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观影从景帝开始》

第 158 章 番外1 商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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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祭品?

如果没有后世人语焉不详地关于伯邑考故事的回忆,没有人愿意第一时间想到这个人选。

这位文王的长子,哪怕在历史上并没有留下太多关于自己的回忆。他的身份却已然足够重要,足够听者在认知到他可能命运的刹那齐齐皱起了眉。

不论如何,在册封一位父亲为方伯的盛大仪式上,献祭掉他视为继承人的长子,都是一件值得人困惑不解,胆战心惊的事情。

许仲琳这回是真的全然没有先前反驳回击的神气了。家看了看天幕,再想想自己之前被“暴露”出来将要描写的剧情,闭上眼浅叹了一口气。

还不如历史上的真实也如他预设的剧情那般发展呢。

他带着点说不出来的复杂滋味暗自嘟囔了几句,烦躁地搓了搓自己的指尖。

被暴君摆在明面上的迫害,此刻竟然显得比因为自己的“喜事”而要付出牺牲,来得轻松太多了。

【“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

孔颖达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原句的出处:《易经》的艮卦。

这位曾经的秦王府十八学士,奉命编纂《五经正义》,成功整合了前面混乱的南北朝以及隋朝过于仓促的大一统后依旧未曾达成统一的纷杂经义解说,唐初最著名的经学家,沉默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他对于艮卦的注解,是将其视为八卦中“山”的代表,其意为停止。

而显然,后世人并不怎么赞同。

【艮字在甲骨文和金文中的字形,是上面一只向左瞥视的眼睛,下面一个面向右边站立的人形。段玉裁称呼其为“若怒目而视”,而高亨也同意这样的说法,认为它本意实则该是“顾”,是回望的意象。

那么,在《易经》这种成熟年代和甲骨文没多大差距的书中,它选用的意思,大概还是,“痛苦而愤怒地回首凝视”吧。】

天幕一如既往随着后世人的讲述,展现出了那艮的甲金字样。让首个注解为停止的孔颖达也跟着拧眉思索。

他是经学家,但是对于训诂学也称得上有所造诣。从后世人的眼光来看,他是第一个确定了训诂这一术语,并且进行了对其研究对象的划分,使得传统训诂学概念真正形成的人物。

所以当最原始的研究资料放在他的面前,他到底没有第一时间对自己的成果被推翻的情绪,只沉静并专注地陷入了对其的研究当中。

“好像……确实比停止更准确一点?并且这一段的卦爻辞确实也和停止没有什么太大的关联……”

【所以,基于这样的认识,《翦商》中对于这一卦的解读,很有文学性的风格。

走在庭院中,却再也看不见那个人。

看着伯邑考的背部被剖开,因为当时的“菹醢”要先肢解,再选用一些肉质较好的部分剁成肉酱——那除了献祭所需,到底还是要给人食用的。

回想起的,是看着

那个人的脚被砍掉,是看着肠子被抽出的时刻,人牲的腿随之抽搐,直到最后腿不再动,心脏也停止跳动。

得先从背部剖开,取出肌肉组织后放在一边,再掏出心脏,用火烧烤作为燎祭。

当屠剥到面颊的时候,想到了什么说错的话呢,所以心里才觉得后悔啊。

最后把头也砍掉。】

刘启顺着天幕的话语,终于停下了手中安抚孩子的动作,抬起了眼。

大汉的皇太子如今尚且还没有登上皇位,但是足够耐心的棋手从不会太早暴露自己的内心,尤其当刘启确确实实不太担忧自己的地位:早在多年前天幕第一次到来的时候,他就认清了这一事实,他本人外加刘彻刘病已几代的资质,足够他爹被满足,认为不需要再另加竞争对手了。

与其和他爹开展没必要的斗智斗勇活动,还不如安安分分待在宫里看看他新出生的小儿子:彻儿这次的到来依旧有些晚,从齿序上不占优势。但王娡这回是他的正妻,嫡子的名头,到底还是能够压住大臣们的异议的。

只是他这个当爹的宠爱自然不可或缺,这样才能让刘彻和前面几个哥哥相较起来年龄上的劣势微乎其微。

刘家人的个性里,是颇有些爱则欲其生,恨则欲其死的。于是当刘启真情实感,下定了决心要给刘彻铺路的时候,自然也不比未来的孝景皇帝临死前的安排来得差劲。

更何况他是真喜欢彻儿这孩子,不管他未来的赫赫功绩,光是眼下的相处就越看越喜欢的那种类型。

所以当天幕再次出现的时候,身边坐着爱妻,环绕着几个漂漂亮亮的女儿,手里还逗着一个刚刚睡醒的儿子的人生赢家,在知道讲的是过往而非未来后,甚至只平静地瞥了几眼,提起的热情程度还没继续和老婆女儿聊天逗儿子来得高。

——当然,在真实商代的残酷暴露出来后,刘启真的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把最起码女儿儿子给带到偏殿去。

王娡的性格他心里门清,事实也确实证明他精明能干的太子妃哪怕因为出乎意料的残忍而皱起了眉,面上出现更多的也是介乎于不忍和厌恶之间的神情,什么害怕恐惧根本没什么可能性。

大女儿性格年纪最长,性格也比较外向,此刻看着父母,表现也还能端得住,只是下意识牵住了母亲的衣角。

而两个小女儿——刘启不想这样形容,但事实是他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词叫做灾难——大人面对这样的场面尚且倒吸冷气,还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小孩能表现得多出色呢。

于是一个抱着王娡,一个挤进刘启怀里,夫妻两个瞬间陷入焦头烂额地哄孩子事业。甚至本来好好的刘彻——天,他刚出生多久,能听懂人说话没有——受到姐姐们的情绪渲染,也跟着有点要抽泣的冲动。

好吧好吧,哪怕你未来是千古一帝,当你是个婴幼儿的时候,情绪依旧不是能受控的。哪怕你未来是享誉千古的明君贤君,你儿女被吓到掉小珍珠的时候,再慌乱也是要自己哄的。

刘启就这样

苦哈哈地开始哄孩子,但哪怕他说了不少遍“要不要把你们带到偏殿去,我们不看这天幕了”这样言论,三小只都坚定表示不需要——刘彻倒好处理,他姐姐们情绪稳定下来后,他也就跟着不闹了。

……这都叫什么事啊,孩子咋在这时候表现出来得性格随亲爹亲妈呢。

刘启称得上一半头疼,一半或多或少有些骄傲自豪地这么想着。值得庆幸的是孩子们并不难哄,一个个缩在父母怀里时不时从指缝间看一眼天幕,只需要两人间或着给予一些安抚。

所以当天幕发展到这一步时,刘启才抽得出一些心神去看。

说实话,哪怕是以伯邑考本人遭遇之凄惨,文王目睹全过程之不幸,也很难真正意义上全然打动孝景皇帝那颗仿佛天生就对残酷有些过敏的心。

直到那句“想到了什么说错的话呢”,他才第一次认真感知到了那种被触动了的情绪。

——人的情绪,说到底不过是这种极易被具象化物体所拨动的东西。过于超脱认知范围的痛苦,只会如空中楼阁般虚浮,直到那真切的,近距离的失去,才足够击溃一个人所有的防线。

目睹着伯邑考被献祭的周昌,恐怕直到最后,直到脑海中都开始倒流回忆的时候。才真正作为一个父亲,被切实击倒,再清楚不过地认知到,他永远失去了一个可能从小期望着长大,足够成为他的骄傲和依靠的孩子。

……刘启默然将手臂收紧,迎着身边王娡的目光,眼神飘移地将她和孩子们都搂进自己的臂膀。

【伯邑考的死,对于整个西周高层来说,可能都是一次巨大且无比沉重的打击。

不说上面提及的艮卦,包括传世文献中大多公认和长子有关的震卦中,周昌的痛苦和挣扎都在《易经》卦爻辞的表述中淋漓尽致。

这个不幸的占卜家,可怜的父亲,在经历了这样的噩梦之后,只能逼迫自己将长子的逝世确实看做一种对上帝的献祭。于是他将关于长子的记录重又占卜,将吉凶祸福悉数载入,寄希望于将其纳入《易经》天人观的整体逻辑之中。

他尚且没办法全然否定商人宗教的全部理论,于是他只能逼迫自己相信,也许经由长子的牺牲,诸神会因此开始更加青睐周族,也许他们不会再庇佑纣王。

也许正如对于这个结果深表满意的纣王所说所想的那样:周族为商朝的先祖诸神贡献了足够分量的祭品,还一起吃下了祭肉,他们一定会得到来自神灵的赐福。

周邦正在从蒙昧走向开化,从落后走向文明。他们在商人统治的天地秩序中终于找到了属于他们的位置,这一点是值得所有人高兴并且引以为傲的。

——至少周昌必须这样逼迫自己相信。】

自欺欺人。

这是天幕一番近乎强词夺理的语句之后,大多听众脑海中最先冒出来的词汇。

可是那并不是后世人自己真心的观点,所有人都能透过那神神叨叨,完全背离文明社会常识和直觉的宗教理论,看出它这般说辞的真实用意

它试图阐释文王当时的心境,讲述周昌当时的思考。

但这样的思考难免过于沉重,仿佛连空气都带着凝滞的压迫感,让人几欲喘不上气来。

这确实是在自欺欺人。一个对于自己长子命运无能为力的父亲,企图将儿子的惨剧粉刷上一层璀璨光辉,用以慰藉生者内心悲怆的自欺。

而这样的沉重,在意识到这样荒谬谎言的背后,支撑其运行的是一整套完整的宗教逻辑后,更多了几分无力的茫然。

整个故事中,最骇人听闻的关节,其实不过在于所有人都能够清晰认识到。周昌如果这样思考,是全然正确的。因为纣王——帝辛必然是这样思考的。

他们面对的不仅仅是一出因缘巧合的悲剧,是一个时代阴暗面的血腥与残忍。

而天幕还在继续娓娓道来。

【而文王新任的继承人,他的次子,未来的武王周发,在他继位后的短短数年,他便攻灭了殷都,那场决定了王朝更替命运的以少胜多的牧野之战随之名扬千古。

但实际上,他始终对于翦商事业保持着一种高度紧张的态度。

在他成年后,也许是年少之时曾经跟随父亲经历了殷都的残酷之旅,亦或是目睹并参与了长兄死亡的仪式,周发一直罹患有严重的焦虑和精神障碍。在他不算漫长的后半生中,他一直难以摆脱失眠和噩梦的纠缠。

比起他对于占卜有着执着狂热的父亲,周发在精神上对于周昌宣称的“受命”,以及其能和上帝进行沟通的能力依旧没有十足的信心。

他也许难免会在周昌一次次自欺欺人的时候于内心询问自己:

如果事实真如父亲所说,他们周族已然从商人手中夺得了神灵的钟爱,那么长兄当年为何会惨死殷都?难道一切命运的残酷,到底不过是所谓上帝的考验?

上古社会是神明尚未远离的社会,是神秘依旧笼罩在政权统治之上的社会。是比我们诟病过的两汉时期对于谶纬的痴迷还要狂热的政教合一的模式。

在现代人眼中,周发的困惑和畏惧,也许足够令人不解:受命于上帝不过是文王用以整合族群,统一力量的借口和手段,作为周族新任的领袖,武王为何要对这样本该所有人心知肚明虚无缥缈的东西真情实感地渴求存在。

但在商周交替年代,在宗教的思想键纹还没能为人破除的时代,周发所有的痛苦和不安,都是发自内心的“真实”。】

刘秀的面色有些古怪。

向来表现得脾气温和,风度翩翩的光武皇帝,此刻有些困扰地摁住了自己的额角,面上流露出一些浅浅的尴尬:

曾经迷信谶纬的他和现在的他不是同一个人,所以后世人你不要依旧对于两汉谶纬盛行的魔幻场面耿耿于怀了啊!

但即使他此刻表现地再平易近人,却没有多少人在回想起不久之前,面前这位曾经对着世家大族多少还带着点欲说还休的委婉的皇帝陛下,是如何一夕之间微笑举起屠刀的故事。足够所有人——没办

法自问对陛下忠心耿耿别无二心的人——在看见这往日温文笑容的时候,反倒背后发寒。

没办法,皇帝手腕的转换太过迅速,动若雷霆一般的果决刚烈。鲜血映红了无数个寂静苍白的月夜,也敲响了太多人内心沉寂太久的警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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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这位温和的,朴素的,时而表现得和他务过农,当过普通太学生的出身太过契合,运气又实在有时好到过于恐怖,乃至于让人有意无意会忽视他刀锋的皇帝,本质上依旧是个在乱世中重振山河,哪怕承接了汉的国号,和马背上打天下的开国皇帝别无二致的存在。

于是他们齐刷刷在刘秀的困惑面前保持缄默。

【从武王继位到周灭商,不过短短四五年的功夫。对于一个王朝的灭亡来说,实在显得有些匆促。于是传世的文献多少就显得有些稀少。

孔子编纂六经的时候,将西周人关于武王这一段时期生活和工作的记录中,符合儒家理念的部分进行了吸纳,说周灭商顺天应人,毫无悬念,依旧是传统的道德叙事的论调。】

孔丘难免先“嗯?”了一声,再想想,发现确实可能是他干得出来的事情后,他又“哦”了一句。

从容的,并没有丝毫为后世人有些不满指责的窘迫,他只伸手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须。

当然是传统的道德叙事了,春秋战国这都礼崩乐坏了,他还不多宣扬些道德之风吗?尽管不知道未来的他有没有找到一些更“真实”残酷的资料,是不是出于对商代真实的一些忧虑而选择放弃,孔丘对于自己的认知向来很清晰。

和那些在后世人口中频频提起的名字,比如司马迁不同。他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纯粹的史学家,就算总是谦逊自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他实质上还是更偏向去阐述自己的观点。

上古的史料是他所期望看见的,可是依据史料做出怎样的解读,他趋向更“实用”的那方,倾向于为自己的学说所用。

所以对于史学家的评判标准不能完全套用在他本人身上,他又何必因此感到尴尬呢?

于是孔丘不动如山。

【而没有被选入的则被汇编成另一本《逸周书》,在它的叙事中,我们倒可窥见武王真实血肉的剪影。

二年一月,他曾经招来弟弟周公旦叹息着问:我每天每夜都担心着商朝,不知道以后到底会怎么样,请你给我讲讲如何履行天命吧。

武王三年,他有次得到情报,说是纣王已经下定决心要讨伐周邦,因为信息来源很可靠,又是喊来弟弟开始商量对策。

还有一次,他梦到翦商计划泄露,纣王大怒,于是从梦中惊吓而醒。还是叫来周旦,对他谈起了自己心中的恐惧,认为盟友实力弱小,还没有做好准备,周邦根本无力和商朝展开决战。甚至开始怀疑当年父亲称王反商的计划是不是太过不自量力。

周发实在难以完全相信父亲沟通上帝夺来了神明宠爱的宣称。在他的眼里,商王家族历代对于神灵的虔诚供奉,使得他们天然位于上帝的羽翼之下,所以

翦商这样的举动,又和逆天而行有多大的区别呢?】

这很正常。

朱祁钰这么想着,手指习惯性地轻点着桌面。

哪怕这样惊惶一般的心理活动,全然和圣贤的身份毫不相关。但朱祁钰却能够理解这份不安。

蒙受恩赐的向来只会得到更多,被偏爱的永远更多丰厚。

若是易地而处……恐怕没多少人能真的全心全意相信父亲一人的执念,而坚持自己能够得到最终的胜利。

【纵观武王的一生,这种因为父亲传说而试图相信,又因为多年商化而不敢全信的挣扎和痛苦,始终萦绕在他的身边。

文王是在精神上学习商人,进而将其全部的神秘纳于自己之下,完成了逻辑闭环,用商人的宗教超越了商人的“先知”。

但武王没办法站到那么高的层次——不是所有人都有着当个哲学家的能力,不是每个人都能超脱开自己给自己刻下的思想烙印。

于是在牧野之战的胜利之后,我们可以看见他用商文化战胜商人残留下的影子。】

司马迁突然感到一种迟钝的兴奋。

这兴奋和所有的悲痛,所有的惨剧都没有分毫的关系,哪怕有人如若知晓了这份情绪将其斥为冷酷,此刻也难以动摇灵感的火花在人类的思维当中突然迸发,电光火石指尖摩擦出一片白光。

他读过《逸周书》。

不论是作为太史的儿子,还是因为后世人为他助长声名后皇帝的注视,司马迁在汉朝的国家档案馆里多多少少可以称得上一句畅行无阻。浩如烟海的典籍文献,在这个注定要在史学界名垂千古的存在面前,无私地敞开了它们的怀抱。

可是文字的描述能有画面来得直白吗?可是苍白的想象可以勾勒出一个时代的全态吗?

司马迁紧攥住了那份与生俱来的天赋,向前走了一步。

他的眼里闪着万千光芒,哪怕面色被天幕映照地一片雪白。

他侧耳聆听,他倾身凝视。

——后世人当然也无法复现那样的场景,但是啊,天幕是鬼神啊。

【他宣布今后的商王不再和上帝有着任何联系,废黜了其关于帝的尊称。为此,他要求在商王祭祀诸神的神庙中,举行象征王朝更迭的交接仪式。

一百名武士扛着旗帜为他开路,他的弟弟周振铎乘先为他导车。周公旦为他执大钺,毕公高为他握小钺,分立在他的两侧。在他的身后,还有三人拿着短剑簇拥着王,牵引着一路卫队。

周郑为他手捧明水,周封为他铺好草席,召公奭为他拿着玉帛,他的老师、他的岳父、他的尚父,吕望为他牵来了献祭的牛。

在他血脉相连的家人的簇拥下,来自商朝的礼仪官在他的面前俯首,为着新王的诞生向着上帝宣告帝纣的残暴,剥去他们旧王神圣的外衣。

然后新王下拜。

“本人承担天帝赋予的命令,变革了殷商的统治,这都是上天的意志!”

在仪式开始

之前,他用法术对抗法术,重新杀死了他敌人的尸体,通过表演战斗和处刑磨去商人将帝辛自焚视为燎祭的思索。

在仪式结束之后,他用商王传统的语气,呵斥和威胁了殷商的旧族,他终于有自信说出父亲当年的话语,宣称上帝的钟爱从殷商转移到了周这个“小邦”。】

这场面其实不够壮丽,不够辉煌。

但是司马迁却那样沉迷地注视着。

他看着风扬起沙土,看着鲜血尚且沾黏在王的面颊,看见那个有鹰在牧野上空飞扬的血色清明。

周人的史诗那样描绘过那场战争,他们说“商庶若化”,叹“血流漂杵”。

可他们不会那样意识流地描绘司马迁眼前所注视着的一切:

天在下雨,像倾盆滚滚洪流,带着热浪和火焰的气息,于是商朝的军队便也如沸水冲刷下的油脂一样,瞬间融化般地消散——是,是,他明白为何用的是个化字了。

商人的队列曾经那么整齐,锐利地映着天光的戈矛密密麻麻如森林一样矗立在周人的面前。在这场战争开始之前,没有人想象过这样的画面,一个宗族的武装力量投入其中,甚至不过乳燕归林,鱼回大海,个体的力量被冰冷地掩埋。

王宣誓过,他真诚宣誓,对着那些倔强的,顽固的,哪怕听从着他的指挥,也并没有把他当做全然的上司,只将归属划定为本次战争仅有的一回,因为灭商而联合起来的盟友们。

他借着批判帝纣的名头控诉,他控诉对方冷酷和残暴,目光却穿透层层的雨帘,望向远处殷都的方向。仇恨的冷焰在灼烧他,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只控诉了一人的罪恶。

——“于商郊弗迓克奔,以役西土,勖哉夫子!”

这里已经是商都的城郊,如果战败,整片西土又将回到被殷商阴影笼罩的年代。

所以、

年过六旬,须发花白的吕尚,选择“与百夫致师,以大卒驰帝纣师”。在冲锋的那一刻,这位历史上向来以智慧而非武力著名的太公望,仿佛忽然间就忘却了所有的阴谋诡计,完全成为了一介武夫,怒发冲冠。

——不论他到底是西土之人还是东海来客,作为一个在屠宰场工作了太长时间的屠夫,他见证过了太多的血腥。也许,那一刻他只是想起了屋檐下风干悬挂,风吹飘舞的人牲。

……努力吧。

王举起了自己的短剑,指使着麾下的战车开始向着敌军冲锋。他们只有三百辆的兵车,跟后世万乘之国才有资格角逐霸主之位的激烈相较起来,竟然都显得窘迫。

会有暴雨般的青铜箭矢射向他们,而商人的准头向来很好。也许冲锋的刹那周发的思维也会有着片刻的分神,想起他曾经于殷都看见的商人贵族的大学,因为他们的射术,从小便用活人来作为猎物。

——今天不努力,没有人活得下去。

他们足够孱弱,哪怕翦商之谋的开端自周昌开始,这依旧是个足够恐怖的阴谋,足够强大的殷商称之为异想天开的疯狂。

当青铜箭矢落下之后,将会有数倍的战车席卷而来,豪不畏惧将他们碾压成泥。

商人是这片土地的征服者,商人是这片土地上战争所护佑的对象。他们直率、冲动、灵活、跳跃,因为强大,他们自信到接近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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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隐忍的周邦,警觉的,含蓄的,总担心着尚未出现的危机和忧患,因此甚至不惜有些惴惴,只为了作为一个边陲小邦生存下去的周人,他们学的是弱者之道。

这样正面的交锋,放弃了周人可能优势的章法和战术,何来战胜之理呢?

——但,有。

商军的队列突然土崩瓦解,商王的强硬和散布的恐慌,此刻迎来了他应得的下场。在层层密雨之中,阴谋者终于鼓起了勇气,倒戈相向。

混乱、无序、自相残杀。

商人冰冷的先祖注视着他们将传统的恶劣重又上演。

在没有星月的暗夜之中,一切都被包容和接纳了。

等到喧嚣最终沉寂,雨停了,云散了,遥远的天际线上朦胧的天光乍现一线,微凉的日色染明沟渠中猩红的血水,王看见尸体、兵戈、盾牌,一切的灾难沉浮在液体之中,如同生命为羊水包裹。

——近六百年的商王朝灭亡了。

司马迁从没有如此直观地看见这一幕,这种王朝更替最直接的画面。

他近乎怔住,呼吸也随之停滞。

那一幕血腥又带了点神圣,作为人的那一部分提醒他对于战争的厌怖,可作为文学家史学家的那一部分却几近落泪。

是的,一个王朝覆灭了,宛如一座高塔的崩毁。

在旧日的废墟之上,一个崭新的文明将要生根。

【王站在新建立的殷都周庙面前,他要举行盛大的燎祭,请上帝莅临飨宴。

他让一百名大亚臣——帝辛最忠诚的死党,高级武官的代表——换上专门的祭衣,第一场的献祭,要最盛大隆重,虔诚吸引上帝的目光。

于是王亲自动手,执行的方法叫做废。砍断他们的手脚,放任他们在满地血泊之中哀嚎。

嗯,商人尚声,是这么说的没错吧?让他们的哀嚎上达天听,让上帝得到满足。】

“——”

理智说这是最好的选择。

如若帝辛的崩溃源于内乱,商人内部的力量还是足够强大。如果要更好统治这么一个商人印记未曾消退的国度,最好的手腕从来是融入。

但更多人感受到的是悲哀。

加害者沦为了受害者,好像是一场痛快的,盛大的报复。

但不过周而复始吗?

【然后由太师吕尚继续,他要献祭忠于帝辛的商人氏族首领,占卜师,司徒和司马等官吏。

人牲要挣扎到死亡的边缘再被砍下头颅。吕尚把帝辛的人头悬挂在白旗之下,再把妲己和另一个妃子的人头挂到红旗之下,扛着两面人头旗帜大步进入宗庙。

焚烧吧。

新的旧的人头

一并没入锅中。

让带着焦香的烟气盘旋升入云端。

王看着它袅袅的身姿。

祭祀持续了五天。】

——多冷峻啊。

他想着。

政治人物的世界里真难得存在什么温情。

如若苏妲己对文王的搭救是真,面对着消除商人抵抗力的选择,王依旧没有丝毫犹豫。

【二十三日,王在商王的大鼎里烹煮俘虏。在音乐声的伴奏下,他手持铜钺对着祖先们的灵位,对着季历,对着文王,对着伯邑考,他含笑报告殷商的罪恶已经得到抵偿。】

【二十四日,王换上了天子的衮衣来到宗庙,他来告自己成为了王朝正式的主人。】

【二十五日,王拿着铜钺和戈,献祭了一百名纣王麾下的武士,乐队全程依旧为他伴奏。】

【二十六日,王穿上了红白的战袍。听着万舞、商人贵族练习钺的战舞,他在牧野祭祀战死的盟军。】

【二十七日】

【他奉献征伐周边斩获的首级,屠宰现场的牲畜,共计五百有四头牛,三千七百有一只猪羊之类的动物。二百多年前武丁献祭的盛大场面与历史的此刻重合,在仪式中央,王仰首。

他宣告自己将册立当时可能只有两三岁的周颂为太子,祈求神明的护佑。】

刘启真开始叹气了。

他将怀抱搂得更紧,希望这回臂膀中的子嗣不会再陷入慌乱。

但稚子们这回并没有惊恐,也许是天性所带来的锐利,也许是多重的刺激使得她们趋于习惯。

她们只犹豫地看了天幕一眼,转而重回父母的怀抱。

“神明……神明也会护佑彻儿的对吗?”

她们不够成熟的认识还没办法全然理解比之现在还要神秘,神与人共存的年代里如何诠释祝福。但她们还是敏锐捕捉到了和现实相通的部分,于是发出了相似的祈福。

刘启顿了一下。

女儿们的话语让他回想起曾经天幕暴露的画面,病重的父亲为他骄傲的子嗣提前戴上了冠冕。

于是他嘴角漾出一点淡淡的笑意。

对。?_[(”

“我也会向神明祈祷,希望祂能护佑你们所有人的。”

他把妻子儿女全都搂得很紧。

【他没有父亲那样“与神沟通”的能力,也不敢信服弟弟新造的创新理论。所以他只能沿用商人的宗教传统,哪怕他曾无数次听闻父亲和自己对于它的诅咒。

可上帝从未降身在他的面前,比起祂和自己父亲一次次的交谈,分明他已经坐拥天下,却为何得不到一点关于祂的启示?

在无数个没有翦商成功的漫漫长夜里,他审视着父亲不管怎么看待都显得疯狂的计划,被旧日的梦魇纠葛缠身。

这种阴影直到成功后都难以消退,因为周灭商来得愈发神奇和不可思议,仿佛神明一场突如其来的馈赠,就更让他难以接受神明不够钟爱于他这个想法。因为他

会恐惧同样无常荒谬的命运降临到周人身上。

灭商之后他开始多病。他的儿子不多,根据周人嫡长子继承的原理,他和正妻邑姜生子更是晚,太子周颂不过幼儿,周发难以欺骗自己能在他身上看见神惠的影子。】

【于是当他又一次在深夜里辗转反侧,整晚整晚地难以入眠之际,他又一次喊来了周旦。

——只能是周旦。】

周公啊……周公!

孔丘叹息。

【在周发曾经频频为噩梦困扰的时候,每每都是周旦为他解忧。

后世人常说周公解梦,实际上最根源就在于后者每次都是利用梦境来缓解兄长内心的不安。

他宽慰周发,说母亲大姒曾经梦见过殷都生满荆棘,这是上天降下的亡商之兆。说商王虽然给予了神明不少的贡献,但祂不会因为这种小小的实惠而违逆天道去偏袒商王。

为了让自己的解释圆满,足以安抚兄长的痛苦,他重新定义了“德”的概念。

他抛弃了《盘庚》里商人那种无原则的恩惠,说所有人都生活在世间的客观道德律法之中,比如孝悌长幼,宽宏温直,说上帝只会保佑有德之人,而无德的君王或者朝代会被有德之人代之。

——对,这是我们后世人经常诟病的那种道德叙事。哪怕现在我也要批评,却也得承认,它诞生的初衷足够温情善意。】

【他对德的诠释,其实最开始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最朴素的愿望:不想杀人,也不愿无故被杀,能够生活在一位宽容的,温和的开明君主的统治下,度过安定宁静的一生。

周旦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定位,他不认为自己有能力独自承担起父亲开创的事业,却也坚信,这个使命所带来的压力,必须要由他为兄长进行分担。他将成为兄长的心理辅导师,塑造并维护他的形象,辅佐他完成一切的大业。

而他的兄长,周发的使命必须是成为帝王,成为那个有德之君,他必须完成翦商,继而重建人间秩序。

所以在被兄长召唤的每个黎明之前,他都清醒从容,镇定宛如白日。也许长兄的死亡同样曾给他带来阴影,所谓“一饭三吐哺”的传言,亦可能是他用餐时难以自制的失控呕吐。但在周发面前,他从来不会表现出任何异常。

因为他一定要足够自信,足够冷静,才能够稳定住他兄长内心深处所有的不安。做某种意义上周发精神上的支柱。

——直到这一次的召唤,他第一次在大难开始后,在兄长面前破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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