被廖城送到太平洋小岛上修养的廖中兴此时坐在廖城的病床前边。

多日不见的廖中兴精神不错，虽然还坐着轮椅，但现在的他其实拄着手杖能走了，就是很慢。

他进来有十几分钟了，但没说一句话。面色严肃，一如所有廖城见到他时候的样子。

打从有记忆开始，廖城就很少见到父亲，也就很少跟他说话。父亲在他的心里是一个比陌生人强一点的存在，是一个永远无法亲近的存在。记忆里的父亲永远沉着脸，永远对自己严厉，永远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开心。

自己考了全市年级第一去跟他报喜，他会一边急着出门一边丢下一句:“那是你必须该做到的。没有什么可炫耀。”

他自己谈成个大买卖 ，一个单子就赚了别人一辈子都赚不来的钱，却把自己关到房间里喝得烂醉。

廖城以为这个男人一辈子都不会变，但现在他变了。曾经油墨一样的头发如今夹杂了花白的颜色，曾经面无表情也就没有褶皱的脸如今多了很多条纹路。曾经冰冰冷冷没有温度的眼底也出现了严厉以外的东西。

那个东西是什么，廖城不知道也才猜不到。

一辈子没有家庭观念的父亲，一直偏执冷漠的儿子。这两个人就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你不说话，我也不说话。父亲在等儿子臣服，儿子在等父亲妥协。

打破这一僵局的是杠子急吼吼的突然闯进和突然离开。

廖中兴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人都来了，行为已经将自己的妥协暴露了，然后再纠结谁先开口就显得很幼稚。

“父子是天生的仇敌，但也是血缘最近的人。我看到你有多讨人厌，就知道自己有多讨人厌。”

廖中兴声音带着暗哑，主动的，试探的，小心翼翼的去碰了碰廖城的手，见他没有嫌弃的将手抽回去才慢慢的放上去。

廖城其实想抽回手的。小时候很渴望父亲的大手，可他一次都没有对自己这样过。如今自己不需要了，他却牵住自己的手。这算什么？补偿还是自我的救赎？

若是补偿，我不需要。若是救赎，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给你机会让你救赎自己。

那冰冷的话就在喉咙里，廖城却没有说出来。因为他从和南晞的事情上明白，有些话说出去很容易，伤人无形，又爽又利。但等你后悔的那一天，说出去的话是无论如何也收不回来的。而你当时说的时候有多爽，反噬回自己身上就有多疼。

“其实我在逃避，一直在逃避。逃避老天对我的不公平，逃避看见你，这样就自欺欺人的好像那些不好的事都没有发生。我知道逃避终究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我真没想到我酿下的苦果会由你来吃。”

“看样子你知道了。”廖城知道父亲即使因为生病退位，在家养老养病也没有停止对广汇的关注。

廖中兴有病在身，很多事无法亲力亲为，但廖城并没有限制廖中兴衷心随从的任何行动。

所以，自己病了在父亲那儿不是秘密。广汇被人觊觎在他那儿也不是秘密。

廖中兴点点头:“我没有想到马佳慧会是如此贪得无厌的女人，当年她得到广汇一半的净资产，拿走广汇所有的流动和仓储基金还不算完。居然还想趁着你生病的时候谋取整个广汇。她，真不应该这么贪心的。”

廖城见父亲对母亲的态度评价低成负数，狐疑问:“她是抓住了你什么把柄？不然当年你们离婚的时候她会提出那样苛刻条件，而你明知道后果，最后还是答应她。”

廖中兴闭上眼睛，咬肌崩起很紧很紧，能看出他在隐忍着什么。

好一会儿，廖中兴才睁开眼睛。不过是闭眼睁眼这一个生理性的最简单动作之后，廖中兴整个人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之前总是严肃的，深沉的，无情的眼底此时布满的温柔的，明显的哀伤。

看惯父亲冷硬的廖城瞬间不习惯起来，胸膛里好像压了一块大石头，隐隐感觉父亲要和自己说点什么，说他不知道的什么。

“马佳慧不是你的亲生母亲，你的亲生母亲叫赵廷芳，是一个杀人犯。”

简单一句话，不过寥寥二十余字却透出一个天大的秘密。一个廖城从来不会想到，也不可能会想到的秘密。原本半靠在床头的他猛地坐直身体，前倾着脖子一句话顿了三次:“我母亲、不是、马佳慧？”

廖中兴点头，随后将自己和赵廷芳的故事跟廖城说了一遍。版本和马佳慧说的差不多，但比马佳慧说的更详细。

“我那时候有父亲指路，是政界前途光明的后起之秀，而你母亲赵廷芳是被人强奸因过失杀人的女囚犯，就算我和你母亲的感情再好，你爷爷也强烈不同意我们继续在一起。我用前途做赌注，用断绝父子关系做要挟，希望你爷爷能放手。你爷爷答应我了，我很高兴。满心希望的替你母亲奔波，给她找律师，找证据，替她上诉。

但这期间，你爷爷单独去找了赵廷芳，没有人知道你爷爷跟你母亲说了什么。我就知道再去监狱看望你母亲的时候，她的眼神很空，明明在看着我，却又不是在看着我。好像要枯死的草儿，没了活下去的希望。我以为她是被关太久，精神出现了问题，还给她找过心理医生。

这期间，马佳慧主动走到我身边。因为她是你母亲姨妈家妹妹的缘故，我有一些话会跟她倾诉，或是听听她的建议。马佳慧很有手段，还获得了你爷爷的好感，你爷爷甚至不止一次在我面前夸马佳慧。我感觉到马佳慧接近我们似乎是带有某种目的的心地不纯，就渐渐和她疏远，专心投入到你母亲上诉即将开庭的案子里。

可就差三天开庭，你爷爷将你抱回了家。并跟我说赵廷芳早产，产后抑郁症已经自杀身亡了。你母亲给我留下一封绝笔。信中说了对生的绝望，对孩子的遗憾，更说她的遗愿是希望我能娶马佳慧为妻。因为马佳慧是她的表妹，是孩子的亲姨妈，一定会对孩子好的。

这是赵廷芳的遗愿，我得遵守。我和赵廷芳的孩子也需要一个母亲角色的存在，这样他才不能被人叫做野种。婚礼那天，马佳慧带上特制的假肚子，装着大腹便便的模样游走在宾客之间。半个月后，你爷爷发布了马佳慧产子的消息，她正式成了你廖城的母亲。”

廖中兴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有些累。

廖城将一杯水塞到父亲的手里，突然明白了很多事。很多很多以前他怎么都想不明白，现在终于明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