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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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v章

◎v章(修虫)◎

温宛意跌坐在榻间, 看着榻间景象,满眼皆是难以置信。

“表哥……”

她无助地小声唤他,却被对方捂住了眼。

白景辰不得已地遮住她眼眸, 说什么也不能让表妹察觉自己的反应, 他情难自堪地低头——表妹才刚及笄, 到底还是天真稚弱的小姑娘, 哪里懂得这些,眼下榻上落了这么多的画页, 她当即便懵然地坐下, 细润柔顺的青丝凌乱在膝边, 两踝俱隐, 只露出光洁粉白的足尖,被自己捂住眼睛的瞬间, 带着几分茫然轻启檀唇, 或许因为才哭过, 唇色光润凝着丹辉, 一副任君采撷的乖软。

他突然就觉得, 不能再看下去了。

再看下去, 怕是要出事。

于是他一边帮她遮着眼眸一边拾起榻上所有散落的画页, 等收拾好了, 才一移目光, 扯了锦衾覆在她身上, 随即松开遮她眼眸的手:“可以了。”

他一只手还捏着拾好的画页,所以不便帮她掖好被角,只能出声提醒她自己掖好了。

温宛意还有些没有缓过神, 她迟缓地拉高一截被子, 小半张脸缩在锦被中, 像个藏在洞穴口观察人的小狐狸,脸上写着未经世事和一瞧便知的谨饬易惊。

见她双足还露在外面,白景辰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把扯得过高的被子又拉下了一截,随后握住她双踝藏进锦被中。

温宛意一颤,蜷着膝收好双足,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好像有了这层锦被的保护就能隔绝一切未知的危险:“表哥,你要走了吗,这些画页……要不还是丢掉吧。”

白景辰强行把不良反应压下来后,也终于自在了些,他落了眼眸,撑着身子在榻边瞧她:“表哥日后帮你寻一些有趣的话本拿来读,这种画册内容太过寡颜鲜耻,叫人看得也不自在。”

“好。”

锦衾的暖渐渐笼住全身,温宛意脸庞微微热着,无论是身还是心,全在表哥的三言两语间熨帖到了极致,她明眸一弯,一副姣好讨巧的姿态。

白景辰负手捏着那些画页,腾出另一只手在她鼻头轻轻一挨:“睡吧,表哥该去上朝了。”

到卯时了,他出了合至殿,察觉这清早的潮意冷得实在不像话,几夜未睡的疲乏再难抵抗,一步踩空,险些就这样摔下台阶。

当值的侍从们赶忙上前扶他,把匆匆刚来的程岑吓得三魂没了六魄。

“王爷!”程岑赶了过来,慌得腿脚都有些不利索了,“已经到了该上朝的时候了,您还未歇过吗?如今正值初春换季的时候,天凉雨湿的,若不好好歇息,这身子骨可受不了啊!您若病了,别提皇后娘娘,就是陛下早朝时候也不放心。”

白景辰一扶脑袋,眼前一阵阵地眩晕,再也撑不住了,失去意识前,他强撑着叮嘱程岑去告个病假,千万……不要往严重了说。

后半句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向来活龙鲜健的恒亲王便没了知觉。程岑愁坏了,和几个侍从左支右绌地扶起恒亲王,又派人连忙去把府医叫过来瞧瞧。

恒亲王甚少生病,不病则已,一病便是轰轰烈烈的,之前在宫里的时候,他一病,整个太医院上下都得火烧眉毛好几天,当今皇帝膝下只有两位皇子,之前的皇子也全都因病夭折,因此皇帝对“儿子生病”一事十分挂怀,恒亲王又是陛下最宠爱的儿子,此事上更是深受重视。

程岑哪里敢瞒着,还不是脚后跟点了火似的率先禀报到皇帝那里去。

浓云沉雾,暗香流稠。

在王府上下与太医院都扑地掀天的时候,白景辰于平静中做了一场真切的梦。

他好像又梦到了之前——前世表妹嫁人的时候。

瑞京城满城都是锣鼓喧天的喜声,红妆连贯数十里,接着天边的红云与晚霞,绘着鸳鸯纹路的喜绸挂满了树梢,晚风一拂,飘飖不已,他瞧见自己就站在王府前,看喜轿从面前路过,喜轿四周通体透雕着“囍”字,轿顶是红鸾赐缘的鎏金尊像,那红鸾就站在轿檐的花板旁边,好似活物似的瞧着他,轿帷上亦是绘满了吉纹喜饰……俨然一副溥天同庆的景象。

除了恒亲王府,和王府门前的恒亲王。

白景辰就站在那里,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喝令他去拦下这桩婚,扯掉那些碍眼的福喜红绸,不然就晚了。可他双脚却好似在王府门前生了根,半步都挪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喜轿从面前经过。

表妹!他听到自己心中凄厉一声呼唤,随即天上便落了雪,漫天遍地一场白,絮雪覆住了碍眼的红,喜轿上停着的红鸾振翅而飞,有人轻轻叹了一声,面前景象瞬间由喜转丧,红事转眼间成为了白事。

须臾间,喜轿外的人全都一哄而散,天地间好似只剩下了他与轿中之人。之后,一切禁锢都消失了,他看到自己去了喜轿前,抢走了端坐其中的新娘。

他抢走了,就是他的。

梦中哪里讲得什么道理,他只知道怀中抱着的表妹那般好,叫他心生欢喜,回寝殿的几步路里,让他体会到了世间罕有的欣喜得意,好似这本该就是他的妻。

新房暖烛朦胧,身下的悸动随着暧昧的红烛缓缓烧了起来,夜深人也静了,他屏气凝神地来到她面前,见那鲜红的盖头上拓了蝶戏牡丹的绣样,柔软的软绸硬是用金线密密绣出了挺括之感,雍容繁丽到了极致,他轻轻抚过漂亮的红盖头,满怀期待地掀开艳红的盖头——盖头下,是他的表妹。

见是他来,她也笑了,好像并不嫌弃他的贸然抢婚。

他看到她在榻间展开了心心念念的嫁妆画,明艳嫁衣下是纤长的素颈,一双柔夷攀住了他,撒娇似的要他陪她一起看,他照着那画为她分开膝轮,去见识那妙好清净的地方,整夜都欢愉得叫人窒息。

白景辰:“……”

梦境倏地散去,触感与画面太过真实,醒来后直叫人怅然不已。

他悚然低下头,发现自己第一件该解决的事情是丢掉亵裤。

“王爷可醒了?”程岑进门,满脸凝重,“您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白景辰收整片刻,凝神问:“发生了什么?没有惊动父皇与母后吧。”

程岑锁着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他再三思量,还是开了口:“陛下得知您病了,昨日下朝后不顾落雨,直接赶往王府……”

白景辰利落地穿了身干净衣裳,随即问道:“父皇来了怎么不早说?”

“陛下行至半路时,遇到个碍眼的竖子冲出来拦住御驾,口口声声说要告御状。陛下心里牵挂着王爷您,没有理会,但……但听那竖子口口声声喊着‘恒亲王草菅人命’,亲卫把人扣下后,陛下又回头叫人把他押了上来,斥责他所诬皆不实之事。”程岑低着头,说道,“那小子越诉冲撞了仪仗,已经挨了一百重板,被瑞京府审过,还是一口咬定您杀了人。”

白景辰可能是刚睡醒,莫名其妙地听了一耳朵,当即不解:“本王何时杀了人?这小子诬告什么。”

“王爷,您还记得那日霄琼街鱼跃鸢飞楼里的那个梁域来的少年郎吗?”程岑压低了声音,石破天惊地来了一句,“他进了国公府后就再没出来,那告御状的小子说,在乱葬岗找到了梁域少年的尸首。”

白景辰压了压眉心,这才想起来了:“父皇怎么说。”

“陛下没有来王府,走到半路听了这么一耳朵,当即便说头疼回宫去了。”程岑道,“今日听宫里的人说,陛下淋雨着了寒,眼下又病倒了。”

“叫人备车马,本王得入宫去探望父皇。”白景辰隐约觉出了一些不妙,也知道此事不该拖着,死了一个梁域少年可追究的事情有很多,背后很可能牵出康国公与表妹,这事儿经不住查,一查便知道表妹这几日都是住在王府的,万一叫父皇想起了之前的那桩指婚,盛怒之下,他更难劝得了父皇。

康国公也是没有想到——一个异族来的落魄乞丐,居然还有人挂怀,哪怕死了,也要拼命在此事上讨个说法。

白景辰也是有些拿不准父皇的意思,父皇只是把人扣住了,并未严查下去,可能是要轻拿轻放,也可能是在酝酿着火气。

君心难测,他不敢赌。

在等待中途,表妹也来了。

“表哥对不起。”温宛意不由分说地上前抱住他腰身,难过极了,“若不是我执意缠着你吵,你也不会歇不好。”

白景辰梦醒后只顾着眼前的燃眉之急了,刚把心底的旖旎揭过去,结果兜头又来了一盆水,将梦里的不可说淋漓尽致地展露在他面前,把他佯装不在意的东西都摆到了台面上。

——他在梦里对表妹有了别样的想法。他哪里还能直面她毫无芥蒂的拥抱?

方才偃旗息鼓的东西又有了昂扬之势,他实在有些担忧,只能难捱地先拨开她的胳膊:“表妹,表哥刚醒,怕吓着你。”

“什么吓着?”温宛意果然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

“没什么。”白景辰只能换了种说法,“表哥身子有些不适,怕是染了寒疾,万一给表妹也沾上就不好了。”

“表哥,今天爹爹来信,让影卫接我回府,再从府中出发入宫。”温宛意关切地看着他,说道,“我要去拜见姑母了。”

“那日霄琼街的事情……你只当一直都待在国公府,从未出去过。”白景辰叮嘱道,“不要担心,表哥会处理好这些的。”

温宛意也没有料想到自己只来了王府不到三日就得离开,瞬间有些感怀,她听着自己一声一声的心跳,很多细枝末节的东西都顾不得理清楚,只能依依不舍地再瞧了他一眼。

白景辰抬手,她懂事地走过去,被摸了摸头发。

白景辰目光幽深地松了手,闭上眼,让影卫接走了她,她走后,独属于王府的那部分暗卫悄无声息地进了门,跪在他面前禀告道:“王爷,属下斗胆便宜行事,兀自前去乱葬岗准备毁尸灭迹,却不料遇见了司录司的人。”

“他们动作倒是快。”白景辰道,“守株待兔,只等着我们去呢。你也不想想,那告御状的小子既然那般重情重义,怎么可能让那梁域少年的尸身继续留在乱葬岗?”

白景辰怪他不聪明,但也仅是口头责怪一二,毕竟王府豢养的暗卫不是草包,不可能被真的来个瓮中捉鳖。

他只是发愁——父皇已至大衍之年,在位数十年,眼看身子每况愈下了,朝中的太子党羽早已筹谋数年,只等着“陛下殡天拥太子上位”,他比太子晚生了十多年,这十多年的空缺足以造成难以匹及的差距,朝中偏向也足够明显,他今世重生,该与太子好好争一争了。

前世无争,以至于连表妹都无法护佑,他也曾是心性和朗的少年人,但宫廷喋血斗争容不得他怠远,而他一直以为可以相安的太子兄长,实则根本没打算容他。上一世的弥留之际,父皇尚且在位,自己撒手人寰时,听到的却是兄长在耳畔不甘的怨怼。

“太子位催折二十余年,犹不及阿辰的先行离去。”

他是怪自己的,白景辰也是那时候才知道,本以为至多算作冷淡的弟兄感情,实则还存着数年的怨恨,之前的兄友弟恭都是太子的虚伪作派,也全都是假。

自己死了,他才能顺理成章地成为唯一的储君,之前二十多年的隐忍蛰伏才算有了意义。

“换身素净的白裳来。”白景辰想到了前世的某事,果断挑了件不常穿的外裳颜色,“要玉龙滚边,团莲沁水纹的。”

这身衣裳低调,却也像极了太子之前会穿的纹饰,白景辰入宫后去面见父皇时,途中恰逢太子,果真惹得对方驻足往他身上看了过来。

太子近日习惯穿一身黑韦常服,龙纹绣线藏得隐晦,倒像个沉稳宽和的兄长了:“阿辰,父皇还病着,何至于穿一身白,惹得父皇扫兴。”

白景辰记得,前一世父皇也是这样说过太子的,那年的太子喜白,好诗词,操办了几次“以诗会友”的民俗盛会,父皇也因那时候病了,看谁都不眼顺,指责穿了白衣的太子太过丧气,是不是早盼着他死了好即位。

那年的白景辰还是真心实意为兄长感到难过的,但这一世不同了,他今日穿了白,哪怕并非刻意揭对方伤疤,但也算不上体谅。

真该顾及太子,他也不会从这条路走了。

迎面遇见了,两人都添堵。

“若是父皇瞧见眼顺之人,应当不会觉得扫兴。”白景辰随意解释道,“白色亮眼些,之前太子哥哥不也最喜欢了吗。”

今世还未到父皇斥责他的时候,他竟也早早不穿了。

白景辰只当是自己记错了,没有再想别的,但太子却眸光黯淡地扯了个笑意:“白色是亮眼,衬得阿辰更俊美出尘了。”

该说不说,太子的兄友弟恭还是演得过分出众了,溢美之辞向来都不吝啬,明面上恨不得把人夸到天上去。从上辈子的深仇大恨猛地切换到了今世的兄友弟恭,白景辰一时间被他肉麻出了一身冷,只好匆匆拜别了。

“恭请父皇圣安。”白景辰一路无阻地来到书房,见父皇面上虽偶见疲态,但身姿依旧硬朗,甚至还能用笔杆甩出几幅墨宝出来。

“好孩子,来看你父皇写的这几个字。”老皇帝精神矍铄地朝他招了招手,展开来让他瞧,“今日怎穿了一身白,朕记得你鲜少穿这样素净的颜色。”

“今日醒后听闻父皇龙体欠安,想着不妨穿素净些,让父皇瞧得也眼顺些。”白景辰温孝有礼地朝他一笑,随后看向那副字,“行笔如游龙啸天门,转锋似万物去蒙尘,父皇,这幅字取意宏大磅礴,让儿臣好似见到了天岚关湃然泄流的长瀑……天岚关紧锁梁域,此幅字——应当是海晏河清之意。”

皇帝不禁抚须大笑:“吾儿文敏蕙质,颇懂朕之心意。”

“儿臣不敢当。”白景辰补了一句,“是父皇写得好。”

“白衣确实亮眼,朕瞧了只觉得身心舒悦,几乎能与你母后给朕按肩的手法相媲了。”老皇帝又提笔,叫太监研了墨,“去吧,昨夜你母后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去请个安,也好让她安心。”

白景辰没想到是这个意料外的答案,他故着白衣,只为装个恍然无知的样子,他“无心”细究父皇喜好,自然也“无心”那桩草菅人命的事情,整个人就差以这身白衣作纸,题一个“息事宁人”了。诚恳至此,不过也是仗着今世年纪小,把那告御状的一桩子事儿无论是非黑白地先揽过来,免得愈演愈烈牵扯出背后的康国公府。

复生的好处多得是,在父皇眼里,他还是刚束发没多久就封王建府的小皇子,很多政事上的诡谲云涌都是看不出来的,无论那告御状的小儿身后是否有教唆主使,他甚至都不必插手去查,来一招借力打力,皇帝的态度会给他很多想要的答案。

走出没多远,父皇身边的大太监刘吴风便追了出来:“恒亲王殿下留步。”

白景辰回首,见对方捏着浮尘拱了个手:“陛下夸您孝心仁善,白衣至,病痛除,胜过千万良药啊……殿下,今日该有喜事入府了。”

“有劳刘公公道喜。”白景辰立即赐了赏,也笑道,“能为父皇分忧,岂不是幸甚至哉。”

就在他前往母后寿坤宫的途中,温宛意也正巧入了宫,在不久前刚入了皇后姑母殿内。

白景辰走到寿坤宫时,刚巧见她告了安走了出来。

温宛意躬身颔首依着规矩行了个拜礼,但口中所说的话却没那么循规蹈矩:“表哥,姑母近日身子不适,我自请前往福恩寺祈福摘经七日,这段时日怕是见不着表哥了。”

“福恩寺多峰,山陡崖峭也太过偏远,为何独独要去福恩寺?”白景辰不愿她离开太远,又觉得这不似她的本意,于是试探着问道,“宫中祈国寺,再不济京畿还有尚宁寺,哪个不比福恩寺来得近?”

“寺远方知心诚。”温宛意只道,“何况福恩寺也算不得太远,正好也清净少人,可以安心摘经。”

白景辰知晓她的意思,只能让她也去暂避风头。入了寿坤宫,也印证了这一切都是母后的意思。

“知你只是累着了,也并未染病,母后便也放心了。”一进门,皇后便叹了口气,仿佛总有操不完的心,“听打发出去的嬷嬷说,你带宛意回府住了几日,母后该如何说你是好?若叫你父皇知晓你与温家走得过近,难免也多生忧虑。”

她担忧皇帝忌惮外戚揽权,继而把疑心也落到自家儿子身上,就像太子那边,始终跨不过去的心结,回不去的父子。

“母后担忧得对,是儿子让母亲忧劳了。”白景辰说天有些凉了,顺势遣人去关了门窗,其他不伺候的下人便也都识相退下了,他坐下,这才道,“温宛意不是旁人,她是温家人,是我们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无论怎样也撇不开的亲缘关系,忌惮如何,猜疑又如何,若父皇执意疑心,便不可能因为我与她的疏远就罢休了。”

“母后只希望你无病无灾,无争地做一世潇洒王爷。”皇后桌边摆了一盘未下完的棋,一边叮嘱着他,一边捏白棋落下,“宛意是个好孩子,你父皇何尝不知?但他当年已有意把宛意指婚给那江家世子,若不横生枝节,宛意日后应当是人家江闻夕的妻,这个特殊的时候,你接她回府,不妥当。”

“她不能嫁。”白景辰在此事上毫无商量的余地,下棋便也没了回旋,径直落子取了胜,“母后,儿子永远不会让步的,对于此事,莫要再劝了。”

眼看棋局已定,皇后只能将棋盒一推,推心置腹地和他道:“辰儿,本宫只有你一个孩子,开熹王朝也只有你一位出身正大的皇子,若你一生只想逍遥避世,就不该去惹太多是非,太子因其生母的缘故,这么多年都一直权势旁落,心中难道能没有恨吗?母后是怕他将怒火波及在你身上,他日太子即位,第一个不放过的便是你了。”

“母后,自我出生那一日起,这恨便生了,哪怕我死了,太子心中的恨也是磨灭不了的。”重活一世的白景辰自然清楚得很,他耐心解释道,“既然恨已生,为求自保,便只能与他无休止地斗下去了。”

皇后轻叹一声,又道:“可惜你父皇虽没有重用太子,但也未交予你个什么实权,你们俩斗来斗去,不可是互拆那空中楼阁,没有基石,心中到底也没底。”

白景辰笑了:“不过只能是党羽之争,互扯尾巴,互踩身后影罢了。”

皇后不徐不疾地一点头:“昨日那告御状的事儿,你父皇是何意思?”

白景辰:“父皇今日并未提及。”

“死了个梁域乞丐而已,区区小儿也胆敢告御状。”皇后以帕作掩,笑道,“我朝与梁域向来不甚交好,打了这么多年,与他们商贸互通已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宽恩了,你父皇哪怕知晓了,也不会怪罪你的。”

人是康国公杀的,罪是他白景辰揽的,此事是他们没有处理好,事情败露后,他就必然要压下来。

于是他也不解释原委,只道:“只是不知道那瑞京府司录司把人扣下后,要怎么审讯。”

“冲撞陛下仪仗,无论怎么审讯,那十二项活罪可是避不开的。”皇后摇了摇头,金镶珠花百鸟朝凤的步摇也跟着缓而慢地摆了摆,“活罪之后,能有一口气活下来就已经算是侥幸,哪里还有别的功夫瞎折腾。大多数人在此之前,就把冤屈就着满口碎牙咽下去了。无权无势之人,没有雄厚的家势为他做保,哪里有什么恣意妄为的本事?这世上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一重重越不过去的山,一个个显赫家世的背后说到底还得依仗当今陛下,宛意亦是如此,她是温家女,但也只有康国公和我这个做姑母的可以依仗,辰儿,你是她的表哥不假,可你不卷入这场纷争,要如何救她脱困?”

“那便卷入这场纷争。”白景辰覆住母后手背,情深义重道,“母后为证,儿子会护住她的。”

“吾儿仁义。”皇后头风有有些犯了,她抬手轻轻在眉后位置抵了抵,道,“辰儿,要在宫中用膳吗。”

白景辰立刻起身走人,三言两语就拜别离开了。

他走后,殿里的岳嬷嬷重新走了进来,问道:“娘娘,咱王爷可是想通了?”

“还得是宛意。”皇后亲和地笑了起来,镂空点翠嵌宝的护甲轻轻在桌角敲一敲,有种带了俏的欢喜,“换做旁人,他能开窍这么早?”

“娘娘高明,把温姑娘送走几日,王爷这才觉出了急,很多该争该夺的事情也就顺其自然地明白了。”岳嬷嬷奉上了茶,也笑道,“您之前暗示那么多次,咱王爷偏偏就不开窍,这次换了青梅竹马长大的温姑娘来逼,王爷甚至还主动去考虑了。”

“他父皇又何尝不着急呢。”皇后轻叹一声傻孩子,随即撇开茶叶噙了口香茗,“恒亲王府通体都是纯黄琉璃瓦与重檐庑殿顶,这些早就逾越了东宫规制,从辰儿出生开始,他父皇便逼着他去与太子争了,那太子这些年装得兄友弟恭,哄他骗他,他从未看清,反而更不会去争这些权势了,可将我们愁坏了。”

好在,现在还不算太晚。

御书房内,明黄龙袍的皇帝搁置了笔,笑呵呵地对刘吴风道:“今儿个定然是个好天气,明月辉照星辰夜,可与皓日争天年。”

“白月皎皎,清目静心。”刘吴风当然知道皇帝对恒亲王明目张胆的偏爱,自然也读懂了话里的意思,他笑着附和道,“无论皓日还是皎月,都会倾慕着陛下,映照山河王土。”

“你去,去国库把今年崋蛮进贡的那些个好料子都取出来,给辰儿缝制几身月白色衣裳,依朕看啊,偌大的后宫都穿不出彩,不如赐了朕的皇子们。”老皇帝端不平的一碗水洒了大半,这才想起自己那年过三十几的太子,于是蹙眉考虑片刻,又补了一句,“再叫缮衣局按着太子平日喜好也做两身。”

刘吴风正要领命退下,却见皇帝一回头,面色认真地问道:“这月怎么没听说太子去找过太子妃?”

刘吴风简直无话可说了——皇帝也是荒谬,哪有这样做父亲的,非但把太子妃与太子的寝宫隔了很远,而且每月都要差人仔细记下太子去找太子妃的次数,就差给人家太子与太子妃化一条楚河汉界隔开了,皇帝别的东西不清楚,但太子与太子妃见几次面,他总能计算得很清楚。

太子生母的事情到底刺激到了皇帝,这辈子都不会对这个儿子踏实放心了,太子入住东宫二十多年了,不仅权势旁落,连喜欢什么人也是不能随心的,哪怕太子妃是皇帝指定的,但这两位很难见面,有没有真的圆房也不得而知,皇帝却一直掰着指头算计太子妃有没有怀上太子的孩子。

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有这样的父母,太子也是可怜人。

当天,恒亲王府接到了一道圣旨。

特封恒亲王为瑞京府府尹,仪同三司[1],掌尹正畿甸(京郊)之事,以教法导民而劝课之。中都之狱讼皆受而听焉,小事则专决,大事则禀奏[2]。

这消息一传出去,举世哗然。

东宫太子当即就告了几日的假,说要去国寺祈求国运,没办法上朝了。皇帝也没拦着他,眉头没皱一下便允了,甚至还贴心地准备把太子妃也一起打包给他,让他带去一起祈福。太子没答应,连夜把太子妃遣送了回去,几年来头一次这样的决绝。

年仅十七的恒亲王,封王开府还没多久呢,紧接着便辟置僚属从官,之前是荣势,之后是重权,怎么能不叫世人瞠目结舌?

之前瑞京府府尹的位置不常置,空了这么多年,朝臣都以为不会有人能顶上了,哪怕有,也会以文臣为优选,眼下竟叫亲王专掌府事,官职虽位在尚书下、侍郎上,但这可是恒亲王,恒亲王充任,比什么王公贵族更上得来台面,明面上的从一品官卿,以少尹二人佐之,上可直面圣上,下可调用官吏,赋役、账籍、税收、刑狱……实则就差把整个瑞京都塞在他怀中了。

白景辰虽知道有任命的官职,但没想到父皇竟将府尹一职指给了他……包括瑞京府司录司那桩未完的告御状案。

步安良来贺喜的时候,甚至开了个玩笑:“王爷,臣想到了一句玩笑话‘大胆刁民,堂下何人状告本官啊’,简直和目前的情况如出一辙。”

“那位肯为梁域少年出头的人,也是罕见的重情义之人,不该视为可笑和落俗。”白景辰不知晓司录司里面的情况,便顺口问了步安良,“司录司那边是何情况?”

“那少年人也是胆子大,告御状也就罢了,还能活生生地受了十二项活罪,现在人晕过去了,但自始至终没有改口,咬死了是王爷害死了那梁域少年。”步安良还是有些于心不忍,他一抹额头,像是在擦汗似的,“在霄琼街乞讨的小子,偷过,抢过,也跟着人家做个苦活儿,那梁域少年很可能是这小子认下的义兄,不然非亲非故的,哪里值得?”

他们二人倒是见过梁域少年,但都未见过那告御状的少年,不知道这有情义和胆量的少年人何至于做到如此份儿上。

“先撤了刑罚。”白景辰还未上任,没来得及摸清楚瑞京府里的千头万绪,他只能道,“待到里面的琐碎事都条分缕析了,再将人从宽发落吧。”

步安良记下了,随即想起了什么:“属下这左少尹刚好协辅王爷管这瑞京府的事情,属下已在这个位置上等了您多年,您说这是陛下早就埋下的伏笔吗……”

白景辰抬眼,刚好越过步安良看向了那边的水面,隔着今世与前世,他好像得到了不一样的感受。

温宛意带着元音与元萱去了福恩寺,路上,还遇到了南骆郡主的车马队伍。

“宛意,好巧。”

南骆郡主还抱着牙牙学语的孩子,见了她车马,热情转了转手里的拨浪鼓,邀请她来马车里面叙一叙。

温宛意哭笑不得地进了她的马车,接过她手里的拨浪鼓逗孩子玩:“姐姐,我又不是小孩,你还拿拨浪鼓逗我呢?”

南骆郡主一眨眼,扬目温柔地笑道:“嗯?难道不行吗,你这不也是过来了?”

“好好好。”比起早早嫁人育子的南骆郡主,她确实不能强词夺理,索性拿着拨浪鼓去逗南骆郡主怀里的小孩。这孩子虽说是小女儿,但浓睫深目,比她的母亲多了好几分英气,从这个年纪便能看得到的容貌出众,想必将来也样貌不凡。

想到这里,温宛意脑袋里莫名其妙又冒出了南骆郡主对自己提到过的“嫁妆画”,终于也忍不住开口问对方:“姐姐,宛意冒昧问一个问题,那嫁妆画……姐姐也是在花烛夜才第一次见吗?”

南骆郡主飞快否认:“不是,怎么可能呢,花烛夜之前就早看过了呀。”

温宛意:“……”

意料之外的答案让她一时无言,只能哑然地望着对方。

她解释道,自己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东西,甚至还是听对方提到的。

南骆郡主忍不住掩唇笑了起来:“真的吗?看来宛意很乖啊。”

温宛意:“其实也没有。”

她一直以为自己并没有像世俗礼义中一样柔嘉维则,但南骆郡主不一样,对方是很好的女子,不只是通晓诗文音律女红,那些世人要求贵女们的,她都能很好地实践下去,品行心性也到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程度。

这样好的南骆郡主,也会在成婚前偷偷看过嫁妆画这种东西吗?温宛意这样一想,突然也就没那么内疚自责了。

她豁达地原谅了自己,释然道:“那日好奇,忍不住翻着看了本画册,如今想来,却也不是什么大事。”

“画册?”南骆郡主把孩子往旁边一放,好奇地问她,“什么画册,画风可好看?这样的好东西,宛意怎么能不告诉姐姐呢?”

温宛意:“啊?”

南骆郡主又笑道:“仅是画册吗?姐姐这儿可有更好的东西,当然,不只是看的。”

温宛意:???

作者有话说:

大家晚好啊~~

注1:仪同三司,官名,始于东汉。本意指非三公(宋朝三公为:太师、太傅、太保)而给予与三公同等的待遇,本文取它的本意~

注2:详见《宋史·职官志》

第25章 借势

◎你可认得那京中来的贵人?◎

“姐姐, 你为何也会来福恩寺?”温宛意有些不解,尤其是南骆郡主出行车马如此素朴,不像郡主的规制, 反而像是某些小官家里的庶女。

“小怀一岁时生了一场病, 我来这福恩寺为她求了几日佛, 请了个平安福后, 竟很快便好起来了。”南骆郡主抱着孩子在怀中轻轻一掂,和温宛意解释道, “如今带她来, 也是为了还愿。”

“看样子姐姐准备要在福恩寺住上几日了, 那为何要弄出锦衣夜行的架势, 若姐姐事先与寺里的人说好了,以郡主的身份, 不难弄间上好的厢房, 能让孩子也住得舒坦些。”温宛意又问她, “难道这还愿也有什么说法吗。”

南骆点头, 应和道:“确实有种说法, 毕竟寺远庙高才知心诚, 素衣淡食方能显灵。”

温宛意从未听过“素衣淡食”这样的说法, 之前皇后姑母要她来福恩寺, 确实也说过“寺远心诚”, 但“素衣淡食”却是她根本没有想到的, 如今她来福恩寺为姑母抄经祈福,这一身华服可真是犯了寺庙忌讳。

太不该了。

“姐姐可否多留我一段路。”温宛意十分诚心地求她,“我把髻间的珠宝装饰全卸了, 乘姐姐的车马上山, 也能凑合算个‘素朴’, 这样抄来的经文才有效。”

南骆郡主大度一笑:“举手之劳,甚至都不必问的,不然显得你我姐妹有多疏远似的。”

温宛意也不含糊,直接让元萱帮着卸去了发间装饰,又换了身素净的丫鬟衣裳。

元萱有些看不明白:“姑娘,你这是……”

温宛意把手放在她肩头,委以重任道:“从现在开始,你便是温宛意了。”

元萱一头雾水:“什么?”

“这几日你代替我,我去跟着南骆郡主。”温宛意说,“福恩寺这边应该没有认得我的人,这样也没什么不妥当的。”

元萱无奈地领命:“姑娘莫要玩过了头。”

温宛意:“不会的,我有分寸。”

福恩寺虽峰高路远,但因为求愿颇为灵验,再加上王公贵族不常来这里,所以寻常人家便显得多一些了。她亲眼看着寺院里的住持把她本该乘坐的那辆马车迎了进去,又借着南骆郡主的车马悄然入了寺院脚下的香客厢房内。

“可怜元萱要替你应付那些寒暄纷杂了。”南骆笑着摇了摇头,对温宛意道,“你呀,总是爱玩。”

“我信元萱会处理好这些事情。”温宛意笃定地放下车马帘子,“她跟了我这么多年,很多事情都是看在眼里的,只要这地方没人认识我,就一定不会出差错的。”

但不得不说,自从她隐姓埋名地跟着住在厢房后,耳边确实清净了,但也看出了一些不同待遇——整整一天,只得了两碗素饭,还大多只有冷食,甚至像是其他香客吃剩下的。

“佛说万物一视同仁,但福恩寺下的香客却非要分个三六九等。”南骆郡主抱着孩子,看着这难以下咽的饭食,轻轻叹了口气,“这饭食竟是冷的,实在叫人无法下咽。”

福恩寺在峰顶,她们住的厢房就在半山处,这里地方听小沙弥唤作慈缘堂,在第一次用饭时,温宛意只以为是慈缘堂的饭食大体都不好,大家持斋把素,对餐饭上并不讲究……可今晚,她却发现并不是这样的,只有她们这屋吃的最差,仅两碗素饭,连一口暖粥都没有,这也就罢了,甚至还挑了别的香客吃剩下的给她们。

南骆郡主无奈道:“或许也因为你我没有先去供香火钱吧。”

“姐姐,你我受苦也就算了,但你还带了孩子。”温宛意有些无法忍受,她起身对南骆道,“小怀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里能吃这种冷食,万一吃坏了肚子,生病了,我们怎么能心安?”

南骆见她要出去,忙劝道:“宛意莫要和佛家起了冲突,行事言语都和缓些,毕竟是佛门重地。”

“我们也是给了钱的,又不是白白用他们的餐饭,他若不是过分欺负人,我也不至于和他要说法。”温宛意回眸,“姐姐你放心,今晚我必然得讨个公道,不然会睡不着的。”

她带着元音出去了,刚找到那负责送饭的小沙弥,就见对方正被一个小厮拦着,听他们谈论的内容……那小厮家的公子也被送了这种难以下咽的餐食,正忍不住讨说法呢。

元音出声道:“姑娘,这不巧了吗,我们也去!”

走近了,那小沙弥还在强词夺理:“慈缘堂的餐饭有限,我们福恩寺本就僧多粥少,能留出慈缘堂接容香客已经是佛家慈悲了,是你们京中贵人太过挑剔,既想在佛祖面前逞能,又想吃住舒心惬意。”

温宛意走到他面前:“今晚的菜叶上面留了牙印,贵寺餐饭数量如何无所谓,但你们既收钱留下了过夜香客,也该拿出诚心来,不该如此敷衍了事。”

“有的香客眼都不眨就奉了好几两银钱,有些香客只给了几十文的餐食钱,这能一样嘛?”小沙弥给了一个白眼,将嫌贫爱富做到了极致,“我们福恩寺也是为了筛选真正诚心的香客,免得有些住不起客栈的人借着求佛的名义钻了空子。”

“你这小和尚!”元音忿忿往前走了一步,又被温宛意拉住了。

在小沙弥说完这话后,她俩齐齐看着方才来讨说法的那小厮会心一笑,直接从怀里掏了银钱递给了那小和尚。

温宛意、元音:???

这么快就倒戈了?

那小厮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是我们公子不知贵寺的难处,这些银两勉强算作补偿,有劳您再帮忙换一份热些的餐食。”

温宛意眼睁睁地看着那小厮走开,沉默片刻,对那小沙弥道:“听说福恩寺昨日来了位京中贵人。”

小沙弥回头,倨傲道:“这是自然,贵人是依着皇后娘娘的意思来我们福恩寺祈福抄经的,本来我们不该收留你们这些香客,免得冲撞了贵人,幸亏我家住持敦睦慈和,这才没有赶走你们慈缘堂的香客,谁知某些人还要闹着换餐食呢?”

“我们家小姐其实也是认识那位京中来的贵人的。”温宛意装作丫鬟的口吻,对他说道,“那位贵人与我们小姐私交甚好,甚至连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都面熟了,你若怠慢了我家小姐,传到那位贵人耳中,会让她怎么想?”

小沙弥一副“不信”的表情,揶揄道:“京中的小姐很少来福恩寺的,你们小姐哪里能攀得上那位,别狐假虎威了,我虽年纪小,但也不是个傻的。”

元音笑了一声,开口回怼道:“要是不信的话,可以随我们去给那贵人送一盘洗净的小果,看她能不能认出我们俩。你敢赌吗?”

小沙弥不过十二三的年纪,心气算不上沉稳,被元音这话一激,当即就应了:“去便去,若你们不认识那位,还冲撞了贵人,我定要住持把你们小姐连夜赶下山去。”

温宛意:“可以。”

当时皇后姑母派她来福恩寺抄经时,也是舍不得她受苦的,所以特意在福恩寺这边也打了声招呼,免得里面的人怠慢了,若她没有心血来潮让元萱代替自己,也不可能看到福恩寺最接近真实的一面。

世上的事也是机缘巧合,温宛意也没想到还有借自己“势”的一天。

元音跟在她身边,何尝不是觉得荒谬至极,本来元音就忍不住笑,眼下一细想,更是一路憋得脸红,恨不得痛痛快快地笑出声来。

温宛意轻轻握住她的手,安抚道:“缓一缓,别憋出泪来。”

两人跟着小沙弥很快来了“皇后亲侄女”的房门口,亲眼瞧见这小沙弥换了一副恭敬顺从的表情和语调,轻言软语地对里面的人道:“贵人夜安,小僧叨扰了,住持派我为您送些山间现采的果子来,不知贵人可否开门一见。”

门很快便开了,开门的也是温家来的下人,一见门口居然是自家姑娘,当即反应很快地回屋喊了元萱。

元萱端着步子,施施然地朝门口走了过来,一副肩平步稳的贵女姿态,她露了面,先是和善地对那小沙弥一点头,随即佯装诧异地问候门口的两个人:“是音儿你们俩啊,深夜而来,可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小沙弥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瞧了瞧门里的贵人,又诧异地看了看门外的温宛意她们。

温宛意一欠身,对元萱道:“有劳温姑娘挂怀,我家姑娘近日抱着孩子来福恩寺还愿,听闻您也来了,本想着用饭后再来拜见,谁曾想饭食上面出了些问题,顺路遇见了这小沙弥,正想着讨个说法呢。”

小沙弥脸色一白,连忙摆手否认:“不是这样的,福恩寺并非刻意克扣香客餐食,是小僧糊涂,给一些施主送错了。”

温宛意莞尔一笑:“可是吓到了?我也并非说你们克扣餐食啊,或许也因为我们家小姐吃不惯吧。”

“小僧这就回去帮施主换一份餐食。”小沙弥连忙道了句阿弥陀佛,忙不迭地退下了。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后,门口的元音才终于忍无可忍地笑出了声,扶着门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还得元萱帮她轻拍后背来顺气。

温宛意进了门,对着元萱叹了口气:“这福恩寺也是离奇,很多诚心来的香客竟被拿一些剩菜剩饭应付,南骆姐姐这次来还愿特意匿了身份,反而连口寻常的热饭都吃不到,孩子现在还饿着。”

对此,元萱也表示闻所未闻:“或许是这福恩寺远离瑞京城,平日少见权贵,因此胆子格外大些……姑娘,还有一种可能,是那小沙弥为了克扣下来省钱,所以瞒着住持在香客餐食上动手脚。”

温宛意想了想,说道:“那小沙弥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他哪里懂得嫌贫爱富,这些事情,估计也是住持教的。”

元萱轻叹息:“这便不得而知了。”

“不碍事,总之他也不知道我身份。”温宛意朝她眨了眨眼,“辛苦阿萱这几日代我,我明日再去那小沙弥面前套几句话出来,看看这福恩寺到底怎么回事。”

元萱点头,随即抱来了一本佛经:“姑娘,这是今日方丈送来的。”

温宛意接过,吩咐道:“你先去睡吧,今夜我多抄些,不要误了抄经的功夫。”

她白日跟着南骆郡主,夜里便回自己房间多抄写佛经,待到七日后,便能完完整整地抄下来了。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刚入V,更得稍早一些,明天可能在下午六点左右就更新了~大家可以早些来(贴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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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想念

◎倒也没有多想念表哥◎

温宛意整整抄了一整夜, 直到天将明时,才终于放下了笔。也许是累过头了,她竟隐隐觉出了一丝奋然, 哪怕躺下来, 也迟迟难以入眠, 索性起身准备出去走走。

福恩寺到底是离瑞京城远了些, 再加上身处山峰,清晨还有很多瑞京城见不到的景象, 温宛意出了门, 极目远眺——林间的梵刹琳宇都笼着一层薄雾, 山腰处杳霭流玉, 传来佛音阵阵,俨然一派脱俗离尘的造景。

因为出来得早, 所以许多香客还没有入寺, 慈缘堂周围倒是清净得很。

温宛意也没有去叫醒元音与元萱, 她一个人沿着附近山林蹬道走了走, 脚下蹬道是用条石铺就的, 越走越觉得发滑, 想着什么时候累了或是困了再回厢房去, 结果再停下后, 一抬首, 山风忽过鼻尖, 山后晨光熹微,顿觉荡气抒怀,便又不想早早回去了。

没等舒心多久, 一声孩童的哭啼声刺破了这阵安逸, 温宛意正要捂住耳朵, 却听见孩童的哭声转瞬又停了,她这才朝出声的方向看过去……见一气宇轩昂的男子双手搂住一个孩子腋下,将那孩童举过头顶,一边哄着他,一边在原地转圈圈,嘴里还笑呵呵地哄着什么。

温宛意突然觉得那孩子有些眼熟,再一细看,果然——竟然是小怀,而南骆郡主就站在小怀身边,也不知道听到了什么,居然忍不住笑弯了腰。

温宛意一时间险些以为是自己太久没歇着,抄佛经抄出了幻觉——如果她没看错的话,那男子好像是太子?

等她走过去,那举着小怀的男子却把孩子降了下来,她看到对方轻轻捏了捏孩子的小手,额头轻抵住小怀的头,发出了类似于牛犊的“哞哞”声,小怀立刻就“呵呵”地笑了起来,紧接着,那男子收回了幼稚的举动,把孩子抱在了臂膀间,小怀却依旧“咿咿呀呀”地去扯他的衣袖。

正这样想着呢,那正在哄孩子的男子一回头,对上了她的目光……不是太子又是谁?

明净清朗的初晨,太子不知什么缘故出现在了这僻静的梵刹,他穿着简简单单的玄色衣袍,除了襟领的一抹石绿做衬色,几乎单调得看不出光彩,但就算衣裳这般质朴,也难掩其华贵面容。

温宛意欲行礼,却见对方一抬手,免了她的礼。

“虚礼勿行。”太子举手投足间却都带着几分懒倦,他笑道,“身处禅林间,也没什么别的人,行事无妨自然些。”

温宛意之前在宫宴上也是见过太子的,在她的印象里,这位太子甚少露出如此轻松的笑,也许佛门重地真的能叫人放下凡俗的重担,偷得片刻惬意吧。

“或许是年纪上来了,愈发喜欢孩童了。”太子把怀里的孩子还给南骆郡主,眯着眼瞧了瞧山那边的太阳,“对了,她小名叫什么。”

南骆郡主回答:“尚未取小字,素日里,我只叫她一声‘小怀’,乳名始终未想过。”

谈论间,温宛意扭头瞧着太子,在光里瞧见对方眉高目深,眉形如高俊的峦,山根高挺,乍一看五官都很刚毅,但偏偏又生了一双总也带笑的细腻眼眸,下颌线比那嫁妆画的线条都清晰,却没有硬朗的下颌转角,倒是显出了几分难得的柔和,青丝还微微带着卷,整个人放松下来的时候,举止懒倦,让她想起了表哥曾说过的话——太子啊,那年白衣赴宴,有种惊艳四座的谪仙感,直叫四国使臣都看痴了眼。

这位太子骨相有异于常人,称得上“好看”的评价,俊朗得不似中原人,偏偏面容中某些地方又漂亮得出众,放在女儿家身上也不违和,要不是这周身的龙虎气概压着,怕要被说“男生女相”了。

像不见底的深潭,青松下恒久的岩石,裹一袭玄色衣袍,二十余年太子位,三十多岁的城府,叫他有种不显山不露水的老道,窄袖玄袍严丝合缝地裹在身上,就好似这永远无法松闲的前半生,看似端方,实则克制。

虽说与表哥称作兄弟,但却和他一点儿也不相像。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1],唤作小怀。”太子重复一遍,又问,“难道平日只唤作小怀,没有别的吗?”

南骆郡主摇了摇头,只道:“之前她爹爹想着从‘亭亭明玕照,洛洛清瑶流’中取二字为小字,后来一耽搁,只能不了了之。”

“这句诗字字珠玑,取任何字都是极好听的。”太子想了想,又提到,“若取‘清瑶’二字,便不只是顺耳,更有‘安富尊荣,涵养雅量 ’的美好寓意。”

温宛意跟着点点头,十分认可。

太子随即笑眯眯地瞧了她一眼,问道:“温姑娘觉得这二字如何?”

“清瑶二字,甚好。”温宛意觉得同太子说这些话很奇怪,但还是开口回答道,“诗仙也曾写过‘松风清瑶瑟’一句,清瑶,尤为瑶水,这二字,无论平仄韵脚还是取义寓意,都是上乘的。”

太子温和自如地笑了起来,随即南骆郡主也道:“那便依照宛意的意思,取‘清瑶’二字为小字了。”

温宛意:“啊?”

怎么三言两语间,就这样定了?

后来回去厢房后,她还是有种宛若置身云端的漂浮感,直到元音忧心忡忡地打断她:“姑娘,你方才去哪里了?王爷派人送了信来,可要先瞧瞧?”

温宛意想着先回了信再歇着,然后便当着元音与送信人的面打开了那封信,然后就被信中扑面而来的想念给冲击到了,元音一时不察,也不小心看了一眼,险些被“暌违日久”四个大字给拍晕。

“不过分别一日,哪来的什么‘暌违日久’啊。”温宛意纤眉一凝,半是无奈半是羞赧的,她轻咳一声,继续看下去,终于才从这洋洋洒洒的一封信里读出了表哥到底是什么意思。

或许是表哥新任瑞京府府尹,被瑞京府那一大团糟心事缠住了身心,哪怕忙得快疯,也非要在百忙中问候她一二,说什么“未悉近况,拳念殊殷”,冗长了整整一页,虽然掺杂了很多无关紧要的小事,但温宛意还是读懂了他那拐弯抹角的想念,不禁有些失笑。

谁家表兄会用这样黏糊糊的口吻写信啊?三岁大的孩童都没他这么粘人的。

温宛意放下手里读了一半的信,竟然还想象到了表哥那缠人的语气,他好似在说——表妹啊,你表哥我席不暇暖,寝不遑安的,只要能偷闲,就忍不住问询你的近况,并非有多么想念,也不是担忧,只要你安好,表哥也能稍作慰藉。

口口声声说着“不想”,结果通篇全是“想念”,颇有种稚拙的强词夺理。

这种嘴硬,真的,至多超不过三岁。

温宛意一时间都不知该怎么说他了,尤其还是在屋内几人的注视下,更有种如芒在背的羞臊。

她硬着头皮继续拿起那信,强装镇定地继续读下去,又见她那过分粘人的表哥居然天惊石破地又来了这么一句,大意是——话本子表哥派人找到了,比画册迎人,表哥也觉得好看、爱看、可以天天看,等表妹从福恩寺回来,完全可以接连不断地看,日日夜夜地看,表哥再也不拦你了。

温宛意:“……”

这话说的既露骨又真诚,一时间她都不知道表哥在刻意揶揄人还是真心实意地让她看了。

“表姑娘。”那送信的人躬身递来一物,开口道,“属下依着王爷意思,给您带句话——王爷说,以此物寄情,可解思念。”

温宛意心道:信里面不是说不想吗,怎么现在知道改口了?

也许是看出了她的疑惑,那送信人笑着解释:“王爷的意思可能是……解您的思念?”

温宛意:???

表哥什么时候这么自作多情了?

胡说的事,自己并没有想起他。

“劳烦带句话给王爷吧,就说——分别几日而已,我可够不上多想念,是他多虑了。”

温宛意接过那信物,一瞧,果真是之前的金粟伽楠珠串,这是表哥最偏爱的手串,以前经常见他拿着这一串珠子盘来盘去,像只顽劣的猫,手边总爱作弄个什么小玩意儿才行。

送信人又问:“王爷在府里等姑娘的回信,不知姑娘可有意向也给王爷回信一封?”

“不必了。”因为也没有什么要说的,温宛意也不是表哥那种喜欢事无巨细都告知她的粘人性子,所以也没有回信的必要,她说,“待到有事可说时,我自会给他回信,加起来不过七日而已,不至于日日书信往来。”

送信人听后便退下了,温宛意把那金粟伽楠珠串往腕间一戴,伴着禅香去歇着了。

她这一觉睡了好几个时辰,直接由天亮到了黑夜,还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也许是白日的那封信起了作用,她在梦境不住地辗转奔波,唯有可靠的表哥一直陪着,他会为她解决儿时的苦恼,又会在危险来临时,护佑她安然无恙,但若没什么危险了……表哥就成了最大的隐患,会带着她各种胡闹,打雪仗都能给她弄个雪满头。

儿时的许多年陪伴都是情真意切的,温宛意好似又活了一遍,再次想起了表哥对自己的百般好。

一觉醒来,她一扶脑袋,心道——

糟了,还真有点想他了。

有些事情不戳破还好,一摆在眼前,那些刻意被忽略的东西全都冒了上来,甚至有愈演愈烈的意思,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想念他。

明明才分别了不到两日。

怎么会呢……

温宛意抬手,轻轻摩挲着腕间的金粟伽楠珠串,随即鬼使神差地凑过去——试图从珠串禅香外,找出独属于表哥的气息。

作者有话说:

注:摘自《秋风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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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回信

◎本王的表妹可有回信?◎

温宛意左思右想还是压不下心头的想念, 就好像怀里揣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她坐在那里,完全没办法装作若无其事, 可一旦把那份想念拿出来, 又显得格外惹眼。

元音:“姑娘你怎么了?”

“拿笔墨来。”

温宛意到底还是没忍住给表哥写了回信, 之前她还笑表哥信里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念头太过幼稚, 结果轮到自己身上了,才知道能豁出颜面表明心迹竟然需要这么大的勇气。

自己不该这么迟才给表哥回信的, 若叫表哥希望落了空, 就是她不懂事了, 哪怕没什么可说的, 也得回信。

温宛意被几个时辰前的自己硬生生打了脸,眼下提笔回信的时候, 只能一声不吭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但心直口快的元音帮着在一旁研墨的时候, 直接来了一句:“咦, 姑娘, 你怎么突然反悔了, 不是说……不给咱王爷回信了吗?”

温宛意欲盖弥彰地轻咳一声, 煎熬愈盛——她哪里知道自己主意变得这么快。

元音:“姑娘, 你怎么不说话了?”

“别问了。”温宛意薄唇轻抿, 含糊道, 婆婆文海棠废文每日更新,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我也不知道, 但不回的话,有点太没规矩了。”

元音:“王爷待姑娘这么好,都快捧心上尖去了, 再加上这几日这么忙, 王爷不会计较这些小事的。”

温宛意:“……”

她本想瞒天过海的小心思, 全被元音直言不讳地点出来了,就好似被强迫着再去回顾自己的所作所为,去把遮遮掩掩的心意剖开,直面她对表哥的想念。

一旁的元萱终于也听不下去了,连忙上前拎开不懂事的妹妹,替代元音帮温宛意研墨。

“元音,你去煮些茶来。”元萱找了个理由支开她,“顺便去拿本新的经文来。”

元音傻乎乎地去了,全然不懂阿姐的深意。

当屋内只剩下元萱与温宛意时,元萱这才开口提议:“姑娘,国公爷还派了府里的影卫跟着您,若您想,不妨差遣其中一个影卫去送回信,无论能否赶上,至少能让王爷知晓您的弥补心意。”

元萱的贴心瞬间让温宛意心头熨帖了不少,她点头,道:“这不失为一个好的法子,但差遣影卫去送信,而且不是什么要紧的信件,岂不是有些轻事重报了?”

元萱笑道:“咱府里这几位的影卫跟在您身边这么多年了,还没点儿什么外出的任务呢,那日他们还和我说,几人闲的都有些无所事事了。再说了,信虽轻,但情意重啊,姑娘的一番真心,可不就是紧急的事情吗?”

“也是,我常年不出府,拖累着他们也难有机会外出。”温宛意依旧提笔写着,她边写边说道,“那便派个身手好、腿脚快的,尽快赶到王府去送。”

元萱浅笑低眉:“好。”

温宛意本以为自己没什么想对表哥说的话,想着随便写点儿什么凑个半页纸作为回信,谁曾想落笔就不知不觉写了很多,临了,还得强行截住话头。

“早知道我便不笑话他了。”温宛意拿起这页回信,感慨道,“我竟也和他一样,絮絮叨地讲了一些闲话。”

“亲近之人,仿佛总有说不完的话。”元萱道,“姑娘,该封好去送了。”

入了夜,恒亲王府依旧来人不断,白景辰就职视事以来,瑞京府的官员就好似被火燎了眉毛,这种紧要关头被查到的,便是杀鸡儆猴的那只“鸡”,所谓新官上任还有三把火呢,更何况是陛下亲派的恒亲王,那些尸位素餐的老东西很难不跳脚,一时间,瑞京府人人自危。

白景辰沿着一根线绳,摧枯拉朽地拽出了一堆“老蚂蚱”,上任第一日,直接揪到了官官相护的典例,他也没想到这瑞京城里还有这么一窝蛇鼠,贪了不少银两不说,身上还背了诸多的人命。

这几方腐乱的案子还未解决完,结果突然又查到之前余留的一堆烂摊子,于是今夜,整个王府灯火通明,大有连宵彻曙的意思。

某个累到眼花的瞬间,他甚至在想,父皇让府尹一职空了这么久,应当就是想攒着一窝收拾他们呢,借着自己上位的时间,一举全都给铲除了——也是借机给自己立威。

意识到皇帝用意后,白景辰心头顿时一暖,没想到父皇竟为他铺了这么久的路,上辈子他却一直不懂。

如今重活一次,很多没来得及看清的真相渐渐浮现在水面,他虽还是十七岁的年纪,但却好似活了两个十七年。

瑞京府炸了锅,士、户、仪、兵、刑、工六曹需要翻的旧账很多,有些地方难以搜集证据,毕竟多年藏污纳垢,宛若塘泥沉底,哪些该肃正审视,哪些该松手略过,都有讲究。

立威不宜过度,查到某种程度,就该收手了,不然瑞京府来一波大换血,遭罪的不只是这些官员,父皇也是会看不下去的。

“让他们自己写封请罪折子,交代清楚了,可酌情谅罪。”听到手下人禀报说府外又等了一些请罪的官员,白景辰有些头疼地把那些人都打发了,“别一天到晚地在王府门口哭。”

刚刚送走一批,眼下又来了一批,饶是恒亲王长着一副铜筋铁肋的身子,也没办法分出个三头六臂来应付他们。

渐渐的,书房只留下步安良一人,步安良听了,乐不可支地出声:“王爷啊,这样一来,您不怕这些老狐狸在请罪折子上用春秋笔法?曲义谄媚、扭曲事实,把那些所犯之罪,桩桩件件都真真假假地掺和起来,和您耍心眼。”

“一定会有人避重就轻地报上来。”白景辰倒也不怕他们这么折腾,“前段时间春日围猎,小鹿们专往文官的方向跑,哪怕难逃追猎,也不愿落到武将们的手里,‘两害相权取其轻’是林间小兽都知道的道理,这些老狐狸怎么可能不知道?”

步安良不懂了,连忙虚心追问:“那王爷的意思是……”

“就让他们扎堆来闹,让他们以为本王上任第二天就已经不胜其烦了。”白景辰放下手头的东西,回过头来对步安良说,“有人就这样掉以轻心了,必然会按着‘避重就轻’的做法来写请罪状,本王就等着他们糊弄本王呢,到时候随意抓几个典例,严苛处理了,再玩一次‘杀鸡儆猴’,这样诈上几个来回,看谁先扛不住重压。”

步安良一时哑口无言,不住钦佩点头:“王爷高明。”

这样施压诈上几次,别说寻常犯事的那些官员了,就连老狐狸们的心脏也受不住啊!小案全被诈出来了,重案方面……因为有了前车之鉴,他们也不敢不报,一来二去,几乎很快就能肃清瑞京府。

正在步安良感慨的功夫,门外突然传了一声禀报,是之前派出去给温姑娘送信的人回来了。

步安良连忙起身想要告退,却看恒亲王朝他一摆手,让他继续坐下。

步安良:“……”

有乖巧的表妹谁都了不起。

白景辰并不觉得表妹能给自己回信,但一听外面送信的人又来禀报了,他心头就好似被小猫爪子挠了一下,痒痒的,不该奢望的期待又涌上了心口。

送信的人进来,跪下道:“王爷,表姑娘让属下捎一句话回来。”

步安良一副如坐针毡的表情,和恒亲王请示道:“王爷,要不臣还是退下吧。”

白景辰很缺德地笑了笑:“别走,就在这里听着。”

步安良:“……”

行。

白景辰对送信的人一抬手:“起来说。”

送信人:“温姑娘说——分别几日而已,她倒是也没有多想念您,是您多虑了。”

正襟危坐还竖着耳朵去听的白景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旁的步安良突然就绷不住脸上的笑意了,当即痛痛快快地大笑出声,“王爷,臣确实不该退下的,这可太有趣了。”

“笑什么。”白景辰黑着一张脸,斥道,“还笑,你还笑?”

步安良从善如流地闭了嘴,憋得眼冒金星。

“回信呢?有吗。”白景辰依旧抱着一丝希望,问那送信人,“你该不会是空手回来的吧。”

回信人低下头:“属下无能,没能要到温姑娘的回信。”

“你还出口要了一次?”白景辰不免诧异,“她……没给?”

这都没有给吗?

白景辰捧心,觉得自己这个表哥当得太凄惨了些。

回信人大气不敢吱,很快灰溜溜地退下了。

步安良点评道:“王爷你也别灰心失意,这还是头一回不受待见呢,臣在家里也是个做哥哥的,对此深有体会。”

白景辰气到不吭声,不想和他多说些什么。

步安良:“哎,说起来臣也该回了,臣家里的妹妹还在等臣回家带一份炸酥点呢。”

他话音刚落,门外突然又是一阵人声,紧接着,有人再次禀告——是温府的影卫来见。

白景辰:“快请。”

看笑话还没一会儿的步安良:“……”

影卫一袭夜行衣,匆匆进门奉上回信便离开了,步安良眼看这回来真的,连忙也不想多待了,起身再次要走。

“本王允你走了?”白景辰一抬眼,语气并不轻松,“你若离府,外面等着的那些老东西就知道这是一场假戏了……所以你得留下,忙个通宵达旦,才能做戏做全套了,不然怎么唬人?”

步安良下巴险些脱了臼:“啊?臣不能走吗?”

“不能。”白景辰波澜不惊地一垂眸,当着他的面展开回信,作势看了起来,“不止不能走,你还得大张旗鼓地吩咐手底下人,去霄琼街买好几家炸酥点带给你妹妹,让更多人知道,今晚你是走不出王府了。”

步安良:“……”

什么叫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他突然有些后悔刚刚非要看王爷笑话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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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病猫

◎会妨碍到表哥吗?◎

温宛意给表哥写完回信后, 又抄了会儿经文,或许是YH因为白天睡久了,此刻她竟没有丝毫困意, 只能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腕间的金粟伽楠珠串。

不知是不是她多虑了, 她之前不经常想他的, 但自从表哥把这手串给了她, 她总能经常想起表哥,好似对方片刻不离地守了自己很多年。

“姑娘, 我方才去取茶的时候, 瞧见了之前那个小沙弥, 他今日果真又偷偷摸摸克扣了香客们的面点, 把一些剩菜剩饭给端过去了。”元音回来的时候,窝着一肚子火气去和温宛意告状, 一看就气得不轻, “这福恩寺的小沙弥也忒坏了些, 明明昨天都被我们发觉了, 还是一副不知悔改的模样。”

温宛意不解:“他扣了面点有什么用, 是要自己吃吗, 难不成这小沙弥在福恩寺还会饿肚子?”

“我只看到他趁着夜色去了后山方向。”元音道, “而且他并没有一次全部拿完, 估计等会儿还会再去几次, 姑娘, 我们可以去当面抓住他,把他带到住持那里去,让他再没有作恶的机会。”

温宛意:“若他只是单纯吃不饱才选择克扣香客的饭食, 或许我更应该去和福恩寺里的住持谈一谈。”

去看看吧, 难得出来一次, 而且现在也睡不着了,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后也好和表哥有个闲聊之事。

想到这里,温宛意跟着元音便去了后山方向——现在夜色已深,圆月之下,是隐隐绰绰的林间树影,两人结伴走在羊肠小道间,渐渐走出了一身的冷汗。

元音:“姑娘,糟了,我忘记路了。”

“什么?”温宛意倒是知道元音平日里大大咧咧的,但她不知道元音居然能这么靠不住,若没有元萱在的话,元音马上就能把事情搞砸了。

她看到元音停在了原地,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安慰道:“找不到方向也不要紧,府中影卫应该记得路。”

元音沉默片刻,低声道:“在去找姑娘的时候,我让他们去歇着了。”

温宛意:“啊?”

元音又道:“不过没关系的,哪怕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也不会让坏人欺负姑娘的。”

温宛意一笑:“哪来的坏人。”

元音:“姑娘,你看身后。”

温宛意:???

被元音一提醒,她突然觉得迷路依旧不是什么大问题了,毕竟身后真的跟了一个行迹诡异的男子,这种荒无人烟的后山,不用想也知道他不怀好意。

元音她真的……

温宛意始终无法理解这丫头的脑袋里到底是什么想法,只能欲哭无泪地看向她:“我们该如何全身而退?”

元音二话不说从袖中拿出了一把解腕尖刀道:“不是什么大事。”

温宛意险些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刀给晃花眼,心里更疑惑了:“你什么时候在袖中也藏了刀?”

“从小到大,皆是如此。除了入宫要搜身不能带刀,素日里刀不离身。”元音并未打开刀鞘,只是简单在自家姑娘面前亮了亮刀,“国公爷选我和姐姐做姑娘的贴身婢女,也是因为我俩功夫更好一些。”

温宛意长这么大,头一次听到这回事,不诧异是不可能的,她没想到自己爹爹那般深思熟虑,更没想到一直跟着自己的两姐妹还有功夫傍身。方才若不是元音,自己哪里能发现身后那不怀好意的男子?

元音:“姑娘等我片刻,我去会会那人。”

温宛意还没回过神,元音便已经去了,再回来时,甚至连刀鞘也没有除去,好似只是单纯“比划”一二,但那男子可就遭罪了,也不知道元音和他说了什么,对方没几句就捂着胳膊倒地上了。

“是个没工夫的寻常男子。”元音说道,“我好好劝了劝他,让他长长记性,以后别出来尾随其他姑娘,”

温宛意还有些没回过神:“他那样的体格,元音你这般娇弱,怎么能打得过啊?”

元音顺手拾起地上足足有两臂宽的树枝,毫不费力地一屈一折,树枝便干脆利落地断成了两节,她把较长的那一截拿在手中探路,同时回头:“姑娘方才说什么?”

温宛意:“……”

这次亲眼瞧见,她终于信了——不过是力能碎鼎的“弱女子”而已。

“那年梁域来战,逃难路上爹娘都离世了,只剩下阿姐和我,八九岁的年纪,一路颠覆流离,实在走投无路了,阿姐才带我来瑞京讨饭,她说瑞京富贵人家多,说不定有机会被买走做奴婢呢。”元音一边低着头探路,一边回想起了往事,“是周嬷嬷带我们回了国公府,那一批的姑娘有三十二个,我记得很清楚。”

温宛意问:“所以最后只留下了你与元萱吗?”

“不,最初,只想留我一个。”元音突然脚步慢了下来,她回头,眼神中是少有的寂寥,“那时候国公爷说,只留下一个伺候的就好,陪小姐长大,做丫鬟,做伴读。这可是一桩天大的好差事,我们三十二个小丫头拼了命地跟着嬷嬷去学规矩,后来为了练功夫,很多人腿脚还受了伤。阿姐说,我虽然有的时候笨一些,但功夫学得快,一定可以留下,只要我留下了,她也安心了。”

温宛意从未听元音讲过这些往事,在她记忆里,元音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欢快性子,很少把心事藏起来或是讲出来,看似没心没肺,实则心思也是如此细。

“周嬷嬷果然留了我。”元音一摊手,“但我只跟着我阿姐,阿姐走了,我也不想留下。”

“你们姐妹关系甚好。”温宛意道,“得亏都留下了,不然我这些年都不知该如何过。”

元音又笑了起来:“可不是嘛,要不是某天姑娘你瞧见了我和阿姐在后厨分一个馒头,国公爷也不会改主意让我们俩都留在府中……国公府的餐食很好吃,再也不用饿肚子了,若不是那年机缘巧合,姑娘,我和姐姐估计早饿死了。”

温宛意跟着她:“我竟不记得有这桩事了。”

元音立刻道:“当然不记得了,因为姑娘那日去后厨,是和咱王爷一起偷大公鸡的,放走公鸡后,弄了一身鸡毛,被周嬷嬷好一番教导。国公爷不忍心见您挨训斥,才细问了后厨的人,正好问到了在场的我和姐姐。”

“也是缘分使然。”温宛意笑道,“我们命中有缘,合该彼此陪伴的。”

但这一身鸡毛……

温宛意简直无法想象这是自己做过的事情,但再一想,是儿时的表哥带自己去的,一切就又都合理了起来。

元音还说:“说起来那时候咱王爷真是顽劣得很,哪怕在府里只住半天,也能拐着姑娘您上房揭瓦。”

上、房、揭、瓦?

今天晚上,温宛意几次大受震撼,先是元音,后是表哥,总是叫人那么的出其不意。

“说起来那日您在恒亲王府,深更半夜的,阿姐几次都想拦着咱王爷进您的寝殿,都被我给劝住了!阿姐后来也不作阻拦了,有些不合规矩的事,我们也不会和夫人实话实说的。”元音美滋滋地和她邀功,“这么多年了,我俩可都是看着你们长大的,咱王爷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元音一向肆言无忌、言无粉饰,她这话一出来,温宛意当即又有了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想到自己每每和表哥在合至殿胡闹时,她俩都在门外天人交战,温宛意顿时又心虚又愧疚的。

“阿姐她就是太谨慎小心了。”元音大咧咧地开口,“王爷他对姑娘的好,谁都不能否认。小时候,王爷经常弄花姑娘的妆面和衣裳,带姑娘疯玩的时候,还总是气哭姑娘,但姑娘你还是最喜欢跟着咱王爷去玩了……那时候才是最该担心的,眼下王爷已经建府立业,都变成大人了,人也端方沉稳了不少,自然不可能再欺负姑娘了。”

“是这个道理。”温宛意点头,“除了爹爹外,表哥是这世间最值得信任的男子了。”

“对吧!”元音立刻把自己的一套道理搬了出来,“而且王爷他也不是什么外人,不可能像别的男子一样对姑娘有所图谋,也不知道阿姐在担心个什么?难道王爷还会馋您身子吗,哈哈。”

温宛意:“……”

元音说话总是这样,听着很怪,尤其是最后一句补充,简直叫人浑身别扭。

“王府住着多快乐啊,姑娘,你知道嘛,自从去了王府,我每晚都能吃很多国公府没有的美食,也不会有人管束我。”元音问她,“姑娘啊,过段时间离开福恩寺,我们还会回王府去吗。”

这件事,温宛意其实是没有拿准主意的,她自己也没有想好要不要回王府。

表哥自从上任府尹,整日忙到没有空闲,哪里还会再想着留下她,她总是惹得他担忧牵挂,会妨碍到表哥的。

可是……

温宛意突然想到了一件心酸的事——元音之所以一日五食,是否也是那些年颠沛流离落下的习惯,毕竟小时候常常吃不饱,所以一旦抓着机会,就会吃到撑不下才行,多年的流离,让她成为了这个样子。

可元音……她跟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好似只有这个喜好了,自己对她从未有过什么别的优待,她小心翼翼的期许,不该被落空的。

元音说了,在王府才能肆无忌惮地吃很多东西,那自己过几日离开福恩寺后,就再回王府去。

表哥……应当还会收留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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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佛祖

◎佛祖不渡小猫,但愿我佛永远保佑你◎

“会的吧。”

温宛意拉着她的手, 跟在她身后。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终于在不远处瞧见了光亮,两人双双一抬眸, 豁然开朗——这后山竟然有很多猫, 皆被困在数丈高的大樊笼里, 这笼子是拿藤条编成的, 几只猫隔在一处,见有外人来了, 当即警觉地瞧向这边。

一时间, 野猫的恐惧的嘶气声、急于挣脱的喵喵声、养猫人的呵斥声乱做一团, 宛若在平静的湖里丢了一枚石子儿, 绽开阵阵涟漪。

“什么人!”养猫人拎着木棍慢慢地走出来,见是两个姑娘, 顿时软了态度, 和气地开口, “深夜猫都睡了, 不卖了, 两位请回吧。”

元音道:“这猫都是用来卖的?你是什么人, 为什么能在福恩寺后山卖猫, 佛家重地, 难道可以做这种买卖活物的生意吗?”

养猫人左脚跛着, 只能拄着手里的木棍一步一挪:“在下李建雄, 在福恩寺后山已经做了三年养猫人了。没人说这座峰全是佛祖的地盘,养猫,也没有触犯当朝律法, 这位姑娘可是管得太宽了些?”

温宛意在一旁默不作声地观察着他, 这人已到不惑之年, 蓄着须发,不像是出自福恩寺的人,反而像是山下的商贩特意沾着福恩寺的光来后山做生意。

“这猫怎么卖,若价钱合适,我们天亮了再来瞧瞧。”温宛意试着问他。

李建雄对她们招了招手,带着她们走到藩篱前,走近了,他大手一拍笼子,也不管里面的猫有没有受惊吓:“鄙人卖的猫都是有佛缘的,白日里,那些心善的香客偶尔会来买一些,无论是放生还是带回家,都能消除自身的一部分业障。”

元音也是听了件奇怪事儿,没等温宛意说什么,她便急切地开口问:“还能消除自身业障?这哪里是卖猫,这分明是……”

温宛意连忙制止她,谎称明日再来瞧瞧。

那养猫人摇了摇头,也没说什么,紧接着,屋里有个老妇人咳了起来,那人便跛着脚一瘸一拐地赶快回屋去照顾里面的人了。

直到对方走开,元音才不解地问她:“姑娘,这明显不对劲。”

温宛意自然知道:“这里关了这么多猫,而许多猫又都病了,养猫人也是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明面说会放生,实则扭头又抓回来关笼子里,福恩寺那些僧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甚至小沙弥也往这边跑,弄不好也是收了钱的。”

元音半蹲在笼子前,遗憾道:“可是可怜的小猫们很多都病了,姑娘,你看,有猫都呕血了。”

“呕血?”夜里太黑,温宛意倒是没看到有猫呕了血,她连忙也来到笼子前面,仔细一看,果真有病了的猫儿当面吐了血,白色的猫毛上面全是斑驳的血迹,莹亮的瞳眸旁边全是黏连的痕迹,像个没人管的可怜孩子。

这叫人如何不心疼?

温宛意突然想起了之前和表哥养大的那只猫儿,也是那么乖,却被坏心眼的齐婕妤活生生剥了皮……当年她并不知晓这件事,那只猫儿是她第一次养的小东西,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被杀害了,而她根本没办法救它。

一瞬间,温宛意好似又回到了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心痛到难以忍受。

“先回去。”温宛意执意要救这些被关的猫,她说,“明日我都买下来,请大夫尽力救治。”

她不缺银两,无论李建雄开口要多少钱,哪怕上百金,她也可以拿得出来,而这也是最快能救猫的办法了。

元音眼眸一亮:“姑娘大气!”

于是她们又原路返回,这一次两人才发现福恩寺与后山是有一条正路的,之前两人确实走偏了,所以才在林子里迷了路。

元音有些不好意思:“姑娘,对不起,我实在找不到方向。”

她话音刚落,就听到了一阵压抑的呜咽,两人立刻吓得靠在了一起。

元音:“姑娘,有鬼。”

温宛意:“去看看?”

元音:“姑娘好胆量。”

温宛意:“阿音连歹徒都不怕,还怕鬼?再说了,梵刹古寺,神佛在位,不可能有冤死的鬼魂。”

元音:“有道理。”

她俩结伴走过去瞧,竟在不远处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之前那位克扣香客饭食的小沙弥正在一个小土包旁边,不停地哽咽。

元音扬高声音:“好你个小沙弥,我就说怎么找不到你了,原来是躲在这里了,深更半夜的,你在干什么呢?”

是她声音太高了些,那小沙弥当即也吓了一跳,还没回头,就跌坐在地。

温宛意提着灯笼走近些,一低头——看到那小沙弥手心握了半块面点,地上还散落了很多被掰成了小块的面点。

“它不在了。”小沙弥拍拍沾上的泥,把掉落的小块又捡起来,在土包前头埋了一些,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道,“之前它最爱吃这个,自从我把自己的半块喂给它后,它便只吃这个了,怪我的,那么久了,一直都没有给它吃过……前几日,它什么都吃不下了,哪怕我拿来再多,也一口都不吃。”

温宛意和元音同时不说话了,她俩拎着灯笼看过去,意识到小沙弥所说的“它”应该是一只死去的猫,性子傲娇,还爱挑食。

温宛意问:“节哀,但可否冒昧问一句,这猫儿怎么死的?”

“吐血。”由于刚哭过,小沙弥声音还哑着,“这后山的猫都会有这样的毛病,接二连三地呕血,有些活蹦乱跳的才会被买走,剩下的要么被丢弃,要么活生生地饿死,我没办法救它们,所有的钱都拿来买吃的了,可还是不够吃。”

元音不免有些愧疚:“你的钱是用来给猫买吃的吗?”

“如若有足够多的银两,谁愿意在佛祖脚下做这样的事情。”小沙弥回头,十二三岁的年纪,眼里确是数不尽的悲悯,“我只克扣了两次面点,次次都被你瞧见了,或许这是佛祖来罚我了。”

元音退了半步,低下头:“对不起,我不知晓这些难处。”

“你是对的。”小沙弥抹去泪痕,露出一个苦笑,“佛祖不渡小猫,我知道的。”

“那些猫聚在一处地方,哪怕没得病,也得染了病。”温宛意蹙眉,眉间全是担忧,“只能带它们离开后山,依次隔在不同地方,慢慢请大夫来治。”

“世间万般苦厄,有人无钱看病,有人饥肠辘辘,哪怕正值盛世,可谁又会拿小猫的命当命?碎银几两,便能让穷苦的人趋之若鹜,谁会花这个闲工夫来救小猫们,佛祖都做不到的。”小沙弥哭着哭着却笑了起来,“那些自称善求佛缘的香客,也只是装样子罢了,她们买了猫,根本不管猫儿死活,这些猫回去没几日,便又会呕血死掉,没人管,根本没人管的。她们花了钱,只管安心,别的才不考虑呢。”

“猫既病死,这三年来,怎么会没人和这姓李的讨个说法?”元音忍不住道,“难道没有一个人有别的办法吗。”

“李建雄一派花言巧语——他知道自己卖的是病猫,所以卖猫的时候便会说‘这猫无论死活,都是佛祖的意思’,若是有的香客真的带着病猫找上门了,他便会让他们再花钱买‘佛丸’,如果猫活下来,就是佛祖保佑,未活下来,还得重新入福恩寺祈祷布施,这样一来,佛祖才能原谅他们。”

温宛意彻底惊了:“如此作恶,住持方丈们是怎么允许他在后山卖猫的?”

小沙弥摇头:“不知,这不是你我能管得来的。”

温宛意只道:“管得了。”

“没人会管猫儿的死活。”小沙弥不信她,“莫要在佛前说大话,哪怕去管又如何,世间难道还有能治猫的大夫?”

“我会管。”温宛意眉眼温和些,垂眸看他,“宫里御医会治,同样的道理,从太医院出来的某位‘神医’也会治。”

“太医院?”小沙弥都被她逗乐了,“姑娘你多大面子啊,还能请得动太医院的人,只为了救猫?得花多少钱啊。”

“钱无所谓的。”元音见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为他解释道,“姑娘她有钱,特别多,猫儿跟了她,一定能吃饱喝足。”

小沙弥迷惑地望向她身边的温宛意,问道:“现在的丫鬟也能有很多银两吗。”

温宛意并未和他细说,只是笑着应了一声:“从小没缺过钱的。”

匆匆一别,第二日再见时,已经是在福恩寺门前了。

这日,山间落了细雨,入寺的香客不多,住持方丈等人带着一众僧侣详谈此事,这一次,温宛意终于以真实身份露了面,元萱也终于松闲一二,可以跟在她身边安心了。

那位名为李建雄的卖猫人被叫了过来,在“万象昭回”的匾额下面,对着满屋的僧侣,他敛目跪见面前的阿弥陀佛主尊,随即又虔诚地拜过左侧的大势至菩萨和右侧的观世音菩萨,做完这一切,他艰难拄着拐起身道:“我不知自己有何过错。”

证据一应俱全,他怎可对着满殿神佛口出诳语?温宛意并未料到这个答案,只是静静地问他:“佛祖脚下,你可无愧于心?”

“自然是问心无愧。”李建雄扯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对她道,“施主若要买猫,鄙人自然是愿意的,但你若说我凌虐生灵,便是血口喷人了。我为这些野猫寻了个遮风避雨的笼子,安生地养着这么多猫,只为了赚一些个银两谋生罢了,这一世,行得正,所以敢在后山做些小生意,也不怕佛祖怪罪。”

温宛意无法和寡德无心的人讲道理,只能转而去问住持:“那些猫,我愿全部买走,贵寺可否将此人驱赶下山,日后不可借着佛祖的名义干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住持身披一掖腋袈裟,目下慈悲,但也满是无奈:“此山生灵众多,此峰也并未福恩寺独占,李施主并非在我福恩寺,福恩寺也无法其驱逐下山。温施主,老衲实在爱莫能助啊。”

好像一口闷气憋在心里,福恩寺果真还没个理由赶走他,温宛意一时间也气得不轻,也只能暂且先派人寻了大夫治猫。

等到僧侣离开,这里只剩下了李建雄一人,那人竟敢走到她面前,留了这样一句——我既敢在后山养猫,自然也是有所依仗的,那东宫太子的爱宠狮子猫,便是从这里接走的。

温宛意:“……太子。”

这人竟拿太子来压她了,难怪这福恩寺的一众僧人不敢把这卖猫人赶走,毕竟对方身后是太子,太子看样子也常来这里,确实不该惹。

“多谢姑娘豪掷千金来买猫,那些钱,鄙人就笑纳了。”李建雄掸了掸拐杖上的浮土,法令纹笑出了两道深深的褶,“几日后,姑娘下山,记得把病猫也全接走。病猫都没了,鄙人也好再养几窝干净的猫崽子,来年入春了,欢迎姑娘再来买啊。”

他有恃无恐地走后,元音都要急哭了:“姑娘,他欺人太甚,有太子做靠山,什么都无所畏惧的。”

温宛意只能道:“走吧,刚巧太子也在这里,我去拜见一二。”

之前见过一面,太子看起来很好接近,为人也是和善宽厚的,应该不至于太难说话,温宛意摸了摸腕间的金粟伽楠珠,好像能从表哥这里得到一些宽慰和勇气。

再不济……还有表哥呢,大不了自己去和表哥想想办法。

很快,她带着元音元萱他俩找到了太子门前,太子这几日出来,并未通知到福恩寺的其他人,住持、方丈以及那卖猫的人也不知道。所以,当她把事情告知太子时,太子也气笑了。

“孤竟不知道有人借着孤的名义做这样的事儿。”太子手里捧着一卷经,看了一半,放在了手边,他笑了起来,“东宫有只白色狮子猫,是手底下人送过来的,孤一直贴身养着,倒也不知道它竟是从福恩寺后山来的猫儿,之前是孤不知道,让他行骗多年,但孤今日知道了,他便不能如此了。”

温宛意诚心问道:“太子殿下可否出面将其驱逐下山。”

太子缓缓摇了摇头:“不瞒你说,几日前孤出宫时,说着是去了京畿的尚宁寺,实则瞒着陛下来了僻静偏远的福恩寺,这事儿若叫陛下知道了,也是有些棘手的,孤不能暴露行踪,实在也帮不上你。”

“白龙鱼服,见困豫且”的道理,温宛意也是知道的,她反倒是没想到太子殿下如此坦诚——连这种会惹陛下龙颜大怒的秘密也告诉了她。

一时间,她好似不是面对四海属望的太子殿下,而像是被一个循循善诱的兄长劝了几句。

“到底是因孤而起的祸患,有劳温姑娘帮忙处理了。”太子负手而立,让底下的人送来了一样贵物,“这次出来没带多少银两,只此一样贵重些的东西,承蒙不弃,烦请拿此物换做银两,买下那些可怜的猫儿。”

元音看着太子手底下的人,突然认了出来——这不是那天给小沙弥掏钱的小厮吗?他家太子居然也没吃饱饭,还得让手下人装作小厮去通融一二。

堂堂太子,何至如此……

元音给自家姑娘递了个眼神,温宛意立刻知晓了她目光里的意思。

温宛意没敢收下:“是殿下客气了,此事是我执意要去解决的,怎么还能劳您出钱买猫呢。”

或许是为了隐匿行迹,也或许是为了让她能安心收下,太子赐的那件贵物,竟然也是没有龙纹雕饰的。

之前听表哥说太子行事朴素,在陛下“以俭矫之”的意思下,也是太子以身作则地去贯彻这一做法……这样看来,并不是太子殿下在文武百官面前演戏,他很可能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践行的,哪怕无人知晓,哪怕无人信他。

“劳盛。”太子见她不肯收,转而又叫身边人凑了所有银两来,“那便换成银两吧,温姑娘也能更方便些。”

温宛意突然一阵心酸,说什么也没办法收了:“是我叨扰殿下,就此告辞了。”

说完,她终于忍不住离开,临别时,一回头,却见那太子又捧起了经文。可能是厢房里有些暗,太子看得不是很清,眼眸还得微微眯着才能瞧见。

七日很快便过去了。

离开福恩寺那日,恒亲王府也派了很多人来接。

温宛意甚至没来得及和表哥说清这件事的细枝末节,表哥便执意要把她再次接回府里。

给出的理由是——绮苑僻静阔旷,是养猫的好地方。左沁病愈,也能帮着照顾。之前接回的白兔和小鹿也在王府,你怎舍得离开?

温宛意自然是十分愿意回去的,突然某个瞬间,她好似在外面受了委屈还闯了祸的小辈,不敢回去告诉阿爹阿娘,表哥却会一直站在她这边。

离开那日,左沁也来了。

几人结伴去了后山,左沁亲自去瞧了这些病猫。

“猫瘟。染病很快,这些猫关在一处,怕是都染了病。或轻或重,不日便死。”大病初愈的左沁穿了一袭白衣站在风口边,整个人好像要羽化登仙似的。她仔细看过所有的猫,又惜字如金道,“但能治。”

温宛意:“左姑娘有几成把握?”

“一成。”左沁道,“需要的药材有些名贵,买不起。”

众人:“……”

温宛意:“左姑娘,我们有钱,很多。”

左沁瞬间改口:“那就是九成了。”

温宛意:“行。”

恒亲王府来的手下人很多,手脚极其麻利地接走了猫儿们,温宛意又反复认真瞧了几次,确定没有遗漏的猫儿后,才去最后见了李建雄一面。

屋里,跛脚的李建雄坐在晦暗的角落里,屋内猫毛纷飞,他脚边全是溢出来没来得及倒的药渣,连药渣里也掺着猫毛,他目光浑浊地抬眼:“要走了?把猫都接走吧,眼不见心不烦的。”

温宛意看了一眼这不大的矮屋,注意到了榻上虚弱的老妇人:“令堂也病了?”

“咳了这么多年,治不好。”李建雄吐出一口气,“只能在福恩寺后山养病了。”

温宛意本不该多管的,但她正要走时,那榻上的老妪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撕心裂肺的,好似要把心都呕上来。

“左沁姑娘。”温宛意于心不忍,连忙去呼唤她。

左沁进屋后,那老妪突然气息不畅地翻了白眼,出气大过进气,好似窒闷到了极点。得亏左沁医术过人,来得及帮那老妪顺气,那老妪这才重新得以呼吸。

“她不能待在猫毛太多的地方,这么多年了,你没想着要换个清净的地方给母亲养病吗。”左沁凝眉,有些愁了,她看了一眼老妪满胳膊的红疹,“本不是什么要命的病症,结果拖了许多年,整日肺气不畅,怕是……回天乏术了。”

“娘——”本一脸麻木的李建雄猛地站起身,跛着脚扑到床前,“是儿子不孝。”

“她难受了这么多年,眼下再下山,也是难了。”左沁道,“福恩寺有厢房,搬到那里,也好过在这里。”

李建雄埋首在母亲病床前,突然哭嚎出声:“这都是报应啊,报应。”

眼看屋内没办法待了,温宛意与左沁只好先走了出去,她们一行人去福恩寺与住持辞别,却见那住持道了声‘阿弥陀佛’,意有所指道:“万事皆因果,众生平等。”

也是在这一刻,温宛意突然懂了,或许福恩寺并非碍于太子情面才不去驱赶李建雄,或许是……因那人行恶的同时也是一方孝子,因果轮回,选择如何,结局如何,一直都在那人手里。

她虔诚回礼,见那住持身后的人群里,有个小沙弥远远地站着,对着她说了句什么。

元萱瞧得清楚,给她解释:“姑娘,那小沙弥说——佛不渡小猫。”

元音也瞧见了:“还有,他说——但愿我佛永远保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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