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软花柔》

番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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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或许也因他是个没?娘的孩子, 这些年孤独了太久,元湛总是忍不住凑到戚娘子面前,哪怕斗嘴也行。

只有多有一个人, 不似寻常宫人一般畏惧他,同他说说话就好。

那妖女虽对他爱答不理?,却?也从未当真伤害过他,甚至还在前日他答不出父皇考校功课时救了他一命。

就好似他的阿娘一般。

谢韫又一次望着那小?儿在远处悄悄瞅了她许久, 又在她勾手之后, 哒哒踩着欢快的步子一路奔过来。

“你又来找我作甚?”谢韫望着身边这个面容羞涩的小?男孩, 淡淡道?, “妖妃是会吃小?孩的, 你不晓得?”

她今日的口脂极浓极红,此?刻故意龇张开口齿对着元湛, 倒真将他惊得后退半步。

小?太子只觉, 今日的妖妃似极了史书中剖母腹取子, 烹食婴儿的怪物?。

“你吃了我, 父皇不会饶了你的!”

谢韫对这小?儿三番五次提起元承绎感到十分厌烦:

“不, 他会饶过我, 吃了你又如何, 他是皇帝。

“元湛,你可知晓, 帝王不会只有一位妻子, 也不会只有一个孩子。若我吃了你,他会再去找别的女人,生?别的孩子。”

经过兰玉一事, 元湛素来以为他就是父皇唯一的孩子,这辈子都要同他的鳏夫父亲相依为命。

小?太子因为谢韫这番冲击心神的话一时面色呆怔, 愣在原地。

谢韫暗叹口气,意识到他终究不过是个孩子,她此?刻同他说这些残忍的真相太过苛责了。

妖妃主动对小?太子露了个笑,有些生?硬地转了调,问及了另一个她关心的话题:

“你昨日去长公主府了对不对,你姑姑近来如何,她身子可好?”

“姑姑自然很?好。”

妖妃仿佛松了口气,连面上?笑意都真切几?分:“你下次去,可以跟她说,令她平日不必那么辛苦,她已然十分伟大,已经有许多女子都受过她的恩了。”

谢韫默了会儿,又期待地问道?:

“那小?郡主呢,她也好吗?”

“阿隐也好。”

“那就好。”

他同阿隐差了几?个月,但元湛向来直呼其名,从不愿承认自己比阿隐小?,是她的阿弟。

他默了片刻,复又启口问道?:“我是小?太子,你怎的不问问我?”

元湛忽然有些委屈。

她甚至没?见?过姑姑和阿隐,却?要问她们?的安康;他可是每日同她相处,她却?从来没?有问过他。

“好。”

谢韫也是第一次对着元湛妥协,开始试着同这个她曾孕育了七月,却?四年不曾相见?的儿子相处。

妖妃轻轻牵起小?太子的手,将他软乎乎的巴掌搁在手心。

“小?太子近来如何啊,可还好?”

她的手也极软,似玉笋一般柔美?,圆润剔透的指甲修的整整齐齐。

葱白的十指未染蔻丹,却?自有一份素净之美?。

元湛忍不住蜷了掌,似乎想握住她手心的温度。

他小?脸涨红,口齿也变得有些结巴:“我……孤也很?好,你不必挂念。”

谢韫忍不住笑开。

这小?儿惯会自作多情,谁说过要挂念他了。

元承绎回到正仪殿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曾在他梦境里出现过千百回,萦绕于无数个午夜梦回中的场景。

大的那个笑意开朗无拘,小?的那个把小?手搁在阿娘手心里,也害羞地抿出了笑弧。

皇帝在原地默默望了一会儿,方才深吸口气,提醒着自己,如今的境况究竟是何种模样?。

“阿湛,你怎会在此?地?”

你怎会和她在一处?

当真是母子天性么,四年未见?,竟也能在短短几?日便熟稔起来,叫你也会不自觉地想要靠近她,亲近她。

可是她凭什么呢,她都不要你。

小?太子终归是对父皇怀着敬畏,闻声一跳,立马恭恭敬敬地对着元承绎行了个礼:

“父皇,儿臣来看看戚娘娘。”

“看她?”

元承绎眉眼中流露出些只他二人方能心知肚明的讥讽。

他俯身抱起儿子,点点元湛的小?鼻尖,仿佛是在谆谆教诲无知稚童:

“阿湛,父皇教你,并非所有人都值得你付出真心以待,有些人狼心狗肺,向来喂不熟。你赏她块肉,她不铱錵仅不会对你摇尾巴,转头就能攀咬你。”

元承绎口中说着意有所指的诛心之语,余光却?瞥向那垂头不语的女子。

丝毫不错地自她眉目中望见?清晰的愧痛神色。

可他心头的郁结却?半分没?有被纾解。

只因这四年日日夜夜折磨着谢韫的愧疚里,从未给过他这个丈夫半分位置。

谢韫显然也是极快便想通了这个关节。

她从未对不起元承绎,又何必要对着他表露出自己的情绪,何必要受他的话刺痛。

“元湛。”

谢韫仰头望那个被他高大的父皇抱在怀里的小?男孩。

“日后你少来见?我了,要么多在上?书房待待,要么就少管劳什子功课,多去四处耍玩。”

小?太子神情有些沮丧,疑心自己并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好孩子。

可元承绎却?听懂了她的话外音。

生?在帝王家,元湛此?生?注定不会平凡,亦不会平顺。

他要么在漫长的忍耐和刻苦中独自完成为君者所须承受的一切历练,日后成为足够优秀足够称职的继承者。

要么就干脆什么都不要学,做一个一无长处,却?也毫无威胁力的富贵闲人。

唯有这两条路,能保他平安终老。

元承绎沉默了片刻,将儿子的小?巴掌自脖颈间拉了下来,放下了他:

“阿湛,去罢。阿耶会安排太傅为你多加些课业,你日后要更加勤勉才行。”

闷闷不乐的小?太子不敢有半句反抗,垂头离去。

身后的一对父母目送他小?小?的身影渐渐远行,心头却?各有所思。

却?不料那小?儿虽然不敢反抗元承绎,却?也不甘心就此?离去。

他垂头出了殿门,下了石阶,却?又悄悄藏身在了檐角宽大的柱子之后。

柱子恰好完全遮住他小?小?的身子,元湛甚至还谨慎地回身,对小?黄门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复又对着殿门外头欲言又止的大内官龇牙威胁,做了个自以为凶恶的表情。

李德海吞了口唾沫,只能故作不见?地背转过身子,无语地抬眼望天。

然后元湛便亲眼见?到了一幕令他觉得新奇又诧异的场景。

可惜依他四岁的心智,尚且无法参悟大人间的情葛纠缠。

父皇仿佛是同妖妃争吵着什么,他看起来有些激动,墨眉紧拧,同从前在立政殿训斥大臣们?的表情一模一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妖妃却?垂着头,恍若未闻。

任由?父皇一人站在她面前说的口干舌燥,她却?饶有闲情地给自己斟了杯茶,正细细撇开浮沫。

太嚣张了!

连元湛都如此?认为,元承绎自然也被她这全然藐视的态度激起更多怒意。

他弯身拽着妖妃的胳膊将人扯了起来,扯着她重重砸进了自己的怀抱。

父皇仿佛是怒极的神色,妖妃看起来十分柔弱,被扯的晃了晃,幸亏有父皇撑着她才险险站稳。

而后她被压在父皇怀里,静静听着他的控诉,美?人面上?一双深长的娥眉也越蹙越紧,最?后仿佛是烦不胜烦。

元湛眼瞧着她抬手,漫不经心地抚了抚父皇的脸,又一路抚到他的耳垂,轻轻勾了勾。

手法无比熟稔。

父皇的声调登时便降了下来。

可他口中控诉不停,妖妃也敷衍地点头,应了几?声。

仅仅如此?,父皇便完全被哄好了,松了桎梏,复将她整个人都重新搂进怀里。

仿佛方才抱他一般。

小?太子既觉惊讶,又觉得这副场景似曾相识。

他试着回忆了一下,而后骤然想起,妖妃方才抚父皇的手法,像极了他抚粉鼻雪时的模样?。

粉鼻雪是羽项国去年进贡的一只小?番狗,素日便是一副撒娇卖痴的做派,惯爱在他伏案凝神完成太傅布置的课业时从旁扰乱。

主人越是忙碌,它便越是起劲作对。

可元湛只消腾出一只手,这么随手一摸,那小?番狗便心满意足,服服帖帖。

父皇素日并不待见?这只狗,可若他知晓粉鼻雪其实与他有些共通之处,想必便能就此?放下对犬类的偏见?。

可惜不待他亲口将这一新奇的发现告知父皇,便叫那妖妃发现了他的踪迹。

元湛方才看的太过投入,一时惊讶,竟不自觉将半边身子都自柱后露了出来,正正好好被谢韫望见?。

她下颌抵在父皇宽阔坚实的肩头上?,一大一小?四目相对,妖妃对着他皱了皱眉。

小?太子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生?怕她要向父皇揭发自己,已然缩起脖子,做好了被父皇骂到狗血淋头的准备。

可妖妃却?主动抬手搂上?了男子的腰,愈收愈紧,主动往父皇怀里靠了靠,就此?站定这个姿势。

不欲让元承绎转身。

这才对着元湛扬了扬下颌。

这是要帮他遮掩,叫他快逃的意思。

小?太子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妖妃对他的讨好,脚底抹油,速速遁走.

至中夜时分,正仪殿的灯火烛影终于寂静下来。

谢韫玉肌汗湿,气若游丝。

她艰难地抬手去推皇帝沉重的身子:“你出去。”

元承绎不为所动,眸色深沉地凝视她半晌,忽而开口道?:“谢韫,再给朕生?个孩子吧。”

“生?不出。”

“谢韫!”元承绎狠狠顶了回去,叫谢韫疼痛难忍地蹙眉,“别以为朕不知晓你每次一个人在湢室里都干了些什么。”

“你抠得干净吗?”

谢韫用?一种诧异的眼光打量他,好笑道?:

“你既然知晓,又何必说出来呢。我的确生?不出,你可以去寻旁的女子生?。”

她此?生?都不会再相信任何一个男子,直至此?刻也一意孤行地认定元承绎终究会纳妃。

元承绎又同她呛声:“朕是皇帝,朕都不急你急什么,轮得到你急么!谁跟你说朕不纳妃,睡腻了你就去寻别的女子。”

“你竟还不腻么?陛下,你可真是贱得慌。”

元承绎被她一堵,心头负气。

可眼下境况也不太好发脾气,衣不蔽体,平白失了气势。

他便也就此?沉默下来。

谢韫已是倦极,力不能支,也懒得再叫他拿出去,渐渐睡了过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殿中安静了许久,沉默良久的帝王却?飞快地低声说了一句:

“阿韫,从来都只有你。”

少时没?有过晓事宫女,如今、日后也不会有旁人。

谢韫,只有过你,也只能是你。

可怀中的人娥眉微蹙,已然睡熟过去,并未听到素来骄傲的帝王偶然的一瞬低头。

元承绎也不在乎。

其实想一想,他背叛过她,她也背叛了他,所以他们?本就互相亏欠,就该这么折磨彼此?,到此?生?终了。

他算不上?很?好的男子,她亦不是什么好人,所以两个不好不坏的男女也可以凑作一对,就这么不好不坏地过下去。

毕竟深夜寂寞又漫长,他已然独自度过了上?千个没?有她相伴的夜晚,如今失而复得,怀里若有了温度,怎样?都会比一个人更容易入眠。

帐中的男女沉沉睡去,灯花荜拨爆了一声,而后默默燃尽最?后一丝光明.

元湛是在七岁那年知晓谢韫的真实身份的,彼时他正和裴隐一同在城楼上?吹风。

两个一样?高的小?身影被夕阳在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他伤心又愤怒,却?只能对着阿隐开口倾诉:

“孤没?有料到,她就是我的母亲。多么可笑,她在我身边三年都不愿告知,就这么骗着我——世上?真有这么狠心的母亲吗!”

裴隐一双清澄的眸素来平静,她望住身旁委屈的太子,话音轻细:

“阿湛,不要这么说,她生?下你便是对你的恩情。”

她比阿湛知晓更多的内情,却?也受过阿娘的教诲,阿娘说,那些都是往事,便让它成空。

阿娘特意嘱咐过,不要让阿湛知晓。

“除了是你的母亲之外,她还有旁的身份。我们?作为小?辈,她生?下你已然足够伟大,你不必在心头怨恨她。”

元湛沉默了一会儿,想起这三年间谢韫偶然也对他露出浅淡的关怀。

再次开口时,话中哽咽已然平复许多:

“她在明月阁待了整整四年,四年都没?能见?过天日。阿隐,你可曾去过远方?”

裴隐自然去过。

她随阿耶阿娘去过河东,亦多次出京游玩,她如今不过七岁,却?已然用?脚步丈量过大周的无垠疆土。

见?过层林尽染的秋日好景,也听过万仞青山间的渔歌互答,亲眼见?证过万丈红日自地平线喷薄而出,一双尚且柔软的手掌已经握过乡野农人的锄头,踩过新翻出来的湿润泥土。

可阿湛还没?去过,故而她只是对他说:“阿湛,我也没?见?过远方。”

“那我们?日后一同游遍大周可好?”

“阿湛,我相信你,总有一日你可以踏遍大周的每一寸疆土。”

其实阿隐晓得,他除了带着自己,还想带着他的娘亲一同去看远方。

只是小?太子的别扭心意怎么能被她戳穿呢?

“阿湛,”她笑了笑,“我相信你一定会长成一个很?好的人。”

“阿隐,你也是。”

晚风轻柔地拂在面上?,如纱的红日霞光将他们?的面孔映的金红。

皇城沉默地伫立在上?京城中,山衔落日,上?京被笼罩在一片静美?暮色下。

可他们?远远眺望,上?京城外有飞瀑流泉,击石如万壑雷;悠长的清泉流出深山,载起人间烟火,顺着河道?汇入江河汪洋。

林中松涛如诉,茂翠深直;倦鸟俯瞰过大周的土地,掠过晚风中大片起伏不定的稻浪,如波如澜。

城外鸡鸣犬吠,炊烟袅袅,不知是谁家孩童放飞了纸鸢。

正是太平好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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