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晚莞最初猜测，也许人类女孩梅珊被菲斯曼杀害之后，身体与美露莘融合，后来又加入了猫的某些部分，因而还保留着美露莘的形体和思维，却固执地认为自己是一只猫。

不过，现在近距离看起来，梅珊身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猫科特征，也没有其他人那样被改造过的痕迹，只是神态让她看上去格外像猫。

这只美露莘轻盈地从箱子里跳出来，手脚并用在姜晚莞身边打转，大大的眼睛里写着好奇和探寻。

“喵，嘶……”

她发出沙哑的猫叫，像是姜晚莞在菲斯曼的歌剧院里见到的留声机里发出来的。

姜晚莞想起每次出门拿快递，再打开门的时候家里的猫就会这样跑来迎接，咪呜咪呜地在自己腿上蹭来蹭去，讨要一个摸摸。

唉，好几天没吸猫了，也不知道自己穿越到提瓦特之后，它们还有没有饭吃。

姜晚莞温柔地抚摸着美露莘的头顶，把那沓写满字的日记铺在小桌子上，拿出和猫咪对话的夹子音，一字一句开口道。

“梅珊，乖猫猫，你看这是什么？”

梅珊刚开始看到日记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她先警惕地凑上去嗅嗅，再用手掌小心翼翼翻页，像不认识字一样触碰着上面的笔迹，嗓子里发出呼噜呼噜声。

姜晚莞的心一点点沉下来，如果这些不是梅珊写的，那么自己的猜测很有可能就是错的。

要不要再试试和她说菲斯曼呢？

姜晚莞斟酌一下措辞，试探开口。

“还记得菲斯曼吗？他现在在接受审判，如果你愿意提供一点证据的话，他就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梅珊眨着深黑色的眼眸，瞳孔里有一种纯真的懵懂。

“那……你的主人呢？他到哪里去了？”

姜晚莞也就是灵光一闪，随口换了个称呼，谁知这只小小的美露莘就忽然开始毫无征兆地发疯。

连姜晚莞都没来得及拦住她，就连撕带咬把纸扯得七零八落，狠狠丢在地板上，片刻又可怜兮兮把碎片全部捡起来，抱在怀里凄厉地叫。

“姜晚莞！没事吧？我来了！”

就在姜晚莞手足无措的时候，门被大力推开，跑得满头是汗的艾德里克冲了进来，他气喘吁吁地撑着膝盖，身后跟着一位逐影庭的美露莘，怀中抱着许多被整理好的卷宗。

“你好，我是多萝希，那维莱特大人让我给您带来了这些，还有其他美露莘已经携带梅珊小姐的血液前往海沫村搜集线索，我们美露莘的眼睛可以看到更多东西，一定可以帮到您的。”

蓝色的美露莘骄傲地挺起胸脯，语气坚定，双手把卷宗递给姜晚莞。

这就是我们热血沸腾的组合技吗？

姜晚莞脑海中唯一浮现出的就是这句话，无名的力量充斥全身，她迅速和艾德里克一起翻起卷宗，多萝希像大姐姐一样把梅珊抱在怀里，拍打着她的后背，帮助这只可怜的美露莘安静下来。

这是一份三年前的记录。

十八岁的少女梅珊从家中失踪，她的父亲亨特过了整整七天才姗姗来迟地报案。在多雨的枫丹，几日连绵的阴雨早已让证据泯灭大半，梅珊消失于海沫村周边，而随着调查的深入，探员们逐渐了解到，原来一位父亲可以如此失职。

亨特是个狂热的酒鬼和赌徒，还曾经因为故意伤人有过在梅洛彼得堡服刑的经历，可惜监狱生涯完全没能将他改造成一名合格的枫丹公民，反而给予了他无尽的愤怒。

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注1）

他将用拳头征服自己的妻女看作荣耀，最终，梅珊的母亲不堪重负离家出走，留下梅珊独自面对暴戾的父亲。

因此，即使亨特极力否认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依然接受审判，再次被送进了梅洛彼得堡。

姜晚莞轻轻合上卷宗，多萝希怀里的梅珊已经睡去，她蜷缩着身子，尽力把自己团在一起，脸藏在臂弯里。

艾德里克咬牙切齿，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因为怕吵醒了可怜的梅珊，只能小声骂了句。

“坏男人！”

门再次被推开了，前往海沫村调查的基娅拉和其他几只美露莘一起，为姜晚莞带来了新的线索。

性格温和的基娅拉这次格外着急，连语速都比平时快了不少，在她的讲述里，姜晚莞的猜测一点点丰满起来。

海沫村中的一处三年前曾经发生过一场不大不小的灾难，一群忽然出现的紫色大狗引发了奇异的震动，使不少山石坠落，一些美露莘被咬伤或砸伤，根据村中对此还有记忆的美露莘描述，有两名人类也在这场灾难中受伤。

“那些受伤的伙伴都被那维莱特大人好好医治过了哦，那维莱特大人还帮助大家修好了房子，不过震动很危险，很多美露莘因此也和我一样，搬到这里来住啦。”

基娅拉提起那维莱特，语气欢快。

“那两名人类中，有这个少女和这个男人吗？”

姜晚莞把梅珊和菲斯曼的照片拿给美露莘们，一只美露莘用力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没见过呢，虽然他们也确实是一男一女啦，听说是很好很好的人，经常帮助附近的美露莘，还经常说很多听不懂的话，不过我不怎么住在村子里，好像后来他们就走掉了。

不是梅珊和菲斯曼吗……

姜晚莞凝视着照片上梅珊笑意盈盈的面容，陷入了沉思。

“我想起来了！”

艾德里克啪地一拍大腿，语气激动。

“还记得那篇《生态环境对居民社会关系网络演变及重构的影响——基于枫丹特有物种美露莘的观察与研究》吗？”

姜晚莞正在头脑风暴，被这一大长串连珠炮似的学术论文标题糊了一脸。

“…说重点！”

“我刚刚想起来，那篇论文使用的田野调查法，调查点之一就是海沫村！”

“也就是说，菲斯曼的父母为了这篇论文在海沫村住过很长一段时间，然而回到须弥之后却相继去世了！”

艾德里克的话像一记重锤。

姜晚莞沉默片刻，向那叠卷宗伸出手。

“这个动物保护协会，有没有邀请美露莘参与？”

很快，她就在那张手写的申报表上找到了答案，有五名美露莘受邀参加，附录部分还有菲斯曼写给这些美露莘的信，信中提及他继承父母的遗愿来到枫丹，希望得到他们生前最要好的朋友们的帮助。

“这些美露莘呢？带回来的动物保护协会成员中，有她们中任何一位吗？”

艾德里克迟钝地跟上了姜晚莞飞奔的思路，摇了摇头。

“没有，只有一只美露莘，就是梅珊，你是说……”

姜晚莞腾地站了起来，门外的警卫队员恰好敲门提醒时间。

“走！菲斯曼推进生命融合实验的目的应该是为了复活自己的父母，并且，这些证据足以表明，他为此杀害了至少五只美露莘，美露莘享有和枫丹公民等同的人权，他必须执行死刑。”

听完全程的梅珊忽然奋力挣脱多萝希的怀抱，扑上去紧紧牵住了姜晚莞的手，她似乎很久没有握笔，用极其笨拙和生疏的姿势，在纸上写着。

“美露莘死了，主人杀了她们，主人爱我？”

艰难地写完这些，她像被棍棒毒打的猫一样，拼命蜷缩起来，在地上惊恐地发抖，抱住自己的头，发出凄厉的猫叫。

姜晚莞抓起所有的新证据，快速朝歌剧院奔去，她想，这一次，她拥有了全部的真相。

踩着半小时的尾声，高处的那维莱特终于看见了自己始终在等待的那道身影。

姜晚莞。

他的嘴唇上下碰触，这个名字就随喉咙震颤一同，轻柔地在唇舌间滚动。

姜晚莞并不高大强壮，却总能带来他最熟悉的潮汐一般的力量，潮汐周而复始，生生不息，恰好能装盛姜晚莞的勇气和善良。

“久等了！”

姜晚莞健步奔上原告席，声音微喘，却势在必得。

“我指控，菲斯曼涉嫌杀害五只美露莘和一名人类，以下就是证据！”

“菲斯曼先生，您的父母均为须弥教令院学者，为了研究前往海沫村居住，却不幸在三年前的灾难中重伤以致死亡，你为了复活他们二人，处心积虑组建了动物保护协会，实则借机杀害了参会的五只美露莘，和离家出走的梅珊小姐，将他们进行了生命融合。”

“天啊……原来是这样。”

“怎么可能，美露莘是可以被创造的吗？这个世界上有人可以创造生命？”

“你看，这些卷宗写的很清楚，都是真的啊……”

“死刑！死刑！”

当姜晚莞高高举起那张由梅珊亲手写下的控诉时，会场里响起了群情激愤的整齐呐喊。

菲斯曼脸上的笑容始终维持得极好，却在此刻彻底消失，他死死盯着那张纸，掩面放声痛哭起来，而后又开始疯狂地大笑，一直笑到激动的警卫队员推搡了他一把。

“严肃点！”

菲斯曼不管不顾挣脱了警卫队员的束缚，爬上面前的围栏，高举起双手，用审判开始以来最大的音量，咆哮着怒吼。

“我也要指控！！！凭什么只有我有罪！！”

“复活？我巴不得他们死！我的父母，他们荣誉满身，生来就是为了学术，那我呢！我生来就该拥有的爱到哪里去了！”

“他们宁愿养一只猫，在写论文的时候抱着它，也不愿意看我一眼，因为我聒噪、贪玩，只会影响他们的事业！”

“我改，我都可以改！”

“后来我考上教令院了，成绩好了，人人都夸我有出息，他们又要搬去和美露莘一起住，就因为这是枫丹独有的和猫一样可爱的种族，把我一个人丢在须弥。”

菲斯曼狞笑着，却泣不成声。

“然后就是那场该死的灾难，该死的美露莘！为什么要救他们……让石头砸死、让兽境猎犬咬死那五只美露莘啊！烂好人！你们带着一身伤回来，不出一个月就死在我眼前，谁来救救我！”

“我该恨谁、你们说啊！我该恨谁？！我杀了美露莘又怎么了，我总得恨点什么吧，她们早该死！

姜晚莞沉默地低下了头。

不知何时，梅珊已经在两只美露莘的陪同下站在了观众席正前方，她像猫一样蹲坐着，脸上却有人类的哀伤。

菲斯曼显然也看见了，他激动地挥动着双臂，情绪越发失控。

“啊……梅珊小姐！我的缪斯！神迹！真正的神迹！”

“你们不知道吧，是我杀了她，她躲在山洞里看着我杀死了美露莘，我把她丢到山洞深处的水里去了，可是她活了、她在我面前变成美露莘了！那些紫色的石头，流出像血一样的东西。”

“呵呵，是的，于是我想到了更好的报复美露莘的办法，我要驯服她们，让她们成为永远在舞台上旋转的傀儡，可是实验需要好多钱！”

“对，我是把变异螃蟹倒进海里，还和偷猎者合作，可没有垃圾，哪里还用得着清理垃圾的人呢！我只是想赚钱，我给了好多人工作机会！”

“屁话！你卑鄙无耻，亏我还把你当成学术榜样。”

艾德里克猛锤了一下栏杆，怒喝道。

菲斯曼僵硬的眼睛缓缓转过来，那种狂躁的情绪暂时退去。

“哈哈哈，艾德里克，你是好孩子，像我、像以前的我，你是个努力又有梦想的好孩子啊。”

“后来我成功了，我用无数动物做实验，终于将美露莘和动物、甚至机械融合，被改造的梅珊小姐一直陪着我，完成所有的实验，还成为了我的助手，所以我爱她……可她不爱我，她也不愿意看我！不愿意跟我呆在一起！”

“一定因为她不是猫，我父母的猫很乖，那样软、那样温和地躺在沙发上，所以我把她变成了猫，哈哈，我那该死的母亲拍了许多关于猫的影像，我全都放给梅珊小姐看了，她学得很好，她变成了我的猫。”

菲斯曼似乎游离于幸福和痛苦之间，面容扭曲，嘴角抽搐。

与之相反，梅珊坐在台下，一动不动地抬着头，像在观赏一幕滑稽剧。

“可是我被骗了！猫就是猫，猫给不了我爱，我想要爱、谁来给我爱呢？！”

“我明明都拆掉了，她身上的那些，我错了……我发誓会对她好，我给她买最昂贵的衣服、让她支配我拥有的一切，我愿意让她做我的恋人、母亲、女儿、主人，可她为什么只会喵喵叫！”

“那维莱特大人，您懂爱吗？！我只是想被爱！我做错了什么！”

那维莱特的唇线抿得笔直，他被问住了，安静地数着自己的心跳，以至于甚至无法立刻给出答案。

“菲斯曼，你错了。”

因为被菲斯曼的疯狂震撼而鸦雀无声的会场里，姜晚莞平静开口。

“我同情你的遭遇，也理解你渴望被爱的心情，因为我同样有着糟糕的父母，可是你问过自己吗？”

“你本来已经拥有了信任你的同事、钦佩你爱戴你的伙伴，而你做了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质问那维莱特，你才是不懂爱的那个人，你把占有叫爱，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

那维莱特捏紧了手杖，他露出淡淡的笑意，又如释重负松开，仿佛自己也刚刚经历了一场审判。

菲斯曼无力地哽咽起来，他像忽然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从栏杆上滑落，很快被警卫队员扶起架住。

毋庸置疑，等待他的是死刑。

姜晚莞松了口气，她再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一屁股坐在台上，手向后撑住身体，遥遥和那维莱特对视。

灯光之下两人的神态都很模糊，交错的光与影之中，嘈杂的剧院人声里，他们只看向对方。

在菲斯曼被拖走之前，梅珊交给他一张纸，神态轻松。

“你挺可怜的，不过谢谢你，至少让我体验过有人照顾的感觉，虽然是被迫作为一只猫。”

死刑执行后，姜晚莞得到了一张照片，它被菲斯曼揣在贴身的怀中，所以直到他死了，才被警卫队员发现。

照片上是一对笑着的夫妻，他们伤得很重，浑身缠满被血浸湿的绷带，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猫咪。

身后，被救下的五只美露莘挤在狭小的房间里，虽然乖乖看向镜头，可大多数脸上都带着再明显不过的感激和担心。

姜晚莞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不知道说什么好，毕竟，它承载了菲斯曼毕生全部的爱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