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禄是午后醒的，洛锦书早上扎针一身都汗湿了，换了身蓝中带彩的长裙正在院里碾药，就接到少年三连问，“你是谁？我在哪？我怎么了？”

苏醒的少年虽面带病气依旧掩不住朝气蓬勃的少年气，她在周记药铺待了这么久，第一次对一个少年生了照顾心思。

洛锦书耐心解释，“这里是药铺，我是这里大夫，你昏迷被人捡到送到我这里。”声音轻柔，似在宽慰眼前人。

元禄并没有因为这道声音放下戒备，他记得自己那时候心疾隐要发作，吞了一颗药勉强支撑后被人打晕带走，后来他杀了劫走自己的人，倒地不起。

眼前救自己的是位大夫？

他一脸警惕看着对面洛锦书，穿着一件蓝色绣花长裙，两相对视，对方眸中清冷之气一闪而过很快被明艳代替，说话声音清甜却又不腻。他身边女子不多，使团中只有殿下和如意姐，但面前女子和殿下、如意姐似乎都不同。元禄说不上来，与第一次见到任如意，他处在主动不同，这回他独自流落在药铺，身上衣服还被人换了，宁头儿和十三哥总把他当孩子，也没告诉他昏迷醒来见到陌生女人应该做什么。

洛锦书倒是一脸平静，见元禄醒了，随手把手里草药放一边招呼对方，“既然醒了，自己把上衣脱了。”

？？？

什么情况？十三哥救命啊！

元禄站在风中，纹丝不动，眼神难以抑制的慌乱起来。

洛锦书一回头见元禄还站在那里，伸手把人拉过来，“出什么神？躺下，我要行针了。”

洛锦书看似柔弱，手劲比寻常姑娘大，元禄被压着行针动也不敢动，偶尔偷瞥一眼又慌忙回避，磕磕巴巴问，“请问姑娘，这里离天星峡多远？”

“叫我洛大夫就行，你是被药铺里江墨救回来的，他邻居常去天星侠补蛇，快马不过一炷香。”天星峡发生了什么洛锦书根本不关心，可她有必要和少年说清楚，“你要是想回天星峡就算了，那儿早打扫干净了。”她指了指堆在角落的衣服，用眼神示意，“你的衣服和箱子在那边。”

元禄自然不准备回天星峡，作为饿鬼道校尉，追上使团队伍很容易，“快马自然能追上，谢洛大夫救命之恩，等我回去就让人把诊金送来。”

行针结束，洛锦书出了屋，元禄匆忙穿回校服，从醒来到准备离开一切发生的太快，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经历了天星峡拦截疲惫病发，这会他却觉得浑身充满力量，就算是拉着他去找钱昭打架，他都充满干劲。

他恍惚觉得自己是个正常少年，鲜衣怒马，还有漫长人生。

“这种感觉如何？”元禄被洛锦书盯着，恍惚幼时被长姐照看，他的长姐也有一双明艳与清冷交织的双眼，无论浸染多少苦难，望着他时依旧清澈。“阿姐？”

洛锦书心骤然变柔软。

“我不是你阿姐，但你很像我幼弟。”因为元禄一声“阿姐”，洛锦书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递给元禄，“你的心疾不能劳累，你若想活过二十，离开六道堂，待在这里，我保你活到娶妻顺便生个孩子。”

“生生生生孩子。”元禄耳根迅速铺上一层粉色，双眼迸发出神采，又在听到离开六道堂骤然黯淡。

活过二十，元禄第一次听见有人同他这么说，可洛锦书不懂元禄。元禄可以为宁远舟死，他绝不会离开六道堂。

“别急着拒绝，瓷瓶里是我炼制的药，虽不针对你的心疾，比你药囊里的糖丸倒好那么一些，你回去路上吃吧，如果改变心意可以来药铺找我。”

至于少年会不会吃，她管不了。

她猜到少年不会回来，她甚至没问对方名字，她清晰的知道自己只是把对方当成重见幼弟的回忆，她是死过一回的人，一朝重生来到死后的第五年，家国已不在，只能疯了一样寻找霁国一切，梧国的人间烟火没有一个了解霁国的人听她诉说。

她只是有些孤单罢了。

元禄没有吃洛锦书递来的药丸，他把瓷瓶塞进衣袋准备回去找钱昭看看，走到药铺，江墨正在抓药，见元禄醒了，开心道，“大人您醒了，我们洛大夫就在后院，我去喊。”

元禄赶紧伸手拦住江墨，“不用，不用，可以给我一匹快马吗？”

“快马？这不巧了吗，洛大夫晌午才买了一匹快马，马贩子吹得天上地下，就在门外……”江墨话未说完，远处已响起元禄声音，“借马一用。”

洛锦书买的的确是好马，不过半日元禄已经快追上使团。飞驰的少年郎当得一句鲜衣怒马，身体第一次体会到轻松，元禄甚至忍不住仰天喊了几嗓子。

“二十岁，我来啦。”少年清澈的嗓音回响在山林中。

于十三和钱昭正在搜寻这一代，听到元禄吼声，两人对视一眼，立刻策马追上。

三人在岔路相遇。

“十三哥，钱昭哥！”元禄像个奔波终于回到族群的小兽，下马就朝于十三、钱昭奔来，给了一人一个拥抱。

钱昭满眼担忧，死死盯着元禄，从上到下打量结束，发现元禄精神头好得很。

“我就说你小子没事，”于十三被元禄抱着，半晌问道，“落月花的味道，要研磨整整七十二次才能出来香味，很少有美人儿喜欢用这个香，元禄，你去哪了啊？偷偷告诉十三哥，我绝对不会告诉宁头儿。”于十三一脸我家有儿初长成的表情，钱昭翻个白眼，横插进来挤走于十三，对着元禄担心道，“你去了哪了，感觉怎么样？”

“我从劫走我的人手里逃出来，后面心疾发作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天星峡围堵最后，元禄在靠着药丸和意志支撑，所以周健手下绑走他时，他无法反抗，拼死逃走后昏迷不醒，“有个大夫救了我，是个和如意姐一样美丽的姐姐，洛大夫把我救活了，我现在身上什么痛也没有。”

美丽，姐姐？

于十三凑到钱昭身边嘀咕，“我就说是个美人儿。”

钱昭无语望天，半晌抓住元禄搭脉，脉象平稳，钱昭不可置信看向元禄。

元禄把洛锦书给他的瓷瓶递给钱昭，“洛大夫还给了我一瓶药，说比我的糖丸好，我没吃，钱昭哥你看。”

天青色瓷瓶放了两颗药丸，钱昭倒出一粒打量，事关元禄性命，于十三难得安静。

屏息静气许久，钱昭把药丸重新塞回瓷瓶，“看不出来成份，元禄，你要试试吗？”

元禄本来是想让钱昭看看药丸成分，仿制一批让他多活几年，既然看不出成份，他倒出药丸径直塞进嘴里，没有一丝犹豫。

钱昭很意外，元禄虽然小，但宁远舟养出来的孩子绝不是没心没肺，“你很信任那个大夫？”

如果说开始有怀疑，在药铺的时间足够元禄想清楚，“我本来都要死了，洛大夫救下我，我当然相信她，她还说能让我活过二十……”

“你说什么？”元禄还没说完，接到消息赶来的宁远舟翻身下马疾步走到元禄身边，眼中难掩震惊，“当真说可以活过二十？”

就连太医院御医都不敢给的保证，一个药铺大夫给了？

但即便是萤火，宁远舟也想追逐。

任如意看出宁远舟意动，一盆冷水泼下来，“她既然可以治你的心疾，你却没治，她提了什么要求？”任如意的视线直视元禄，目光清冷，掩住喜悦。

元禄有一种被揭穿的落寞，他没有说洛大夫的要求，他想让照顾他的六道堂兄弟放心自己，私下他再找洛大夫买药丸拖上几年也好。

元禄猛然提声，“她要我离开六道堂，去她的药铺。我拒绝了。宁头儿，你说过，我们六道堂如果不能荣归故里，死在哪都一样。这次护送使团结束，我自然可以去找洛大夫，可我若死了，治不治都一样。”

元禄神情认真，宁远舟没有说话。

这句话细想起来漏洞百出，如果心疾不治，元禄万一根本活不到护送结束呢？可护送殿下去安国是六道堂的任务。

众人沉默。

“哎呀，美人儿说让元禄离开六道堂无非是方便照顾他身体，既然元禄暂时离不开六道堂，我们可以把美人儿请来啊。宁头儿，这件事请交给我来办。于十三，愿意帮助我们元禄弟弟请来美人儿。”于十三跳到宁远舟跟前，宽大的衣袖在半空划开一道弧度，宛如浑身发光的蝴蝶。宁远舟没眼看，挤着眉心盯着于十三，“你？”

“我怎么了啊，为美人们服务是我于十三毕生所愿，元禄弟弟还小，他不懂，美人儿说让他离开六道堂，他就要离开六道堂吗？”于十三双手扶住宁远舟肩膀，“美人儿的心思你们不懂，美人儿肯定口是心非。”

众人：虽然不是很懂，但他说的似乎很有道理。

“请回这位大夫就交给你，务必在我们启程前赶回来。”宁远舟妥协。

“放心吧，宁头儿。”

元禄走后，周大夫来找洛锦书辞行。

洛锦书变着花试图让周大夫休息，周大夫干脆回家待着，“也就两、三天，家里有喜事。”

“嫁女儿是大喜，给您道喜。”洛锦书从一堆盒子里翻出几只参递给周大夫，年份不算高，都是她休息时自己挖的。周大夫知道洛锦书孤身一人，坚决不要，“你自己留着，你没娘家，多存点钱以后嫁人稳当。”

洛锦书想说她没准备嫁人，老大夫走没了影，江墨在一边捻药，一说到这事就八卦，“锦书姐，镇上那么多人提亲都被你拒了，你喜欢什么样的？我让我娘帮你盯着。”

洛锦书不想聊这个话题，“我喜欢长得好看的。”

“都是糙汉子哪有好看的，锦书姐——姐——”江墨还想念叨，洛锦书走远了。

傍晚吃饭前江墨回家了，药铺只剩洛锦书一个人，今天是霁国亡国日，她情绪不好，干脆提早关门，只留了门缝，她怕有夜里看病的人。

周记药铺前后两间屋子，前面是药铺，后面就是院子。

皓月升空，夜色如水，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声响，洛锦书想起故乡的落月花，研磨整整七十二次才能出来香味，霁国姑娘很喜欢。可梧国没有，胭脂店掌柜甚至怀疑她上门找事，“什么落月花，没有没有。”她后来自己做了一盒落月花胭脂，手艺极差，只有淡淡香味，可她高兴了好几天。

“敬你们。”她向着夜空遥遥敬了一杯酒，酒液顺着地面蜿蜒散开。洛锦书醉了，大脑一片空白，耳边有许多声音，马革裹尸的父兄幼弟，病倒床榻的霁国君主，有扶着她手教行针的师父，有牵着她入宫的皇后，“萧氏多病弱，阿锦，你自幼得多方教导，殿下的安全就交付你了。”

画面一转，她独守南蔷城，下属递来飞鸽传书，她缓缓打开，“皇城已破，弃城。”

南蔷城外即将到来大军先锋是缙国大皇子，嗜杀成性，她若离开，南蔷百姓又该如何。

“安排百姓立刻离开。”

“那你呢？”

“总要有人留下来，若他们察觉我们是空城，受难的会是下一个城池。”

回忆铺天盖地包围住她，洛锦书把脸埋在臂弯，时间久了呼吸困难，她觉得自己很傻，抬起脸，药铺里站着个白衣飞扬的男人。

在夜里格外扎眼，把她从彻骨的回忆拽离，她看见了微弱的烛火打在墙角，这里是梧国，她只是洛锦书。

她支起身子，晃晃悠悠理好裙摆，缓步走向前堂。她今日穿了一件玄青色长裙，浓郁的墨色，几乎将她融进夜色，衬着清冷破碎，只是眼尾染了醉色，平白添上一抹柔色。

今夜隔壁酒铺掌柜拿给她的酒格外醉人。

“你是谁？”洛锦书感觉有什么在眼前晃，辨认许久才发现男人未走，立着身子任她打量，甚至还转了一个圈，多方面展示，洛锦书提着手指，在于十三身上一戳一戳，“不是镇上人，我没有见过你。”

饶是于十三想了几百种会发生的情况，见到药铺里姑娘时竟一时失了神，只来得及一把扶住脚已经不听使唤的洛锦书。

玄青色身影跌入于十三怀中，他闻到清淡的落月花香。

“小娘子你醉了。”

洛锦书细软发丝被夜风吹乱，蹭着于十三手臂，温柔的鼻息带着酒气拂过他颈侧。

“小娘子？小娘子？”美人在怀，还是个醉美人，唯一问题是元禄等着醉美人救命，于十三不敢有分毫闪失，“夜深露重，小娘子你这样第二天会生病啊”。

他的声音温柔至极，带着些许低沉，与紫麟竹香一起送入洛锦书感官。霁国盛产香料，无论男女多有熏香爱好，梧国人不爱熏香，这是洛锦书第一次在男人身上闻到熏香味。“你是谁？”

眼前的姑娘分明将自己认作他人，想认又不敢认，小心翼翼的试探带着丝丝颤抖。

于十三叹了口气，把怀里的姑娘扶正，“我是于十三，和下午走的元禄来自一个地方。”

有什么东西在洛锦书眼中消失，波澜起伏之后，她一头栽进于十三臂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