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

烤红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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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澈走在人行道上,只觉得一阵风从身侧掠过,等他看清楚,钱澄已经挡在了他面前。

由于跑太快,她气息还不是很稳,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额前的刘海被风吹成了中分,还有一小撮往上翘起。

“那不是我的照片。”

她语气有点急。

邢澈一愣,随即啊了声,“我就说,你皮肤那么白,怎么照片里那么糙……”

钱澄恼羞成怒地跺了跺脚,“你烦死了。”

“没关系,每个人都有些见不得人的癖好,你喜欢收藏这个也不是什么大问题。”邢澈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随意自然,“不理解,但尊重……”

眼看她眼底起了水雾,邢澈闭上了嘴。

是我表现得不够自然吗。

可是这他妈真的难以接受啊。

他自认包容度还挺高,只是一想到这么漂漂亮亮一小姑娘喜欢收集那种照片……

不行,你得接受。

邢澈把自己说服得差不多了,继续安慰:“其实我也能理解,毕竟我也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喜好。”

他还贴心地把癖好改成了喜好。

“我说了那不是我的,也不是我收藏的。”钱澄气得脑袋瓜子疼,“那是姜豪他们没经过我同意拿我手机拍的,我没看过。”

反转来的太快,邢澈一时没反应过来。

钱澄以为他不相信,“邢澈!!!”

那种被拿捏的感觉又来了。

邢澈微微颔首,自嘲地勾了下唇角。

每次她带了点小情绪叫他全名,他都有这种感觉。

似乎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得认输。

平日里我行我素惯了的大少爷内心有一丢丢不爽,行动上却甘之如饴。

“知道了,你没看,不是你拍的,你压根不知道这事。”

钱澄重重地点了个头。

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路灯早已亮起。

清浅的灯光不仅照亮了他们身后那排刚种植不久的藤本月季,也映出她眼角悬着的一滴泪。

欲落不落。

邢澈叹口气,“这就哭了?”

什么叫“这就”?

这还不严重?

钱澄试图让他换位思考:“你要是被人误会拍那种照片试试?”

邢澈没什么情绪地“哈”了声,“我猜,你肯定没被人误会成杀人犯过。”

钱澄眼皮狠狠一跳。

坠在眼角的那滴泪随之滑落。

邢澈微微弯腰锁住她想闪躲的目光,“对吧?”

“……”沉默在夜色中蔓延。

钱澄垂在身侧的两手无意识揪住深蓝色校服裤缝,早前翘起的刘海已然归位,又黑又亮的短发随晚风丝丝飘扬。

心虚到手足无措之时,邢澈忽地站直身子,往后退了一步,“现在不难过了吧?”

钱澄没搭腔,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难过是不难过了。

羞愤欲死的劲也没了。

只不过心情并没有变得很美丽。

“都说安慰一个人最好的办法是告诉她你比她更惨。”邢澈靠在电话亭旁,两手插兜,笑得无害,“看来效果不错。”

钱澄抬起眼皮怯怯地看过去,似乎想通过观察他的表情判断他的真实想法。

你是在安慰我还是挖苦我啊?

没等她琢磨出什么,一辆黑色辉腾由远及近停在路边,邢澈瞄了眼,回头问她:“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钱澄看出是来接他的车子,摇摇头后转身往回走。

她回到烧烤店二楼便窝在沙发上发呆。

“怎么了?”姜豪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他不信啊?要不要我去跟他解释?”

钱澄撇过头,懒得理他。

她现在心情很复杂。

之前无意间射出的箭在她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突然折回来扎进她心口。

一天之内还被扎了两支,换谁谁好受?

她以前觉得邢澈这种性子张扬的人应该属于有仇当场就报了的主。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好像随身携带了个储藏罐,专门存放别人朝他射来的箭。

需要时掏出一根,扎进对方心口。

最折磨人的是,他一会又给你拔出来,让你误以为他扎错了。

模棱两可的态度搅得人心里七上八下的,还不如干脆点,扎扎实实给个痛快。

这扎进来又收回去,留下一个窟窿不说,还要担心他指不定哪天又拿出来捅一下。

姜豪见钱澄鼓着腮帮不说话,以为她在生闷气,秉着自己捅的篓子自己补的原则,转头拿起手机给邢澈拨过去一个电话。

“喂,澈哥,是这么回事,我上火了,就那什么有点裂开。刚让蒋学才拿手机帮忙拍张照,哪知道他错拿了钱澄的手机,钱澄不知道这事,你别误会她。”

电话一接通,姜豪一连串解释脱口而出连气都不带喘的。

当钱澄察觉到他在做什么并抢走手机挂断时,为时已晚。

下一秒她的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出一条微信消息。

XingChe:【还在不开心?】

橙子:【没有。】

XingChe:【那就是心虚。】

不是疑问是肯定。

钱澄哼了声,心想你不戳破,那我也装傻,【我心虚什么?】

邢澈怎么会不知道她那点小心思,【行了,我误会你一次,你也误会我一次,虽然我那件事性质比你恶劣点,但看在你夸我帅的份上,就当扯平了。】

钱澄:……

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你大人有大量不跟我计较啊?

她握着手机磨蹭很久,最后回过去一个:【噢。】

邢澈收到消息的时候,车子正好经过别墅区侧门。

他敛起嘴角的弧度,让司机开回家一趟,“我冲个澡就下来。”

司机打转方向盘,随口问:“今晚住医院吗?”

邢澈嗯了声。

————

周六早上,爷爷奶奶去了菜市场,钱澄一个人守在小卖部门口背单词。

她身穿彩虹色背心和白色背带短裤,短发长长了点,有了微微内扣的弧度,看起来清爽又俏皮。

一辆黑色奔驰从对面小区缓缓开出,后座车窗落下,刘曦探出脑袋朝她招手:“澄,回市区吗?”

“啊?”钱澄抬起头,“你们去舞蹈室吗?”

“对啊,”刘曦说,“今天去交钱办手续。”

钱澄想去,可是她又没跟爸妈打招呼。

刘曦看出她的迟疑,怂恿道:“回自己家有什么好纠结的?相信我,你爸妈见到你肯定很高兴。”

对啊,她回家而已。

爸妈只是把她丢在奶奶家,又没跟她断绝关系。

“行,你们等我一下。”

爷爷奶奶大概还要一会,钱澄上楼取来手机,又去隔壁麻将馆拜托老板娘帮忙看会店,之后便上了刘曦家的车。

刘曦爸爸把她送到她家小区门口。

今天周末,按照以往的惯例,爸妈至少有一个人在家。

不料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钱澄一脸茫然地站在客厅。

要不是拿钥匙开门进来的,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屋了。

房子像是好些天没住过人了,茶几和餐桌上都生了灰。

垃圾桶的垃圾没扔,沙发上衣服和抱枕横七竖八。

作为医生的爸爸妈妈多少都有点洁癖,妈妈甚至有点强迫症,家里从来都是干净整洁,哪能允许乱成这样。

这得多忙啊?

看到这一切的钱澄突然就释怀了。

爸妈连搞卫生的时间都没有,没空管她这事看来不是借口。

她长舒一口气,开始搞卫生。

长这么大几乎没做过家务的钱澄花了整整一上午才勉强把客厅收拾干净。

之后又花了一个小时整理主卧。

做完这些,她决定坐公交去医院。

爸妈就职的医院叫华南医院,钱澄在官网上看到爸爸今天值班,却没见到妈妈的值班消息。

她没有提前打电话,到了医院直奔爸爸的科室,结果得知爸爸正在手术室做手术。

护士姐姐们见到她都劝她回家,说他爸爸这个手术要做很久。

“那我妈妈呢?”钱澄问。

有个护士姐姐说她妈妈在住院部那边忙。

钱澄以前去过妈妈值班的楼层,谢过护士姐姐便要去找。

怎知被护士叫住,“你妈妈不在自己科室,你要不先回家?”

钱澄:“那在哪啊?”

难不成妈妈转科室了?

护士含糊其辞,坚持让她回家。

“我自己去找好了。”

钱澄觉得奇怪,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她刚走出外科门诊没多久,就接到了妈妈的电话,“你来医院了?”

“是啊,我这周双休,早上坐刘曦家的车来的……”

“澄澄!”龚斯琴打断她,“爸妈在上班,没空陪你。”

钱澄顿了下,“我可以等你们下班。”

龚斯琴不同意:“你先回去。”

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拒绝,钱澄倔脾气上来了:“我不回。”

龚斯琴也来了脾气:“你以前很懂事,怎么现在老是要跟妈妈作对呢?你听话行不行?”

“你就知道让我听话,你让我转学,我转了,让我把头发剪了,我照做了,不让我去学画画,我也没闹,可你从没问过我的意见。”钱澄的语气里渐渐染上了哽咽,“我现在就想见见自己爸妈也不行吗?”

龚斯琴沉默两秒,才回:“我这都是为你好。”

典型的中式父母思维,单方面觉得为你好。

钱澄以前觉得妈妈强势,但并不是无理取闹之人。

现在强势得有点不讲道理了。

她没打算妥协:“反正我不走,我就在这等爸爸下班。”

爸爸肯定不会赶她走。

爸爸那么爱她。

钱澄挂掉电话坐在候诊室的椅子上,抬手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她以为今天怎么着也能见到爸爸。

没曾想龚斯琴会来把她拎走。

说“拎”一点也不夸张。

钱澄见她迎面走来,于是站起身,“妈妈”两个字还没喊出楼,就被她拉着胳膊拖起来,“走,我送你出去。”

钱澄试图甩开她的手:“我说了我不走。”

龚斯琴不松反而加重了手下的力道,“你要在这跟我闹是吧?”

钱澄不语,手被抓疼了也不啃声,只是紧紧抿着唇。

“你先回去,改天我跟你爸去看你行吗?”

龚斯琴换了种语气好生跟她商量。

“不要。”钱澄再次用力甩开她的手,调头就走,“你要觉得我坐在这碍眼,我去外面等。”

“钱澄!”龚斯琴一手将她拉过来,另一手扬高。

钱澄身子不闪不躲,只是在她挥过来的时候眼睫轻轻颤了颤。

龚斯琴看着她倔强又泛红的眼睛,理智回归了几分。

大概是钱澄从小到大太乖巧了,她忘了她也犟的时候。

她记得钱澄刚上小学那会,他们工作忙,经常把她放到托管班,有时候天黑了才去接,往往这时候托管班内只剩下她一个人。

龚斯琴每次觉得内疚,可钱澄从没抱怨过。

只有一次。有天送她去上学的路上下起了雨,钱澄进校门前交代她,如果下午还下雨一定要带她那把黄色的小花伞来接她。

龚斯琴答应了,下午出门的时候却忘了,随便拿了把伞便去了学校。

钱澄没见着她的小黄伞,很不高兴,宁愿淋雨也不要撑伞。

无论龚斯琴怎么劝、怎么凶都没用。

小姑娘倔是倔,但非常好哄。

龚斯琴当时实在没办法,说了一句:“你要是感冒了,爸爸妈妈会心疼的。”

小钱澄这才停下脚步,乖乖钻到她伞下。

龚斯琴想到这里,深吸一口气,扬起的手改了个方向把钱澄搂进怀里,轻轻抚着她的背:“澄澄,爸妈真的很忙,也很累。”

“我知道。”钱澄埋在妈妈胸口,呜咽出声。

长这么大,爸妈从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更别提动手了。

她刚真的有点被吓到。

她不知道的是,龚斯琴眼眶也红了:“爸妈很爱你,你听话好不好?”

钱澄的那点坚持像是清晨的薄雾撞见朝阳,一下消失殆尽。

倒也不是被哄好。

只是她知道爸妈是真忙,也知道她拗不过龚斯琴。

龚斯琴见她不再那么抗拒,拉着她往外走。

钱澄看着妈妈的侧脸,很想说一句:妈妈,我饿了,我还没吃午饭呢。可是看到妈妈一边看手机一边走路的着急模样,这句话到底没能说出口。

龚斯琴把她送到医院门口的公交站,本想盯着她上车,后来接到一个电话,简单嘱咐两句就走了。

钱澄没有坐公交。

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走到一个拐角处,她停下脚步。

右边是医院后面的一条巷子,这里有卖各种小吃的移动小摊贩。

今天有风,梧桐树下并不热。

卖糖人的老伯在跟卖烤红薯的大爷下围棋。

邢澈靠坐在围墙下的实木椅上,左腿伸直,右腿随意曲着。

他握着手机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身上那股松弛感让他看起来比以往多了几分痞气。

额前的碎发随风晃动,落在身上的光影也随之摇曳。

少年太过耀眼。

斜对面卖凉皮的摊位前站着两个年轻女孩,两人心照不宣地交换惊艳的眼神。

紧接着开始互相推搡,从眼神和肢体语言上来看,她们大概是想上前跟邢澈搭讪,又不好意思。

都想让对方去。

两人的动静连钱澄都注意到了,离得更近的邢澈自然也有注意到。他撩起眼皮看过去,那两女生瞬间红了脸。

钱澄想,这不得让他好一阵嘚瑟啊。

怎知他扫了一眼便移开,并没有因为她们的害羞而出现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那一眼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女孩们感受到了,捧着小吃知难而退。

以前在一中,没少听班上的女孩讨论邢澈,她们说他对待陌生人,疏离中透着良好的教养。

短短几次接触,钱澄见过他的自恋、嚣张、不着调,并没见过他疏离的一面。

她觉得新鲜,不免多看了一会。

邢澈收回视线看着面前下棋的两人,欠了吧唧地道:“大爷,早跟您说了不能落到那个地方,你看,要输了吧。”

冷淡、痞气在他开口的那瞬间消失无影。

这才是她熟悉的那个邢澈。

钱澄视线转向烤红薯摊,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她中午就啃了个面包,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背,很想过去买个烤红薯,又觉得现在这幅样子见熟人太丢人了。

钱澄用手背擦了擦眼角未干的泪渍,打算默默离开,却被邢澈的下一句话绊住脚步。

“大爷,我来跟您下一局,我要赢了的话,您送我一个烤红薯成吗?”

“你想吃烤红薯?”大爷问。

“不是。”邢澈忽地扭头看向这边。

猝不及防的对视吓得钱澄绷直了背脊。

他微抬下巴,笑了声:“那有个小姑娘好像想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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