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里》

6 秦淮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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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皎皎。

一瓣蔷薇晃悠悠落下来,宛如一只红蝶,悄然停在女孩肩头。

她眼睫轻颤着抬头,看向男人的目光裹着层月色,清冷而疏离。

视线交接,商羽很轻声:“你好。”

“师姐?师姐——”

前厅方向的高声打断他们:“你准备好了吗?”

“来了。”商羽应声,随即快步往前走。

不动声色地绕开了身前的男人。

“……”

“小宗爷?”邵一岚出声道,“要不我们也回桌上?再吃点什么?”

宗锐被晾在半空的手虚握了下,眉梢轻扬。

“当然。”

回过头,旗袍倩影早已走远。

连裙摆都透出冷淡。

宗锐舌尖在颊侧划了一圈,自嘲哼笑。

跟上女主人往前走,刚迈开步,男人的视线忽而一顿。

满地落红,那朵躺在春泥中的木色桔梗就很不起眼。

可他还是一眼就发现。

弯腰拾起东西收进兜里,男人脚步未停,穿过后院。

还没踏进前厅,眼前的阵势就给他震了一下。

——人比刚才多出来至少一倍。门口,墙边,能落脚的地儿全都乌压压一片。

这么多人,厅里却一点声音没有,所有人都近乎屏息地注视着刚上台的女孩。

昨天爆火的视频里,很多人都大赞评弹小姐姐漂亮,可如今看见真人才发现,她本人居然是不上相的。

镜头可以记录下面容和身姿,但描不出她身上的古典气韵与江南风骨。

台下目光灼灼,作为焦点的女孩始终一身静气。她不慌不忙登台,如一株玉兰般婷婷落座,将琵琶放在交叠的腿上——每个动作,都是极具观赏性的优雅。

手指纤纤弄琴弦,这么一仙气飘飘的冷美人,唱出来的词,却是妩媚勾人的:

“我有一段情呀,唱给那诸公听,诸公各位心呀心静静心呀,让我来唱一支秦淮景呀,细细那个到来,唱给诸公听呀……”1

宗锐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一下。

这种神经都酥麻的感觉,让他想起以前在国外沙漠里,被蝎子蛰那回。

——比被蝎子咬还带劲。

靡靡之音,缠绵入骨。

不是咬一口,而是一直叼着他的肉,咿咿呀呀,哼哼唧唧地不松口。

直到他力气全泄,浑身都软下来。

气血却不断翻涌,燥得厉害……

“要我看,吴苏最绝的就是这评弹。”楼上小杜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了,本来想迎宗锐上去,不成想和人一样,一下便听入了迷。他脸上带着笑,继续道,“您说呢小宗爷?”

男人置若罔闻,琥珀色的眼一移不移地盯着舞台。

过了好一阵儿,他喉结重重下沉,很低地“嗯”出一声。

可不是么。

唱给诸公听,谁听谁迷糊。

宗锐眼眸转了下,发现周围男人全都眼都不眨地盯着弹琵琶的女孩。

有几个看得眼睛表面都起了雾。

眉心拧了下,他视线转回台上。

又看了会儿,男人很低地笑了声。

“怎么着小爷?”一旁的小杜问。

“没什么。”宗锐淡淡答,又朝台上扬扬下巴,“就纳闷她怎么一眼都不瞧台下。”

他虽是个俗气的外行人,但也凑过不少热闹,国内外的演唱会舞台剧看过不少,也陪家里老头听过京北名角儿的老戏剧。

从没见过哪个表演者像台上这姑娘一样,跟现场观众完全没有交流——连眼神接触都没有。

她坐在那儿弹词唱曲,视线始终远眺,满目柔情从不为哪一人倾倒。

所以即便词曲荡漾,女孩也始终清冷如谪仙。

连眉间那点鸽血痣,都多了几分只可远观,不可亵渎的观音相。

“这,听说是他们这行儿的老规矩。”小杜碰巧知道答案,“说这评弹那,比起别的曲艺,其实算接地气的,以前在茶馆码头表演时,来看的三教九流都有。人姑娘这么漂亮——”

他朝台上笑笑:“保不齐多少孙子动歪心思呢。不搭理人,也是不想被骚扰嘛。”

“……”

宗锐觉得自己好像被骂了。

他摸了把脖子上的纹身,笑:“这样啊。”

男人的声音被掌声吞没。

台上曲终唱罢,演员款款起身行礼。

满堂喝彩声中,宗锐眼皮跳了下,鼓掌的手停住。

又是他看错了么?

余声绕梁下,灯光浮影中,女孩缓缓抬眸。

——江南的春风在她眼中,全部化作似水的柔情。

遥遥涌向他。

**

抱着琵琶刚出前厅,商羽便顾不得仪态了。她加快脚步走过落花小径,推开后院尽头的木门。

这里算是评弹馆的后台,给女演员们换衣服补妆用的。今晚她压轴出场,房里现在早没别人了。

琵琶轻轻放桌上,女孩阖眼,悠悠长长地吁出口气。

后知后觉的,她后背沁都出一层薄汗。

这是她登台七年以来,神经最紧绷的一场演出。

——因为今晚的观众,比平时多得多。

也因为台下的观众里,有她无法忽略的人。

遥遥一眼,心曲大乱……

他是京北人她早猜到。

可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是妈妈最近一直念叨的“首富少东家”。

是她妈妈,乃至所有吴苏商贾都想攀交的富贵人家。

有些意外。

又好像,一点不意外。

那一身风流富贵的气质,和她见过的那些公子哥比起来有过之无不及……

“师姐——”

门口突如其来这一嗓子,惊得商羽手上一抖,碰翻桌上的小茶壶。

“你是猫呀,走路出点声音好不好?”商羽嗔着,有些无奈地看走进房的小师妹,“怎么还没走?”

小师妹吐吐舌头,扶起茶壶:“等你呀。就师哥让我来问问你,簪子找到没有?”

商羽愣了下,下意识摸头发。

——只摸到充作发绳的珍珠手串。

“没有。”她将手串从头上解下来,往屏风后走,“反正就在后院里,丢不了。明天再找吧。”

“可是……”小师妹有点支吾,“师哥让我跟你说,等他过会儿忙完来帮你找。”

“不用了。”商羽抗拒皱眉,“我还赶着回学校呢。”

“好,那你先换衣服,咱俩一会一起走。”小师妹说着,脚步匆匆地去传话了。

拧开屏风后的台灯,商羽单手熟练解盘扣。

旗袍好像一瓣粽叶剥开来,露出凝脂白玉般的大片皮肤。

女孩蹙眉,有点嫌弃地扯了扯扒在后背上的衬裙。

跟那件大师定制的没法比。

颜色是,面料更是。

而弄丢她那件衬裙的罪魁,刚才就在这院里……

门外石阶上响起脚步声。

不错,这次知道弄出点动静了。

“说好了吗?”商羽问着,顺手将脱下的旗袍搭上屏风。

“……”

宗锐定在台阶上。

门敞开着,他循光而来。怎么也想不到,会看见这幅光景:

暖黄色的柔光下,皎白旗袍好似一面瀑布从屏风上流泻而下。

女孩褪掉衣衫的影儿,也分毫不差地拓在屏风上。

——和在台上时一样窈窕,又多了几分别样的风情。

在散开后凌乱的长发上;

在那根挂在削薄肩头,摇摇欲坠的吊带上;

也在那面薄薄软软的,浮动小腿间的裙摆上……

“呲啦”一声细响,拉链解开的声音。

女孩微躬身,双手交叉抓起挎间的布料,往上一脱——

宗锐快速背过身。

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男人的喉结重声下沉。

鼻梁处忽而有凉意。

垂眸看,脚边的石阶上晕开点点水渍。

又来了。

又是一场心血来潮的江南春雨。

窸窸窣窣,是雨水洒落的声音。

也是背后的云衣软料在摩挲。

院里的香气好像更加馥郁了。是又有蔷薇盛放,还是……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宗锐咽了下发干的嗓,无声轻笑。

“活色生香”这词儿,他今儿算明白什么意思了……

“你跟师哥说了吗小艺?”房内的柔声细语又问了一遍。

“……”

她台上台下,还挺不一样的。

表演时端庄高冷,脱掉戏服后,居然是个碎碎念的小姑娘:“……又下雨了吗?哎我好渴呀,不知道壶里还有水没,刚才不小心碰翻了,都怪你……”

“……”

宗锐张张嘴,气音笑了下,迈步走进房内。

老木桌上放着一套茶具,青花瓷壶旁残留若有似无的水痕。

男人掀开壶盖。

空的。

视线在屋内寻了一圈,他拿起墙边的暖水壶。

细细汩流注入茶杯,屏风后的人也听到了声音。

“还有水吗?”她问。

宗锐眉峰挑了下。

“有。”

空气凝固两秒,随后一阵慌忙窸窣。

女孩忽然猛抽了口气。

宗锐回头,看见屏风正在倒塌。

他身高腿长,两步就跨了过去。

眼疾手快地稳住屏风,就看见换好衣服的女孩从后面晃出来,秀丽的小脸上满是惊惶。

无声的,搭在屏风上的旗袍滑落——

男人小臂微展,适时接住那片软料。

他另只手中的茶杯转了下,稳稳送到女孩面前,抬眸。

“小心烫。”

“……”

商羽悬在嗓子眼的心猛然一悸。

摁下心跳,女孩的神色也随之平静——又是台上矜傲不可欺的模样了。

他抿抿唇不说话,伸过一只手。

没有接茶杯,而是拿过男人手臂上的旗袍。

——纤纤玉指不经意划过男人腕骨,痒痒的凉意。

宗锐指节蜷了下,正欲开口,女孩便擦过他肩侧,自顾自往门口去了。

“这里是后台。”

悦耳的嗓音裹挟门外的细雨,冷淡的,疏远的。

——明显不悦的。

“我看这边儿亮着——”解释到一半,宗锐倏地止住话头。

舌尖抵着齿侧,他很轻地笑了下,颔首。

“是我唐突了,抱歉。”

女孩垂睫片刻,视线转回到男人身上。

“宗先生有什么事?”

宗锐眉心跳了下。

以前怎么没发现,“宗先生”这仨字,听着这么顺耳呢?

茶杯在男人掌中慢悠悠转过一圈,他眸光浮动。

“还不知道,怎么称呼您?”

他眉眼深邃,瞳色却淡,直勾勾看人时,像要把人刻进眼里。

对视一瞬,商羽便立刻偏开眼。

“商羽。”

——简短二字,不愿做更多说明。

可男人一下便明了其义:“商弦切切,羽音铮铮——”

他瞟了眼桌上的琵琶,回眸又看女孩,唇角噙笑:“人如其名。”

商羽睫尖颤了下。

心口也是。

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宗锐放下茶杯,手抄进外套内兜中。

带出一朵栩栩如生的木桔梗。

“院儿里捡着的。”长指抚过簪头,男人两手架起木簪,朝向她,“物归原主。”

他唇边噙上一点笑:“商小姐。”

“……”

商羽眼眸微动。

“谢谢。”

徐步走到桌前,她抬眸接簪子,指尖再次触到男人的手。

肌肤相接,四目相对。

她忽而笑了。

“也谢谢宗先生,这次没把我的东西给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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