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45章 采桑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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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夜一过, 新年已至,正是举国同庆之时,正元帝赐宴百官, 却在当夜杖杀太医局的一名医正。

“尔等庸医都是庸医”

入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双手拢在袖中,躬身迎着风雪踏上白玉阶,便见太医局的医正们从殿内跪到了殿外, 而殿内瓷盏碎裂的脆音之间, 更有正元帝暴怒的吼声。

天子一怒,如天降雷霆。

梁神福与伏跪在外的太医局医正们皆是心神一颤, 但到底梁神福在帝王身边服侍日久,他心知此时自己若再不进去宽慰官家, 只怕整个太医局都将如那名唤聂襄的医正一般。

梁神福快步进殿, 撩开长幔入内,见正元帝满额是汗, 一手撑在床沿,面色铁青,咳嗽不止,他便立即上前轻拍帝王的后背“官家,动怒伤身, 请官家保重圣体啊”

“聂襄呢”

正元帝咳得嗓音沙哑。

“已经杖杀。”

梁神福此话一出, 长幔外的太医局提举与其他医正肝胆俱裂, 身子伏得更低。

“朕只问, 聂襄所言,尔等可认”

正元帝沉声。

“陛下”

众人颤声,却皆伏拜在地,“臣惶恐”

他们没有人知道此时正元帝要听什么话,只能以这般惶惶之态祈求帝王的怜悯, 心中又恨毒了那聂襄,官家不能再有嗣这样的话,他们身为人臣,谁敢说得出来偏是聂襄,多吃几杯酒,便在官家面前露了真。

“官家,脉象之变化岂能人定,奴婢以为,定是聂襄吃醉了酒诊断有误,宫中太医局汇集天下名医,聂襄不过二十余岁,脾性多少带了年轻人的骄躁哪里能及太医局中资历甚老的这些大人们呢”

梁神福小心翼翼地进言,“何况新年伊始,官家如今正在清醮”

他的话点到即止,却令长幔外的太医局众人感激涕零,恨不得今儿捡回这条命,明儿便给这位梁内侍送上十全大补丸之类的,能使其延年益寿的好玩意儿。

但梁神福其实并非是在为太医局的人说话,而是帝王盛怒之下,需要一个台阶,正元帝不能在此时真的处决太医局中所有人,否则聂襄诊断之说,便是纸包不住火,更要伤及官家的脸面。

果然,梁神福这番话使得正元帝倏尔沉默,眼见帝王摆手,他便立即回身道“各位大人,还不快退出去”

帝王的怒火渐熄,众人立即重重磕头,随即拖着绵软的双腿,一边擦着冷汗,一边恭敬地退出庆和殿去。

殿中寂静下来,正元帝躺回榻上,揉按着眼皮。

“聂襄所言,不得传出。”

“奴婢省得。”梁神福轻声应。

聂襄的诊断究竟是真是假,其实正元帝在见到太医局这帮医正的反应时,心中便已经明白了大半。

他如今,也已年近六旬。

之前与皇后诞下一子封为安王,却奈何不过三岁便已夭折。

正元帝当年费心以新政之名,行收拢权力之实,为的便是使热衷于兴风作浪的谏臣不敢为博直名而要挟君王。

然而垂暮之年,竟连太医局的这些医正,都不敢如实禀报他的病情了。

庆和殿中暖意融融,而正元帝却忽而一叹“梁神福,朕有些冷。”

梁神福立即命人入殿添炭,心中却也知官家的冷,冷在何处,前几年好歹有位吴贵妃在官家跟前嘘寒问暖,如今官家厌烦了吴贵妃的哭哭啼啼,也不肯见了。

“官家,嘉王写了请安折子来。”

梁神福想起自己整理奏疏时瞧见的东西,便走到御案前捧起来一份奏疏,小心地送到正元帝面前。

嘉王

正元帝慢慢睁眼,他的视线落在那份奏疏上。

梁神福等了许久也不见官家伸手来接,他额上渐有冷汗,却听官家冷不丁地道“传裴知远入殿拟旨,让嘉王回京。”

正元帝一句话,中书舍人,知制诰裴知远便连夜进宫草拟诏书。

嘉王在彤州行宫住了十四年,而彤州距离云京并不算太远,圣旨快马加鞭送到彤州后,嘉王夫妇便动身启程,抵达云京之时,正逢元宵佳节。

禁军相护,车马辘辘。

“殿下满掌都是冷汗。”

马车中,年约三十余岁,虽有病容却不减清越之姿的嘉王妃握住郎君的手。

“昔真,我不知抛却从前的安宁,到底对是不对。”

嘉王锦衣华服,却神情恍惚。

“从前的安宁便是真的安宁么殿下的心,从来都没有安宁过。”嘉王妃轻拍他的手背,“听说您的老师在外颠沛十四年,已是一身伤病,他都肯回来,莫非殿下还有心偏安一隅”

嘉王听她提起老师,他心中便更是百味杂陈,“是啊,无论如何,我都该回来见老师。”

马车入了宫,停在永定门外,梁神福已携内侍宫娥,早等在此处,他先向嘉王夫妇作揖,随即道“官家等殿下您多时了。”

只提“殿下”,不提嘉王妃,便是只见嘉王的意思了。

“殿下,去吧,妾等着您。”

嘉王妃以温和的目光注视着他。

嘉王喉咙发干,却一言不发,由梁神福带路往前走,虽阔别这座皇城十四年,但嘉王却并非是不认得路的,他意识到梁神福绕了远路时,抬头隔着覆雪的枝影,便望见了一座楼阁。

昭文堂。

嘉王瞳孔一缩,立即收回目光,立时整个人身体紧绷起来,他心中寒意更甚,刹那间便明白了这段路,应是圣意所致。

走上白玉阶,入了庆和殿,嘉王俯身作揖,却在光可鉴人的地面看见自己一张透了些惶然的脸,他立即收敛神情,“臣,拜见官家。”

“为何不称爹爹”

长幔之内,传来正元帝平淡的声音,“可是怪朕,将你送去彤州”

“永庚不敢,永庚的王妃体弱,爹爹送永庚与妻往彤州将养,永庚心中感激。”嘉王立即跪下去。

嘉王听见里面传来了些窸窣动静,随即便是很轻的步履声,一只手挑开了帘子,身着朱红内袍的正元帝垂眼看他。

嘉王看着地面映出帝王的衣袂,随即那双腿离他越来越近,倏尔站定,嘉王立即仰头。

“朕子嗣艰难,而你儿时便展露天资,正逢你父亲,也就是朕的亲弟弟端王去世,朕便听朝臣谏言,将你过继到朕膝下,封你为嘉王”正元帝似乎在回忆往事,然而话中机锋又陡然一转,“那时,你便是与徐鹤雪在宫中的昭文堂读书,今日,你是否瞧见昭文堂了它可有什么变化”

徐鹤雪,这个名字终究被提及。

嘉王衣袖之下的指节屈起,立即垂下头去,却感觉正元帝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随即便是不经意地一句“你额上的伤疤,竟还在。”

伤疤接近额发,若不近看,其实并不算明显。

“爹爹”

嘉王失声,不敢抬头。

他额头上的疤痕是怎么来的是在十五年前为保徐鹤雪性命,在庆和殿外一下一下磕的,而一年之后,他又在庆和殿外,为老师张敬,为副相孟云献磕头。

所以这疤才如此深刻,经年难消。

“永庚,这旧疤消不了倒也无所谓,但你告诉爹爹,你如今心中,是如何想他的”

他是谁,不言而喻。

嘉王知道,此时君王并非只是在问他如何想徐鹤雪,而是在问他,是否甘心承认十五年前的那道敕令。

他的手指紧紧蜷缩起来,地面上映出的自己的脸似乎要被难以收敛的情绪扭曲,可他死死咬住牙关,忍住心中绵密如针一般的刺痛,喉咙发紧

“爹爹您曾言,他有家无国,是叛国之佞臣,大齐之祸患罪无可恕,当施凌迟。”

“永庚与他已非挚友。”

这话剜心刺骨,嘉王藏于衣冠之下的筋骨细颤,正元帝的手轻拍他的后肩,立时令嘉王浑身僵直。

“永庚,先不要回彤州了,便在宫中住些时日吧。”

徐鹤雪在檐廊底下坐,膝上的书页被风吹得乱翻,他以一根手指按住,抬起头仰望檐瓦之上,黄昏的日光很淡。

“倪素,天要黑了。”

他说。

“你眼睛看不清了吗我这便去点灯。”倪素正做衣裳,她咬断袖口的一根线,听见他这话,便一手撑着桌角起身。

徐鹤雪一怔,他清冷的眸底微动,回过头来“不是。”

“我还看得清,只是你已经做了很久,会伤眼。”

“啊,”

倪素望了一眼庭院里,光线还没有太暗,她便也不急着去点灯,只将簸箕里的那件衣裳拿出来抖了一下,光滑的缎子,雪白的颜色,“你看,我做好了。”

“我做这件衣裳的时候就在想,你里面要配什么颜色的衣衫才更好看,想了很久,还是觉得红色也很适合你。”

倪素翻开碎布,从底下拿出来一件朱砂红的衣衫,很简洁的交领样式,几乎没有什么纹饰。

“你快去换上试试。”

倪素身上的伤还没痊愈,但她拒绝了蔡春絮的好意,除夜前便让玉纹等人回太尉府去了,此处只余她与徐子凌,她便推着他往对面的屋子里去。

将他塞入屋子里去,倪素将房门一合,看着庭内疏于打扫的积雪,她便拿了扫帚,挪着步子下去扫来扫去。

只扫了一会儿,她便觉身上有些热,后腰更疼了点,站直身体,倪素回头望向那道房门,“徐子凌,你好了吗”

几乎是她话音才落,那道门便开了。

裁衣时,倪素便在想那块缎子若在他身,该是何等清霜白月般的模样,然而想象终不及此刻这一眼。

圆领袍浅金的暗花在日光底下好似鱼鳞一般微泛光泽,而他颈间一截朱砂红的衣领颜色艳丽,同色的丝绦收束了他窄紧的腰身,点缀几粒金珠,随风而荡。

干净秀整的骨相,清风朗月般的姿仪,可比起风流文士,他的身形似乎要更挺拔端正,透着一种融在骨形之下的坚冷。

那是一种与文士的含蓄隽永相悖的凌厉。

可倪素却瞧不出他的这分凌厉,究竟来自于哪里。

倪素扔下扫帚,手背抹了一下颊边的浅发,“虽然这份礼有些迟,但总归是穿在你身上了。”

难言的心绪在凋敝的胸腔里熬煎,徐鹤雪庆幸自己身为鬼魅,不能如常人一般轻易显露出更多的神情,他甚至可以声似平静,却很认真地说

“谢谢。”

“你如何谢我”

倪素挪动缓慢的步子,走到阶下。

徐鹤雪闻声,轻抬眼睫,也许是因为扫了一会儿雪,她白皙的面颊泛了些淡粉,此刻仰面望他,眼波清莹。

“元宵有灯会,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瞧一瞧”

“你不是说,你夜里要写病案”

徐鹤雪愣了一瞬,想起她今晨在医馆门口,便是以这样的借口拒绝了前来相邀的夤夜司副尉周挺。

“你也知道,请我看诊的,如今也仅有一个张小娘子,病案又有多少可写的”纵然倪素如今因重阳鸣冤而为人所知,但行医与讨公道终归是两回事,人们的顾虑与偏见,是不能在一时便消解的。

但倪素也并不气馁。

徐鹤雪不能忽视的是,他对她口中的元宵灯会有了一分憧憬,如同飞蛾撞灯的情不自禁。

风雪入袖,翻出里层一截朱红的中衣袖边,白红两色浓烈非常,他轻轻颔首,与心中的妄想暂且妥协“好。”

夜幕降临,徐鹤雪头戴帷帽,持一盏灯,才踏出医馆的大门,却见走在前面的倪素才一下阶,便被地上乱炸乱蹦的火光吓得转身。

她一下撞进了他的怀里。

冷冷淡淡的气息,光滑的衣料,倪素被撞得一懵,抬起头,只能见他帷帽遮掩之下,朦胧的轮廓。

倪素回头,看那东西满地乱蹿,那几个点燃它的小孩儿都傻了,着急忙慌地躲闪。

“这是什么东西啊”

倪素皱了一下眉。

“似乎,叫做地老鼠。”

徐鹤雪被这跳跃的火光唤醒了些许记忆。

“赵永庚,你看这是什么”

年少稚嫩的他倚靠在檐瓦之上,点燃了一样东西,扔下去,火光炸裂,在庭院里乱窜,蹿到底下那个衣着鲜亮的小少年脚边,吓得那少年一屁股摔在被下人扫拢的一堆积雪里,气得大喊“徐子凌你又捉弄我”

而他在檐上笑得开怀。

“你怎么知道”

她的声音唤回令徐鹤雪回过神。

“从前在老师家中,我用地老鼠捉弄过好友。”他说。

“你还会捉弄人啊”

倪素颇觉新奇。

“那时年少,行事是荒诞了些。”徐鹤雪的嗓音里不自觉添了一分感怀。

“便是那位很好的朋友吧”

倪素一边往前走,一边说。

“嗯。”

徐鹤雪抬眼,隔着帷帽,他眺望檐上绽开的烟火,五光十色的影很快下坠,他轻声道“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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