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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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三人的飞机八点半到枣林, 从那儿开车回镇子刚好能赶上晚饭。

纪砚清把这个安排告诉江闻的时候,江闻信誓旦旦地让纪砚清和翟忍冬歇着,说回去路上她开车,好充分感受西北的山路, 结果上车没几分钟就被颠得脸发白, 半路还吐了?一次, 理想彻底泡汤。

傍晚五点, 几人终于到了藏冬。

纪砚清回头看到江闻左一道右一道被安全?带勒着蜷缩在后排, 像极了?尸体。

纪砚清“嘶”了?声,说:“还能起来吗?”

江闻抬了?抬眼皮,气若游丝:“不?太能。”

纪砚清:“我去找人抬你。”

纪砚清一下?车就看到了?听见?声音, 风风火火跑出来的黎婧和小丁。

“纪老师好!”两?人齐声打招呼。

纪砚清“嗯”了?声,偏头往后排一指:“后排有你老板拉回来的人民币, 比较娇气, 热情招待一下?。”

黎婧两?眼放光,火速跑过去拉门。

“嚯!”

黎婧伸出手?指在江闻鼻子?底下?试了?试, 问正从后备箱里卸行李的翟忍冬:“老板,这人民币咱敢收吗?看起来确实贵贵的, 但,妈呀!”

黎婧一声惊叫, 跳到小丁身上, 惊恐地看着刚才想扒拉她的人民币扶着额头坐起来, 扭头往过看。

我, 我,我她爹的!

人类的脸能白成这样??

黎婧扔下?小丁就跑。

小丁左看看右看看, 局促地问已经从车里出来的江闻:“姐,需要帮忙吗?”

江闻脚踩地的瞬间感觉飘飘欲仙, 她伸出因为太虚而凉到没朋友的食指,在小丁脑门上怼了?一下?,给她微微低着的头怼起来,说:“阿姨。”

小丁迷茫:“嗯?”

江闻说:“叫阿姨。”

小丁:“……阿姨,诶!”

小丁在被压成肉饼之前,使?出吃奶的劲儿接住了?晕过来的江闻,大声喊翟忍冬:“老板!人民币死了?!”

人民币在她耳朵边上轻哼一声,说:“这么喜欢人民币,就不?能盼人民币点好?”

小丁张张嘴,对闻声看过来的翟忍冬说:“人民币又活了?。”

饭点的一楼人很多,炉子?边更?是围了?一圈。

全?是店里的人。

早一步跑回来的黎婧看到翟忍冬几人进来,立刻龇着牙嚷嚷:“老板,红红出息了?!”

翟忍冬一手?一个行李箱,没等全?部拎进门,纪砚清已经先她一步问:“怎么出息了??”

黎婧:“红红拿到成人自考的录取通知书?了?!”

黎婧说得满脸得意,与有荣焉:“她也?太能憋了?!从最后一科考完到现在都快三个多月了?,竟然一个字没提!”

红红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怕有什么意外嘛。”

黎婧:“现在踏实了?吧!”

红红:“踏实了?。”

纪砚清走过来说:“恭喜。”

红红笑得合不?拢嘴:“谢谢纪老师。”

纪砚清问:“几月开学?”

红红:“三月。”

黎婧“哎呀”一声,咋咋呼呼地说:“那我们岂不?是没后勤了??”

一把江闻安顿好就逃过来的小丁说:“招么。”

黎婧:“不?想店里有陌生人。”

“那你兼着?”

“领一份工资干两?份活,多累的。”

“让老板给你涨。”

“她都穷成鬼了?,能给我涨几毛钱。”

小丁说:“你事儿真多。”

黎婧瞪眼:“唉!你这个过气小画家现在跟我说话怎么这么没大没小的?!”

小丁抿抿嘴巴,小声道:“才没过气,微博注册一周粉丝就过千了?。”

黎婧听不?清,要往小丁跟前凑,动作做到一半,后方忽然传来一道声:“我行吗?”

一众人同时回头。

手?腕上的伤和极端情绪已经基本恢复的陈格站在不?远处说:“我大学学的酒店管理,一毕业就进了?五星酒店工作,能力应该还可以。”

“来我们这儿大材小用?了?。”

这话是暂时把行李放到柜台后,刚刚过来的翟忍冬说的。

陈格转头看她,等她走近了?说:“但是这儿离星星近,还有我们都喜欢的大雪。”

翟忍冬和陈格对视片刻,继续往炉边走:“黎婧,安排一下?。”

黎婧听不?懂两?人之间的哑谜,还懵着:“安排什么?”

小丁说:“陈格的住宿和工作。”

黎婧恍然大悟:“哦哦,没问题!”

黎婧说着就去拉陈格。

她对这人印象还挺好的,第一天?接触就有种臭味相投的亲切感!

翟忍冬走过来看了?眼红红的通知书?,说:“和金珠一个地方,以后开学放假你们约着时间给我打电话,一次就接送了?。”

翟忍冬说完,把通知书?还给红红。

红红双手?接住,眼眶忽然就红了?:“谢谢老板,当初要不?你收留我,别说是考大学了?,我连最基本的安稳日子?可能都过不?上。”

翟忍冬难得好好说话:“以后会越来越好。”

红红重?重?点头:“嗯!”然后抽了?抽鼻子?,说:“郭大姐历尽艰辛,终于找到了?一个女儿;小丁注册了?微博,准备重?新开始画画;我也?考上了?大学。店里的人好像都越来越好了?。我拿到通知书?的时候还有点担心就老板你依然是一个人,刚听黎婧说了?你和纪老师的事,我放心了?。”

红红的视线在纪砚清和翟忍冬之间扫了?一个来回,看着翟忍冬说:“老板,你以后也?会越来越好的。”

翟忍冬:“嗯。”

纪砚清瞥翟忍冬一眼,心说这位老板又开始她的冷酷寡言了?。

还是只?对她话密又甜?

纪砚清笑了?一声,伸手?挠了?挠翟忍冬下?巴,对红红说:“放心上你的学,你老板后半辈子?交给我想不?好都难。”

红红点头如捣蒜:“谢谢纪老师!”

纪砚清偏头瞧着淡定如斯的某老板:“不?用?谢,我应该做的。”

纪砚清一句话引得众人乐不?可支。

在场谁能想到她们走悬崖,过冰川,勇斗狼群棕熊小雪豹,猛得不?像话的老板有一天?能被人这么挠着,宠着。

炉边的人商量着晚上吃顿大的,庆祝红红考上大学。

江闻勉强缓过神来,仔细扫了?一圈,问:“小邱是哪个?”

纪砚清见?翟忍冬在和小丁说话,侧步过来回江闻:“小邱不?是店里的人,不?在这儿。”

“那她在哪儿?”

“镇外面。”

“远不?远?”

“开车不?远。”

江闻说:“方不?方便现在带我去?”

纪砚清抬头看了?眼墙上的老式钟表:“马上吃饭了?。”

“今天?晚两?个小时。”翟忍冬走过来说:“晚上帮红红庆祝,店里的人都会留下?吃完饭,人多。”

要准备的自然也?多,再者?,客人点的餐也?要排她们前面,所以她们现在还有很多空闲时间。

纪砚清一听就明白了?,她说:“那我们快去快回。”

翟忍冬“嗯”了?声,先一步去柜台拿车钥匙。

到了?小邱家,翟忍冬作为中间人介绍小邱和江闻认识,以及,“江律师是纪老师的朋友,她专门帮你联系的。”

小邱看了?眼纪砚清,不?自然地说:“谢谢。”

纪砚清没说客套的话:“江律师接过很多类似的案子?,经验丰富,你有什么诉求尽管和她提,另外,她是公益律师,不?用?考虑费用?问题。”

纪砚清话里的一二全?是小邱急需的,她之前对纪砚清就是有再多的芥蒂,这会儿也?不?能不?为她的慷慨和周到动容。

小邱抿了?一下?嘴唇,低声说:“知道了?。”

纪砚清笑笑没说话,和翟忍冬出来外面。

外面风雪正急。

翟忍冬拉高衣领在屋檐下?站着。

纪砚清走到她后面,和去镇医院看望陈格那天?一样?,从后面半抱着她,双手?塞她口袋里焐着,然后微微弓身,下?巴搭着她的肩。

纪砚清吹开飘在翟忍冬衣领上的雪花,看着她鬓角那绺被寒风反复撩起的碎发说:“就隔了?四千公里,我们那儿艳阳高照,你们这儿冰天?雪地,像是两?个世界。”

翟忍冬:“雪天?过去就一样?了?。”

纪砚清挑挑眉,莫名?不?想让风雪那么快过去。快两?个月了?,她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寒冷,现在甚至在反过来享受寒冷带个她的亲密关系,又怎么舍得让它那么快过去。

屋檐下?的电灯很暗,还被柱子?挡了?一大半,只?有朦胧雪色映照着翟忍冬的脸。纪砚清看了?一会儿她被模糊光影打磨过的柔和轮廓,忽然说:“头转过来。”

翟忍冬照做。

纪砚清直起身体和她接吻,没什么情欲的围攻,就是爱意发生了?,便情不?自禁地吻了?。

照旧开始得激烈,极具侵略性,再慢慢缓和。

纪砚清一下?一下?碰着翟忍冬的嘴角唇缝,心血来潮地说:“去给我堆个雪人。来你们镇这么久,天?天?被雪冻,一次都没玩过。”

翟忍冬:“堆大的小的?”

纪砚清:“大的。”

翟忍冬:“什么样?的?”

纪砚清不?知道什么时候和翟忍冬十指相扣的双手?夹了?一下?她的指根,说:“你这样?的。”

话落,纪砚清的手?机猝不?及防响起来,她嫌冷,松开翟忍冬一只?手?说:“帮我看下?是谁。”

翟忍冬反手?从纪砚清口袋拿出手?机:“白林。”

纪砚清立刻接住手?机,说:“我去炉子?那儿接。”

白林和纪砚清目前就阿旺这一个交集,她主动打电话过来多半是说阿旺的事,不?会太短,她站在屋檐下?接完手?得冻僵。

纪砚清转身进门。

翟忍冬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等唇口间湿滑柔软的感觉完全?消失了?,才扣上羽绒服的帽子?,往风雪里走。

走得比以往走过的任何一段路都慢。

白林的这个电话如纪砚清所料,聊的是阿旺,打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结束。

白林说阿旺很努力,能力也?出众,但心态太不?稳定了?,经常在排练的时候晃神,做错动作,站错站位,导致整个排练被打断。

这种情况出现一次两?次还行,毕竟阿旺是新人,紧张点在所难免。

频率高了?,难免有人对她提出质疑。

白林是这次省台春晚的总导演,要以大局为重?,但又是真的觉得阿旺是可造之材,加上之前答应纪砚清的——多给阿旺机会,这才在今天?的排练结束之后给纪砚清打了?这个电话。

纪砚清说她会尽快找阿旺聊聊,看是不?是有什么客观原因。

白林:“麻烦您了?,还请尽快。这眼看着就要过年了?,时间耽搁不?起。”

纪砚清:“明白。费心了?。”

电话挂断,纪砚清的目光沉下?来,心里几乎笃定阿旺的反常和她父亲有关。她找出阿旺的电话,拨了?过去。

只?响一声就被阿旺接听:“纪老师。”

阿旺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纪砚清视线朝眼尾瞥了?一瞬:“最近状态怎么样??”

阿旺支吾片刻,说:“不?太好。”

“原因。”

“越想做好压力越大。”

“扛不?住,你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会付诸东流。”

“……对不?起。”

纪砚清嗓音冷淡:“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想想你阿姐。她为了?你,不?止一次和你父亲动手?,你最后真要被人退回来,她会变成一个笑话。”

阿旺喉咙里一堵,克制着想哭的冲动说:“我会努力克服的!”

纪砚清:“注意劳逸结合,晚上早点休息。”

纪砚清提醒:“节目上有什么困难随时给我打电话。”说完,她停了?半秒,抬眼看向屋外:“其他事也?可以给我打电话,或者?你阿姐,我们在一起。”

阿旺一开口,声音彻底哽咽了?:“谢谢纪老师。”

纪砚清“嗯”了?声挂断电话,靠在椅背里没动。

阿旺最近一直在省里排练,她父亲接触不?到。

应该是她想多了?,没什么事。

纪砚清收起手?机起身。

半个小时了?,可以开始验收某位老板堆雪人的成果。

纪砚清慢慢腾腾往出走。

出来看到翟忍冬真堆了?个“她那样?的”雪人,还把围巾给它了?,纪砚清着实惊了?一跳。

这到底是多强大的执行力啊。

纪砚清走到近处发现雪人竟然有鼻子?有眼,堆得跟真的一样?。她不?禁感叹:“翟老板,你学过吧。”

翟忍冬说:“刚学的。”

“刚学的你堆这么好?”

“手?巧。”

确实。

卫生间里那次,她手?指上四两?拨千斤的动作可太销魂了?。

纪砚清不?合时宜地抬起右脚,脚尖轻磕翟忍冬鞋跟:“可惜带不?回去。”

翟忍冬:“我帮你们拍照。”

纪砚清睨她:“见?缝插针地拍我,手?机内存还够不?够用??”

翟忍冬拿着手?机后退,镜头对准已经站到雪人旁边的纪砚清:“能拍你到老。”

纪砚清一愣,笑出声来。

翟忍冬对着她的脸按下?了?十连拍。

二楼,江闻还在和小邱、妹妹聊着。

纪砚清穷极无聊地玩了?一会儿雪人的围巾,想起来问:“红红是怎么到藏冬的?”

翟忍冬说:“辛姐送来的。”

辛明萱从人贩子?手?里救下?红红的时候,她不?过14,差点被卖给一个50岁的老光棍。

按理,辛明萱救了?人之后会直接送警局,后续寻亲是警察的人,但红红不?想回家。

她说被拐是继父的主意,怕她和亲生儿子?共享教育资源。

辛明萱就把红红送来了?藏冬。

前几年红红没成年,翟忍冬给她找了?一些初高中的书?,让她空了?看一看,别真成文盲。

看书?之余,红红会帮着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当伙食费。

后来成年,管了?后勤。

她聪明,没几天?就把上上下?下?一摊子?事处理得井井有条,刘姐看着,叹了?声她命不?好,不?然以后准有大出息。

翟忍冬听着刘姐的话,当时没说什么,隔天?就给了?红红自考的报名?费和参考书?,让她自己考虑。

红红考虑了?,也?考上了?。

纪砚清笑着说:“大老板,你那里真的是藏冬。”

藏住了?一个又一个寒冰不?化的冬天?。

她的冬天?也?在。

在眼前这位老板的手?心里,由执行力强大的她亲自监管,就再无卷入重?来的重?来。

纪砚清也?没想什么,心跳就又变得很快,她无奈地勾了?一下?雪人的食指,说:“江闻那儿应该还得一会儿,你先陪我去趟银行。”

翟忍冬:“这么晚去银行干什么?”

纪砚清把翟忍冬的围巾从雪人脖子?里摘下?来,摸了?摸,有点潮,便没给翟忍冬围,随手?拎着说:“难得店里出个秀才,老板娘不?得表示表示?”

纪砚清说完率先转身往车边走。

翟忍冬看了?眼雪人被纪砚清勾过的食指,提步跟上去,勾住她的食指。

纪砚清还没下?去多久的嘴角立时又高高扬起:“大老板,你最近有点积极。”

从语言到行动,每一样?都很积极,像移动的蜜糖罐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翟忍冬说:“名?家名?言——处对象不?积极,思想大有问题。”

纪砚清没听说过,虚心请教:“哪位名?家的名?言?”

翟忍冬拉开车门,侧身看着纪砚清说:“你那位。”

第62章

纪砚清和翟忍冬取完钱回来的时候, 江闻还在和小?邱聊。

两人便没上去打扰,在车上等着。

临近八点?的时候,翟忍冬摘下纪砚清分给她的蓝牙耳机,说:“我去看看。”

纪砚清懒得动, 叠腿靠坐在副驾里, 用眼神指了指杯架上的塑料袋:“东西带着。”

翟忍冬把那只耳机塞进纪砚清耳朵, 拎起塑料袋下车。

翟忍冬熟门熟路地上来二?楼。

江闻恰好?起身。

翟忍冬问:“聊完了?”

江闻:“完了。”

江闻收起录音笔, 让准备送她?的小?邱留步, 说:“照顾好?你妹妹,剩下的我来处理。”

小?邱:“麻烦了。”

江闻:“不用客气,后面再想起什么随时给我打电话。”

小?邱:“好?。”

江闻提着包往出?走。

翟忍冬看了眼床上已经睡着的妹妹, 把塑料袋递给小?邱:“脸皴了,这是她?给你买的擦脸油, 早晚抹点?, 漂漂亮亮过?年。”

小?邱原本在回忆江闻交代她?的事,闻言一愣, 眼眶迅速泛起了红。

对小?邱这种在夹缝里偷生的人来说,细节最可怕, 不知不觉就能把她?身上用来自保的壳凿出?来一个洞。

就像现在,连翟忍冬都没给她?买过?的东西?, 被她?曾经敌视过?的人关注到了, 那种感觉比直直在她?心脏上捅一刀的后劲儿?还大。

小?邱倔强地攥着手不接:“非亲非故, 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小?邱的语气听着很忘恩负义, 表情同样不怎么友善,也就越来越红的眼睛在不遗余力地出?卖她?。

翟忍冬看了眼, 随手把袋子?放在床边说:“不是对你好?,是因为我, 对你爱屋及乌。”

小?邱错愕地抬头,半晌,动了动嘴唇,小?声?说:“谢谢。”

翟忍冬没吭声?,转身离开。

小?邱定定地看着翟忍冬,等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上,伸手拨开了床边的黄色塑料袋。

里面除了两?盒擦脸油,还有一支冻疮膏。

小?邱勾着塑料袋的手抖了一下,把冻疮拿出?来往妹妹耳朵上抹。

“小?邱……不想吃药……”

妹妹即使睡着了也抗拒药味儿?,偏偏冻疮膏的味儿?很冲。

小?邱搓着她?耳朵上的冻疮,轻声?说:“乖,忍一忍,这回能好?。”

楼下,江闻听到脚步声?回头:“小?邱妹妹之前已经做过?一次手术了?”

翟忍冬言简意赅:“六岁。明年还有一次。”

“医院你找的?”

“嗯。”

“钱也是你想办法?解决的?”

“医院联系的救助基金,不是我。”

江闻点?了点?头,说:“炉子?好?像快灭了。”

翟忍冬走过?来搭了足够的柴,和江闻一起离开。

车上,纪砚清快刷完一部短剧才看到两?人上来,她?收起手机问江闻:“聊得怎么样?”

江闻坐在后排,两?手环胸:“基本聊清楚了,遗弃罪最多判五年,太便宜邱明德了。”

纪砚清:“不能从别的地方入手?”

江闻:“能,但需要证据。小?邱和我说了几个人,明天我去见一见,看能不能搜集到什么有用的证据。”

纪砚清“嗯”了声?,没再说话。

车上一时陷入安静。

经过?一个避不开的大坑时,翟忍冬伸手在纪砚清身前护了一下,说:“小?心。”

下一秒,没人管,没人提醒的江闻一头撞门框上,发出?“咣”的一声?响。

江闻就很无?语,就很想旁边也坐个人。

几人不早不晚,刚好?赶上刘姐把晚饭准备妥当的时候回来。

大家一起举杯庆祝红红考上大学?,之后各自闲聊着吃喝。

翟忍冬靠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很厚的红包递给红红,说:“四年的学?费在这儿?了,生活费自己赚。”

红红一愣,连忙摆手:“这也这太多了,我不能收!”

翟忍冬随手一抬,把钱包扔在红红腿上:“我没这么多钱,你老板娘给的,不想要去找她?。”

红红转头看向纪砚清,眼睛红得像兔子?。

纪砚清叠着腿,悬空的那侧脚尖挨着翟忍冬小?腿,慢条斯理地扫一眼她?,对红红说:“你是她?娘家人,这钱就当是我贿赂你的,以后多在她?面前说我好?话。”

红红的眼泪珠子?滚下来,抽着鼻子?说:“哪儿?用我说呀,一晚上了,老板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你。”

纪砚清后知后觉,似乎这位老板除了吃饭,回人酒,就是看她?。

纪砚清低笑几声?,偏头瞧着已经被当面揭穿了还在看她?的翟忍冬,慢悠悠用脚尖蹭着她?的腿。

酒过?三巡,江闻飘了,揉着头要去睡觉。

她?的入住还没办,翟忍冬看了眼抱着垃圾桶吐的黎婧,起身说:“身份证。”

江闻递出?去。

不久,翟忍冬推着江闻的行?李箱,送她?上楼。

再下来的时候,纪砚清已经坐到了炉边,炉门开着,火光在她?脸上跳。

翟忍冬走过?来说:“累了?”

纪砚清是刘姐唯一认可的酒搭子?,晚上被她?拉着喝了不少,反应比较慢。

突然听到翟忍冬的声?音,她?看了很久拉长在地上的影子?才抬起头。

“有点?。”纪砚清说。

翟忍冬:“上楼。”

纪砚清笑着朝翟忍冬伸手:“拉我一把。”

翟忍冬握住纪砚清,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一瞬间的姿态变化让纪砚清头晕目眩,她?顺势靠到翟忍冬身上,手扶着她?的腰。

两?人突如其来的亲密引得一众人拍桌子?起哄。

翟忍冬像是没听见,问了纪砚清句“能不能自己走”,就要和她?上楼。

黎婧“嗖”一下跑过?来拦住:“游戏都还没开始呢好?吧,不能走。”

翟忍冬垂眼看向黎婧。

黎婧没忍住打了个寒颤,梗着脖子?说:“你别想威胁我,游戏面前人人平等!”

翟忍冬:“什么游戏?”

“昂?”黎婧看了眼小?丁刚拿过?来的牌,“还没想好?。”

翟忍冬:“我们认输。”

黎婧:“唉?”

流程走得有点?快啊。

黎婧咂摸片刻,说:“认输也有惩罚。”

翟忍冬:“说。”

黎婧欠兮兮的目光在翟忍冬和纪砚清之间流转一个来回,跳到桌边说:“你俩亲一个!”

她?可还记得曲莎结婚那天早上围观到的亲嘴儿?场面,超养眼好?吧。

还想看!

黎婧暗戳戳怼小?丁一胳膊,让她?说话。

早就喝高了的小?丁抿了口小?酒,脸蛋红扑扑的:“舌吻到出?声?就行?了,剩下的你们留着回房间做。”

都舌吻出?声?了,还“就行?了”?

黎婧咋舌:“小?画家,你好?辣。”

小?丁腼腆地舔了舔嘴唇,盯着纪砚清和翟忍冬。

纪砚清已经缓过?神来了。她?今晚的兴致还不错,仔细考虑了一下黎婧和小?丁的话,转头问翟忍冬:“你亲还是我亲?”

黎婧两?眼冒光:“嗷嗷嗷!纪老师亲!纪老师亲!”

当众盖章确认,以后她?老板就不是店里最高的个儿?了,哈哈哈哈!

黎婧兴奋到变形。

翟忍冬轻飘飘扫黎婧一眼,就着和纪砚清并肩的站位,偏头在她?下颌靠近耳朵的地方碰了一下。

一楼短暂安静。

翟忍冬还偏着的视线落在纪砚清没了口红,颜色反而更加吸引人的唇上,又克制地收敛回去,再次偏头碰上她?裸露的脖颈。

时间非常短。

一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翟忍冬就已经离开纪砚清,拉着她?往楼梯方向走。

黎婧慢半拍摸摸自己的脖子?,莫名觉得她?老板后头亲的这下好?色。

何止是色。

那个瞬间,纪砚清浑身的神经都在颤栗,不知道?是因为在人前,还是某人依靠着她?又在淡定撩拨她?的矛盾姿势,或者仅仅只是轻得不可思议。

纪砚清忍耐着,一阁楼立刻拉住要去开灯的翟忍冬,单手勾着她?的后颈,把她?勾到自己颈边,说:“留个印儿?。”

————

之后一段时间,江闻忙着收集证据,写诉状,整个过?程很顺利。

月底,纪砚清、翟忍冬两?人送江闻来了县法?院提交起诉状和相关材料,顺便赶了个大集,陪江闻置办年货——江闻准备在这儿?过?年,原因:这里没人催婚。

江闻做律师二?十几年,穷得就剩下钱,花起来完全不收着,比刚来那会儿?的纪砚清逛街还要像“羊”。她?一开始还以为周围那些投向自己的目光都是因为她?花钱不眨眼。

经过?一家店,她?快速确认了一下斜前方投过?来的视线,问纪砚清:“认识?”

纪砚清:“嗯?”

正在给翟忍冬看围巾的纪砚清顺着江闻的视线看过?去,撞上了阿旺母亲。

阿旺母亲立刻躲开。

纪砚清蹙眉,阿旺竟然也在。今天都农历22了,这个节骨眼上,阿旺不在省里排练节目,跑回来干什么?

纪砚清把围巾放回去,冷着脸往过?走。

翟忍冬刚把江闻给小?丁买的电脑放到车上过?来,看了眼纪砚清不太好?的脸色问:“怎么了?”

江闻冲不远处抬了抬下巴。

阿旺父亲指着一对很富贵的耳坠对阿旺横眉怒目:“让你试一下能要你的命?!”

阿旺现在是有自信了,但面对辱骂根深蒂固的怯弱并没有消失,尤其是在人满为患的集市,她?一瞬之间羞得满脸通红,唯唯诺诺地说:“买了浪费,我没机会戴,演出?有专门的配饰。”

阿旺父亲不听,直接扯过?她?的耳朵,想往上穿。

翟忍冬唇线拉直,深色瞳孔在正午十二?点?的太阳下竟然不透一点?光。

江闻看着,不禁打了个寒颤,下一秒又看到她?变得风平浪静。

江闻一顿,下意识去看纪砚清,果然见她?伸出?去的手刚刚好?挡住了阿旺的耳朵,接着抬眼,眼神带着极淡的凉意:“干什么呢?”

阿旺父亲条件反射撤回手说:“过?,过?年了,给孩子?买点?首饰喜庆点?。”

“她?不想要。”

“……我就是让她?试一试。”

纪砚清垂手握住阿旺的肩膀,把她?拉到自己旁边说:“她?不想试。”

阿旺父亲的表情肉眼可见狠了一瞬,扔下耳坠说:“不想试拉倒,不识好?歹!”

话落,阿旺父亲推搡着阿旺母亲离开。

阿旺母亲中途回了一次头,这次看的是江闻。

江闻:“她?认识我?”

翟忍冬:“不认识。”

江闻:“那她?看我干什么?”

翟忍冬:“不知道?。”

江闻看着阿旺母亲消失在人流里的背影,提步跟上已经离开的翟忍冬。

买首饰的摊位旁边,纪砚清抱着胳膊,冷声?问阿旺:“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阿旺:“最后一次彩排已经结束了,有几天假。”

“放假不好?好?休息,跑来赶集?”

“置办年货,家里人手不够。”

“你是要离开这里的人,够不够关你什么事?”

“……我妈打电话让我回来帮忙。”

阿旺母亲在变成现在这副麻木的样子?之前护过?阿旺很多年,她?恨她?现在,也忘不了她?之前,所?以不能对她?的话完全不予理会。

纪砚清看不懂阿旺局促之下的矛盾,她?对自己母亲没什么印象,唯一清楚的是她?为了事业不要她?,所?以她?只是冷冷地盯着阿旺说:“我最后一次问你,家里到底有没有事?”

阿旺不假思索:“没有。”

相反的,这次回来她?爸不骂她?蠢、懒了,也不让她?做家务,对她?好?得出?奇。

她?偷偷在背后问过?母亲原因,母亲说可能是看上她?以后有出?息,能给家里挣钱。

她?不会给。

但那是以后的事,目前没有什么。

阿旺肯定地说:“没有事。”

纪砚清盯看阿旺片刻,说:“尽快回省里去。”

阿旺:“好?。”

纪砚清转身要走。

阿旺急忙出?声?:“纪老师,等一下!”

纪砚清回头。

阿旺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拿出?一把牛角梳说:“过?年我应该不在这儿?,礼物就提前送您和阿姐了。新年快乐。”

纪砚清垂眼,看到阿旺手里的梳子?光亮如漆,边角圆润,价格应该不便宜。

纪砚清:“哪儿?来的钱?”

阿旺:“以前攒的。”

纪砚清:“攒了多久?”

阿旺支吾半天,才红着脸说:“快一年。”

她?在镇上做工的钱要全部上交,攒钱都是几十块,十几块的攒,很难。

纪砚清没再说什么,收了阿旺的梳子?说:“新年快乐。”

阿旺脸上终于有了笑容:“我最近的状态很稳定,白林老师说,如果这次春晚我表现得好?,可以安排我参加省歌舞剧院明年的招聘,先从临时演员做起,慢慢找机会转正。”

纪砚清“嗯”了声?,把梳子?装进走过?来的翟忍冬口袋:“加油。”

阿旺:“谢谢纪老师。纪老师再见,阿姐再见。”

阿旺快步去追父母。

翟忍冬没说话,余光从阿旺父亲拿过?的那对耳坠上扫过?,猝不及防对上了江闻。

两?人在沉默中对视片刻,各自转开。

纪砚清说:“先去吃饭吧。”

江闻正有此意:“哪儿?有吃饭的地方?”

翟忍冬:“往前走一百米,有条烟火巷子?。”

几人逛着往过?走。

江闻这几天都在藏冬跟着纪砚清她?们一起吃饭,没什么辣椒,想这一口想得厉害,拿起菜单就给自己点?了两?盘解馋。

饭到一半,翟忍冬去了卫生间。

江闻借口接电话跟过?来,想问问她?在集市上的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还没走到门口,江闻就听见了模模糊糊的呕吐声?。她?脚下一顿,加快步子?。

不久,翟忍冬从卫生间的隔间里出?来,脸上很白。

江闻沉声?:“怎么回事?”

翟忍冬走到洗手池前漱口,用手指抹掉挂在下巴上的水,说:“辣椒味儿?闻的。”

江闻惊讶,她?还以为翟忍冬不吃辣椒是字面意思,怎么都没想到只是闻一闻都不行?。

江闻问:“先天的?”

翟忍冬:“不是。”

江闻快步走到翟忍冬身边:“那是怎么弄的?”

翟忍冬垂眼看着面盆里的水珠,淡淡道?:“小?时候被灌过?几个月的辣椒水和观音庙的香灰,说能变成男孩儿?。”

江闻:“愚昧!”

江闻的视线从翟忍冬耳朵上迅速扫过?,问:“耳坠呢?为了让你变男孩儿?,不准你戴?”

翟忍冬:“刚好?相反。”

翟忍冬侧身靠在墙边,说:“耳坠是我的嫁妆之一,耳洞穿出?血也必须戴上。”

江闻:“简直有病!”

话落,江闻想到什么,脸色骤然变得凝重:“你想杀人的心思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有的?”

翟忍冬:“是。”

江闻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也还是在得到肯定答案那秒惊愕不已。

翟忍冬那时候才14岁啊,离法?定年龄还有那么多年。

她?的性别一直在被嫌弃,好?不容易吃着辣椒水和香灰长大一点?了,又猝不及防直面了这个性别带来的丑陋现实。

她?能先去找一个律师问问未成年杀人会判多少年来权衡利弊,已经理智得超过?了绝大多数人。

江闻想起那年拿到的资料,欲言又止了很久才说:“纪砚清知不知道??”

翟忍冬:“不知道?。我的事,她?只知道?和她?有关的那部分,其他的一无?所?知。”

江闻:“你准不准备告诉她??”

翟忍冬:“之前有个瞬间想说,现在没什么比她?开心更重要。”

“翟忍冬……”

“先回去了。”

江闻一动不动地看着翟忍冬风平浪静的背影。

良久,轻叹一声?跟上。

她?就没见过?能把软和硬,爱和恨,还有……开心和痛苦杂糅得比翟忍冬更好?的人……

————

几人傍晚才回来镇上。

小?丁已经缩在门口等了很久。

见车子?过?来,小?丁连忙跑上前说:“纪老师,有人找你。”

纪砚清:“又是粉丝?”

小?丁摇头,一看到从后排下来的江闻,立马跟耗子?见猫一样躲到纪砚清旁边,小?声?说:“黎婧说好?像是市文旅的。”

纪砚清蹙眉:“人在哪儿??”

小?丁:“一楼坐着喝茶呢。”

纪砚清:“我去看看。”

纪砚清把包递给绕过?来的翟忍冬,往门口走。

小?丁生怕自己落单,撒丫子?就要追。

步子?刚动,被江闻拎小?鸡似得勾着衣领拎回来,说:“人俩一个塞一个高,你过?去就是一家三口的第三口。”

小?丁舔舔嘴唇,小?声?说:“是么?”

江闻把小?丁拎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盯了几秒,问她?:“你多高?”

小?丁:“一米五八。”

江闻:“矮得还挺有分寸。”

小?丁真诚地问:“矮能有什么分寸?”

江闻说:“称手。”

话落,手一抬,挂在了小?丁脖子?上。

小?丁一不小?心又让江闻的胳膊怼矮了两?公分,心说这人果然有喜欢压人的毛病,以后得躲她?远点?。她?现在拿架子?上面几排的酒就已经很费劲儿?,再矮点?得跳起来够。

客栈里。

市文旅局局长张成茂一看到纪砚清进来,立刻起身相迎:“纪老师,好?久不见啊,您的风采更胜之前。”

纪砚清:“您过?奖了。好?久不见。”

纪砚清和张成茂之前有过?一面之缘——大概今年五月,纪砚清巡演到这个小?镇所?属的市,张成茂亲自接待了她?,想请她?帮忙制作一台旅游主题的歌舞剧作为城市印象,为本土的旅游业做宣传,同时也能推广民族文化。

纪砚清当时没有答应。

理由很简单,她?那时候已经把舞团给了温杳,正在为退出?做准备。

现在……

纪砚清在张成茂对面坐下,开门见山道?:“您亲自来这儿?有什么指教?”

张成茂:“指教不敢,还是之前歌舞剧的事。”

果然。

纪砚清:“我已经明确拒绝了。”

张成茂:“嗯,我知道?。您放心,我这次过?来不是非要您承诺什么,是我的助理小?孙给我看了您在这里的微博,小?白,白林,前几天见我也提到了您教一个女孩儿?跳舞的事,她?说您对跳舞很有热情,所?以我左思右想,还是决定趁着路过?这里,找您再争取争取。”

张成茂:“小?孙。”

张成茂的助理小?孙立刻把一叠宣传册放在了纪砚清面前。

张成茂说:“这是我们市所?有的景点?介绍,您空了可以翻一翻,有几个地方应该不比一线城市的五星景点?差,但那下面的人就是您在这个镇上看到的,有时候吃水还要靠天。”

张成茂放下一切架子?,对纪砚清用“您”,还亲自给她?添了茶:“我从02年被调到县上至今,已经13年了,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办法?发展各地文旅。是取得了一点?成绩,但离让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还有很大一段距离,我想再努力努力。”

纪砚清:“您花了13年都办不到的事,我能有什么办法?。”

张成茂:“您千万不要低估自己的影响力,只是网上几张偷拍的照片而已,镇上的旅游人次就较上个月翻了几乎一倍。这还是在淡季,如果旺季,只会更多。”

纪砚清抿茶不语。

之前和跟翟忍冬聊起饭店老板娘的村医女儿?时,她?脑子?里萌生过?一个乐观的念头:也许,她?的照片被发在网上并不是完全的坏事,至少可以吸引一些人发现这里,来到这里,发现这里的故事——“伟大”的村医,疾控中心的动物血液采样,她?脚下这家店里收留的人,她?那位老板从冰川里带回来的尸骨,曲莎喜欢最后却没跳成的舞……

这里有很多故事值得被发现。

她?希望故事里的人被更多人知道?。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她?的第一个想法?是:编一支舞,讲她?的故事。

又立刻被她?否定了。

现在,张成茂的想法?和她?不谋而合。

张成茂说:“您的舞蹈很有感染力,如果您能为我们量身打造一台旅游主题的歌舞剧,我有信心把它做成国内文旅近五年的标杆项目。”

“您抬举我了。”

“是不是抬举,要试一试才知道?。”

纪砚清轻笑:“激将法?对我没有用。”

张成茂:“当然。我今天只请您卖个面子?,把这些宣传册翻一翻。”

话到这个份上,纪砚清还能说什么。

纪砚清:“一定。”

张成茂起身告辞:“马上到饭时,我就不继续打扰了。很高兴能和您见面。”

纪砚清:“我也是。”

纪砚清送张成茂离开。

回来的时候,宣传册还整整齐齐在桌上放着。

纪砚清随手翻了两?页,被黎婧叫去吃饭。

今天的菜有刘姐专门炒给江闻的,辣椒味儿?很呛人。

江闻下意识抬头看向对面的翟忍冬。

可能是离得远的缘故,翟忍冬脸上没什么变化,反倒是纪砚清挑着眉说:“往哪儿?看呢?”

江闻顺势抬抬下巴。

纪砚清回头,小?丁一见江闻就跑。

纪砚清意味深长地转回来看着江闻:“你把小?画家怎么了?”

江闻:“我比你更想知道?。”

江闻手点?着桌子?,忽然问:“什么声?音?”

纪砚清也听到了,像是在放炮。

翟忍冬拿着筷子?过?来,说:“庙会。明天正式开始,今晚会唱一晚上经。”

黎婧神出?鬼没:“还会放烟花!”

江闻:“庙会不应该在正月?”

黎婧:“今年规模大,会从年前一直持续到正月,一共十五天。”

黎婧很是熟稔地解释:“今晚的活动稍微多一点?,后面几天都算预热,中规中矩,等到除夕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

江闻了然,捏着筷子?思考了几秒,问纪砚清:“等会儿?去转转?”

纪砚清:“行?啊。”

她?还真没有逛过?庙会。

黎婧热心提醒:“去的时候多换点?零钱,庙会上都是一两?块的小?活动,找不开毛爷爷。”

江闻:“零钱在哪儿?换?”

江闻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黎婧就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厚沓要存银行?但又懒得跑路的零钱:“这儿?,手续费百分之一。”

江闻:“……”

这家店好?像没一个正常人。

饭后,几人步行?来了老街后面的寺庙。

这座寺庙始建于明朝,距离现在已经有六百多年的历史?,是当地有名的古寺之一。附近镇上的信众从四面八方赶过?来,远的早几天就已经搭起了帐篷,这会儿?纷纷盘腿坐在寺庙下面的广场上,和庙里德高望重的僧侣们一起唱经。

数以千计的人坐在一起唱经,震撼程度可想而知。

纪砚清即使没有任何信仰,也在这一刻被浓烈的香火气感染了,全神贯注注视着广场的人。余光里有人影闪过?,她?反应不及,忽然感到头上一重。

烧完香回来的翟忍冬走到纪砚清旁边站着,压在头上的手揉了一下,说:“摸顶赐福。”

纪砚清哼笑:“修行?够了?”

翟忍冬收回手:“提前预支。”

纪砚清笑着瞥她?:“刚才烧香和佛祖说什么了,这么久。”

少说也有半个小?时。

翟忍冬:“求祂老人家保佑我后半辈子?大富大贵。”

纪砚清信她?才怪。

没等开口反驳,翟忍冬说:“手。”

纪砚清一顿,垂眼看到翟忍冬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条红色的金刚结手绳。

纪砚清意识到什么,问:“刚去那么久,是编手绳了?”

翟忍冬:“功德不够,排队求的。”

纪砚清:“现在承认功德不够了。”

纪砚清听着整齐划一的唱经声?,决定入乡随俗,伸出?左手给翟忍冬戴手绳。

不经意想到金刚结的寓意——保平安,纪砚清手指一蜷,说:“我来来回回都在镇上,不需要保什么平安,你戴。”

以后每一次骑马经过?悬崖的时候都平平安安。

纪砚清去拿手绳。

翟忍冬躲开,说:“我有。”

翟忍冬手背朝上,掀开了右手的袖子?:“寺里主持开了光的。”

纪砚清低头看着翟忍冬腕上的黑玛瑙手串,目光在暗色光里深了一瞬又恢复如常,重新把手伸出?去。

江闻拍完千人唱经的震撼场面,过?来拍翟忍冬给纪砚清戴手绳,背景是万盏油灯摆出?来的一个个吉祥图案。

江闻问:“能不能和灯一起拍照?”

翟忍冬:“能。”

江闻立刻说:“走,给你们拍照,让你们见识见识我这个没成为摄影师的摄一代的手艺。”

纪砚清:“厨二?代,摄一代,江律师兴趣挺广。”

江闻:“一般广。”

几人绕开人群往过?走。

广场的另一侧明灯吐着火舌,犹如神明踏着繁星降落,度化一切苦厄。

江闻是个很合格的摄影师,就是嘴有点?碎。

“这位老板,旁边那个是你老婆不是你仇人,笑一个行?吗?”

“纪老师,眼神拉丝了,收敛点?。”

“两?个1站在一起,谁搂谁腰看着都别扭。”

“你俩能不能别对视了,太刺激,对一个没高CHAO过?的大龄女性很不友好?。”

“……”

“抬头。”江闻忽然在镜头后说。

两?人本能抬头。

下一秒,升至顶点?的烟花在夜空里炸开,连同长明不灭的油灯一起,照亮了两?人的脸。

纪砚清在后续的噼啪声?中说:“大老板,真不给笑一个?”

翟忍冬自然抿合的嘴唇动了一下,片刻,低头看着纪砚清,说:“看清楚了。”

话落,翟忍冬的嘴角慢慢有了弧度,像新月眺望枕着青草的鹿,白云从太阳中飞来,即此便是天上——人间。

————

三人转到人开始散,才有了往回走的意思。

半途,纪砚清的步子?忽然顿住。

翟忍冬顺着纪砚清的视线望过?去,看到了在绕着寺庙磕长头的老板娘,口中念诵着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

翟忍冬说:“我们找到友红姐女儿?的时候,她?眼睛没闭上。友红姐怕她?下辈子?不如意,经常拜佛,短途的几个小?时,长途的几个月。”

纪砚清眉头微蹙:“有用吗?”

翟忍冬的视线从纪砚清腕上扫过?,说:“信则有,不信则无?。”

那不还是虚无?缥缈,这辈子?什么结果都看不到?

还不如清明中元,多几个人,多为她?女儿?上几炷香,求个现世的热闹。

多几个人……

镇上满打满算也就两?万人。

村医的故事即使家喻户晓也就这几个人知道?。

“发什么愣呢?”江闻见两?人停着不走,退回来说。

纪砚清:“没什么。”

纪砚清率先转身。

江闻和翟忍冬对视了一眼,跟在后面。

十点?的路上几乎空无?一人,冷风裹着雪。

纪砚清回来之后洗了个热水澡,看了会儿?手机,依然毫无?睡意。

今晚的经要念一夜。

她?一听到北方隐隐约约的声?音,脑子?里就会出?现绕着寺庙磕长头的老板娘,怎么忽视都不起作用。

不久,翟忍冬洗完澡出?来,看纪砚清一眼说:“还不睡?”

纪砚清闭了一下眼睛,侧身用手托着额角:“你没来,我怎么‘睡’?”

没开灯的阁楼里只有一扇天窗透着雪光。

纪砚清见证过?翟忍冬眼底的水雾起了又淡时,俯身在她?耳边说:“大老板,我想看一看夜里的雪怎么下。”

后来,她?就在翟忍冬身上,透过?天窗看雪,翟忍冬在她?身体里,看天窗上模糊的她?们。

……

次日,老板娘的饭店重新开张,她?还在磕长头,翟忍冬带着小?丁过?去帮忙。

纪砚清无?所?事事地睡到自然醒,转头看见了床头柜上的宣传册。

第一份就是壮阔神秘的冰川雪山。

这里有世界各地的科考队,源源不断的冒险者,还有不留名不留痕,凭着一双手带出?来许多人的翟忍冬。

冰川是这个小?镇的象征,它为人熟知了,这里的人、事就也会慢慢为人熟知。

纪砚清一页页翻着,半小?时后穿戴整齐下来,对黎婧说:“我出?去一趟,下午回来。”

黎婧:“去哪儿?啊?”

纪砚清握着车钥匙说:“随便走走。”

纪砚清来了冰川,在下面走走停停,拍了近两?个小?时,然后回到车上,透过?挡风玻璃看着隐藏在雪雾里的神秘之境。它静得像是一座圣山,能洗涤心灵,净化罪恶,满足人对一切的渴望,站在外面的人永远都想象不到它的冰冷残忍,不知道?它每年都要吞噬多少生命,困蹇多少尸骨。

她?那位老板知道?。

她?进去那里的时候都面对过?什么?

雪盲?

冰裂隙?

雪崩?

没有路的冰雪。

没有头的空寂。

纪砚清握着方向盘的手无?意识收紧。

某种程度上,她?那位老板和老板娘的村医女儿?一样伟大,该被更多人知道?,可是跳舞……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她?真的不想再跳了,为别人跳了那么多年,她?太累了。

而且,马上就到春天了,她?有一件事要在春天做,做完之后,她?就是想跳也不能继续。

那时候谁还会记得她?,她?又能影响到谁?

人都是健忘的。

纪砚清抓抠着方向盘,片刻,义无?反顾地掉头往回走。

进镇子?没几分钟,一辆对向驶来的车子?和纪砚清擦肩而过?,速度很快,她?偏头去看后视镜的时候才发现是翟忍冬。

纪砚清蹙眉,立即在路边刹车,给翟忍冬打电话。

没人接。

纪砚清果断扔下手机掉头,去追翟忍冬。起初没有方向,开始频繁拐弯的时候,纪砚清忽然觉得熟悉——这条路是去阿旺家的路。

纪砚清心莫名一沉,加快速度。

还是没有在路上追到翟忍冬。

纪砚清快速下车往翟忍冬停在阿旺家门前的车里看了眼,没有人。她?径直朝阿旺家走,手碰到挡风门帘的时候,翟忍冬的声?音猝不及防从里面传出?来:“我们是人不是牲口,不是你想卖就能随便找个人卖了。”

第63章

阿旺父亲对着翟忍冬那声“我们”愣了一秒, 急赤白脸地?反驳:“你别血口喷人!这次是阿旺自己回来的,我一个字都没有逼她?!”

“是吗?”翟忍冬黑色的眼睛看向阿旺母亲,“阿旺真是自愿的?”

阿旺母亲嘴还没有动,就被阿旺父亲一巴掌打得跌倒在了地?上, 完完全全的此地?无?银三百两。阿旺父亲踩着她的领大骂:“是不是你打?电话叫她?来的?!嘴怎么那么贱的!”

说着又是一巴掌。

翟忍冬脊背笔直, 走到不肯换衣服去见面, 被扯得衣不蔽体的阿旺跟前?, 脱了外套盖着她?。

一刹那的温暖让失心一样的阿旺如梦初醒, 崩溃地?拉住翟忍冬的手求她?:“阿姐,我不想嫁!不想!”

翟忍冬淡淡的:“不想,为什么不反抗?我和你有什么关系, 管得了你的婚丧嫁娶?”

翟忍冬的话像一记耳光狠狠打?在阿旺脸上,她?一瞬间头晕目眩, 后知后觉记起, 自己目前?得到的一切都是翟忍冬和纪砚清帮了忙的,随即意识到, 自己即使已经在这个镇上小有名气,也还是改不了遇事就慌神, 去求别人的软弱习惯。她?从来没有真正?的自信过,主动过, 勇敢过。

阿旺浑身发冷, 颓然地?松开了翟忍冬。

翟忍冬手装进口袋, 抬眼看着火炉旁的阿旺父亲:“第一步, 背着她?把?日?子定了,第二步是不是说服, 说服不了就像现在这样,逼她?换了衣服找上门去, 做出一副自愿的假象,其实不过是你想让生米煮成熟饭,断了她?的退路?”

阿旺父亲被戳穿,想起翟忍冬上次在这里说的话——暴力干涉婚姻自由?罪,判两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

阿旺父亲面上一慌,张口欲言:“我……”

翟忍冬打?断:“你们男的是不是都觉得一个女性的名声、身子就是她?的一切,没了,她?就脏了,不管那个人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她?就只能咬碎了牙跟他?一辈子?”

“是不是这样?”

翟忍冬深黑的瞳孔平静到让人不寒而栗:“到底谁脏?”

翟忍冬字字珠玑的话让阿旺父亲恼羞成怒:“他?们已经订婚了,睡一起是迟早的事!”

翟忍冬:“怎么订的?什么时候订的?谁和谁订的?”

阿旺父亲:“我跟她?妈都在!该争取的全帮她?争取到了,她?一个小孩子懂什么!”

翟忍冬:“懂什么是看不头的痛苦和绝望。”

翟忍冬话音落地?,阿旺母亲脸上一白,过去数不清的日?夜在脑子里迅速回闪——做不完的饭,洗不完的衣服,没有任何前?戏的夫妻关系,没有间隙的生育和哺乳……太窒息了。

阿旺母亲的指甲一点点抠进土里,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翟老板,你救一救阿旺!救救她?!”

集市上看到纪砚清的时候,她?就想过去求她?。

可是才挨过打?的身子太疼了,她?怎么都迈不出那一步,到现在差点害得阿旺和她?当年?一样,肚子里有了娃娃,不嫁也得嫁。

阿旺母亲手脚并用爬到翟忍冬面前?,拉着她?的衣服肯求她?救一救自己女儿。

翟忍冬却?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

她?说过,她?会帮阿旺是因为知道她?所做的努力本质是为了自己,而不是顺从谁的命令,那她?帮她?等于帮了以前?孤立无?援的自己,不需要什么回报。

但要阿旺的配合。

一味退缩、忍让,只知道求助的人,她?不想帮了,也帮不了了。

她?就一个外人,打?了这里个任何一个人,即使他?是人渣,也不叫“家暴”,不受法律“保护”,可这些人其实和她?非亲非故,阁楼里那个才是她?该重?视的人。

她?不喜欢她?为了别人的事发疯。

“翟老板……”

“你救救阿旺吧。”

阿旺母亲恳求。

阿旺父亲过来拉扯她?,把?她?甩在地?上,拳头密集地?往下落。

“你在说什么蠢话!”

“这些彩礼,你就是不眠不休干一辈子也挣不到,你知不知道!”

“等她?挣?我们死了,你看她?能不能挣到这么多?钱!”

“我送她?过去是去享福的!”

……

阿旺母亲被打?的第一反应还是抱头蜷缩,一声不吭。

低矮阴暗的空间里只剩下无?穷无?尽的辱骂和拳脚,阿旺看着,像看到了一个个恐怖无?助的小时候,她?颓然的目光里渐渐浮现起惊惧,从面无?表情的翟忍冬身上一扫而过时,骤然陷入冷寂。

纪老师说得对,她?不能对不起阿姐,不能让阿姐因为她?不争气变成一个笑话。

这个村里就属阿姐话最少,就属她?最好。

阿旺抬手穿好翟忍冬披在自己身上的衣服,站起来。她?的腿、胳膊还在剧烈打?抖,弯腰捡起不久之前?抽在自己身上的火棍,将它紧紧握在手里那秒,一切开始加速。

阿旺大步走到凶狠的男人身后,一棍子抡他?后颈,疼得他?大骂一声,回头就要反扑。

阿旺母亲被这一幕惊呆了,下一秒,条件反射箍住他?的脖子,咬他?耳朵。

一口下去用尽全力。

“啊!”

男人的惨叫让人作呕,更让人兴奋。

阿旺一棍子一棍子抡他?腿上、胳膊上,全是肉少的地?方,打?着疼。她?以前?不知道,刚刚攥着火棍从翟忍冬旁边经过,她?低声说:“婚内,不打?死就行了。”

她?一愣,忽然就想起来以前?挨完打?的身体哪儿最疼。

她?就照着那里打?。

那些地?方就是打?烂了,也不过是无?关紧要的皮肉伤,最多?躺几天?,不用上医院花“冤枉钱”。

阿旺彻底陷入暴戾带来的痛快里。

“咔!”

火棍没挨几下就从中间断开。

阿旺父亲得到喘息机会,猛一脚踹开阿旺,同时将阿旺母亲箍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掰开,反抓住她?的头发,疯了一样往地?上砸,“你个婊子婆娘,竟然敢打?我!是不是短命了啊!他?妈的贱货!老子今天?不整死你,跟你姓!”

阿旺母亲被撞得头发晕,连着挨了好几下。

阿旺从那一脚里缓过来,赤手空拳就朝他?扑。

阿旺母亲错愕不已,下一秒,不知道从哪里的力气,奋力将能顶自己两个魁梧男人推开,大声喊道:“你已经害了我一辈子,别想再害我女儿一辈子!”

阿旺父亲撞在案板上,握住厨刀,暴怒而起。

翟忍冬本能想往前?走。

没等脚抬起来,阿旺母亲一板凳砸阿旺父亲手上,阿旺一脚踹他?胸口。

阿旺腿上有优秀舞者出色的爆发力,有积攒了十几年?的怨气和母亲身上去而复返的保护力,那一脚比任何时候都重?,踹得阿旺父亲直直后退,肥硕的身体撞在墙上,顿了一秒,滑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混乱的暴戾变成死寂。

阿旺母亲回过神来,抖着手往过走。

走到一半,翟忍冬从她?身边经过,蹲在阿旺父亲旁边确认情况,片刻,说:“死不了。”

阿旺母亲悬着的心落下,一瞬间涕泪横流:“我上辈子是作了什么孽啊,遇到这么个畜牲!在外面吃喝嫖赌,一回来大打?出手!阿旺生下来还没一个月,就差点让他?喝醉了捂死,我,我……”

阿旺母亲毫无?征兆地?在刚刚站起来的翟忍冬跟前?跪下:“翟老板,你们店里是不是来了个律师?我在集市上看到的时候不敢确认,一回来就打?听了,她?就是律师!你让她?帮我离婚行不行?只要能离婚,我给?你当牛做马一辈子!”

翟忍冬说:“你离不了。”

“离得了!”

“你有五个孩子,两个成年?,两个上学,还有一个在吃奶,离了,你拿什么养他?们?”

阿旺母亲陡然定住。

翟忍冬说:“你不会是第一次想到离婚,但没有哪次真的敢离婚。你每次退缩都有一个同样理?由?——要不是为了孩子,要不是为了你们。”

你们都一样。

翟忍冬看着阿旺母亲的脸,脑子里想到的是已故的母亲。

她?和阿旺母亲一样又截然不同。她?从来没有麻木过,一直在抗争、逃离,甚至不惜拿死亡去换一身自由?。她?是翟忍冬见过最勇敢的女人,却?还是在她?放学回来,抖着喊出一声“妈”的时候,把?已经到嘴边的农药藏起来,捧着她?的脸说:“我女儿这么好看,还次次考第一,我该给?她?什么奖励呢?蛋糕好不好?有很多?水果的蛋糕。”

那天?翟忍冬八岁了,吃到了人生第一个蛋糕。

她?母亲卖了一只鸡换的。

隔天?因为那个蛋糕被打?得在床上躺了两月。

往后依然固执地?用她?的全部给?翟忍冬买过第一条裙子,第一双皮鞋,第一个花夹子,第一支冰淇淋……也因为一时心软藏起那瓶农药,失去了自由?的机会,第一次被打?得尿失禁,第一次在成年?之后掉牙……

“母爱”这种东西坚强又软弱,断不了,受到的打?击只会变本加厉,日?复一日?。

阿旺已经意识到了,斩钉截铁地?对母亲说:“我能养活自己,我们有手有脚,能一起养活弟弟妹妹,你再说为了我们就是逃避,是你自己害怕!我们不会感激你,只会看不起你,恨你害了我们一辈子!”

阿旺母亲闻言,攥着翟忍冬裤子的指尖骤然一顿,抬头看向阿旺。

阿旺哽咽着说:“妈,我们一起去省里重?新开始好不好?我一定争气!”

阿旺母亲麻木的心脏一下一下跳了起来,半晌,用力点头:“好!”

阿旺扶起母亲,要去找江闻。

翟忍冬把?刚拿出来的手机装回口袋,说:“她?三分钟后到。”

翟忍冬来的路上给?江闻打?过电话。

以前?,她?在被逼得失去所有退路的时候,想到是一劳永逸的办法:杀人。

最后发现,弊远大于利。

她?没办法给?阿旺和她?母亲任何意见,只能想到江闻。

江闻从小邱那儿过来,刚刚发微信给?她?,还需要三分钟。

翟忍冬说:“先找人送他?医院。”

他?现在还不会死,放久了不一定,那时候阿旺要负法律责任。

就算只是正?当防卫,也要八年?。

阿旺连忙提着衣服往出跑,门帘掀开的刹那步子猛然顿住。

“纪老师……”

翟忍冬脑中轰隆一声巨响,耳边陷入死寂。她?迟钝地?听着熟悉的脚步声一点点靠近,站在她?面前?,风平浪静地?说:“大老板,你有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翟忍冬思绪定格,听见自己说:“我没动手。”

纪砚清:“我知道,我指别的。”

翟忍冬:“……”

果然听到了。

翟忍冬看着面前?的人,模模糊糊听不清周围的动静,好像有人进来了,大步走到她?旁边说:“晚点我告诉你。”

纪砚清的视线转向江闻。

翟忍冬嘴唇动了一下,说:“不用,我自己说。”

江闻:“翟忍冬!”

翟忍冬的那些事她?一个旁观者都不忍心回忆,何况翟忍冬亲历。

翟忍冬却?静静地?看着纪砚清说:“我只是没她?想得那么好,不是坏得十恶不赦。”

第64章

翟忍冬出生一个在男权至上的地方, 从?出生那秒就注定?了不受宠爱,但她怎么都没?想到会备受折磨。

刚出生,她差点被爷爷溺死在瓦盆里;

一岁,被扔在野狗野狼频繁出没的山沟;

二岁, 喝了半年的辣椒水和香灰, 没?能长出男孩儿的?特征;

三岁, 被剃光了头发, 穿男孩儿的?衣服;

四岁, 爷爷死了,村里来了一个?神棍,给了他爸一颗能让女孩儿变男孩儿的?灵药, 她吃得没?了半条命;

五岁,知道她不可?能变成男孩儿, 爷爷的?花椒粒随便在她耳垂上碾几下就用针穿了过去, 也那么穿过耳洞的?奶奶看着她耳朵上的?血,差点哭瞎眼睛;

六岁, 她想上学?,奶奶和妈妈就背着其他人让她上学?, 她被打得一只耳朵聋了半个?月;

八岁跳级到五年级,一书包书全被烧了;

十二岁上高中?, 每天来回?走七八公里的?山路;

十四岁, 老师说她只要正常发挥就一定?能考上重点大学?, 近十年唯一的?一个?。

也是那一年, 她突然被定?了亲。

对方年过四十,有?传染病, 村里没?一个?人敢靠近他,但他能把房产、田地、存款全拿出来做彩礼, 那就有?人敢把她卖过去。

粗硬耳坠硬生生穿过耳洞的?时候,翟忍冬其实没?什么感?觉。

她被灌了一整瓶白酒,晕得很彻底。

后来是村里的?流言告诉她,被赶去集市上买东西的?奶奶和妈妈觉得不对,半路折返才把她从?那个?男人家里抢了回?来。

抢回?来的?时候衣衫不整,所以即使她们?三个?都清楚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也还是堵不住村里人那句“她跟老男人睡过,身上有?传染病”。

奶奶抢她的?时候被推了一把,每天躺在炕上听着那些莫须有?的?流言,没?熬几天就走了。

走得没?什么痛苦,只是担心没?人护着她们?母女,她们?往后怎么办。

翟忍冬想了很久。

用书包背着书和几个?馒头一路找着去了城里,找到江闻,问了她一句,“我还没?满14周岁,故意杀人会判几年?”

如果不会很长,她想杀了那个?男人。

如果长,她还是想杀了那个?男人,就当是还母亲一个?自由——如果不是因为放不下她,那瓶农药早就把自由给母亲了。

江闻没?回?答她,只是问她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她不觉得一个?外人能帮到别人的?“家务事”,于是原路返回?,不动声色地等了一个?他吃白席,喝到烂醉的?下午,从?柴房里找出他最常用的?,被磨得最亮的?锄头,朝着他的?头高高举起,狠狠落下。

经过的?村民看见了,她母亲也看见了,一把抢过锄头,把她拉出去打了一个?耳光。

“你?想干什么?!”

“啊?!”

“你?是想要我的?命吗?!”

翟忍冬的?平静让闻声赶来的?村民恐惧:“我想要他的?命。”

这话被他听到了。

毫不意外,她和母亲都挨了打。

母亲护着她,伤得很重,到冬天才勉强能下地走路。

那年的?雪罕见得大。

第一次模拟考,翟忍冬考出全县第一那天,一向偏爱她的?女老师却没?有?笑着夸她,而是面色凝重地骑自行车,把她送回?了家。

路上,老师说她爸死了,她妈失手杀的?。

她只来得及看到满地的?血和拉走母亲的?警车,白色的?,她站在大雪的?路边看着它渐行渐远,哭都哭不出来。

她一个?人,送走了身边唯一爱她的?人。

送向不见天日?的?牢笼,葬送了她一辈子。

从?那天起,翟忍冬成了村里人避之不及的?蛇蝎,大人小孩儿都在说她有?传染病,说她杀人,说她吃人肉。

她没?吃,只是每天天不亮出门上学?,黑了回?来,和从?警局领回?来后放在屋子中?央的?尸体住在一起。

冬天尸体腐烂得很慢。

翟忍冬每天都会去看一眼,看它什么时候才会发烂、发臭、生蛆……

一个?月后,大雪压塌房子,他亲自架上去的?房梁把他的?尸体埋了。

翟忍冬从?雪里土里刨出自己?的?和母亲的?东西,住进了没?有?灯的?柴房,里面养着一只羊。

以前,母亲每天早上会挤羊奶给她喝,那之后她有?它陪着,才没?有?真的?变成一个?哑巴。

来年春天,母亲的?案子判了:防卫过当,八年。

其实谁都知道,她是故意的?。

但谁都不知道,她故意杀人是怕翟忍冬第二次举起锄头。

翟忍冬知道。

翟忍冬听到这个?结果的?时候表情没?有?一点变化。

舅舅觉得她可?怕,带着母亲的?东西离开后,再没?有?出现过。

翟忍冬照旧白天出门,晚上回?家,在夏天如愿考上了大学?。

收到通知书那天,她去看了母亲。

母亲很高兴,看了贴在玻璃上的?通知书很久,说:“忍冬,妈只后悔没?早点杀了他。只有?奶奶养大你?的?话,你?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不笑,不说话。”

母亲哽咽:“你?这么出去,怎么和人相处?”

翟忍冬平静得不像个?人:“一个?人没?什么不好。”

母亲落了泪:“往后你?去哪儿啊?”

翟忍冬把通知书放回?去,换了纪砚清那张和卫生巾一起发到手里的?照片贴在玻璃上,说:“去找她。”

第65章

翟忍冬卖羊换了路费, 两手空空地去找那个只存在?于照片里的人,此后多年?,再没有回去。

现在?,她靠在?阁楼的墙边, 用最简洁的语言, 以不带任何心理活动的叙述向纪砚清描述了自己的童年?、少年?, 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纪砚清却觉得胸口疼得已经发木了, 心跳都好像是被动的, 一下一下,迟钝又沉重。

她生在?七十?年?代末,翟忍冬生在?八十?年?代初, 那个年?代对女性是还不怎么公平,可?她怎么都想不到翟忍冬的经历会是这样。

她还以为刘姐话里的“她爸没了, 她妈不得已也?让人拉走了”, 仅仅只是温和的字面意思……

转念记起自己前头那三十?多年?,她又觉得没什么不可?能?。

有的人自私起来根本不是人。

纪砚清看着翟忍冬波澜无惊的脸, 心跳像海绵吸满了水,沉到窒息。

她面前的这个人太?能?憋了, 看得见的伤,要人用沾满酒精的棉球狠狠拨开才啃克制地吭出一声, 看不见的, 即使剥开了, 也?固执地不肯向外流一滴血。

这是长久以来的习惯使然?。

习惯才最可?怕。

纪砚清用力咬了一下牙关, 不让心疼冲破理智,竭力平静地问?:“是不是忘了什么?”

翟忍冬刚刚经历过寒冬暴雪的思绪荒凉无际, 闻言静了片刻,才说?:“忘了什么?”

纪砚清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松开, 冰凉指尖碰到翟忍冬的手背,掀开衣袖碰到腕骨,向内侧挪动。

翟忍冬一顿,下意识想去抓纪砚清的手。

纪砚清比她更?快抓住她的手腕,拇指压在?旧却无比清晰的疤痕上?。

一瞬间,拍打在?墙壁上?的狂风都好像停了。

纪砚清说?:“大老板,不是只有你的眼睛一整晚一整晚的离不开我,早在?曲莎结婚那天,我就和你说?了,我现在?的视线一秒都离不开你。集市上?你看耳坠的眼神,你吃饭吃到一半离开又回来反而更?白的脸,江闻发现桌上?的辣椒看向你的视线……我全都看在?眼里,但听到你和江闻说?‘没什么比她开心最重要’,我就不能?问?,也?不舍得问?。”

早在?她们第一次接吻,她用背包链条捆住翟忍冬手腕那晚,她就发现了那道疤。

那晚,她为了发泄心中不快一次次提高的链条在?不知不觉中掀开过翟忍冬的衣袖,只是她们那时候各怀心思,吻得激烈,没有留意。

直到翟忍冬转身?背对她,让她帮忙解开链条。

她那样的人割腕,得是多大的事?。

她就是敢说?,已经喜欢上?她的她也?未必敢听。

所以曲莎婚礼那么重要的事?,她只是稍一犹豫,她就找了个借口说?耳坠不戴了;

所以即使小丁明明白白说?了她以前不容易,她也?只是心里想知道,没有当面去问?;

所以发生关系时,她想握她的手,她就给她握;

所以决定在?一起那天,她说?过一句“不问?前因”——既是不纠缠,不浪费时间,也?是不主动剖开她的伤疤。

她前头荒废了太?多年?,感情的细腻程度可?能?差她很远,才没能?表现出很多让她意愿敞开心扉的行为,她认,可?以继续努力,但在?此之前,她已经知道爱里应该包括纵容、接受和心疼。

那既然?她不想说?,她就不问?。

在?阁楼里把票根、项链和照片拿给刘姐的那天,是她太?震惊了忍不住。

今天,她不想忍了。

纪砚清面上?镇定,握在?翟忍冬腕上?的力道重到发疼。

“后来是不是还发生过什么?”纪砚清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

翟忍冬在?她唇上?看了一眼,说?:“我妈回来的时候我毕业,我想让她过好日子,她没等到就过世了。”

翟忍冬知道自己不必为一时冲动举起的那把锄头道歉,母亲明明白白说?她只后悔没早点杀死那个人,没怪过她。

但不道歉不代表事?情没有发生。

母亲为什么杀人是只有她知道的秘密,所以从警车把母亲从她眼前带走那秒开始,她的人生就只剩下等母亲回来,赔偿她。

那个念头是吊着她一根线。

唯一一根。

有一天突然?断了,她的四肢、躯体、灵魂就随之倒了

她找了很久继续往前走的理由,全部都无功而返,那等着她的路就只剩下一条。

纪砚清浑身?发冷,终于绷不住的时候猛地弯下腰大口喘息,像从翟忍冬的十?四岁一路狂奔到了二十?二三,她去找她表白。

如果成了……

如果成了,她是不是就还有一个继续的理由?

她一出现,就在?她生命里占据了极大的分量,有那个本事?留住她。

却没有。

纪砚清的心口太?疼了,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地板上?砸。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你……”

纪砚清迅速直起身?体,用力抱住了翟忍冬。

“对不起,忍冬。”

“对不起……”

纪砚清反复道歉,每一个字里都带着不甘和心疼。

翟忍冬荒凉无际的思绪渐渐被润湿,说?:“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在?河边单独为我跳过一支舞,我才能?活到现在?。”

纪砚清猝然?愣住。

这句话好像在?哪里听过。

“!”

她喝了酒,和翟忍冬吐露心事?那晚!

纪砚清的眼泪猝不及防滚进?了翟忍冬脖子里。

那么早,她就像她表达过爱意了,她却说?“以后不会再跳了”。

怎么可?以。

纪砚清愣着,从她心上?一闪而过的惊喜、后怕,在?翟忍冬开口时撞上?张成茂留给她的那个难题,微微一震,变成了前所未有的笃定。

翟忍冬:“你问?我明明有一副无人能?及的好心肠,为什么嘴那么硬的时候,我说?没你想得那么好是真的,我……”

“我想再为你跳一支舞。”纪砚清打断,语速很快,“我想继续跳舞,为你。”

或者,还想为你们这里的故事?。

故事?只是附带的。

她的舞是这个人生命里的主角之一,不可?以散场。

“翟忍冬,我要继续跳舞。”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就算要把前头那些年?经历的枯燥、痛苦全部再经历一遍,也?要继续跳。

纪砚清摸着翟忍冬单薄的脊背,轻声说?:“这次换你做我的主角。”

我的每一个跳跃都一定是奔向你的,每一个拥抱,臂弯里都一定有你。

我的主角要让全世界看到。

翟忍冬站在?墙里,却好像被墙外的风雪迷了眼,很久才说?:“好。”

纪砚清抬起翟忍冬的手腕,低头吻她腕上?的伤疤,又怕弄疼了她,只敢轻轻地碰一碰。這遠不夠緩解她胸腔裏脹得快要炸裂的疼痛。她擡頭吻翟忍冬的唇,混亂的氣息和攪纏撕扯她的理智,她停不下來,就沒有時間去洗手。

那还有什么方式?

纪砚清思緒一動,草草拉開九鬥櫃上?面的抽屜看了眼——裏面有她們在?縣城趕集那天,背著江聞去買的東西。紀硯清看到那秒,瞳孔裏迅速燃起了一把火,问?:“消毒了?”

翟忍冬:“嗯。”

纪砚清拿出來,脫了滿身?衣服又穿上?剛剛拿出來的這件,扶著翟忍冬膝蓋,低頭下去熱切地吻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緊密厚重,翟忍冬抓摳著床單,看到墻上?那只鐘表裏的分針沒走過兩格。紀硯清上?來抱緊她,借著那陣高昂又流暢的情緒,和她一樣陌生地摸索著,從試探到嚴絲合縫的貼合。

纪砚清停下來,吻了吻翟忍冬耳後滾燙的皮膚:“有沒有什麽不舒服?”

翟忍冬:“……没有。”

纪砚清開始找合適的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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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砚清握緊翟忍冬的腰,偏頭吻她的脖頸:“這裏沒別人,可?以出聲。”再大都行。

翟忍冬依舊抿唇不語,只有呼吸更?促。

纪砚清说?:“最近不是总对我甜言蜜言,有问?必答,现在?不听话了?”

纪砚清一半耐心十?足一半強硬無比,某个瞬间超出極限的摸索让翟忍冬猛地弓起腰背,唇间極輕的一聲。紀硯清被蠱惑也?被鼓舞,勢必要讓她的克製全部碎裂在?今晚。

從仰躺到俯趴,記不清多少次。翟忍冬的喉嚨徹底失去防守那秒,紀硯清俯身?吻著她的脊背,说?:“就这样喊,喊出来心里就痛快了。”

……

夜深人静,纪砚清抬手蹭了蹭翟忍冬还湿的睫毛,靠在?床头把张成茂留下的宣传册逐一翻看了一遍,筛选出有价值的作为舞剧内容备选。

歌舞剧不是简简单单的三五分钟独舞,是一个城市的印象,内容要广泛而富有特?色,编排要恰当而紧凑流畅,所以第一幕,她想放在?神秘危险的冰川——那个在?绝望里寻找希望的地方。

纪砚清开始在?翟忍冬的陪同?下,每天往返冰川。她们不上?去,只是绕着冰川一直往前开,从各个角度去拍摄它,记录它的每一幕变化。

除夕当天也?去了。

纪砚清坐在?副驾,用纸笔画下她脑子里想到舞剧场景,一幕接着一幕,灵感喷涌,一气呵成。

画到整个本子见底的时候,纪砚清静了足足有半分钟之余,才把笔挂在?用来垫纸的夹子上?,问?翟忍冬:“几点了?”

翟忍冬:“一点半。”

三个小时,不长不短。

她在?脑子里跳了一支舞,看到玄冬遇见三春,冥色遇见日光,空寂也?终于变成鸟鸣那秒,死遇见了生,她看到被埋在?雪里的攀登者于绝处逢生,带着无声的震撼和前所未有的畅快。

她的心跳得很快,像雷鸣,而那个让她心跳加速的攀登者,她的主角……

纪砚清偏头看着,说?:“两次单独给你跳舞好像都是晚上?,想不想看白天的?”

翟忍冬安静久了走神得厉害,闻言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怎么看?”

纪砚清推开门下车,活动拉伸,回忆着已经能?倒背如流的第一幕。

十?二分钟后,冰川下的大雪里出现了它前面上?万年?,后面无数年?都不会出现绝色。

纪砚清明明一身?清冷的茶白,却在?空无人迹的山野里跳尽了春色和生命,连最后那个拥抱自己,拥抱大雪的动作都充满了力量和温度。

翟忍冬靠在?车边看了一动不动的纪砚清很久,攥着她的羽绒服过来,说?:“累了?”

纪砚清垂眸看了眼自己异常激烈的心跳:“没有。”就是好像越来越不适应这里的寒冷和海拔了,运动量稍微一大就喘得厉害。

翟忍冬走到风来的方向,替纪砚清挡着风,展开她的羽绒服。

纪砚清侧身?去穿,沉慢目光盯看着隐藏在?雪雾里的冰川。

半晌,纪砚清忽然?问?:“那里面有什么?”

翟忍冬:“人进?去,有几十?吨重的冰雪,有深不见底的裂缝;人不进?去,有地表径流,水系发育,有变化的植被类型,古老的生态文明。”

纪砚清试着理解。

人进?去:在?冰川找死。

不进?去:被冰川养育。

矛盾又合理。

她不知道这部分,就没能?画出来这部分,所以即使她刚刚跳得绝对顺畅,也?还是觉得差点什么——她现在?的编舞还只是一具空壳,连翟忍冬所说?最基本的矛盾感都没有。

纪砚清蹙眉。

也?许只有看过冰川真实的样子,她才能?找到串联一切的那缕灵魂。

纪砚清果断地说?:“带我进?去一次。”

翟忍冬动作微顿:“去哪儿?”

纪砚清说?:“冰川。”

“哗——”

翟忍冬将纪砚清的拉链拉到头,不咸不淡地说?:“天还没黑,少做点梦。”

一句话,纪砚清情绪全无,转身?跟上?往车边走的翟忍冬:“我说?真的,只靠想象创造出来的舞蹈打动不了任何人。”能?也?打动不了她自己,更?配不上?她的主角。

翟忍冬拉门的动作停住。

不久,纪砚清走到副驾,隔着车子和翟忍冬对视。

“咔。”

翟忍冬拉开门说?:“暴雪期还没过。”

纪砚清一愣,抬头看向远方,雪雾果然?又厚了。

纪砚清坐上?副驾说?:“什么时候过?”

翟忍冬:“三四月雨雪会减少,五六月温度升高,有一段窗口期。”

纪砚清眉心紧蹙,片刻说?:“那就五六月去。”

翟忍冬已经换挡,踩下油门。

————

两人回来藏冬的时候,黎婧、小丁几人已经把对联贴好了,灯笼也?挂上?了,只等晚上?吃团圆饭。

江闻惹了回小丁,没惹得动,懒洋洋地坐在?炉边烤火。

把鞋尖烤焦了。

江闻又一次很无语,见纪砚清过来,把脚伸出去说?:“不放警示牌,我是不是得让你老板赔我一双新的?”

纪砚清挑眉:“人不行却嫌路不平,江律师好本事?。”

江闻被嘲讽,脸色平平地扫了眼纪砚清:“你赔也?不是不行。”

纪砚清嘴一动,被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黎婧打断:“老板,你竟然?买电子产品,要与时俱进?啊?不得了。”

纪砚清和江闻不约而同?看向旁边的翟忍冬。

翟忍冬收起手机,没等抬眼,黎婧已经感受到威胁自己跑了。

纪砚清问?:“在?买什么?”

翟忍冬:“电子警示牌。”

江闻:“知错就改,善莫大焉。祝翟老板新的一年?生意红红火火,财源广进?。”

翟忍冬说?:“没搜到给成年?人的。”

江闻:“?”

翟忍冬:“有点脑子的都懂,不用警示。”

江闻:“……”

纪砚清笑倒在?翟忍冬身?上?。

久违又熟悉的翟大老板啊,在?这年?的最后一天又看到了。

她们的下一个年?一定五谷丰登,幸福美满。

纪砚清勾住翟忍冬的手指,说?:“晚上?是不是要给黎婧她们发红包?”

翟忍冬:“嗯。”

纪砚清:“我发。”

话落,藏冬的门被人推开。

纪砚清本能?往过看,裹着寒气进?来的小丁和她对视一眼,低声对跟在?后面的妹妹说?了句什么,就见她提着一袋子烟花朝炉边走。

一直走到翟忍冬跟前,说?:“冬姐姐,我们来过年?了。”

这是惯例。

小邱和妹妹就两个人,又住在?镇子外面,太?冷清了,不叫过年?。

翟忍冬接住烟花,递给已经识相跑过来的黎婧,说?:“叫你姐过来坐。”

妹妹立刻朝小邱招手:“小邱,快来!”

炉子边,翟忍冬和纪砚清挨在?一起坐在?炉门前,江闻在?右边,靠近翟忍冬,小邱过来只能?坐左边,抬眼就是纪砚清。

小邱不自然?地说?:“新年?快乐。”

纪砚清挑挑眉,笑道:“新年?快乐。红包还没准备好,等会儿给你发。”

小邱面色僵硬:“不用。年?一过,我就27了。”

纪砚清双腿交叠,漫不经心地玩着翟忍冬的手指,说?:“还小。”

突然?多了几口人,到晚上?吃饭一桌差点坐不下。

江闻余光往旁边要开溜的小丁身?上?一瞥,胳膊肘搭上?她的肩膀:“我是猫啊,你一见我就跑。”

小丁打了个哆嗦,弱弱地说?:“哪儿有。”

江闻:“哪儿都有。”

小丁:“你不要胡说?。”

江闻:“行,那你说?说?,你刚准备干什么去?”

小丁:“领红包。”

江闻:“嗯?”

江闻抬头看过去,纪砚清还真在?发红包。她在?翟忍冬包好的红包里添了点,穿着专门为新年?准备的衣服,盘了发,化了妆,听一声“老板娘,新年?快乐”,发一个红包。

新年?的热闹氛围在?炉边缓缓拉开帷幕。

一众人从吃吃喝喝玩游戏,从八点闹腾到十?一点,跑来外面放烟花,花里胡哨的。纪砚清只点了几根仙女棒,江闻在?兼职摄影师,没功夫放,翟忍冬……

纪砚清转头看到风灯下什么都没有参与的翟忍冬,把已经冷掉的仙女棒尾巴扔进?垃圾桶,隔着人群叫了声,“大老板。”

一众人原地定格,炯炯有神地看看纪砚清,看看翟忍冬。

翟忍冬:“嗯?”

纪砚清:“见没见过纪老师撒娇?”

翟忍冬嘴唇轻抿。

黎婧第一个喊道:“没见过!”

她一喊,周围全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

纪砚清让她们腾开点路,在?路的这头看着终点的人,提醒她:“等会儿接着点我。”

然?后笑了一声,带着烟火味儿浓烈的冬风向她奔过去,轻盈地跳跃。

翟忍冬本能?伸手勾住纪砚清挂在?自己腰上?的腿,在?风灯下转了个圈。

那一秒的时间是被慢放的。

纪砚清忽然?理解了影视剧里奔跑而来的拥抱为什么都要转一个圈,固然?有惯性作祟,更?多的是对那个瞬间的珍视——背景虚化了的转动里,她们眼中只有彼此,且时间被无限拉长。

纪砚清捧着翟忍冬的脸:“大老板,新年?快乐。”

门前的起哄声一下子就高过了正?热闹的新年?庙会。

翟忍冬在?一浪接一浪的欢呼中,说?:“新年?快乐。”

纪砚清:“给个专属称呼。”

翟忍冬的第一反应是“纪老师”,话到嘴边被她堵住:“想个没人叫过的。”

翟忍冬仰视着纪砚清,用来迎接新年?的红色风灯在?她身?后。

江闻的镜头对准她们,高声道:“小丁同?学有话要说?!”

小丁一喝酒就变得格外稳,老神在?在?地清了清嗓子说?:“对女朋友的称呼一般有这么几种?……”

翟忍冬:“喂。”

纪砚清眯眼,目光危险:“嗯?”

翟忍冬说?:“以前只和海报认识,海报都在?街上?,叫‘喂’没人知道我在?叫谁,在?和谁说?话,这样不会被你粉丝打,不会被谁觉得我有病。”

翟忍冬用玩笑的口吻,平静的声音说?着跌宕深厚的故事?。

纪砚清一愣,轻轻柔柔地“唉”了声,抱住她说?:“我们都只有对方,一直在?一起吧。”

翟忍冬:“好。”

江闻把她们之间的每一句都录了下来,包括零点的十?指相扣。

第66章

小丁走过来说:“老板和纪老师这样不好吗?你为什?么要哭?”

相机后的江闻猛地顿住, 很快又恢复如常:“什么哭,这叫感动。”

小丁肯定地说:“不是。”

江闻结束拍摄,扭头看向把娃娃脸皱成包子褶的小丁:“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虫,怎么知道我?心?里怎么想?”

小丁:“我?会画画, 人像画得很好。”

江闻:“所以呢?”

小丁:“我?能看懂你的眼神。”

江闻提起的嘴角慢慢压了下?来。

一旁, 黎婧大声嚷嚷着要去庙会逛通宵, 被红红婉拒, 跑去骚扰已经完全融入藏冬的陈格。

陈格一口答应。

前一秒还热热闹闹的门?口, 在黎婧的吆喝下?,走的走,散的散, 很快就变得冷清。

纪砚清第一次这么过年,意犹未尽——往年她都是?一个人在大得空旷的家里喝酒, 骆绪和温杳从?不劝她, 也不闹腾,年没有一点年味。

今年难得开心?, 她问江闻:“再去喝几?杯?”

江闻的视线从?小丁身上挪开,问翟忍冬:“她都快成酒鬼了, 你不管管?”

翟忍冬:“管不了。”

江闻唏嘘:“那就惯着?”

翟忍冬:“陪着。”

江闻无言以对,提步往里走。

半路, 江闻忽然折回来, 弯腰在小丁面?前说:“小画家, 要不你再看看我?什?么眼神?”

小丁被突然凑过来的脸吓了一跳, 一动不动看着,几?秒后, 舔了一下?嘴唇说:“看上我?的眼神。”

江闻:“???”

小丁说:“我?以前画的想和对方睡觉,把她弄哭、求饶的姐姐的眼神就是?你看我?的眼神。”

江闻:“…………”她一个直女在听什?么女同的玄幻发言?嗯??这家伙也是?女同???

江闻嘴角抽动, 很客气?地用两?根手指把小丁嘴巴捏住,说:“以后喝酒少话说,想说话就别喝酒。”

小丁张不了嘴,大眼睛无辜地眨了两?下?,眨得江闻差点从?猫变成耗子。

————

纪砚清和江闻喝着酒闲聊,到?两?点多才结束。

此时的小镇已经完全安静下?来,纪砚清和翟忍冬踩在楼梯上的脚步声就显得格外清楚。

“是?一道。”纪砚清说。

翟忍冬回头:“什?么?”

纪砚清:“两?个人,一道脚步声。”

纪砚清的眼波在阁楼昏暗的灯光下?流淌得很慢,笑的时候像花开了:“大老板,我?们?完全同步了。”

好像经过了很漫长的一段时间,才从?针锋相对走到?这一步。

纪砚清勾动嘴角,仰视着高自己一级台阶的人:“以前我?就算是?站在最高领台上,心?里也没什?么波动,现在一看到?你就心?跳加速。大老板,你给我?的爱情治愈又惊险。”

翟忍冬:“怕吗?”

纪砚清笑出声来:“怕就不跟你来了。上楼。”

翟忍冬“嗯”了声,握紧了纪砚清的手。

纪砚清步子慢,一路拖着翟忍冬的手回到?阁楼,在床尾躺了一会儿,起身走到?站在九斗柜旁的翟忍冬后面?,软绵绵地抱着她问:“在做什?么?”

翟忍冬说:“刘姐知道我?们?晚上会吹冷风,走的时候留了一锅姜汤。”

纪砚清垂眼看着被翟忍冬倒在杯子里的汤,搂在她腰上的胳膊慢慢收紧:“刘姐把你们?当她自己的孩子照顾。”

不管她这么做是?出于心?疼、同情,还是?别的什?么。

有她,这里的小孩子就是?回来再晚也都有口饭吃。

纪砚清问:“哪个是?我?的?”

翟忍冬端起一杯递到?她嘴边。她懒得动,趴在翟忍冬肩上把姜汤喝了。

很快,纪砚清的身上开始变热,眼神则更加懒散,不经意扫过杂物后面?露出一角的相框,她顿了顿,伸手去拿。

翟忍冬正在喝自己那份姜汤,反应过来的时候,相框已经被纪砚清翻开了。

九斗柜边有片刻寂静。

纪砚清看了一会儿幼年的翟忍冬,视线挪到?她旁边的女人身上——很漂亮,翟忍冬的眉眼就是?照着她生的,但目光不如她温柔。

如果不是?她,翟忍冬的结局无法想象。

纪砚清想到?这里,蓦地抱紧翟忍冬,说:“阿姨怎么过世的?”

翟忍冬放杯子的动作一顿,说:“意外。”

纪砚清:“带我?去见见她。”

纪砚清不想等:“明天去?”

翟忍冬:“明天见不到?。”

纪砚清:“为什?么?她不在这里?”

翟忍冬:“在。”

翟忍冬把两?只杯子叠在一起,看向照片里的人:“我?妈一辈子都不知道自由是?什?么,不想死了也被困在小小一块黄土里。”

她就带着她的骨灰找了一整年,找到?这个一望无际的地方,把她的骨灰从?山坡上撒下?去。

下?面?有绿宝石一样的湖水,野花遍地,风很轻云很淡。

她说她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想她了,就抬头看一看她,但,“明天不是?晴天。”看不到?星星。

翟忍冬说的时候,狂风猝不及防拍在墙上。

纪砚清抱着翟忍冬的手一紧,忽然想起阿旺说过的话:阿姐从?来不过生日?,每年1月3号那天,她都是?一个人在山坡上待着,待到?天亮才回来。

今年她没去,为了陪不高兴的她。

她明明讨厌过生日?,却是?以过生日?为由去陪她,为此,连山坡上的母亲都没有见。

纪砚清心?里泛起疼,偏头蹭着翟忍冬的侧脸说:“那就等天晴。”

————

两?人睡下?没多久,新年的鞭炮声就响了。

通宵玩回来的黎婧、陈格等人在楼下?张罗好早饭,挨个拍门?往出叫,结果就是?一桌子人打哈欠的打哈欠,闭目养神的闭目养神,就是?没人吃饭。

也就翟忍冬还清醒点,端着碗稀粥给靠在自己肩上的纪砚清喂。

纪砚清只吃小半碗就说饱了,要上去睡觉。

黎婧:“睡什?么觉啊!一会儿组团去看戏!”

江闻半死不活地靠在椅背里,抬起一边眼皮:“什?么戏?”

黎婧:“地方戏,我?们?这儿的特色,你们?肯定没看过!”

江闻还挺有兴趣:“远不远?”

黎婧说:“坐公交一小时。”

江闻:“不去。”

一小时后,翟忍冬站在公交车的投币箱旁边,上来一个投一次币。公交司机趴在方向盘上,笑眯眯地数人头:“整好儿七个。”

翟忍冬:“还有一个。”

司机:“唉?”

司机探头往出看,去换衣服的纪砚清姗姗来迟。

司机一眼认出她是?谁,等她走近了,热情地说:“也去看戏?”

纪砚清和捏了几?枚钢镚,曲腿靠在扶手上的翟忍冬对视一眼,朝她伸出手:“嗯,凑个热闹。”

翟忍冬握住纪砚清,拉她上台阶。

纪砚清笑看着司机:“我?是?翟老板的人,今天这车票……”

司机爽快地说:“免了!”

黎婧郁闷:“怎么不给我?免?”

司机按键关?门?:“你村里的人,不是?忍冬的人。”

说完,司机“咔”一声掰过档位杆。

与此同时,纪砚清背上多出一只手,扶住了她差点因为惯性跌出去的身体。和上次的一触即离截然不同,这次它顺着她的脊背滑下?来,搂住了她的腰。

纪砚清红唇微勾,曲指敲了敲某人装进口袋的另一只手。

翟忍冬把手拿出来摊开。

纪砚清从?她手心?拿了两?枚钢镚,丢进投币箱。

“当啷!”

纪砚清说:“新年好。”

司机一顿,哈哈大笑:“新年好!”

车子依旧摇摇晃晃,颠得游刃有余,没几?分钟,江闻的脸就白了:“两?辆车在门?口停着,非得坐公交?”

黎婧:“凑热闹就得大家一起,开车多没意思?的!”

关?键江闻现在想跳车。

想起临出门?前某位小画家鬼鬼祟祟的小动作,江闻用胳膊肘怼怼坐在旁边的她:“口袋是?不是?有橘子?”

小丁捂紧口袋,眼神防备:“没有。”

江闻:“那你口袋里鼓鼓囊囊装的什?么?”

小丁:“手。”

江闻盯着小丁捂在口袋外面?的手,嘴一动,小丁立刻补充:“套。”

江闻慢腾腾“哦”一声,说:“律师做事看证据,我?摸一摸确认下?。”

小丁现在也想跳车了。

坐在紧后面?一排的纪砚清猝不及防看了场预热戏,早起那点困意消失得干干净净。她抬了一下?肩,问不能一直看雪,闭目靠着自己的翟忍冬:“翻个旧账。”

翟忍冬:“说。”

纪砚清:“我?来这儿的第二天坐公交去山羊岭,你刚好也上车,当时是?真有事出门?,还是?故意跟着我??”

翟忍冬:“还是?。”

“知道我?会晕车?”

“嗯。”

“怎么知道的?”

“看你新闻。”

果然。

那“睡着”必然也是?假的。

真能装。

至于头发上的香……

纪砚清瞥翟忍冬一眼,说:“头发上的香真是?天生的?”

纪砚清这句纯属明知故问,她们?每天同床共枕睡在一起,翟忍冬头发上真要有什?么天生的香味,她还能不知道?但谁让这位老板以前爱骗她,现在自己想办法填坑吧。

翟忍冬被颠得晃了一下?,说:“不是?。”

纪砚清:“那是?什?么?”

翟忍冬:“炉子下?面?随便抓的一把灰。”

纪砚清:“……就这?”

可惜她买香的那五十块钱了。

怪谁?

纪砚清低低地笑一声。

怪她那时候心?思?太重?,看这位老板做什?么都要脑补出来一二三四。

纪砚清问:“今天抓没抓灰?”

翟忍冬:“嗯。”

纪砚清:“前阵子不是?会好好说话了,怎么突然又变高冷了?还没养成习惯?”

翟忍冬:“抓了。”

纪砚清的声音忽然低下?来,说:“我?闻闻。”

话落,女人细软的手指从?翟忍冬耳尖经过,勾下?一绺头发,放在鼻端轻嗅。

翟忍冬说:“这里的头发是?你的味道。”

纪砚清一顿,垂眸看到?了靠进自己肩窝的翟忍冬,头紧挨着她的脖子,沾的自然是?她的味道。

————

地方戏有特色是?有特色,奈何?听不懂。

江闻看了没几?分钟就走了——去当黎婧几?人的财神奶,让她们?想玩什?么玩什?么,想吃什?么随便买。

纪砚清其实也听不懂,但只是?作为对地方文化的尊重?,她也坐得住,还看得全神贯注。

中午,她们?在戏台子底下?随便吃了点。

下?午来了附近的景点。

是?个很不起眼的小景点,不在张成茂留下?的那些?宣传里,但蓝冰奇景很抓人眼球。

几?人走走停停,在蓝色的河面?上拍照放风。

傍晚,天突然放晴了。

黎婧高兴地往冰面?上一躺,摊开四肢大笑:“天晴了!春天要来了!哈哈哈!春天要来啦!”

纪砚清抬头看到?一颗星星从?云层里冒出来,握住翟忍冬的手说:“现在去山坡上看你母亲还来得及吗?”

翟忍冬:“来得及。”

纪砚清:“那扔下?她们?先跑?”

两?人对视一眼。

余光里返程的公交正缓缓靠近。

纪砚清掏出两?人装在翟忍冬口袋里的手,轻轻一拉,山风便呼啸着和她们?一起狂奔。

跑到?路边,公交刚好停下?。

翟忍冬上去投币,纪砚清大口喘了几?次,忽略胸腔里异常猛烈的心?跳,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几?个人大声喊道:“我?们?去私奔!回去的时候不用等我?们?!”

这一刻,她放下?了所有的端庄矜持,忽然觉得最纯粹质朴的就是?最让她心?动的,她想给“继续跳舞”加一个前提:在这里。

她想在这里继续跳舞,陪着心?爱的人。

纪砚清接住翟忍冬递出来的手,用力握紧,借着她手上的劲儿跳上车。

山路踏着月光,像船在银色河面?,颠簸着,穿过了起伏不定的时间海,在幸福里靠岸。

纪砚清站在山坡上问:“为什?么会挑在这里送你母亲离开?”

翟忍冬:“离得近。”

纪砚清抬头,星空仿佛触手可及。

她忽然就理解了旅游博主那条视频的标题——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抬头就能看见。

死亡好像就不那么可怕了。

……不可怕怎么会自杀。

纪砚清握紧翟忍冬的手,问她:“阿姨在哪儿?”

翟忍冬:“我?看哪儿她就在哪里。”

纪砚清看向翟忍冬看着的方向。

那里有一片星河,光芒温柔而永恒。

纪砚清看着,忽然想起某一天傍晚和江闻在炉边的谈话。

“你什?么时候认出她的?”

“第一眼。”

“14岁到?35岁,二十多年了,她的长相没变?”

“变了,但因为当时的印象太深刻,容易回忆。”

“她去找你那天是?什?么样子?”

“很瘦,短袖洗得发旧,背着一包书,几?个馊了的馒头,在太阳底下?喂流浪狗。”

“面?对那些?事,她慌了吗?有没有害怕?”

“没有。”

“一点都没有?”

“一点都没有。”

江闻说:“她是?那种事情越大越冷静的人,没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但……”

纪砚清:“但什?么?”

江闻:“一点也不坏,不然我?也不会明知道她曾经有过那么阴暗一个想法,却不阻止她和你在一起。她对一个人好起来,能把命搭上。”

纪砚清笑了出来。

她怎么会不知道,这话,这位老板亲口和她说话。

翟忍冬听到?纪砚清笑,转头看她:“怎么了?”

纪砚清说:“第一次见到?这么密集的星星,在想,会不会突然出现一颗流星。”

“你喜欢流星?”

“以前不喜欢,现在想许愿。”

翟忍冬拿出手机对准天空,几?秒后,把屏幕转向纪砚清:“流星雨。”

纪砚清低头,看到?了满屏的流星尾巴:“怎么做到?的?”

翟忍冬:“拍的时候手抖一下?。”

纪砚清一愣,放声大笑。

那一秒,翟忍冬看到?整个山坡的风为她伫立,星星闪了闪,流星从?深蓝里滑过。

纪砚清双手合十,满身虔诚:“阿姨,我?想和您的女儿长命百岁,白头偕老。请您保佑我?们?。”

————

这里的公交七八点就停运了,纪砚清上车没多久就给江闻发了信息,让她十点过去接她们?。

江闻坐在炉子边看着时间,见差不多了,去柜台要纪砚清的车钥匙。

小丁给她钥匙的同时,还给了她几?张内存卡:“虽然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秘密,但我?确定你是?真心?在给我?老板和纪老师拍照,那我?就不问了。这些?是?我?买的内存卡,麻烦你多拍一点,好的坏的都不要删,我?老板以前不拍照,照片太少了。”

江闻皱着眉看了小丁几?秒,拿走卡说:“我?能有什?么秘密,不过是?狗粮吃多了,心?里苦。”

小丁:“哦。”

江闻:“哦什?么哦,我?都46岁高龄了,还不能嫉妒一下?那些?随时随地都在秀恩爱的臭情侣?”

江闻拿车钥匙敲小丁的头:“小孩子家家的,脑子里少装点乱七八糟的想法,个儿就是?这么压矮的。”

话落,江闻拿着车钥匙和内存卡出门?。她在车上换了一张,把换下?那张和之前已经存满的几?张放在一起,驱车去接两?人。

十公里不算远,但因为路况不好,江闻开了近二十分钟才到?。

两?人已经在路边等着。

江闻把车停在她们?旁边。翟忍冬拉开车门?让纪砚清先上,自己从?另一边绕上来。

纪砚清指挥江闻:“空调打高点。”

江闻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但主动和被命令完全是?两?码事,她抬手一拨,阴阳怪气?地说:“既当免费律师,又当免费司机,也不知道我?来这儿图什?么?”

纪砚清:“图过年没人催婚。”

江闻一时无法反驳,憋了几?秒,说:“年过完就该回去了,一摊子事等着。”

纪砚清:“打算什?么时候走?”

江闻:“小邱那边立案,阿旺母亲离婚。”

纪砚清:“那还得一阵吧。”

江闻:“嗯。”

车上的温度渐渐起来,纪砚清身上一暖和,困意就来了,偏头靠着翟忍冬很快睡过去。

到?藏冬的时候,纪砚清已经睡得很沉。

翟忍冬放轻动作让她暂时靠着座椅,推门?下?车。

江闻递过来一个盒子:“这几?张卡里都是?你们?的照片和视频。”

翟忍冬接住,说:“谢谢。”

江闻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在翟忍冬把纪砚清抱出来后,替她关?了后排的门?。

很轻的一声,还是?把纪砚清吵醒了。

纪砚清沉甸甸的眼皮动了动,没能睁开,索性抬手搂住翟忍冬的脖子靠得更近,然后在她被风吹了一天,已经散下?来的头发上嗅了嗅,说:“这次是?你的味道。”

第67章

初二开始, 镇上的外地人一下子多了起来,都?是?来旅游的。

藏冬难得满客,黎婧、小丁她们自然不能再和年初一样不管不顾地跑出去玩,每天窝在店里忙得长吁短叹。

纪砚清、翟忍冬和江闻则每天不是在去景点的路上, 就是?在景点里逛。景点有些是?张成茂的宣传册里推荐的, 有些是翟忍冬个人觉得对纪砚清编舞有帮助的。她们三个人一路同行, 翟忍冬和江闻换着开车, 纪砚清坐在副驾奋笔疾书, 把脑子里想?到的画面?一一记录下来。有时候赶不上回去,她们就幕天席地,睡在帐篷里, 听着山风,说着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话。

今天难得提前返程。

经过山羊岭的时?候, 纪砚清忽然心?血来潮, 说去河边待一会儿——这是?她到这里后,来的第?一个地方, 意义多?少有点特别。

翟忍冬闻言,直接打方向盘往过开。

二比一, 江闻就算快累死了?,又能说什么?

江闻有气无力地靠在后排。

看到一辆车从旁边经过, 她抬起眼皮看了?看, 说:“翟老?板, 你们这儿是?真?火了?, 这么晚还有车在路上晃。”

翟忍冬扫了?眼后视镜,是?本地牌照, 不是?游客。

翟忍冬把车停在了?河边。

河面?上,江闻靠在椅子里, 看着好像不知道“疲惫”两个字怎么写的翟忍冬在捡柴生火。纪砚清在江闻旁边坐着,戴着帽子、口罩,脖子里堆着翟忍冬的围巾,身上还盖了?厚厚一条毛毯。江闻怎么看怎么羡慕,扭头看到她晕晕欲睡的模样,江闻目光一顿,挤兑的话没有出口。

她这段时?间又动脑子又动脚,累得够呛,但又不愿意从薄薄几页宣传册里去找灵感,太?表面?了?。她的责任心?应该是?天生的,外界因素扭曲过她的处境,但没有动摇她的根本。

很快,火生起来,山风吹着火舌,烧得很快。

翟忍冬走到纪砚清旁边叫她:“纪老?师?纪老?师……”

叫到第?三声?,纪砚清才困倦地睁开眼睛,入目就是?火光在翟忍冬侧身跳,把她不爱笑的脸都?烧红了?。

纪砚清一时?没忍住,凑过去吻她,比冰面?上呼呼的大火还要热烈。

江闻打开相机拍了?几张,起身走到远处,把空间留给她们。

她们大大方方地接受。

过了?差不多?三四分钟,让人?沸腾的深吻才慢慢结束。

翟忍冬单膝跪在冰面?上,手扶着纪砚清的腿。纪砚清倾身趴在她肩上,喘得有些急。

“呵。”

纪砚清忽然想?到什么,笑了?一声?靠回椅子里,看着山羊岭下不见尽头的冻河说:“刚来这儿的时?候我很暴躁。”

正?在往过走的江闻步子微顿。

纪砚清的视线从她身上扫过,看向前?方赤红的火堆:“整个人?很空,身体里有种无所适从的烦躁,一点就炸。”

应该还有愤怒得不到发泄的压抑。

重到什么程度呢?

火车开过来了?,她一点也不想?躲。

其实至今她都?不知道自己?那秒到底在想?什么,可能是?身体连同脑子都?已经冻麻了?,想?不起来要躲,可能是?极端的空茫在某个瞬间滋生的强大负面?情绪把她困住了?,根本不想?躲,可能……

纪砚清望着蹲在火堆边加柴的翟忍冬,拢了?拢毯子。

可能,她当时?仅仅只是?不想?接受这个人?对自己?是?真?心?的事实。

纪砚清抬手摸了?摸胸口。

有点酸。

刚开始那会儿,她真?把这位老?板欺负惨了?。

现在因为有她,她目标明确,动力十足。

纪砚清嘴角迅速勾起,掀开毯子说:“我给你们跳舞。”

江闻:“不行!”

江闻的话脱口而出。

刚一说完,她就察觉到了?纪砚清投过来的视线,“为什么不行?”

江闻:“冰面?上站都?站不稳,怎么跳舞?万一摔了?,脚扭了?,你十天半个月估计都?不能动。”

纪砚清挑了?挑眉,伸手扯下帽子:“能不能跳,你可以问?问?翟老?板。”

江闻立刻看向翟忍冬,目光很沉。

翟忍冬却只是?低头拨着火,说:“能跳。”

说话间,纪砚清已经把身上多?余的东西扔在椅子上,去热身了?。

对翟忍冬,她笃定又默契。

江闻快步走到翟忍冬旁边,压着声?说:“这十来天,她全在路上,体力消耗有多?大,你不知道?冰面?上跳舞难度有多?高,你不清楚?还是?你看不到这里的风有多?大,温度有多?低?”

翟忍冬把手里的干柴扔进火堆里,站起来说:“知道,清楚,看得到。”

“那你还让她跳?”

“她想?跳。”

“想?跳你就让她跳?”

“是?。”

“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她现在很开心?。”

翟忍冬不假思索的话让江闻无言以对,她默了?默,把初一那晚欲言又止的话说了?出来:“马上立春了?。”

翟忍冬:“我知道。”

“她得回去。”

“我知道。”

话落,翟忍冬绕过江闻去拿相机,换上一张新卡,拍纪砚清的每一个动作和表情。

纪砚清今晚跳的是?她为张成茂那台歌舞剧排的第?三幕,相较于第?一幕情绪的递进和爆发,这一幕从头到尾都?是?热情的,热烈的,质朴的,原生态的,情绪始终高昂。

江闻看着,紧攥的手没有一秒松开。

终于结束,翟忍冬把相机放回到椅子上,拿着围巾、帽子那一堆去找纪砚清。

江闻无意识偏头看了?眼……

相机背带变形了?。

可见攥着它的人?刚刚使了?多?大力气。

神色表情,走路姿势为什么还是?那么不紧不慢?

哦,忘了?。

那个人?是?那种事儿越大越冷静的人?。

翟忍冬走到纪砚清面?前?,帮她围围巾。

纪砚清闭了?一下眼睛,长长吐出口气,说:“过个年感觉一下子过老?了?,体力越来越差。”

这会儿的风跟鬼哭一样,她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快炸了?一样。

翟忍冬说:“太?累了?而已。”

纪砚清想?想?也是?,由着翟忍冬帮她把帽子戴好了?说:“等歌舞剧的事忙完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翟忍冬:“什么好消息。”

纪砚清:“到时?候就知道了?。”

纪砚清说完就准备走,手却忽然被翟忍冬握住。

纪砚清回头。

翟忍冬黑色的瞳孔静得让人?无法忽视。

纪砚清抬手戳她睫毛:“别这么看我。”

太?乖了?。

她不忍心?拒绝。

翟忍冬却是?一动不动。

纪砚清无奈:“就不能为下个新年保留一点神秘感?”

翟忍冬:“新年不需要神秘感。”

总结、计划,新年全都?是?透明的。

纪砚清被盯得没了?脾气,妥协道:“好消息是?:我不会回去,我想?留在这里,一直和你谈恋爱,一直给你跳舞。”

纪砚清笑了?声?,有些支撑不住似得靠在翟忍冬身上说:“刚来那会儿确实觉得跳累了?,跳不动了?,也……”

纪砚清组织了?一下措辞,说:“有一点客观原因——一行干得久了?,多?少都?会有出现点小毛病。”

翟忍冬握着纪砚清的手收紧。

纪砚清安抚般蹭了?蹭她的脸颊,笑道:“放心?,能克服,就是?需要一点时?间,受一点罪。”

她从一开始就计划在春天去处理这个小毛病。

不严重,但即使处理得漂亮干净也会影响她的状态,要想?恢复到巅峰,她需要把之前?那种看不到头苦再吃一遍。

太?恐怖了?。

她在对舞蹈还没有百分百的坚定之前?,不觉得自己?能做到,也不想?做,所以她在张成茂找上门时?拒绝了?他,所以不管翟忍冬问?几次,她都?说不想?再跳。

现在不一样了?。

纪砚清说:“有你,我就没有什么做不到的。”

翟忍冬嘴唇动了?动,片刻,说:“嗯。”

纪砚清:“具体以什么方式留下,做什么,我还没想?好,到时?你帮我想?想??”

翟忍冬:“好。”

纪砚清轻笑一声?,离开翟忍冬:“我会留下,留在你边,这么好一个好消息,你就不能表现得激动点?”

翟忍冬看了?纪砚清两秒,握着她的下巴吻上去,又重又深,带着不加掩饰的占有欲,以及鲜少有的主动,每一样都?让纪砚清爱极了?,立刻搂住她的脖子热情回应。

这一秒,山风再狂,也吹不冷她們對對方強烈的渴望。澎湃的YU望在她們身體裏爆發,一路堆砌。閣樓的門甫一關上,她們就又吻到一起,有關性有關愛,直抒胸臆。紀硯清只能勉強擠出一個間隙说:“洗澡。”

翟忍冬深入在紀硯清口中的舌頓了?頓,重重吮吻著她的。很久,才一点点退离开说:“你先去。”

纪砚清:“如果我说想?和你一起呢?”

翟忍冬拉她进了?卫生间。

半小时?后出来,纪砚清一身的痛快,眼皮都?好像是?软的,抬了?好几次才勉强抬起来一点,看到翟忍冬在翻药箱。过会儿端着水,手心?里有一片药,坐在床边说:“吃了?。”

纪砚清:“什么药?”

翟忍冬:“预防发烧的。你今晚跳舞出汗了?。”

好像是?。

纪砚清要了?翟忍冬一只手,被她拉着坐起来,看着她手心?里的药片说:“这回不二话不说,直接摁住打针了??”

翟忍冬一顿,想?起很久之前?的那晚,说:“也不是?不可以。”

纪砚清轻斥:“下手那么狠,我疼了?整整三天,你知不知道?”

翟忍冬:“不知道。”

嗯??

纪砚清危险地眯眼。

翟忍冬:“你没说。”

那时?候她们什么关系,她说这种话还要不要面?子了??

现在么……

她的报复心?忽然起来了?。

纪砚清不露声?色地吃了?药,在翟忍冬起身要去放杯子那秒,猛地把她拉回來摁在床上,说:“大老?板,你最能忍是?不是??”

翟忍冬目光微动。

纪砚清拿走她手里的杯子,放在床头柜上,俯身吻她下颌:“今晚我們一起數數你的極限在第?幾次。”

纪砚清照著小丁畫裏畫的,將翟忍冬的手和同側的腳綁在一起,讓她失去行動力,接著松花色發帶蒙眼,讓她失去判斷力。

之后,一切陷入长久的安静。

某一刻,猝不及防的吻落在下方,翟忍冬抿緊了?唇,看到明明是?月光卻迅猛如野獸,處於戰鬥狀態,一秒也不肯松懈。她被步步緊逼,一腳踏空跌入寂靜小溪,漂泊著,漸漸湍急,漸漸有了?水鳴,又在即將匯入大河,戛然而止。

纪砚清说:“一。”

然后輕舟入水,槳在深處撩撥,有時停頓,有時在一個方位反復,沒有規律,不得而見,於是?無法掌控的失控很快就到了?“二,三……五,六……”,和“一”一样,只精準無誤地停於藕花深處,不入廣闊長河,即便那裏有大地和水的歌謠,美景逼人?而來。

無限逼近,無法觸及,又無限循環。

大地開始微微震動。

紀硯清解了?捆縛她的繩索,轉而用?手去安撫,從緊繃的腰腹到柔軟的胸脯到幹澀的喉嚨,用?力鎖住她想?擡起來的手腕,再變換節奏,輕輕地往她血氣滿溢的脖子裏吹一口氣,说:“大老?板,还不哭啊,十三了?。”

……

十一点。

纪砚清侧身在翟忍冬旁边,沉沉睡了?过去。

翟忍冬靠在床头看了?她一会儿,发软的脚踩在地板上,弯腰从九斗柜最下层拿出电脑——待机模式,电源甫一按下,屏幕就亮了?起来。

翟忍冬滑动触摸板,打开了?最小化的文件。

————

翌日,纪砚清忽然一阵心?慌,从睡梦里惊醒。她皱着眉睁开眼睛,没看到旁边有人?,倒是?卫生间里的灯亮着。

纪砚清抿唇缓了?几秒呼吸,披着衣服坐起来。

视线扫过床尾,纪砚清顿了?顿。

电源适配器?

纪砚清伸手够过来看了?眼。

电脑上的,还很热,证明用?电脑的人?不止用?了?一两分钟。

卫生间里传来脚步声?。

下一秒,翟忍冬从卫生间里出来。

看到纪砚清手里的电源,她步子一顿,听见纪砚清说:“你眼睛怎么回事?”

这个话题和翟忍冬脑子里想?的截然不同。

她以为纪砚清要问?电源——刚才有几分钟,她的眼睛疼得看不清,忘了?把电源收起来。

之前?,她和纪砚清说没有电脑。

没电脑,哪儿来的电源。

翟忍冬的视线从纪砚清手上挪开,对上她:“有点疼。”

纪砚清:“疼你还看电脑?”

纪砚清冷着脸掀开被子,去拿九斗柜上的眼药水:“还不过来。”

翟忍冬走到床边坐下。

纪砚清火大地把她按倒在自己?腿上,拧开眼药水,帮她滴。

滴了?两遍。

最后按摩在翟忍冬眼周,动作很轻柔,话是?一点都?不客气:“不是?没电脑?我就该把你这张嘴缝了?。”

翟忍冬没作声?。

纪砚清说:“看了?多?久?”

翟忍冬:“没多?久。”

纪砚清冷哼:“不能看就别看,不知道自己?什么情况?”

翟忍冬:“黎婧催16年的计划。”

纪砚清惊讶:“你们还有计划?我还以为就一个草台班子,撑到哪天是?哪天。”

翟忍冬:“以前?是?。今年多?了?个陈格。”

纪砚清明白了?——陈格是?学酒店管理的,还在五星酒店工作过,就翟忍冬她们这种懒散的工作,以及服务态度,放陈格手下估计活不过一天。

纪砚清轻提膝盖晃了?下翟忍冬的脑袋,问?:“眼睛怎么样了??”

翟忍冬:“差不多?。”

纪砚清又揉了?一会儿才让她起来,边往卫生间走边说:“饭店老?板娘女儿过世的地方这里远不远?”

翟忍冬:“开车两个小时?。”

还行。

纪砚清说:“今天我想?去那儿看看。既然是?城市印象,她的故事就该被大家知道。”

翟忍冬起身:“我让刘姐提前?准备午饭。”

今天照旧是?三个人?一起出发。

江闻心?情不错,在车里放了?歌,说:“立案了?,邱明德很快就会收到法院传票。”

纪砚清:“小邱那儿准备好了??”

江闻:“放心?,那姑娘急躁是?急躁,正?事上没问?题。”

纪砚清:“这是?自然,也不看看跟谁长大的。”

江闻:“跟谁?”

纪砚清嘴角一动,江闻就知道了?,立刻说:“我突然不想?知道了?。”

“唉,翟老?板,接下来怎么开?”江闻毫无技巧地岔开话题。

翟忍冬抬起眼皮:“前?面?还有别的路?”

江闻:“没有了?。”

车子最终停在一处悬崖边,再往前?是?只有够一人?通过的绝壁。

翟忍冬说:“往前?七年,这条路上没安全绳,走过去了?是?命大,走不过去天意。阿嘉出事后,县政府才拨款加了?安全绳。”

一条沿山壁钉着的铁链,想?过路的人?带根绳子穿过铁链,另一头绑在身上,就算是?安全绳。

纪砚清神色严肃地站在崖边,看着紧挨山壁那一条窄窄的路,无法想?象当时?已经怀孕的阿嘉是?怎么走上去的。她只是?站在七年后,有了?安全绳的崖边看一看,就感受到了?深深的恐惧,好像风稍微大一点,就能将那条路上的人?吹入悬崖。

翟忍冬提着一瓶白酒和一捆登山绳说:“我去帮友红姐看看阿嘉。”

纪砚清:“你要上去?”

翟忍冬:“嗯。”

纪砚清:“我也去。”

江闻:“如果可以,我想?去看看。”

她来这里快二十天了?,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这里孤独又强韧的生命力。

翟忍冬没拒绝,从后备箱里又找了?两条短点的安全绳给两人?系上,在前?面?带路。

翟忍冬提醒:“不要同时?松开两个扣。”

纪砚清和江闻异口同声?:“明白。”

翟忍冬提着酒走了?上去。

纪砚清紧随其后。

踏上去的第?一感觉是?晕,很快心?脏跳了?起来,四肢却因为曝露在野风里,迅速失去温度,变得麻木,紧贴山体的脊背就更不用?说。

纪砚清用?力闭上眼睛缓解冰了?带来的僵硬,一晃神,贴着山壁的手被翟忍冬握住。

她的手还很热。

翟忍冬说:“走不了?,我们就回头。”

纪砚清不假思索:“不回头。”

回头就和冰川一样,只能跳出来糊弄外行的皮毛,没有任何一点意义。

只有真?正?感受过,她才能完整、真?实地向下一个人?传达这里的惊险恐怖,让他们从中感受阿嘉的勇敢无畏。

那才是?舞蹈的意义。

纪砚清睁开眼睛说:“走。”

翟忍冬看她一秒,松开了?手:“山那边住得很分散,没有固定的医疗点,只能村医熟记每一个患者的情况,定期巡诊,送药。”

翟忍冬的话分散了?纪砚清的紧张情绪,她的心?跳逐渐变得规律,问?:“如果遇到突发情况呢?”

翟忍冬:“找地方给诊所打电话,那儿24小时?有人?值班。”

“阿嘉就是?遇到的突发情况?”

“嗯。”

翟忍冬看着脚下被冰雪覆盖的深谷,说:“正?常情况下,产妇离预产期还有一周的时?候就会住到诊所。阿嘉负责的那个还有一个月,出门摔了?。”

纪砚清心?口发凉:“她最后怎么样了??”

她的医生没能过去,她还能靠谁?

翟忍冬说:“别的医生去了?。”

纪砚清错愕:“在明知道已经有人?出事的情况下,还有人?敢去?”

翟忍冬:“不去就是?两条人?命。”

纪砚清一愣,胸腔里爆发了?前?所未有敬畏、震撼和感动。

和与国际接轨的大都?市比起来,这里的人?、事也许微末如尘,但设身处地去理解他们,认识他们之后,她看到了?平凡的伟大。

翟忍冬说:“到了?。”

纪砚清停下脚步看过去。

翟忍冬站的地方和她们一路走过的并没有任何差别,可它就是?吞噬过一条人?命。

也许是?很多?条。

翟忍冬把酒倒在瓶盖里,洒向深谷。

这里的风很大,薄薄一杯酒并不能落到它想?落到的地方,但随风飞散未尝不是?自然赋予亡灵的自由、豁达。

纪砚清脑子里忽然有了?这一幕舞剧清晰完整的画面?,她快速对翟忍冬说:“我知道怎么跳了?!”

她必须马上回去把脑子里的东西记录下来。

这一秒,纪砚清彻底忘了?来时?的恐惧,对翟忍冬说了?句“帮我感谢阿嘉”,立即和走在最后的江闻交换位置,往回折。

她对跳舞从来没有过这么迫切的渴望,坐上车,拿到纸笔那秒,她整个人?都?在抖,但丝毫不影响她正?如井喷的灵感。

纪砚清全身心?投入创作,对外界的风沙飞雪置若罔闻。

旁边忽然停下一辆本地牌照的车,下来一个步子不稳的人?的时?候,她没看见。

那个人?走过来拉开她的车门,狂风卷着雪花涌进来的时?候,她依然只是?低着头奋笔疾书,没有任何反应。

车里的空调温度很高,雪一落到纸上就化了?,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纪砚清下笔快而重,不经意从圆点上经过划破了?纸。

她一顿,意识到什么,抬起了?头。

中风了?的纪远林头歪向左肩,嘴角挂着让人?作呕的口水,磕磕绊绊地说:“别,怕,爸知,知道你累了?,以,后不,不逼你跳,跳舞。爸带你,你去个,好,地方,我们重,重新,开始。”

纪砚清目光冰冻,冷冷地说:“我跟你没什么好重新开始的。”

纪远林:“有,有……”

纪砚清蹙眉,看到纪远林还正?常的右手里拿着一块湿淋淋的布,风一吹,强烈的刺激性气味冲入纪砚清鼻腔,还有一点甜。

纪砚清猛地捏紧笔,一胳膊抡向纪远林。

纪砚清坐着,还是?在车里,姿势空间全部受限,轻而易举就被纪远林抓住,用?抖动的身体压在车门上,同时?,湿布死死捂住了?纪砚清的口鼻。

眩晕感席卷而来,眨眼纪砚清就失去了?意识。

不远处,江闻和纪砚清已经折回来,正?在拆安全绳。

骤然听到轰隆的油门声?,两人?同时?一顿,往过看。

她们过来开的是?纪砚清的车,这会儿旁边又停了?一辆,和昨晚江闻看到的那辆一模一样。

江闻心?蓦地一坠,看到纪砚清的车笔直地朝她们冲过来。

江闻第?一反应是?躲。

翟忍冬步子一动,迎着车子狂奔。

第68章

看到翟忍冬的动作, 江闻脑中“嗡”地一声巨响,后?知后?觉纪砚清可能在车上。车速越来越快,直冲向她们……

身后?的山崖?!

江闻猝然回头,一愣, 失声大喊:“山崖!”

翟忍冬在看见车动的第一眼就知道了, 也在那一秒确定自己没有第二次机会。她迎上去, 笔直寂静的目光锁着狂飙而来的车子?, 在和它擦肩而过的刹那猛地握住门把。

一瞬间巨大的惯性几乎将她的胳膊和身体撕裂。

她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深黑的眼神也没有丝毫变化,像此刻悬崖边的狂风,冷到彻骨就是极致的死寂。

翟忍冬被车子?拖着往前滑。

江闻浑身冰冻, 在理智和奇迹之间疯狂拉扯半秒,嘶声喊道:“放手!”

不可能救下来的!

“放手!翟忍冬!”

翟忍冬置若罔闻, 用力?去拉车门?。

锁了。

意料之中的事。

小邱说过纪砚清的车好, 就算人忘了锁,系统也会在速度起来之后?自动上锁。

她就是试一试。

试的时候抬头看向副驾, 知道自己也没有猜错另一件事:纪砚清在车上——双目紧闭靠在副驾里,没有一点意识。

纪远林余光看到翟忍冬, 面目狰狞地握紧方向盘,猛向她那边打。

翟忍冬撞上车身, 差点被甩出去, 骨裂似得剧痛迅速传遍全身, 她没有反应, 只是注视着车里的人,用力?捶打车窗。

“纪砚清!纪砚清……”

纪砚清没有一丝反应。

江闻看着近在咫尺的山崖, 理智崩溃:“翟忍冬,放手啊!你不能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

江闻这话只有群山在回应。

回的, 和她吼的一模一样,一声接一声。

江闻愣了愣,脚下踉跄。

“翟忍冬……你明明知道……已经不值得了啊……”

翟忍冬耳边连风声都听到不了了,又怎么会听到江闻的话。她伸手抓住行李架,车身颠簸时,借势踩着门?把跳上车顶。

那儿上有临时在小邱店里装的车顶行李箱,里面放着各种应急工具,应对最近的频繁出行。

翟忍冬找到冰镐,身上没解的安全绳从行李架穿过,只扣一道,就将双手全部离开,握住冰镐,举高?到身后?,骤然砸下。

车窗玻璃上立刻出现了蛛丝网。

纪远林扭头看到,发狠地踩了一脚刹车。

翟忍冬全身上下只有一根安全绳固定,整个?人被甩在挡风玻璃上。

下一秒,车子?又猛地窜出。

翟忍冬的身体?狠狠磕过后?视镜,从挡风玻璃上滑下来,她忽略腰上的剧痛,迅速抬手用冰镐勾住行李架,身体?悬空挂在车边。

接连两次的撞击让翟忍冬的骨肉疼到麻木。她看一眼前方,离悬崖越来越近了,怎么都来不及……

那又怎么样。

翟忍冬提起左胳膊,手肘用力?砸向已经被冰镐砸开裂缝的玻璃。

“砰!”

“砰!”

“……”

车子?窜出悬崖那秒,纪砚清沉似千斤的眼皮睁开一条缝,看到碎玻璃凌乱密集的纹路上炸开了血色的花,一朵压着一朵,然后?彻底陷入黑暗。

山崖下的风冷得像冰刀。

纪远林尘埃落定般松开油门?和方向盘,靠在座位里笑。

这个?瞬间万籁俱寂,风哨又仿佛异常凄厉。

一切都好像静止了。

只有翟忍冬的手肘还在不断砸向车窗玻璃,一次接着一次,车头撞上半山腰的岩石,发出一声巨响那秒,车窗终于破开一个?洞。

翟忍冬一秒不停,继续用力?。玻璃溅到纪砚清脸上,划开一道口子?,她没有丝毫反应,趁机钻进去的冷风却惊醒了纪远林。

纪远林怒急攻心,头几乎歪到肩膀,挣扎要?去拉纪砚清的安全带,把她困在自己身边。

手刚触到,玻璃渣飞溅,扎在他眼球上。

“啊!”

纪远林的惨叫被狂风撕碎。

翟忍冬像是没有看见,没有听见,车窗碎裂的一刹那,立刻抓住纪砚清的衣服,将她拉出副驾,然后?松开冰镐,抱住纪砚清,用力?摁下安全绳锁扣,脚蹬向车身的同时,将纪砚清的头按进怀里,护着她撞在坚硬的山壁上。

几乎同一秒,车冲入崖底,发出“轰”一声巨响。

翟忍冬紧抱着纪砚清往下滚,被一块大石挡住。她的脊背带着强大的惯性和两个?人的重量撞上去,闷哼一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巨响之后?是连续的翻滚声,在山谷里回荡了几秒,彻底消失,周围只剩尖锐的寒风。

翟忍冬摸索着,碰了碰纪砚清颈下的脉,确定和夜晚沉睡时一样平稳后?,动作迟缓地把她的头放到自己身边,躺在碎石堆上一动不动。

江闻正在找下山的路。

她刚刚给小邱打了电话,小邱说山下有通向崖底的路,蹚一条河就能到。

放晴很久的天又飘起了雪,漫山遍野。

翟忍冬看了一会儿坐起来,平静地靠着石壁,纪砚清安稳地躺在她腿上,一切都很祥和。

如?果没有纪远林不断拍打车门?的声音……

翟忍冬静如?止水的目光看着那个?方向,唇缝里毫无征兆地溢出一口鲜血,顺着下巴迅速往下流。

没滴到纪砚清脸上。

她还是干干净净的,只有被碎玻璃渣划破的那道伤下挂着一片长长短短的血迹。

翟忍冬垂在身侧的手动了一下,慢慢抬起来,在纪砚清脸上抹了抹,把她脸上的血迹抹成她某一个?舞台的特?效妆,低头看了一会儿,抬高?手,抹过自己下巴里的血。

纪远林还在拍打车门?,嘴里呜呜啊啊的声音听不清楚。

翟忍冬动作轻柔地把纪砚清放在地上,起身往车边走。

走到半途想起什?么,翟忍冬步子?一顿,摘了脖子?里的围巾,往回折。

这条围巾是纪砚清在县城的集市上给她买的,和她其中一条披肩的颜色一样,月白色。

买来的时候,纪砚清命令她不可以和对刘姐给她打的那条围巾一样,随便扔地上,更不可以和对她自己买的围巾一样,随便缠手上,前者沾灰,后?者沾血。

今天一次,她全做了。

她抬起纪砚清的头,小心翼翼地把围巾垫在碎石上,给纪砚清枕一半,脖子?里围一半,确定她不会吸到冷风后?才又起身往车边走。

车已经被撞得看不出本?来样子?。

刚刚冲下来的时候滚了几圈,正着怼在山壁上,大半个?车头陷了进去。

翟忍冬一步步走到驾驶位,拉开车门?,看着里面的人——左半身不受控地抽动着,口水混着从脸上淌下的血水流得满衣领都是,看着让人反胃。

翟忍冬伸出同样在不受控制发抖的左手,和不久之前抓纪砚清一样,同样抓着的纪远林的前襟,却不是抱着他护着他,而是拖下车的。

一直拖到远处的空地扔下,低头俯视着他。

翟忍冬的眼神深黑而平静,说:“你想干什?么?”

纪远林在车子?撞击过程中受了重伤,加上中风,嘴里有千万句话想说也出不了口,一张脸挣得扭曲狰狞。

翟忍冬抬起脚,踩住他还能动的右手,碾着手腕:“知道她不能帮你达成心愿了,想拉着她给你陪葬?”

纪远林疼得身体?蜷缩,越想张口说话,口水流得越厉害。

翟忍冬撤回脚,说:“是不是觉得老天爷都在眷顾你,刚好留了右半边身体?给你开车用?”

翟忍冬不紧不慢地走到车边,取下还卡在行李架上的冰镐,在纪远林惊恐的目光中走回来,尖头朝下,将冰镐砸进他右膝。

一瞬间,惨叫声响彻山谷。

翟忍冬像是听不见,面无表情地拔出冰镐:“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对你这种人好,我只确定它以前对我不好,我觉得那是我的命,我受着,现在……”

翟忍冬抬头看了眼躺在冷风里的纪砚清,淡淡地说:“我们谁都别想好。”

话落,翟忍冬举起的冰镐极速砸下,把纪远林的右手钉在了地上。

纪远林又是一声惨叫,疼得几乎晕厥。

翟忍冬无动于衷地看着,在浓重的血腥味涌上来的那秒抿了一下嘴唇,把它咽下去,一点点在纪远林面前蹲下,说:“你都和她说什?么了?她知道的,还是她不知道的?”

纪远林疼得意识模糊,眼睛不断往上翻。

翟忍冬手掐上他的脖子?:“没人告诉你,春天之前,谁都不能打扰她吗?”

纪远林脸上迅速胀出血色,胡乱抽动的左手试图去掰翟忍冬的手。力?道轻得像挠痒,没有丝毫作用,抓在翟忍冬腕上只让她觉得恶心。她确定这只手以前可能打过纪砚清,可能大声呵斥过她,刚应该和右手一起砸碎。

翟忍冬想了想,车顶的行李箱里没有第二根冰镐。

可惜了。

翟忍冬垂眼看着即将陷入昏迷的纪远林,半晌,说:“你想死是吗?”

“我成全你。”

“翟忍冬!”

江闻错愕的声音在深谷里骤然出现。

翟忍冬一顿,想起很多?年前,母亲急火攻心地斥责。

“你想干什?么?!”

“啊?!”

“你是想要?我的命吗?!”

这些话,母亲说不了第二次了,但纪砚清可以,说不定还会在说完之后?抽她一个?耳光。

不划算。

春天很快就到了,她得开开心心地走。

翟忍冬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松开纪远林。

江闻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抓住翟忍冬的手,把她拉起来质问:“你想干什?么?!你刚刚想干什?么?!”

翟忍冬看着江闻,风平浪静:“掐死他。”

江闻:“你疯了?!”

翟忍冬:“没有。”

江闻:“那你怎么敢掐死他!”

翟忍冬静默着,很久,淡声说:“春天还没到,我的照片还没拍够,谁都不能打扰。”

江闻狠狠一怔,手上再使不出半分力?气。

紧随其后?的小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步跑到纪砚清身边确认情况。

她还没醒,呼吸安稳得像是再普通不过的午睡,和嘴唇上沾着血,平静到让人觉得恐怖的翟忍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可明明江闻说她们是一起掉下来的。

小邱抬头望着不远处脊背笔直的人,无法想象那是一个?什?么样的过程。

她只是有一种错觉,如?果纪砚清死了,站着的那个?人现在不会还是站着,或者不会再站很久。

小邱心口一紧,浑身凉透。

江闻站在翟忍冬面前,嗓音艰涩地说:“翟忍冬……你真要?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

翟忍冬抽出手装进口袋,说:“没问过她的意见,不敢。”

江闻低声发笑:“你有什?么不敢,我这辈子?就没见过比你胆子?更大,对自己更狠的人。”

第69章

翟忍冬闻言一顿, 抬头看向大雪里陡直如刀的悬崖,天光从山体的夹缝中切下来,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翟忍冬后知后觉手肘疼、侧腰疼、脊背疼……浑身每一个处都疼,连皮带骨, 好像内脏全部碎了, 骨头没有一处完好, 血腥气正在一波接着一波疯狂往上翻。她已经咽不下去了, 全部在喉咙里堆着, 一开口就会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翟忍冬没开?口,只是平静地收回视线,步子一动, 朝纪砚清走。

江闻看到她左手抖得很厉害,手肘处的衣服已经烂了, 半条袖子浸着血, 走到第三步的时候,血液猝不及防流下来, 在她青紫一片的手背上勾出两道蜿蜒的痕迹,异常扎眼。

江闻一秒都看不下去。

头一转看到已经晕过去的纪远林, 江闻想把他扔在这里自生自灭,或者喂狼喂狗, 或者活活冻死?, 怎么都行。

转念想到这里不是真正?的绝地, 人能进来就?能发现?他的尸体, 那时候不管事情?起因是什么,翟忍冬都会因为砸碎了他的膝盖和手掌, 身上留下污点。

太得不偿失了。

江闻只?能忍着怒火,拿出?手机打?110。只?要?这个电话够及时, 事情?原委够清楚,她就?有办法让翟忍冬和纪砚清成?为最干净完美的受害人。

“嘟,嘟……”

电话很快被人接通。

江闻条理清楚地复述不久之前发生的那一幕。

翟忍冬已经快走到纪砚清身边了,剩下最后一步的时候,她缓慢虚浮的步子突然顿住,唇缝里快速溢出?血。

“冬姐!!”

小邱一个激灵,快步过来要?扶翟忍冬。

翟忍冬抬了一下手拒绝,只?让血沾满唇缝,没有任何一滴流下来。

这一幕更让小邱恐惧。

“冬姐,你别这样好不好?她没事,一点事都没有,我先送你去医院!”

翟忍冬置若罔闻,拖着更慢的步子走到纪砚清跟前蹲下,把落在她眉眼上、头发上的雪一点点扫干净了,俯身要?去抱她。

小邱立刻伸手:“我来。”翟忍冬现?在根本没有抱谁的力气!

“啪。”

小邱还没碰到纪砚清,手腕就?被翟忍冬握住,一瞬间?的冰冷和紧缚感袭来,带着隐忍的颤意,像绷到极限的弦,曝露在刀刃下,下一秒就?会锵然断裂。

小邱脸上一白,快速抬头看向翟忍冬。

却只?看到她波澜不惊地注视地上的纪砚清,身上有股平静的疯感。

小邱狠狠一怔,莫名的恐惧像无形手掌,紧攥住她的心脏。

小邱唇在抖:“冬姐……”

翟忍冬松开?小邱已经停下的手,想说“我自己来”,嘴唇甫一动,一大?口血猛地吐了出?来。

小邱大?惊失色:“冬姐!!”

江闻闻声脸色骤变,握着刚刚挂断的电话大?步走过来,看到翟忍冬一动不动地盯着吐在纪砚清围巾上的血,身上透着……震耳欲聋的死?寂……

对!

就?是震耳欲聋的死?寂,沉默的暴戾!

江闻胆战心惊,想说话,可等她真的蹲下来,看到翟忍冬的眼睛时,那里面只?有无边无际的宁静。

让人恐惧的宁静。

江闻浑身发寒,任何劝说的话都出?不了口,紧绷视线盯看着翟忍冬。她和给纪砚清垫围巾时一样,动作轻柔地抬起她的头,把围巾取下来,围回到自己脖子里,然后再次俯身,把纪砚清抱了起来。

纪砚清很轻,身上没有一两?多余的重量。

上一次翟忍冬抱她没费什么力气,这次她抵在碎石上的那侧膝盖抖了整整五秒,才能抱着她站起来,往深谷外面走。

回过神来的江闻抬头看着翟忍冬发抖的步子,很久才能发出?一丝声音:“你能不能让我们也?做点什么?就?这么干看着……”

真有点什么事,她们一辈子都别想好过。

翟忍冬闻言又往前走了一步才停下,说:“她说的,带我谈恋爱。我后来又查过一次,初恋的保鲜期至少有三个月,还没到,我还很喜欢她……”

翟忍冬停了一秒,重复:“很喜欢。”

然后说:“不想把她的事假手别人。抱歉。”

说完,翟忍冬踉跄着继续往前走。

小邱站在旁边死?死?咬牙,数着翟忍冬的步子,看着她脚下越来越长的停顿,忍无可忍地抹了一下眼睛,大?步往过追。

追到一半,前方骤然传来一声重响,翟忍冬和纪砚清齐齐摔在了碎石上。

纪砚清还昏迷着,没什么感觉。翟忍冬晕过去之前,手护住了纪砚清的头。

————

纪砚清做了很长一个梦。

梦里,她把小时候经历过的事全部重新经历了一遍。

可能是成?年人对痛苦更加敏锐,对痛苦的界定更加广泛,这一次她觉得异常恐怖、窒息——骨折过的腿耷拉着,像被抽了筋;风衣腰带抽过的地方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挨过耳光的脸像火烧,耳中嗡鸣不止……

她被痛苦紧紧包裹,心脏疼得像是要?裂开?,却一声也?喊不出?来,于是痛苦翻倍、反复,一转眼,她坐在了空寂冰冷的铁轨上,火车开?过来那秒,她不再只?是沉默地看着,而是站起来,走到铁轨中央,平静地迎接死?亡。

最后关头,她被一个人拉开?。

然后白茫茫的荒野变成?了没有尽头的血色。

纪砚清呼吸一滞,从噩梦里惊醒,心跳快得像是要?冲破胸膛。她大?张着口呼吸,目光涣散,满脑子空白地盯了陌生的天花板很久,记忆才开?始一点点回笼。

纪远林来了,说不再逼她跳舞,然后迷晕了她。

再然后呢?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她难受,她忍不住睁开?眼睛,好像看到过什么——蛛丝网一样的车窗玻璃,谁的胳膊肘砸向玻璃发出?的重响,还有……血色的花……

纪砚清愣了愣,陡然坐起来,一瞬间?www.youxs.org,摇晃着跌回去,胸口剧烈起伏。

那个地方没有别人,能救她,会救她的只?有翟忍冬。

她是不要?命了吗??

她明明知道?阿嘉是怎么死?的,她是怎么找到阿嘉的,找到的时候,阿嘉是什么模样——死?不瞑目。

她明明知道?!还怎么敢去救她!

纪砚清的冷静和理智在这个瞬间?悉数崩塌,愤怒一闪而过,被胸腔里的剧痛和窒息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恐惧。她掀开?被子下床,脚触地的刹那软得支撑不住,直直摔倒在地上,扯掉了手背上的针。

血立刻冒出?来,刺痛席卷而来。

纪砚清什么都顾不上,发软发抖的手抠抓着床沿站起来,跌跌撞撞往外走。

刚走到门口,走廊里传来江闻和骆绪的声音。

江闻:“你怎么会在这儿?”

骆绪:“带纪远林回去。”

江闻声音里有了火:“他不是应该在疗养院,有你的人看着,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骆绪:“我的问题。这段时间?纪远林一直在复健,我让人不要?拦……”

“不要?拦?!”江闻竭力压着声音,语气讽刺到了极点,“你知不知道?,今天如果不是翟忍冬在,纪砚清可能已经死?了!知不知道?她是怎么把纪砚清救下来?!知不知道?,她明知道?已经不可能了,不值得了,还是义无反顾地冲上去是什么模样?!又知不知道?她活生生把胳膊肘砸到了骨裂,把内脏撞到了破裂,还在想办法护着纪砚清!!”

“骆绪!”

江闻深呼吸,声音沉到了谷底:“纪砚清15岁带你回去,16岁才以一张照片的形式出?现?在翟忍冬眼前,她是后来的,纪砚清其实没特别给过她什么好,只?是恰好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了一下而已,还是台上台下,隔着永远也?摸不到的距离。只?是这样而已,她就?敢拿自己的命赌纪砚清能活,你呢?你让人不要?拦着纪远林复健安的什么心?”

骆绪总是寡情?的脸上依旧表情?单薄:“不会有第二次。”

“第二次?”

这话是纪砚清说的。

江闻一愣,错愕地回头看向病房门口。

纪砚清面无血色,步子挪动得很慢,短短五六米的距离她走了将近半分?钟才站在骆绪面前,说:“是我有第二条命来活,还是她有第二条命去死??”

话落,纪砚清身形晃动,站立不住,一直没出?声的温杳下意识要?扶。

纪砚清用力打?开?,冰冻的目光地盯着她说:“滚。”

温杳目光一震,脸上血色尽褪。

纪砚清扶了一下墙站稳,脊背挺直,下巴微微抬起的时候就?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纪砚清:“这辈子,别在我看到你们这两?张脸,否则我给你们的,一样一样,要?你们连本带利全部还回来。”

温杳:“纪老师……”

纪砚清现?在没有任何废话的心情?和时间?,转头看着江闻说:“她在哪儿?”

江闻面上一僵,欲言又止。

纪砚清说:“死?了?”

江闻脱口道?:“怎么可能!”

纪砚清:“那她在哪儿?”

江闻咬了一下牙,说:“重症,现?在不能探视。”

纪砚清:“只?是在外面或者附近看一看呢?”

江闻:“……可以。”

纪砚清“嗯”了声,说:“你带我过去。”

江闻只?能照做。她看着面前这个纪砚清就?像在看山崖下的翟忍冬,身上有一股藏而不发的疯劲儿,周围的人不顺着她,她有的是办法自己做,可她现?在站都站不稳,哪儿来的力气。

江闻认命地带路。

纪砚清走得很慢,一点一点经过骆绪和温杳,步子忽然顿住。

江闻本能回头,看到纪砚清原地转身,同时抬起右臂,淌血的手背狠狠从骆绪脸上扇过去。扇得她头偏向一边,脸上除了迅速泛起的红,还有一道?狰狞的血迹。

纪砚清一寸一寸抬起眼皮,瞳孔里烧着冰霜冻雪:“骆绪,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

第70章

纪砚清和翟忍冬不同, 她的脾气向来都是外放的,即使此刻脸白如纸,头发凌乱,也还是在眼神冷下来那秒, 透出轰然爆裂的怒气。她打过骆绪的那只手掐着?她?的脸, 把她?拧回来看着?自己:“我给你家, 给你钱, 给你机会, 让你从名字都记不起来到现在功成名就?,我哪儿亏待你了?”

“不爱你?”

纪砚清瞳孔里烧着扭曲的火。

“你说?得对,我就?是不爱你, 一天,一分, 一秒都不爱。”

“我没那个?时间、心情, 也没发现那个让我沦陷的契机、氛围。”

纪砚清掐在骆绪脸上的手重到骨节发白。

骆绪只是沉默又平静地站着?,没有一点得体尊贵, 说?一不二的骆总的气势。她?旁边,温杳在一瞬而过的震惊过后左右徘徊半晌, 还是忍不住出声:“纪老师,你别这样……”

“哪样?”纪砚清冷笑?着?, 骤然掐紧骆绪的脸, “这就?心疼了?我呢?你是听不到江闻说?我心里的那个?骨头裂了, 内脏破了, 还是觉得她?的命就?该这么?贱?”

温杳:“不是。”

“不是什么??”

“纪老师……”

温杳眼眶发红,看着?摇摇欲坠的纪砚清说?:“你别生?气, 注意身体。”

纪砚清嘲讽得笑?出声来:“注意身体?我死了不是正合你们的意?”

纪砚清盯向骆绪的眼睛,口中每一个?字都是夹杂着?尖锐的恨意:“骆绪, 你扪心自问?,除了在我烦躁,痛苦,压力大的时候适时出现,给我感官上的痛快,你还主?动为我做过什么??送我礼物有吗?哄我开心有吗?或者仅仅只是在我情绪崩溃哭的时候过来抱一抱我,你有吗?”

“你没有。”

“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主?动,连接吻都只是你出现了,我走过去。”

纪砚清回忆着?她?们之间那些激烈到几乎只差最后一步的吻,和与翟忍冬的比较着?,分辨着?,“以前,我从来不觉得这种?状态有什么?问?题,我这人毛病大、强势、易燃易炸,就?要你们所有人都顺我意,所有事都顺我的心,所以你不主?动我反而觉得正常。我潜意识以为你只是不敢惹我。”

“翟忍冬呢?”

“她?见过无数次我把脾气摆在脸上的样子?,还是敢主?动往我身边走。”

“她?就?不怕?”

“呵。”

纪砚清脑子?里闪过翟忍冬的模样,笑?得双目发红:“我一开始真当她?不怕,我以为是她?那人疯,胆子?大。现在和你放在一起?比比,我才?知道她?www.youxs.org,没什问?题。”

“www.youxs.org,才?叫爱。”

“而你,没有。”

纪砚清眼睛里泛着?猩红的光,幽深可?怖:“哪怕只是接吻,你寡淡的表现也可?能在某个?没有留意到的瞬间,让我觉得自己再继续下去就?www.youxs.org。”

那她?还会继续吗?

她?做得出来这种?事吗?

如果对象是现在这个?翟忍冬,毫无疑问?她?做得出来。她?敢拿全部换那个?人留在她?身边,包括做人最起?码的道德。那个?人太狠了,一次两次往她?心脏里烙着?她?的名字,到现在,她?已经完全放不开了。

可?如果换做骆绪,换做任何一个?无法让她?找到沦陷的契机、氛围的人,她?的骄傲就?成了她?所有愤怒、压抑、痛苦情绪的最后一道底线,她?做不出来。

她?也是个?疯狂的人,要冲动,要热情。

除了翟忍冬,没谁给过她?发疯的机会。

于是,她?和骆绪就?变成了近二十年?的相处,还留有不可?思议的“清白”,变成了愿意把身前名身后事全交给一个?人,却不知道自己到底爱不爱她?。

“骆绪,我不爱你。”

纪砚清无比清醒地说?。

这个?问?题从她?来这里的第二天就?一直纠缠着?她?,她?问?过自己,问?过翟忍冬,有时明确,有时模糊,到现在真真正正爱上一个?人,她?幡然醒悟。

“你身上没有让我心动的东西。”

“可?能有,但你没给我。”

“就?像现在,我死里逃生?,惊惧担心,我需要安慰,需要拥抱,你明明就?站在这里,却什么?都没有给我。”

“过去一直都是这样。”

“你从来不主?动,每一次都等着?我去要,才?会顺我的意思给我。”

“你不吝啬,我就?以为那是爱情。”

“你不主?动,我的骄傲就?不允许我去强取。”

“我们就?那么?耗着?,一耗快二十年?,你遇到了温杳,把你所有的主?动和热情都给了她?。”

“那么?骆绪,我问?你,你爱我吗?”

“算了。”

纪砚清已经不想知道了。

她?现在爱一个?人爱得死心塌地,明明白白,不需要任何纠结。

纪砚清看着?骆绪,语气渐渐从愤怒尖锐到风平浪静,再到冰冷阴沉:“在这份一塌糊涂的感情上我们半斤八两,谁都不无辜,其他方面?我自认没有任何一点亏待你,对不起?你,可?你现在想干什么??”

纪砚清目光阴郁锋利,掐紧骆绪的脸逼视着?她?:“我懒得管你和谁在一起?,爱她?爱到什么?程度,只有一点,哪天翟忍冬因为你出事了,我要你们一起?给你陪葬。”

话落,纪砚清用力将?骆绪甩在墙上,转身离开,心里一半平静一半空寂。

15岁到37岁,她?的22年?今天彻底结束了。

没有爱情她?不可?惜,它也许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至于别的……

她?这里捡一个?,那里捡一个?,把她?们带回去,给她?们家和她?能给的全部,不是闲的没事可?做,更不是有多慷慨,她?是想顺理成章地给自己也找一个?家,里面?的人不会逼她?,骂她?,打她?,有人说?起?,也不过是“看,她?多善良,帮了一个?又一个?”,而不是“啧,家都要拿外人来凑”,那时候,她?一点不可?怜。

这么?一想,来这里的第二天,骆绪电话里有句话说?得不完全错:她?跟她?们在一起?,是想将?密不透风的生?活撕开一点缝隙。

她?的确是有私心,对她?们不怎么?关注。

但签下那些协议的时候,她?拿的是真心,是作?为姐姐妹妹,拿自己的全部给她?们的将?来做保障——骆绪的签在30岁,她?正是当打之年?,最有价值的就?是“名”;温杳的签在在半年?前,她?查出来一点问?题,自知不能再带着?她?继续跳舞,给她?铺路,那就?送她?一个?舞团,让她?不争不抢就?能做主?角。

她?就?是那位老板在她?说?起?陈年?旧事,说?到崩溃时哄的:她?很好。

全给了别人。

她?们还不领情。

……

走廊里恢复安静。

温杳消化着?纪砚清那些话,很久,问?:“你没爱过纪老师?”

骆绪低头靠在墙上,没有一点声音。

温杳抓着?她?的手臂问?:“你说?话啊!你跟在纪老师身边那么?多年?,怎么?会,骆绪!”

温杳失声惊叫,看到骆绪的鼻血在疯狂往下流,意识也在急速丧失。她?立刻拿出手机给骆绪助理打电话:“马上进来!骆绪高反了,比上次严重!对!三楼,东……”

温杳话到一半,骆绪倒在了地上。

————

重症外面?有几排金属座椅,一到冬天凉得怎么?都暖不热。

小邱坐了一会儿起?来,靠在墙上往门禁严格的玻璃门里看。

看不到翟忍冬在哪儿。

忽然听到脚步声,小邱下意识回头,看到了江闻和脚步虚浮的纪砚清。

江闻说?:“坐会儿。今天的探视时间已经过了,见不到人。”

纪砚清一动不动地看着?门里,半晌,像是累了一样扶着?椅背要往下坐。

小邱快步往过走:“等一下。”

小邱展开翟忍冬的围巾,把有血的那面?叠进里面?,放在椅子?上垫着?,说?:“太凉了,坐这上面?。”

小邱的语气还很不自然,说?完,低声补了句:“冬姐在的话,肯定会这么?做。她?很心疼你。”

是吧。

纪砚清嘴角一动,笑?容如常地说?:“谢谢。”

小邱:“不用。”

纪砚清在围巾上坐下,上面?没有翟忍冬的体温,但一点也不冷。

小邱抿了抿嘴唇,站在旁边说?:“冬姐底子?好,很快就?能出来。”

纪砚清“嗯”了声,停顿半刻,抬头看着?小邱:“你是在安慰我?”

纪砚清依旧笑?着?,语气里有些逗弄的意思。

小邱却没丝毫没觉得生?气。她?的视线从纪砚清手上扫过,低低地说?:“你看起?来很需要安慰。”

纪砚清一愣,低头去看自己的手。

苍白无色,抖得像筛子?。

刚竟然没发现。

“呵。”

纪砚清自嘲又无奈地笑?了声,想把手握起?来。

动作?做到一半,毫无征兆的一滴水珠从眼睛里落下来,砸碎在地上,很快就?是第二滴,第三滴……

周围没有一点声。

有人几乎在恐惧的长河里溺亡。

小邱偏头咬着?牙,等喉咙里那股强烈的胀痛淡下去一点了,从口袋里拿出翟忍冬的手机,递到纪砚清面?前,说?:“冬姐转院的时候清醒过一会儿,让我把手机交给你保管。说?如果你情绪稳定,就?什么?都不用说?,如果哭了,提醒你打开手机。”

纪砚清陷在沉重窒息的情绪里抽不出来,空白很久才?抬起?头,在扭曲的水色中看到了恐惧的形状,又被手机圆润的轮廓取代,只剩屏幕亮起?后的那片温柔色——她?站在阁楼的楼梯上亲吻翟忍冬的脸颊。

她?当时只把这张照片调了桌面?,翟忍冬后面?又调了锁屏,生?怕谁看不见。

纪砚清心里的恐惧后怕忽然就?散了。

她?要的爱就?该是这样不择手段,直截了当,又疯又狂的,其他的,她?一个?都看不上。

纪砚清握住手机,在快要暗下去的屏幕上双击点亮,看着?里面?的人,问?:“手机里有什么??”

小邱:“不知道。”

纪砚清“嗯”了声,输入密码打开,界面?立刻变成一片漆黑,她?愣了愣,在成片的黑色中找到了无数道白。

是那晚去山坡上看那位老板的母亲,她?故意“手抖”,拍下的满屏“流星”。

今天她?趁着?短暂清醒,在下方的空白里写:纪老师,许个?愿,我帮你实现,什么?愿望都可?以。

纪砚清心狠狠一震,情绪再度崩溃,这次不是基于恐惧,而是能让她?战胜一切恐惧的强大的爱意。她?紧握着?手机,一字一句:“大老板,请你,一定好好爱我。”

请你一定平安无事,才?能好好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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