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情鲛人全靠演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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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无心无情(一)

暗红色的鲜血染湿了郁照尘的衣襟,流向阴刻着花纹的地面。

浓重的毁灭感与美一起袭来,令人呼吸一窒。

郁照尘的大脑在瞬间混沌一片,生出了无数种疯狂的想法,可又在下一刻变得一片空白。

这个时候,寒潭外的龙卷终于弱了下来。

走!江潭落知道,自己这次是没有办法取回心头血了,说完这句话,他就和无嗔一起,没有半点留恋地从寒潭下离开。

好好!

因此江潭落没有看到,当大殿内只剩下郁照尘一个人的时候对方究竟都做了什么。

——郁照尘的反应,和江潭落离开时候的猜想完全不同。

猩红的血迹在一点点蔓延,冷白的玉质地砖上,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的昙花。

红颜转瞬枯骨,最后只剩下一滩鲜血?

哪怕郁照尘是亲眼看到江潭落在自己眼前消失的,可他依旧不愿意相信……他的潭落,最后只剩下鲜血一滩。

“这不是潭落……”

“一定不是……一定不是!”

郁照尘向后退了一大步。

紧接着,他的心随着鲜血的蔓延一点点冷了下来,眸色也愈发幽深。

这一刻他忽然产生了一阵抽离感,甚至于走火入魔带来的疯狂感,也一并消失不见。郁照尘在顷刻间变得无比冷静。

他慢慢地蹲了下来,用手指触向地面。

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向上蔓延,郁照尘的手指贴在地上,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早在千年之前,江潭落就已经有了几近于混沌妖神的力量。

他的神魂还有**,都无比纯净。

这就注定了江潭落在彻底寂灭之后,**也会与神魂一样归于虚无。

可眼下郁照尘却看到——江潭落的肉身并没有彻底消失。

他不明白,也从未听过这样的景象。

郁照尘本该崩溃的,但在此时这一点点“异常”,却和那一颗鲛珠一样,在顷刻间就变成了他的支柱。

——或许潭落真的没有死?

——潭落没有死!

“你在做什么?”心魔现身,他不屑道,“这滩血里能有什么?”

“他还能死而复生不成?”

“要是你不毁了毋水下的棺材,他的肉身或许还好。”

这一次郁照尘竟然一点也没有被心魔激怒,他突然笑了一下,慢慢地将手抬了起来。

“江潭落没有死。”

这句话最后一段时间,郁照尘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心魔听到后立刻不耐烦了起来。

但郁照尘却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就在刚刚那一刻,他的神智冲破了疯狂的极值,骤然间回归理智与冷静。

而那疯狂的一半,似乎已经被郁照尘从自己的身体里剖了出去。

心魔还在他耳边大声咒骂着,郁照尘却缓缓施咒,将这流淌一地的鲜血收集了起来,凝成一颗与鲛珠差不多大的血珠,最后把它紧紧地握在了手心里。

此时的郁照尘,终于摆脱了走火入魔带来的疯狂,但却比往常任何时间都更执着地想要找到江潭落。

他轻轻地旋着手中的鲛珠,一个计划,从他心中生了出来。

蓬莱岛。

“圣主大人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珈行难端着酒壶走到了亭中。

这座小亭位于莲池的正中央,四周都是怒放的暗红色睡莲,这样浓重的色彩,甚至映红了江潭落银白的衣襟。但哪怕如此,坐在其中的人,脸色还是苍白得不像话。

极致的浓艳与清冷相撞,这一刻的江潭落美的不似凡尘中存在的人物。

哪怕是珈行难也看呆了一刻。

“没事,”正在打坐的江潭落缓缓睁开眼睛,“我刚才渡完劫,还未恢复好而已。”

“哦?真的?”珈行难问。

江潭落不再搭理珈行难。

实际上他的脸色,真的和渡劫没有什么关系。

江潭落的心头血被留在了昆仑,这虽然影响不到他的修为,可却让他的身体变得虚弱起来。

江潭落和珈行难从小就认识,不过他一向都觉得,自己和对方并没有多少共同语言。因此看到珈行难拿着酒壶坐在自己对面,摆出了暂时不会离开的样子后,江潭落立刻就不自在了起来。

他觉得,以防珈行难又说出什么离谱的话,自己要先找个话题出来。

江潭落没有多想,他随口问:“……昆仑现在怎样了?”

“昆仑?”一瞬间,刚才还笑着的珈行难忽然冷下脸来,“一切照旧,郁照尘似乎终于忘了之前的事情,重新去当他那高高在上的天帝了。”

珈行难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接着用手撑着下巴对江潭落眨了眨眼说:“前阵子的深情,总算是演够了。”

珈行难话语中满是嘲讽,要是江潭落真的真情实感历了一场情劫,听到这里肯定会生出些不悦。

然而江潭落没有情丝。

听到珈行难的话,江潭落将酒杯接了过来,喝了一口后认真点头说:“那就好。”

珈行难:“……好?”

“要是他真的放下了从前,对三界而言难道不是一件大好事吗?”

珈行难被江潭落的话噎住,他们两人已经认识了数千年,可是这一刻,珈行难忽然觉得江潭落很陌生。

从前珈行难总是庆幸江潭落没有情丝,这样才能安然渡过这一劫,并毫无留恋地斩断与郁照尘的羁绊。

但是现在珈行难却无比恐慌——藏在“正常”外壳下的江潭落,是这世上最无情的人。

他的无情,不只是对世人。

同样……对自己。

“……对。”珈行难点头。

江潭落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不久前郁照尘的异常,仍清晰地刻在他的脑海中。郁照尘的变化这么快,在江潭落看来绝对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郁照尘实在太正常了。江潭落在心底与无嗔说。

正常不好吗?

他走入火入魔已深,绝对不是一两天能够压制下来的,江潭落沉声说,所以我猜……郁照尘现在“正常”的样子,是他的刻意伪装。

啊啊啊——果然,本来就怂的凶剑无嗔,在听到江潭落的话后被吓得不轻,接着给江潭落敲起了熟悉的退堂鼓,那我们惹不起躲得起!

丢人!江潭落放下酒杯,……找到合适的机会,我要去看看。、

江潭落没有将这异常的感觉告诉珈行难,而是默默地记了下来。

半月后,凡世,凌定山。

一身青色劲装的江潭落带着无嗔剑行走在山道间,不过一会便登上了山顶。

从这向下可以看到——山脚下有一座繁华城镇,现在还未正式入夜,但城里已经点起了灯,街巷里正是热闹的时候。

江潭落握紧了无嗔,耐心地坐在了凌定山顶的巨石上。

圣主,我怕……无嗔小声说,鬼是不是很恐怖啊?

再说怕就把你从这里丢下去,反正你是凶剑,死不了的。江潭落轻轻用指尖弹了弹无嗔说……我好像不怕了。

江潭落知道,凌定山山脚下这座城镇的热闹与繁华都是假的。

三日前,凌定山山下鬼门大开,不少怨鬼逃出忘川,躲在了山脚下的城镇中,附身凡人活了下来。

因此这座城镇看上去虽然正常,但实际上已经有不少人被怨鬼夺舍。

这件事江潭落卜算到了,仙庭自然也卜算到了。

……圣主,还有多久啊?夜色渐深,无嗔又问。

快了,江潭落说,郁照尘应该快来了。

江潭落来这里,就是为了见郁照尘一面。

尽管从仙庭传来的一切都告诉他:郁照尘已经回归了正常,但江潭落还是没有放下心。

他知道,凡世出了这么大的事,“正常”的天帝郁照尘一定会来看看的,因此便亲自赶到了这里,打算近距离观察一下郁照尘。

听到江潭落的话,无嗔又忍不住问:要是郁照尘不来呢?我们不会一直等在这里吧。

要是他不来的话,那答案也不用再猜了。江潭落说。

——守护三界的天帝,不会不来。

要是郁照尘不来,那便可以直接证明,现在的平静都是他装出来的,自己就不同再多费神了。

江潭落的话音刚一落下,凌定山山脚下的城镇猛地一变。

屋内、街边暖色的灯火,于刹那间变为幽绿色。偌大的一座城镇,在瞬间化作鬼市。不知被困忘川多少年的怨鬼,肆意在凡间的街市里游逛,笑闹的声音传遍云霄,落入了江潭落的耳中。

感受到那股浓重的怨气,无嗔开始轻颤。

江潭落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握剑斩鬼,而是轻轻地拍了拍无嗔说:稍安勿躁。

江潭落坐在凌定山上,继续向下看去。

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在明月高悬空中的那一刻,江潭落感受到了一股熟悉而强大的威压。

虽然江潭落来凌定山前,就已经隐藏了自己的气息,但这一刻他还是紧张了起来。

郁照尘来了……江潭落说。

凌定山下,身着金色法衣的天帝连眼睛都没有多眨一下,他取出长剑,微微晃动剑鞘。

下一刻,一片金色花瓣自空中坠落,它看似柔弱,却在刹那间便嚼碎了恶鬼的元神。

江潭落缓缓松了一口气……难道说郁照尘真的压抑住了疯狂?

此时他离郁照尘太远,再加上对方是背对着他站在这里的,因此江潭落并没有看到——在收回长剑的那一刻,郁照尘是笑着的,他甚至还饶有兴致地看向了前方。

凡人与怨鬼的灵魂,一起在花瓣的撞击下发出恐怖的吼叫。

在郁照尘听来,这声音很是悦耳。

暗绿的怨鬼挣脱人身,但仅仅一息后,便被那股强大的灵气困住,接着毫不客气的碾碎。

这一晚,郁照尘要用忘川的怨鬼祭剑。

“真不中用。”郁照尘淡淡地说。

看着前方的鬼市,郁照尘抚了抚剑自言自语道:“……下一次放什么出来呢?”他的语气平静到没有一点感情,甚至有几分无聊感。

放。

没错,凌定山山下满城的怨鬼,都是郁照尘从忘川放出来的。

是天帝郁照尘,打开了鬼门,任由他们涌入人世。

然后又来到凌定山下,亲手将他们斩杀。

——是郁照尘故意给人世降灾,复又来此救难!

“潭落,我什么时候能在这里遇到你呢?”

郁照尘太了解江潭落了。

江潭落虽然是妖,但是读遍人世典籍的他,比自己更在意这三界。

郁照尘知道,若是江潭落活着的话,他或许不会来见自己。但是绝对不会任由这三界倾颓,看着众生死去。

终究会有那么一天的……自己一定会在灾难中、在鲜血汇成的河流里,遇到江潭落。

若是世上无灾,那便由他来降灾。

第32章 无心无情(二)

无嗔虽然怂,但它好歹也是一把凶剑。

嗅到凌定山下传来的怨气后,无嗔不受控制地发出了剑鸣。江潭落摸了摸剑身说:别激动。

圣主要动手吗?无嗔纠结道,……不知道下面那些凡人会怎么样,可要是插手的话,我们岂不是要撞上郁照尘了?

令无嗔意外的是,江潭落摇了摇头。

为什么要帮?他反问。

诶?!

江潭落的话让无嗔感到意外:为什么呀?它以为圣主一定会出手相助。

江潭落看向凌定山山下的目光古井无波,他轻轻摇头对无嗔说:凡人的生死轮回、旦夕祸福皆由天定,我没有干涉的必要。如今已不像千年前那样仙妖共治三界了。身为妖皇,我只需要护住妖域便好。语毕,他像拍小狗似的轻轻拍了拍无嗔。

干嘛给自己多找麻烦?江潭落反问。

剑鸣在一刹那间平静了下去。

明明渡劫的时候它一直陪在圣主的身边,但这一刻的江潭落,还是给了无嗔无比的陌生感。

……如果今天在这里的是从前的圣主,那他不但会去救那些人族,甚至于还会度化恶鬼,而不是像郁照尘做的那样,一剑将他们一起斩杀。

看到凌定山的鬼市一点点消失,阴森的鬼火熄灭,江潭落也从凌定山顶上站了起来,他转过身没有任何留恋的离开了这里。

而就在江潭落将要到达蓬莱时,他忽然伸手,紧紧地攥住了胸前的衣襟。他用劲很大,手指关节都随之泛白。

位于左胸的心脏,还有生在心口正中央的鲛珠一起痛了起来,江潭落不由咬紧牙关。

“圣主您怎么了?”无嗔着急问。

江潭落的脸色苍白,他缓缓摇头,等过了一会才说:“缺了心头血,鲛珠也有一点问题。”

“那要怎么办?”

“回蓬莱闭关吧。”江潭落回答道。

舍身劫同情劫相叠,本就是十死无生。

江潭落虽然扛过了这一劫,但缺了一滴心头血,还是让他不大好受。最重要的是,他当小鲛人时分出去的那颗鲛珠,似乎也对本体产生了影响。

不打算因为这件事去找郁照尘冒险的江潭落,干脆直接选择了闭关。

所以他没有看到,自己离开凌定山后,杀完怨鬼的郁照尘忽然支撑不住地跪倒在了地上。

“咳咳……”黑色的鲜血从他唇边涌出落到了地上。

下一刻,凡是被鲜血所溅到的花草均在刹那间枯萎,化作黑色的齑粉消散在郁照尘的眼前。

郁照尘脚下的大地开始龟裂,不多时就生出了巨大的裂隙,紧接着裂隙里岩浆翻滚。

九贪剑从郁照尘的手中落了下去,在将要坠入岩浆的那一刻,又被他一把握了回来。接着他双手握着九贪剑,重重地刺入大地之中。

这本是一个很简单的动作,却被郁照尘做的无比艰涩。

——按理来说杀怨鬼对他来说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才对。

“你觉得这样就能拦住我?”他轻声说。

郁照尘的唇角满是血迹,但他却握着九贪剑面对着岩浆笑了起来。

话音刚落,郁照尘的经脉、血管中又是一阵刺痛,就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了一样。

他的行为激怒了天道。

然后落下了天罚。

天罚还没有结束,可郁照尘却用九贪剑撑着站了起来。

他好像完全不在意这天罚,竟还是在经脉剧痛时使用清洁咒擦干了唇角的血迹。

“……瀛洲有异魔将要开始活跃,”明明周围空无一人,但郁照尘还是站直了身,如与人聊天般说,“我现在将它们放出来,待它们尝够了自由的滋味,再将它们斩杀,你说怎么样?”

他这话虽像问句,但却是用肯定的语气说出来的。

郁照尘的话音一落,天罚愈烈。

但他除了稍稍皱了一下眉外,竟然没有一点多余的反应。

只是在这天罚落下的那一刻,郁照尘第一次回想起了当年那个卜算——关于他将要成为仙庭下一任天帝的。

因为这个卜算,郁照尘从小被父亲忌惮,甚至险些丢了命。

后来还是因为这个卜算,郁照尘成为了天帝,他必须守护这三界,并且……被天道所困,失去了堕魔的资格。

他永不会堕落。

永世受折磨。

“天帝”这两个字,从郁照尘出生起便化作一道沉重而疼痛的枷锁,系在了他的身上。

“潭落,你看就连天道都觉得,天帝不会有私念,更不会害这苍生。”

“……只有在你眼前,我才会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怎么办,我还是没有办法像你说的那样当个好天帝……”郁照尘不怕天罚,他只是有那么一瞬,害怕江潭落失望。

天罚之下,郁照尘到了瀛洲,然后如他所说那样放出了那群千年前被瀛洲圣君镇压在此的异魔。

重获自由的异魔激动地冲向瀛洲。

瀛洲众仙立刻祭出本命灵剑,尝试着将它们阻止,但是毫无准备的他们,仍旧不敌疯狂的异魔。

就在他们将要抵挡不住时,伴随着阵阵剑鸣天帝忽然现身,郁照尘几乎没有用灵力,单纯以剑招杀死了异兽。

顶着天罚,郁照尘就像是无所感知一般看着脚下盲目狼藉的瀛洲,眼神中露出一点失落。

——这一次还是没有等到潭落。

不过没有关系,总有一天,他一定会等到潭落。

郁照尘一向很有耐心,正如他可以为毁掉毋水的封印等上数千年之久那般。

……

蓬莱,不觉泉。

细密的水泡伴着精纯无比的灵气从泉底涌出。

身着银衣的鲛人浮在泉底,他缓缓吸收灵气,吐纳修复着鲛珠的裂隙。

江潭落原本以为自己这次闭关不会花费很长时间,但意外的是,闭关后不久,江潭落竟然直接进入了冥想状态。

已经寂灭、以身合道的老妖皇,出现在了江潭落的眼前。

而江潭落低头则看到……自己忽然变回了千年前少年时的模样,此时正坐在书案前抄着经文。

“潭落,你天资出众,但却凡性深重。这可不是一件好事啊。”

“什么是‘凡性’?”江潭落听到自己问。

老妖皇叹了一口气说:“便是凡人之性,若想成圣成神,必须要舍弃这些才可以……”

其实早在数千年之前,江潭落就已经有了比肩老妖皇的力量。

单单修为与神魂的强大程度来说,他已经是混沌妖神了,可是混沌大劫却迟迟不来。

当时江潭落觉得,自己怕是永远也不会像老妖皇说的那样成圣成神,因此少年时的这段对话,便被他埋在了心底。

直到现在,江潭落又忽然想起了这件事。

这一次,他重新凝神,下一刻神魂间便是一片空白,甚至于就连本命灵剑无嗔都无法再与江潭落联系。

蓬莱之巅,厚重的紫云正在凝结,不觉泉边绽放出朵朵幽昙,将这里与周遭完全隔绝开来。

恍惚间,江潭落忘记了人世的一切,神魂于瞬间感知到了天道的存在。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没有了情丝的江潭落,终于摆脱了一直束缚着他的凡性。

“大人,圣主他不会有事吧?”不远处的小亭里,手捧银盘的花妖小心翼翼地向珈行难问。

“……不知道。”珈行难缓缓摇了摇头,然后合上了手中的折扇。

珈行难鲜少有这样严肃的时刻。

“不知道?”花妖被珈行难的话吓了一跳,本能地重复了一遍。

“圣主大人他闭了死关。”末了,他忽然咬着牙说。

江潭落闭了死关,要不然成功出关,成为真正的混沌妖神,要不然只有一个……死字。

有一件事,珈行难一直没有告诉江潭落。

上一任妖皇,也就是珈行难的父亲在寂灭前曾经让他告诉江潭落:

江潭落已经有了足够强大的神魂和力量,若是他能够狠得下心来,闭上一场死关去参悟,便也可以像自己一样,踏入最终的境界。

彼时他以为是自己的私欲作祟,不想江潭落超过自己太多,才没有将这一件事告诉对方。

但是现在,在江潭落闭关后,珈行难才恍然发觉,事情好像不是这样。

他不是不想江潭落超过自己,而是……不想江潭落离自己太远。

我们明明从小认识,我们明明互相陪伴数千年。

我明明才是最了解的他的人。

……江潭落应该是属于我的才对啊!

他应该永远都在我身边的。

“我要去陪圣主,往后妖域的事情,暂时由各族族长处理。“珈行难忽然起身,对周围人说。

对江潭落来说,成为真正的混沌妖神,重要的不是什么天雷、渡劫,而是“参悟”。这是注定一个漫长的过程。

“是,莫大人。”一边的妖族不疑有他,听到珈行难的话后慌忙行礼答应,顺便默默感慨了一下莫大人与圣主的关系的确很好。

而珈行难也不再多说什么,他径直朝着不觉泉而去。

不过多时,珈行难也被结界挡在了泉外。

然而他并不意外,甚至于这一切本来就在珈行难的料想之中。

一身暗红的他,缓缓坐在了泉边。

身为上任妖皇之子,珈行难比任何人都清楚,此时的江潭落压根不用什么护法,自己也无法接近对方。

因为不甘心让江潭落离自己越来越远。

所以珈行难要制造出假象,让世人误以为在闭关的这段时间里,自己一直“陪伴”着江潭落,并与他朝夕相处。

他们合该如此。

第33章 重逢(一)

蓬莱岛四季如夏,不觉泉下的江潭落不知道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他只知道泉边的绣球花开了又败,败了再开,花叶坠落泉中,又消散在他身边。

时间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的过去。

甚至就连一甲子的岁月,在不觉泉外珈行难的眼中都变得无比短暂。

参悟虽然没有渡劫那么惊险,但也不是好过的关。

不觉泉里的江潭落,始终没有出来的迹象,珈行难就这么耐心地等待在这里。除了去处理大事外,一日也不曾离开。

不觉泉下,江潭落的神识逐渐变得强大,在某些时刻,他甚至觉得自己能够感知到三界发生的一切。

算不出就这样过了多久,突然有一天,江潭落从入定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

银白的鱼尾,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又化作双腿。

江潭落的足下生出一朵巨大的潮生花,浅紫色的花瓣在水中飘摇着,如纱缎一样。

紧接着不觉泉里传来古老的鲛歌,一点点将江潭落唤醒。

就在江潭落醒来的那一刻,像海浪一样翻涌着的紫云把整座蓬莱岛笼罩,甚至于就连包裹海岛的迷雾,也变成了紫菂色的。

蓬莱岛上的妖族们,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异象。

和上次出关的时候不同,这一次不但当年妖域的大妖,甚至于就连修为没有那么高深的年轻妖族,都感知到了来自于混沌妖神之力的绝对压制。

他们正在凭借本能,向蓬莱聚集。

不远处的鲛人海中,同样有许多鲛人已经察觉出异样聚在了迷雾畔。

在不觉泉边陪了江潭落多年的珈行难,同样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猩红的眼。

“终于……”他看着头顶的紫气,喃喃自语道。

江潭落过了这一关,并且比珈行难想象的还要快。

下一息,伴随着一阵凤鸣,蓬莱岛上生长着的各色花卉,被一朵朵浅紫色的潮生花所替代。远远望去无比壮观。

接着,强大的灵力如涟漪般扩散,甚至于在顷刻间荡散了岛外的迷雾。

混沌大劫中“参悟”这一关与雷劫不一样,江潭落苏醒之后,翻滚的紫云中只是生出一束浅金色的光亮,柔柔的照了过来,他的灵力也在这一瞬间暴涨。

舍身劫、情劫还有最终这场名为参悟的混沌大劫,终于使得他突破了最后一关,成为了真正的混沌妖神。

江潭落踩着潮生花从不觉泉中浮了出来。

珈行难看到——银白离人纱织成的法衣,半点水迹也没有沾。江潭落的手腕还有额间,生出了浅紫色如花蔓一般的妖纹。

江潭落的五官本来就很明艳,这一刻在紫色妖纹的映衬下,更是生出了一种久违的原始又张扬的美。

伴随着凤鸣与鲛歌,江潭落胸前忽然绽出一朵剔透的潮生花,接着又融回他的身体。

珈行难是上任妖皇之子,拥有一半天生妖神血统的他,是唯一一个不被江潭落所压制的妖族。

“恭喜圣主,度过了这一关。”

……珈行难怎么会在这里?自己这一次闭关,究竟闭了多久?

看到对方,江潭落有些意外。

当年妖域还在的时候,身为妖皇的江潭落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他最多一次闭关,也不过是十年。

但是这一回,江潭落能感受到自己的闭关绝对不止那么短。

“我闭关多久了?”他问珈行难。

语毕,江潭落缓缓走出了不觉泉,他的身上一滴水都没有沾。

“不多,”珈行难笑着摇了摇扇子,接着朝江潭落眨眼说,“一千零一十七年整。”

“一千零一十七年?”

尽管江潭落早就想到自己这一关一定耗了不少时间,可是在珈行难口中听到准确数字的这一刻,他还是不由得吃了一惊。

竟然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吗?

和仙不同,妖族的血脉压制几乎存在于所有方面。

此时的江潭落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围绕着蓬莱岛已经满是妖族。

且除了那些已经等待在迷雾外的妖族,还有无数妖、仙正向这里聚集。

江潭落的心中,不由生出一点点不好的预感……

比如说他记得:虽然数量不多,但是蓬莱岛里也是有不少妖仙的。

“这千年三界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吧?”他问。

“你放心,这千载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三界海清河晏。”说完后,珈行难又在心中补了一句——除了传闻仙庭那位大人物过的不怎么好以外,一切都和从前没有什么区别。

听到珈行难的话,江潭落一句“那就好”还没有说出口,就听到珈行难忽然“哦”了一下然后补充道:“之前是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但是很快就有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珈行难似笑非笑的说:“父亲当年没有告诉你吗?混沌妖神,自然是要为妖族赐予神恩的。”

……赐予神恩?

老妖皇还在的时候,江潭落没有想过“凡性深厚”的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成为混沌妖神,所以他对成为妖神后的事,也没有多少了解。

珈行难轻轻将手贴在心口处,顿了几息后又对江潭落说:“你出关时的动静,恐怕所有妖都感受到了。”

这个时候江潭落终于看到,蓬莱岛上满是紫色的潮生花。

一段极其遥远的记忆,逐渐在他的脑海内变得清晰起来。

江潭落是很小的时候,被妖皇选中从鲛人海带到妖域去的。

在江潭落的印象里,自己刚到妖域的时候,为了庆祝后继有人,老妖皇似乎是办过一场盛会的……这好像就是刚才珈行难说的“赐予神恩”。

……

此刻,蓬莱之外。

迷雾边妖族越聚越多,甚至于就连一些仙,也赶到了此处。

一时间各类法器悬了满空,甚至于将天光都遮挡住了。

迷雾渐渐散去。

众人都看到了蓬莱岛上那一片接天的潮生花。

妖族生性张扬,而此时所有的妖都已感受到了那股强大的力量,所以就在雾气散去后,蓬莱岛上的大妖终于忍不住兴奋起来:

“圣主大人出关了!”

“……原来这就是混沌妖神之力!”

圣主大人?

与一直待在妖域的大妖不一样,岛外的人并不知道江潭落千年前就已经历完大劫。

但这也并不重要。

虽然稍晚了一点,但那强大到令人生惧的血脉压制,以及大妖的话还是顷刻间便让他们明白——传说已经陨落千年的妖皇,回来了!

昆仑之巅,郁照尘猛地一下睁开了眼睛,他的眸中闪过一丝猩红,下一息又隐了起来。

就在他睁眼的这一刻,原本空空荡荡的飞光殿忽然变得无比吵闹。

——各类怨灵一齐现身,将这座大殿挤满。

他们浑身挂满腐肉,惨笑着、尖叫着向郁照尘扑来。

“郁照尘你枉为天帝!”

“……哈哈哈杀人偿命,因果报应!就算你是天帝也逃不过!”

“去死吧,去死吧——”

“伪君子,你业债累累!”

仅一瞬间,那些怨灵就已经冲到了郁照尘的眼前。按理来说看到这些高度**的躯体,哪怕是神仙也会感到害怕才对。

可郁照尘竟然不为所动。

眼前这些怨灵,也是天罚之一。

自千年前凌定山那件事后过了没多久,郁照尘只要睁开眼,就会看到这些死在他手下的疯狂又腐烂的躯体向他索命。

日夜不休。

尽管怨灵杀不死他,但持续千年的纠缠若是换一般人的话,他怕是早就已经疯了。

郁照尘却像是没看到一般淡淡的吐了一个:“烦。”字便径直起身,穿透了那些虚影。

他将手贴在了心口处,轻声自语道:“……这是?”

就在刚刚,他感受到了一阵强大无比的灵力波动,甚至于道心都跟着痛了起来。

郁照尘已成圣千年,虽然道心碎裂,屡遭天罚,但是这些对他来说全部都是内因。

千年来郁照尘从没有遇到过这样强大的外力。

三界内,有谁拥有这样的力量呢?

答案好像只有一个——听上去绝不可能的那个。

……郁照尘忽然大笑了起来。

直到笑到筋疲力尽,郁照尘终于慢慢地攥紧心口处的衣料,从玄冰台上走了出来。

下一刻,他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中,便出现了一颗暗红色的血珠。

郁照尘低头看了它一眼,再一次笑了起来。

“江,潭,落……”他用缓慢又轻柔至极的语气念过这个熟的不能再熟的名字,接着拿起血珠,伴着怨灵的尖叫,在血珠上落下了无比温柔的一枚轻吻。

飞光殿里突然安静了一瞬。

围着郁照尘的怨灵都向后退了半步。

——纠缠郁照尘千年,他们非常清楚这位天帝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郁照尘往往表现得越是温柔,就越是会大开杀戒。

方才他的动作与目光,竟然让怨灵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自己被对方杀死时候的样子。

他们不知道“江潭落”是谁,只觉得这三个字在郁照尘的口中,温柔的如同诅咒。

飞光殿的大门敞了开来。

疾风伴着雪一起吹来,落在了郁照尘同样纯白的发间。

仙庭里的神仙都知道,这千年来天帝只会在三界有异动的时候出现。

可是最近似乎没有听说啊……

看到郁照尘忽然出现,他们不由面面相觑。

“把侧殿里的贺礼拿出来,同我一起……”郁照尘垂眸低声说,“去蓬莱。”语毕,郁照尘垂在身侧的手指猛地一颤。

“是,圣尊大人!”

方才说出那几个字时,郁照尘看上去无比平静。

但是他知道,甚至于他眼前的怨灵都知道。

郁照尘这个人,表现的越是“正常”,心里便越是疯狂。

在走出飞光殿的那一刻,郁照尘甚至笑了一下,柔声对身边腐烂的怨灵叮嘱道:“一会安静一点,不要吓到潭落。”

——他表现得就像不知道这世上只有自己能看到它们一样。

第34章 重逢(二)

蓬莱岛外的生灵越聚越多,妖皇归位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三界。

“妖皇月西瑕”这几个字对三界大多数人来说,已是一个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名字。

但无论再怎么遥远,数千年时光仍没能让人遗忘当年妖域强大的传说。

无数妖族顺着感应而来,他们或许不知道什么是“赐予神恩”,但还是希望能在今天一睹妖皇的风采。

“圣主大人,族人已经在蓬莱欲尽湾等着您了。”珈行难的话打断了江潭落的思路。

江潭落回过身来,点头对珈行难说:“好,我们现在就过去。”

“嗯。”江潭落没有看到,听见自己说“我们”这两个字的时候,珈行难的眸中忽然闪过一丝笑意,接着他便转身和江潭落一起,向欲尽湾而去。

在拥有传承与血脉压制的妖族,妖皇是至高无上的象征,没有人能够与他并肩。

不过江潭落一直都不太在意这些事,再加上珈行难和他是一起长大的发小,所以此时江潭落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对的。

蓬莱岛欲尽湾内外,妖族还有前来贺喜的仙人越聚越多。

江潭落在虚空中踏着潮生花而来,他远远便看到欲尽湾的海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生出浓浓的紫烟,它们弥散着将海面完全覆盖。

天上的紫云还在升腾,恍惚间竟然给了江潭落一种海天相接的错觉。

上一刻欲尽湾还热闹着,下一刻看到江潭落来,这里便在瞬间安静了下来。

从三界各处来的,数以万计的生灵在看到他的刹那屏息、行礼,远远望去甚是壮观。

“恭迎圣主大人——”

欲尽湾下,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紧接着所有人都跟着一起呼喊了起来。

一只沉水巨鲸自海底跃出,发出阵阵长吟。

江潭落停在了欲尽湾上空,他单足踏着朵潮生花的虚影,一手缠着水气凝成的藤蔓,看上去就似与众人不在一个时空般虚幻而美丽。

就像是庙宇里的神像,从神龛里走了出来一样。

“恭迎圣主大人。”突然,站在江潭落身边的珈行难也跟着众人一起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认识了好几千年,江潭落好像还没有见过珈行难这样正经。

他不由愣了一下,疑惑地转身,并将视线落在了珈行难的身上。

只见珈行难眨着猩红色的眼眸朝江潭落笑了一下,然后用妖族特有的传音方式在他耳边提醒到:“赐予神恩”,圣主大人不会是不知道要怎么做吧?

……想起来了。

江潭落凭借着千年前的记忆,缓缓地抬起被花藤所缠绕的那只手。

不觉泉下一千多年没有见到一丝阳光,江潭落的皮肤变得比纸张还要苍白。但越是这样不同于常人的苍白,越是有一种无法企攀的神性。

刹那间,欲尽湾下众人再一次屏住了呼吸。

圣主大人果然和传说中一样,美貌冠绝三界!就连手,都被常人优雅好看!

此时正默默在心中夸奖江潭落的人不知道,他们的圣主大人动作这么慢,并不是为了保持优雅,而是因为江潭落正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着当年的画面。

……当年老妖皇应该就是这么做的吧?

我应该没有搞错吧?

江潭落还没回忆完,就听到站在他身边的珈行难似笑非笑的叹了一口气,传音说:手给我。

手?

江潭落还愣着,珈行难便向后退了半步,然后无比虔诚地牵起了他的手。

触我额头。珈行难说。

他话音刚落,便缓缓地弯下了腰,不等江潭落动作就将额头帖在了对方的指尖……

江潭落想起来了!当初妖皇也是像现在这样,用指尖轻触自己的额头来着。

话说回来,当年自己是以对方晚辈身份出现在这里的,现在被自己触额的人换成了珈行难——

无嗔,你说我这是不是在占珈行难的便宜???圣主大人,这么神圣的时刻,您怎么在想这个?

欲尽湾下众人不知道此时江潭落在想什么有的没的,他们只看到潮生花上的人是那样的矜贵。同时……忍不住猜起了江潭落和珈行难的关系。

似乎从前有传说珈行难有个道侣,难道说那人就是……圣主大人?

他们好像认识几千年了,这么想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江潭落不知道下面的人在想什么。

他的手指还未离开珈行难的额头,欲尽湾的那一边忽然响起一阵仙乐。

西方原本湛蓝的天空,被金光笼罩。

江潭落和所有人一样,凭借着本能抬眸向仙乐传来的地方看去。

——九位玄女织着金光开道,在她们的背后,是一朵由白龙驮着的巨大的灵坐。

一切都如冰玉雕琢而成。

虽然还未靠近,但只用看上一眼,江潭落都觉得自己好像在这一刻嗅到了寒风的气息,以及触到了昆仑之巅终年不化的积雪。

四季如夏的蓬莱,也因为那人的到来而冷了一刹。

圣,圣……圣主,无嗔无比艰难地说,他来了!

嗯,江潭落咬了咬牙,他要是发觉不到蓬莱的异常,那才奇怪吧。

江潭落的语气虽然很镇定,但是珈行难却能从他久久不曾从自己额上抬起的手指猜出——江潭落可能没有他表现的那么镇定。

“圣主大人,怎么了?”珈行难故意装作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似的问,顺便再一次伸出手托住了江潭落的掌心。

郁照尘来到蓬莱欲尽湾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那个自己熟悉又陌生的江潭落,远远站在半空之中。

江潭落的手指轻点着一个人的额头,而那个人的手,还暧昧地贴在他的掌心之上……

郁照尘的心忽的一阵刺痛。

而与此相反的是,看到他到来江潭落只缓缓移动眼眸,淡淡地瞥了一眼而已。

明明还是当年的面孔,可是无论脸上的妖纹还是漠然眼神……一切都又和当年不同了。

江潭落看向他的目光里,半分感情都没有。

没有爱,甚至于就连一点恨都看不到。

郁照尘猛地一下攥紧了那颗血珠。

“哈哈哈哈人家压根就不认识你!”

“郁照尘啊郁照尘,你也有今天?!”

“你该死,你该死!要是让妖皇知道你的所作所为,他一定会杀了你!替三界无辜亡命的生灵报仇哈哈哈哈!”

郁照尘的耳边,怨灵的咒骂与讽刺声又一次清晰起来。

他们并不知道江潭落和郁照尘当年的事,但却从郁照尘的反常中明白——眼前这个人对郁照尘而非常特殊。

此时在三界众生眼中,欲尽湾上紫气与金雾一道弥散,十足祥瑞。

但在郁照尘的眼里,却满是腐尸,和地狱并无二般。

“……潭落?”他就像是没有听到怨灵的咒骂一样,忍不住对着远处的人叫出了那个熟悉的名字,但话一出口郁照尘才听见,自己的嗓音是那么的沙哑,且声音细弱到只有自己才能够听到。

怎么会这样呢……

这和郁照尘想的完全不同。

他以为江潭落会恨自己,他以为江潭落会记得自己。

……无论如何自己都该在对方的心间狠狠地留下痕迹才对。

可是这时隔千年的相见,怎么会这样平静呢?

此时这里已聚集了三界十万众生,他们俯跪在欲尽湾下,就连江潭落身边的那个人也是垂着头的。

明明此时此刻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够平视江潭落,但就在这一瞬,郁照尘却生出了自己也低入尘埃的错觉……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

圣主怎么办?无嗔小心翼翼地问,要去打个招呼吗?

打招呼?江潭落扬起了语气,他怎么觉得自己这把本命灵剑是来坑人的呢?

啊?不行吗?无嗔垮着脸问,那怎么办啊。

……就当不认识吧。我们的缘分,早应该断在我历完劫时了。

江潭落终于将自己的手从珈行难的额头上拿开,然后就像是没有看到郁照尘一样,把视线落在了欲尽湾下等候多时的妖族身上。

缠绕在江潭落手臂上的由水气凝成的藤蔓忽然散开,接着随江潭落轻扬手腕的动作向下落去,化作雨点洒在了众生的额间。

带着混沌妖神之力的雨滴,对妖族而言无比珍贵。

在雨滴降下的瞬间,他们再次俯身虔诚地向潮生花上的人行礼。

就在这个时候,郁照尘终于有了动作。

“圣主大人,”只见一身金衣的天帝向江潭落笑了一下,他用最温柔的语气说,“恭喜归位。”

郁照尘面带微笑,看向江潭落的目光平静又温和,除了那头刺目的白发外,一切好像都和鲛人海下初遇的那一刻没有任何区别。

但是江潭落没有回答郁照尘的话,他只微微蹙眉看了一眼珈行难。

珈行难立刻明白了江潭落的意思。

——他要自己配合一下。

“圣主大人,这是天帝郁照尘。”珈行难“好心提醒”道。

“……原来是天帝,”欲尽湾的那一边,听到珈行难的话,江潭落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接着他朝郁照尘笑道:“抱歉,方才并未反应过来。”

郁照尘的笑容忽的一下僵在了脸上。

什么叫……原来是天帝?

江潭落的声音就像隔着十几层棉被似的,不真切极了。

郁照尘觉得自己现在好像是在做梦,且还是一场荒唐无的噩梦。

潭落他为什么要这样说?

然而无论郁照尘多么想要这场梦醒,几息后他却还是真真切切的听到江潭落说:“我这番历劫太久,没想到你们昆仑已经换了一个天帝吗?”

……江潭落忘记了?

他忘记了毋水下的百年?

还忘记了……身为鲛人的那一世?

什么爱、恨、嗔、痴竟在他这里一笔勾销!

一切,只剩下了郁照尘自己的独角戏。

郁照尘的道心,再一次纠痛起来。

他没有想到千年等待,一场场天罚,最终自己等来的竟然只是一句……没想到你们昆仑已经换了一个天帝吗?

潭落将我给忘了……

他怎么会忘了我?怎么能忘?!

第35章 重逢(三)

“圣主大人有所不知,”见郁照尘一直不说话,珈行难适时开口,“上任天帝已经陨落许久,早在数千年前,仙庭就已经换了主人。”

听完珈行难的话,江潭落立刻一脸了然,他隔着欲尽湾,远远地朝郁照尘笑着点了点头说:“如此啊,我明白了。”

江潭落的语气客气又疏离,抓不出一点错来。

甚至于此时就连欲尽湾下的十万生灵,都没有一个人察觉出江潭落和郁照尘千年前就认识了。

……只有不远处的瀛洲圣君经铄灵露出了古怪的神情。

欲尽湾下水汽翻腾,江潭落的面容也变得不真切起来。

郁照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用尽全力观察着江潭落,试图在对方的脸上寻找异样。这一瞬,郁照尘甚至都忘记了伪装,目光变得**而直白,像是能在江潭落的衣服上灼出一个洞来似的。

江潭落感受到郁照尘的目光,也不由皱眉向他看去。

圣主大人!!!无嗔急了,别看他啊!不是说好了装作不认识吗?

怕什么。江潭落淡定道,他又不会吃人。

“请问圣尊,还有什么事吗?”江潭落的语气少了点客气,疏离得吓人。

——郁照尘的目光冒犯到了妖皇,他这样的反应才是正常的。

“无事……”郁照尘立刻垂眸,将目光藏了起来。

他攥紧了手中的血珠,反复回忆着刚才江潭落看向自己的眼神。

郁照尘没有办法欺骗自己:

他没有在江潭落的眼神中找到一点多余的情绪,无论是爱,还是恨。

郁照尘没有想到,千年时光过去,再相见时江潭落的恨对自己来说……都已经成为了奢侈品。

他们怎么会像陌生人一样呢?

不该是这样的……

郁照尘独自站在灵坐上,四周寂寂无人,欲尽湾上的风向刀子一样朝他刺来。

这是千年来,郁照尘的眼中头一次露出迷茫与脆弱。

除此之外更多的是恐惧。

他害怕自己和江潭落真的就此陌路。

远处的江潭落和珈行难看不到,欲尽湾下众生也看不到,但是一直纠缠着郁照尘的怨灵,却像是见了血的秃鹫一般在刹那间就兴奋了起来。

他们发现,被自己纠缠千年都不曾惧怕的郁照尘,头一回生出了一点名为恐惧的情绪。

郁照尘在害怕什么?

难道是害怕江潭落?

怨灵瞬间兴奋了起来,他们又一次在郁照尘的耳边叫嚣。

“圣主大人!!圣主大人杀了他!”

“郁照尘他枉为天帝!”

“郁照尘不配与圣主相提并论!”

怨灵那些“杀了他”的叫嚣,并没有刺激到郁照尘,反倒是“郁照尘不配与江潭落相提并论”这句话让他突然抬起了头。

赐予神恩的环节将要结束,水汽重新在江潭落的胳膊上凝成藤蔓。郁照尘看到,那个白色的身影将要离开欲尽湾了。

“等等!圣主大人——”郁照尘的声音,比他的思绪更快。

见江潭落将要转身,他便立刻出声将对方叫住。

“何事?”江潭落皱眉问。

“我有一件贺礼,想要送给圣主大人。”郁照尘说。

实际上郁照尘带了足足一小芥子空间的东西来,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想要亲手交给江潭落的,却只剩下了一个……

贺礼?

听到这两个字,江潭落的眼皮不由跳了一下。

江潭落完全不想再和郁照尘有一丁点的牵扯,更别说收到他的什么贺礼了。

但还没等江潭落将拒绝的话说出口,就见郁照尘一步步走离了灵台。

他每向前走一步,脚下都会生出一朵冰莲。

蓬莱的上空,也随着郁照尘的步伐一起生出一阵风雪,那场面神圣又寂静。

看到这场景,刚才因为赐予神恩而激动的妖族都安静了下来。此时,来自三界各处的十万生灵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屏息注视着郁照尘向江潭落走去。

郁照尘的动作无比优雅,不过转眼便走到了江潭落的身前。

此刻的欲尽湾安静地不像话,郁照尘的耳边只能听到下方的海水声,还有自己怦怦怦怦不断加速的心跳。

他朝思暮想了上千年的人,就站在自己的眼前。

可是他却不能碰,甚至于不敢惊扰。

江潭落一身白衣,像月华、像流水,干净的不像话。

自己早就已经……一身血污、周身怨灵,肮脏的令人生厌。

郁照尘忍不住攥紧了手中的血珠,接着将它收了起来……这不是今天他要送给江潭落的贺礼。

“你要——”见郁照尘久久不动,江潭落忍不住开口。

不过他这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便被郁照尘的动作给打断了。

郁照尘微笑着看向自己,接着缓缓抬手,将指尖贴在了心口处。

他要做什么?

江潭落忍不住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剖去情丝后,江潭落只剩下了理智。而此时甚至就连江潭落的理智,都在一遍又一遍的在他脑海深处重复着危险的信号——

郁照尘是个危险的人。

他越是微笑、表现的越是正常便越是危险。

“啊——”

“天呐!”

果不其然!就在下一刻,郁照尘的手指竟然猛地一下穿透了他自己的心口——就像是千年前,江潭落在鲛人海下做的那样。

他的动作无比决绝,甚至于在指尖刺破心口的那一刻,郁照尘的眼神中还闪过了一丝快意。

一滴温热的血珠,在这一刹那随着郁照尘的动作溅在了江潭落的脸颊上。

欲尽湾下,响起了一阵阵的尖叫。

“圣尊大人,你这是做什么?”江潭落立刻皱眉看向对方看去。

郁照尘在做这一切的时候,都是死死盯着江潭落的。

他想要在江潭落的脸上捕捉到自己期待的情绪,想要看看江潭落会不会因为自己的动作而将情感泄露。

但可惜的是,这一刻江潭落的眼睛里除了震惊和不悦外,依旧什么都没有。

又是一滴血从郁照尘的指尖落下,掉进了海里,刹那间海水翻涌如同沸腾。

道心碎裂的痛,郁照尘已经忍了千年。然而在他看来,这千年里的痛累计在一起,也抵不上这一刻。

郁照尘自虐般用灵力剖开了自己的皮肉,他喃喃重复着那句话——

“我有一件贺礼,想要送给圣主大人。”

欲尽湾上下安静地针落可闻。

在剧痛之中,郁照尘的手指一点点触到了灵台,并在这里摸到了一颗小小的珠子。

……那是江潭落的鲛珠。

上一世的小鲛人没有修为没有灵力,他的鲛珠按理来说是保存不了太长时间的。

知道这一点的郁照尘,便直接将这颗鲛珠藏在了自己的灵台中,以神魂温养着它。

时间久了,鲛珠几乎与他的神魂生长在了一起。

江潭落看到……郁照尘的手指已经刺入皮肉,他的脸色明显苍白了起来。

尽管如此,郁照尘竟然还是微笑着的。

江潭落身上生出一阵寒意,他忍不住轻轻摇头问:“……你这是做什么?”

“……圣主,这个给你。”

郁照尘说这一句话的时候,语气明显艰难了起来。

剖出和神魂生在一起的鲛珠,就像是生生将自己的心挖出来一样。哪怕是他,也有些难以承受。

可痛时看到眼前的江潭落,一切好像又都烟消云散了……

郁照尘要将鲛珠给江潭落。

他知道,哪怕从前的“江潭落”只是妖皇月西瑕的转世,但丢了一颗鲛珠,也会给江潭落带来不小的影响。

此刻郁照尘没有想过赎罪,也不敢想让江潭落原谅自己,他只想……将鲛珠还给江潭落,让江潭落好受一点。

仅此而已。

郁照尘咬着牙,将鲛珠剖了出来。

下一瞬,沾满了鲜血的鲛珠便被清洁的咒语洗了个干净。

小小的珠子在郁照尘手中泛着莹莹光亮,看上去是那么的可爱、漂亮。

郁照尘将手中的鲛珠递了出去。

“这是……鲛珠?”江潭落轻声说。

无论怎么说,自己和郁照尘,一个代表仙庭一个代表着妖域,两人的一言一行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

眼看郁照尘已经将鲛珠递到了自己的眼前,江潭落自然不能不拿。

于是江潭落只好伸手,当着三界众生的面将那一颗鲛珠接了过来。

郁照尘将期待的目光落在了那颗珠子上。

他想,说不定这颗属于小鲛人的珠子,能够唤醒江潭落的记忆呢?

细长、葱白的手指轻轻捏着鲛珠,江潭落将它转了几圈,细细看了过去。

……圆滑,色润,的确漂亮,不过里面的力量真是弱的可怜。

这就是我上一世的鲛珠吗?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它了。江潭落对无嗔说。

毕竟要是他没有记错的话,鲛珠应该早就融入了郁照尘的灵脉才对。

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重新将它凝起来的?

圣主大人不要因为这个心软呀!听到江潭落这么说,无嗔立刻急了,他剖鲛珠算什么啊?这个还不是和圣主您学的?

不会,江潭落终于一点点地将视线从鲛珠上移开,我只是没想到,上一世的自己竟然这么弱。

放在千年前,这颗鲛珠或许对江潭落有些用处。

然而此时已是千年之后,江潭落本体鲛珠上的裂隙,早已经在闭关中愈合。已是混沌妖神的他,再也用不上这颗漂亮又可怜的小珠子了。

不如还给郁照尘算了。

不对……

我知道了!

圣主知道什么了?

毕竟已经过去了千年,当年的事情他也该忘了。鲛珠……可能他以为这对我很重要,才会这么执着地把这东西送到我面前来。

啊?毕竟是朝夕相处的本命灵剑,无嗔愣了一下就明白了江潭落的思路:

江潭落觉得,一千多年过去了,郁照尘情感上应该已经忘记了当年的事情。但是毕竟经历了这么一遭,他有一两个放不下的东西、小小执念也在情理之中。

比如这颗鲛珠,它对当初的江潭落非常重要,所以便被郁照尘格外记挂。

而现在,江潭落想要的就是消除郁照尘的“误解”?

无嗔直觉有什么不对,但不等它开口,江潭落已经缓缓地将鲛珠拿了起来。

日光的照耀下,鲛珠显得愈发莹润。

江潭落对着它笑了一下,忽然将视线落到了郁照尘的身上。

此时,三界众生的目光,全都聚集在了江潭落的身上。

包括郁照尘在内。

他忽略了心口处的疼痛,紧张而又期待地看向江潭落。

葱白的手指,再一次在阳光下旋起了鲛珠。末了,江潭落忽然笑了一下,有些不解地看向郁照尘。

郁照尘的心骤然被提了起来。

——他看到,江潭落看向自己的目光,仍然是陌生的。

“天帝头回见我……”

江潭落的这半句话,像是一柄利刃,狠狠地刺入了郁照尘的心口,嚼碎了他的血肉。

别说了,潭落别说了!

郁照尘再也无法维持微笑,甚至于因恐惧而向后退了一步。

他想要开口,可嗓子却像是黏在了一起似的,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于是,郁照尘便和三界众生一起,听到了江潭落那后半句话。

他轻笑可一下,半开玩笑地说:“怎么只送一颗不值钱的珠子?”

不值钱,的珠子。

江潭落说千年前被他自己从心口处剖出,又被郁照尘以神魂温养了千年的鲛珠是一颗“不值钱的珠子”。

能够听得出来,江潭落是以开玩笑的语气说出这番话的。

他本意或许只是想和郁照尘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缓和一下气氛,但是这句话却像是一盆冷水,淋在了郁照尘的身上。

执掌三界数千年,习惯了站在权力之巅的郁照尘,从来也没觉得自己有这么狼狈过。

他执著了千年的事,在江潭落的眼前一文不名。

甚至于,成了一句笑话。

郁照尘怎么还不走?

江潭落不知道郁照尘这是怎么了,千年前自己最后一次见郁照尘的时候,对方看上去明明已经恢复了正常啊。

更别说自己现在还当面表示,当年的事情都不重要了,郁照尘不是应该走出执念才对吗?

我也不知道……无嗔讷讷道。

天空中的紫云缓缓散去,阳光落了下来,刺伤了郁照尘的眼底。

他忽然低下了头,然后露出了一抹无人察觉的微笑。

江潭落真的把自己忘了。

过往那些事……忘了也好!

忘了就忘了吧。

郁照尘的心底,忽然于瞬间闪出了个疯狂的念头……

“郁圣尊?”同在此时,江潭落忍不住出声提醒,“还有事吗?”

“无事,”郁照尘忽然抬头,他笑着看向江潭落,“抱歉,刚才只是忽然想起一位故人,所以晃了晃神。他和圣主一样,是个鲛人。”

在抬头的瞬间,郁照尘用灵力愈合了伤口,甚至于就连衣襟上的血迹,都被清理了个一干二净。

郁照尘这一生,从小学到大,也是他最擅长的事,便是如何去装一个正常人。

“让圣主大人见怪了,”他微笑着蹙眉,接着有些懊悔的摇了摇头,“……方才圣主大人让我想起了他,所以这颗鲛珠便是您的了。”

“原来如此,”江潭落忍不住松了一口气,“那这颗鲛珠我便收下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他再拒绝的话反而会让郁照尘起疑。

江潭落闭关时并未带什么芥子空间或者储物戒,因此他下意识地就要将鲛珠收入神识。

“圣主大人——”此时,珈行难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动作,“这颗鲛珠我帮您收着吧。”

“……”

江潭落顿了一下,忽然明白了珈行难的意思。

这颗鲛珠虽然没有什么力量,但到底曾经属于自己。贸然将它收入识海,或许会短暂的产生灵力震荡,引起周围人不必要的疑心。

“好。”江潭落没有多想,直接将鲛珠放在了珈行难的手上。

潭落把鲛珠……送给了珈行难?

江潭落不知道自己的动作,在郁照尘的心中掀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

这千年来郁照尘虽然很少出现,但还在尽职扮演着天帝的角色,三界发生的一切,他都有所耳闻。

例如人人都知的——

当年的蓬莱圣君莫知难,其实就是妖域珈行难。

以及妖族那广为人知的传闻——

珈行难有一个道侣,千年前回到了蓬莱。那道侣也不知道是受了伤还是怎的,回到蓬莱后就开始闭关,一闭便是千年。

在这千年中,风流多情的珈行难竟然一直陪着对方,他们在妖域朝夕相处……

当初听到这件事时郁照尘并不在意,但是现在当他猜到传闻中“珈行难的道侣”是谁后,“陪伴千年”、还有“朝夕相处”这几个字忽然向火一样,向他灼了过来。

江潭落和珈行难,……究竟是什么关系?

郁照尘本不愿想,但是江潭落的动作,却没法让他不去多想。

酸涩、嫉妒与不甘在刹那间袭了过来,如蛆附骨、如影随形。

……

妖域平日里就笙歌不歇,现在妖皇归位,自然要大庆一番。

江潭落出关后第二天,蓬莱便撤了岛上的结界,设以大宴,宴请三界。

这场大宴没有固定的席位,一切都随性至极。各类珍馐、佳酿摆满了蓬莱的角角落落,无论妖族还是仙人,凡是来到这里的均可以豪饮一番。

适逢盛会,就连一向低调的瀛洲圣君都来赴宴。

江潭落觉得郁照尘不会来,毕竟他之前就不怎么喜欢这种活动。而到了这日白天,江潭落也的确没有在蓬莱看到郁照尘的身影。

然而就在这一晚,夜幕刚一落下,金衣华发的郁照尘还是带着昆仑的风雪来到了蓬莱之畔。

——彼时江潭落正坐在蓬莱的溪边,从流水中取酒来喝。

江潭落的身旁,还挤着几个满眼崇拜的小花妖。

“圣主大人您酒量可真好啊——”

“是啊是啊,喝了这么多,竟然一点醉意都没有。”

江潭落笑了一下,他将手中酒杯递给了离自己最近的花妖:“怎么,想把我灌醉?”

闻言,那个花妖立刻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来,他并没有否认。

江潭落从小生活在妖域,早就习惯了同族的大胆奔放。

虽然按照老妖皇的话说——江潭落从小书读得太多,读坏了脑子,看着都不像一个妖族了。

但不像归不像,毕竟在这里生活了数千年,江潭落早就学会了怎么融入其中,装作合群。

——咳咳,用他曾经去过的“现代”的话来说,就是装老司机。

他接来另一个花妖手里的酒杯,笑着一饮而尽。

郁照尘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江潭落身边的。

……他看到,江潭落微笑饮酒的样子,与当初在毋水下时一模一样。

可彼时那笑容是给自己的,现在却是给……几个不知名的小花妖。

郁照尘的心一阵剧痛。

下一刻,他忽然尝到了几丝血腥味,刚才剖出鲛珠的灵台,也跟着一起痛了起来。他下意识将手抚在了心口,接着郁照尘忽然想起了当初在毋水下,江潭落曾给自己讲过妖域的往事……

他说,妖族并不讲究什么伦理纲常,道德规则。

在妖域,一切以享乐为尚。

听到江潭落的话,郁照尘下意识问:“妖皇也是如此吗?”

“……妖皇?”江潭落顿了一下,自己当然不是这样,不过这话可不能说出去,“自然了,他可是妖皇。你想想,妖域的规矩,都是妖皇定的。”江潭落结合老妖皇的行为,模棱两可地回答了一下。

他不知道因为自己当年随口的几句话,郁照尘心里产生了多大的误解。

远处喝醉了的小花妖还在纠缠江潭落。

“圣主大人,良宵易逝,一直喝酒也没什么意思……”

江潭落立刻警觉:“哦?那你要做什么?”

“我想陪……”

小花妖半句话还没有说完,就见一道浅金色的身影出现在了江潭落的身边。他微微弯腰,也从水里取出了一杯酒来。

是郁照尘。

他没有说话,只是朝江潭落笑了一下,接着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只等下一息,郁照尘带着一点江潭落从未从他身上嗅到过的微弱酒香俯下了身。

他在花妖震惊的目光下,将唇贴在江潭落的耳边轻声说:“……圣主大人如果非要人陪,那今晚,我可以陪您。”

江潭落:???

看到江潭落略带震惊的目光,郁照尘强忍着心痛,轻声在江潭落的耳边补充道:“我知道你和珈行难的关系,不过……我不介意。”

江潭落:!!!

不介意?

怎么回事?

明明昨天郁照尘表现的还很正常,怎么自己刚才放下一点心,他便变得和妖族一样……了!

第36章 重逢(四)

江潭落脸色一变,忽然从溪畔站了起来。

“天帝陛下,您在同我开什么玩笑?”他敛起笑意,蹙眉说道。

郁照尘注意到,这一次江潭落用的称呼是比“圣尊”更加生疏甚至于冰冷的“天帝”。

听到这几个字,郁照尘的脸色也随之一变。

溪水哗啦啦的流淌着,不远处还有鼓乐的声音,但是这一刻郁照尘的耳边却只剩下了嗡鸣。

甚至于就连江潭落的声音,都变得不真切起来:“……虽然你我一个是妖皇,一个是天帝,没有谁比谁高一头的说法。但无论如何,我都比你大数千岁。天帝陛下,我想你似乎不应该如此与一个长辈说话。”

“若是来赴宴的,那请自便,若是来这里与我开玩笑的,那就恕我不奉陪了。”

江潭落的语气并不算冷,然而却疏离到了极致……就像是真的将郁照尘当做晚辈看待似的。

妖域虽然不像仙庭里那样冰冷,可是当了千载妖皇的江潭落,身上也早就有了独属于上位者的强大气场,他不怒自威。

郁照尘呼吸一窒,指尖在瞬间变得冰冷。

此时此刻,江潭落冷淡的目光,不留情的语句,所有的所有都在提醒他——江潭落早就已经忘了自己。

不仅忘了爱,甚至于还忘记了恨。

那些让自己疯狂了千载的记忆与羁绊,已经被江潭落斩的一干二净。

一切,都像他唱了一**角戏一般。

郁照尘深深的注视着江潭落,明明等了千年的人就站在自己的对面,可他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潭落他……真的不要我了。

郁照尘觉得这个世界都变得不真切起来。

围绕着江潭落的花妖也被他的气场所吓到,全部待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甚至于还有一个胆子小且坐在水边的,晃了晃身形,便朝着溪水里面歪了过去。

“当心。”

江潭落余光看到这里,立刻伸手将差一点点就要歪倒在水里的小花妖拉了起来。

“谢,谢圣主大人……”对方立刻战战兢兢地行礼。

“无事。”

虽然是拉人起来,但是江潭落的动作依旧温柔,甚至于担心将对方拽痛,在伸手的那一刻,江潭落还下意识地用灵力托了那花妖一把。

“及时行乐”这四个字,就像是刻在了妖族骨子里面一样。

发觉到江潭落的温柔后,刚才还怕江潭落怕的要晕过去的小花妖瞬间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他忍不住趁着江潭落在自己身边,偷偷地蹭了对方一下。

或者说……并不偷偷。

江潭落:……

算了,习惯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郁照尘忽然开口:“……那圣主大人,为何允许这些花妖靠近?”

江潭落把自己看做晚辈,那么这些花妖呢?

岂不更是晚辈?

发现这一点的郁照尘,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说完这句话,就将视线落在了江潭落的身上,他希望从江潭落的脸上找到一点不同的神情……

然而郁照尘只看到江潭落低下了头,沉默一会后,江潭落忽然冷冷地笑了一声。

他缓缓地坐回了溪边,顺手从溪水里拿了一只酒杯。

一口烈酒入喉,火辣辣的味道从口腔烧到了胃,但江潭落却像是没有一点感觉似的。

这样的他,与郁照尘记忆里毋水下的阿瑕再一次重合了起来……阿瑕也是这么爱饮酒。甚至于还曾试着教自己喝酒……

郁照尘的脑海深处,再一次不受控制的冒出了当年二人在毋水下相处的点滴。

然而那时越温馨,越是衬得此刻冰冷。

江潭落说:“道理还不简单?因为他们是妖族。”

……潭落这是什么意思?

江潭落不是一个喜欢卖关子、打哑谜的人,他放下手里的酒杯后终于抬起了头,接着朝郁照尘笑了一下:“圣尊大人可知道我为何会消失千年去历一场劫?”江潭落的语气漫不经心,但话里的意义,却无比沉重。

诶,圣主怎么忽然说当年的事?万一说多了引起他怀疑怎么办?无嗔有点着急。

要是半句也不提当年的事情,才不正常吧,江潭落一边回忆一边对无嗔说,虽然我“失去了历劫的记忆”,但自己是为什么去历劫的,怎么会不知道?

听到这句话,郁照尘立刻就猜到了江潭落想要说什么。

而正是因为猜到了江潭落的意思,郁照尘甚至连点头表示自己知道的勇气都没有。

夜色渐渐深了,郁照尘的一头白发显得尤其刺目,江潭落缓缓将视线从对方的身上移开。

“你父亲是上个天帝郁昝启,对吧?”江潭落慢悠悠地说,“他与上任妖皇,还有我,都算是朋友。”江潭落的话向一把把小刀,轻轻地在郁照尘的心上划了起来。

在那个仙妖分治的时代,仙庭与妖域并立,二者各占一方,并且常有往来。

“……一日毋水的封印活跃,他特异跑到蓬莱找我商讨此事,”哪怕过去数千年,江潭落依旧记得当初那位天帝说的每一句话,“‘毋水之下的异魔,威胁仙妖二族,如今封印异动,你我二族不如联手应对,以绝后患。’你听他当年的话,是不是很好听?”

到了这个时候,江潭落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模仿郁昝启的语气。

但在场除了江潭落自己以外,却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当初异魔还不像后来那般厉害,若是仙妖二族真的像郁昝启说的那样联手,虽然也会有损失,但或许真的会彻底断绝后患。可惜……郁昝启当初的话,并非是他的本心,这只是仙庭与他给我布的局罢了。”

江潭落的话断在了这里,但此时就连他身边没有什么阅历的花妖,都已能猜到后面都发生了什么。

——江潭落被仙庭设局镇在了毋水下。

郁照尘虽然早就已经知晓当年发生的事情,但是如今听到江潭落亲口用浑不在意的语气说出,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心境。

就像是钝刀子割肉一样。

“原来你们仙庭都是如此!”

“道貌岸绕——”

“圣主大人杀了他啊!杀了他报仇!”

郁照尘的耳边,怨灵们又一次尖叫了起来。

而在另一头,小花妖们也完全笑不出来了……原来当年竟然是这样吗?

“今日的事情,就烂在肚子里吧,”江潭落转身看向那几个花妖,他淡淡的说,“如今三界并未太平多久,且郁昝启已死,当年的事我无意再追究。”

无意再追究。

这件事若是传出去,一定会影响到昆仑与蓬莱的关系,届时三界恐怕不会再太平了。

江潭落作出的选择,理性到了极致。

也无情到了极致。

几个小花妖呆呆地点了点头,江潭落终于将视线落回了郁照尘的身上。

“当初有妖说,仙庭里不过是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不值得信任。我还不以为意……”江潭落自嘲似的笑了一下继续道,“如今吃了这么大一个亏,我要是再不长长记性,那岂不是个傻子?”

听到“道貌岸然”这四个字,围绕着郁照尘的怨灵再一次兴奋了起来,接着一遍又一遍的在郁照尘的耳畔重复着江潭落的话。

而这四个字,也在刹那间化作冰锥,刺痛了郁照尘的心。

他的确道貌岸然、自私自利,将当初仙庭那一套学了个十成十,郁照尘无法反驳。

“可是我当年……”郁照尘还是想要最后与江潭落辩解。

他的嗓音沙哑,听上去竟有几分可怜。

“在我眼里你们都一样,没什么特殊的。”江潭落冷冷地打断了郁照尘。

“圣主大人……恨我吗?”郁照尘鼓足了勇气,终于自虐似的问出了这句话。

江潭落好像有些不耐烦了,他从溪水边站了起来,转身只给郁照尘留下一个背影。

“不恨,”江潭落淡淡的说,“只是有点讨厌罢了。”

——只是讨厌。

就像他会讨厌夏日吵闹的蝉鸣一样。

没有爱,所以没有恨,只是单纯的讨厌而已。

“咳咳咳……”郁照尘忍不住咳了起来。

这是道心碎裂的后遗症,还没咳两下,郁照尘的口中便尝到了一股腥甜。

要是放在往常,郁照尘一定不会在意什么吐不吐血,他顶多会在鲜血从口中涌出后,用法咒清理干净衣摆罢了。

但是此刻,郁照尘却努力想要将这种感觉压下去。

他的尊严不允许自己在江潭落的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且现在的郁照尘很清楚……江潭落看到自己难受的样子并不会难受,甚至于连快意都不会有。

江潭落只会觉得麻烦。

但越是这样,郁照尘咳的越是厉害。

如若说之前郁照尘的道心只是碎了的话,那么现在他觉得自己的道心仿佛下一刻也要化作齑粉了。

这种痛,郁照尘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杀人偿命!!!”

“枉为天帝——”

郁照尘眼前的景色一点点变得模糊,可怨灵的模样,却清晰地不能再清晰。

他们发觉到郁照尘的脆弱,接着一起涌了上来,将郁照尘紧紧围起。

蓬莱的月光、花丛还有溪水……最重要的是还有江潭落,都在刹那间消失在郁照尘的眼前,他只能看到一个个曾经死在自己手下,且高度**的身躯在向自己索命。

或许是因为江潭落在自己的身边,又或许是这一次实在是太痛了。

郁照尘竟然头一回生出恐惧之感。

“拿命来!”

“郁照尘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郁照尘向后退了一大步。

此时郁照尘的眼前只有恶鬼,他看不到江潭落在哪里。

凭借着本能,郁照尘朝着江潭落方才所在的方向伸出了手,想要找到对方——找到那个他此生唯一的温暖。

鲜血不断从郁照尘的身体里涌出,刹那间就将衣襟染湿。

一双黑眸空洞的可怕。

郁照尘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究竟有多么的吓人。

他只隐隐约约听到,刚才站在不远处的花妖大声尖叫了起来。周围脚步声凌乱,似乎有人在躲自己。

但郁照尘不想理会。

此时他的心中,只有江潭落一个人。

——潭落。

——潭落救我!

这一刻,郁照尘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时。

回到了被父亲推下毋水的那一天……

冰冷的海水好像再一次袭了上来,此时耳边恶灵的叫喊,与千年前毋水中异魔的咒骂重叠在了一起。

疼痛、窒息、恐惧,姗姗来迟。

他不再是仙庭中那个三界共主,不再是那个不惧生杀,手上沾满了鲜血的郁照尘。

而重新变回了……毋水下那个无助的少年。

郁照尘努力向前伸手,想要找到当年那个将自己从毋水里救出来的人。

就像是行走在沙漠里的旅人,在寻找最后一滴水。

江潭落是他的救命稻草。

只有江潭落能救他。

慌乱间,郁照尘又向前走了一步。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触到了熟悉的、微凉的皮肤。

郁照尘几乎立刻便反应了过来……是江潭落。

自己拉住了江潭落的手腕。

就是这一瞬,郁照尘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甚至于眼前那些狰狞恐怖的怨灵,好像都远了一点。

“嘶……”郁照尘听到,江潭落小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是被自己握痛了吗?

明明恐惧不已,可郁照尘在意识到自己将江潭落手腕捏痛的那一刹那,竟然还是与本能相悖的稍稍松开了一点手。

怨灵又一次叫嚣着袭来。

郁照尘喃喃念着:“潭落……不要走。”

“潭落,江潭落你不要走,好吗?”

潭落,你可以陪陪我吗?

潭落,不要离开我。

但紧接着,郁照尘只感受到江潭落的动作一顿,他缓缓地转过了身来。

“江潭落?”蓬莱的妖皇大人有些困惑的重复了一下这几个字。

他一点点将手腕从郁照尘的手中抽了出来,然后笑了一下,轻声在郁照尘的耳边说:“天帝认错人了吧?我不认识什么江潭落,我是月西瑕。”

什么江潭落,什么小鲛人。

只是郁照尘一厢情愿的一场梦罢了。

甚至于就连美梦,都算不上。

第37章 病入膏肓(一)

郁照尘一直固执的叫“江潭落”,但是如今的一切却明明白白告诉他——当年的“江潭落”,或许只活在自己的记忆中。

见周围花妖不敢上来,江潭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从芥子空间里取出一只玉瓶放在了郁照尘的手心——这里面装着一枚滋养心脉的灵药。

他没说话,但那声轻叹还有温柔的动作,却叫郁照尘忽然生出了一点希望。

然而这一次,希望也只是存在了一瞬而已。

“天帝要是不舒服,还是早早回昆仑去吧。”江潭落的语气很平淡,可他偏偏是用这样平淡的语气,说出了令郁照尘心灰意冷的句子。

——江潭落的意思是,你出事也不要牵扯上妖域。

他在送客。

原本已经陷入了混沌状态的郁照尘,忽然因为江潭落这一句话清明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玉瓶,随着额间一阵刺痛,郁照尘的视线终于一点点变得清晰。

江潭落就站在自己的对面,他一身银白衣衫,好像遥远的月亮。

他看向自己的目光有些犹豫和困扰,唯独没有担忧。

就在这个时候,又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

“圣主大人,您怎么还在这里?”是珈行难,他停在了江潭落的身边,“大好时光,怎么能浪费?”

珈行难一身水红长衫,手持折扇,看上去就像是人世里的风流公子。

江潭落认识他数千年,早就已经习惯了珈行难的样子。不过就在对方贴近过来时,江潭落这才后知后觉——原来珈行难也比自己高小半头。

此时的他,就像是被圈在对方的怀里似的。

“走吧,”江潭落没多想,他不再看郁照尘,而是转身对珈行难说,“天帝这里你来安排吧。”虽然对自己的演技很有信心,但江潭落也怕与郁照尘相处久了惹上麻烦,看到珈行难来,他赶紧将事托付给了对方。

“好。”珈行难笑着点头。

在跟着江潭落转身之后,珈行难也习惯性地将拿着折扇的那只手轻轻地搭在了身边人的肩上。

两人的身体贴的很近,但江潭落似乎对此没有多大感觉——毕竟他们两个认识的实在太久。

江潭落不知道,看到这个无意识的动作,郁照尘缓缓地垂下眼眸,并咬紧了唇。

千年的疯狂和等待,郁照尘怎么会甘心?

他怎么能甘心?

……

比起前任妖皇和珈行难,江潭落的性格要低调很多。

这场大宴后蓬莱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

而郁照尘也像是彻底心灰意冷一样,没有再来见过江潭落。

这日蓬莱依旧阳光明媚,江潭落坐在海边,一边用尾巴有一下没一下的拍打着水面,一边心情大好的擦拭着无嗔。

而一向话痨的无嗔,则趁着这个机会叽叽喳喳地和江潭落聊了起来。

圣主大人,郁照尘好久没有消息了吧?

江潭落擦拭长剑的动作稍稍顿了一下:对,怎么了?

……也没有什么,无嗔有些犹豫地说,就是觉得,他这样做有点出乎意料。

无嗔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表达什么,它虽然没有像江潭落那样干脆利落地弃掉情丝,可身为剑灵无嗔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出乎意料?

对……我还以为他会继续来纠缠圣主?无嗔有些犹豫的说。

江潭落擦剑的动作顿了一下,他刚想对无嗔说,郁照尘是一个理智的人,但是转念便想到了一个东西——已经被自己遗忘了很久很久的《浊铩》。

在那本“书”中,郁照尘可是最终成功毁灭了三界的。

“浊铩……”江潭落下意识将这几个字念了出来。

大概是因为太久没有从江潭落的口中听到这两个字,无嗔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江潭落在说什么。

怎么了圣主?

江潭落摇了摇头,忽然沉默了下来。

他历完劫后在短时间内经历了很多事情,紧接着又是长达千年的闭关。

因此江潭落竟然差一点便忽略了一件大事……

当初他以游魂的身份,在各个世界间徘徊,说着轻巧可实际上绝对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那个时候江潭落失去了对于自己身份的认知,失去了过往的所有记忆,在现代那些庞杂的信息中流浪,有意与无意的接受着各种催眠,一不小心就会彻底迷失自我。

他也的确差一点就彻彻底底的成为“游魂147”了。

要是那个时候有人告诉江潭落:你是妖皇、正在历劫,他恐怕是不会相信的,更别说配合了。

所以最后,为了将已经陷入半迷失状态的江潭落带回原本世界,并让他专心渡劫。陪着江潭落在各个世界流浪,且终于积攒够灵气的无嗔忽然灵光一现,伪装成了系统,给江潭落发布了“任务”,这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只是……

知道历劫要“深爱对方”、“奉献全部”,对他而言很简单。

可知道后面具体会发生什么“剧情”,却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你说《浊铩》这本书,是从哪里来的?

诶……无嗔也愣住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便在我的识海了。它还以为那是江潭落卜算出来的。

江潭落点了点头,他不再说话,只是将这种奇怪的感觉和浓浓的疑惑强压了下来。

他要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去揭开谜底……

正说着,刚才还一片平静的大海,忽然翻起了滔天巨浪。

天色在一刹那间变得无比阴沉,一束重雷毫无预兆的落下,向着不远处的海水劈去。

江潭落几乎瞬间便反应过来——是毋水封印下的异魔出了问题!

尽管江潭落千年前已经用小鲛人的身体献祭了封印,按理来说它不该再出问题才对。

可这世上没有必然,最重要的是江潭落也有些不确定,自己最后又以潮生花重构神魂,这一场献祭究竟算完成了多少?

看到前方的异象后,他立刻握着无嗔踏虚空向前而去。

伴随着刺啦刺啦的异响,方才那阵雷电,还在像小蛇一般在海中蔓延扩散着。

江潭落能感受到,毋水的结界好像开始晃动。

“走,我们下去看看。”

咬着牙说完这句话,江潭落就提剑直接跃入了毋水。

冰冷、阴寒的水气瞬间袭来,感受到江潭落的气息后,毋水下方的异魔先是无比兴奋,接着又被他的威压所震,立刻安静起来。

不对劲。江潭落轻声对无嗔说。

江潭落好歹在毋水下生活了那么多年,今日他一下来便发觉到,这里好像安静的有些不正常……就连水声,都小的可怜。

甚至于自己一下毋水,刚才那阵天雷的威力也于顷刻间散去。

一切又在短短刹那间恢复了正常。

圣主当心啊。无嗔也紧张了起来。

嗯,我知道。江潭落轻轻地点了点头。

毋水的异动,就像是在故意引他来。

江潭落下意识握紧了无嗔,而他刚想到这里,一座眼熟的不能再眼熟的竹苑忽然出现在了眼前。

竹苑的外面,还有一棵巨大的花树。

树下则摆着一张小几,上面还有小小的酒壶。

——这是当年江潭落在毋水下构出的那个幻境。

可是它早就在千载之前,就和自己一起消散了。

江潭落能感受到,在看到那座竹苑的时候,自己手中的剑都猛地一震。

他想要去摸无嗔,但紧接着就发现,自己竟然一动也不能动。

江潭落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了……

这个竹苑怎么出现了?无嗔被吓了一跳。

和摸不着头脑的无嗔不一样,要是说刚才江潭落还有点犹豫的话,那么看到这熟悉的场景、感受到无比强大的灵力,他算是彻底明白了。

是郁照尘。

“圣尊大人,你还不打算出来吗?”江潭落冷冷地问。

他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接着熟悉的身影便缓缓地浮现在了江潭落的眼前。

——郁照尘并没有穿法衣,而是着青衫,一头刺目的白发也只束了简单的马尾。

要不是那头白发太刺眼,江潭落差一点便要以为一切又回到了千年之前。

但显然,这正是郁照尘的目的所在。

“抱歉潭落,”郁照尘依旧固执地用着这个称呼,“我实在太想你,可你不愿意见我……别怪我,我只能这样找你。”此时他满目清明,语气真诚又温柔。

说完这句话,郁照尘走上前来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江潭落,接着将下巴搭在了对方的肩上。

两人的身体贴在了一起,江潭落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郁照尘的呼吸。

“找到我,然后呢?”

江潭落完全懒得与郁照尘聊那些有的没的,他用冰冷且半点感情也没有的句子,打断了对方那些关于思念的诉说。

果然,郁照尘沉默了片刻。

他忽然更加用力地抱紧了江潭落:“陪我留在这里,不要当什么妖皇了。我们永远待在毋水下,好不好?”

两人明明离的那么近,可郁照尘的声音却远的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里传来的。

这样的郁照尘,让江潭落感到陌生。

他又下意识地想到了《浊铩》,还有书中写到的……自己背后这人葬送了三界的疯狂结局。

江潭落的心底忍不住发寒。

郁照尘却像是没发觉到一般继续说:“你忘了毋水之下,忘了潭落,也忘了我……但是没关系。我会努力让你把过往的一切都想起来,若是想不起来……那我们便一刻刻,一天天重新来过。”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地温柔,甚至于说话间还不忘轻轻为江潭落整理长发。

但郁照尘说出来的句子,却明明白白告诉江潭落——郁照尘病了,他病入膏肓。

第38章 病入膏肓(二)

江潭落不明白,那一劫早就已经过去。甚至于小鲛人跃下毋水,也已是千年前的事情。郁照尘为什么还不愿意从当初的梦里醒来,甚至于还想“从头来过”?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

圣主大人我们现在不走吗?无嗔看到江潭落一直站在原地不动,终于忍不住有点着急地问,还有什么事情?

等一下,我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啊?

暂时不能动了。

等等,这是“小麻烦”吗?!

江潭落成为妖皇时尚年少,尽管修为高深,但在当初的妖域,也不是人人都服他的。因此一开始的时候,他也遇到过不少麻烦,并练出了不管心里到底慌不慌,表面上都临危不惧的本事。

现在听到江潭落的话,无嗔一时半会间也说不上来他的镇定几分真几分假。

“我带你去竹苑看看,”郁照尘轻轻地将江潭落抱在了怀里,“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个东西都和当初一样,说不定到了竹苑,你便想起来了。”

语毕,江潭落便觉双脚腾空,被人给抱了起来。

郁照尘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弄疼了怀里的人。

“当年离开这里后……我便构了一个幻境,”说到这里,郁照尘忍不住浅浅笑了一下,他低头看向江潭落,“现在终于有机会带潭落回来了。”

江潭落仍旧抿着唇,一句话也没有说话。

正说着,两人已经踏入院内。

那棵巨大的花树,仍在不分季节、不知昼夜的向下落着花。

“潭落,你还记得这里么?有没有一点熟悉的感觉?”郁照尘轻声问。

说话间,一片柔软至极的白色花瓣,就这样被微风带着从空中飘落,坠在了江潭落长长的睫毛上。他下意识地垂眸,向地面看去。花瓣也随着他的动作,滑到了江潭落的脸颊上,遮住了一点妖纹。

这样的一抹洁白,夺去了妖纹的光彩,把江潭落身上的妖冶之气都压了下来。

郁照尘刚才抬手想要替江潭落将花瓣抚落,下一刻手忽然顿在了半空……这样平和、收敛光彩的江潭落,好像真的变回了毋水下的阿瑕。

但是这种熟悉的感觉,也只存在了短短一瞬而已。

又是一阵微风,把花瓣从江潭落的睫毛上吹了下来。江潭落再次抬眸时,那双紫菂色的眼睛,仍如玄冰般寒冷。

就在这个时候,江潭落竟然开口了:“记不记得这里很重要吗?”他的语气非常平静,听不出来有什么感情。

……诶!无嗔有些吃惊,圣主大人怎么搭话了?

先稳住他。

江潭落在默默地催动灵力运转,以重新夺回对身体的控制。

他们两人的修为几乎一样,且江潭落能感受到郁照尘的道心出了问题,或许暂时不是自己的对手。但念及郁照尘现在……不怎么正常,江潭落还是决定先努力转移一下对方的注意力。

不等郁照尘反应过来,江潭落又说:“如果说我不记得呢?”

又是一阵微风吹过,树上的花瓣簌簌而下,全部落入了江潭落的怀里。

“不记得也没有关系,”郁照尘不由放缓了脚步,“你当年说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切都是按照自己喜欢的样子来的。如今我又把它变回了当初的模样,潭落一定会重新喜欢上的。”

闻言,江潭落忽然笑了一下,接着摇起了头。

“喜欢?”他看着头,“或许吧……不过我是个鲛人,若是说‘喜欢’,那我最喜欢的一定是温暖的浅海。”

温暖的浅海?

明明两人被困毋水下已经是千年前的事情,最初的记忆已经随着时间流逝而模糊。

但江潭落这一句话,竟然还是唤醒了一段郁照尘早先已经模糊的记忆……

千年前,江潭落坐在树下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闲聊着。

郁照尘看到,少年时的自己有些好奇地向江潭落问:“阿瑕一直住在这个幻境中吗?”

“算是吧……”记忆里的人想了想说,“我暂时离不开毋水,就只能布置一个赏心悦目的幻境了。不过在你来之前,我偶尔也会给幻境改改样子。”

当时郁照尘没有多想,他以为江潭落说的“改改样子”只是重新布置竹苑而已。

但是刚才江潭落那句话,才让他想起了另一种可能:

或许在自己来之前,这里大多数时间,都是如鲛人海里一般的风光。

……没错,江潭落是鲛人,他自然是更喜欢海底的!

妖域之所以建在蓬莱,便是因为江潭落鲛人的身份。郁照尘虽然不曾踏入妖域圣宫内部,但也听说过圣宫临海而建,一半在水上,一半沉在海底。

可是自己当年竟然忽略了这一点,忽略了江潭落对自己的迁就与照顾……

忽略了对于鲛人来说,住在海底才是理所应当。

江潭落能感受到,郁照尘抱着自己的那只手忽然重重地颤了一下。

他的心因为自己这一句话乱了。

江潭落赶紧趁着这个时候屏息凝神,再一次尝试调动灵力。

紧接着,在郁照尘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江潭落的手指微微向内曲了一下。

他听到郁照尘稍有些慌乱的问:“……若圣主布置幻境久居的话,会布置成什么样子?”

“布置?”江潭落不明白郁照尘为什么忽然这么问,但他还是随口答道,“自然是鲛人海的样子。”

虽然江潭落前后两世都与鲛人族不怎么亲近,但这并不能改变鲛人海无论是温度、水流甚至于光亮,都是最适合鲛人居住的地方的事实。

果然如此……郁照尘遍体生寒。

他是鲛人,可他却陪我在这座人世小苑里住了百年。

如果当年我没有离开毋水?

如果我一直陪着潭落?

如果我早早发现自己对他已经不再是利用?

如果我能早一点认清楚自己的真心?

如果我可以早早抛下仙庭的恩怨和仇恨?

……那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郁照尘实在是太过后知后觉,直至千年后的今天,他才发现原来早在他们相识的时候,江潭落就已经尽全力将他所拥有的最好的给了自己。

可是那些东西,都被他给弄丢了。

郁照尘觉得,这一刻好像有人紧紧地掐着自己的脖子,他竟然不知道要怎么呼吸才对了。

紧接着,郁照尘的道心又是一阵刺痛。

他下意识咬紧牙关,等待着痛意消失。但是这一次,道心的疼痛非但没有消失,甚至于还顺着灵脉向周身蔓延而去。

他的五脏六腑,好像都要跟着一起碎了。

“抱歉……潭落,”郁照尘深吸一口气,他把江潭落缓缓放在了花树下,“等我一下……咳咳咳。”语毕,他努力催动灵力去压制道心的痛感。

郁照尘没有看到,江潭落靠在花树上,微微扬起了头。

过了几息后,江潭落忽然开口:“你的道心出问题了。”

“……潭落为何忽然说这个?”郁照尘转身向江潭落看去,他的眼底是无法遮掩的惊喜。

以江潭落的修为,看不出自己道心出了问题才是怪事。

此时潭落愿意同我说这件事……是不是意味着他终于肯关心我了?

郁照尘的心中在瞬间燃起希望,甚至于暂时忽略了道心的痛意。

江潭落没有回答郁照尘的问题,反而说:“我不明白你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的,但若是继续下去,你离寂灭也就不远了。”

这一次江潭落的语气格外冰冷,甚至还蹙起了眉。无论郁照尘再怎么催眠自己,他都必须要承认——江潭落的话里,没有他期待的关心。

反而是不赞同与一点不悦。

“所以呢?”郁照尘的心一点点冷了下来。

“我卜算过,至少在这万千年里,天命都在你的身上。要是天帝在这时寂灭了,那三界必定会大乱。”

郁照尘握紧了手,修剪平整的指甲,在这一刻刺进了皮肉之中。

“……所以不管你是怎样将自己搞成这样的,都该结束了。身为天帝,你没有恣意妄为的资格,”语毕,江潭落忽然压低了声音,他对郁照尘说,“比如说,随意折腾毋水的封印。”

就在刚刚,江潭落终于感知了出来——郁照尘利用当年的“钥匙”和拂还咒的漏洞,改变了封印的阵法!

他以此将自己引来,然后再借助阵法之力,把自己困在了这里。

但是郁照尘却漏算了一点:除了拥有“钥匙”的他能影响封印外,作为“钥匙”本身的江潭落自然也可以。

——身为妖皇、拥有混沌妖神之力的江潭落,哪怕是郁照尘也无法控制。

此时江潭落的灵力已经可以流畅的在体内运行,他轻叹一口气,缓缓地扶着身后的花树站了起来。

这场闹剧,江潭落不想再陪郁照尘演下去了。

“圣尊,你该清醒了。”

“你……”郁照尘瞪大了眼睛,接着突然向后退了两步。

一个他此前想都不敢想的假设,从心底里冲了出来。

有没有可能,潭落他并没有失去历劫时候的记忆?

有没有可能,潭落就算记得千年前的一切,依旧能抛下过往的爱恨?

他只是懒得与自己纠缠。

嫌麻烦而已。

过往那些自己无比珍视的事物,对于江潭落来说,只是一张不小心缠在身上的蛛网罢了。

依旧不是爱,也不是恨。

只是一场麻烦。

“这个幻境,还是不要留在毋水下的好。”江潭落淡淡的说。

还在纠结过往的郁照尘暂时没有反应过来,但是陪了江潭落数千年的无嗔,却立刻明白了它的主人要做什么——

江潭落的耐心,已经被郁照尘消磨光了。

现在他要当着郁照尘的面,亲手毁掉毋水下的幻境!

第39章 病入膏肓(三)

当初在毋水下,江潭落教了郁照尘不少东西。因此他一眼就看出,眼前这个与当年并无两样的幻境是怎么布成的。

江潭落更知道,如何做才能毁掉这个秘境。

他缓缓地将手贴在了那棵花树的树干上,刹那间那熟悉且粗糙的纹理,便顺着指尖传到了江潭落的心头。

郁照尘说得没有错,这里的一草一木,的确都和当年一样。

圣主圣主,真的要这样吗?!郁照尘还沉浸在纷乱的思绪中,反倒是无嗔先着急了,其实把话说到这里,郁照尘应该已经明白了,我们直接走不就行了吗?这样……这样是不是太刺激了?

江潭落摇了摇头。

还是快刀斩乱麻吧。他觉得,之前就是因为自己犹豫,所以才会让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的。

在过往那百年,这一棵连江潭落也叫不上名字的花树,总是在簌簌的随着微风落花。

而花树下的土地,也不知道已堆积了多么厚的一层落花。

就在江潭落将手贴在花树上后,没过多久,一切都变了。

明明秘境之中没有风吹过,但是那棵树的树冠竟猛地晃了一下,接着满冠的花像是下大雨一样,毫不留恋地向着地上坠去。

这一棵花树本身就笼罩了大半院子,如今花朵快速落下,远远场面望去无比壮观。

正当花瓣肆无忌惮的落在郁照尘的身上的时候,他终于清醒了过来。

毋水下面的幻境小小的,天也因此变得比外面更加低。

所以在郁照尘的眼中,幻境之中的天空,好像就是由这棵高大的花树支撑起来的——这棵树永远鲜活,他从来没有想过它枯萎的样子。

可是这一刻,随着江潭落灵力的不断催动,那棵树上的花先是怒放——它们尽可能地肆意绽放着,燃烧着。

而就在短暂的绽放之后,耗尽了所有力量的花瓣,便只能在最美的时刻从树枝上飘然落下,然后坠入泥土。

郁照尘看到,江潭落就这样站在树下,他仰着头静静地向那树冠看去,任由无数花瓣从树上落下,坠到衣上、发间。江潭落没有将落花拂落的意思,甚至还轻轻地阖上了眼眸。

白色的落花,冲淡了江潭落身上属于妖族的气息。

郁照尘甚至都在某一刻忘记了此时发生的事情……

直到江潭落重新睁开眼睛,郁照尘终于清醒了过来,然后下一刻就陷入了震惊与慌乱之中。

“住手,潭落!住手——”这个幻境是郁照尘构建出的,见到江潭落的动作后,他下意识地调动灵力想要拦住江潭落,然而下一瞬,道心上传来的痛意便将他的动作打断。

花瓣散满了空地,接着这棵在郁照尘的印象中永远枝繁叶茂的花树,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

“……为什么?”郁照尘喃喃低语,“为什么不能把它留下?当初在毋水下……百年时光潭落真的一点也不在意了吗?”如果在意的话,又怎么舍得毁掉这个承载着记忆的地方呢?

“你说在意吗?”江潭落终于开口了,他把郁照尘的话重复了一遍,目光略带疑惑,“为什么要在意当年的事情?”

江潭落明明只是随口反问,可是因为他这过于冷淡的语气,郁照尘竟然在刹那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毋水下的百年时光,对郁照尘来说是救赎,是他这一生最快乐的记忆也不假。

但是对江潭落来说,却只是一场漫长折磨与惩罚里的一段而已。

如果能够选择的话,自己会选择留在毋水下,永远也不离开。

可要是江潭落能选的话,他一定会选择……从来没有到过这里。

自己最美好的记忆,偏偏是对方最不好的记忆。而就在刚刚,自己竟然想要让江潭落陪着自己,一起留在这里。

他当然不会同意……

郁照尘在这一刹那,同时意识到了江潭落的决绝,以及自己的自私。

在妖神强大灵力的催动下,花树在短短半盏茶的时间里走完了春夏秋冬。直到最后一刻,在他眼前彻底枯萎。

而伴随着这棵支撑幻境的花树一起,郁照尘眼前的场景也在顷刻间扭曲……他看了百年的花树,竹苑,还有小院里的一草一木,最终化作一阵淡淡的青烟,消失在了眼前。

甚至于到了最后一刻,就连温暖的感觉也消失了。

一切,好像就这么烟消云散。

毋水的寒意再一次袭了上来,郁照尘的耳边又传来了不远处异魔兴奋的尖叫声。

幻境消失,江潭落的手也慢慢落了下来。

郁照尘的道心早就已经碎裂,他这千年来非但没有想过修补、调整,甚至于愈发不加收敛地折腾,时间久了身体早就到了极限。

如今毋水下他耗费心力构成的幻境被毁,强大的反噬忽然袭来,郁照尘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与神魂,也要随着刚才那个幻境一起被撕碎,然后消失在江潭落的眼前。

“咳咳……”他终于支撑不住,半跪在了地上。

千年来,郁照尘的神魂头一回这样虚弱。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刚才暂时安静下来的怨灵,又一次袭了上来。他们嘲笑与讽刺着郁照尘,并且大声呼唤,希望江潭落能够帮他们报仇——尽管怨灵们知道,江潭落看不到他们的存在。

郁照尘的视线一点点模糊了起来,江潭落的身影忽然变得非常遥远。

……潭落要走了吗?

他要把我一个人留在毋水下?

想到这里,郁照尘忽然笑了起来。

江潭落将毋水幻境打破后,郁照尘终于彻彻底底的从那场持续了千年的疯狂梦境中清醒了过来。

他无力再去做什么了,此时他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当初自己把江潭落留在毋水下离开,如今换他走,好像也算妥当。

认命吧。

郁照尘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失去了人生所有的方向,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只能这样一动不动地半跪在毋水下,静静地听着怨灵的哀号。

“哎……”没想就在这个时候,江潭落竟然回头了,“你真的想死在这里吗?”

江潭落轻叹了一口气,缓缓蹲下了身。

“道心碎裂,心魔……还有什么?”江潭落皱眉说,“仙庭的藏书阁里,有妖域被搬走的书,你若是还想活,就去翻翻。\”

江潭落的声音,就像是一根绳子,把郁照尘从混沌的状态中拽了出来。

他听到江潭落继续说:“里面有能帮到你的东西。”

江潭落此时是真心给郁照尘建议的,在他看来,郁照尘虽然曾经狠狠地坑了自己一把,但这也都是天劫里注定的。

不是郁照尘,还会是别人。

如今一切都已经过去,自己也已回归正身。身为妖皇,他应该做的不是和郁照尘计较之前的事情,而是让郁照尘认清楚他的身份,成为一个真正的天帝。

这样才是对自己好的。

江潭落理智与冷静到了极点。

郁照尘本就比江潭落小千岁,当初在毋水下认识江潭落的时候,他还是少年模样。此刻听到江潭落难得的“关心”,尽管他已经清楚地知道这关心是为了三界,并不是因为自己,但郁照尘还是放任自己沉溺了一刻。

他没有注意到,在这一刻那些纠缠了他千年的怨灵的身影忽然都模糊了起来。

“但是我还是忘不了潭落……没有人能帮我。”郁照尘轻声说,与此同时他眼中满是不舍和依赖。

他这是什么意思?

江潭落有些搞不懂郁照尘到底想要说什么。

“你想忘了我吗?”江潭落只能凭借自己的思维,去理解这件事。

等等!等等!无嗔的脑海中立刻响起了警报,他觉得圣主的语气不大对劲。

然而江潭落大多数时间,都是懒得理会无嗔的。

“我……”

郁照尘当然不想。

可是江潭落却说:“你本就道心不稳,走火入魔,若是强行清除记忆,或许会变得更加严重。若是你想忘了我,那我有一个办法。”

他的语气格外认真。!!!等等,不会又我想的那个吧?

就在无嗔剑灵目瞪口呆的当下,江潭落再一次语气轻松地将那句他想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剖掉情丝便好。”他是真心这么建议的。

如果没有情丝,那一定会少许多麻烦。

比如说郁照尘的心魔,便可以在顷刻间消散,而因此受到影响的道心,也会在最短时间内恢复。

在江潭落看来,这是一桩非常划算的买卖。所以他提出建议的语气,也就格外诚恳。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的话落在别人的耳中有多么的恐怖。

剖掉情丝?

这不是郁照尘第一回听到对方这么说,终于这一次,他的心中生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江潭落为什么会说“剖掉情丝便好”?

他的语气怎么会这样轻易?就像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一般。

江潭落到底知道……剖掉情丝,代表着什么吗?

又或者是,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第40章 眷恋(一)

郁照尘之前做的事情,将无嗔吓得不轻,看到自家主人即将暴露,身为灵剑的它忍不住在江潭落的手中瑟瑟发抖。

然而郁照尘的表现,却和无嗔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垂下了眼眸。

“不是这样……”郁照尘喃喃自语。

从前的江潭落,不是这样的。

毋水下的幻境已经消失,但是郁照尘有关于这里的记忆却依旧清晰。

郁照尘只要一闭上眼睛,好像就能看到当年江潭落坐在树下的样子。

……

“来,和我下棋。”记忆里的阿瑕——也就是如今的江潭落用手撑着下巴,他伏在桌案上对郁照尘说,“一直看书多没意思?”

听到对方的话,郁照尘点头走了过来,不过他拿起棋子并没有着急落下,而是向对面的人问:“阿瑕喜欢下棋吗?”

“自然,”江潭落喝了一口茶,“我和你这么大的时候,整天被关在书房看书,只有看完了书,才能下一下棋。”

郁照尘看到,说话间江潭落的目光也变得明亮了起来,看来江潭落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很喜欢下棋。

“你呢?”江潭落随口问到。

他不是一个好奇别人私下如何的人,但是江潭落在毋水下呆了太久,久到他也变得有点话痨。

听到江潭落的话,将要落子的郁照尘忽然顿在了这里:“我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他如实回答,随着轻一声轻响,棋子终于落在了棋盘上。

在江潭落之前,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他。

忽然听到这句话,郁照尘是稍有些迷茫的。

“没有喜欢的东西,那多没意思?”江潭落没有注意到郁照尘的表情,他依旧用手拖着下巴,视线缓缓地扫过棋盘。

此时郁照尘来毋水下还没有多长时间,满心想的还是怎么让江潭落帮自己出去报仇。在此之前,他都是像在仙庭里那样装温和无害的,直到听到江潭落这句话,郁照尘终于难得反驳了一下。

他皱眉说:“修炼、读书,我每日都有很多东西要做,阿瑕不也是么?去花时间想自己喜欢什么,实在是有些浪费。”

郁照尘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一直待在毋水下,但是一段时间相处下来,郁照尘发现江潭落仍旧没有停止修炼,甚至于打坐的时间比自己还要长。

这一次,江潭落终于将视线从棋盘上移开了,他很不赞同地看向郁照尘:“那你修炼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当然是为了报仇啊。

郁照尘抿唇,将答案咽了回去,过了一会他朝江潭落轻轻地摇了摇头。

江潭落能看出来,眼前这个少年瞒了自己许多,但他也并不在意。

“修炼……突破境界,活得久一点。活的久一点,又多了千年时光可以继续修炼,然后再活得久一点?”说完这句话江潭落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来,“那还不如和凡世的人一样,痛痛快快活上几十年呢。”

彼时郁照尘看不透江潭落的修为,但至少能够看出对方也是个妖族。

直到江潭落说出这句话之前,郁照尘一直都觉得江潭落不像妖。

“想什么呢,嗯?”看到郁照尘抿唇不说话,江潭落忍不住上前在郁照尘的眼前摇了摇手,接着他像是猜到了什么似的说,“你是不是在想,我不愧是妖族?”

郁照尘:“……”

“哈哈哈果然,”见郁照尘默认,江潭落也半点都不生气,他只是伸出手去,轻轻地将棋盘上的落花扫了下去,“凡是有情丝的人,都会有喜欢的东西,更会有爱的事物。你现在年纪小,不懂很正常。”

江潭落说这话的时候,心中不由暗爽。

彼时他的年纪,无论是在妖域还是在仙庭都算得上年轻。且当了妖皇后,妖域很多倚老卖老的妖族曾经在他的年龄上做过文章。现在江潭落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年纪小的人,终于能够摆摆长辈的架子了。

“等过些时候,你就明白我说的了。”江潭落意味深长地说。

郁照尘忍不住在心中冷笑了一下,他想自己若是有爱的东西……那或许也是天帝的位置。

大概没有人比出生在仙庭的他,更懂得力量与权力有多么重要。曾经被权力所折磨的他,蛰伏多年就是为了报仇。

郁照尘懒得和江潭落继续聊这些无聊的问题,不过出于礼貌和习惯,他还是随口接了一句:“阿瑕都喜欢什么?下棋吗?”

“只是其一,赏花、读书、饮酒还有听曲……”江潭落一边随手拨弄棋子一边数着,“凡是有趣的事情都喜欢。”

“三界万物,都喜欢。”江潭落又顺口补充了一句。

听到这里,郁照尘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看不透江潭落的修为,当然也看不透江潭落的年龄。之前郁照尘总觉得对方像个长辈,但现在他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江潭落幼稚的一面。

“我明白了。”不知道怎么接话的郁照尘,只能装作认真的敷衍了一下。

看到他的反应,江潭落也觉得没趣。

被困在毋水下不知道多少年的妖皇大人忽然叹了一口气,他跟着郁照尘的动作轻轻地将棋子落了下去。

这可真是一手臭棋。

江潭落忍不住蹙眉。

“阿瑕,你这一局输了。”郁照尘看了一眼棋盘提醒道。

江潭落不是一个喜欢“让”的人,相反他的棋风异常凌厉。和江潭落下了这么多局,这还是郁照尘第一次赢。

他分心了?

“算了,今日不下了。”江潭落的心情忽然变得有些不悦,他摆手站了起来。

郁照尘点了点头,准备收棋进房间看书。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却在不经意间看到江潭落把手缓缓地贴在了花树的树干上,沉默一会后,江潭落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没点喜欢的东西,那不就是对这世上的一切都无所眷恋吗?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也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他自己听的,还是给郁照尘。

彼时的郁照尘并不在意,甚至于这一番对话都差点被他忘记。

更甚至于他忽略了一件事——比起刚才说的那些,江潭落更爱自由。

……

毋水的寒气,再一次侵了上来。

千年前江潭落说的那句话,好像还在耳边一遍遍地重复着——

“凡是有情丝的人,都会有喜欢的东西,更会有爱的事物。”

“没点喜欢的东西,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和当年觉得有些好笑不一样,现在再想这句话,郁照尘只觉得遍体生寒。

后来那么长时间的相处告诉他:江潭落当年不是在开玩笑,更不是在随口乱说,江潭落是真真切切地爱三界,喜欢一切有趣的事物。

……可是千载之后,江潭落却没有了情丝。

郁照尘忍不住在某个瞬间庆幸,江潭落没有情丝,所以不会恨自己。但又在下一刻感到悲切……江潭落丢掉了他所爱的一切。

或许……

或许郁照尘宁愿江潭落恨自己,也不想让他忘记从前的快乐。

一向自私的郁照尘,忽然生出了一个说出来会被曾经的自己所耻笑的念头。

他又一次心乱如麻,但是这一次终于丢掉了疯狂。

“自以为情圣,感动自己?”郁照尘的心魔忽然现身,“你应该庆幸才对!要是他有情丝,你们一定会反目成仇!”

心魔还在继续,他笑着讽刺道:“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里还像天帝?你的修为,能敌得过江潭落吗?”

“若是他有情丝、会恨你,你怕是早就该死了!去陪那些怨灵吧!”

“走吧走吧,离开这里……”

闭嘴。

郁照尘在心底冷冷地说。

就算死在江潭落手下,那也是他……活该的。

一语落下,还没等心魔反应过来,郁照尘忽然强行催动灵力,向着已经毁了大半的道心撞去。

“住手——你,你好自为之!”痛感同样传给了心魔,他被郁照尘的行为吓到,终于忍不住慌乱,然后消失在了本体的眼前。

郁照尘的耳边终于安静了一点。

他忍不住长舒一口气。

“好了,我要走了,”就在这个时候,江潭落的话将郁照尘从回忆与纷乱的思绪里拉了出来,“圣尊大人请自便吧。”

“等等!”

“还有什么事情吗?”江潭落的表情明显有些不耐。

郁照尘忍着剧痛,努力模仿着自己千年前的样子向江潭落笑了一下,他问:“潭落,你的情丝呢?你告诉我它在哪里好吗?我想……帮你找回来。”他的语气无比小心,如同祈求。

“你问这个做什么?”江潭落不解。

此时此刻,郁照尘只有一个念头,他想要把江潭落的情丝找回来——这并不是为了自己。

郁照尘只是忽然想到……千年前的江潭落,对这三界有无数的喜欢、爱和眷恋。

这样的无情冰冷,并不是江潭落本来的样子。

甚至于还是江潭落曾经不屑的样子。

所以哪怕自己会被江潭落恨,甚至于未来某天彻底和对方反目成仇,他都不愿意再看到江潭落这没有情丝的模样。

郁照尘忽然舍不得江潭落对这三界失去爱恨,失去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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