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后，我杵着拐杖走出房间，这里的禅房应该是在后山，前面的道观对外开放接待游客和信者，道士跟禅居人就住在这边，以往我对于佛教道教这些人的刻板印象就是不食荤腥，而且清心寡欲，但是我渐渐发现好像也不完全是这样。

比如这里的道士可以食荤，晚饭过后有些年轻的小道友聚集在一起打游戏吃辣条，看起来就和普通的青少年没什么不同。

颜汜的房间在更高一点的山中，处在一座庭院的偏院里，通往后院的门挂着一把锁，这应该就是她师父住的地方了。我溜达着从门口走出去来，经过一段不算陡峭的阶梯之后，来到了后院的小门，想着颜汜刚才应该就是从这里进去的。

那小门果然没锁，我轻轻推开，踏入门槛。

后院里种了许多花草，四个角都种上一颗巨大的黄桷树，想来她师父可能是喜欢侍弄这些。颜汜拿着扫把，坐在门庭前逗弄手中的一只蝴蝶，听到我的声响，她抬起头看向我。

颜汜穿着宽大的道袍，此刻长发已经挽起，梳成一个发髻，插着一根素木簪作为固定，右眼的绷带已经取下，她慌忙伸出手遮住。

“你怎么来了？”

“我来…观光。”我摸了摸鼻子，闻到一股檀木香，她应该是在房间里烧了香炉去味。

“…我走了。”颜汜站起身，作势要往屋子里去，我连忙喊住她。

“等等，我…我做的梦，跟你有关。”我说道。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朝我招了招手，走进屋子里，等我走过去，她又拿着两个蒲团，垫到了门庭前的防水台上，拍了拍让我坐下。

这院子不算大，只是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不知道有没有报修，看着那些墙瓦，感觉岌岌可危。绿油油的爬山虎覆盖了整面墙壁，一直蔓延到后面的山林里，青翠漫怀，鸟语花香，这里就是颜汜生长的地方。

颜汜将扫把放到一旁，又将右眼重新用纱布裹好，才在我身旁坐下。

“梦里…我看到了你的右眼。”我说道，她似乎愣了一下，没有回答，等我继续说下去。

我转头和她对视：“你的右眼不是残疾，能看见，甚至还能看见一些正常人无法看见的东西。”

她似乎有些吃惊，但对我的说法没有反驳也没有赞同：“是吗。”

“真的是这样？你的右眼是白瞳？”我追问道。

她转过去：“…你别管我了。”

这话说的有些无奈，却叫人不好意思再问下去，原来没有回答有时候就已经是一种答案了。从一开始，她就给我一种疏离感，不同于一般孤僻的人，而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与世隔绝的淡漠，但她又不是锋芒毕露的锐利，像是放在人群这大海中一块随时都会消融其中的冰。

她总是将我推开，将自己置身险境。在我看来就像是要和我断绝一切藕断丝连的关系，像是害怕我牵涉其中，又像是在懊恼我是否会再次纠缠她。我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现在细细想来，她真的是因为师父的一个命令，就陪着我出生入死吗？

到底是为什么？

她坚毅，强大，冷漠，没有理由会如此对待一个认识仅仅一个月的人。

想到这里，我才发觉我做的梦有多么离谱，梦里的颜汜就像个寻常的女孩子，会哭，会笑，但真实的颜汜并非如此，她总是喜怒不形于色，任何情绪都藏在心底，那漆黑的眼眸我从来都读不透。

原来那个她只是我的臆想，其中那份不知名的悸动也不过是梦境中自我营造的高潮。

是我妄图将她拉入世俗。

就算再问下去，她也什么都不会说的。那蝴蝶又飞了回来，扑棱着翅膀停到我的膝盖上。我们一起沉默着看日落，漫天的火烧云极其壮观，山里的视野开阔，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这样瑰丽的晚霞了。

“许悯生。”颜汜忽然开口叫道。

“嗯。”我点了点头，不知道她想要说什么。

“我只是一个道观里的孤儿，一无所有，孑然一身。”颜汜站起来，“和我纠缠过多，不会有好下场。”

不等我回答，她已经回到了屋里，将滑动的木门上了锁。逐客的意思已经很明了，像是在给我最后的警告。

我在她门前坐了一阵，呆呆地望着逐渐暗下去的天空。回味着她刚才的一番话，反观自己，我又有什么呢？残疾的身体，普通的学历，可能唯一拿的出手的还是来自家里的一点臭钱。

少年人的感情总是变换无常的，我只当自己是多年来一次莫须有的心猿意马。也许很快就会散去，多年以后，也许也不会再记得她。

山里的夜晚总是更黑一些，我摸索着回到前面的房间，跟谢启明简单报了几句平安，并拒绝了他要从大湾赶过来的要求。

这观里除了婴儿，有各个年龄段的道士，最小的似乎才几岁，我见她穿着那小道袍，学大人一样扎个丸子头，举着一把玩具桃木剑，模样可爱极了。这个小孩儿也是山里的道士收养的，不过不是孤儿，好像是她师父的什么亲戚，乡下家里养不活，过继来了。

这小丫头叫刘倩，三四岁的样子，舞着剑跑到我房间里来了，我正坐在门口看书，是从房间的书架上拿的一本《道德经》，其他都太深奥了，也就这本我稍微读得懂。

小短剑戳到我书背，我拿开一看就见一个小人儿站在我跟前，奶声奶气地说道：“看剑！”

我就笑着捂住心口，做出中剑的姿态。小姑娘被我逗乐了，笑嘻嘻地坐到我旁边，给我展示她的玩具。

这是她师父雕的，做工还算精致，剑柄上雕着“倩倩”两个字。

“你怕不怕？”刘倩用手戳了戳我的脸。

“怕什么？”

“师祖，要回来了。”

师祖？这是谁？我一直都不太懂他们观里的辈分，不知道这个师祖指的是谁，听起来似乎很严厉，不然不会让她觉得是应该害怕的人。

“师祖是谁呀？”我笑着摸摸她的脑袋。

“颜师祖，就是，阿汜师姐的师父。”刘倩说道。

我一听，心说你们这都怎么叫的辈分，也太乱了，不过这才周三，她不是只有周五周六才在观里吗？

“什么时候回来？”

刘倩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道：“现在应该快到了。”

我吓了一跳，转念一想这不会是小孩子胡说八道的吧，她怎么知道的呢？

她似乎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补充道：“我师父告诉我的。”

我正要继续追问，忽然前庭的院子里就走进来一个人，我抬头一看，正好和她对视上了。刘倩吓得立刻跑到我身后躲起来，看来她就是传说中那位师祖了。

不过和我想象的样子完全不同。

来人看上去不过二十七八的样子，戴着墨镜，披散着一头齐腰的白发，身穿黑色的太极服，脖子上还戴了一串菩提子，双手插着兜，径直朝我走来。

我一时愣住，又有些不确定她的身份了，这么年轻有可能是师祖吗？她分明跟齐妙差不多大。

她站到我跟前一米多的距离，扬了扬下巴：“许悯生？”

我点了点头。

她忽然蹲下，取下墨镜，凑到我跟前兴奋地喊道：“不认得我啦？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我吓了一大跳，这人的眼睛和睫毛居然都是白色的，和梦里颜汜的那只右眼一模一样。努力回忆着，但是怎么都想不起来这号人物。她说的小是多小？几个月吗？那时候她也才十几岁吧。

见我没反应，似乎是有些失望，她笑了笑，刮了下我的鼻梁：“小没良心的，我是你露姨。”

然后站起身，跨进我身后的房间里大喊：“死狗！你滚哪去了？”

死狗？这是在叫颜汜吗？

刘倩立刻就缩到我怀里，我也被她这性格吓了一跳，突然理解了颜汜为什么不爱回来了。

“哎，你看到她了吗？就颜汜。”自称露姨的女人转头问我。

我指了指后山上。她便从兜里掏出钥匙，走到后院的大门，打开了锁。我撑起拐杖，牵着刘倩跟过去，还没走近，就听到里面传来她的叫唤。

“你把陈拾梅她儿子带回来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你迟早都会知道。”

“这小子要是缺胳膊少腿她不得掐死我。”

“他本来就少腿。”

这对话着实把我逗笑了，不过我也没敢笑出声，从门外悄悄探出半个身子，就看到颜汜背着双手，站的笔直，低着头。她比她师父高出一截，却像个小孩子一样毕恭毕敬地挨骂。

“呵！长大了，晓得跟老娘顶嘴了。”她师父朝她侧腿踹了一脚，“滚，给我拿点吃的去。”

颜汜被踹得一个趔趄，黑着脸转身进屋里了。随即，那女人又笑着朝我招手，喊我进去，我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祖师奶果然名不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