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软花柔》

20、变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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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天

宣政殿位于外?朝之南, 殿宇台基高阔,良木为?造,畴属仅次于正衙含元殿。

此殿飞檐斗拱高翘处, 戗脊之上列九兽睥睨。

骑凤仙人含笑骋目,望皇城千百年流云来往。

两殿中隔宣政门,平明旦日时分,文?武百官身具朝服, 肃仪自此门中入朝觐议。

今日廿一, 非朔望之日, 乃是听政之常朝。

却是众僚属时隔数日, 同裴时行的首次相见。

众人皆知裴御史前几?日无端触怒陛下, 被扣了章服鱼袋,斥职居家。

而后更由大理寺亲自?上门纠察。

或许是事涉贪墨。

但观他今日入朝, 朱服打眼, 面色冷淡故旧。

好似已全然?自?这场风波里全身而退, 仍是从前高不可攀的清傲郎君。

崔恪授职于大理寺, 他与?裴时行是同年, 对方受查期间不便过?问。

此刻二人皆处百官队伍里, 他立在裴时行斜后两排, 望去一眼。

见裴时行貌若无事,默然?垂下眼帘。

裴御史重归, 众人在眼神心头惊讶暗叹便过?。

总不至于视作一桩大事。

却不料今日朝堂注定要掀波澜, 连窗牖外?的漫卷西风都好似在为?之作注。

“臣裴时行,参通议大夫周颐滥用?职权。

“将家中子贿入北所?为?一;

“前年出为?泾州令时私自?卖官鬻爵,贪墨官银为?二。

“溺子如虎, 纵子害人为?三。周旭虽已身死,但种种罪状皆在证, 恳请陛下过?目。”

朝议方才开始,裴时行便执笏跨出行列一步,在这静水一般无声凝结的朝堂遽然?抛入沸石。

沉肃的百官队伍里渐起?窸窣之声。

乌衣燕服的官员喈喈低语,交头接耳,又微微侧头觑向裴时行,以目示意。

好似乌台廊檐下的雀鸟,正试图窥伺官场私密。

身蒙贪墨之嫌的人不是裴时行么?,怎的竟是他站出来诘责旁人?

这受劾之人还是上京城中温润敦厚的好脾气,从不与?人脸红的的周大人。

是那?位曾被治下百姓诨称为?“廉相公”的周颐。

周颐年迈身衰,自?去年领通议大夫的散官衔名?便不常入朝。

今日也并不在列。

大部分官员垂眼合袖默立,作壁上观。

只少?有几?个?早年受过?周颐荐引的门生激愤出列。

口?中再三陈言,俱是为?恩师辩驳之语。

裴时行充耳不闻,径自?将手中卷宗交予内官,再上呈于御阶上的陛下。

皇帝阅事,殿中终于渐次肃静下来。

唯前排的官员觑得元承绎先是面色平静,而后愈看愈沉,至后晌虎目一厉,似是气极。

却只自?鼻中哼笑一声。

至此便是漫长的寂静。

这寂静若有实质,沉重又粘滞,渐将众人的肩膀压垮。

皇帝终于于这片死寂中下了令。

天子的怒意势若万钧雷霆,顷刻整个?事态急转直下。

至散朝之时,前后不过?三个?时辰,周家门庭俱破。

匾额碎地之处,连番被大理寺、皇城卫与?北所?三方人马踏入。

周氏黜官革职,阖门逐出京城。

皇帝终究是念了恩德,饶他一命。

不死便已是恩。

长公主听闻此事时,已是当日午后。

她孕中多眠,裴时行去上朝之前她醒过?一次,可后来用?过?朝食,便又一觉睡至天光大亮。

她望向庭中枝叶犹碧却被风刀摇撼的桂树。

凛冽若凄寒岁暮。

这才知,外?头是当真变了天。

听云立在殿下身后为?她通发,听雪性子活泼,此刻也在一旁叽叽喳喳地对元承晚讲叙着周家今日的情状:

“听说陛下在朝上便龙颜大怒,当场下令北所?和皇城卫抄家,还命大理寺从旁监察。”

她眼眸转了转,悄声道:

“奴婢巳时中经过?嘉会坊时瞥去一眼,只见周府门外?整三条街都被南衙北所?的人堵得水泄不通,个?个?亮刀守着呢。”

听云啐她道:“好个?躲懒的刁蛮婢子,竟还好意思说出来!

“命你去雪松潭采买笺纸,那?笺纸行的店门开在金梁桥下,离嘉会坊隔了大半个?城,你莫不是昏了头。”

元承晚失笑,自?镜中嗔向听云道:

“你既知她刁蛮,便该知她去做了什么?好事,何必又要问出来。”

方才饶舌的小婢女闻言脸红,终于在殿下和听云的目光下声如蚊呐道:

“那?嘉会坊的蜜煎樱桃就是名?冠上京嘛。”

她急欲避过?这个?叫人脸羞的话题,又道:

“说来也怪,周大人素来官声极佳,又有廉名?,连道旁小童都知,朝中有位俭约的旧衣相公。

“可他此番罪状里头,竟还有一桩贪墨之罪。”

听云不以为?然?道:

“这有何怪,便是因他享了个?清俭美名?,这才不叫人怀疑。

“若他终日锦衣玉带招摇过?市,想必一早便东窗事发。”

听雪忆起?从前招摇过?市的周旭,啧啧点?头称是。

“还有便是,奴婢路过?时听了一耳朵,那?外?街里头看热闹的老百姓口?中都狠骂周颐呢,简直恨不得将他剥皮啖肉。”

“奴婢不是说不该如此,只是那?群人里头,或许还有从前涕泪俱下,不愿周颐离任的人呢。”

天正元年,时任京郊之外?万年县令的周颐出官泾州。

万年百姓跪哭道旁以示挽留,不愿如此的清官离任。

此事还在上京被传为?轶闻佳话,皇兄后来还因此嘉奖过?周颐。

元承晚淡笑,眸色思量。

听雪还欲要说些什么?,却听外?殿珠帘琤响,却是驸马归来。

方才在朝中一状掀出上京波澜的裴时行周身从容,不曾沾染半点?风波。

好似不知外?头因他起?了怎样的滔天巨浪。

驸马入殿来见殿下,听云听雪只好默然?告退。

主子夫妇二人独处,听云并不作旁想。

唯听雪蹙眉鼓腮,满面不忿。

她对裴时行极为?排斥。

这裴氏子向来心机缜密,入府不过?数月便得了殿下欢心。

如今竟连主殿的内室也能出入自?如。

再忆及从前——

彼时俱是她伴着殿下身旁,听殿下愤慨叱骂裴时行。

今日却地位颠倒,她才是要出门的那?个?。

她的殿下啊,听雪哀叹一声,终究是男色误人。

内殿中的长公主坐在妆台前,自?菱花铜镜中望着一身朱红官袍的裴时行步上前来。

他长身立在她身后,信手取了听云适才搁在妆台上的玉梳,腕骨清隽,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为?她通发。

元承晚生来发质柔密,又兼素日养护得宜,此刻披泻下来,散落满肩满背。

倒好似光泽润亮的绸缎。

又或是山鬼神女,艳丽妩媚,将满头青丝密密织成娇娆情网。

诱得世间男子陷落其中,无力自?拔。

只因裴时行此刻眼中光芒轻柔,甚至隐有痴迷神色。

长公主出口?问道:“前番诬陷你的奴仆,是受周颐指使?”

周颐罪名?里头有个?构陷朝臣,旁人大约会以为?是裴时行日前被大理寺搜查一事。

可元承晚知晓,话中真意,当是诬陷裴时行乃是宫宴下药之人。

如此好似也说得通。

那?么?周颐之罪,便是知晓了自?己宝爱的老来子坠马夭亡的真相。

于是对裴时行怀恨在心,意图栽赃。

她忽又想到什么?,继续道:“那?陇上盐铁之事也与?他有关?”

裴时行嘴角笑意闲闲,只垂眸赏玩着他手中的似水青丝。

好似能自?其中得到莫大的乐趣。

“殿下觉得呢?”

他仍将心神放在她的发间,仿佛只是敷衍一答。

“不可能。”

元承晚轻蹙眉头,一瞬推翻自?己先前设想。

事在陇上,周旭最后一次出官是皇兄登基当年。

而后天正四年便因年迈被授下三品文?官散职,居留京城。

时间对不上。

陇上的数目异样乃是近来之事。

没道理他们从前使的障眼法那?般高深,其中阴私一直未被朝廷查明。

如今的账册却被裴时行一眼看破。

只是——

忆及当日与?周颐的相见,长公主心头忽又起?了另一丝犹疑。

她对上镜中裴时行的双眼:“当真是周颐诬陷你的么??”

裴时行暗自?诧异于她的敏锐,面上笑意别有兴味:“哦?”

“殿下心有猜疑?不妨同臣说说。”

元承晚敛眉沉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觉一时也难以在脑中梳理出完整脉络。

若内情当真是如表面这般,那?么?当日会面之时,周颐便早知周旭之死的真相。

甚至已经对裴时行出过?手。

他的心境该是一个?心怀血仇,腹揣阴谋的丧子老父。

这种人的眼神、抑或是同她相处时的态度,当是能够如此温和又从容吗?

要知在旁人眼中,裴时行是她的驸马,自?己腹中怀的是裴时行的孩子。

这种近似于直觉的猜想十?分无由。

若真叫她对着裴时行将这般理据说出口?,长公主自?己都觉天真逗趣。

可她并非天真之人。

她自?三岁便被养在杨氏身边,在宫闱口?蜜腹剑的心机里浸淫日久。

及至后来,自?己也学?会巧笑做戏。

她终究是杨氏养大的人,可以如一面镜子一般,在自?己尚且年轻稚嫩的脸上映出他们的模样。

少?时的她曾以身斡旋于杨氏母子身旁为?皇兄传信。

兵变夺位那?日,亦是她自?杨氏手中抢过?印信,亲手捅杀她同身旁侍妇。

将假的兵符号令传给二皇子。

时至今日,元承晚都记得热血溅面是什么?滋味。

血滴眼中,在满目红光里望着杨氏濒死犹不敢置信的眼神是什么?滋味。

那?人临死时,将蔻丹指爪死死抠在自?己皮肤上又是什么?滋味。

因了这段经历,元承晚对这类隐秘圆滑的恶意有种敏锐的感知。

仿若毒蛇嘶吐红信之时,彀中猎物会本能地感知到危险。

可周颐当日态度举止,并未令她感到丝毫不安。

她抬眸望向裴时行,意欲令他作解。

可这男人正饶有兴味地玩弄她的头发,修长指节三两下便拧出两股辫子,正折到她头上。

令这圆眸琼鼻的小公主瞬间化身为?一只眸色惶惶的兔子。

他甚至还在满意地颔首。

长公主倏然?生怒:“不许碰本宫的头发。”

“为?何不许?”

裴时行眼中笑意隐隐,似想听这小兔子亲口?说出他想听的话。

“不许就是不许,而且,你太笨了。”

若是扯断她的发可怎么?是好。

长公主下颌一挑,话说的十?分霸道。

“好,不许就是不许。”裴时行好脾气地哄着她。

可他本性如此,偏要多补一句:“是呀,我笨死了,你一点?儿也不笨。”

这话说的意有所?指,令方才被他问住的长公主顷刻红透了耳尖。

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这一下便连红耳朵都有了。

衬的她更似一只雪兔子了。

裴时行愈发满意.

英国公府。

崔慎正伴着父亲于公府后花园中漫步赏景。

英国公崔温已是将至知天命的年纪,却仍旧身骨清癯,仪表不凡。

同崔慎立在一处,倒比儿子还高出些许。

他生来便是沉默寡言的男子,也不愿受这个?儿子的孝顺:

“你不必陪我,手头有什么?事去做便是。”

崔慎恭顺点?头,放下一直虚扶住崔温臂膀的双手:

“是,儿子便不打扰父亲赏景了。”

英国公并未应声。

崔慎埋下面孔行礼,在心头暗自?发笑。

他未料崔温竟是连这点?表面的父子情谊也不愿同他做戏。

当真是凉薄之人,也当真同那?谢氏毒妇做得夫妻。

不过?今日周颐被抄了家,他心情舒爽,此刻也并不在意崔温的冷淡。

崔慎自?幼时便知,以他的出身,若不审时度势,想来一早就会死于谢氏之手。

如今也是一样。

他若欲夺得世子之位,少?不得要凭东风借力,方可扶摇直上。

他前番曾意欲将元承晚拢入阵营,令她在宫宴上中药。

随后安排下的,是一桩英雄救美的好戏码。

他挑中的一把趁手刀是周旭。

周旭注定要死。

可为?了不浪费他的纨绔之名?,周小公子会因在宫宴上酒醉失态,轻薄长公主,死在英雄救美的世家郎君剑下。

他曾受过?旁人交代,知女子名?节贵重,戏不必做到实处。

可到她有男子有了肌肤之亲,暴露于众人眼前的那?一步,便能令长公主无路可走。

只能顺从地嫁与?他一早授意之人。

崔慎亦未料世间竟能有如此奸恶狂恣之人。

偏这种人还有尊贵身份,自?幼呼仆引婢,受尽宠爱。

他不过?令人对周旭阿谀逢迎短短几?月,又在酒色之间煽起?了他的野心,给了那?蠢货些许颤声娇。

便能叫他胆敢对着长公主起?了贪图之意。

周旭是真的以为?自?己能同长公主春风一度。

可惜蠢货就是该死,周旭违背他先前指令,自?己多手,竟然?牵扯了裴时行入局。

毁他全盘。

幸而老天有眼,令他生逢贵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上一计不成,却终究带来后来的机缘。

崔慎于月前逢得贵人,贵人许诺可助他夺得世子位。

那?他便识时务地投诚。

颤声娇一事的内情便是他对贵人纳的第一份投名?状。

用?来展露自?己投靠的诚意。

果不愧他信任,不过?一月贵人便有了动作,直向裴时行发难。

还将此局的棋子选定为?周家奴仆,慷慨地为?他除去周颐。

投桃报李,这是贵人对他投名?状的报答铱錵。

这个?老东西同崔恪相交忘年,情谊甚好;又在当年知他贩私盐一事。

如何能叫他活着?

叫他在自?己卧榻之侧,令人日夜提心吊胆。

生怕有一日事泄,他的世子位化作泡影。

幻梦过?后,他又成为?当年那?个?卑贱的婢生子。

在主母的冷眼,父亲的刻意漠视下寻不到片瓦藏身。

战战兢兢,终日难继。

如今这般已是甚好,崔慎心头感念贵人恩情。

可若叫周颐自?此开不得口?,便是更好.

六月廿九,烈阳炙地,鸣蜩嘲哳扰心。

这日傍晚,京外?忽传来消息,周颐一家在归剑川祖宅的途中突逢意外?,覆车坠入江流。

正是六月洪峰暴涨之时,江水急遽湍险,渔者打捞两日,只寻得些许残木朽车。

周家阖门尸骨无存。

周颐者,少?出剑川,求考功名?入仕,半生鞠躬尽瘁,得清名?传世。

临老俱都倾数尽覆,满地残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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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起?而多有跌宕,至老贵极人臣。

却终究葬身于哺养了他整个?少?年微时的江河。

澜江于这片厚土奔流了千万个?日夜,纵有周颐一人身名?俱灭。

亦不废其万古长流。

半生功业颓唐,终究归入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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