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软花柔》

11、新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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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氏挑起车帘,满面喜气洋洋笑道:“今日的天儿可真好,蓝的敞亮!”

她回过头看一眼兀自沉思的丈夫,目色嫌弃:“你这人怎么回事,今日可是行儿大婚之日,你个老头子摆这副模样作甚。”

虽年过不惑却翩然依旧的裴氏家主受妻子这一诘,哑然片刻才记起反驳。

“他行事向来稳重,何曾如今次一般,事前半点风声也无,前月忽而传信说要尚主,今日便大婚。”裴矩忧虑蹙眉,“我是担心这逆子是不是惹了祸事。”

长子前月在信中说同晋阳长公主两心相慕,已求得陛下赐婚,可今日便仓促大婚,其中必有隐情。

他未出口的是,长子被擢拔入京前,他便提醒过他要蓄素守中,勿同宗室中人牵涉。

这个儿子一向颖悟养晦,入官场的每一步都走得干净漂亮,怎在婚事上一反常态。

除此事外,长子更在信中以下任家主的身份要他用家主书令做下安排,令裴氏护长公主安宁。

裴矩心中疑云密布,正待入京同儿子详谈,问个清楚。

柳氏听不得他在这喜气日子里说半句丧气话:“什么叫逆子?他今日便真正为人夫了,日后尚要为人父,你怎可损他尊严!”

裴矩冷哼一声:“你日日催他成婚,他此前可有同你透过半点尚主的风声,怎么短短数月便攀上殿下做驸马了?”

“你这话忒难听!

“我儿英武不凡,又兼才学过人,殿下贵主识英,人家两个年轻人欢欢喜喜凑作对,要你个老货说三道四!”

柳氏这些年来的确为长子的婚事操碎了心。

裴氏有家训,男子少时不可置通房媵婢,四十无子方可纳妾。

可裴矩在这个年纪时,裴时行都高过他膝头了。

她欲早日替他定亲,可长子总有无穷借口推脱。

裴矩冷笑:“还得是如你儿这般的年轻人,在上京待了整四年,长公主都没看上他。偏偏到了如今二十有三的年岁,叫殿下一忽儿发觉他这颗沧海遗珠了,不过一月就着急忙慌地娶进府。”

此话怨念深重,讽意十足,足见夫人“老货”一词的威力巨大。

“你还好意思说,都怪你坏事,叫我不得亲见行儿娶妻一幕。”

这就是完完全全的冤枉了。

裴矩不由叫屈道:“这如何能怪到我头上,不是你带着无咎先走的吗?”

他被授官为河东道别驾,月前正忙于道中春耕农事,岂料妻子接了儿子的信喜不自禁,当日便利落地带着次子启程。

还是他了完公务,快马数日才追上这母子二人。

柳氏心中有气,充耳不闻,只兀自感慨道:“我行儿都成婚了,想来这二十多年当真如同弹指一般!”

又瞟眼身旁人:“幸而老天厚爱,叫我容颜如昔,到了殿下面前也不会令我儿失礼。”

她对这位未曾谋面的皇家儿媳已是千般称心,万般如意。

事实上,裴时行的婚事已然成了母亲的心病,只要不是太过分,谁收了裴时行她都能接受。

可对方是容颜美艳、地位尊贵的长公主,她惶恐之时,也忍不住要多念几遍佛。

会令儿子失礼的裴矩:“……”

远在上京的新驸马并不知父母的唇舌机锋。

帝后辇毂亲至长公主府送嫁,鼎沸的丝篁声传扬坊市,府中结灯饰彩,高朋满座。

方才在正堂观过礼,帝后便送长公主入锦绣青庐。

少了气势迫人的皇帝在座,席间氛围在清软乐声中重新松弛。

崔青霁同兄长坐在父母中间,小丫头点墨双瞳灵气十足,蹙眉滴溜溜转几转,还是忍不住凑到阿娘身旁附耳。

“阿娘,殿下不是很讨厌裴大人么,为何要同他成婚?”

辛盈袖纵是知晓些许内情,此刻也因女儿的话悚然一惊。

母女二人相似的眼眸对上,她飞快低语道:“哪有这事,不许胡说。”

小丫头不服气地鼓了鼓脸蛋。

明明就有。

可方才观裴大人眉目间笑意宛然,行礼时嘴角扬的压根压不住,分明一副很情愿的样子。

看来他是不讨厌殿下的。

她换了个问法:“那裴大人喜欢殿下,为何从前又要弹劾殿下,好奇怪啊。他就像沈耀卿似的,口里说着喜欢我,却总是扯我辫子、在我身边大声讲话呢。”

一旁的崔恪终于听清了这句,不禁竖眉问道:“谁?沈耀卿说他喜欢你,沈少监家那小子?”

崔青霁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并不打算理她阿耶。

这是她同阿娘女子间的私房话,阿耶怎的这么不识趣。

她望一眼身旁老僧入定、好似耳聋多时的哥哥,再次感慨阿耶的不懂事。

辛盈袖夹了整箸菜堵住崔青霁的嘴。

她并不想在长公主婚筵上谈论她同新驸马究竟谁喜欢谁的问题。

“阿娘也不知。裴大人中正纯直,恪职尽责,哪里就同你们小孩儿家一样,或许是其中有什么误会吧。”

崔恪侧眸望她一眼,嘴角动了动,终究忍住了话。

恪职尽责的裴大人在席间几番辗转,再三酬谢过宾客,待平暮上灯时分方得去见他的新妇。

道清眼看着郎君整饬仪容,漱过三遍口,最后含上香丸还不放心地复问他:“如何,现在可还有酒味?”

他诚实地摇了摇头,见裴时行终于松了口气。

素日端方不近人情的御史难得有这般时刻,哪怕被人频频灌酒也只能来者不拒。

他提前找好同僚帮忙挡酒,但崔恪今夜不知哪根筋搭错,的确有在帮着挡酒,却又不是很尽心。

裴时行举樽时在袖服后示他以眼色,崔恪却好似目盲一般故作不见,连累他这个新郎官被人灌下不少酒,几乎可谓尝遍百酒滋味。

这笔账日后再算。

眼下终于收拾妥当,裴时行抛下道清,也无暇顾及一路上朝他行礼问安的侍人,径自大步朝青庐迈去。

而后在帐前倏然顿步。

他深吸一口气,感受着心头突突冒出的火气,以及身下某处虽有缁祂纁裳遮挡,却仍是显出过分的地方。

上京高门里头的一群纨绔子弟向来是红烛呼卢,黄金买笑,年未加冠便尝过朱唇玉臂,在脂粉堆里头打过滚儿,探遍红罗裙下芳幽处的。

众人亦不知长公主孕事,今夜轮转席间敬酒时恐怕是谁敬过来一杯鹿鞭酒。

这在大周如今的婚筵上也算常见,毕竟是年轻儿郎一生仅有这么一遭的喜事,只要闹得不过分便都算为新人添趣味。

他甚至不能斥对方一声过分。

裴时行心头浮现出几个挤眉弄眼的面孔,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人之一世,竟当真能在同一物事上栽倒两回么?

他自然不能以如今的失礼模样示人,裴时行折身。

青庐之外的众侍卫俱望见新驸马独自于向晚时分渐起的冷风中默立良久,想必是抱得佳人归,难掩亢奋。

裴时行的亢奋倒不在面上。

直到他十指指尖都被夜风吹得冰凉,却依旧难掩逞凶的燥意。

一时体验冰火两重天究竟是何滋味。

待到小半个时辰过后,头脑与身体一齐平静,方才“近乡情动”过一回的新郎官才再次站到青庐面前。

裴时行只觉心口情愫溢的满满。

踟躇片刻,男人修长指节终于颤颤挑开了帐幕。

庐中婢女低头鱼贯而出。

她们在庐中早闻得外间动静,只是殿下不动,于是众人都耐心地等着新驸马自己挑开帘幕。

听云走在最后,望一眼俊美的驸马,又望烛光下明艳不似凡人的殿下,终于含笑合上帐帘,留这对小夫妇独处。

青庐中的裴时行站在原地,好似也被眼前昳丽妩媚的美人摄走全副神魂。

本朝风俗,身系婚约的未婚男女在大婚前月需“避面”,故而他同元承晚已一月未见。

日子随庭院中的暮云一道流淌,上京城日日车马骈阗,人如潮水马如龙,节物风流如旧。

他素日也与过往的四年无异,每日傍晚下值,抬头或恰见檐角斜阳因归林群鸟而晦明不定。

一如以往。

只是年轻的御史于台中理事罅隙,抑或静夜览卷,总会不禁思及某人,为她恍神。

现在那人就在眼前了。

她今日同他结发共髻,携手在众宾面前拜过天地圣亲,敬慎于宗庙。

上京的日月山河作鉴,天下人都会知晓元承晚同裴时行结为夫妇。

共牢而食,合卺而酳,自此亲之爱之,同体共命,七情相担。

她是他的了。

元承晚见他踟躇半晌终于入内,这才懒懒拾起手边扇子遮覆面前。

她一双美目自榴红扇纱后睇向那尚且怔楞的男人。

心口也有些陌生的情绪在轻挠。

这也是她第一次成婚,没甚经验可谈,所以长公主以为,这份情愫约莫是紧张。

虽不知日后会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但眼下总归是个值得慎重以待的时刻。

那么这样的时刻自然该由她来主导。

长公主红唇微启,本欲直呼其名,但又觉可为她第一次花烛夜保留些许意趣。

“驸马,你还不过来?”

青庐中烛光绵暧缠长,令长公主娇柔的嗓音也恍惚染上几分情意。

一袭红衣的俊朗男子终于有了动作。

二人对望,元承晚直直望进裴时行眸中幽邃。

这才知他究竟是以一副怎样直白的神情对她。

漆黑双瞳映出跃动红烛,那一点光极盛又极亮,令他整个人带了侵略的意味。

好似痴迷不悟的合浦渔人终觅到毕生追寻的连城明珠,正待按捺住遍身涌动的狂喜,上前擢取。

他以为他是渔人,她为明珠。

裴时行终于认认真真勾起嘴角。

脚下步履不停,口中开始念起却扇诗。

一步一言,连缀成诗,字字句句温润又含蓄,合着玎然环佩声漫入上京无边夜色。

男人步步逼近喜榻上的美娇娘,高大的影子被烛火映在帐壁上,行动倒全然不似口中含蓄诗句。

脚下步子柔缓,好似漫不经心,可周身气息却又压势迫人,谋夺明晰。

他终于走到他的新妇面前,嗓音无端沙哑:“辉光下凤台……”

被他盯住的人却倏然自己落下扇,完完全全露出一张芙蓉娇靥。

元承晚莹润玉指紧紧攥在扇柄上,启口打断:“可以了。”

这话有些突兀。

美人乌浓长睫密密眨了几遭,精致下颌扬起的弧度骄傲,字字咬的极重:“你念的很好,本宫省得了,所以不必再念下去了。”

不知是否受今日满府的气氛影响,抑或今夜的裴时行真比往日来得顺眼。

他方才念着却扇诗朝她步步逼近,元承晚竟觉心跳不受控地乱了几拍。

尤其后来,她坐在洒满五色金玉与同心彩果的金丝帐中,他就立在她面前,近的能闻到这男人身上的清冽气息。

这份陌生又熟悉的气息好似无形彀网慢慢围紧,她似彀中猎物,敏锐地感知到危险,忍不住出言打断。

裴时行自然留意到元承晚不再与他对视的眼神,以及——

耳畔晃得乱人眼的明月珰。

目光再望下落,堆雪深壑,珠玉光滑,他鼻息轻了一瞬,而后无声笑了笑。

难得在元承晚面前聪慧了一回,识趣地未多言一句,只掀摆同她并坐榻上。

花烛高照,人生难得的良夜,二人浓红衣摆交覆,影子被烛光扭作一团。

他分膝端坐,肌理贲张的右髀紧贴元承晚,似能透过层层衣帛感受到对方热意。

男人静静凝着身旁光艳动人的新妇,并不急躁:“殿下这一月可安好?”

元承晚自方才的压迫感中渐渐平息,极给面子地答他:“嗯。”

得到回应的男人眉眼缀满笑意,复问道:“那……它呢,我们的小儿可还安好?”

口吻里满是初为人父的好奇与无措。

“嗯。”

裴时行松了口气,克制地将目光落到她腹上。

长公主生的纤柔高挑,又兼今日嫁衣繁复,他眼下尚看不出孕相。

裴时行下意识柔声道:“孩儿已满三月了……”

话是无意,可脑中却诡异地浮出旬前所阅《女科玉尺》中的一句——

所谓“胞足三月,可阴阳交会,情动而止。”

元承晚也被这话惊了一瞬。

她不会再许裴时行近她的身,但乍闻此言,不禁蹙紧娥眉。

前日诊脉的医士知她出降在即,曾隐晦提点过几句。

今夜是他俩正儿八经的洞房花烛夜,有了医士的提点在先,她自然以为裴时行这话是在暗示。

遂恼怒咬牙道:“你休想!”

岂料裴时行好似被戳中心事,遽然垂眸望向她。

面红耳赤的男女两相对望,又不由双双狼狈地别开目光。

裴时行喉结滚了滚,定下心神:“殿下息怒,臣未曾想冒犯殿下。”

“你可以想,”元承晚语调漠然,“只要不对着我想便好。”

“……”

长公主总有一语便令他七窍生烟的好本事。

裴时行阖目顺了顺心气,主动换了话头:“殿下今日劳累,不如歇下吧?”

娶到她的欢喜已然如梦境一般不真实了,他原就没想过今夜能有什么造化。

她有孕在身,颇多辛劳,不如早些安歇。

却不料今夜还是能有些造化的。

中夜已过,裴时行平躺在黄梨花木雕天中集瑞的架子床外侧,望着如水月光自垂花门淌过帐顶承尘,煎熬难眠。

娇气的长公主睡姿实在算不得好。

胸前对襟襦在她几次来回翻转间散了领,隐约有香气自无知无觉的美人玉颈处弥漫。

合拢的帐幔之内月色隐约,幽香浮动。

他今夜注定难眠,方才赶在身体失礼前急急翻身平躺,却似乎惊了她一下,是以此刻再不敢乱动。

不多时却感受到长公主也翻平身子,而后长长吐了口气。

裴时行在寂静中等待片刻,试探问道:“殿下醒了?”

元承晚自三岁后便未有与人同床而眠的经历,今夜枕边多了裴时行,她总也睡不踏实。

索性也睡不着,她闭着眼命令道:“裴时行,你念几篇诗文来听听。”

裴时行低声应了好。

青庐中并没有籍册文集,他只好依循着记忆背了几篇游记杂说。

状元郎博闻强记,经史百家多所涉猎,元承晚渐渐听出了兴趣。

待此篇背罢,她翻身对他,语气隐含兴奋:“还有什么短集么,例如鬼狐志怪之类?”

难得见她娇憨一面,裴时行目不敢斜,喉间却含了笑意:“小儿也敢听鬼狐志怪么?”

倒是忘了此间还有一个小人儿。

“……好呀,那你便讲给本宫的孩儿听听。”

腹中的小团子大约是听不到的,只是裴时行既然这么说了,那她倒要看看小儿“敢听”的故事是什么样的。

男人似乎在她耳边轻笑了一声,而后竟当真慢慢叙起。

似乎是为了迁就小儿,他将嗓音放得缓而柔,河东一带古老又温情的神话弥于夏夜潮暖雾气,倒令人生出难得的安然眷恋。

元承晚儿时并未有过此等待遇,但也能大概猜到,这或许是他儿时阿娘于床头哄睡的故事。

她奇异般在男人低缓的嗓音中松下身心,慢慢睡去。

裴时行并未立即止声,只将话音渐渐放轻,哄她睡熟。

只是念着念着,他也渐不知口中在说的是什么,全副心神都被她的气息牵动。

鼻息之间幽香馥郁,约是帐外的百合香气泛了进来。

男人记起,今夜合欢桌上的百合甚是美艳。

花瓣浓郁皎白,弧度圆润,卷翘瓣蕊间银丝喷簇,鹅黄粉黛的花丝俱都掩映其中,娇憨可人。

花烛荜拨,烛影浮动,青庐外的侍人终听得里间动静渐息,一对璧人安然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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