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崖后全京城追悔莫及》

第 52 章 有人如此乱她心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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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震惊而鸦雀无声的大殿上, 许久,一人喉咙喀响:“你、你……”

原来那原得一之子原文瑞也在殿上,中秋夜带领原家府卫入宫护驾的, 便是他。他正等待朝廷封赏, 忽然听到这离奇万里的故事,不敢置信, 继而联想到老爷子对这谢氏女的种种委曲求全,又汗如浆出,颤手指着谢澜安, 一字未言, 晕厥在地。

“……谢含灵!”很快,缉凶查证的旨意下发到原府,原得一正在家中的静室打坐参道,骤闻突变,一刹栽倒在蒲团上, 痰迷上窍。

“竖子……出尔反尔……明明你说只要按你交代的配合,便可放原家一条生路……揭发原家, 谢氏也逃不掉……你这女娘……好狠呐……”

孔子巷, 谢辛夷的故居库房中,几名小厮合力将一尊镀铜佛像搬到院子中。

胤奚带着人守在一旁,目睹这座镀铜的金佛重现于天日。

他抽出身边护卫佩剑,横剑抹过大佛, 霎那间一道璀亮的金光映日闪烁。

“金、金的……怎么会是金的……”被聚拢到庭中的五房一脉谢氏族人眼见此景,惊恐不已, “难道老祖宗当真做过那些事?”

却也有青壮子弟看着祖宅来的人心生幽愤,望着那风姿净秀的白服郎君,豁出去地喊:

“家主为了向陛下表忠, 便拿我们旁支成全她大义灭亲的贤名!宗族同气连枝,她难道不姓谢吗?老祖宗已经没了,死者为大,为何连一点身后体面都不肯给他老人家留!”

胤奚剑尖点地,转眸看向说话之人。

他已听女郎告诉过他铜矿案的来龙去脉,胤奚沉声道:“那些死去的贫苦矿民,谁为他们喊冤?”

“圣上有旨!”

不多时,宫中黄门快马来宣旨,展开黄绢道:“谢中丞不徇私情揭露族中耆老私铸杀人大罪,一片冰心,朕感其嘉义,谓德配兰台,朝中得人。

“今铁证确凿,首恶谢辛夷已故,免连罪,着将此支族人剔除士族谱牒,贬为庶人。

“至于浮陵金佛,不予损毁,抬入瓦官寺配殿中明示其罪,长警世人,钦此!”

五房的族人听见这道旨意,不啻晴天霹雳。

由士贬庶,就是从云端跌落泥坑,这些从出生起便锦衣玉食的人,不敢想象后半辈子该怎么活。

众人跪成一片,向陛下恳求施恩,自然也无济于事了。上辈人作孽得到的好处儿孙享了,那么伏法时的后果,儿孙自要承担。

胤奚将剑收起,在一片哀嚎中走到一个四五岁男孩的面前。

这小儿正是谢辛夷的嫡系重孙,生得粉雕玉润,被泫然欲泣的父母搂在怀里,仿佛还不懂发生了什么,葡萄似的黑眼睛木木张着,茫然无措。

胤奚蹲下身看着孩子,话却是对他父母说,温和平易的嗓音,没有凌人气:“女郎交代,可将此子过继到本家,保留他的士籍,继续留在谢氏家塾读书。问足下夫妇愿是不愿?”

这是谢澜安之前答应过谢辛夷的,网开一线,稚子无辜。

这个消息对于谢方麟的父母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事,忙不迭将自己的心肝儿肉推到胤奚面前,感恩戴德,也不管年方五岁的男孩听不听得懂,泣涕如雨地与他叮嘱万端。

胤奚望着这幅舐犊情深的场景,微微低下眼,牵着孩子的手道:“你们不用担心,你们可以随时来看他的。”

谢策一下朝,便赶过来交接事宜,安抚族众。

见胤奚镇在这儿,五房这边没起什么波澜,他朝胤奚点点头,“接下来交给我便是。”

胤奚颔首,领着孩子走之前,多问了一句:“女郎……”

“她无事。”谢策道。澜安早已想好将五房与谢氏宗族做个分割,此案不会牵连到本家,何况皇帝正在用人之际,自己就会先将谢澜安摘出来。“退朝后陛下留下了澜安议事,她还未出宫。”

胤奚闻言神色微动,点了点头。

“昨晚,”擦身而过时,谢策也多问了一句,“宿在上房了?”

府内没有秘密,这话乍一听有些古怪,但谢策赶时间,也没功夫旁敲侧击了。

妹妹的私事他不干涉,可不问一句他又不放心。

结果胤奚听后,低头嗯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谢策望着那张欲说还休的侧脸,等了几许,也等不到下文——他还不如不问。

皇帝留下谢澜安,一是因为对这件比他年龄都大的铜矿案震惊未平,有些细情要向举证的谢澜安询问。

谢澜安查明此事虽在前世,但心思缜密,圆得滴水不漏。

陈勍忍不住赞叹:“水至平而邪者取法,含灵的胸怀令人敬佩。”

自从上次他在私殿以弟子礼向谢澜安求教,私底下便不再以君臣相称,唤她含灵。

到底是帝王家出身,这怀柔御人的老练不像一个十六岁少年。

谢澜安道:“陛下过誉了,还要多谢陛下不治臣之罪。”公事公办的口吻。

陈勍含笑。这时候彧良领着两个内侍进来,端上菊桂饮与四碟精致的糕点,对谢澜安呵腰笑说:

“中丞尝尝这茶,是取御花园桂树的晨露煎煮的,还有这茶果,也是陛下特意吩咐膳房做的。”

谢澜安立在御案下的白釉大笔洗旁,但谢恩而已。

陈勍又问了谢澜安关于北伐的事,谢澜安便按自己的推想与皇上作答。

陈勍望着那盏没人动的茶水,摸了摸玉带,像是没话了,想了想问:

“那名写讨庾檄文的书生,文采胆气俱佳,朕有心褒奖他,召崇文祭酒来问,却说寻不见其人。含灵有何看法?”

“此人啊,”谢澜安微微一笑,“兴许是个事了拂衣,不问功名的隐士吧。”

离开西殿后,谢澜安去御史台转一圈熟悉环境。

正一品的御史中丞之职,内为长官,出为台主,落在一个女人头上,也是立朝以来的一件新奇事了。御史台的僚属不敢怠慢长官,见之见礼。

朱御史兜着他那半颗门牙,心里虽别扭,却也得揖首拜见新上司。

不想谢澜安反而向他一揖,正色道:“先时家舅怜小女,一时情急伤了台公,澜安向台公赔罪。”

朱御史一愣,没想到这个在朝会上刚毅敢言的女郎会向他赔礼,他顾望左右,昂头端了一会儿,方抖拂袖摆道:

“罢了罢了,当时太后设绣衣,下官确觉不妥,如今看来……中丞大人实属不易啊。只要中丞所建之策有利国民,朱某自当全力配合。”

虽然他对于一个女子受任朝廷命官,心中还是存疑,但在除外戚这件事上,荀尤敬没做到,王翱没做到,他也没做到——谁都没做到的事情,这个女子却做到了。

且她筹谋半载,发于一夕,乃是有意将剿乱的伤亡人数控制在最小。从结果看,她也做到了。

凭这两点,朱御史愿意拭目以待。

谢澜安一笑,看着御史公的门牙,难得有些过意不去,“我为台公镶成金的,可好?”

公署中传出一片哈哈笑声。三省六部,数这里不苟言笑的骨鲠老头子最多,可整日盯着朝中的乌烟瘴气憋久了,一笑也可解千愁。朱御史无可奈何,“这些年轻人,金的玉的,俗不俗……”

他轻咳一声:“象牙的行不行?”

“水……”

透过柴门木板缝隙射进的昏浊光线,落在一张血污干涸的脸上。

楚清鸢从干涩的嗓子里吐出一个字,用光了全部力气。

他不知道这是哪儿,他已有三日未进食水。左肩的伤口化了脓,散发出一种近似死亡的气味。他浑身烧得发抖,却因遍体鳞伤而无力蜷起身体。

忽然吱嘎一声,柴门开了。

两个壮硕的男人走进来,挡住门外的阳光。一个不耐烦地用脚尖扒拉楚清鸢几下,说:“还活着呢?”

另一个咂咂嘴,“公子交代了,要每天赏他一顿老拳才解心头之恨。楚郎君,醒醒吧,今儿我们哥俩又来伺候你了。”

话音才落,沉闷的□□碰撞声响起,楚清鸢猛地皱紧眉峰。

别动我的右手……

他想如此求饶。他的右手还要写锦绣文章,他还要向朝廷上呈改革新法的策论,他还未以一人而兴起楚姓一族……

他不能死……一脚踢在楚清鸢心口的时候,他陡地睁开眼睛,那对猩红的眸子狠戾惊人。

他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

谢澜安回到家时,胤奚已回府有些时候了。

谢澜安一进院儿,便看见默默坐在檐廊下的谢方麟。

看见她,小男童的瞳孔瑟缩了一下,仿佛知道她便是让他家中巨变的罪魁祸首。

谢澜安将这孩子的反应尽收眼底,步子一顿,没有走近。

她在外八面玲珑,亦笑亦嗔,骨子里还是冷淡的,知道自己不得长辈缘,也没什么孩子缘,不必强求。便打算让山伯将人送到阿嫂那里。

折兰音喜欢孩子,已经说了,想收留他与小宝一起教养。

却见一道身影在廊下握住谢方麟的小手,转眸看向谢澜安,温声细语地说:“方才哥哥怎么教你的,见到从姑母,要说什么?”

谢方麟在这个漂亮温柔的哥哥身边很有安全感,他的手被一只温暖的大手包裹着,缓了一会,眼里有了些亮光。他慢慢站起来,向谢澜安有模有样地行个礼。

男孩怯生生地说:“方麟见过姑母。书上说,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方麟学过,知晓其中的道理,我以后,会好好读书。”

被那双闪着水光的无邪眼睛望着,谢澜安走过去。

胤奚站起身,看看她的手,又看看谢方麟的头顶,似乎期望女郎摸一摸他。

以为谁都像你一样黏糊?谢澜安不看他,垂眼看了小孩两眼,道:“不用怕,在这里和家里是一样的。”而后唤来山伯安顿好他。

谢方麟被领走后,谢澜安侧眸,胤奚站在屋檐下,头顶有一串编穗玉铃,随风轻荡。他那双水意汪盈的眼睛,纯净得与孩童一般无一。

甚有过之。

白衣郎君风姿朗朗:“女郎上朝一切还顺利吧?”

“装没事人?”谢澜安睨他,他是有这样的本事,迷醉与清醒像水精镜子的正反两面,一幻一真,让人很难联系到一处去。她似笑不笑,“听说胤郎君把那三大箱衣服都搬进来了,动作够快呀。”

她进府时听管事回报这个消息,还愣了下。当时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念头不是别的,是昨晚那个吱溜一下钻进东厢的身影。

胤奚望着她,慢吞吞地问:“女郎为什么不生气呢?”

他问的不是女郎有没有生气,从结果来看,她没有将他赶出去,那便是不曾生气。

那么,为什么不生气呢?

是对其他人都这样好说话,还是单单只纵容他一个呢?

他在她面前没有任何底气可言。己有劣势,该当如何?是女郎教的,佯攻便是。

谢澜安好像被问住了,轻怔瞬息,转身往屋里走,“今日多写十张字。”

没等她迈进门槛,袖子一角被轻轻拉住,那勾留的力道似曾相识。

胤奚窸窸窣窣从袖中摸出一摞一十张行楷,“给。”

谢澜安这几日事情不少,胤奚跟着她也难得闲,就是这样,还能挤出时间又是哄孩子又是搬行李又是补大字的。

出息呵。

“女郎若生气了,要我搬走,衰奴不敢不从。”她伸手将接不接的空当,耳边传来呢喃,“无非是我一个人再将那三箱衣服抬回幽篁馆罢了,只要能日日跟随女郎,多走几步路,我没关系的……”

“胤衰奴,”谢澜安冷酷地单挑眉梢,“那就搬吧,搬,这就搬。”

胤奚迷惑:“为什么,因为我的字写得又快又好吗?”

不,谢澜安盯着那只晃来晃去的烦人风铃,因为她不允许卧榻之侧,有人如此乱她心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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