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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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翟忍冬心脏重重一撞, 骤然清醒。

几乎同时,有手按住她的肩膀,于近在咫尺的地方对她说:“别乱动。”

翟忍冬睫毛颤动,睁开眼睛, 看?见?本该在开车的纪砚清此刻俯身在她眼前。

她的脸是不见瑕疵的碧玉, 薄唇紧抿, 皮肤冷白, 浑身都透着风雪夜的凉气, 可刚刚说话时,从她唇上一扫而过的气息却潮湿灼热。

翟忍冬的目光往下瞥,落在纪砚清鼻子以?下, 很快又克制地抬起来,偏头看?着窗外说:“还没到?”

翟忍冬久不说话的喉咙很哑。

纪砚清蹙眉, 往她喉咙里?看?了眼, 抬起摁住她肩膀的手,把刚披在她身上的羽绒服往上拉了点, 后?退到车外说:“马上。”

翟忍冬应了声,将目光收回到空间重新富足起来的车厢里?。

“……这是什么?”翟忍冬看?着身上崭新的黑色羽绒服说。

纪砚清已经从驾驶位上来, 边拉安全带边说:“羽绒服,后?排还有毛衣。”

“你买的?”

“除了我, 车上还有谁?”

“给我买的?”

“除了你, 车上还有谁?”

纪砚清调整好坐姿, 转头看?向翟忍冬:“翟大老板, 你到底是有多?穷,贴身的毛衣都敢在地摊买?大面积过敏不难受?”

纪砚清的语气不留情到显得刻薄。

翟忍冬还没有安顿好的心脏却又是一撞, 手指掐着质地精良的衬里?,片刻才说:“难受, 但?是囊无一钱守,只能买地摊。”

纪砚清:“……”

穷成?这样还有心思背诗,心态够扎实的。

纪砚清手搭着方?向盘,倏地笑?了一声:“要不你学学刘姐,说两句中听的给我听,我心情一好,可能也?把你后?面几年的衣服包了。”

包了之后?呢?

日日穿着一个人买的衣服,贴身的,外露的,一样样争先恐后?裹缚着她的身体?,挤压她的心脏,又不会和她有什么关系。

比起这样,翟忍冬说:“我可能更想?一直过敏。”

纪砚清扯扯嘴角:“莫名其?妙的骨气。”

纪砚清打灯,准备起步。

手刚握上档位杆,忽然又抬起来,用拇指在翟忍冬颈侧抹了一下:“流血了。”

指肚摩擦而过的触感细腻温热,和不久前从翟忍冬嘴唇上一扫而过的气息温度相似,区别在于一个干燥,一个潮湿。

翟忍冬盖在羽绒服里?的手指掐着关节,蜿蜒血迹一路顺着脖子淌过锁骨也?没有去管。

————

晚上七点,刘姐饭热了两遍还是等不到翟忍冬和纪砚清回来,在门口急得团团转。

甫一听到车声,她立刻拉开门跑出来,“哎呦”一声说:“怎么才回来啊!”

翟忍冬下车往过走:“和今年过来我们这儿做野生动物血液采样的研究员多?聊了几句。”

“砰。”

纪砚清关上门,看?了眼说谎不打草稿的翟忍冬。

她们晚回来明明是因为?被叫去了县大队问话。

翟忍冬不说,是为?了对应昨晚的说辞——她没遇到那个贼。

纪砚清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一下,握着车钥匙往里?走。

炉边,黎婧正裹着衣服打盹,被刘姐一踢,立刻抄着火钳子弹起来大喊:“咋了咋了,贼又来了?!”

“就你这样,别说贼了,来个鬼也?能让你吓跑!”刘姐差点被火钳子打到,没好气地说:“快去厨房把饭菜端出来,忍冬和纪小姐回来了。”

黎婧揉揉眼睛,这才看?到两人,她连忙扔下火钳子说:“我马上去端!”

翟忍冬:“端一个人的就行,我不饿。”

刘姐:“不饿也?得吃!中午吴婶去你房间打扫卫生,翻出来一篓带血的东西,差点没把我吓昏过去!”

刘姐心有余悸地瞪着翟忍冬说:“你最近给我好好在店里?待着养身体?,敢往出跑我打断你的腿!”

翟忍冬:“店里?没我什么事。”

“你都这样了,还敢还嘴???”

“……”

刘姐拿起炉子上的湿毛巾,命令翟忍冬:“把羽绒服帽子戴上。”

翟忍冬顿了一秒才照做。

纪砚清莫名有点好奇,这个动作很难?

下一秒,纪砚清懂了——觉得丢面儿。

刘姐绕到翟忍冬身后?,把湿毛巾往她肩上一拍,给狗抹脸似得给她抹羽绒服上的灰尘。

刘姐这么做的目的纪砚清知道。

十多?年前,温杳刚跟她的时候,也?这么做过。

她问温杳为?什么不直接拿去洗,温杳小心翼翼地揪着毛巾说:“穿一次就洗太?浪费了。”

的确,在缺水缺钱缺资源又重男轻女的地方?,她一个女孩儿什么都得省着用。

大件本身也?不那么好洗。

洗了,她至少有一周没棉衣穿。

深山寒冬的一周对她来说足够煎熬。

纪砚清没体?会过那种拮据的生活,没办法感同身受,她唯一能做的是让阿姨及时洗,让骆绪频繁买。

渐渐地,温杳有了自己的衣柜,有了名气,也?有了纪砚清不曾发觉的野心——把她在辉煌落幕时,唯一准备带在身边的骆绪据为?己有。

久违的愤怒在纪砚清胸腔里?翻涌,视线触及到不远处的翟忍冬又戛然而止。

刘姐会给翟忍冬抹衣服,一是考虑到她手不方?便,二和温杳差不多?——这里?水资源不丰富,更偏一点的,每天要凿冰烧水。

除此之外,没什么特别。

但?落在纪砚清眼里?,那可比什么大戏都好看?。

谁能想?到翟老板还有毛这么顺的时候,让抬胳膊就抬胳膊,让转身就转身,问弄疼没,她老老实实地说:“有点。”

刘姐的气顿时不打一处来。

“让你成?天往外跑!”

“啪!”

毛巾甩在翟忍冬帽子上。

她端站着,不声不响地闭上眼睛,缓解头发丝被帽檐压进眼里?的不适。

旁边传来一声很轻的“咳”,掩饰专用。

翟忍冬扭头过去。

纪砚清眉毛上挑,唇角微勾,眼神里?七分挑衅三分笑?,这表情换个说法叫看?热闹看?到位了。

“有事?”翟忍冬说。

弦外音:你没事吧。

纪砚清说:“有事。”

刘姐:“什么事啊?急不急?不急先把饭吃了。”

纪砚清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盯着翟忍冬说:“不急,就看?个小热闹。”

刘姐:“那成?!”

很快,羽绒服擦完,黎婧刚好也?把饭菜都端了上来。

刘姐和她交代一声,匆匆收拾东西回家。她家里?还有一摊子事儿等着。

刘姐前脚走,翟忍冬后?脚就放下筷子说:“我吃饱了。”

黎婧:“你看?我瞎吗?”

翟忍冬:“瞎。”

“你才瞎!你这个老瞎子!”

“我是瞎子你第一天知道?”

“不是!”

“那你嚷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你的小脑按天萎缩?”

翟忍冬“呵”一声,起身说:“把心放肚子里?,是个人都看?得出来。”

黎婧:“???”

黎婧不可思议瞪着翟忍冬上楼,扭头朝纪砚清哭诉:“你听听她说的那是人话吗?!”

纪砚清还在为?翟忍冬在刘姐面前精湛的演技震惊,闻言捏了一下筷子说:“你有没有想?过,你刚的话也?是在戳她痛处?”

黎婧:“额?”

纪砚清说:“一个正常人突然瞎了,好又没好彻底,你觉得这件事在她心里?真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黎婧一愣,底气变弱:“我老板心大,不会计较这些。”

纪砚清看?着黎婧:“她不计较,不代表你就能随意提起。”

黎婧彻底没了声音。

突如其?来的静默蔓延到纪砚清身边时,她夹菜的动作蓦地停下。

刚才,她是在替翟忍冬说话?

不知不觉,说得自然而然。

这是“和解”的威力?

纪砚清勾勾唇。

这是翟老板的人格魅力。

以?前被她的偏见?挡着,现?在逐渐在她心里?显露。

纪砚清看?了眼翟忍冬一动没动的饭,放下筷子说:“我吃饱了。”

黎婧还在自责,闻言蒙了半天才“唉”一声,盯着已经走上楼梯的纪砚清嘀咕:“一个两个都是仙人吧,吃饭跟耍一样。”

纪砚清一路走到通向阁楼的楼梯,在那里?停了几秒,提步往上走。

翟忍冬的房门开着一条缝,门缝里?有光,但?没有声音。

纪砚清蹙眉,想?起她在车上睡着时虚弱的样子。

纪砚清呼吸一顿,立刻伸手推门。

柜子旁边,翟忍冬背身站在那里?,上身微向左侧,左侧裤子稍向下拉,左手拿着一次性注射器,正在给自己打针。

突然听到声音,她手上似乎晃了一下,明显推得比之前快。

纪砚清莫名感到臀部一疼,就见?翟忍冬已经打完了针。她迅速勾起裤子,“咚”一声扔掉注射器,转身过来说:“有事?”

纪砚清定定神,把注意力从隐隐犯疼的臀部挪开:“除了‘有事’,你是不是不会说别的话?”

翟忍冬:“会。”

纪砚清:“说句听听。”

翟忍冬:“你有事?”

纪砚清:“……”还不如不说。

纪砚清今天约等于开了一天车,也?累,懒得和翟忍冬动那嘴皮子,她上来是想?看?看?翟忍冬为?什么不吃饭。

现?在确认了:她确实不舒服。

“刚打的什么针?”纪砚清问。

翟忍冬:“消炎针。”

其?实是退烧针。

翟忍冬觉得没什么必要让第二个人知道,她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清楚,但?别人未必,尤其?是黎婧和刘姐,一个喜欢瞎咋呼,一个天天穷紧张,让她们知道,今晚一个都别想?好过。

纪砚清站在门口,盯看?着翟忍冬:“确定是消炎针?”

翟忍冬:“不是消炎针,还能是什么?”

纪砚清关门走过来,低头看?着垃圾桶里?的药剂瓶:“我怎么觉得是退烧针?”

翟忍冬:“……”

翟忍冬的沉默约等于默认。

纪砚清说:“我一开始只是突然想?起早上探你鼻子的时候温度不对,后?来车上叫不醒,警局说话气虚,真正确定你发烧是在提醒你脖子里?有血的时候。”

她手指抹上去的瞬间,被烫得差点没控制住抖一抖。

纪砚清抬头看?向一言不发的翟忍冬:“翟老板,搞挺好啊,饭都不吃,躲这儿给自己打针。你把别人的事看?得那么重要,怎么到自己这儿全成?了糊弄?”

翟忍冬没想?到纪砚清发现?得那么早,顿了顿,她说:“我心里?有数。”

纪砚清反问:“你是医生?”

翟忍冬敛眸:“不是。”

纪砚清:“那你心里?的是什么数?阿拉伯数?畜牲身上练针得来的经验数?”

翟忍冬:“……”

纪砚清:“…………”

怎么又把这位老板怼无语了。

今天第三次?

她上来真不是来找事的。

纪砚清轻咳一声,视线落在柜子上。

药箱是打开的,纱布、酒精都单拿了出来,很明显翟忍冬要给自己换药。

纪砚清说:“我帮你换。”

翟忍冬:“不用。”

纪砚清睨她:“翟老板,我也?不图你什么,你犯得着拒绝得这么快?”

翟忍冬张口,脑子里?有根骤然绷紧的神经扯得疼了一下。疼痛和车上那个予人希望的梦交织着,矛盾、拉扯,让她觉得有些烦乱,她别开眼,把垃圾桶踢到墙边,看?它撞得差点翻倒。

“我矫情,怕疼。”翟忍冬说。

纪砚清挑眉。

行。

上一次她确实下手重,但?那是因为?翟忍冬伤口里?有砂砾,不清理干净迟早发炎。

今晚,“我轻点。”纪砚清说。

声音都是轻的。

翟忍冬脑子空了一瞬,忘记反驳。

纪砚清让过翟忍冬去拆棉球。

不一会儿,她蘸好酒精转过来,发现?翟忍冬跟站桩似得一动不动。

纪砚清冲她扬扬棉球,说:“等我给你脱衣服呢?”

翟忍冬嘴唇一动,纪砚清突然记忆回笼,侧身把镊子和棉球放下说:“还真得我给你脱。”

纪砚清走到翟忍冬跟前,去勾她的外衣。

手刚碰到,忽然感觉腕上一紧。

纪砚清抬头。

翟忍冬拉开她的手说:“我自己脱。”

话落,翟忍冬放开纪砚清,转身往衣柜方?向走。

纪砚清低头,看?到腕上有两道清晰的手指印。

衣柜旁边有个木质的立式衣架,挂着一件羽绒服和一条围巾。

纪砚清起初以?为?翟忍冬是要把脱了的衣服直接挂起来,不禁在心里?感叹这位老板的讲究,明明伤得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竟然还知道挂衣服。

视线在房间里?草草扫视一圈,重新回到衣柜前那秒,纪砚清顿了一下。

那里?,翟忍冬弯腰从衣柜底部翻出来件长袖T恤。

脱掉毛衣后?,她立刻套上T恤,把自己的身体?遮得严严实实。

那么快的动作,那么大幅度,脖子不疼,下颌不疼,胳膊不疼?

下午在疾控中心,纪砚清可明明白白看?到了她吃疼的停顿。

纪砚清审视着翟忍冬的背影,忽然想?起上一次敲门进来,她把自己误认为?辛明萱时的随意,确认是她后?立刻拉上衣服的防备,以?及刚刚拒绝她时,握在她腕上的力道。

纪砚清无意识攥了一下手,然后?笑?了一声,靠在墙边说:“翟老板,住这里?的第二天早上,我打的那个电话你听见?了多?少?”

翟忍冬一顿,说:“没多?少。”

纪砚清:“是不是听到电话那边是个女人了?”

翟忍冬抓着衣服的手握紧,扯到伤口,一瞬间疼得钻心。

纪砚清没发现?翟忍冬身体?的颤抖和僵硬,抬头打量着不远处的玻璃窗说:“没错,我是同性恋,但?不是是个女人,我就会想?和她发生点什么。”

奇怪。

这扇窗狭窄,但?意外得透亮。

纪砚清眯着眼打量,嘴里?不忘解释:“我今天送你去打疫苗,给你买衣服,包括不打招呼就上来找你纯粹是记着你的伤有我一半原因,还有……”

纪砚清打量不出来名堂,皱了皱眉,收回视线看?向还站在衣柜边的翟忍冬说:“我真心想?和你交朋友。这辈子应该就你这一个。”

警局,翟忍冬挡在她面前那秒,她更加确定。

确定了,就该有所行动。

双向关系历来不能靠谁单方?面付出,不管她是有意还是无意。

纪砚清看?着翟忍冬,后?知后?觉意识到衣架上的围巾不是她的风格,它和辛明萱很搭。

纪砚清嘴唇动了一下,沉默片刻,压着声说:“翟忍冬,我不是不识好歹的人。”

翟忍冬知道。

纪砚清一下子给刘姐买那么多?身衣服送到店里?的时候,她就知道。

现?在是她不识好歹。

她的脖子会因为?触摸纪砚清变红,会因为?她的气息变红,甚至会因为?被她看?一眼就红得无法收拾。

这是朋友之间会有的生理反应吗?

不是。

它是对一个人藏不住的渴望,无论深浅、形式,它就是渴望最真实的体?现?。

它那么顽固,哪里?藏得住。

藏不住又能怎么办。

它就是掉在地上摔烂了,也?不会被谁在意。

就像那句过敏。

那么拙劣的理由,她自己承认的时候都觉得心虚,纪砚清却深信不疑,扭头就送了她两件毛衣。

那么贵。

她可以?不感恩戴德,但?不能忘恩负义。

翟忍冬紧握着的手一点点松开,回头看?着纪砚清说:“胳膊和脖子里?的每伤三天换一次药就行了,今天不用换。”

纪砚清微怔:“才想?起来?”

翟忍冬说:“晚上没吃饭,脑子被饿空了。”

纪砚清笑?了声,直起身体?往出走:“行吧,那你早点休息。”

走到门口,纪砚清想?起什么,步子忽然一顿,回头问翟忍冬:“胳膊和脖子的药不用换,那背上要不要揉点?”

纪砚清的问题突如其?来。

翟忍冬看?着她不语。

纪砚清说:“你上午坐车一直不靠椅背是不是背上疼?我当时还以?为?是脖子的问题,晚上看?刘姐给你擦衣服,才意识到你说疼是在她擦背的时候。”

“是不是昨晚拉我起来的时候在碎石上磕的?”纪砚清声音微沉。

翟忍冬注视着她绷直的唇,瞳孔里?有夜色渐渐汇聚:“是。”

纪砚清霎时握紧了门把:“昨晚只说了抱歉,忘记道谢。”

“谢谢。”纪砚清郑重其?事。

翟忍冬眼里?的暗色堆砌成?型,翻腾着,挤压着:“想?给我揉药是为?了道谢?”

纪砚清一愣,忽略翟忍冬向刘姐承认“有点疼”时的语气——她向人示弱了,说:“是。”

果然……

果然只是另一种方?式的划清界限。

翟忍冬瞳孔里?翻腾的情绪一瞬间之间下沉到寂静深处,她说:“那我就却之不恭了,难得纪小姐这么热衷伺候人,不能驳了纪小姐的兴致。”

纪砚清:“???”

伺什么候?

什么叫伺候?

语气还这么冷。

纪砚清想?把这位牙尖嘴利的老板摁平在地上,让她对着灯泡好好掉几滴眼泪。

纪砚清折回来,从药箱里?找到药膏,拧开盖子,用手指刮了层透明的药膏,对还站在衣柜边的翟忍冬说:“你就这么站着?”

翟忍冬大步走到墙边,给自己拉来张椅子,反坐在灯下。

纪砚清看?了眼,把药膏抹在手心,翘着那根手指去勾翟忍冬的T恤下摆。

一直勾到肩头挂着。

翟忍冬青一块紫一块的脊背果然不忍直视。

纪砚清皱着眉另找一张椅子在翟忍冬身后?坐下,说:“扣子我暂时解一下。”

内衣的扣子。

翟忍冬静了一瞬,说:“嗯。”

纪砚清抬起手,快速轻扯几下,裹缚着翟忍冬的布料迅速向两边弹开。纪砚清只用小指抵住挂在翟忍冬后?背的肩带,快速拨到肩膀以?下,然后?朝手心里?呵了口气,用力搓热说:“我揉了。”

下一秒,翟忍冬身体?一颤,纪砚清感到掌下的肌肉绷紧了。

纪砚清润了润唇缝,手覆上一块淤青,反复打圈按揉,直到翟忍冬的皮肤开始发热,才换下一处。

从肩膀到后?腰。

纪砚清一直揉到了夜彻底陷入寂静。

纪砚清起身,用纸巾擦着滑腻的手掌说:“行了。你休息,我下楼了。”

翟忍冬肩膀一抬,T恤顺着脊背滑下去盖住身体?,但?她仍然反坐在椅子上没有起身:“谢谢。”

纪砚清轻笑?:“我就是个伺候人的,还用跟我说谢谢?”

翟忍冬:“礼貌。”

纪砚清:“是挺礼貌。”

把话摊开那晚,她话都说成?那样了,这位老板也?不忘谢谢她送她护目镜。

纪砚清把纸巾揉成?团扔掉,开门下楼。

翟忍冬始终反坐在椅子里?没动。

不久,楼下传来开门声又锁上,静坐着的翟忍冬慢慢低头弓身,前额抵住椅背生硬的棱角。

她低垂的视线落进T恤宽大领口,一瞬不瞬看?着自己——到此刻才敢显露的红嚣张狂妄,紧紧攀附她身体?同时,还要不遗余力教唆胸前那两处意志薄弱的东西,看?它们支起她的衣服,然后?嘲笑?她在接受现?实和生气不甘之间反复横跳,像个小丑。

翟忍冬自嘲地笑?了声,像是感觉不到疼一样,果决迅速地拉下挂在胳膊上的肩带,扯出内衣扔在床上,起身往卫生间走。

卫生间里?的热水需要放一阵才会出来。

翟忍冬往常不怎么放,今天直接将凉水拧到底,弯腰接了一捧水抹在脸上,很快又是第二捧,第三捧……

手被冷水冻到发僵的时候,翟忍冬关上水龙头,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碎发乱糟糟沾在脸上,下巴滴着水,胸前刺眼的凸起没有丝毫要退下去的意思。

它们和她脖子里?的红一样顽固。

翟忍冬麻木地看?着,双手紧攥。

下巴的水还在往下滴,一滴比一滴慢。

滴到没有的时候,翟忍冬抬起右手,看?了眼下午跟疾控中心的研究员闲聊时,随手缠在腕上的旧项链和项链下丑陋的疤,然后?松开它,从T恤下摆伸进去握在心脏之上。

“她不想?和你发生什么,我帮你行吗?”

“没别的要求,明天起,安分一点。”

第22章

这一晚, 翟忍冬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身上疼得很厉害。她陷在昏昏沉沉的煎熬里,反复梦到那个剧场,那个舞台, 那束让黎明从黑暗中醒来的光和让一切开始产生变化的人。

她?还梦到了?那个人的手, 从她?的脊背一寸寸抚到身前, 从唇, 到唇, 即将推入深处去探索更多未知那秒,她?骤然从梦里惊醒,再也难以入睡。

她帮自己的那个忙似乎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回馈, 反而因为尝到了?生理的甜头?,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翟忍冬坐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 弓身支腿, 头?几乎低到胳膊肘。

这一夜,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心这么?贪, 抗压能力?这么?差。铁轨上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却轻而易举将她?从第一次正式遇见开始, 就收敛着的视线、心思撕出了?巨大的豁口。她?像个技艺拙劣的裁缝,左缝右补, 最后还是无济于事。

她?得不到休养的身体?恢复得很慢, 第一天没下楼, 第二天第三天也是。

第四天, 纪砚清在一楼吃饭的时候,看到的依旧是刘姐匆匆出厨房出来, 让黎婧去给翟忍冬送饭。

纪砚清在楼下坐了?一会儿。

等黎婧送完饭下来,纪砚清问她?要了?翟忍冬的车钥匙, 从油箱里放了?点?油,加给自?己,然后开着自?己的车去加油站、县城。

傍晚回来的时候,四天不见的翟忍冬竟然在门口站着。

她?正在和个中年女人说话,身上穿着纪砚清买的那件羽绒服,脖子里堆着厚实的围巾,还戴了?耳套,远远望过去,只能看见她?饱满的额头?和一双眼睛。

纪砚清不知不觉松了?口气,手指在方向盘上轻点?两下,心说还成,知道自?己现在是根脆皮,只往风里站,不在风里狂。

纪砚清把车停在翟忍冬的车旁边,勾着车钥匙去后备箱里拿东西?。

这儿离翟忍冬和中年女人站的地方不算太远,能听见她?们说话。

中年女人:“翟老板,你也知道,比起国家给咱们放的春晚,咱们这儿更重?视传统历法,阿旺要是真能被电视台挑去排春晚节目,咱们整个镇子都有光彩。”

翟忍冬在围巾“嗯”了?声?,声?音很冷:“主要是她?爸脸上有光彩。”

中年女人抄了?抄手,无地自?容:“他爸,唉。”

翟忍冬:“现在什么?情况,阿旺怎么?打算?”

中年女人说:“电视台下个月初来挑人,说是排古典舞,阿旺心里没底,想找个老师指导指导。老师在县城住,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去。”

女人的声?音低下去,絮絮叨叨:“阿旺长这么?大,还没出过镇子,她?每天进进出出跟在我?身边背冰,背柴,带孩子,没见过一点?世面,我?怕……”

“直接说需要我?做什么?。”翟忍冬打断。

中年女人舔了?一下嘴唇,嗫嚅道:“我?想麻烦你接送阿旺几天。”

翟忍冬:“行。”

“行什么?行。”纪砚清拎了?个购物袋从后面走出来,看着翟忍冬说:“去县城一来一回要开近五个小时的车,你胳膊不要了??”

纪砚清的声?音不高,但咬字足够清楚,一直趴在窗边观察的黎婧听到这话,眉毛一扬,眼睛都亮了?。

“嚯,纪小姐好霸气。”

“到底是高啊,压她?老板小小个事。”

黎婧挤在窗边碎碎念,完了?一抬头?,看到纪砚清在朝自?己勾手指。她?立刻飞奔出来说:“纪小姐有什么?吩咐?”

纪砚清把手里的袋子递给黎婧:“拿去给刘姐,她?知道怎么?做。”

黎婧点?点?头?,好奇地往袋子里瞅:“这什么?啊?”

纪砚清余光瞥了?眼翟忍冬,故意提高声?音:“给咱们这位爱助人为乐,积德行善的大老板买的补品。”

黎婧瞪大眼睛:“您一出去一天,就是给老板买这个的??”

纪砚清挑挑眉,用下巴指指店里:“去送东西?,送完马上过来。”

黎婧:“没问题!”

黎婧风一样飞来火一样窜走,门口很快恢复安静。

安静得过分。

纪砚清看了?眼靠在窗边一声?没吭的翟忍冬,莫名觉得她?今天格外冷淡,连露出来的那点?眉眼都好像覆着一层霜,朦朦胧胧,看起来又?凉又?远。

纪砚清蹙眉。

翟忍冬撩起眼皮看向她?:“我?长得有那么?好看?”

纪砚清:“……”

这张嘴就来的战斗力?。

是她?杞人忧天了?。

纪砚清在心里笑了?自?己一声?,转头?看着被她?那句“行什么?行”弄得手足无措的女人:“阿旺是你女儿?”

女人一愣,急忙看了?眼翟忍冬,见她?的神色没什么?变化,才说:“是。”

“多大?”

“十九。”

“擅长什么?舞?”

“民族舞,古典舞都会点?。”

纪砚清说:“带来我?看看,只要资质不差得太过分,我?在镇上教她?,这样你们就放心了?。”

纪砚清说着,视线从翟忍冬受伤的手臂滑过:“主要是翟老板能让人省心。”

翟忍冬从听见“补品”两个字起就绷着的唇压了?一下,看向纪砚清。

中年女人反应不过来,茫然地看看纪砚清,看看翟忍冬,说:“翟老板,她?能教?”

翟忍冬注视着纪砚清,没吭声?。

阿旺母亲问出那句“她?能教”时,她?在纪砚清眉目之间看到了?极为张扬的傲气。

并非高傲,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自?信,高贵典雅,夺目耀眼,和这个镇上的人不是一类人。

翟忍冬收回视线说:“我?不知道。”

纪砚清勾了?勾嘴角,等黎婧送完东西?过来,对?她?说:“有没有智能手机?”

黎婧:“……姐,您这话说得有点?侮辱人了?。”

纪砚清:“抱歉。”然后说:“手机拿出来,百度我?的名字。”

黎婧:“嗯?哦。”

黎婧飞快地打开浏览器搜索“纪砚清”,一张嘴随着屏幕的上滑,逐渐从能塞下一颗鹌鹑蛋到能吃进去一个大鸡蛋。

黎婧咽了?口唾沫,弱弱地问:“姐,这真是您?”

纪砚清:“不是有照片?”

黎婧惊叫一声?,把手机怼到翟忍冬鼻尖:“我?艹老板!我?们店里来神仙了?!”

翟忍冬被怼得鼻头?一酸,撩起眼皮看她?:“你艹谁?”

“我?!”黎婧现在热血沸腾,侧身往翟忍冬旁边一挤,兴奋到飞起,“3岁学舞,14岁在少年组比赛中锋芒毕露,17岁,17岁啊!就靠着自?编的独舞一战成名!我?的天!这还不是最牛逼的!”

黎婧说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把屏幕戳出来个窟窿:“最牛逼的是,纪小姐毕业之后放弃稳定的事业单位,转头?买了?个濒临解散的舞团,从无到有,现在已经是国内首屈一指的舞蹈团了?!啊啊啊!是我?没见识!纪小姐好神仙!太神仙了?!”

纪砚清被亢奋的黎婧和回不过神的阿旺母亲一左一右紧盯着,淡然道:“过奖。”

“不过奖,一点?也不过奖!”黎婧激动得唾沫星子乱溅,“纪小姐,您明明这么?厉害,为什么?要说自?己是无业游民?”

“因为啊——”纪砚清低了?低眼帘,笑道:“以?后不会再跳了?。”

黎婧震惊:“为什么?啊?!您……”

“您太吵了?。”翟忍冬从后面捂住黎明的嘴,把她?薅到自?己跟前说:“能不能安静?”

黎婧个矮子仰头?靠在翟忍冬肩上,点?头?如捣蒜。

翟忍冬松开黎婧,在她?衣服上擦了?两下手,抬眼看向纪砚清:“确定?”

纪砚清:“确定什么??”

翟忍冬:“教。”

纪砚清笑了?笑,说:“确定。”

翟忍冬深黑的目光在纪砚清身上停留片刻,对?已经激动不已的阿旺母亲说:“来回县城太浪费时间,阿旺现在除了?多练习,还要养足精神应付选拔。你考虑考虑让她?在镇上学的事。”

“不用考虑!就在镇上学!”阿旺母亲激动的视线甫一对?上纪砚清立刻移开,收着声?对?翟忍冬说:“那我?现在就去把阿旺带过来?”

翟忍冬转头?看向纪砚清。

纪砚清细眉轻挑。

翟忍冬说:“嗯,现在带过来。”

阿旺母亲连忙道了?谢,快步离开。

黎婧立刻蹿到纪砚清跟前说:“纪小姐,求签名!”

纪砚清:“不签。”

黎婧:“为什么?啊???”

纪砚清:“我?现在是无业游民,签名不值钱。”

黎婧:“我?不嫌!”

“纪小姐,纪小姐……”黎婧招魂一样跟在纪砚清屁股后面喊,喊着喊着跟网友统一起了?步调,“纪老师,就签个名字嘛,别的不用写!”

纪砚清拉开椅子,在炉边坐下:“不签。”

黎婧:“纪老师好狠的心!”

黎婧以?手捶胸,往后倒。

“昂?”

黎婧抬头?,猝不及防对?上她?老板低垂的视线,冰溜子似得,吓得她?赶紧从翟忍冬身上起来,往厨房跑。

炉边只剩下翟忍冬和纪砚清。

翟忍冬打开炉门加了?点?柴,靠在椅子里闭目养神。

纪砚清看了?她?一会儿,问:“休息四天,伤怎么?样了??”

纪砚清的声?音来得突然。

翟忍冬眼皮一动,脑子里闪过阁楼逼仄的卫生间和那夜荒唐的梦。她?默了?两秒,说:“差不多。”

纪砚清哼笑一声?,看着她?修养了?四天,竟然比之前还要差的气色说:“差不多快进鬼门关了?。”

翟忍冬睁眼。

纪砚清说:“看我?干什么??我?说错了??不信去照镜子。”

不用照。

翟忍冬清楚自?己现在什么?脸色。

这几天她?一直在尝试调理自?己的心态,成功了?,但成功总要付出一些代价。

她?的代价是反复回忆一段漫长的过去,精神被凌虐。

纪砚清见翟忍冬不吭声?,磕了?一脚她?的鞋,说:“我?今天要是迟回来一步,你是不是就答应每天帮人接送孩子了??”

翟忍冬:“是。”

纪砚清冷脸:“你自?己什么?情况,心里没点?数?每天五个小时的车开下来,胳膊还要不要了??”

“我?准备用左手。”翟忍冬坐起来,左手拿火钳子动了?两下,“我?虽然不是左撇子,但右脑优势比一般人明显,这只手还算灵活。”

又?拽。

这次是让人上火的拽。

纪砚清看了?眼翟忍冬骨节修长的手,不咸不淡地说:“要不我?现在直接打断,省的刘姐动手?”

刘姐在厨房门口问:“动什么?手?”

翟忍冬用火钳子怼上炉门,说:“没什么?。”

刘姐眯着眼盯她?两秒,威胁道:“你最好是。”然后进去厨房。

旁边,一不小心又?把翟老板给围观了?的纪砚清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说:“翟老板也有怕的人?”

翟忍冬:“是尊重?。”

纪砚清:“你怎么?不尊重?我??我?也比你年长。”

翟忍冬盯她?两秒:“呵。”

纪砚清:“……”

如果有时光机,她?第一件事就穿越回造字的年代,把“呵”从里面划掉。

翟忍冬弯腰,拉着炉子下面的拉手调整进风大小。

金属摩擦声?在空荡荡的大堂里响起。

翟忍冬透过炉门上的孔,看着炉膛里橙红的光说:“为什么?要教阿旺?”

纪砚清看着翟忍冬一笑:“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翟忍冬:“真话。”

“因为你。”

“……”

“的胳膊。”

纪砚清大喘气式的说话在翟忍冬心上掀起一片波澜,但还好,很快就被已经有了?经验的她?平息。

波澜引起躁动的还在。

纪砚清和骆绪的那个电话里,翟忍冬清清楚楚听到纪砚清说跳舞从头?到尾就不是她?喜欢的事。

她?在说那句话的时候,语气里充满了?厌恶。

现在却因为她?……的胳膊,选择继续。

她?的偏待,她?买的补品不遗余力?地在翟忍冬心上推波助澜。

翟忍冬安静了?片刻,握着火钳子问:“你对?所有人都这么?好?”

纪砚清笑了?:“我?不是你,没有菩萨心肠,更不爱助人为乐,积德行善。我?挑人。”

纪砚清说:“我?在拿到后备箱里的东西?之后迟迟不出来,是在等你拒绝阿旺母亲,可你没有,那我?只能另找一种办法。”

纪砚清话到这里,短暂的皱了?下眉,手指无意识攥住,再开口,声?音略低,“翟忍冬,我?这人其实挺冷血的,存在我?身边很多年,距离很近的人和事我?都没有想过关注,更不必说是关心。我?对?她?们只是利用。”

“利用”两个字骆绪虽然没有明说,但字里行间都是这个意思。

都说旁观者清,纪砚清在某个瞬间想,她?可能真的不是什么?值得被爱,被跟从的好人。

对?她?这种人,翟忍冬会怎么?看,她?还不了?解。

纪砚清攥着的手指无意识压紧,炉边一片沉默。

片刻,翟忍冬在沉默中反问:“为什么?要关注,关心?”

纪砚清微愣。

翟忍冬说:“没人规定人际关系必须主动的,独善其身有什么?不好,少麻烦,多空间。”

纪砚清:“……”

纪砚清怔怔地看着翟忍冬。

她?随性的话和态度像无形的手,在纪砚清胸腔里轻柔地抚摸着,像安抚——纪砚清陌生到无从想象的东西?。

这让她?隐隐的有些惶恐。

纪砚清偏头?笑了?声?,哪里感觉到酸,她?没去找,而是尽快找了?个话题,揭过现在这个:“翟老板,对?于我?跳舞跳得还不错这件事,你一点?都不惊讶?”

翟忍冬说:“惊讶。”

表情和语气没有一丝变化。

纪砚清笑出声?来:“翟老板,有点?敷衍了?。”

翟忍冬没吭声?。

炉膛里的火忽然窜了?起来。

翟忍冬看两秒,说:“以?后真的不再跳了??”

这个问题完完全全是有关纪砚清的私人问题,还是翟忍冬从电话里“偷”听来的,其实不适合放在明面上问,但她?不问,黎婧那个嘴把不住门的迟早会问。

那还不如由她?来开口,至少她?知道什么?时候该停下,日后黎婧想起来追问,她?也知道该在什么?程度打断。

纪砚清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她?伸出一只手在炉子上烤着:“不跳了?。”

翟忍冬:“舞团也不要了??”

纪砚清:“舞都不跳了?,还要舞团干什么??”

翟忍冬说:“为了?别人,舍弃自?己的东西?不值得。”

纪砚清收回手看向翟忍冬,半晌,笑着摇了?摇头?:“你不懂。”

自?从开始学舞,她?就没再有过任何一个完整的周末,没进过任何一个游乐园,她?的整个童年、少年,除了?上学就是跳舞,后来为了?舞团,她?有几年拼命接商业活动,四处演出,没日没夜连轴转才让舞团在入不敷出的处境中存活下来,再一点?点?成为国内古典舞的中坚力?量。

所以?严格来说,跳舞和舞团她?的事业,退出,等于放弃了?自?己的前半生。

但不放弃,她?又?能怎么?样。

辛明萱有句话说的好,人不可能干得过天灾人祸,命运捉弄,尤其是面对?自?己厌恶的东西?的时,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拱手相送。

……

纪砚清垂着眼眸捏了?一会儿自?己的手指,后知后觉记起黎婧那句“纪小姐,您明明这么?厉害,为什么?要说自?己是无业游民”。她?手上一顿,抬头?问翟忍冬:“怪不怪我?对?你们有所隐瞒?”

翟忍冬把被“你不懂”分走的神收回来,说:“怪的话,有没有九十度鞠躬的道歉?”

纪砚清挑眉:“多喝点?热水吧翟老板,脑子都烧干了?。”

纪砚清说完,黎婧就跟算好了?一样,从厨房里窜出来喊翟忍冬:“老板,刘姐喊你喝热水!”

纪砚清一愣,偏开了?脸。

黎婧懵逼:“纪小姐,你笑什么?啊?”

纪砚清:“我?笑了?吗?”

黎婧:“从你住进来到现在,笑得最开心的就是这会儿。”

纪砚清拖着声?:“啊——可能吧——”

黎婧不明所以?地挠挠头?,准备催她?那个坐着一动不动,跟粘在椅子上一样的老板。头?一扭,她?噌地往后一跳,抱住自?己说:“老板,你的眼神是不是想刀了?我??我?做什么?了?你就要刀我??”

翟忍冬站起来,淡淡地说:“你活着就很让人一言难尽。”

黎婧:“???”

打一架吧,生死?之战,不然这遭罪的日子没个头?。

黎婧跑过来,把翟忍冬刚才坐的椅子当成她?,一屁股怼上去,蹾得她?腚疼。

黎婧龇牙咧嘴地扭了?两下,看到她?老板站在两步开外的地方对?纪砚清说:“开心就好。”

什么?开心就好?

黎婧纳闷地扭头?看向纪砚清,看见她?眼睛里闪过很明显一瞬震惊,然后慢慢浮起笑容。

不是,她?老板的嘴也不是“开心”开关啊,怎么?说一句“开心”,纪老师就真开心了??

黎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缩在椅子里幽幽地观察。

她?老板走了?。

纪老师脸上的笑只剩嘴角了?。

“唉。”纪砚清突然出声?。

翟忍冬回头?。

纪砚清说:“大老板,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翟忍冬:“你开心就好。”

加了?限定字“你”,翟忍冬这话就有了?十足的分量。

纪砚清可以?将这句话延伸出无数个定语:不管别人怎么?看,不管你怎么?选,不管你冷血还是热心,不管你杰出还是平庸……你开心就好。

这么?多年,从没有人跟说过“你”开心就好。

纪砚清“呵”一声?,头?偏向无人的那边。

那里光线不好,翟忍冬的眼睛就能长久地注视着,从纪砚清泛红的眼尾一路往下,停在她?绷直发抖的嘴角。

那一秒,翟忍冬在卫生间里靠一只手达到过的放空瞬间从她?脑子里一闪而过。

她?回忆着那种仿佛与世界剥离的飘然、迷醉,将过去这四天反复的警示搁置,冷静又?疯狂地想:是不是找一个空无一人的角落,抵住纪砚清的身体?,钳住她?的双手,抬高她?的下巴,蒙住她?的眼睛,用最激烈的舌吻让她?叫,让她?哭,让她?沉迷,让她?求饶,让她?要生要死?,然后颤抖着陷入空白,她?就能暂时从这个让她?不快乐的世界里得到解脱。

翟忍冬能清楚地想象到那个画面。

迎着被道德愤怒鞭笞的强烈痛感。

第23章

再清楚也只能想?想?而已?, 纪砚清的光环和骄傲那么重,怎么会允许自己处于下风,又怎么会允许自己被一个只想做朋友的人弄到身体失去控制。

她们之间连最基本的逻辑都?走不通。

那……

电话里的那个人呢?

炉边,觉得自己终于明白点什么的黎婧刚要开口?, 就看到她老?板脸侧的骨骼动了?一下, 但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嘴唇也抿得很紧, 明显是?不高兴的表现, 她可不想在这时候触她霉头,只好把“好你个翟姓小老?板,拍纪老师马屁拍得好溜”咽回去, 老?老?实实缩在椅子里看火。

过了?一会儿,黎婧偏过头, 单手拄着下巴对纪砚清说:“纪老?师, 你怎么那么好啊。”

纪砚清的情?绪已?经?恢复,闻言睨黎婧一眼:“大白天?就喝醉了??”

黎婧摇头:“我没喝酒。”

“那‘您’下面的‘心’怎么没了??”

“马甲都?掉了?, 还叫什么您,生分。”

黎婧趴在膝盖上, 看着纪砚清说:“纪老?师,刚在厨房看锅的时候, 我上网搜了?你好多的信息, 你真的好好啊。”

纪砚清:“好哪儿了??”

黎婧张口?就来:“你年?年?给帮助女孩子的慈善基金捐款, 一捐好多;你们舞团的后勤有哑巴、瞎子, 还有跛子,网上说那些?人都?是?你招的;你给很多被家暴的女人提供过免费的律师援助, 现在还在提供;你每年?至少有两个月时间在做民族文化推广的公?益演出;你在很多学校设了?贫困生奖学金;你还给贫困地区的女孩子买卫生巾……”

“纪老?师,你怎么那么好啊?”

黎婧说着说着忽然红了?眼眶:“小时候要是?也有人给我买一包卫生巾, 我就不用到现在还清清楚楚记着我垫卫生纸上学,漏得满裤子都?是?,被人嘲笑的事了?。我都?27了?,还记着。还有我爸骂我丢人,嫌我脏的声音。”

黎婧被羞耻的少年?记忆狠狠攻击,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纪砚清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来。她搭在腿上的手握了?一下又松开,最终还是?抬起来拍了?拍黎婧的头。

纪砚清说:“现在不是?有你老?板了??”

“她才不会给我买卫生巾!”黎婧愤愤地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说:“她一天?天?的,就会骂我!简直了?!”

纪砚清:“她那么坏,你还给她挡眼睛,给她碗里埋肉骨头,给她钥匙扣,说她是?个好人?”

黎婧撇撇嘴,转头回去,用下巴磕着膝盖:“她一开始好。”

“怎么好?”

“和纪老?师你有点像。”

纪砚清眸光微动,问:“哪儿像?”

黎婧:“网上说另一个很有名的古典舞演员,叫温杳还是?什么,是?纪老?师你一手带出来的,你把她从噩梦一样的家里救出来,给了?她新的生活。我们老?板也是?,她救了?我,让我在这里重新开始。”

纪砚清捏了?一下手指,抬头看向厨房方向。

黎婧说:“我小时候的生活基本就是?被否定,被嫌弃,一直挺缺爱的,后来毕业,工作工作不行,对象对象没有,只要一回家就是?劈头盖脸一通骂。嘿嘿。”黎婧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时间一久,我就撑不住了?嘛,想?着找个没人的地儿一了?百了?算了?,反正又没人爱我。”

纪砚清心口?“砰”地一声,脑子闪过自己曾经?稚嫩寂静的声音——反正又没人抱我。

她压在食指关节上的手无意识用力,压得指根隐隐作痛。

“翟忍冬爱你?”纪砚清听?见自己问。

黎婧脱口?而出:“那不可能!”完了?轻哼一声,说:“是?吧。她把我从河里拖上来,给快冻成冰块的我衣服穿,饭吃,还给我工作。她骂我的时候特难听?,但没有那种会让我一直记着,一直难受的感觉。”

纪砚清说:“遇到个她,你很幸运。”

“好像是?。”黎婧忽然就有些?不好意思,脸上红红的,小声说:“来这里的人各有各的故事,像我,像郭大姐,像原本能成为小画家,却被人诬陷抄袭的小丁,像长得不好看,就处处被人歧视,找不到工作的吴婶,还有很多你没见过的房客,我们好像都?被老?板爱过唉。”

黎婧越说眼睛越亮:“她那人嘴欠,但是?扛事儿你发现没?我们这些?废物、垃圾,到她这儿全都?成端端正正的人了?!”

黎婧说到上头,扯开嗓子就冲厨房喊:“老?板,我爱你!”

被示爱的人扔了?个坏土豆出来。

黎婧:“……我爱你个大头鬼!”

黎婧气冲冲地抹干净眼泪坐起来,拿着火钳子在炉膛里怼怼怼。

纪砚清叠着腿靠在椅背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厨房方向。

她不是?喜欢回忆的人。

更准确来说,她厌恶回忆。

但今天?很奇怪,她反复想?起铁轨旁,翟忍冬搂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

其?实不算搂。

翟忍冬的动作非常有分寸,在羽绒服不掉的前提下,她的胳膊没有多占用一分她的肩膀。她的动作也非常有耐心,从抬起她的手腕到托着她的手肘放进衣袖,那个过程慢得几乎称得上温柔。

……

纪砚清架在上方的腿莫名跳了?一下,同一时间,翟忍冬从厨房里出来。

看到一双两双眼睛全直勾勾盯着自己,翟忍冬步子顿了?一下,问:“看我干什么?”

纪砚清仍抵在食指关节上的手轻压,放下腿说:“看你人美心善。”

黎婧脑子比鱼忘得快,张嘴就忘了?那个坏土豆,紧随纪砚清之?后喊道:“看你人美心善!”

翟忍冬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扫了?两个来回,对柜台后的小丁说:“小丁,给镇医院打电话。”

小丁:“啊?谁病了?吗?打电话怎么说?”

翟忍冬:“说我们店里的纪某、黎某脑子坏了?,让他们带去精神?科关两天?。”

黎某一听?,当场就炸了?:“辞职辞职!马上辞职!”

翟忍冬用下巴指门:“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黎婧真走了?。

走去了?柜台。

翟忍冬在同一张椅子里坐下,长腿支在炉子旁边,身体后倾靠在椅背里缓解刘姐那碗料过分足的补品给胃带来的巨大负荷。

良久,旁边一直没出声的人说:“翟忍冬,你……”

“翟老?板,我把阿旺带来了?!”

“你”后面的话,被阿旺母亲高昂的声音完全盖过。

翟忍冬拿着刚从桶里抽出来的柴,看了?眼纪砚清。她已?经?重新叠起腿,带着她那一身傲气和底气,好像刚才突然开口?说话的人不是?她。

翟忍冬“当”一声怼上炉门,把柴扔回桶里起身。

跟着一起过来的小姑娘怯生生的,站翟忍冬跟前眼睛都?不敢抬:“阿姐。”

翟忍冬:“嗯。”

翟忍冬用眼神?示意小丁招呼阿旺母亲,然后侧身,让出炉边的纪砚清:“这位是?纪砚清纪老?师。”

阿旺激动又局促,一开口?,声音都?在抖:“我知道,纪老?师很有名。”

翟忍冬走到阿旺旁边,手轻轻托了?一下她的背,让她往前跨出一步说:“不要紧张。”

阿旺点点头,偷看纪砚清,视线一触到她挺直的坐姿,立刻收回视线,小声说:“纪老?师。”

纪砚清“嗯”了?声,起身说:“跟我来。”

纪砚清一直走到门口?。

推门的瞬间风雪狂扑,所有人忍不住闪避,就连翟忍冬都?偏了?一下头,纪砚清却展肩下沉,下巴微收,款步走到门外。她只是?随便往那儿一站就有很韵味。

阿旺顿时更加紧张,抖着跟在翟忍冬身边出来。

外面风灯摇晃。

纪砚清看着门前的雪地说:“翟老?板,二十分钟能不能清理干净?”

翟忍冬突然被点名,门口?的视线顿时全集中到了?她身上。她曲腿后靠,斜斜倚在窗边,淡定地说:“不能。”

纪砚清转头。

翟忍冬对上她的目光:“但可以用这个时间搭出纪老?师想?要的舞台。黎婧。”

黎婧:“懂!”

黎婧伸手把小丁一拉,两人就风风火火地跑了?。

纪砚清不知道翟忍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隔着不远的距离和她对视片刻,偏头对紧张到牙齿打颤的阿旺说:“找地方热身、拉伸。”

阿旺慌张地点点头,拉着母亲一起进了?藏冬。

前一刻还挤满人的门口?,顿时只剩下分立两侧的翟忍冬和纪砚清。

纪砚清拨开落在肩上的几片雪,拖了?点声:“大老?板——”

大老?板这个称呼黎婧偶尔也用,没什么问题。

但从纪砚清嘴里吐出来,无端像是?调侃,她的尾音再一拖长,微微上扬,又夹了?点逗弄。

翟忍冬口?袋里的手指对捏一下,慢吞吞捻着指腹。

纪砚清说:“透露一点黎婧和小丁的动向?”

翟忍冬藏在围巾里的嘴唇动了?动:“透露不了?一点。”

纪砚清挑眉,怀疑这位老?板有双重人格,好的时候是?真菩萨,不想?好了?,随便说句话就让人牙疼。

纪砚清拢拢衣领,耐心等着黎婧和小丁。

不到五分钟,一大帮人在两人的带领下,先后抬着四块木质舞台过来,该指挥的指挥,该安装的安装,二十分钟不多不少,藏冬门前的雪地摇身一变,成了?简陋但不会将人滑到的舞台。

刚刚负责指挥的爽利阿姨朝翟忍冬抬了?一下手,大声说:“翟老?板,东西你随便用,用好了?再让小黎喊我们过来拆。”

翟忍冬两手插兜,淡定如斯:“谢了?。”

阿姨很是?江湖地摆摆手,带着一帮人浩浩荡荡离开。

纪砚清站在墙边,怀疑这一趟来了?小半个镇的闲人。

黎婧顺利把事情?办成,眉飞色舞地向翟忍冬邀功:“老?板,你就说我懂不懂你吧!是?不是?你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

翟忍冬斜她一眼,淡淡道:“我拉,你就捡?那么香吗?”

黎婧:“???”

辞职辞职!还是?要辞职!

小丁捂着嘴站在翟忍冬旁边,差点没憋住笑:“还好咱们这儿过年?会唱戏,东西都?是?齐全的,不然到哪儿找这么大的舞台。”

翟忍冬“嗯”了?声,余光看见纪砚清走到门口?,问阿旺:“拉伸好了??”

阿旺:“好,好了?。”

纪砚清:“出来。”

阿旺快步走到纪砚清跟前。

纪砚清歪了?一下头,示意阿旺上舞台:“跳一段你最拿手的。”

阿旺一愣,紧张得都?快哭了?。

黎婧连忙解释:“纪老?师,阿旺胆子小,咱这街边边的,她哪儿敢跳,要不等晚上?或者我们把一楼桌子挪挪,地儿也挺大的。”

纪砚清不接话,看着阿旺:“不敢?”

阿旺说话发抖:“我,我没在这么大的地方跳过。”

纪砚清:“春晚的舞台比这大得多,你们这里所有的人都?会看到。”

阿旺又惊又急,掉了?眼泪。

黎婧忙要上前。

翟忍冬看她一眼,让她别?咋呼,转头对阿旺说:“心理素质不过关,跳再好都?是?白搭。阿旺,你的舞是?跳给观众的,不是?你房间的镜子。”

阿旺愣在原地,脸色惨白。

纪砚清隔着她看向翟忍冬,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满意,为刚刚不期而遇的默契。

翟忍冬察觉到,抬眼看过去。

一瞬间悄然爆裂的火花无声无息。

阿旺最终还是?战胜了?自己的怯懦。她迎上风雪和街边驻足的,往来的视线,伸展着柔软的肢体从舞台一侧缓缓滑入、盘旋、缠绕、浸透,时而远望近观,柔似清风,时而肆意奔腾,烈如骏马。她的舞台没有音乐,更没有灯光,站在窗下的翟忍冬却还是?看透过她丰富的肢体语言看到了?黎明从黑暗中醒来那一幕。

翟忍冬抬起头。

那棵长满了?天?空的树遥遥望着地上的人,盘旋落叶,葳蕤树枝数次试图逼近她,缠绕她,最后又都?悄无声息去了?自己该去的地方。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

尤其?是?在这样的狂风里。

翟忍冬觉得,时间只要稍微再久一点,自己就可能什么都?保证不了?……

“我的天?!阿旺跳的竟然是?纪老?师的舞!”黎婧在一旁轻呼,“她也太勇敢了?吧!”

小丁悄声:“你怎么知道这个舞是?纪老?师的?”

黎婧:“我上网搜的啊!店里难得来个神?仙,我当然要把十八辈祖宗全摸透才能拜得精准!”

小丁:“神?仙没有十八辈祖宗。”

黎婧:“哦。”

黎婧静了?几秒,自言自语道:“奇怪,总觉得以前在哪里看过。”

话落,阿旺拥抱长风,定格在舞台中央。

藏冬门前有片刻寂静,下一秒,纪砚清的掌声响起来,很短,但足够阿旺热泪盈眶。她垂下手,立刻又变成了?先前那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纪砚清站在风灯下看着她:“你跳的是?基调更加细腻古典舞,但没有摆脱民族舞高昂奔放的影子,眼神?也不够到位,肢体不够柔软……”

纪砚清每说一句,阿旺的表情?就失落一分,到最后整个肩膀都?垮了?下来。

黎婧有些?于心不忍,转头看到纪砚清,她还是?决定忍一忍。

纪老?师讲起跳舞太专业了?,整个人好像在发光,亮得她完全不敢造次。

诶??

这么亮,她老?板那个瘸腿眼睛怎么受得了????

黎婧噌地扭头看向翟忍冬。

她漆黑的眼睛看着纪砚清,眼神?就是?阿旺那支舞里的野马长风,奔放又克制,张扬又隐忍,像在反复地撕裂愈合,她瞳孔深处明明有惊天?动地的情?绪在奔涌,透出来,见了?光,一切都?悄无声息。

黎婧心重重一坠,用力闭了?一下眼睛,想?再去看的时候,翟忍冬已?经?把视线移到了?阿旺身上。

阿旺一动不动地呆着。

因?为她被自己仰慕已?久的人夸奖了?。

纪砚清说:“你的缺点很明显,但不是?没有优点。刚刚这支舞,你把它想?表达的悲喜的交替转换,命运的急缓起落和生命的坚韧有力基本都?表达出来,还不错。”

阿旺喜不自胜,绞着手,小心翼翼地说:“那我可以跟您学习吗?”

纪砚清没有马上说话,紧张气氛瞬间拉满,就在黎婧忍不住想?帮阿旺说话的时候,纪砚清突然转过头,忽略周围或是?疑惑,或是?紧张的目光,只看着靠在窗下的人说:“无所不能的大老?板,我想?教个小孩儿跳舞,地方你帮我找?”

第24章 【倒v结束】

纪砚清:“无所不能的大老板, 我想教个小孩儿跳舞,地?方你帮我找?”

话出口的时候,纪砚清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说,按照她这段时间对翟忍冬的了解, 找地?方这种事理所当然就?是她的, 根本不用谁提醒。

她只记得开口之前, 脑子里闪过的是炉边对黎婧说的那句“遇到个她, 你很幸运”。

……她似乎是在嫉妒。

后知后觉意识到这点, 纪砚清眉心微蹙,莫名觉得哪里有些烦躁。她不露声?色地?收拾好情绪,补了句:“大老板, 为什么?你会?认识那么?多人,他们还都?愿意给你面子?”

相似的话黎婧之前对郭大姐说过, “我们老板说有消息, 那肯定是真有消息!这一片就?没有她没去过的地?方,不认识的人!”

这话, 纪砚清到今天才有所体?会?。她暂时还不知道翟忍冬都?去过哪些地?方,但“没有不认识的人”这条, 她今天亲眼目睹,也在不经意之间捕捉到了翟忍冬身上那副深藏功与名的淡定。

她对一切事情的发生都?宠辱不惊的样子很具魅力?。

纪砚清注视着曲腿靠在窗边的人。

黎婧听到她刚才的话, 眨巴眨巴眼睛凑过来说:“老板, 其实我也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认识这么?多人, 你的嘴也不是很招人待见啊。”

黎婧说完, 被旁边的小丁拉了一下。

她扯回袖子没理。

小丁顿时有些着急地?去看?翟忍冬,就?见她面不改色地?提了一下围巾, 说:“你们不是知道?”

黎婧看?一眼纪砚清:“知道什么??”

翟忍冬朝阿旺勾了下食指,接着蜷起食指伸开拇指往后一指, 示意她进店,然后才看?向一直注视着自己的纪砚清:“因为我人美心善。”

话落,翟忍冬直起身体?往里走。

黎婧看?她两?秒,张开嘴:“he~tui~”

tui完发现纪砚清在看?自己,黎婧连忙抹抹嘴,挺直腰杆,装出一副很有涵养的模样往里走。

纪砚清站着没动。

翟忍冬的回答明显不是真话,小丁拉黎婧的时候也是真的紧张,好像生怕她问出什么?不得了的问题一样。

似乎,这位老板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纪砚清润了一下唇缝,抬眼看?向站在柜台边和?阿旺母亲说话的翟忍冬。

翟忍冬从一开始就?用她白得和?这里格格不入的皮肤告诉她了,她不是这里的人,黎婧也在不久之前向她证实,来这里的人各有各的故事。

那些故事可能是他们逃避生活的证据,不遇到合适的契机,不会?轻易像谁吐露,像到现在才开口的黎婧,像选择回避的翟忍冬,也像至今只字未提的自己。

纪砚清默了一会?儿,走进店里。

翟忍冬对阿旺母亲:“后面这段时间尽量不要给阿旺安排家务,让她专心准备。”

阿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好。”

翟忍冬视线在阿旺母亲为难的脸上一扫而?过,对阿旺说:“晚上留下吃饭,和?纪老师熟悉熟悉。”

阿旺拘谨的目光里立刻泛起亮光:“可以吗??”

翟忍冬抬头:“纪老师。”

纪砚清眯了一下眼,对翟忍冬这声?有点敏感。

纪砚清一直没有仔细描述过翟忍冬的声?音。和?她蹙眉的时候有点像,冷调的,用这把嗓子规规矩矩地?叫人,还是敬称,反差可想而?知。

纪砚清站在八仙桌边,抬手?轻点桌面,说:“当然可以。”

阿旺一听,顿时高兴得脸蛋泛红,可不等她开口说话,就?被推门进来的男人黑着脸斥了句:“你在这儿吃饭,家里的谁做?!”

阿旺身上一抖,眼里的光暗下去,小声?对翟忍冬说:“阿姐,谢谢你的好意,我就?不在这儿吃了。纪老师的时间确定了,麻烦你过去家里告诉我一声?,我没有手?机。”

翟忍冬没吭声?,漆黑的眼睛盯着来人。

来人是阿旺父亲,长得粗犷健硕,满脸凶相,一进来就?恶狠狠地?瞪了眼阿旺母亲。

阿旺母亲低着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阿旺父亲骂着往里走:“街头跳舞,一天就?知道丢人现眼!我让你想办法上春晚是给我长脸的,不是费尽心思丢我的脸!”

阿旺父亲力?气大,拽得阿旺一个趔趄,撞在桌边。

尖锐的摩擦声?中,靠在柜台边的翟忍冬直起了身体?。

纪砚清在她出声?之前说:“我生平最?恶心两?种人,一种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一种是无能狂怒的窝囊废。”

纪砚清的声?音突如其来,她下巴不低,只用情绪凉薄的眼皮把视线压低到阿旺父亲抓着阿旺胳膊的手?上。

阿旺父亲手?一紧,梗着脖子说:“你什么?意思?”

纪砚清不紧不慢地?抬眼:“意思是,你让我恶心。”

阿旺父亲怒目圆睁,瞬间暴跳如雷:“你他妈算什么?东西,也敢在这儿对我指手?画脚!我今天不打得你哭爹喊娘,名字倒过来写!”

阿旺父亲扔开阿旺,阔步朝纪砚清走。

纪砚清沉眉敛目,点在桌上的手?抬起来之前,看?到本该在柜台边的翟忍冬出现在阿旺父亲身后。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愤怒、厌恶,或者?仅仅只是看?到有人准备在自己店里闹事的不悦全?都?没有,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阿旺父亲,在他的碰到纪砚清之前,用那只被狼咬过的手?拽住他的头发,往后一甩。

“砰!!”

阿旺父亲摔出去,后脑猛地?磕上柜台,疼得他惊叫一声?,半天站不起来。

翟忍冬转了个身背对纪砚清,或者?说是,挡在她面前。

纪砚清目光微动,看?到翟忍冬将那只手?装进口袋,垂眼看?着地?上的人:“看?清楚这是哪儿。”

阿旺父亲闻言,痛苦的神情一僵,转头气急败坏地?呵斥阿旺:“还不过来扶我!杵那儿跟个木头,蠢死?了!”

被刚刚那一幕惊到阿旺一抖,立即跑过来扶人:“爸!我回,我回还不行吗?”

“你回了,我还怎么?和?你了解电视台往年的节目风格,怎么?给你安排接下来的突击计划?”纪砚清忽然说。

阿旺羞愧到哽咽:“纪老师……”

纪砚清将视线从翟忍冬分明的下颌线上挪开,绕过她向前走了半步,对满脸怒色的阿旺父亲说:“你不是想让阿旺给你长脸么?,我帮你。”

www.youxs.org,在权衡:“你真有这个本事?”

阿旺生怕父亲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连忙解释:“纪老师很有名。”

阿旺父亲没接话,目光里透着精明。

纪砚清知道他是心动了。

纪砚清不露声?色地?扯了一下嘴角,按捺着厌恶:“怎么?样?”

阿旺父亲:“那也不用非得在这儿吃饭啊!”

纪砚清:“吃饭是为了谈事。坐在一起吃顿饭就?能说明白的事,没必要让翟老板一趟趟往你们家跑,你说呢?再者?,翟老板又不是属信鸽的,既没有送即时信的本事,也没有送即时信的义务,就?算有……”

纪砚清停顿一秒,再开口,声?音又沉又冷:“她也是家养的,不是谁想用就?能用。”

纪砚清的自信和?骄傲是她天然的优势,往上走会?有耀眼的光环,往下沉则是迫人的气势。

阿旺父亲面上一慌,扭头呵斥阿旺,实力?演绎着什么?是只会?无能狂怒的窝囊废:“在别人家里吃饭不要跟个木头桩子似的一动不动,手?脚勤快点,别让人觉得你蠢,半路不要你!”

阿旺咬着嘴唇不敢吭声?。

纪砚清偏头看?向翟忍冬,后者?几乎没有思考,伸手?将阿旺一拉一推,交给黎婧说:“刘姐不知道阿旺喜欢吃什么?,带她过去找刘姐。”

黎婧对这种场景感同身受,早就?已经快按捺不住火气,所以翟忍冬一说,她立刻抓住阿旺的手?说:“马上就?去!”

黎婧很快拖着一步三回头的阿旺进去厨房。

阿旺母亲满是尴尬地?向翟忍冬和?纪砚清道谢,被阿旺父亲推搡着,离开了藏冬。

一楼恢复安静。

纪砚清站了一会?儿,忽然开口:“知道自己胳膊不行,还想都?不想就?答应阿旺母亲每天接送阿旺,就?是因为这个男人?”

纪砚清的声?音很冷。

翟忍冬顿了两?秒,说:“是。”

纪砚清:“你这是在助纣为虐!这种人的贪心永远都?填不满,阿旺这次满足他了,下次他只会?要求得更多!你能帮阿旺一辈子?!”

纪砚清突然爆发的情绪吓了小丁一跳,她看?看?纪砚清,看?看?翟忍冬,站在柜台后面没敢说话。

周围一时安静。

良久,翟忍冬说:“我不能帮她一辈子,但我不帮她这一次,她连单纯吃一顿晚饭,不用干活,不用看?谁脸色的机会?可能都?没有。”

翟忍冬的话真实又可悲。

纪砚清蓦地?一愣,夹带着怒色的表情逐渐变成错愕。

翟忍冬说:“长时间的压抑会?让人变得麻木,就?像阿旺母亲。刚刚你应该看?到了,她被推被骂看?女儿被羞辱,没有说过一句话。这还是好的。如果是承受力?差的人长时间处在这种环境里,等着他的结局只有一个。”

纪砚清知道这个结局是什么?。

不久之前,黎婧刚刚告诉过她——找个没人的地?方一了百了。

翟忍冬说:“偶尔跳出来,阿旺才能找到喘息的机会?,然后继续往前走。人存在着,得是‘活’的。”

这是相识以来,翟忍冬第一次说这么?大段的话,她的目光一如既往得轻,话一句句落进纪砚清耳朵,像飓风在她心里卷起狂浪。

纪砚清一动不动地?看?着翟忍冬,半晌,倏地?笑了一声?,自言自语般说:“我不想学跳舞的时候,身边怎么?就?没个翟老板帮我一把。”

纪砚清神情里的低潮前所未有,像埋在土里的玉,见不了光,就?只是一块灰蒙蒙的石头,常年被冰冷潮湿包裹。

翟忍冬一僵,回神似得愣了一下,转头看?向朝炉边走的纪砚清。她的步子还是那么?稳,腰还是那么?直,好像刚才那一幕只是翟忍冬自己的错觉。

纪砚清在炉边坐下,炉火笼着她的眉眼。

翟忍冬看?着,回想她在阿旺父亲出现之后的各种行为反应。她明明可以像之前评价自己的那样,冷血一点,只是在旁边看?着,可她却站出来帮了阿旺。

翟忍冬嘴唇紧抿,脑子里冒出来一句话:她其实温柔,但可能不被善待,才会?被迫变得“冷血”。

————

翟忍冬的办事效率很高,当晚就?聊好了培训阿旺的地?方——真是教小孩儿跳舞的,现在还没到寒假,那边能腾出一间教室给她们用。

免费。

纪砚清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不免又夸了一遍翟老板无所不能。

次日下午两?点半,纪砚清午休结束,准备出门去见阿旺。

她和?阿旺约的是每天下午三点到晚上八点,现在距离三点还有半个小时,足够她慢慢悠悠晃过去。

纪砚清勾着房门钥匙下楼。

柜台后,黎婧看?电视看?得眉开眼笑,抬头看?到纪砚清,她扯开嗓子就?喊:“老板,纪老师到了,出来接客!”

纪砚清:“……”

接什么??

纪砚清扭头,看?到翟忍冬从厨房里出来。她左边鼻孔里塞了团棉花,脑门有点湿,刘姐满脸紧张地?跟在后面。

纪砚清一件事没消化,又来一件,就?近问:“你鼻子怎么?回事?”

翟忍冬木着脸看?了眼纪砚清,没吭声?。

刘姐搓搓手?,有些尴尬地?解释:“前儿个你不是叫小黎拿了一袋子补品到厨房,让我做给忍冬吃嘛,我也是太心急了,下手?有点重,把她给吃流鼻血了。”

纪砚清:“一天就?吃流鼻血了?”

刘姐:“啊。”

纪砚清欲言又止地?看?了翟忍冬两?秒,说:“你真的是……”

“穷惯了,好东西无福消受。”黎婧坐在柜台后面叨叨。

说完感觉有点静。

她抬头一看?,要了命了。

作为藏冬的首席大厨,现在却因为一碗补品颜面扫地?的刘姐的眼神想刀她,她老板把薄情寡义诠释得不能更到位,只有纪小姐那儿好说点,只是看?戏。

黎婧噌一下从椅子里弹起来,双手?捧上翟忍冬的车钥匙说:“老板,今天是你第一次接客,小的斗胆,预祝你一切顺利。”

翟忍冬居高临下看?她一眼,拿起车钥匙往外走。

摩托车的钥匙。

经过纪砚清时,顺手?拿走了她手?里装练舞那一摊子东西的布包。

纪砚清被碰到的手?指动了一下,视线在翟忍冬手?上停留片刻,说:“等等。”

黎婧立刻在旁边等着。

纪砚清说:“你老板要接谁的客?”

黎婧:“当然是纪老师你啊!”

纪砚清:“……我点了她什么?服务?”

黎婧双手?虚握成拳,朝前,凭空转了两?把,说:“每日上下课的接送服务!”

纪砚清:“…………我今年37,不是3不管7。”

黎婧点头如捣蒜:“我知道啊,但我老板说了,就?算纪老师今年73,只要还上下课,就?得有人按时接送!”

翟忍冬拉开门,站在门口:“我没说。”

黎婧:“你直接做了。”

翟忍冬“呵”一声?,抬脚就?出了门。

纪砚清站在柜台边,眼睛盯看?着她。

接送。

别说是还有课可以上下的年纪了,就?是现在人人奉承,也没谁说一句“纪老师只要还上下课,就?得有人按时接送”。

他们对她的事兢兢业业,不过是因为她有用。

纪砚清看?着坐上摩托车的人和?被她挂在把手?上的布包,心脏的边角像被人轻掐了一下,泛起隐隐的酸。她微低着头,快速眨了几下眼睛,提高声?音说:“那就?有劳翟大老板了。”

纪砚清捏紧房门钥匙往出走。

刘姐跟在后面出来,提醒她们戴好头盔。

“忍冬,尤其是你,你一身伤还没好彻底,可千万不能再出什么?岔子。”刘姐严肃提醒。

正对着头盔犯难的纪砚清闻言一顿,视线从翟忍冬胳膊上扫过,带着一丝抗拒把头盔套在了头上。

头发乱了还能再梳,妆花了也能去补,但给翟老板的麻烦,她今天不能继续找。

这位老板伤得最?重的就?是胳膊,抬起来给她拍头盔怕是要把伤口拍裂开。

纪砚清不太熟练地?坐上摩托车,跟上次一样反手?抓在身后,踩住脚踏,和?翟忍冬之间留着一段距离。

翟忍冬和?刘姐说了句“走了”,抬脚,拧油门,一阵冷风猝不及防钻进了纪砚清领口。

纪砚清下意识往翟忍冬身后躲,身体?若有似无地?挨上了她的脊背。

————

翟忍冬找的那家少儿舞蹈培训机构在集市旁边,骑车单程不到八分钟。

纪砚清把头盔还给翟忍冬说:“晚上不用来接我,这个距离走回去不远。”

翟忍冬单脚撑地?,把挂在把手?的包递给纪砚清:“晚上我在附近办事,顺道。”

说完,翟忍冬利索地?原地?掉头,驮着一个白色头盔消失在风雪里。

纪砚清看?着她离开的方向,慢半拍记起那个头盔里的异味。

的确是新东西才会?有的胶味儿。

纪砚清静默片刻,伸手?捋了捋比想象中整齐的头发。

……

今天是阿旺第一次和?纪砚清近距离接触,她全?程紧张。纪砚清讲的东西,她记倒是记下了,但因为过度紧张,没有精力?去理解,尤其是动作、眼神和?情绪结合,体?会?不到它?们之间相辅相成的联系,她跳得再标准也只是一个跳舞的,不会?成为舞蹈家。

纪砚清换着试了几种办法,效果都?不好。转头看?到提前半小时过来接她的翟忍冬,纪砚清心念一动,说:“翟老板,过来帮个忙。”

翟忍冬刚在门边靠定,听到纪砚清的话微微一顿,推开玻璃门进来:“帮什么?忙?”

纪砚清穿着舞蹈服,曼妙的身体?曲线一览无余。她舒展着肩膀,双臂自然垂下,说:“摸我。”

翟忍冬步子顿住。

纪砚清的表情自然坦荡:“你穿短靴和?我一样高,好搭动作,阿旺和?我差得太多,不适合。”

……原来是搭动作。

翟忍冬踏着慢腾腾的步子走过来,说:“我不会?跳舞。”

纪砚清:“不用你会?。”

纪砚清对阿旺说了句“仔细看?”,快走两?步和?翟忍冬面对面,然后转身背对她说:“从后面摸我。”

翟忍冬眼睫轻颤,垂视着近在咫尺的肩膀:“摸哪儿?”

纪砚清:“从腰开始。”

翟忍冬垂在身侧的右手?贴着裤腿往上蜷一下,慢慢伸出去,扶住纪砚清曲线强烈的腰。

那个瞬间,纪砚清微不可察地?顿了顿,迅速拉回情绪对阿旺说:“腰上的手?太凉,我又不知道是谁的手?,所以我需要发抖,然后本能躲避。”

说完,纪砚清身体?轻颤,眸光波动,神情惊讶,用慌张的步子往前逃,同时对翟忍冬说:“手?往前滑,穿过我的腰,用力?把我搂在你怀里。”

纪砚清话音未落,腰上就?骤然一紧,整个人跌进翟忍冬怀里。她忽略翟忍冬像是拿了剧本一样的动作,边给反应边对阿旺说:“她身上的风雪气很浓,而?我就?一层单薄的舞蹈服,温差太大,所以我需要难以克制地?吸气,紧紧抓住她的手?臂,但我不会?再有躲避的动作和?情绪,因为她是我刻骨铭心爱过,最?终却无法相守的女人。我们久别重逢,我透过她骨骼的曲线认出了她。”

第25章

翟忍冬的?理智在手扶上纪砚清腰那秒就出现了裂痕。

纪砚清的?轻颤、吸气, 她柔软的?身体,紧抓她的手掌和口中流畅的?故事,每一样都像锥子顺着翟忍冬理智的裂痕在凿,像重锤对着它们?在砸。

翟忍冬觉得现在这?个自己可能有点疯, 她自以为是的“安分”像可笑又幼稚的?掩耳盗铃, 只对过去那四天的?避而不见有效, 此刻视线落在纪砚清白玉一样的肩头, 看她因为紧绷而更加清晰的?锁骨, 她脆弱敏感的?眼睛一瞬间就泛起了朦胧的白色。

比雾要清透,也比雾灼热得多,像浪被燃烧, 一起一伏之间?,就轻而易举将她焚透。

纪砚清看不到翟忍冬的?眼睛, 她投入在临时编造的?故事里?, 耐心向阿旺讲解:“我握着她的?手臂,回忆她触摸到我那秒掌心传来的?狂热。我发现她还爱我, 我也同样还爱着她,她这?久违的?一抱, 让我对她记忆深刻的?身体本能去回忆那些?缠绵激烈的?夜晚,我想为她轻喘, 但又铭记着我们?现在的?关系, 也清楚捕捉到了狂热之后?, 她几乎绷到极限的?隐忍克制, 像是迎头一棒,我含在喉咙里?的?轻喘立刻变成了悲痛的?低诉。”

纪砚清随着故事的?行进将身体后?倾贴上翟忍冬, 头克制又渴望地转向她,在她脖颈里?颤抖着, 徘徊着,视线一次次想要抬起来看一看她的?唇、眼,看它们?是否还是自己记忆里?的?样子,又在触及的?瞬间?骤然远离,怕自己忍不住深陷,唤醒胸腔里?那颗已经死亡多年的?心脏,将现在的?平衡打破。

她无?力的?悲伤在空气中蔓延,红了阿旺的?眼眶,也即将凿碎翟忍冬的?理智。

翟忍冬横在纪砚清腰上的?手一寸寸向上挪动,掌根抚过她沉闷的?心跳,在她单薄发抖的?肩头短暂停留,然后?紧紧握住,拥向自己。

一瞬间?,纪砚清的?后?背完完整整贴上翟忍冬的?前胸,她猝不及防陷入了一个紧到让她呼吸困难的?拥抱里?。她的?情?绪被调动,忘了身后?的?人?是谁,紧随着她外?放、奔腾,如同燎野一样汹涌疯狂又沉默压抑的?爱意拧动着身体。

她的?心脏被那个怀抱透露出?来的?极端的?矛盾感一次次重击,痛感比感同身受还要强烈万分,她奔涌的?爱意再也无?法对她视而不见,破釜沉舟般转过头,和一双唇不期而遇。

……

沉默像骤然降临的?夜,无?边无?际,深不见底。

翟忍冬和纪砚清保持着嘴唇相贴的?姿势无?声对视,交错鼻息里?带着炽热又安静的?轻颤,一下下不遗余力地叩击着纪砚清的?心脏,像是打定主?意要让它跳动的?频率创出?新高。

纪砚清莫名觉得心慌,不知道什么时候抬起来,抓在翟忍冬腕上的?手紧了一下,快速转头回来说:“翟老板不当演员可惜了,戏这?么好,我还要分神讲课都被代入了。”

话落,纪砚清将握在肩上的?手向外?一拉,两人?分开。

“辛苦翟老板,谢了。”纪砚清背对翟忍冬说。

纪砚清朝前跨出?一步,询问阿旺对刚刚那段互动的?感想,偶尔纠正,适时点拨,看起来平静又自然。

翟忍冬深黑的?眼睛望着她,被焚透的?身体在那句“戏这?么好”传入耳中时骤然跌入冰窟,碎片借助下坠的?强大惯性插入骨头,让她遍体生寒。

她握了一下发僵的?手,转身离开,沉重迟缓的?脚步声像踏在纪砚清心脏上,她用力咬了咬牙,又闭了很长时间?的?眼睛,胸腔里?快得发慌的?心跳才慢慢平静下来。

————

晚上八点,第一天的?指导结束,纪砚清叮嘱阿旺:“你今天的?练习量很大,等会儿回去直接休息,什么都不要做不要想,超负荷只会适得其反。”

阿旺听话地点头:“谢谢纪老师。”

纪砚清应了声,走去墙边整理自己的?东西,然后?关灯离开。

走廊里?有其他老师的?授课声,纪砚清左耳进右耳出?,听得不那么认真。

自那段突发奇想的?示范结束,她总觉得哪里?轻飘飘的?,触摸不到实处。

纪砚清有些?烦躁地皱眉,忽然想起,那之后?翟忍冬也没有再在教室出?现过。

纪砚清握紧布袋,看着前方黑洞洞的?玻璃大门。

经过其中一间?教室,后?门骤然传来一声重摔,纪砚清的?步子原地顿住。她提着布包的?手紧了紧,转头看过去——一个女孩儿被老师同学团团围住,她们?每个人?脸上都流露着担心,生怕她这?一摔摔出?什么问题。最后?发现没有,所有人?都高兴地笑了起来。

这?是非常温暖和谐的?一幕。

落在纪砚清眼里?却像镜面倒映,www.youxs.org,还要被勒令继续跳舞的?纪砚清。

那时她也年幼,但无?人?疼爱。

纪砚清笔直地站在那里?,目光渐渐被寒意冰封。

翟忍冬从?卫生间?里?一出?来,就看到了这?个画面。她步子顿了两秒,走过来说:“能走了?”

纪砚清脑中嗡的?一声陡然回神,快速收拾好身上冰冷低压的?情?绪,说:“嗯。”

转头看到翟忍冬鬓角被打湿的?头发,纪砚清一愣,问:“你头发怎么回事?”

翟忍冬随手扣上羽绒服宽大的?帽子:“没怎么,今天雪大,出?去一趟进来,懒得抖。”

纪砚清半信半疑,心说今天的?雪还挺会下,肩上不落,头顶不落,就沾了个鬓角。

纪砚清现在很烦,没心思细究,和翟忍冬一前一后?出?来,骑摩托车回客栈。

刘姐走之前给翟忍冬和纪砚清留了晚饭,两人?各怀心事,坐在炉边吃得悄无?声息,后?来上楼也没什么交流。

翟忍冬风平浪静地锁上门,换衣服洗澡。

汩汩热水打在她后?颈的?伤疤上带来持续不断的?灼痛感,灼痛感随水流过青紫脊背,变成陌生的?刺激。

翟忍冬闭着眼睛,胸口在热气中起伏,手指在湿淋淋的?墙壁上越扣越紧。

————

关于对阿旺的?指导,纪砚清有一套完整的?规划。

第一天,她考察了阿旺的?基础,简要示范,留下印象;

第二天,她按照古典舞的?特点,对阿旺表达不到位的?地方进行针对性指导。

后?面一直陪着她反复练习、纠正。

纪砚清很严厉。

这?是翟忍冬从?阿旺口中知道的?——她每天晚上接纪砚清会提前半小时到,能和先出?来的?阿旺在门口聊上几句。

阿旺红着脸说自己做错的?,纪砚清出?口没有留过一点情?面。她也红着眼说:“阿姐,纪老师真的?好温柔啊,我改不过来的?,她陪我练习十?遍一百遍都不会觉得烦,也不会和我阿爸一样骂我蠢。”

翟忍冬“嗯”了声,曲腿靠在车边:“那就好好跟着她学,不要辜负她。她本来可以不教,尤其是你这?个年纪的?。”

阿旺:“为什么?”

翟忍冬余光看到正在往出?走的?人?,把“有个人?,背叛了她”放在嘴里?,对阿旺说:“把这?句话记住就行了,别的?不要问。”

阿旺乖巧地点了点头:“阿姐再见。”

翟忍冬:“再见。”

纪砚清出?来,看了眼还没走远的?阿旺,皱着眉说:“阿旺在家是不是有很多活要干?”

翟忍冬:“嗯,洗衣做饭,劈叉喂马,带弟弟妹妹。”

纪砚清:“每天这?么多事,她还能有自己的?时间?吗?”

翟忍冬看着纪砚清难看的?脸色问:“阿旺没有进步?”

翟忍冬以为阿旺母亲没有依照答应她的?,尽量不给阿旺安排家务,导致阿旺腾不出?时间?练习。

纪砚清却说:“恰恰相反,她的?进步快得让我惊讶,所以我好奇,她哪儿来的?时间?。”

翟忍冬想了想,说:“所有人?睡着之后?,醒来之前。”

纪砚清:“她不要命了?!就为了一个根本不疼爱她的?虚荣男人?,有必要把自己逼到这?个份上?!”

纪砚清的?情?绪爆发得很突然,和那天在藏冬说翟忍冬帮阿旺是在助纣为虐一样。

在阿旺的?事上,她似乎很容易失控。

翟忍冬看着纪砚清紧绷低沉的?神色,脑子里?有些?模糊的?念头在迅速滋生。她靠在车边停了几秒,说:“阿旺是为了自己。”

纪砚清蹙眉:“什么?”

翟忍冬说:“几年前,阿旺还没成年的?时候,她爸就想把她嫁出?去,她哭着求着说能给家里?挣钱,才暂时留了下来。现在她19岁,不算小,错过电视台的?这?次机会,就只剩下一条路——结婚生子,一辈子围着灶台、孩子和男人?转。她不想,那就只能不要命地练。”

纪砚清脸上的?怒色随着翟忍冬的?话渐渐沉寂。

翟忍冬说:“如果?不是知道阿旺所做的?努力本质是为了自己,我不可能轻易帮她。我不是真菩萨,没有普度众生的?心胸。”

翟忍冬的?一番话张弛有度。

纪砚清绷着脸站在夜色里?,半晌,拿起挂在后?视镜上的?头盔说:“去趟任姐杂货铺。”

翟忍冬问:“去干什么?”

纪砚清长腿一跨,坐在翟忍冬身后?:“拿个快递。”

隔天,翟忍冬才知道快递是给阿旺买的?舞鞋,她脚上那双已经穿得快破洞了。

阿旺宝贝似得把新鞋抱在怀里?,看一眼纪砚清,看一眼鞋,高兴得不知道怎么说话。

翟忍冬说:“鞋是穿的?,不是让你往怀里?揣的?,换上看看。”

翟忍冬今天把纪砚清送过来之后?没有走,她接连两次看到过纪砚清突然爆发的?情?绪,心里?悬起了一柄剑,有种?随时可能坠落的?错觉。

阿旺抱着舞鞋用力点头:“好!我马上换!”

镜子前,一字横叉坐在地上拉伸的?纪砚清瞥了眼不准备走的?翟忍冬,说:“翟老板,你对我是有多不放心,还要留下陪读?”

翟忍冬慢腾腾眨了一下眼睛,注视着阿旺:“没什么不放心,纪老师可以当我是在监考。”

纪砚清挑挑眉,侧身鸽子坐,下巴抬起,露出?漂亮的?脖颈。

……

今天是翟忍冬第一次真正看到纪砚清的?教学现场,她的?确严厉,但也专业。她的?柔韧度、技巧和动作的?质感,每一样都无?可挑剔,给阿旺示范的?时候,不管是转体、跳跃,还是翻腾,她全都能游刃有余的?做到完美。她就是网络上说的?,天生的?舞姬,有开挂的?履历,辉煌的?成绩,现在蜷缩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

“蜷缩”这?个词其实不适合纪砚清,她身披光环,骄傲自信,是众多人?争相追捧的?光,而非坠落的?星。

翟忍冬最终会选“蜷缩”这?个词,是因为看着纪砚清的?时候,脑子里?会反复浮现出?一句和她的?完美格格不入的?话:跳舞从?头到尾就不是我喜欢的?事。

不喜欢却能跳得那么好。

翟忍冬确信这?中间?存在着很多难以想象的?痛苦。

她历经痛苦才做成的?事,现在又亲口否定,还是从?头到尾的?否定,像被击溃了之后?匆忙逃离。

逃出?来的?,“蜷缩”这?个词就合适了。

翟忍冬深黑的?目光静而深,看着神色严厉的?纪砚清。

“脚背绷直,再来一遍。”

“重来。”

“重来。”

“……”

同一个跳跃动作重复到第三十?遍的?时候,翟忍冬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她不懂跳舞,但记性不错,眼神也还可以。

第七遍,从?这?遍开始,阿旺就已经能做到纪砚清的?九成,越往后?越像她,第二十?五遍的?时候,几乎和纪砚清一模一样,可纪砚清的?语气不止没有缓和,反而更加生硬。

“再来!”

第三十?六遍,阿旺没站稳,摔在了地板上。

翟忍冬压在身后?的?手迅速撑了一下,直起身体。

“脚疼吗?”纪砚清面无?表情?地站在阿旺跟前问她。

阿旺脸上全是汗,表情?隐忍:“不……”

纪砚清打断:“说实话。”

阿旺眼眶一红,哽咽着说:“疼。”

“疼为什么不吭声?”

“不敢?”

“不想?”

“还是觉得骨头没断就没事?”

纪砚清一连四个反问,问得阿旺脸上煞白一片。

翟忍冬紧抿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开口。她信纪砚清专业,也信她内里?温柔,绝不会无?缘无?故为难阿旺。

教室里?陷入死寂。

阿旺哽咽得很小声,纪砚清脸上是暴风雨前的?阴沉压抑。

压的?不是惊雷,而是她心里?那些?带刺的?陈年旧事。

“阿旺,没退路的?人?才总想着破釜沉舟,默不作声,那是他们?不得不那么做。你有机会,有你阿姐,你怕什么?”

“我……”

“你阿姐就站在那儿,你试着跟她说一声脚疼,看她是会让你继续,还是马上扶你起来,安慰你一句,以后?还有机会。”

“……”

阿旺被脚上的?疼痛,长久以来的?压力和纪砚清的?话触动,撑在地上哭了出?来。

“对,对不起纪老师,我就,是太害怕失败了,我不想嫁人?,不想和我妈一样,没有自我,没有尊严!”

阿旺说到最后?吼了出?来,像骤然崩裂的?闸口,洪水轰鸣着奔向谁都没有的?纪砚清。她高傲地站在原地,冰封目光纹丝不动。

走廊里?有上下课的?学生打打闹闹,和教室里?的?刺亮灯光,汹涌气氛截然不同。

翟忍冬看着纪砚清笔直也孤寂的?背影,心里?无?端一抽,针扎似得的?疼迅速蔓延开来。她放开攥着的?手,手指在空气里?蜷了一下,一步步朝教室中央走。

纪砚清听到声音,定格的?身体微微晃动,转身往墙边走。和翟忍冬相反的?方向,但在同一条轨迹上,所以不管是她们?谁一直往前走,都一定会遇上对方。

那一秒,翟忍冬抬起手,在浑身落寞,竭力藏着羡慕的?纪砚清头上轻拍了一下,说:“你都说阿旺是小孩儿了,还和小孩儿置什么气。纪老师。”

冷调的?嗓音此刻柔风拂面,像安抚。

纪砚清愣住,猛地抬头,翟忍冬已经越过她,大步走到阿旺跟前蹲下,一处处按着她的?脚背、脚踝确认情?况。

“这?样疼不疼?”

“不疼。”

“这?里?呢?”

“有点酸。”

“……”

翟忍冬问得很仔细,把所有可能的?位置和情?况都确认了一遍,才下结论:“没什么大问题,应该是你最近练得太多,导致脚踝负荷过重。”

阿旺:“真的?吗?”

翟忍冬“嗯”了声,说:“不放心的?话,我送你去镇医院。”

“这?个点,镇医院哪儿来的?人?。”纪砚清的?声音突如其来

阿旺立即瑟缩着低下了头。

翟忍冬单膝下压,蹲在那儿没动。她的?视线投向眼尾,看见已经走到旁边的?纪砚清手里?拿着一瓶药油,轻踢她一脚,说:“手上就点给畜牲打针的?手艺,别随随便便就拿出?来祸害人?。”

纪砚清穿的?舞鞋,踢在翟忍冬的?短靴上几乎没什么感觉,她只在余光里?看到一只脚,连踢人?脚背都绷着漂亮的?弧度。

翟忍冬从?膝头垂下去手捏了一下,起身走到旁边。

纪砚清在翟忍冬蹲过的?地方坐下,一条腿打开,支在阿旺身边,另一条折回到自己身前。她随手放下药油,微微倾身,将阿旺受伤的?左脚托起来,放在自己腿上。

阿旺一惊,差点急哭:“纪老师!”

纪砚清按住阿旺要往回收的?脚,偏过头,单手握着瓶子拧瓶盖:“如果?你还想正常参加电视台的?选拔,就不要乱动。”

话落,纪砚清看着药油瓶子,不悦地蹙眉。

这?瓶药油是纪砚清前几天无?意在行李箱的?夹层里?发现的?,她当时的?第一反应是丢弃。

因为久违的?愤怒。

出?门带瓶能舒筋活血,缓解疲劳的?药油是纪砚清养了很多年的?习惯,根深蒂固。

这?个习惯对以前的?她来说是种?身体保障,如今是死死扣住她的?枷锁,一遍又一遍在她耳边低声嘲讽:你敢退出?吗?你能退出?吗?你没用得连自己的?意识都控制不了,还怎么和那些?你厌恶的?人?、事叫嚣着退出??

那些?声音狠狠践踏着纪砚清的?尊严和骄傲,让她无?比愤怒,她毫不犹豫地抬起手,将药油扔进了垃圾桶。

然后?又捡起来,擦掉沾在上面的?卸妆水,装进包里?。

以前她学跳舞,经常跳到腿脚酸疼,连路都走不了。

那些?时候,她做梦都希望有人?能给她抹上一点药油,让她好过一点。

可是没有。

她就只能忍着疼,一直忍到夜深人?静,作业都写完了,一个人?缩在被子里?喊疼。

咬着胳膊喊。

不出?声,用汹涌的?眼泪充当痛苦的?嘶喊。

那些?日子比纪砚清做过最惨烈的?噩梦还要恐怖。

她太熟悉那里?面的?滋味了。

阿旺和她的?处境一样又不一样。

不一样在,阿旺是为了自己学,而她是被迫;一样在,阿旺也把自己跳到走路困难。

她的?确没有翟忍冬那样的?菩萨心肠,喜欢助人?为乐,积德行善,她之所以捡回这?瓶药油,是想透过阿旺疼一疼那个曾经无?助的?自己。

可为什么连瓶盖都拧不开呢?

焦躁、低压的?情?绪转眼就将纪砚清紧紧包裹,她握住阿旺小腿的?手无?意识收得很紧。

阿旺不知所措,求助地看向站在一边的?翟忍冬。

翟忍冬没有接收到,她从?站起来那秒就一直低头看着纪砚清,眼睛黑漆漆的?,寂静灰沉。

纪砚清的?情?绪在疯狂地往崩裂边缘奔涌。

到头那秒,她猛然抬手。

“……”

纪砚清错愕地看着被翟忍冬握住的?手腕,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木讷地看着翟忍冬在旁边蹲下,从?她手里?拿走药油,拧开瓶盖,然后?将她的?手翻转过来,和她的?交叠着,她的?掌心托住她的?手背,将药油瓶子在她手心磕了两下,说:“够不够?”

纪砚清浑身一震,骤然回神,后?知后?觉回忆起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她想摔瓶子。

这?个行为懦弱又暴力,让她羞耻难当。

可当她定睛看向翟忍冬时,却发现她只是低头看在自己手心里?。她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寡淡,没有一分一毫的?探究或是嘲弄。

纪砚清胸腔里?快速涌起一股全然陌生的?情?绪——酸的?,胀的?,也是热的?,来势汹汹。她心脏一跳,条件反射从?翟忍冬那里?抽出?手。

翟忍冬抬眼:“够了?”

纪砚清搓都没搓,就将药油按在了阿旺脚上。

“够。”纪砚清说。

声音很低,嗓子有一点抖。

纪砚清自己没有丝毫察觉。

翟忍冬听到了,她的?视线在纪砚清竭力想保持平静的?脸上停了一会儿,落低到她手上。

纪砚清揉药油的?手法很专业。

面对阿旺的?脚,她除了眉心微蹙,脸上找不到任何一丝不适和嫌弃。

她的?名气、成就,她在这?个领域里?举足轻重的?地位,能做到这?个程度,任谁看了都要称赞一声她的?人?品。

除了翟忍冬。

翟忍冬看着,脑子里?只有一个词迅速而坚决地出?现:久病成良医。

……

教室里?很静。

纪砚清伸手不用开口,翟忍冬就会在她手心里?磕出?适量的?药油,她们?像是相识已久,默契十?足。

结束,纪砚清擦着手对阿旺说:“接下来几天尽量不要用这?只脚。”

阿旺慌张:“那我还能赶得上选拔吗?”

纪砚清:“赶得上。从?明天开始,我会针对你的?弱点反复示范、讲解,让你在脑子里?形成稳固的?意识,之后?练起来会事半功倍。”

纪砚清站起来说:“阿旺,对观众来说,一支舞只要满足了视觉就是好舞,但对内行,细节才见真章,你想吃这?碗饭,想从?一众人?里?脱颖而出?,必须先把你混搭的?风格完全剥离开,然后?二选其一。”

阿旺不假思索:“我选古典舞!”

纪砚清目光研判看着阿旺,片刻后?说:“离开这?里?之前,我会一直教你,只要你想学。”

阿旺:“我想!我想!谢谢纪老师!”

纪砚清“嗯”了声当是回应。

“今天就这?样了,回去早点休息。”纪砚清垂眸看着阿旺,沉声道:“阿旺,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三次。”

阿旺无?比坚定:“嗯!我一定好好休息!”

阿旺很快抱着自己的?东西出?去。

纪砚清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门口的?方向。

几天下来,她有点累了。

心里?累。

记忆很多时候都比直面的?创伤更加让人?难以承受。

纪砚清身后?,翟忍冬维持着单膝下蹲的?姿势没动。

她的?呼吸很轻,脑子里?清晰地回放着一个词:离开。

纪砚清一直都记着客栈系统里?录入的?退房时间?……

走廊里?忽然传来一阵响。

是隔壁教室在放热情?奔放的?民族乐。

纪砚清回神,吐了口气,准备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步子刚一动,脚踝上猝不及防传来温热的?紧缚感,她惊了一跳,迅速回头。

翟忍冬松开她的?脚踝,往手心里?倒着药油说:“给你也揉点。”

纪砚清五脏震动,狠狠愣住。

“你说什么?”

“瓶子都拧开了,给你也揉点。”

“我今天没跳几次。”

“保健的?东西,用了最多无?功,不会有过。”

纪砚清静着,眼神直白到像是放空。

有人?能给她抹上一点药油,让她好过一点,是她做梦都在希望的?事。

可过去三十?多年,除开那些?必要的?理疗,她没有任何一天梦想成真。

她不得不自己去学。

学到手法接近专业的?理疗师。

今天……就这?么成了……?

纪砚清不确定是不是真的?,一动不动地看着蹲在自己脚下的?人?。

翟忍冬久等不到后?面的?话,抬头看向纪砚清。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离纪砚清太近了,一次两次,积攒着,真到纪砚清走的?那天,她不确定自己会以什么样的?心态送她离开。

或者干脆不去送,反正她的?遗憾已经抹不平了,再多一样又什么关系。

可纪砚清不一样,她说了,真心想和她交朋友,而且这?辈子应该就她这?一个。

不想让她带着遗憾离开,她就不该主?动走进她,甚至只是走近。她该维持着良好平稳的?心态直到她走的?那天,然后?心平气和的?跟她说声再见,让她走得轻松自在。

她知道什么是正确的?相处之道,但她还是选择了错的?,选得几乎没有犹豫。

她就是有点疯。

从?小就是。

“给畜牲接生,有时候需要按摩。”翟忍冬看着纪砚清说:“我手上不只是打针的?手艺,按摩也行,纪老师放心。”

纪砚清静止的?瞳孔里?有微光渐渐浮现,克制的?,感动的?。她自上而下打量着翟忍冬和站在她眼睛里?的?自己,很久,倏地笑了一声,曲腿在翟忍冬跟前坐下,把右脚伸出?去说:“那就谢谢翟老板了。”

她最终还是被嫉妒打败了。

因为嫉妒有她的?弱点作为把柄。

翟忍冬说:“你先帮的?我。”

帮她教阿旺是一次。

还有她到离开也会不知道的?很多次。

翟忍冬的?手覆上纪砚清的?脚踝。

掌根下的?脚背微微绷起。

她手一按,抬起纪砚清的?脚放在自己压低的?膝盖上,精油随着她掌心的?移动,从?脚踝到脚跟,再是脚掌、脚趾,轻握,推动,反复旋转按揉。

纪砚清在酸痛与放松反复交织的?感觉里?做了一场视觉的?梦。

梦到小时候的?那个自己终于在被子里?哭出?声来。

现实却极为寂静。

纪砚清一瞬不瞬地看着握在脚上的?那双手,忽然说:“大老板,能不能让我咬一下你的?胳膊?”

翟忍冬一顿,抵在纪砚清脚心的?食指和中指关节继续向脚趾方向移动,到头,她用来固定纪砚清脚跟的?左手抬起来,横在她面前说:“怎么咬?”

纪砚清笑着推开她衣袖,看了眼她劲瘦有力的?胳膊,低头咬上去。

很用力。

翟忍冬蹙眉,痛感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她手臂上迅速堆砌。终于忍不住手抖的?时候,有水光自纪砚清眼中猝然坠落,暴裂无?声。

那个瞬间?,翟忍冬感到地动山摇,手臂上的?所有感觉都在一瞬之间?消失殆尽,她竭力回避,但似乎无?济于事的?心围笼着眼前的?人?,发了疯地想拥抱她。

第26章

翟忍冬的目光漆黑笔直, 像悬崖边的狂风,又冷又野,没有任何的掩饰和收敛。她搭在膝头的手动了一下,想立刻抬起来扶住眼前这个?不断发抖的肩膀。

看到手上的药油, 看着眼前紧守喉咙, 一声也不愿意让谁听见的人, 翟忍冬的手最终还是?只能紧紧握成拳头, 垂在膝边一动不动。

时间在极致的静默中悄然流逝。

不知道过了多?久, 纪砚清松开翟忍冬,拉下她的袖子,风平浪静地把脚从她腿上收回来, 起身说:“走吧。”

她的背影依旧挺直骄傲,步子平稳均匀, 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剩转身前没抬起来的头,没看向翟忍冬的眼睛在告诉她, 她刚才的确经历过一场情绪的崩溃。

翟忍冬还不知道缘由,不知道怎么解决。她看了眼被拉得服帖平整的衣袖, 去拿放在地板上药油。

手摊开,翟忍冬后?知后?觉掌心?一片刺痛。她低头扫了眼, 手心?被掐出?了一片红印, 几乎破皮出?血。

……

翟忍冬洗过手, 站在教室门口等去换衣服的纪砚清。

不一会儿?, 她出?来,翟忍冬和往常一样接过她手里的包, 和她并排往出?走。

两人默契地选择不讨论教室里发生?的一切,但该存在的必定会在那?里, 该变质的也在悄然?背离她们设定的初衷,只是?有的人因为无力抵抗,不得不接受这种变化带来的拉扯,而有的人,还没有深究的意识。

外面?大雪漫天?遍野。

翟忍冬坐在摩托车上踩启动杆,只一次就打火成功。她换了档,单脚撑地,转而去拿头盔。

手刚碰到,还站在路边的纪砚清忽然?开口:“翟忍冬,你晚上是?不是?拍我头了?”

如常的语调,说话时微微挑眉,看起来带着些挑衅。

她的情绪已经恢复了,从离开教室到这里,只用了短短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

翟忍冬却找不到能将自?己有了裂痕的理?智打回原形的东西,她转头看着面?前的人,只想得到她崩溃忍耐的样子,一遍遍扎着她的心?脏。

“有吗?”翟忍冬说。

纪砚清不答反问:“左手还是?右手?”

“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右手,你当时从我右边过去的。”

纪砚清的视线移到翟忍冬右手上。

她还没有来得及戴手套,手从头盔那?儿?收回来之后?,手腕顺势搭着摩托车的把手,手掌和手指自?然?下垂,骨骼感强烈的手背上落了几片雪,几乎和她皮肤的白融为一体。

纪砚清看着,脑子里无意识还原那?只手拍在自?己头上的感觉。

很轻。

似乎还,揉了一下。

纪砚清微愣,眼里的挑衅慢慢淡下去,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握住了垂在身侧的右手。

翟忍冬察觉到纪砚清的神情变化,眸光往下落了一瞬,扫过她握住的手。

有那?么一两秒的时间,翟忍冬搭在摩托车把手的手也想握。

过去之后?,她的手腕摩擦过把手,撤回来装在口袋里说:“拍你头了又怎么样?”

纪砚清闻声一愣,恍然?回神似得松开手:“你说呢?”

翟忍冬不语。

纪砚清上前一步,抬起手,不紧不慢地向上拉着手套:“手伸出?来。”

翟忍冬动了一下嘴唇,却没说这句话。

片刻,翟忍冬伸出?离纪砚清更近的左手。

几乎同时,一声“啪”响在风雪里。

翟忍冬手心?一麻,狠狠拍了她一巴掌的纪砚清则勾唇一笑?,垂眼俯视着她说:“大老板,以后?在姐姐面?前注意点分寸。”

“姐姐”两个?字纪砚清说得很挑衅,她不是?真把自?己当姐,而是?一种位居上风的警告。

翟忍冬听得清楚,心?里却仍然?因为这一声“姐姐”变得不那?么痛快。她现在理?智像危楼,摇摇欲坠。

翟忍冬脸上没什么表情,抬头盯着纪砚清一动不动。

纪砚清回视着,风吹着她松散的发髻,雪在她们还叠在一起的手上无声堆积。

翟忍冬盯到纪砚清蹙眉,快察觉出?不对的时候,开口说:“叫姐有什么好处?”

纪砚清蹙眉的动作顿住。

她之所以会主动开始这个?话题是?刚刚一片雪飞进眼睛,她下意识眨的时候感觉到了明?显的酸涩胀痛,这些感觉强势地提醒她不久之前教室里发生?过什么。

她的骄傲露出?慌张,命令她立刻想办法解决。

她就顺手找了一件可以让那?个?旁观了她的脆弱的人处于下风的事,一路说到现在,完全没想到一向嘴不饶人的她会这么接。

沉默突如其来。

纪砚清悬在空中的手感到酸时动了一下,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还压着翟忍冬的手。她立刻想要撤回,却被有所预料一样的翟忍冬捏住指尖,猛地往自?己跟前拉了一把。

纪砚清没防备,面?露惊愕,微微向前踉跄了一下。

翟忍冬依旧单脚撑地,稳稳地坐在摩托车上。

纪砚清看着她,说不上来哪里怪,但就是?哪里很不顺畅。

“要不要在外面?吃饭?”

纪砚清刚站稳,就听见翟忍冬说。

说完松手,干脆利落,留下反应不过来的纪砚清手还伸在半空。

翟忍冬说:“今天?我生?日?。”

纪砚清手指轻颤,慢半拍记起翟忍冬的生?日?是?1月3号,和她差一个?月。

纪砚清蹙了一下眉心?,想说点什么,又什么都想不起来,心?里躁躁的,刚那?股怪异的感觉在她胸腔里游来游去。她捻了捻被翟忍冬捏过的指尖,松开手指。

是?她今天?太放纵了。

她发火,咬人,还哭,把自?己弄乱了,才会觉得哪里不对。

但是?,乱得感觉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呵。

纪砚清在心?里嘲讽自?己的突如其来的软弱,接着勾唇,笑?了一声说:“没给你准备礼物,这饭能吃?”

翟忍冬把纪砚清神色的变化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她红肿未消的眼睛,伸手取下头盔:“少吃两口就行?。”

纪砚清挑眉:“还挺计较。”

纪砚清熟练地戴上头盔,长腿一提,跨坐上来,照旧抓着身后?的架子,和翟忍冬拉开一段距离。

————

两人来吃饭的地方就是?纪砚清之前因为钱不够,差点被老板娘扣下的地方。

一见翟忍冬进来,老板娘“呦”了声,看到后?面?的纪砚清,老板娘“呦”得更高。

“今儿?不是?你生?日?么,不在店里过,跑我这儿?干嘛来了?”老板娘意味深长地往纪砚清身一瞥,“一有新?朋友,就忘老朋友?”

翟忍冬说:“刘姐家里有事,没工夫炒菜。”

“行?——我给你炒——”老板娘提着茶壶往出?走,“随便找地儿?坐。”

两人在靠墙的地方坐下。

老板娘招呼了她们茶水,准备去厨房安排菜。

翟忍冬说:“姐,酒还有吗?”

老板娘:“肯定有啊,我这儿?对外可是?地道的小酒馆,怎么可能缺酒。”

老板娘问:“你要喝?”

翟忍冬:“嗯,来一壶。”

老板娘:“行?。”

老板娘快步离开。

纪砚清转着茶杯,闲聊着问:“翟老板还有酒瘾?酒量怎么样?”

翟忍冬言简意赅:“没瘾,能喝。”

纪砚清挑眉,莫名觉得这点也很翟老板,无所不能,但不主动显山露水,除非必要。

纪砚清捏着杯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喝茶。

不久,老板娘开始上菜。

可能考虑到她们只有两个?人,但又是?翟忍冬生?日?,所以端上来的都是?小份,这样品类可以做多?一点。

菜上齐,老板娘把酒和炉子提过来说:“酒已经热好了,直接喝。”

两人道谢。

翟忍冬提起酒壶:“这里的酒是?老板娘自?己酿的,要不要尝一尝?”

纪砚清伸手,将靠近自?己的酒杯推过去:“礼物没有,酒怎么都得陪好。”

翟忍冬给两人倒上。

纪砚清率先举杯,翟忍冬抬手过去,白瓷轻磕,“叮——”。

纪砚清的心?也跟着轻轻跳了一下,有什么宁静的,平和的东西在胸腔里破土,酒入喉咙的刹那?开始疯长。

纪砚清被前所未有的放松感包围,一杯接着一杯,越喝越上瘾,没发现翟忍冬除了第一下,之后?的时间里只给自?己倒酒,再没举杯,也没发现她的视线一开始只是?偶然?与她对视,慢慢地变成一瞬不瞬地注视,到最后?深得老板娘站在柜台后?不经意一瞥,紧皱起了眉头。

八九年前,翟忍冬来这个?镇上的时间还不怎么长的时候,老板娘就认识她了。

一开始是?在她这儿?喝酒,两人没什么交流,后?来翟忍冬开起客栈,跟她打听餐饮酒水方面?的事,两人才慢慢熟悉起来。

她喜欢翟忍冬,一是?因为她有本事,什么都能做,什么都会做,也什么都肯做,二是?因为她有满身的故事,但能扛住故事沉重的枷锁,重新?开始。她身上那?股沉默也爆裂勇气让她惊讶。

在她的印象里,翟忍冬看人的目光总是?很轻,不熟的人甚至会觉得她凶,像今天?这样被进退拉扯,犹豫不决又好像要将骨头里那?股又野又疯劲儿?统统放出?来的模样她是?第一次见,看着……

很危险。

老板娘放下笔,提着水壶往过走。

“吃得怎么样?”老板娘给两人的茶壶里补着热水说:“要不要给你们热热?菜还剩挺多?的。”

翟忍冬说:“不用了。”

老板娘看眼没什么表情的翟忍冬,再看眼沉默喝酒的纪砚清,盖上壶盖离开。

危险归危险,她信翟忍冬有分寸。

老板娘心?道。

纪砚清又默不作声喝了一阵子,酒壶见底。

翟忍冬熄了点在炉子里的烛火,说:“没了。”

纪砚清望住酒壶好几秒,才像是?听懂了翟忍冬的话,放下杯子评价:“酒不错。”

翟忍冬“嗯”了声,提着纪砚清的布包起身结账。

纪砚清慢吞吞跟过来,站在翟忍冬旁边说:“给我打一壶酒带回家。”

带回家?

那?不得翻山越岭啊。

老板娘看了眼脸色如常的纪砚清,用手挡着嘴,小声对翟忍冬说:“我觉得她喝多?了,你觉得呢?”

翟忍冬不用觉得,她带纪砚清过来就是?希望她喝醉,什么生?日?,借口而已,她从来不过生?日?。纪砚清喝醉了才能把心?里那?些事暂时放一放,缓口气,否则,她心?里如果绷着根弦,应该离断不远了。

翟忍冬心?里悬着的那?柄剑隐隐约约这样提醒她。

这根弦可能一直在纪砚清心?里绷着,不是?因为她才忽然?出?现的,但现在越绷越紧的原因在她——她要帮阿旺,纪砚清要帮她。她没办法让这根弦重新?松下来,那?就带她醉一场,当做补偿。

翟忍冬付了钱,对纪砚清说:“走了。”

纪砚清应一声,转身往出?走。她笔直的步子看不出?醉意,只是?踩得很轻,速度也慢。

终于走到门口,纪砚清忽然?回头,盯着翟忍冬说:“酒打了吗?”

翟忍冬拎起手里的瓶子:“打了。”

纪砚清和尊贵的女王一样,微微颔首,没再说话。

从门口到车边,短短七八米的距离,她们走了将近五分钟。

翟忍冬单臂夹着自?己的头盔看了会儿?纪砚清,拿出?手机给老板娘打电话:“姐,车我先扔你门口,明?天?过来取。”

老板娘一听这话,连忙跑出?来说:“咋,醉得都坐不成车了?”

“嗯。”翟忍冬把另一只头盔也摘下来,递给老板娘说:“这个?帮我收一下。”

“唉,好。”老板娘伸手接住,问:“那?你们怎么回去?”

翟忍冬:“走回去。”

“咱们这看着近,真走起来,怎么也得小半个?小时了。”

“嗯,不长。”

和往后?半辈子比起来,半小时不过弹指一瞬。

翟忍冬先走了几步,让纪砚清跟在后?面?。

镇上的街灯很暗,有些灯坏了的地方,翟忍冬会等一等纪砚清,和她并排走过去。

纪砚清始终走得笔直,一路上不说话,不嫌冷,只在进房间坐在地毯上后?,拍了一下左腿,看着立在床边的翟忍冬说:“大老板,我的腿骨折了,三个?地方,但是?你看,我坚持跳完了舞,还没要人抱,没有人背,自?己走了回来。”

“我是?不是?很厉害?”纪砚清笑?着说。

翟忍冬目光深黑,想象着对应的画面?,脑子里回闪着她对阿旺说的话。

疼为什么不吭声?

没退路的人才总想着破釜沉舟,默不作声。

翟忍冬一双唇渐渐绷紧,好像突然?懂了一些纪砚清厌恶跳舞的原因,懂了她突然?爆发的情绪和咬她胳膊时,掉下的眼泪——她以前也是?个?没有退路的人,而且身边一无所有。

翟忍冬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握紧,听见纪砚清说:“可我不想这么厉害。”

“我想哭。”

短短三个?字过后?,翟忍冬听到了理?智土崩瓦解的声音,她平静地接受,抬手伸向纪砚清。

纪砚清却突然?笑?了一声:“呵。”

翟忍冬将要碰到她脸的动作戛然?而止,手悬在那?儿?,看到她在口袋里翻找东西,边找边自?言自?语:“今天?是?翟老板的生?日?,喜事,不能哭。”

“找到了。”

纪砚清手里举着一枚银色的打火机,“咔”,按键按下,漆黑的房间里亮起一束蓝色的火焰,纪砚清抬起头,隔着火光看向翟忍冬:“大老板,吹蜡烛。”

雪色透过窗玻璃,在床角和地板上切割出?分明?的几何图形。

走廊里不知道哪位客人刚回来,冷得跺着脚开门。

明?明?离得很远,震动却好像顺着门缝传进来,在翟忍冬脚底撞了一下,让她被那?句“骨折”冰冻的心?脏也跟着一颤,酸软下来。

她的生?日?向来都只是?长了一岁,无关紧要,没谁记得住。

包括她自?己。

可面?前这个?人都这样了,竟然?还不忘送她一支蜡烛。

翟忍冬静着,在眼里闪着一簇火光的女人面?前蹲下,看着她迷醉的眼睛说:“防风的,吹不灭。”

女人懒懒地挑眉,即使高傲,也让人心?动:“你吹你的,我有办法让它?灭。”

翟忍冬便倾身凑近。

“呼——”

女人松开了打火机的按键,火光熄灭,一瞬间的视觉差,让房间彻底陷入黑暗,她坐在翟忍冬触手可及的地方说:“大老板,生?日?快乐。”

吐字的气息里带着浓重酒气和翟忍冬曾经想去她脖子里,去她耳后?、唇间找的香气,www.youxs.org,翟忍冬一口一口吞下去,仗着死前的狂欢不会被人过度批判一点点靠近,侧脸擦过她还举在半空的打火机,注视着她微张的唇。

“咚!”

打火机掉在地上发出?突兀的声响,www.youxs.org,发出?轰隆一声巨响。

翟忍冬在巨响里偏头,吻在纪砚清唇上。

纪砚清本能抿了一下,舌尖随着动作抵住翟忍冬湿热的唇缝。

翟忍冬呼吸定格。

纪砚清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她。

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

翟忍冬被打在唇边的潮热气息怂恿着,手从纪砚清颈部滑过,穿入她的头发,想和她靠得再近一点。

动作还没正式开始,纪砚清的身体忽然?一歪,软软地向旁边倒去。

翟忍冬的手下意识往下落,勾住她的脖子,把她的头揽在了臂弯里。她的呼吸很平稳,温度很高,翟忍冬隔着衣袖都觉得那?一处皮肤在隐隐发烫。

翟忍冬动作迟缓地舔了一下唇沿,已经适应黑暗的眼睛看着从纪砚清耳后?折回来的小臂——手腕自?然?下弯,手指自?然?张开,离纪砚清最近的食指几乎贴住她的嘴唇。

那?里刚刚和她有过一个?没有进行?到底的吻。

温热柔软的触感至今还没有散去。

翟忍冬低头看着,静了几秒,手指贴上去,将它?慢慢拨开。

第27章

翟忍冬低头看着, 静了几秒,手指贴上去,将纪砚清的唇慢慢拨开。

半途又戛然而止。

翟忍冬看了眼脚边的酒瓶,随手抄起来拧开, 仰起头, 隔空往嘴里倒了一大口。

翟忍冬没把酒咽下去。她勾起托着纪砚清的手臂, 将她扶到自己颈边, 随后侧身?, 对?着床尾的垃圾桶吐出一些还凉还清的酒在指肚上,抹了抹,将那根手指含进?嘴里。

翟忍冬嘴里还剩有很多酒, 张口的瞬间,酒从她嘴角溢出来, 沿着清瘦分明的下颌、颈线勾出一道蜿蜒的痕迹。

她放任着, 将清理干净的手指在口中仔细浸润。

浸透了,才能让臂弯里的人多醉一会儿。

翟忍冬湿润的手指贴上去。

指肚神经迟钝, 触感远不如?唇明显,纪砚清那一抿过后也懒怠得不愿意再动?, 翟忍冬就只是抵着她被迫张开的唇瓣,一寸一寸, 抹过去。

她的动?作被纪砚清呼吸之间浓重?的酒气?催烧着, 慢而重?。

慢让她看起来内敛克制, 重?则显得恣睢无忌。

她动?作里强烈的矛盾感和瞳孔里深黑汹涌的浪潮交织在一起, 透着可以让一切沉沦的蛊惑力。

只是可惜,纪砚清闭着眼睛。

翟忍冬一息尚存的理智开始尽职尽责地提醒她, 再深入就是趁人之危。

她听进?去了,一点点抽离出瞳孔里的深黑, 抚平浪潮,放轻动?作,彻底退离之前,醉过去的人却忽然像是渴了贪水一样?,伸出舌头在她湿淋淋的指尖上舔了一下,湿滑柔软,伴随着一声不是那么舒服,但也不是完全无法接受的轻哼。

这一声翟忍冬似曾相?识。

像那夜梦里梦到的手往深处推时,她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

那一声不同于卫生间里的悄无声息,她没办法控制梦,就没办法控制自己声音,和纪砚清刚刚的声音叠着,她一顿,脖颈里无声无息的红顷刻就变成了炽烈难抑的血气?。

————

翌日清早醒来,纪砚清的头又晕又疼,沉得她想动?手卸了。

正愁没趁手工具的时候,门?板上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叩,叩,叩。”

纪砚清警惕地抬头:“谁?”

“老板。”翟忍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纪砚清一愣,脑子?里忽然放空,怎么都想不到翟忍冬这么早过来找自己的理由。

以前,她们没什么需要停在房门?口的交流,最近也只会在一起上楼时,对?接下来的长夜随意说点什么——早点休息,明天见,明天吃不吃早饭……

明天,昨晚。

纪砚清的记忆回笼了一点。

昨晚她去集市的饭馆陪翟忍冬过生日了

翟忍冬一直吃菜,她一直喝酒,后来……

后来她好像命令翟忍冬给自己打?一壶酒带回家????

……就床对?面的台子?上放着。

纪砚清不知道怎的,心态莫名有点崩溃。

原因倒不是她让人办事,还用命令的口吻。

她和翟忍冬之间的相?处时至今日也还避不开挑衅,对?她用这语气?再正常不过。

她就是觉得,醉酒加要求翟忍冬那种怼天怼地,不擅长像谁低头的人给自己办事,有种无理取闹的矫情,偏还被对?方?毫无怨言地接受了。

她都这把年?纪了,怎么突然就被人宠了。

“???”

疯了吧。

什么是宠?

翟忍冬那种人会宠人??

翟忍冬那种人宠起人来会带着强烈的反差,任谁都无法抗拒,但这个不人不该是她,也不该是其他任何人。

辛明萱已经在那儿了。

纪砚清呼吸沉闷,闭了一会儿眼睛,感觉头更疼了。

不久,敲门?声再次响起。

纪砚清拧着眉收拢思?绪,随后掀开被子?下床,简单整理仪容,披着条天青色的披肩过来开门?。

“咔。”

纪砚清扶门?看着外面的人:“老板,我欠你房费了?”

翟忍冬:“没有。”

纪砚清:“那你一大早跑来敲门??”

翟忍冬提高手里的保温桶:“刘姐煮的解酒汤,不喝我倒后院喂猪了,刘姐等着洗。”

纪砚清:“……”

耐心还能更差一点吗?

纪砚清扶着门?走到旁边:“进?来。”

翟忍冬顿了一下,才往里走。

同一间房,白天看和晚上看感觉截然不同——晚上纵容任何暧昧成型,白天勒令一切回到原位。

翟忍冬余光瞥见纪砚清坐过的地毯,勾住保温桶的手指往回蜷一下。

地毯是纪砚清之前在老街买的,厚实柔软。

翟忍冬记得自己接她往下倒的身?体,膝盖猛地跪上去的时候,没有任何硬物磕碰的不适,但回到房间,脱下衣服,她膝盖上的红怎么都褪不下去。

……

纪砚清关了房门?,脚下一拐,往卫生间走:“我刷个牙再喝。”

翟忍冬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延迟“嗯”一声,把保温桶放在窗下的小方?桌上。

卫生间里很快传来水声和悉悉索索的刷牙声。

不一会儿,纪砚清拨着头发从卫生间里出来,对?有地方?坐却非要靠在窗边的翟忍冬说:“翟老板,你当初开店,让人在窗下放那么大一张罗汉榻是用来看的?”

翟忍冬:“嗯,我精挑细选,你们时看时新。”

那纪砚清无话可说。

纪砚清走过来,脱鞋上榻,盘腿坐在小方?桌边,拧开保温桶给自己倒了一杯解酒汤。

热腾腾的汤水下肚,纪砚清的五脏都好像舒展了。她轻叹一声,放松坐姿小口抿着解酒汤,神色渐渐在热意的抚慰下变得慵懒。

反观靠在窗边的翟忍冬,纪砚清笑了声,支起一只手托着下颌:“大老板,你只是站着不吭声就已经很酷了,不用再刻意凹造型。”

翟忍冬放空的目光轻闪,偏头看向纪砚清:“你昨晚喝多了。”

这个话题开始得很突然,对?头还很疼的纪砚清来说很劲爆,她托在下颌的手指本能一蜷,端起杯子?说:“我酒品怎么样??”

翟忍冬仗着纪砚清垂眼喝汤,目光笔直地打?量着她。

她的表情看起来很正常。

回想刚才让她进?房间的反应,也很自然。

她应该不记得昨晚的事。

翟忍冬悬在空中的心脏晃了晃,落下来,然后继续往下落。她在细微但绵长的失重?感中转过头,重?新看着窗外的街道:“路走的直线,回来就睡。”

纪砚清听到这话,不露声色地吐了口气?,心说还好,颜面尚存。

纪砚清放松地喝了口解酒汤,说:“我昨晚怎么回来的?”

翟忍冬:“走。”

纪砚清:“从集市一路走到镇口?”

翟忍冬说:“还想往外走,被小四叼嘴里叼回来了。”

纪砚清一愣:“你说真的?”

翟忍冬直起身?体往榻边走:“假的。”

纪砚清:“……你这张嘴到底怎么生的?”

翟忍冬拧上保温桶的盖子?,提在手里说:“这得问?我妈。”

纪砚清抹在杯沿的手指一跳,转头看着往门?口走的翟忍冬。

她提起已故母亲的时候很自然,好像这件事真的已经时过境迁。

那辛明萱又为什么要在郭大姐因为没找到女儿失望得口不择言时,说翟忍冬帮她是寄希望于她,想借此为45岁就早早离开的母亲做点什么?

狼群,滑坡,如?果不是遗憾太?重?,翟忍冬会做到那个程度?

纪砚清注视着翟忍冬,无端想知道她身?上有什么故事。

念头一起,立刻被她打?消了。

她都已经把翟忍冬咬了,也没有告诉她半句自己的故事,又怎么好意思?去探问?她的心事。

她已经在不知不觉欺负翟忍冬了。

这算朋友?

没有一点平等和真诚可言。

纪砚清蹙眉,看到翟忍冬的手触到门?把时,脱口而出一声:“等一下。”

翟忍冬回头。

纪砚清却忽然后退了,她的故事一点也不光彩,和网上那些光鲜亮丽的评价可以说是截然相?反,她不确定说出来之后是会被嘲笑,还是被同情,只知道不论哪一样?,她都不想要,尤其不想要翟忍冬的。

纪砚清握着杯子?的手指缩了一下,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对?翟忍冬这么苛刻,明明翟忍冬在她失控发火,想摔药油瓶子?的时候稳稳握住了她的手。

她替她在阿旺跟前保住了颜面,还没有给她任何一点异样?的目光,事后更是只字不提。

她该是最好的聆听者才对?。

纪砚清百思?不解自己的苛刻,忽然觉得心里烦闷。

翟忍冬还站在门?口等着她的下文。

纪砚清只好随口抓了句,不让自己露出破绽。

纪砚清问?:“你有没有电脑?”

翟忍冬的目光停驻在纪砚清脸上,片刻,说:“没有。你有用?”

纪砚清:“阿旺那儿,基础动?作已经纠正得差不多了,我想导几个视频到手机里,让她观摩学习,加深感觉。”

这是真话,纪砚清便说得自然而有底气?。

翟忍冬:“柜台的电脑行?不行??”

“你觉得呢?”纪砚清说:“办入住那晚,我要是没有看错,你们柜台的电脑连最基本的客房管理系统都带得艰难,你一点,直接跳回到首页了。”

纪砚清的话让翟忍冬呼吸微微一顿。

翟忍冬没想到纪砚清会观察到那么细节的东西,那天,除了从厨房门?口转身?,猝不及防和纪砚清对?视上,她始终没有主动?抬眼看过她。

原因……

就当她脾气?差。

她没看纪砚清的时候,纪砚清竟然观察过她。

会看到什么程度,看见什么。

她不得而知。

但能从纪砚清突然放下筷子?,冷着声对?她说“贵姓”的语气?里判断,应该不是什么好印象。

翟忍冬眸子?微微颤动?,对?上纪砚清,没说柜台的电脑是今年?才换的,性能很好。

说了要解释系统为什么会突然跳回首页。

但原因,不太?好说。

是她听见了纪砚清那句“只要付钱,是不是就可以一直住下去”的后半句,手抖点错了。

那时候,她没想过这辈子?会有和纪砚清面对?面的一天,更不敢想她会在她能看到的地方?一直住下去。

翟忍冬润了一下唇缝,说:“任姐店旁边有家?网吧,黎婧拉小丁去那儿打?过游戏,配置还行?,要不去那儿?”

纪砚清闻言目光猛地一沉,又停在半途,如?常地说:“网吧几点开门??导进?手机里的视频要先转格式,我还想剪辑一些经典片段,花的时间会很长。”

翟忍冬看着她的脸,说:“二十四小时开门?。”

纪砚清:“半小时后,楼下见。”

翟忍冬深黑的眼睛在纪砚清身?上停留片刻,应了一声。

翟忍冬拎着保温桶下楼。

黎婧端着早饭问?:“你一大早提个桶干嘛?”

翟忍冬暂时放弃对?纪砚清最后那个的眼神深思?,回黎婧:“钓鱼。”

黎婧:“嗯?现在还有鱼??鱼在哪儿???什么鱼????”

在纪砚清房间。

人鱼。

昨晚回到阁楼之后,翟忍冬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很久,一是为自己已经土崩瓦解的自制力,二是为今天醒来。

她不知道纪砚清醉到了哪里,会对?房间里的事记得多少,她疯狂后渐渐冷静下来的心脏摇摆着,希望纪砚清记得自己的唇吻过谁的手指,又希望她对?那一幕一无所知——纪砚清对?她还没有什么意思?,她的那些行?为只会让两人好不容易才拉近的关系回到原点,甚至冰冻。

她被矛盾裹挟无法入睡,天一亮就打?电话给刘姐,让她帮忙煮了一壶解酒汤,提着,在炉边坐到纪砚清可能醒来,才上楼敲了她的房门?,想看一看她的记忆节点停在哪里。

在翟忍冬意料之中。

如?果纪砚清昨晚还有意识,不会由着她用手指那样?触摸她的嘴唇。那个力道,那么慢的速度,是在表达什么情绪,聪明人一清二楚。

同时,这个结果也在翟忍冬贪心之外。

她的疯狂和矛盾最终依然只是她一个人在顾影自怜。

翟忍冬把保温桶放到厨房,过来炉边坐着。

半小时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纪砚清从楼上下来。

翟忍冬抬眼,看到她罕见得戴了口罩。

翟忍冬搭在食指关节上的拇指压了一下,没作声。

纪砚清走过来问?:“现在走还是等会儿?”

翟忍冬:“等会儿,刘姐在做饭。”

纪砚清看了眼厨房方?向,在翟忍冬旁边坐下。

早饭期间的一楼不那么安静。

纪砚清的视线在翟忍冬手臂上打?了几个来回,看着炉上的茶壶说:“胳膊怎么样??我昨天咬得重?。”

纪砚清其实想把这一页揭过去,她知道翟忍冬是个聪明人,看得出她的意思?。

但刚刚洗漱,从镜子?里看见自己不知道在哪儿撞出一块青斑的小臂,她开始犹犹豫豫,最终还是决定把它挑开了说。

莫名其妙咬人这种事,怎么看都需要道歉。

纪砚清的舌头从尖利的齿尖上一扫而过,看向翟忍冬。

翟忍冬没什么形象地靠着椅子?,长腿支在炉子?旁边:“没破皮,所以不怎么样?。”

纪砚清松了口气?:“要是破了呢?”

翟忍冬晃了两下椅子?,将前腿砸回地上:“咬回去。”

话落,翟忍冬起身?,径直朝厨房走去。

纪砚清看着她的背影,无端觉得今天的炉子?烧得过于热。

————

饭后,翟忍冬骑摩托车带纪砚清来了网吧——镇上路窄,去的地方?也都不远,骑摩托车比开车更为方?便。

网吧,老板刚送走上夜机的人,正蹲在柜台后吃早饭,乍一看到翟忍冬,她惊得差点把碗打?翻。

“冬姐,你怎么来这儿??”老板问?。

翟忍冬推过去张纸币:“上网。开两台机子?。”

老板扭头一看,纪砚清正整理着头发往里走。她的口罩一直戴到眼下,只留眼睛,浅色眼珠加上厚重?的风雪气?,那感觉,啧,老板搓搓胳膊说:“谁?”

翟忍冬手搭着柜台,点了一下:“我店里的人。”

久违的身?份介绍。

纪砚清猛一下子?竟然想不起来她们刚开始那会儿是怎么相?处的。

反正哪儿哪儿都不对?付就是了。

纪砚清无声笑笑,抬头看向翟忍冬。她微侧着身?,手点柜台,动?作看起来随性潇洒,很有范儿。

老板“哦”一声,瞥着纪砚清去开机子?:“无烟区?”

翟忍冬下意识想说“嗯”,记起纪砚清昨晚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打?火机,她把话咽回去,扭头问?:“坐哪儿?”

纪砚清在网吧里草草扫了一圈:“有没有类似包厢那种,只限两个人坐的?”

老板了悟地打?了个响指:“情侣区。”

老板麻利地写好卡,双手递到翟忍冬跟前,一脸高深地说:“冬姐,放心,情侣区没监控。”

老板这话说得味儿浓,稍微有点脑子?的人就能听懂,更遑论翟忍冬和纪砚清。

后者偏头看着通向二楼的金属楼梯,前者伸手接住卡,撩起眼皮说:“我是不是该打?电话举报?”

“喂!你怎么这样?啊!”老板气?得拍桌子?,“我不在情侣区装监控是为了方?便你们这些小情侣搂搂抱抱,亲亲我我好吧!好心当成驴肝肺,我生气?了!”

翟忍冬攥着卡,余光扫了眼已经在朝楼梯方?向走的纪砚清:“搂搂抱抱,亲亲我我,跟个女的?”

纪砚清上楼梯的动?作一顿,心说你不就喜欢女的?还跟女的睡一张床。

话到嘴边,被纪砚清咽了下去。

她胸口有一点憋闷,不那么明显,她便没在意,只在心里想着,翟忍冬能否认,就表示她不想让人知道,那她还是不当那个恶人的好。

老板却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用手挡着嘴,不压着声,正大光明地跟纪砚清面前挑事儿:“姐,她嫌弃你。”

纪砚清站在楼梯上回身?,叹一口气?说:“没长在翟老板心上,我能怎么办。”

老板乐得哈哈大笑。

翟忍冬没什么表情。

纪砚清踩上更高一级金属台阶,发出“咚”一声响。

……

情侣区在二楼。

纪砚清挑了个隐蔽的角落,帘子?一拉,与外界完全隔绝。

纪砚清从包里掏出湿巾,仔细擦了鼠标键盘,插卡开机。

等待过程中无意往旁边一看,翟忍冬已经靠在沙发椅里“睡”着了,头上戴着耳机,隐隐约约能听到里面是女人的歌声。

“我说去亦难留亦难怎么办,

有些话只能偷偷拿出来纪念遗憾,

我说爱亦难恨亦难分作两半,

有些人注定和寂寞相?伴……”

纪砚清知道这首歌叫《两难》,骆绪的车上经常放,她以前听不出什么感觉,因为无法感同身?受,或者就是骆绪说的,她对?那段感情没什么情绪投入。

今天……

纪砚清握了一下鼠标,看到翟忍冬下垂的睫毛是湿的。

第28章

纪砚清握了一下?鼠标, 看到翟忍冬下垂的睫毛是湿的。

纪砚清呼吸顿时一沉,眉心紧蹙,短暂犹豫过后?,伸手抬起了翟忍冬左侧的耳机。

翟忍冬紧闭的眼睛动了一下, 没有睁开。

纪砚清:“你没事吧?”

翟忍冬:“我能有什么事?”

纪砚清朝翟忍冬折着水光的睫毛上?看了眼:“眼睛。”

翟忍冬微顿, 说:“不是?。”然后?抬手从纪砚清那儿拿过耳机, 顺势往下?一拉, 挂在脖子里。

纪砚清蹙眉看着翟忍冬, 想说“不是?什么”,话到嘴边,被她打断:“电脑屏幕太亮了。”

纪砚清一愣, 浅色的瞳孔里透出惊讶。

她只从黎婧那儿听说了翟忍冬眼睛差,怎么都没想到会差到这种程度, 只是?开个机, 挑首歌的时间?而已……

纪砚清的神色逐渐变得凝重,沉了一会儿, 她说:“眼睛有没有再?去看过?”

翟忍冬:“没用。”

纪砚清没理她想一句管八句直接结束话题的敷衍,径自问?:“在哪儿看的?”

翟忍冬默了两秒, 睁开眼睛,里面血丝密布, 水色映着荧光。

纪砚清见此心脏猛地一撞, 在突如其?来的噪意中?彻底沉下?了眼神:“翟忍冬, 这里什么环境你比我清楚, 这么耗着,你早晚看不见。”

纪砚清的声音紧绷生硬, 带着不易察觉的怒气。

翟忍冬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唇一动, 徘徊在脑子里的那句“没长在翟老板心上?,我能怎么办”顿了顿,安分下?来。

纪砚清那句话,说那句话时的语气和神态,每一样都像刀子从翟忍冬心脏上?划过去,悄无声息的。

她知道是?自己?犯贱在先,因为贪心被酒醒后?的纪砚清遗忘,因为网吧老板意味深长的话没引起她的反应,她就又发疯了,当着纪砚清的面,拿话试探她,拿刀捅自己?。

搂搂抱抱,亲亲我我,跟个女的。

没什么毛病,她这辈子就想跟这一个女的。

可人玩笑开得游刃有余,根本不在乎她想跟谁。

这轮试探的结果完全是?她没事找事,自作自受,她活该,但被刀子划过去的心脏是?真疼,屏幕大概看她憋得难受,想帮她一把,甫一亮就是?最强的光。

她顺势而上?,没有任何反抗,只是?没想到会被纪砚清发现。

她生气了。

她现在舒坦了。

她一天比一天像个将要失控的疯子。

……

翟忍冬盯着刺亮屏幕,平静地接受这个变化?:“没不管,每年都会去医院。”

纪砚清:“去哪儿的医院?”

翟忍冬捏了一下?手指,等到下?首歌开始,才说:“城里。”

“医生怎么说?”

“好不了。”

纪砚清拧眉:“我应该能托人联系到国内顶尖的专家?,你……”

翟忍冬:“我去的就是?最好的医院。”

纪砚清话被堵住,盯着翟忍冬不语。

翟忍冬的眼睛还被屏幕照着,疼得越来越厉害,她撑了撑,没撑住,重新闭上?说:“不看亮的,没什么影响。”

纪砚清心里的躁意越来越明显。她当然知道不看就没事,但天总要亮,人总要醒,她再?怎么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也还是?觉得翟忍冬不该是?这种虚孱脆弱的样子,可她怎么就是?成了这个样子?

纪砚清呼吸发沉,良久,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你眼睛怎么弄成这样的?”

翟忍冬侧脸被耳机抵出一个窝,过了会儿,她说:“去城里办事,遇到火灾爆炸。”

纪砚清目光一震,看着翟忍冬的表情透着轻微的惊愕。

翟忍冬说:“化?工厂爆炸。”

纪砚清搭在沙发椅扶手上?的手无意识握住,轻轻吐一口?气,心说自己?刚才一定疯了,竟然会觉得翟忍冬遇到的那场火灾爆炸和自己?几年前在酒店遇到的是?同一场。

呵。

纪砚清无奈又带着些自嘲地在心里笑了一声。

世界那么大,哪儿会有这么巧的事。

翟老板这只铁公鸡也住不起那么好的酒店。

住不起才没她运气好?

她在爆炸发生的时候被酒店工作人员舍身?护住,毫发无损,翟忍冬……应该是?自己?扛的……

纪砚清握住扶手的力道加重。

半晌,纪砚清扶着椅子起身?,另一手越过翟忍冬,去摸显示器下?方的功能键。她的头发还没有盘,长长散散从肩膀上?滑下?去,擦过翟忍冬的脸。

翟忍冬睫毛轻颤,睁眼看着面前的人。

她的眉心还有一点紧,嘴角平直,细长手指摸到按键后?,挨个确认功能。

很快,屏幕刺亮的光就开始朝着朦胧柔和的暖色调发展。

纪砚清在31上?短暂停顿,手指再?次按下?去,将亮度调到0,这才坐回去说:“我尽量快点,你能不睁眼就不要睁眼。”

翟忍冬头偏向外侧,闭上?眼睛说:“嗯。”

时间?安静地流逝,帘子里寂静无声,只有楼下?时不时传来一点动静。

纪砚清之?前没干过剪辑、转视频这种“粗活”,半天才找到趁手的软件。她先边学?边剪,把视频准备好,随后?付钱买了视频转换器的会员,将视频拖进去,等转换结果。

视频很多,软件提示需要十分钟才能转换完。

纪砚清已经坐了大半个上?午,有些坐不住,她看了眼这回是?真睡着的翟忍冬,放轻动作起身?。

二?楼依然没什么人,纪砚清找了扇还算干净的窗户站着,看向外面。

被白雪覆盖的小镇有种天然的松弛的感,静谧质朴,身?处其?中?的人能获得极大身?心放松。

纪砚清看得出神,渐渐忘了时间?。

不知道过去多久,楼下?骤然响起一道男性刺耳的辱骂。

“老子为了挣点钱供你上?学?,每天起早贪黑,玩命地找活!结果你他妈逃学?出来打游戏,还要用老子挣的钱给男人买点卡!”

“老子生你养你是?让你光宗耀祖的,不是?让你出来犯贱!”

“啪!”

男人的巴掌声震耳欲聋,传进纪砚清耳朵里,她突然听不到窗外咆哮的风声了,只有尖锐的耳鸣和脸上?火辣辣的疼。她前一秒还映着洁白雪色的浅色瞳孔此刻一片死寂,像蛰伏的飓风。

纪砚清身?体动了一下?,走到护栏前,看着楼下?。

楼下?站着一对父女,一个暴躁,一个沉默。

周围的看客全都选择观望。

只有网吧老板见事态不对,着急忙慌跑出来,将穿着校服的女孩儿往身?后?一拉,脸色难看地说:“有话好好跟孩子说不行?”

男人暴跳如雷:“她逃学?出来打游戏,我跟她有什么好说的!”

老板:“她没打!我这儿也不可能给未成年开机!”

“那你告诉我是?什么?不是?点卡?不是?她买的?!”

“是?她买的!但她买来不是?为了打游戏,更不是?你说的什么犯贱!她是?买不起学?习资料,不得不把给同学?写?作业赚的零钱攒起来买点卡,再?拿点卡跟人换书来看!”

老板一把桌上?的书包甩男人身?上?:“一张十四块钱面值的点卡就够她跟那些真正的混子换到一整个学?期的书来看!”

老板一通吼,让一楼陷入死寂。

男人不信,当众拉开书包查看。

里面满满当当的,全是?课外学?习资料。

男人自知理亏,但拉不下?面子承认,骂骂咧咧地把女孩儿从老板身?后?拉出来,推搡着往外走。

他像是?看不见一个女孩儿的尊严在被践踏,眼睛里只有他至高无上?的父权。

和那个人一模一样——

“为什么不去学?校?”

“下?午家?长会,不用去。”

“你可以回家?。”

“家?里门?锁着,你说只有不上?学?不跳舞的时候,我才可以回去。”

“那你为什么不去跳舞?舞蹈教室的门?不会关。”

“……”

“你知不知道马上?就要比赛了,一天,不,荒废半天,你就有可能被别人比下?去?”

“……”

“你不能这么懒惰。”

“走,现在去跳舞。”

“你的书包呢?”

“在哪儿?”

“你打游戏了?”

“是?不是??”

“没事,你好好说,打了就打了,一两次没什么关系。”

“是?不是?打了?”

“嗯?”

“你说话啊!”

“你有跳舞的天分,未来要成为这个领域最拔尖的人,你怎么可以沉迷这种地方?!”

“你是?不是?经常来?”

“你来这儿除了打游戏,还干什么?”

“看电视?”

“交网友?”

“和男的鬼混?”

“你是?不是?想逼死我!!!”

纪砚清俯瞰一楼的狼藉,瞳孔深得像两个洞,没有底,不见光。

“唉唉唉,你误会了啊,这孩子就是?找个地方写?作业。”

“她说她回不去家?里,教她跳舞的老师也生病了,她没地方去,我才好心让她进来的。”

“外面那么大的太阳,我总不能扔她一个人坐马路上?晒着吧。”

“她都已经有中?暑的迹象了,再?晒还要不要命了。”

纪砚清抬手握住网吧铁制的护栏,上?面满是?翘起来的油漆,遮不住护栏斑驳的铁锈。

她的手掌完完全全贴上?去,来回转着。油漆不断从她指缝里飞落。

“是?这样吗?”

“你为什么不说?”

“什么时候中?暑的?”

“现在还难不难受?”

“这次是?我的问?题,我道歉,对不起。”

纪砚清冷笑一声,握在护栏上?的手猛得滑出一截,油漆和铁锈悉数被刮下?来,沾了纪砚清满手,像腐烂的肉。她看着已经恢复如初的楼下?,一字一顿:“我,不,原,谅。”

话落,手机铃声猝然响起。

纪砚清收回手,抬起她高傲的下?巴,一步步走回到桌边,拿起手机接听。

“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一直关机!”

刚刚在纪砚清脑子里出现过的男声骤然从听筒里窜出来,没有任何寒暄,开场就是?愤怒的质问?。

纪砚清朝眼尾看了眼,没有温度的眼睛笑着。

“不想接就不接,不想开机就不开机。”

“一直联系不上?你,还怎么确保年底的巡演正常进行?!还有明年的新舞,你准备什么时候编!”

纪砚清垂眼看着手心的铁锈和红油漆恐怖的分布,语气平静得令人害怕:“骆绪没告诉你,我已经退出舞团,以后?都不会再?跳舞了?”

愤怒的声音静了一瞬,变得阴森沉郁:“你再?说一遍。”

纪砚清嘴角挂起笑,说:“年底不会有巡演,明年也不会有新舞,以后?纪砚清这个名字和古典舞再?不会有一分一毫的瓜葛,听懂了吗?”

“纪……”

“嘟。”

电话挂断的瞬间?,纪砚清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就像是?弥漫在空中?的雪突然散了,风也停了,她从逼仄的世界中?心骤然踏入旷野,无边无际。

那之?后?呢?

无尽的空茫寒冷让纪砚清心里发慌,她越用力越好像握不住手机,纷乱扭曲的记忆趁机袭击她的脑子。

她看到有人拿风衣腰带不断抽打她,就因为她跳错了一个舞步;

有脚用力踩住她正在拉筋的腿,一直踩到骨折;

有手狠狠勒住她的腰,告诉她要再?瘦,跳舞才会好看;

有声音在耳边反复质问?她为什么失误,为什么不做到最好,为什么不能更好;

有门?从外面锁住她,说没拿到第一不能吃饭,不能休息;

有车从高速车道上?撞过来,她想,死了多好;

……

她被救活了。

于是?那个人又来说:“去跳舞,跳到最好。”

轻飘飘的语气落在纪砚清耳朵里像重锤在反复击打。

纪砚清手一抖,冷冰冰的手机猝然从手心滑落,她单薄的身?体随之?晃了晃,像一面快要碎裂的镜子,倒映着无数个不知道什么时候睡醒了的翟忍冬。她随手一伸就准确无误接住了她的手机,反扣在桌上?,插上?数据线,然后?抬头看着她说:“视频格式转好了,放哪个文件夹?”

她的平静像靠岸的船,远离恐怖的海。

纪砚清看着,忙乱紧缩的心一落地,眼睛就红了。她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翟忍冬停顿了一会儿,扶着椅子站起来,在往她跟前走。

走来干什么呢?

看她的狼狈,还是?笑她的软弱?

密不透风的压抑情绪让纪砚清根本无法冷静地评判现在这个翟忍冬,看到她抬手,她条件反射地挥开她,大声吼道:“不要碰我!”

“砰!”

翟忍冬只是?想把帘子拉起来的手猛磕在桌边。

上?来给两人送水的老板被吓了一跳,本能“嘶”了声,看向翟忍冬。她没什么表情,平静地攥住手站在那里,看纪砚清拿起包,逃似得下?楼,离开了网吧。

老板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犹犹豫豫半天,还是?提着热水壶走过来说:“冬姐,怎么了啊?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吵起来了?”

翟忍冬动作缓慢地眨了一下?还很疼的眼睛:“没怎么,骗了她几句而已。”

顺着她的话骗她柜台的电脑不好用。

一开始就骗她,她没有电脑。

她到今天才突然想起来,她不止是?个疯子,还是?个骗子,从遇见,嘴里就没有过一句真话。

她可真是?厉害。

明明看到她在听见“网吧”两个字的时候表情变了,还是?揪着自己?那点可怜的秘密不放,把她带来这里……

老板被翟忍冬空寂的表情弄的心里发怵,小心翼翼地问?:“冬姐,你没事吧?”

翟忍冬像是?没听见,视线在早已经看不见人影的门?口?停着,整个人仿佛静止了,没有呼吸,看不到表情。

老板越发心慌,嘴张了又张,终于忍不住要说点什么的时候,翟忍冬倏地笑了一声,特别轻,却莫名让人身?体发寒。

老板不自觉攥紧水壶。

翟忍冬转头回来看着她说:“喜欢她,想和她搂搂抱抱,亲亲我我,最好再?接个吻,上?个床算有事吗?”

“冬姐!”老板惊讶于翟忍冬露骨的用词。

翟忍冬说:“如果是?,那我在她还不知道翟忍冬这个人是?谁的时候,就已经有事了很多年。”

话落,翟忍冬往旁边侧一步,坐到纪砚清的位置上?,把她已经转好的视频一个个拷进手机。

老板定在旁边,心里有种眼前这个人快要被什么东西撕碎的错觉。

第29章

纪砚清从网吧出来后, 沿着路一直往前走。她的腰背依旧笔直,下巴微抬保持着她的高傲,红潮退去后的眼睛也只剩下浅色的薄情。她看起来风平浪静,谁都不知道她的心脏在里面怎么拧着抽着, 更?不知道她现在的思绪有多混乱恐怖。她平静又浑噩地一直走, 走到培训中心就顺势进来等阿旺。阿旺来了, 她去包里拿手机, 却摸了个空。

一瞬间的定格, 让纪砚清理智回笼,想?起翟忍冬和她磕在桌上的手。

那么硬的桌子,她下手那么重……

纪砚清狠狠愣住, 内疚汹涌而来,几乎压得她直不起脊背, 也就肌肉里到死都不会忘的记忆还在卖力地支撑着她端庄体面。

她是真的越来越难以理解自己的行为举止了。

口口声声说要和翟忍冬做朋友, 做唯一的朋友,可结果呢?

稍一有脾气, 全冲着她的发了。

她又不是出气筒,凭什么要遭这份罪?

她是不是, 生气了?

纪砚清忽然想?不下去了,身上努力维持的端庄模样出现了一丝裂缝。她掐着手心, 快速往前走了两?步, 又在半途停下。

她这么恶劣, 打了人, 还把人扔下不管,现在去找, 还能解释得清楚吗?

那些阴暗窒息的过往,她也没有做好向谁诉说的准备。

她多要脸。

呵。

纪砚清极为嘲讽地低笑了一声。

没等那声落地, 不远处的玻璃门倏地被人推开,阿旺克制着满心喜悦,对来人说:“阿姐,你来了!”

翟忍冬:“嗯。”

她的声音一如往常,步子也不沉不急,明确直白地往里走。

纪砚清看到,她在往自己跟前走。

纪砚清脚步后撤了一下,没能挪得动。

翟忍冬就如期地走到了她面前,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把手机递到她跟前说:“视频拷进去了。你没说放哪儿,我就新建了一个文件夹,用你名字命的名。”

翟忍冬说得淡定平常,看起来完全没有在意网吧的事,可纪砚清却忽然觉得哪里发慌。

不在意一个人本身,才不会在意和她有关?的事……

纪砚清嘴唇颤了一下,胸口冰凉一片。

“阿旺。”

翟忍冬叫阿旺过来,把没被接过去的手机和数据线给她,随后对纪砚清说:“我先走了,晚上来接你。”

话落,翟忍冬转身,脸从纪砚清眼睛里一点点滑过。

像电影刻意慢放的镜头,为了让告别?变得深刻。

纪砚清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淡退下去,就更?将她那一身纤细的骨骼、脖颈衬得孤高傲岸,也寂寞孤独。

阿旺失声喊了句“纪老师”。

纪砚清手一颤,条件反射伸手抓住了翟忍冬的手腕。

翟忍冬快要完全转过去的身体顿住。

纪砚清一愣,想?松开。

低头看到翟忍冬磕破了皮的手背,她行动快于脑子,用力扣紧翟忍冬,甚至还无意识往自己跟前拉了一下。

“生气了?”

纪砚清姿态如旧,嗓音里却透着不易察觉的艰涩。

翟忍冬手指微蜷,回头看着她:“我带你去的那个地方,我生什么气?”

纪砚清:“我又跟你动手了。”

翟忍冬:“意外。”

“我用的力气很大。”

“没多疼。”

“我没道歉,没管你,就走了!”

“……”

纪砚清的语速越来越快,情绪完全不加掩饰。

她看起来怕了。

怕她走。

翟忍冬往被攥着的手腕看了眼,停顿片刻,说:“来这儿的路,我比你熟。”

言下之意,不论如何,她都还是会来?

纪砚清紧绷的嘴角顿时一动,但没能成功抬起来。翟忍冬没有任何责怪和犹豫的态度像狂风巨浪,每一秒都在将她狠狠拍打,她的手越攥越紧,喉咙有句话堵着,随着时间的推移疯狂堆积。

炸开之前,纪砚清放弃了,松开翟忍冬的手,也放开自己的喉咙,让它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今天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事?”

翟忍冬那只手在身侧垂了一会儿,装进口袋:“没有。”

纪砚清:“那还在这儿陪读?不对,是监我的考。我今天状态不好,万一教错什么,可能会晚节不保。”

纪砚清笑了一声,看着翟忍冬说:“大老板帮我盯一盯?”

翟忍冬同?她对视,从她身上看到低了头的骄傲。

————

纪砚清先陪阿旺看了一遍视频,接着逐段暂停,亲身示范,拆分?讲解,再?让她按照自己的理解尽情表达。

她的严格、专业、投入是激荡内心最好的保护色,周围的人看不到里面,就误以为她什么事都没有。

直到九点,阿旺多出一个小时的“加餐课”结束。

阿旺和两?人打了招呼,带着满心欢快离开。

翟忍冬靠在墙边没动。

不远处,纪砚清将手机连上音响,拔剑声锵然而出,教室里随之响起气势磅礴,激昂悲壮的战歌。

纪砚清拆了盘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化身视死如归的战士,义?无反顾冲入战场。箭矢漫天飞舞,地上的惨叫声、呐喊声混成一片。她拼杀到最后一丝力气耗尽时被刀戟穿胸,寒光过喉,缓缓倒入尸山骨海,不甘心地看着城门被破,战旗被粉,死也死不瞑目……

翟忍冬长久不眨,刺痛的眼睛定格在纪砚清身上,漆黑,死寂,像山羊岭下砸不碎的冻河。她被纪砚清的舞蹈拖入了那个血淋淋的战场,浓烟熏得她眼睛刺痛,无法视物,她只能凭借触觉不断地触摸,用耳朵奋力地听,穿过颓败的战鼓、号角听到了女人压抑的哭声。

翟忍冬骤然从想?象中?抽离。

刚刚经?过了一场杀伐的教室死寂萧索。

曾经?寻找到一束光,让黎明从黑暗中?醒来的纪砚清趴在镜边的地板上,双手死死掐住手心。她竭力忍耐,单薄肩膀却还是难以控制地从呼吸之间剧烈的起伏迅速变成痛哭的颤抖,一刀刀剐着翟忍冬的心脏。

上一次在这里,她手上有药油,纪砚清哭不愿意出声,她就只能把自己发了疯地想?拥抱这个人的念头断了,掐到手心几乎破皮。

今天她手上干干净净,这个人喉咙里泣不成声。

翟忍冬直起身体,笔直地走到纪砚清身边蹲下,扶住纪砚清已经?支撑不住的肩,说:“纪砚清,我想?抱你。”

那一秒,纪砚清崩溃的世界定格了。

她迟钝停止哭泣,迟钝地松开手,迟钝地抓住翟忍冬的手腕,手下有多用力,语气就有多不解:“为什么一定要是第一?为什么一定要是最好?别?人的期望关?我什么事呢?是我不够好,才不配为自己活着?”

纪砚清的眼泪大颗大颗淌出来,茫然无措地问翟忍冬:“大老板,你不是说独善其身没什么不好吗?那为什么他一定要拉着我去参与他失败的人生?为什么要用我的人生去换她的人回头?爱了,不爱了,那是他们的事,他们又没爱我,我为什么要帮他们去挽回爱?大老板,为什么啊?”

纪砚清费解地抓着翟忍冬的手腕坐起来,一次次问:“为什么?”

“他们不知道用一条骨折了三个地方的腿跳舞有多疼吗?”

“不知道腿脚酸疼到没办法正常走路有多痛苦吗?”

“不知道一眼就能看到头,没有意义?,没有惊喜,没有盼头,却必须付出全部精力去奋斗的人生有多恐怖吗?!”

纪砚清骤然爆发的情绪像山崩地裂,碎石统统堵在翟忍冬胸腔里,快把她的胸口挤炸了。她忽然就懂了纪砚清情绪的大起大落是因?为什么,理解了她一开始的敏感易怒,明白了她这几天的反反复复,也忽然懂了,她决定教阿旺之后,她们之间那段对话的分?量。

“为什么要教阿旺?”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

“因?为你。”

“……”

“的胳膊。”

“你对所?有人都这好?”

“我不是你,没有菩萨心肠,更?不爱助人为乐,积德行善。我挑人。”

她挑了她。

分?量那么重。

她本来就贪的心,还怎么保持冷静?

翟忍冬反握住纪砚清的手腕,眼睛很黑,看着她:“因?为他们配不上你,因?为无能的人都喜欢向下兼容,好的,是他们的情感深度鞭长莫及的。”

纪砚清:“……”

对了。

他就是无能的人,妻子为了寻找事业的第二次发展,选择离开已经?止步不前的他,他不去检讨自己,提升自己,而是寄希望于女儿,希望她有朝一日超过妻子,逼她回来。

他简直无能透顶。

可那明明是他的事,为什么要她来承担?

就因?为生在那里?

这不公?平。

一点也不公?平。

纪砚清还没有干涸的眼泪疯狂往出涌,像山洪一样迅猛地冲击着翟忍冬的心脏。

翟忍冬蹲在那儿,眼睛黑而冷,盯着彻底崩溃的纪砚清。

“咚。”

很轻一声响是翟忍冬膝盖着地的声音,她单膝跪在纪砚清面前,在她没有答应之前,按照自己心中?所?想?把她抱在了怀里。

一瞬间极端的陌生感袭来,纪砚清愣了两?秒,疯狂反抗。

翟忍冬的力量不及纪砚清,伤没好彻底,只能靠不断地加深接触范围来和她抗衡。她一只手从纪砚清背后斜上来,握着她的肩膀,另一手从她颈边穿过,扶在她后脑,将她的头用力压向自己。

这样亲密的接触无疑是火上浇油,立刻就激怒了对这个陌生动作极端抵触的纪砚清,她愤怒得浑身都在发抖,一把扼住翟忍冬的后颈将她往后一扯,大力推开。

“砰!”

翟忍冬后背狠狠撞在墙上,一刹那的闷疼混合着后颈火辣辣的刺痛——她伤口上结的痂被纪砚清那一把揭掉了。

翟忍冬疼得白了脸,弓身靠在镜面墙上,喘了一声,血就顺着颌骨流到了下巴。

纪砚清猛地定住。

翟忍冬抬手,掌根缓慢地从下巴抹到颌骨。

那儿蜿蜒血迹没了,只剩刺目的红。

翟忍冬撑了一下镜子站起来,再?次走到纪砚清面前蹲着,把左手的袖子掀上去,横在她面前说:“不喜欢被人抱的话,可以继续咬胳膊。”

纪砚清像是听不懂一样空白地盯着翟忍冬。

翟忍冬抬起手,胳膊凑到她唇边,上面印着两?道深深的齿痕。

纪砚清低头看到,脑中?嗡的一声巨响,抖着攥住翟忍冬的手腕。

“大老板……”

纪砚清嘴唇一动,倏然回神似得把翟忍冬拉到自己眼前抱住,哭得惊天动地。

她多年压抑的情绪像愤怒的长河,第一允许谁站在旁边围观,漫长又枯燥,终于奔腾到头时,那个人扶着她的头,把“你开心就好”改了改,说:“以后开心了就好。”

————

两?人从培训中?心出来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

走廊里的灯只剩一盏,两?侧的教室全都黑漆漆的,早已经?人去室空,只剩觉得情况不对,没进来打扰两?人的前台小妹正趴在桌子上打盹。

“叩叩。”翟忍冬曲指轻敲桌面。

前台一个激灵坐起来,揉着眼睛说:“要走了?”

翟忍冬“嗯”一声,说:“今天麻烦了。”

前台:“小事,你不和中?午一样一个人在外面冻着比什么都强。”

落后一截的纪砚清步子顿住。

难怪翟忍冬会那么及时的带着手机出现,她一直就在外面等着。

怕她发现,在大雪纷飞的外面。

纪砚清看着翟忍冬脸侧已经?干涸的血迹,一点点攥紧了手。她仍然脆弱的心脏在被什么拨弄,影影绰绰,隔着薄雾。

雾不重,根本压不住谁的思绪。

所?以当纪砚清看到挂在后视镜上的白色头盔时,立刻清醒肯定地说:“翟忍冬,饭店老板娘让你带我去银行取钱那天,你不是故意先走,跟我过不去,是去给我买头盔了对不对?”

翟忍冬抬腿,跨坐上去说:“我没带过人,没有备用头盔。”

果然……

纪砚清已经?没有什么新词可以用来检讨自己了,对翟忍冬,她带过太多偏见,有声无声道过太多次歉,词汇量已经?耗尽了。她在摩托车油门的轰隆声中?坐上来,抬起手,贴在翟忍冬后心。

翟忍冬的身体微微紧绷。

纪砚清压下手,在她后面说:“有句话,我在决定教阿旺那天就想?说了。”

翟忍冬记得,纪砚清当时只说到“翟忍冬,你”,后面的话被阿旺母亲打断了。

“什么话?”翟忍冬问。

纪砚清说:“你明明有一副无人能及的好心肠,为什么嘴那么硬?”

被误会不解释,做好事不明说,嘴硬到明明救过黎婧一条命和她的后半辈子,却硬生生快被黎婧忘了。

这种滋味好受吗?

还是人不留名就是这个样子。

纪砚清不懂。她的手贴在翟忍冬后心,等着她的解释。

翟忍冬静了很久,说:“没你想?得那么好。”

……

两?人到藏冬的时候,一楼只开了盏小灯,窝在炉边等她们的黎婧迷迷糊糊起来说:“今天怎么这么晚的?”

翟忍冬:“临时有点事。”

黎婧“哦”一声,问她们要不要吃饭。

翟忍冬说不吃。

纪砚清一样。

两?人一前一后上楼。

翟忍冬走在前面。听到微信声响,她的视线下意识往身后瞥。

纪砚清的脚步声没有断,应该是没看手机。

静默持续到上到三楼。

翟忍冬听到了屏幕解锁的声音,但没有熟悉的清屏声,而是纪砚清越来越慢,直到停止的脚步。

翟忍冬装在口袋里的手握了一下手机,回头说:“早点休息。”

纪砚清没说话,视线定格在自己手里那片亮起的屏幕上。

自从来到这里,她就再?没看过微信,每次开机都是一键清除所?有屏幕通知,不会阅读任何消息。

她最近一次用微信是和翟忍冬加好友,加完没多久就关?机了,一直到今天上午在网吧再?开,然后惯性清屏,始终没有看过微信消息。

现在,她看到了一条来自翟忍冬的。

看日期和时间,是警局,她刚结束问话出来那会儿。

她还以为那一声响又是谁的质问,所?以没看。

今天才知道是翟忍冬。

她说:【春天不远,玩得开心。】

春天有着无穷无尽的生命力和希望,开心则是纪砚清此前最望尘莫及的事情,当这二者同?时出现,她感到心脏裂开了一道道口子,不疼,裂的只是一层冰雕泥塑的灰暗外壳,裂开之后有跳动的,柔软的心脏。

纪砚清息屏手机抬头:“着不着急睡觉?”

翟忍冬不明所?以,所?以沉默不语。

纪砚清说:“不着急的话,陪我喝壶酒。你昨晚打的那壶。”

纪砚清走过来开门:“和你说说我的故事。”

和你说说我的故事,换个理解是,我打开我心上门让你进来看一看。

这对任何一段关?系来说都是莫大的进步,翟忍冬无法拒绝,跟在纪砚清后面进来,反手关?上门,在门廊里停了会儿,问:“要不要开灯?”

凡是被藏着的故事,里面多少都有点扎人的刺和丑陋的伤,剖开需要勇气。

翟忍冬不确定纪砚清愿不愿让自己看到那个比舞蹈教室里更?真实崩溃的自己。

纪砚清闻言,果然步子一顿,说:“不开。”

翟忍冬应了声,往里走。

纪砚清的房间临街,有很大一面玻璃窗,雪色和灯光一起透进来,能满足最基本视物的条件。

翟忍冬看到纪砚清脱下手套和外套,重新把头发盘上,洗了手,也让翟忍冬去洗,然后裹着披肩,拎着酒壶酒杯在床尾的地毯上坐下。

纪砚清递给翟忍冬一杯酒,说:“先陪我喝一杯。”

翟忍冬接住,看到自己的只有一个底,纪砚清的几乎倒满。

“叮。”

纪砚清晃了晃酒杯,连着几口,将一整杯酒灌入喉咙,之后靠在床尾沉默不语。

酒精在她血液里迅速蔓延,不久再?开口,声音变得沙哑潮湿:“来你这里之前,我从来没有过自己的生活。”

纪砚清的故事只说一个开始,就让翟忍冬心底翻起滔天巨浪。

37年没有自己的生活是什么概念。

相当于半辈子被外力支配,像零件或是机器,需要拥有多高的品质才能保证自己不在日复一日的运转中?被磨损到无法使?用,或者报废。

翟忍冬捏着酒杯的手骨节泛白。

纪砚清却忽然勾了勾嘴角:“翟老板,以你的视角看,你觉得我的生活会有人羡慕吗?”

“今天之前的视角。”纪砚清补充。

结果毫无疑问:“会。”

“羡慕的人多吗?”

“多。”

纪砚清一下子笑出声来,一改刚才悠徐的倒酒方式,恨不得将整个酒瓶倾倒过来。

酒崩出来洒在地毯上,湿了一大片。

纪砚清置若罔闻,一口气灌下一整杯,急促地喘了几声,捏紧酒杯说:“我真实的生活其实还不如阿旺,她至少有你,有机会被人挑走,带出去,未来充满机会,而我……”

纪砚清极为嘲讽地扯着嘴角:“我这辈子只能做一件事——跳舞,而且必须跳到最好,只要我的腿没断,人没死。”

翟忍冬的眼神深黑寂静,在狂浪的轰鸣声中?问:“为什么?”

纪砚清笑着说:“因?为我爸爱我妈啊,爱得超过他自己,超过我,超过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任何一件事。翟忍冬,你理解那种爱吗?”

翟忍冬:“不知道。”

她没见过。

纪砚清:“我不理解,我觉得他有病,病入膏肓。他没有能力跟上妻子事业发展的脚步,留不住她,就该认这个命,而不是把所?有挽回的可能寄托的女儿身上,逼她跳舞,跳到最好,跳到超过自己的妻子。他觉得这样就能让妻子服输回头,简直是天方夜谭,可我竟然从3岁陪他病到了现在。”

纪砚清大口大口喝着酒,酒精熏染着她的声音,也将她轮廓变得模糊不堪。

“这些年,我在确保学习不掉队的前提下,把所?有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跳舞上。”

“起初是被逼的。”

“我就是一个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的小孩儿,我得有个地方去,有地方睡觉对不对?”

“我无数次检讨自己,是不是我不乖,不听话,不漂亮,不聪明,她才会走,他才会突然之间性情大变,再?也不抱我,不对我笑,只知道比我学跳舞。”

酒精漫上纪砚清的眼睛,那里面泛起湿淋淋的红潮:“小孩子能检讨出多复杂的东西,想?到什么,她就觉得是什么,所?以我开始接受他所?有刻薄、变态的压力,努力做个让人喜欢的小孩子。”

“我妈不要的那件风衣的腰带抽在我身上的时候,我觉得是我跳舞还不够努力,才会跳错舞步;腿被踩骨折的时候,我觉得是我的基本功还不够扎实,才要那样拉筋;腰被狠狠勒住,快呼吸不上来的时候,我觉得是我还不够自律,才瘦不下来;不被允许睡觉、吃饭的时候,我觉得是我跳得还不够好,才没有拿到第一;在舞蹈教室后门被第二名和她的小团体打,他却只是冷眼旁边的时候,已经?不会再?错失第一的我仍然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我的脾气还不够硬,心还不够冷,才不敢还手。”

纪砚清手里的酒杯猝不及防掉在地毯上,她摇晃着捡了两?次,没捡起来,伸手去够酒瓶。

翟忍冬伸手攥住她的手腕。

纪砚清顿了两?秒,偏过头,眼神涣散:“翟老板,连你也要强迫我按照你的想?法做事吗?”

连。

肯定的时候,她是唯一一个和纪砚清站在一起的人;否定了,她就成了那个让纪砚清再?次变得“什么都没有”的人。

翟忍冬只能把手收回来。

纪砚清拿起酒瓶仰头灌,发软的身体逐渐支撑不住。她动作迟缓地侧过身,面对着翟忍冬坐着,将一条手臂折着搭在床边,头靠上去。

“脾气好改,反正我也没什么时间和人交往,那就干脆冷到底好了。”

“我开始独来独往,谁都不理,不关?注。”

“后来小有名气,也轮不到我去恭维别?人。”

“从主动到被动,久而久之,我的眼睛里就再?也看不到周围的人和事。”

纪砚清充斥着醉意的眼睛闭了闭,看着翟忍冬深黑的瞳孔:“大老板,我才是真瞎。你知道吗,骆绪是我15岁就带回去的,温杳是23。我给她们富足的生活,给她们看得见的将来,我应该把我这辈子对人仅有的一点感情都给她们了吧,可她们呢?她们欺负我是个瞎子,背着我搞在一起,还反过来说我不爱她们。”

纪砚清趴在床边笑,笑得疯狂又悲伤。

“我3岁就没有人爱了,我哪儿知道爱是什么,她们想?要什么。”

“大老板……”

纪砚清抓住翟忍冬的衣服,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她被悲伤重重攻击,紧紧包裹,脆弱不堪地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学了太多的坏,忘了什么是好。”

翟忍冬麻木地心像被人从高空一脚踢落,在地上摔得粉碎。这样刚好,她就可以无所?畏惧。

翟忍冬抬起手,触碰纪砚清红透的眼睛:“你没忘。”

纪砚清翕张的睫毛刷过翟忍冬指尖,留下一片碎裂的水光。

翟忍冬说:“这个镇上和你接触过的人都说你好。”

纪砚清朦胧的视线看着眼前模糊的手指:“你骗我。”

翟忍冬:“没有。”

“大老板,说话要讲证据。”纪砚清闭上眼睛,用她薄弱的眼皮磨蹭着翟忍冬潮湿的指尖。

翟忍冬被细腻温热的触感蛊惑,从纪砚清睫毛上移开,轻抚她的眉心、鼻骨:“你买过东西的地方,他们说你大方;你吃东西的饭店,老板娘说你斯文;舞蹈中?心的前台说你专业、敬业……店里的人就不用提了,还有阿旺,她说你温柔。”

完全陌生的词汇让纪砚清一瞬间陷入空白。

她放任酒精顺着神经?蔓延,迟钝地记起自己的好。

“我30岁就签了一份协议和一份遗嘱,把我生前死后所?有的名利都给骆绪。”

“半年前,我又一次找了律师,把我的舞团给温杳。”

“大老板,我好像把我所?有的好都给她们了。”纪砚清睁开眼睛,隔着翟忍冬的悬空的胳膊,看着她说:“是不是就因?为这样,我才对你不好?我针对你,看轻你,还打你。”

纪砚清抓住翟忍冬的手腕,拉到腿上握着:“大老板,对不起……就为了那样两?个人,我一次两?次动手打你……”

纪砚清的语速越来越慢,眼皮沉得撑不了几秒就要闭上:“我说,和你做,朋友……唯一的,朋友……可,我对你一,点也不好……”

纪砚清猝然滚落的泪水砸翟忍冬心上,她反握住纪砚清松得快要垂下去的手,沉默了很久,说:“你对我好过。”

纪砚清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翟忍冬在夜色里放肆地打量着她:“一开始是无心,后来你单独为我跳过一支舞,我才能活到现在。”

纪砚清被眼泪沉沉压着的睫毛闪了几下,没能睁开:“以后,不会再?跳了……”

“那,两?个人,只是导火索……是我,跳不动了……”

“大老板……”

“我累了。”

“好,累,好累啊。”

“只是呼吸,胸口,就,疼得,难以忍受……”

纪砚清枕在胳膊上的头垂下来,被翟忍冬用胳膊肘接住。

房间里再?没有声音传来。

翟忍冬得以剖开一角的心事像火山赤炎喷薄而出,爆裂又寂静灼烧着她。她手松开纪砚清的手腕,扶上肩,顿了顿,托住她的脸,让她一点点靠入自己颈窝里。

一瞬间灼热的呼吸打在皮肤上,纪砚清醉了酒的身体软若无骨,亲密地贴伏着翟忍冬,她身上的气味便隐藏不住了,一丝一缕钻入了纪砚清的呼吸。

“……柴火,香。”

纪砚清在翟忍冬颈间呢喃,本能地寻找。她被酒精浸润的唇抹过咫尺之处滚烫的脖颈、下颌,在那两?片紧绷着嘴角边嗅了嗅,半睁开眼,看到了翟忍冬瞳孔里看到席卷的狂风,和浓稠夜色搅弄在一起,像极了她花费大半年时间去观察的野马和长风,一个奔放狂野,一个内敛克制。

那是她最爱不过的搭配。

她无数次在舞台上用自己的身躯和四?肢拥抱过它们,也,亲吻它们。

纪砚清的唇贴上翟忍冬。

时间定格了。

野马在翟忍冬瞳孔里狂奔,长风将她紧紧缠绕,她不自觉张开口,一瞬间地动山摇,壓抑的Q/Y山呼海嘯般湧過來。她們狂熱地親吻著對方,像一場不服輸的戰爭,粗重急促的鼻息是激昂的戰鼓,撞擊吮咬的唇舌是廝殺的刀劍。

房间里低沉静谧的空气迅速燃烧起来。

烧烬了那缕柴火香,只剩下本能。

贴伏在翟忍冬身上的人仗着本就处于上风的姿態將她壓在地毯上,急迫粗魯地往她喉嚨深處吻。她舌重壓著她,像馴服那匹生於狂風的野馬一樣,強勢精準地掠奪她生澀的呼吸,再?給予綿長柔軟的撫慰,反復循環,直到她低頭臣服,輕蹭她的腳踝。

她和过去无数次一样,享受着XUN服的畅快,又在长风卷起黄土,整个世界都变得灰暗不堪那秒,突然陷入悲伤。肩膀沉重地推拒着她,身体NIU动着想?要挣脱。她的脆弱哀愁是割在翟忍冬心上的刀,翟忍冬徒手迎接,一瞬间淋漓的鲜血让空气充满危险。

危險滋生出極致的吸引力,翟忍冬被蠱惑著,瘋狂地想?要剝開她,去更?深的地方探索。她緩慢又強勢,不意外地,尋見了溪谷深處裏狂烈的暴雨,帶著……還沒有誰真正觸及過的抗拒與驚慌……

“!”

翟忍冬呼吸定格,惊喜蜂拥而至。

下一秒,纪砚清的右手一点点掐住了她的脖子:“我是不是告诉过你,我不喜欢这样,你忘了?”

“忘就忘了……”

纪砚清另一手握住那只让自己不喜欢的手腕,骤然拉离,重摔在地,赤红着双眼吼道:“骆绪,你怎么敢拿你那只动过别?人的脏手再?来动我!”

第30章

雪色、街灯, 不开灯,屋里的一切也能看清楚。

万籁俱寂。

短短一句话的时间,燃烧的夜被冰冻,澎湃谷欠望变成利剑将翟忍冬猝然穿透。她疼到发麻的手被纪砚清死死摁着, 落在?她手里的脖子像是要被掐断。

翟忍冬迟钝地回忆着这一幕发生的过程, 强烈的窒息感让她没有办法集中精神,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 花了仿佛半辈子那么长的时间才捕捉到一个名字:骆绪。

都这个时候了, 纪砚清潜意识里想到的人是骆绪。

15岁带她回去,到现?在?37,她超过一半的时间和那个人在?一起, 而她呢,半个多月而已。

有什?么东西在?翟忍冬终于敢剖开一角的心脏里轰然倒塌, 她望着眼前愤怒的人, 平静到呼吸都好像停止了:“好,纪砚清……”

翟忍冬像火山喷发后冷下来熔岩碎屑, 灰败一片,又像一张空白的纸, 明?明?没动纪砚清给她倒的那杯酒,却顿得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她费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将那根湿滑一片的中指攥在?手心里, 嘴唇在?颤。

“我这只手, 除了自己, 还?会动谁, 还?能去动谁?”

“我躲在?阁楼破旧的卫生间里,声都不敢发。”

“纪砚清……”

“我连声都不敢发!”

翟忍冬推开身上?短暂清醒后意识正在?急速淡退的人, 想撑一下地起来,发软的手却怎么都使不上?力。她躺在?湿淋淋的地毯上?, 咽着胀痛欲裂的喉咙,被纪砚清吮咬抚慰过的舌头还?在?一阵阵发麻,身体还?能清晰回忆她的手她的舌一次次经过的战栗。

“纪砚清……”

纪砚清已经没有意识了。

翟忍冬张了张口,最终还?是闭上?了,动作迟滞地侧过身,胳膊肘撑着地毯,一寸一寸将身体抬离地面,站在?死寂到窒息的夜色俯视地上?的人——头发散了,唇上?水痕不散,被录刂落的衣服挂在?胳膊上?,到处都是让人发疯的白和能轻易沉沦的红。翟忍冬往前走?了一步,房间里浓烈的酒精味让她眩晕,手指上?早已经失去温度却迟迟不肯风干的液体像冰覆盖着她,她浑身僵硬,胸腔里的羞耻、愤怒和痛苦撕扯崩裂,让她想要吼出声来,可最终,她只是在?胸口剧烈的起伏退下去之后,用压抑到显得扭曲的声音说:“纪砚清,世上?那么多的好地方,你为什?么偏偏要来这里?你不来,我还?能好好的,你来了……”

“呵。”

翟忍冬嘲讽地笑出一声,用那只已经失去知觉的手压着刺痛的眉眼。

“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少年才能躲在?这里过上?人过的日子。”

翟忍冬的心木了,吼不出来,她在?原地枯站了几?秒,转身往出走?,却没走?得了,纪砚清还?在?地上?躺着。

这样躺一夜,明?天?不可能好。

翟忍冬把她抱回床上?,穿好衣服,盖好被子,又去楼上?拿了干湿两条毛巾,一条用来吸地毯里的酒,一条浸了水清洗,反反复复不知道多少遍,直到酒味儿彻底没有了,抹一点能让她胃里舒服的柴火灰,拖着灵魂好像出离了一样的身体回到自己房间。

房间里没开灯,也没有大片的窗。

翟忍冬弓身靠在?门后,麻木地和黑夜对视。

今天?的黑夜也刺眼。

翟忍冬顺着门板滑下来坐在?地上?,头垂得很低,周围再浓的夜色也藏不住她满身死寂。

“嗡——嗡——”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翟忍冬静止很久,机械地去掏。

“说。”

“忍冬姐姐,你现?在?忙不忙?”

电话是孙奶奶的孙女金珠打过来的,她今年20,在?外地上?大学?。

翟忍冬咽了咽干涩的喉咙,抬起头,后脑磕在?门板上?:“不忙。”

金珠语气焦急:“那你能不能帮我去看?看?奶奶?奶奶的电话一直打不通。”

翟忍冬放空的目光顿了两秒,迅速收拾情绪起身:“什?么时候开始打不通的?”

金珠:“不确定。我今天?一整天?都在?考试,晚上?又去了图书馆,回来才给奶奶打的电话,到现?在?快一个小时。”

翟忍冬:“有没有看?监控?”

金珠急得哭:“监控连不上?网。”

翟忍冬:“我马上?过去。”

金珠:“谢谢忍冬姐姐!谢谢!”

翟忍冬不擅长安慰人,加上?今天?状态不好,没直接接话,只握着手机低声提了句:“放假了提前跟我说,我去枣林接你。”

枣林是金珠返程火车的最后一站,离镇子还?有五百多公里,坐大巴过来需要超过七个小时的时间。

金珠身体不好,受不了那么长时间的颠簸,一直是翟忍冬来回接送她,她只需要提前打声招呼就行。现?在?她没开口,翟忍冬却主动提起,是想分散她的注意力。她和奶奶相依为命十几?年,感情的弦比什?么都紧。

金珠感激地说:“好。”

翟忍冬迅速整理行装出发。

静夜里,车声叠着马蹄声,纪砚清顿了顿,翻身朝向窗子。

————

压抑多年的心事终于得以出口给纪砚清带来了极大的心理抚慰和精神放松,加上?醉酒,她这一觉一直睡到中午才慢慢转醒醒。

纪砚清揉着沉重的额头坐起来缓了一会儿,准备起床。腿一动,不那么清爽的感觉让她僵在?原地。她愣了很长时间,也只能回忆到自己告诉了翟忍冬那些?灰暗压抑的往事,再后面,她没有一点印象。她确信自己昨晚没有做过任何带颜色的梦,那身体怎么会有这么明?显的S理反馈?

纪砚清看?着桌上?已经见?底的酒瓶和清洗得干干净净,甚至摆放整齐的酒杯,心一突,脑子里闪过翟忍冬的脸。她不是什?么不都不懂的小女生,虽然和骆绪没有过几?次亲密接触,也的确像骆绪指控的,没什?么爱意的纠缠,她们之间再激烈也不过接吻撫摸,沒有發生過實質的X行為。她对周围人事的漠不关心,很难提起那種Q/Y糾纏的興致;她的骄傲更不会允许她被别人随意掌控,或是对谁俯首,费尽心思去满足她的渴求。但她見過Q/Y爆發之後的樣子,在?某一个难眠的深夜看?电影时。那个样子就是她现?在?这幅样子。

纪砚清的视线钉在?酒瓶上?,嘴唇绷成一条直线。

昨晚她房里除了翟忍冬没有别人,那是谁让她变成这样的就不言而喻。

她们进行到了哪一步,怎么进行的,她一无所?知。

翟忍冬当时是什?么反应,过后怎么看?她,她也无从得知。

她只能确定一样:如?果她们之间真?的有事,一定是她主动开始的。

对感情,她从小就心存芥蒂,如?果不是她开口的,谁能接近她?还?,纪砚清烦躁地咬牙,还?让她生出这么强烈的SHENG理反馈。

那个过程一定很长很激烈。

可喝一顿酒,说几?件事而已,她怎么就对着一个心里有人的人……

辛明?萱的脸猝不及防从纪砚清脑子里闪过,她心一磕,僵在?原地。

翟忍冬是她来这里,不对,是她活到现?在?遇见?的唯一一个有胆子跟她硬碰硬,最终还?取得胜利,让她敞开心扉的人。她的胜利靠的是打针的莽劲儿,开车碾贼的疯劲儿,胸怀深广的善良劲儿,事事往人心里钻的细致劲儿和默不作声做完一切之后突然被发现?的爆裂劲儿。她的好根本让人防不胜防。

……失去防守也不该这么恩将仇报。

纪砚清被道德和内疚凌迟的心不敢再往下想,她迅速掀开被子下床,冲进卫生间里,企图将那些?她破坏了别人感情,破坏了朋友之谊的证明?冲洗干净。

身上?干净了,心里的呢。

纪砚清握着门把的手发僵,怎么都按不下去。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等会儿在?楼下见?面,她要怎么面对翟忍冬。

时间不会因为她想不出答案就停止转动。

两点半,纪砚清拉开门,带着最坏的打算下楼。

楼下没有翟忍冬。

往常她都是提前几?分钟下来,坐下炉边等她。

纪砚清悬而不决的心忽地一坠,强烈的失重感让她眉头紧蹙。

坐在?柜台后面的黎婧忙完一抬头,立马笑着说:“纪老师,我老板今天?不在?,换小邱开车送你去培训中心哈。”

纪砚清怔住,半晌,问:“她去哪儿了?”

黎婧:“孙奶奶家。”

“什?么时候走?的?”

“昨晚。”

黎婧拿起账本晃了晃:“老板走?的时候留了字条,让我叫小邱过来接送你。”

话落,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年纪不大,但感觉成熟的年轻女孩儿走?进来说:“婧姐,送谁?”

黎婧双手抬起,朝纪砚清指:“我们店里的神仙,纪老师。”

小邱转头,和纪砚清对上?视线。

纪砚清大起大落的心绪本能沉下来,打量着眼前陌生的面孔——很高,很冷,和翟忍冬的气质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大概是翟忍冬是裹着薄膜的长刀,行事内敛,而这位小邱看?过来的时候锋芒毕露。

“走?吧。”小邱说,说完转身往出走?,半途又忽然回身,对黎婧说:“冬姐回来了,让她把车开我那儿去一趟,我给她检查一下,看?有没有什?么零件要换。”

黎婧:“打折?”

小邱:“免费。”

那黎婧可就求之不得了:“她一回来,我就让她去找你。”

小邱“嗯”了声,伸手去拉门。

纪砚清说:“不用麻烦了,我的车就在?门口停着。”

小邱回头。

黎婧急忙解释:“纪老师,我们老板交代完去向的第一句留言就是让我叫小邱接送你,她可操心你了。”

纪砚清:“翟老板多虑了,我能一路把车从盆地开到这儿,就能从这儿开到培训中心。”

黎婧:“你那个车大,不好找地方停。”

纪砚清说:“那就走?着去,走?着回。”

纪砚清清楚自己现?在?很不识好歹,但经过了那么大的事,翟忍冬一声不吭走?人就算了,她能理解,她自己都是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才敢下这个楼。

可实际呢?

翟忍冬这在?以德报怨?

她就不怕她被内疚折磨死?

纪砚清顶着小邱冷淡的目光和黎婧懵逼的注视拉开门出来。

外面风大雪大,纪砚清徒步往过走?。

半小时的路程对纪砚清来说真?不算什?么,她出去采风的时候经常一走?一天?,脚力很好。

偏偏人有劣根性——由奢入俭难。

走?了没一会儿,纪砚清就感到四肢冻得发麻,脸和耳朵也像被刀割了似得,一碰就疼,独独身上?热,热气裹在?厚实的衣服里散不出去,让人浑身难受。

纪砚清冷着脸走?。

蓦地,一辆和翟忍冬相似的摩托车从旁边经过,卷起一阵风雪。

纪砚清步子顿住,像被千斤巨石坠着,被湿纸裹着的心脏一提,又被狠狠摁回原处。她冰冻的目光看?着前方,恨不得掐死脑子里那个误以为翟忍冬来了,心绪忽然攀升的自己。

就这样过了三天?,往返孙奶奶家只需要一整天?时间的翟忍冬依然没有音讯。

纪砚清又一次步行回来,站在?热水下冲了近十分钟,四肢才开始有热起来的迹象。她借着热水洗漱,然后裹着披肩坐在?地毯上?更新阿旺的培训计划。

笔画在?纸上?沙沙作响。

纪砚清沉眉思考的时候,忽然味道一股淡淡的酒香。她手下一压,想起那晚恨不得把酒瓶倒过来的倒酒动作,当时有一大半酒洒在?地毯上?,但……

纪砚清带着几?乎一清二楚的答案俯身去闻。

地毯里只有和翟忍冬头发上?一模一样的柴火香。

翟忍冬走?的那晚不止把她扶到了床上?,替她收拾了酒瓶酒杯,还?打扫了满地狼藉。

……还?给她留了小邱。

纪砚清捏着笔的手指重到发抖。

世上?怎么会有翟忍冬这种?人?

她不是说自己不是真?菩萨,没有普度众生的心胸吗?

那对她是怎么回事?

反向报复?

真?想让她内疚而死?

那她快成功了。

纪砚清乏力地躺在?地毯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画面忽闪忽闪,让人心烦意乱。她破罐子破摔似得拿出手机,开机,给翟忍冬发微信。

【什?么时候回来】

没标点,没称谓。

从一个晚上?到另一个晚上?,仿佛石沉大海。

从培训中心回来的纪砚清坐在?炉边吃刘姐给她留饭的饭。

黎婧和小丁在?柜台后面看?电视。

炉膛里的火静悄悄的,听不见?一点声音。

好像自从翟忍冬离开,就再没有火舌试着要往出钻过。

……怎么又在?想她。

想被她弄死?

纪砚清食不知味,放下筷子准备走?。

她最近的胃口越来越差,精神也像晴不了的雾霾天?,总是沉甸甸的。

起身的瞬间,一片车等倏地打在?窗上?。

纪砚清顿住。

车灯迅速靠近,很快有人下车进来。

是小邱。

黎婧奇怪:“你怎么这会儿来了?”

小邱:“我从后天?开始去县城的一家4S店帮忙,至少一周才能结束,过来是问问冬姐走?哪儿了,赶不赶得上?我给她看?车。”

黎婧说:“你直接给她打电话么。”

小邱:“打了,一直打不通。”

黎婧:“那我肯定也打不通啊。”

小丁静音电视,站起来说:“给垭口的急救站打个电话看?看?。去孙奶奶家不是要骑一段马嘛,我记得老板说过,她如?果开车带小四一起去,会把车暂时放在?垭口的急救站,那儿算是中转点,说不定能打听到点什?么。”

黎婧醍醐灌顶,立刻从电话簿里翻出急救站的号码打过去。

还?好,那边24小时有人。

“喂,你好,我这儿是西边镇上?的客栈……”

黎婧还?没说完,对方就知道了:“翟老板那儿?”

黎婧:“诶诶,是,这么晚打扰,是想问问我们老板最近有没有去过你们那儿?”

对方:“有啊,四天?前放车,三天?前栓马,小四现?在?还?在?我们后院吃草。”

黎婧捋了捋:“就是说我们老板三天?前就往回走?了?”

对方:“是啊。”

“那她怎么到现?在?还?没回店里?”

“还?没回去??”

电话里的声音远了一点,有人在?交谈。

几?秒后,对方沉声说:“翟老板可能去冰川了。”

黎婧一愣,声音拔高:“一个人去的???”

对方:“走?的时候是一个人。”

黎婧疯了,挂上?电话就嚎:“她的伤才刚好一点,怎么又跑去冰川了啊!她哪次去冰川不是半死不活的回来,到底想什?么呢!”

一个刚回来的客人顺口问:“那儿很危险?”

黎婧:“雪盲、雪崩、缺氧、冰裂隙,没有方向,没有人,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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