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城阙(女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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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太后 年纪轻轻,还不如哀家一个老头子……

踏进太后宫里的时候, 楚滢面色极为平静。

太后不喜铺张,院中不过三两名宫人,不是在扫地, 就是在侍弄花草,一派安宁祥和, 不见什么肃穆气象。

她见近身伺候的老侍人走过,便上前问:“李伯伯, 我父后呢?”

对面冲后院一努嘴,“太后在后头等着陛下呢,快去吧。”

这些在宫中年久的老人, 笑容都刻进了皱纹里, 永远是一副淡然和气的模样, 眉目之间都瞧不出个端倪来。

楚滢撇撇嘴, 心说好歹也是看着她长大的, 怎么也不给她透个底儿,太不仗义了。

也无法,只能独自往后院里去。

到得那边, 便见太后独坐在廊下, 跟前摆着一只鸟笼,竟像是优哉游哉,在逗鸟的模样。

见了她, 也只淡淡道:“来了?”

便是这副平静的模样,才让人有些瘆得慌。

她摸不准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只能走过去规规矩矩坐下,赔了两声笑:“父后今日好兴致。”

她心里猜,太后此刻要她来,必不会是闲聊, 应当是已经知道她与娜宁交涉一事了。这宫里向来没什么不透风的墙,何况她做得坦然,并没有想要瞒着什么。

毕竟,不论是拒了与额卓部和亲,还是留那竺音王子在京城访学,两国交好通商,都是终究要让朝野知道的事,没有什么值得遮掩。

只是,若太后不提,她却也不好主动开口。

笼里是只画眉,小巧玲珑的,太后拣了一根长草,从空隙里伸进去逗弄,就见那鸟儿蹦蹦跳跳,鸣声清脆。

“咱们父女俩自己说话,哀家就没让他们跟在一旁伺候。”太后拨弄着手中草叶,眼睛只盯着笼子,“要喝茶便自己倒吧。”

“……”

楚滢许多年不曾坐过这样的冷板凳,偏偏还是她父后给的,非但无话可说,还得乖乖巧巧的,先替太后添了茶,又给自己倒,一味安静坐在边上。

太后才终于正眼瞧了瞧她。

“你如今,倒是比哀家以为的要有能耐许多。”

他神色淡淡,也瞧不出喜怒。

楚滢将这话揣着咂摸了几番,总觉得不像是什么好的意思。

她明白,太后自己做了一辈子贤后,辅佐先帝,打理后宫,待其余君侍宽和,对庶女庶子也颇多照拂,可谓是一生不曾行差踏错。

轮到她这个继承了帝位的女儿头上,他一向秉持的思想便是,她心里头喜欢谁都无妨,但后宫里总得有些人在,开枝散叶,子孙满堂,免得再落到先帝膝下单薄,险些无人继位的地步上。

所以前世里,他便是好说歹说,也要将两名君侍安置进她的后宫里,哪怕此后多年,她从未染指二人,令他们不过是领着俸禄守活寡而已,白白辜负了这一番用心。

今生,倪欢倒还好说,在元宵宫宴上怯懦畏惧,原也没有让太后看上,后来又让她做主,赐婚给他那心上人了。

但竺音还是极招太后喜欢的,瞧前几日的模样,那是真心实意地想要纳入后宫做她的君侍。

她今日这一番举措,太后若要不高兴,的确也不无理由。

她不愿与太后争执,只打算硬着头皮,将这一顿训给挨了便罢,横竖她的目的已是达到,多吃些排揎也称不上什么。

“瞧父后说的,”她笑容憨厚,“儿臣脑子笨,若是有哪里惹了您不痛快,您教训儿臣便是,别置闷气。”

太后却扬了扬眉梢,“脑子笨?你若是个笨的,天底下怕也没有几个机灵的人儿了。”

“……”

“你同额卓部提的那些主意,哪些是你独个儿想的,哪些是苏大人教的?”

楚滢背脊上一紧,连忙道:“这可全是儿臣自己琢磨的,苏大人压根不晓得。”

“哦?”太后一眼望过来,面露诧异。

她唯恐太后误会,是苏锦生妒,不愿她纳旁人入后宫,才教她这些手段,解释得极为卖力。

“苏大人昨日还劝儿臣,与额卓部和亲对两国交好大有裨益,该择日将那王子册封了入宫。”她道,“是儿臣自己一意孤行,与他没有什么干系。”

这确也是实话。

她若将计划提前与苏锦说了,他头一个便要拦她,没准又要搬些“不可因男子误国”一类的大道理出来。

太后闻言,却忽地笑了一声:“苏大人昨日竟还有空与你说这个。”

她一愣,心说,这不是您让他好好劝我吗?

还未解其意,就见太后抛开手中的草叶,向椅背上一靠,“罢了,若真是你一人的主意,哀家倒也放心。”

见她讷讷,太后便轻叹一口气:“哀家是后宫男子,不懂得朝政,你初登基时,哀家只瞧着心惊胆战的,唯恐底下的臣子不顺服,要欺到你头上来。其后见苏大人帮衬着你,处事得宜,这颗心才算是渐渐放下来。

“你今日与那使节所说的,哀家细想了半日,倒未必不是好主意。”他缓缓道,“若是真能叫他们安心臣服,长久太平,这亲么,也不是非和不可。”

“……”

楚滢满心想着,即便不是劈头盖脸挨一顿训,总也要听好些数落,倒不意他如此开通,一时间竟给怔住了。

就见太后凉凉扫她一眼,“怎么,就当你父后那般老顽固?”

她忙满脸堆笑,连连道:“哪里哪里,父后是天底下顶顶开明的爹爹。”

太后见状,忍不住笑骂:“少来给哀家灌迷魂汤,多大的人了,没个正形。”

说笑罢了,忽地话锋一转,“对了,苏大人那边,你待如何?”

楚滢心说,这您可是问到点子上了,儿臣可不也正为此头疼着吗。

要按她的心意,她恨不能立刻就下旨,聘苏锦为君后,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自皇宫正门里抬进来。

但如今的问题是,苏锦他不乐意。

不论在她面前,还是太后跟前,他都咬得死死的,要待扫清朝堂,天下太平后,才肯考虑此事。

尽管心里怨他不肯通融,面对太后,她却不好将他丢出去,显得他不识好歹,辜负皇家好意,少不得要替他遮掩几分。

“苏大人呐……”她笑眯眯的,仿佛发自真心,“他这般男子,关进后宫里却也有些屈才了,儿臣私心里倒想着,让他在帝师任上再待一段时日,不急于眼前。”

不料太后掀起眼皮,认认真真盯了她几眼,仿佛不认得她似的。

“阿滢,咱们是皇家,他是臣,这不错,”他道,“可哀家什么时候教过你这样作践人?”

“……?”

楚滢一时愕然,不待回过神,便听太后声音都拔高几分,像是十分恨铁不成钢。

“天下间但凡好人家的男子,谁愿成亲前便与人不清不楚的,坏了自己的名节?你若不仗着自己是皇帝,以苏大人的品貌才学,你以为能让他受这个委屈?”

“我……”

“哀家见你说什么也要将额卓部的王子拒了,还道是你对苏大人用了多少的心,叫你来前,自己心里还琢磨了半日,心想着,你若要做个痴儿,甘愿空着后宫,只要往后能膝下有女,哀家倒也不来勉强你什么。”

太后双眼圆瞪,极是有气,“却没料到你是这般想头,哀家倒是悔了,当初答允你让苏大人住进宫里。好端端的,你去坏人家清白做什么?”

“……”

楚滢膝下一软,哭笑不得。

到此刻,她才算明白太后那一句“苏大人昨日竟还有空与你说这个”,究竟是出自哪里了。

心里不由暗骂,那起子不省心的东西,消息传得这样快。

面上却得赶紧求饶:“父后息怒,儿臣没有这样混账。”

她替太后重新添了茶讨好,才敢慢慢道:“不敢瞒父后,您也知道,恭王她心里头总有些不安分么。”

“嗯。”太后点点头,轻哼了一声。

“古往今来,还没有男官一跃而成为君后的先例,届时朝中那些大臣定要上书反对,闹出许多风波,万一让恭王借机寻到什么空子,反而坏事。另外,即便排除万难,让他做了君后,朝臣定然也要搬出后宫不可干政的道理来。”

她揣着小心,道:“这也是苏大人和儿臣商量的意思,他想帮着儿臣,先将恭王一党扫净,不愿为一己之私误了大事。”

太后如此听着,才算是面色稍霁。

“苏锦那孩子,”他叹道,“终究是比你懂事。”

楚滢只点头如鸡啄米,“那可不是?若没有苏大人,儿臣哪能有今日。”

太后瞥她一眼,“行了,既你们心里有打算,哀家便不再来多嘴。只是你自己心里得有计较,如今他愿受这个委屈,倒也罢了,一时还能遮掩,可往后若肚子里有了动静,你要让他如何自处?哀家的皇孙又该怎么办?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父后教诲的是,儿臣明白。”

“罢了,也别在哀家这儿碍眼。”太后轻叱道,“早些回去吧,别让他等着心里也不安生。”

楚滢应了一声,正要告退,终究是耐不住好奇。

她还以为太后今日召她,要如何训斥,来时只满心想着,什么错处都由她一人扛下来,不要牵连了苏锦。如今瞧着,太后待苏锦的好意,却是远胜过与额卓部和亲的念头。

那他昨日,还当着苏锦的面那般做派干什么?

她一时没忍住,就问出了口。

只见太后冲她一挑眉,“若非如此,你们何时才能将窗户纸给捅破了?真是的,年纪轻轻,还不如哀家一个老头子急。”

“……”

第42章 进谏 陛下要的甜头,还满意吗?(二合……

春日午后, 楚滢的手悄悄爬上身边人的腰,埋首在他发间嗅那一缕清香。

苏锦翻着折子,便回头轻睨她一眼, “这是在凝心斋。”

“那又怎么了?”

“帝王书斋不同于寝宫,陛下不可乱来。”

楚滢瞧一眼他极力端肃的模样, 撇撇嘴,不情不愿将手放下来。

也罢, 反正晚上回到寝殿里,终究还是要让她乱来的,也不急于一时。

只是心里仍旧是哼哼唧唧的, 也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小宫女, 将一批折子全给送到了凝心斋来, 偏其中还夹着火器厂新送来的图样, 也不知塞在了哪个角落里, 倒让苏锦郑而又重,亲自过来找一趟。

要不然,倚在桐花宫的窗下一同理事, 不忙时还可以与苏大人说几句闲话, 亲近片刻,多好。

她正嘀咕着,手底下翻开一本折子, 里面夹的一片白纸映入眼帘。

“是这个不是?”

她边展开边道。

白纸被叠作几折,整整齐齐地夹在奏折当中, 抖开来,内面果然绘着一副图样,与她先前见过的虽不尽相同,却能认出形制大体相近。

苏锦转过身来, 便道:“不错,正是这一张。”

楚滢便好奇多看了几眼。

以工笔细描出来的,外形似是与从前的火铳没有多大分别,一旁附着的内部细节图上,却复杂许多,有不少机括汇聚在一处,又逐一拆解标示出来,用蝇头小楷在空白处注解着,尽是些火门、隔片一类。

她忍不住问:“这就是工匠设计出来的,说是能够连发的火铳?”

身边人点了点头,“前些日子,她们制出了能连发十余弹的火铳,称作‘连珠铳’,近来又有巧匠,将最大的连发数提高到了百弹以上,取了个名字,称之为‘百龙戏珠’。”

这名字取得,楚滢忍不住笑,明明该是龙戏百珠才对。

罢了罢了,倒也颇有些气势。

“我们大楚的火器厂,竟能造出这样了不起的东西。”她感叹着,望着苏锦由衷道,“苏大人这几个月来,实在是辛苦太多了。”

苏锦只温和微笑,摇摇头,“臣并未做什么,这是叶大将军领着天机军中将士,反复试验,又与厂中工匠一稿一稿磨出来的,叶将军这些时日,属实不易。”

“嗯,”她端详着图纸道,“天机军是居功不小,改日里是该想着,给他和下面人都赏些什么才好。”

只是如今一时还不好动,唯恐恭王手底下的神武军瞧着眼红,越发不安生。

“那臣也替厂中工匠讨些赏吧,”苏锦温声道,“前番陛下在厂房边替她们建了居所,添了饭堂,还许她们带着家中男眷一同来谋生活,她们也知投桃报李,这些日子以来不但做事卖力,且更有许多奇思妙想,不拘一格,的确是成绩斐然。”

楚滢的唇角就含了一丝笑。

“苏大人说得对,赏自然是都要赏,只是……”她凑近过去几分,“苏大人怎么光替别人表功绩,却总将自己摘出去呀?”

眼前人神色平静,“臣本就不曾做什么。”

“是吗?”楚滢摆着手指头和他算,“这火器厂从口头上提起,到兴建起来,从选址、雇人,到在朝堂上和那群老顽固你来我往,都是你在操持,后来你为救我受了伤,奏折文书却也从未断过,伤刚见好就又往厂里跑。”

她凑在他颊边,笑得明媚,“苏大人,会不会太自谦了?”

苏锦只低着头,像是专心在看眼前的图样,“这只是臣的分内事。”

“哦?”她伏在他耳尖上轻轻呵气,“是作为帝师的分内事呢,还是……自家人?”

“陛下。”

这人耳根顿时发红,僵硬着不敢扭头看她。

她没忍住,凑上去轻轻亲了一下,只觉他越发拘束,活像要将自己变成了木雕似的。

“不要胡闹,”他压低声音道,“一会儿要是遇上大臣求见,该闹笑话了。”

楚滢乖乖退开几寸,嘴上却还不老实,声音小小的,却像春天里什么野草带着的小钩子,勾得人心生痒。

“好好,我不乱来,那……苏大人是不是也该给点甜头?”

苏锦抬头看她一眼,目中暗含几分警惕,显见得是对她这几日关起门来的痴缠还记忆犹新。

“想要什么?”

“嗯,我想想。”楚滢托着腮,手指轻轻敲着下巴。

她唇角弧度不怀好意地扬起,眼睛笑得发亮。

“要不然叫一声好听的,行不行?”

“……”

这人拿眼角瞥着她,硬是没有搭腔。

楚滢原不过随口一说逗他,到这会儿却陡然有几分认真起来,也不知怎么了,忽然就极想听这一句。

“苏大人你看啊,你好说歹说,也不答应做我的君后,我这夫郎有了又好像没有,每天都提心吊胆的,生怕我的夫郎不见了,这实在是,好生让人难过啊。”

她噘着嘴,黏黏糊糊地耍赖。

苏锦看她一眼,脸上便写着哭笑不得。

她蹭到他身边,笑得讨好又卖乖,“就叫一声妻主,就一声。”

“……!”

这人脸上泛着明明白白的红,偏开脸去,半分也不理她。

任凭她拉着他的手臂,锲而不舍,“好不好嘛,苏大人?”

苏锦目光盯着案上图纸,像是要将它钉穿了似的,丝毫不为所动。

楚滢却也一味腻在他身上,不肯轻言放弃。

她知道,这人性子最是严谨内敛,不论前世今生,哪怕该不该发生的都已尝过了,也都执意与她君臣相称,偶尔让她唤一声“阿锦”,都要面红耳赤,好像百般的不自在。

至于夫妻之称,更是从未松口过。

他好像是,将官帽戴成了一副无形的枷锁,从来也不曾放下来过。

她不喜欢。她想要他能喘息片刻,将繁冗朝政抛开,让她作为他的妻主,替他挡去少许风雨。

“你此刻不答应也行,”她坏笑着,“等今夜回桐花宫里,将床帐一放,我看苏大人还……”

话到一半,陡然僵住,剩下的半句圆润地滑回了喉咙里。

苏锦蓦然靠近,什么柔软事物飞快地在她脸上一碰,便缩了回去,蜻蜓点水,仿佛错觉。

她惊愕抬眼,就见他唇色嫣红,唇角抿得紧紧的,一味避开她目光。

“陛下要的甜头,还满意吗?”

他垂着双眸,神色淡淡,颊上却红得厉害,衬着这副清冷姿容,别样冶艳。

楚滢的喉头响亮地咕噜了一声,刚待开口,就听他道:“不许得寸进尺。”

“……”

她无声地咧开嘴角,悄悄又向他身侧挨近了些,却是乖巧得很,竟真没有同他再闹。

见好就收的道理她明白,能得苏大人这般主动亲近,已经是受宠若惊了,她只想从他手上得一颗糖而已,至于甜头究竟是什么,她才不挑。

苏锦脸上红意未褪,神色却已转为郑重。

“陛下,”他道,“前几日说的,往江州派巡抚大臣一事,不宜再拖延了。”

楚滢在旁听着,也收了玩笑之心,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声。

如今已是三月下旬,照着暗卫传信回来的说法,恭王那座私矿里,五月头上就要运出一批货去,送往青州,多半是神武军的本营里。

江州颇有一些路程,若要赶在那之前到达,设法将货拦下,还要留出与当地知州等人周旋的时间,那的确是再拖不得,此刻便该定下主意了。

只是这人选……

她揉了揉额角,终究是头疼得很。

她在朝中根基尚浅,即便是前些日子,接连办成了将天机军密调回朝,和兴建火器厂这两件大事,眼前与额卓部的议和也进行得有条不紊,在许多大臣的眼中,也不过是比她们想象中懦弱无能的小皇帝稍强一些,但要与恭王抗衡,却仍难占优势。

因而,朝中多数大臣皆在观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人人打的都是给自己留条后路的主意。

假使她真的将这巡抚的差事交下去,都可以想见,必是这个称病告假,那个回家事亲,一个个地恨不能避开八丈远,唯恐沾惹了是非。

而她也并不真敢将这等重要的差事交给那班庸才,岂不误她大事。

那她眼前可用的人,其实就极少了。

她真正信得过的,除了苏锦,便是叶连昭。

但叶连昭是个武将,虽脑筋不笨,终究是稍欠细腻,若要临场与当地官员交锋,也不知会不会落了下风。何况他麾下的天机军还在洛州,假如主将与军队距离过远,万一突生变故,却也不是什么好事。

那摆在面前的选项便只有……

楚滢仰靠在椅背上,摇了摇头。

她不舍得。

“陛下。”苏锦像是猜透了她心中所想,在一旁轻声唤她。

她固执地抱着双臂,装作充耳未闻。

便听身边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唇边却微微带笑。

“让臣去,便是最好的办法。”

“不行,”她回答得斩钉截铁,“门都没有。”

“陛下……”

“你前阵子刚伤了,我大楚的朝廷,没有这样苛待大臣的规矩。”

苏锦看她的眼神温柔,也无奈,“臣的伤已经是年前的事了。”

她绷紧嘴角,不发一言。

不,不可能让苏锦去。

前世里,恭王在江州私开铜矿一案,便是苏锦去查的。当时他亦是主动请缨。

不,说是请缨,其实更像是临行前知会了她一声,毕竟她当时尚且稚嫩得很,一事无成,全仰仗着他这位帝师。于朝政上,她压根插不上几句话,他的决定,她也无力过问。

甚至,她当时还感到颇为安心与庆幸,她只想着,无论是什么样的事,有苏大人在,便都不值得忧虑。

直到数月后他回来,带着整理好的证据,还有苍白得几无血色的脸。

“你怎么脸色这样差?”她只顾着上前拉他,“是不是此行累坏了,我得吩咐下面人给你好生补补。”

苏锦却任凭她牵着,只低着头。

他向来从容不迫,翩翩君子,如清风朗月,那一刻却像是过往的心气尽数消散了,竟现出几分茫然,和极深的疲惫来。

他站在她跟前,清减了许多,手腕在衣袖下面竟只细细瘦瘦的一握,好像一阵风过就要将人吹散了似的。

“苏大人你怎么了?”她急得红了眼睛,嚷着要人去请御医。

他才终于艰难地张了张口,低声道:“对不起。”

其声沙哑,闻之心碎。

后来她才知道,他离京前便觉得身子倦怠,少有的不舒适,只是公务当前,不愿耽搁,只想凭着一口气撑着办完了,也就罢了,总之从前政事繁忙时,也不是没有过。

谁知行至半路上,身下竟见了红,疼痛难言,数日不止。

他终是无法,中途找到客栈歇脚,偷偷请来郎中诊脉,才知道自己竟已怀胎一月有余,只是他常年操劳,根基原就薄弱,此番又舟车劳顿,便是没有留住。

直到这个孩子落了,他方才知道它来过。

当时那郎中娘子倒也尽责,说什么也要将他按在客栈里静养一月,还板起了脸来警告他,男子滑胎后若没有坐好小月子,便极易伤了根本,往后身弱多病,苦不堪言。

他也知郎中所言不虚,只是朝廷要事,又怎耽搁得起一个月,便只得强撑起身子,继续赶往江州。

楚滢听闻时,悔得拿头去撞床架子,被他伸手拦住。

“这原不关陛下什么事,你又不知。”他撑着虚弱极了的身子,还要安慰她。

她面上强颜欢笑,不敢再勾他伤心,心底里却始终耿耿于怀,无法原谅自己。

若不是她这个皇帝没用,苏锦他如何会怀着孩子,还要奔波操劳,且落了这一胎后,不久便又领兵去平恭王的叛,紧接着便是革职下狱,身子算是从里面败尽了,再也没有养回来过。

她要了他的身子,却没能给他名分,让他怀有了孩子,最终却又害他们父子至此。

她或许是古往今来,最无能的皇帝。

后来她有了大把的时间,坐在卿云殿的地砖上独自空想,越想越悔得厉害,早知如此,当初不要招惹苏大人便好了。他在她身边,着实是连一天的福气都没有享过。

……

“陛下?”身畔忽然有人唤她。

她猛然回神,飞快地眨了眨眼,“嗯,怎么了?”

苏锦的目光像是直直望进她的眼底里去,神色略微有几分难言,最终却只轻笑道:“不过是去江州查一趟事,陛下怎么就如此不舍。”

不,你不明白,楚滢在心里道。她是一分差错,都不敢再有了。

面上却只漫不经心似的,“因为你是我的夫郎啊,这样辛苦的事,谁舍得让自家夫郎去的?”

说罢,也不给人留余地,囫囵道:“让我再想想,不急。”

就想将人给打发了。

苏锦刚要开口与她辩,却听外面百宜的声音:“李大人,陛下与苏大人在里头议事呢,您稍候,容奴婢通传一声。”

但不待百宜进来,外面那人已兀自叫嚷开来。

“陛下,老臣本不该忠言逆耳,但为江山社稷,为百年太平计,今日不得不直言进谏了!”

楚滢一听这声音,太阳穴顿时突突直跳。

这个姓李的老太太,在户部任上待了大半辈子,四朝老臣,因着劳苦功高授了个太傅的衔,如今已是耄耋之年,也不曾告老辞官,下到朝臣,上至天子,都不能不卖她几分面子。

她这人,年纪既大,头脑也迂腐,平生对男子入朝为官一事就颇多不满,对苏锦便更是横看竖看都不顺眼,简直要将他视作大楚第一祸乱。

上回元宵宫宴上,让恭王三言两语挑拨,便当场站起来要进谏的就是她,今日大约是又听见什么了,这样着急忙慌地跑来,也不怕闪了那把老骨头。

楚滢不愿让她进来,当着苏锦的面大呼小叫,于是只拍了拍身边人的手,示意他安心,自己起身走出去。

她站在阶上,冲底下微微一笑:“李大人,如何这样急躁,年纪这样大了,要是磕着碰着些可怎么好。”

阶下老妇脸红脖子粗,颤巍巍的,“陛下,帝师不也在里头吗,为何他不出来见老臣?”

“苏大人连日操劳,朕便不要他来受累了。”楚滢神色淡淡的,“反正你进谏找的也不是他,有话同朕说就是了。”

话音刚落,一旁百宜缩着脖子,使劲儿冲她眨眼睛。

那意思她明白,是让她收着点脾气,别将这老太太给当场气出个好歹来。

果不其然,对面闻言,猛一口气儿提起来,筛糠似地发抖。

“陛下,您少年登基,不谙世事,仰赖帝师本也是常理。您私底下愿意多宠信谁一些,原本也不是臣等可以置喙。但却不能不防着有些居心叵测的,借着辅佐陛下的名头,狐媚惑主,牟取私利,要凭着一己私心将这大楚朝收于囊中啊!”

楚滢听着刺耳得很,忍不住一皱眉头。

不用想也知道,这等话背后必不只有一个李大人,只是她在朝中年头最久,人人敬三分,且也到了行将就木的年纪了,笃定了她出面说这些话,楚滢犯不上和她一般见识,她身后的人才都推举她出面罢了。

“李大人,”楚滢声音微冷,“没有真凭实据之事,慎言。”

“如何没有?”这老太太气得拿拐棍直点地,“远的不说,单说近日这拒绝与额卓部和亲,转而让这些异邦人访学经商之事,究竟是为了大楚的利益,还是为了独霸后宫?”

她说得兴起,扬着喉咙便道:“陛下的眼睛可得放亮一些,别为男子所误,将大楚的江山拱手让人!”

“李大人!”

楚滢亦气得不轻,再不能强作平静。

这哪是在向她进谏,分明是指着屋里的苏锦在骂了。

“御前呼喝,成何体统?”

她怒目而视,正与面前老妇对峙,忽见对面眼神一飘,没来得及扭头,就见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身旁。

“李大人不必动这样大的气,”苏锦倒是声音平和,仿佛挨骂的不是自己一样,“您是肱股之臣,还是保重身子。若是有什么指教,对苏锦直言就是。”

对面瞧见他,气得花白发髻都在抖动。

“你以为站在陛下身边,老臣便当真不敢开口?我老婆子已是活到这把岁数,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即便是陛下今天治了我的罪,我能当面与你这等佞臣一辩,也是心满意足了。”

楚滢听着实在是不像样,既不好当真治她什么罪,又不敢与她争辩过多,以免她万一在眼前倒下去,反倒要平添出许多祸事来。

只能不耐烦道:“行了,李大人,帝师是先帝亲封的,此番对额卓部之策略,是朕亲自定下的,与苏大人何干。你若实在要谏,朕到先帝灵前禀了她同意,写一纸罪己诏与你,好不好?”

“这,这……”

对面瞠目结舌,几乎仰倒过去。

楚滢刚要吩咐百宜好生将她送去别处歇息,却见门外匆匆进来一人,竟是九离司的司主,眉目沉重,微露忧色。

她的心顿时向上一提。

“李大人,朕尚有要事,你先下去吧,到别处坐下喝口茶再走。”她道。

其实已是有意在缓和宽待了。

不料这老妇竟以为她在敷衍,脖子一梗,定在原地不动。

“陛下这是要赶老臣不成?老臣今日既抱定了主意前来进谏,就没有轻易吓退的道理。即便是您要为了帝师将老臣治罪,老臣也甘之如饴!”

她气得无可奈何,心说与这顽固老婆子真是半分道理也讲不得。

“百宜。”她沉声吩咐。

一个眼神递过去,百宜便明白,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架着那李大人便往外请,嘴上是极客气的,手上力道却不容置疑。

“李大人站着说了这样久的话,您不顾惜自己的身子骨,咱们陛下还不忍心呢。陛下体恤,特意请您喝茶呢,奴婢伺候您过去,您脚下慢些。”

脸上笑容亲切,却是不由分说架着对方就走。

那老妇如何犟得过她,百般不甘,却只能被拉扯着走远了。

楚滢的眉头这才不加掩饰地沉下来。

暗卫的行事作风,是能避开人的,就不会明着来,往常这九离司主不论是求见她,还是见苏锦,总是静悄悄地到寝宫拜访,不会在人前惊扰。

能让她匆匆赶到凝心斋来,明知大臣在此,也顾不上避讳的,必是大事。

“怎么了?”她开口便单刀直入。

对面司主形容沉肃,拱手低声道:“混进矿里的一个暗卫死了。”

第43章 南巡 换地图。

为了这一桩事情, 楚滢与苏锦先关起门来争了三日。

“苏大人,你如何就不肯信我?”她拉着这人的手,软声软气, “我这样大的人了,心里自有分寸。我说没事, 便是没事。”

苏锦一张脸绷得紧紧的,别过头不看她, 声音不容置疑:“不可。”

“哪里就不可?”

“臣说过多少次了,陛下是九五之尊,此行凶险, 危机四伏, 不可拿自身安危儿戏, 更不可置江山社稷于不顾。”

他凉凉一眼扫过来, 唇角紧抿, “祭天之事,陛下是忘了不成?”

“这不一样。”楚滢扬着下巴,对答如流, “祭天乃是礼部操办, 宫中侍卫护驾,那批死士的确训练得精细,让她们一时偷得了机会, 也是有的。但这次若是以体察民情为由头,明明白白地铺开了仪仗, 声势浩大,便很难再出这样的事了。一来,帝王出巡该由军队护卫,正好向叶连昭借人, 二来么……”

她粲然一笑,“御驾出巡,各地官府自然是要接驾陪同的,在哪处地界上出了事,那处官府便要吃不了兜着走。

“要是我侥幸没死,那她们必要丢乌纱帽不必说。而假如我死了,恭王为撇清自身,必要将用过的刀丢得远远的,她们的命怕也留不住。所以,她们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一定不会让我在自己的地界上出事。”

她一番剖析,自觉深入浅出,洞若观火。

不料苏锦望过来的眼神非但没有赞许,反而更隐约带着怒气。

“陛下就这样得意?”

“我……”

“成日将生死挂在嘴边,便该罚你去书房里抄三天的文章。”

“……”

她瞧着这人微红的眼角,心里陡然被戳了一下,软得不成样子。

“我错了,怪我,怪我。”她凑上前去,环住他,“苏大人莫气,是我胡言乱语。”

苏锦侧脸对她,神色冷冷的,任凭她服软示好也不理睬。

她黏在他肩头,一声声柔软:“苏大人,苏大人。”

他终是忍不住,轻轻将她推了一下,“陛下别灌迷魂汤了,不管用,嗯……”

话到一半,却骤然一滞,喘息声几乎脱口而出。

温软小舌,吻住他一边耳垂勾弄不休,酥痒伴随着热意,一阵阵爬上心头,惹得他手脚发软,几无招架之力。

“别闹。”他极力自持道。

颊上却已染上薄红,气息断续粗重,微有令他难堪的动静自喉间溢出。

楚滢揽他在怀中,作为始作俑者,心里偷笑。

她知道苏大人耳垂极是敏感,最难招架这个,前世他看公文,她与他浑闹时,也没少用过这一招。

她只衔住不放,声音慵懒,透着一股子风流气息,“这碗迷魂汤,苏大人不爱喝吗?”

“……”苏锦目中水色潋滟,却仍瞪她,“哪里学来的这些?”

“在苏大人身边久了,也得允许我自学成才一些。”

“起开。”

苏锦嗓音微哑,勾得人心荡,却仍是正色,“不论陛下如何胡搅蛮缠,御驾南巡一事,臣必不能答应。”

“苏大人……”

“没有商量。”

楚滢面对这斩钉截铁的人,略略坐直了身子,手却仍舍不得松开他,只轻声叹息。

苏锦唯恐她再遇意外,说什么也要将她扣在宫里,保她无恙,她又如何能不理解他的一片苦心。

只是,此行她若不去,实在是难以安心。

那日,九离司主前来禀报,说混进江州那私矿中的暗卫死了一人,即便沉稳如苏锦,也当时就沉下了脸来,忧色难解。

那是大楚最精良的暗卫,从小受训,远胜于常人,不论是武学功夫,还是乔装改扮,隐匿暗访,都是经过多年严苛训练,又层层选拔考核出来的。

这也就是当初,苏锦要向她借人去查的原因。

如果连九离司的暗卫都办不到,那天底下就没人能查清那座私矿里的真相了。

她当初还颇为胸有成竹,想着这一番总能查个证据确凿,人赃俱获,将恭王趁早给定罪发落了,就不必再蹈前世覆辙。至于其间多花些时日,那都是小事。

没想到,如今几个月过去,非但没有查清,反而折了一名暗卫。

这是多大的损失。

她想起那天司主的话,心中便如有大石,沉得发闷。

据说,矿内守卫极其森严,严禁交谈打听,又有许多不同的上工地点,似是有其他来路的人,做着除开矿炼铜之外的事,只是心惊胆战,对工头看守畏如虎狼,难以打探什么。

那死了的暗卫,前阵子刚传信与外面的人,说好不容易与另一批做工的人搭上了两句话,计划试试能不能探出更多,几日之后,外面接应的人没有收到进一步消息,却听猎户说溪涧里捞起了死人。

赶过去时,已只有身上信物能辨认,尸身面目全非,头都被砸烂了半个。

是什么样的私矿,工匠之间不过打听几句,便要落得一个酷刑而死的下场?

恭王手下,竟舍得在一座采铜铸币的矿里,安插着能杀大内暗卫的高手?

她总觉得此事,不如她前世所见的那样简单了。

若要派巡抚下去,手头原也没有什么可信可用的人,苏锦等不得她拖延挣扎,一力要求由自己亲往,她的确也无从阻拦。

只是若放任他独自一人前去……

她极轻地摇了摇头。

不行,天高皇帝远,为了遮掩污秽罪行,古往今来,因种种理由遇害的御史巡按也不在少数。而恭王打的主意,又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江州地方为了隐瞒必定不遗余力,若是恶向胆边生,什么也拦不住。

他还拿前番遇刺之事来劝阻她,却哪能不知,他若只身前往,反而更险。

她御驾同行,人多势众,才能护得住他,若她不在,没准她的苏大人什么时候就让人暗害了。

她绝不敢冒这样的险。

“苏大人。”楚滢轻声开口。

身边人瞧她一眼,“做什么?陛下若还要和臣巧言争辩,还是趁早收了这条心吧。”

其状坚定,不容转圜。

楚滢却收起了玩笑神色,“我是说认真的,此行我一起去,才最有利。”

苏锦满脸只写着不信。

“不管江州的山岭里有什么,我们如今知道的,都是其间极为凶险,又与当地知州等官员相互勾结一气。即便是朝廷派巡抚大臣下去,她们也是不惧的,必定是遮遮瞒瞒,一力阻挠,将水搅得越浑越好。”

她神色郑重,直视着苏锦。

这人眼里写着警惕,一副“你别同我玩花招”的模样,面上却无法出声,只能用沉默表示同意。

这是他们都能预见到的情形,江州知州与恭王利益纠葛已深,不论是为了将来的好处,还是为了自己捏在恭王手里的把柄,都会极力阻拦朝廷来人清查。

如今暗卫暴露,已是打草惊蛇,还不知真到了当地,会遇到多少麻烦。

楚滢一字一句,显然经过深思熟虑。

“要是你独自前往,危险不说,且极容易被她们纠缠住,无从脱身。而若是我以御驾出巡,体察民情的由头去,即便她们心里猜到我的真正用意所在,面上总也不敢过分,不能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耍出太多花招。

“并且,接驾事务繁杂,很能牵绊她们手脚,我这头多耗她们一些精力人手,你那头就更容易寻到破绽,将该办的事静悄悄地就给办了。”

她盯着苏锦的眼睛,认认真真,“如今距离她们定下要运货的日子,已经不远了,若真要查,便耽搁不得。”

“……”

苏锦被她说得,一时哑口无言,仿佛极不甘心,却又找不出话来驳她,眸光时明时暗,只不吭声。

楚滢趁热打铁,靠在他身边轻声道:“苏大人,我知道你不放心我,但为政局计,为天下计,都是让我打着御驾出巡的名号与你同去更合适。

“你从前不是教我说,身为天子,当以万民为先吗?”她眼睛晶莹透亮,“那该我出面时,便不可以畏缩偷安。”

苏锦垂落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揪着自己的衣摆,将那料子拧得一团皱。

她手心轻轻覆上去,仿佛安慰,“苏大人,信我一回。”

他合了合眼,才像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声音里透着疲惫:“那陛下要与臣约法三章,在外不可乱来,一切都要听臣的。”

楚滢就忍不住笑:“原来还不曾当我的君后,便对我管束这样严了?”

“陛下……”

“好好,都听你的。”她在他颊边猫儿似地蹭了两下,“苏大人说东,我不往西,帝师的排面大不大?”

眼看着面前人哭笑不得,她赶紧一锤定音,“我一会儿就让百宜吩咐下去,让各司各部加急准备起来。”

“为何不是如今便说?”苏锦望着她。

她在他满腹狐疑,又好像心知肚明的目光里,就不由轻笑起来,少女润泽双唇缓缓靠近。

“倒也不急于这片刻。”她低声道,“我方才不是惹苏大人动气了吗,让我赔个罪好不好?”

“唔……”

苏锦冷不防让她欺上来,气息已然乱了,手却还固执地护着自己领口。

“陛下想要臣答应的,臣已是松口了,大白天里的,何必还来胡闹?”

话音未落,颈间已被轻啄了一口,顿时换他一声喘息。

“苏大人这话说得。将我当什么人了?难不成往后史官还得记上一笔,一国之君得靠行亲密之事,才能换帝师答允南巡,你看这像话吗?”

她嬉笑着,唇齿间却温柔缱绻,化作耳语:“我只是想你了,与别的无关。”

第44章 江州 这是有百姓在击鼓鸣冤。

江南四月, 满城春风。

楚滢坐在州府的官衙里,面上带笑,对下首陪坐的中年女子道:“刘卿有心了。”

江州知州刘钰, 年过四十,身形细瘦, 长着张容长脸儿,像是个老实的文臣模样。

闻言赶紧拱手道:“陛下夸奖, 微臣如何敢当。”

音调也低弱,脸上赔着笑,任谁来了, 也不会以为她是个能翻起风浪的人。

楚滢摆摆手, 神态潇洒不拘, “哎, 刘卿何须过谦。此番本就是朕临时起意, 要巡访江南,第一站就到你这里,你们官衙上下都要准备迎驾, 时间又不宽裕, 也是辛苦。”

她扫一眼周遭,点点头,“能办成这样, 朕满意得很。”

刘钰掀着眼皮,小心瞧她一眼, 目中神色略有微妙。

嘴上只一味恭敬:“陛下御驾亲临,臣等安敢不用心?日子虽是略紧了些,府衙上下齐心,倒还勉强来得及。能得陛下一句高兴, 臣等不胜荣幸。”

楚滢轻轻“嗯”了一声,将端坐着的身子松了松,径自取面前瓜果来吃。

她这番客套虽是有意卖傻,倒也不是虚言。

为着赶日子,不将恭王那私矿里出的货给错了过去,她这回着实没有给各司各部留下多少时间,几乎是刚下旨说要南巡,立刻就急赶着要出发。

寻常帝王出行,牵涉众多,单是打点车马行装、随扈人员,便要费许多气力,何况大楚朝廷的各部又向来是温水脾气,各项事务都要你推我搡几番,平白都能耗去许多时日。

这回乍然要他们紧赶慢赶,着实是忙得人仰马翻。

何况,楚滢不能将她的计划明言,只能一口咬定了,是她登基已近一年,想御驾出巡,去看看自己的子民和大好河山。

如此,朝中明面上不敢开口,私下里却多出不少流言,说这位陛下前阵子看着,仿佛像个励精图治的模样,无奈年纪太轻,终究还是个爱玩的心性,此番体察民情是假,恐怕向往江南美景才是真。

为了一己之乐,便要劳动朝廷上下,且还像催命似的赶着要出发,属实令许多老臣摇头叹气。更有胆大的,到她跟前劝谏了几次,都让她不软不硬给挡了回去。

她们便一个个痛心疾首,俨然将这视作她昏聩享乐的开端。

连带着苏锦,也因为非但不劝阻她,还替她挡开许多质疑声,被诬为祸国奸臣,平白挨了不少骂。

“陛下,”刘钰觑着这位正吃时令鲜果的小皇帝,揣着小心,“微臣这几日来,都是自个儿私心里揣摩着,伺候陛下瞧些名胜古迹,也不知能不能入得您的眼。陛下若有什么喜欢的,大可以交给微臣去安排。”

楚滢吐了个果核,有官衙里的侍人上前来,递了帕子与她擦手。

那侍人年纪轻,生的是典型的江南模样,白净纤瘦,温温柔柔,尤其一双手,白得像玉兰花似的。

她抬头看了一眼,挑了挑唇角,将帕子还与他时,眼见得他伸手来接了,又暗中使力,额外将帕子在手上多留了一刻。

那侍人一拽,没拽动,抬眼与她目光相接,脸顿时就红了,接过她抛到手上的帕子,默默福了福身,就退了开去。

“朕这几日,登高爬楼的也是不少,腿着实有些酸痛了。”楚滢靠回椅子里,笑眯眯的,“是可以瞧些别的。”

刘钰的目光往方才那侍人退下的方向微微一飘,又收回来,仍是谦恭模样。

“咱们江南地界,别的没有,唯独丝竹舞乐、戏曲评弹一类,还有几分名头。自然,与宫里的乐师比起来,那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不过是有一个与京城不同的新鲜罢了。”

她含着笑,委婉望着楚滢,“陛下,可愿意赏光瞧瞧?”

“嗯,甚好。”楚滢哈哈一笑,眉眼里尽是快意,“朕素来听闻,江南舞乐胜在婉约柔媚,更有吴侬软语,叫人心醉。便由刘卿安排吧,朕倒很想一观。”

刘钰诺诺应了,心底里却升起两分笑来。

她初时受了恭王殿下的交代,听闻这位去岁登基的小陛下,近来颇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势头,大胆冒进,颇为难缠。

自打知道这位陛下要南巡驾临江州,她还很是提心吊胆,严阵以待了一番,毕竟她与恭王殿下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蚂蚱却也有大小,陛下一时之间不会动恭王,想必定会从她身上开刀。

要是她露出了什么错处,轻则丢了乌纱帽,重则下狱小命堪忧,那便是大大的不划算了。

可这几日她随侍在侧,留心瞧着,这位小陛下却委实不像个精明人儿,只知游山玩水,且四体不勤,走没几步便道腿累,有一多半的路都得是轿妇抬着上去。

至于这江州地方的公务民情,像是半分也没有兴趣的模样。

她方才有意试探,也不见这位陛下提些要看账本、粮仓一类的话,反倒是眼睛只往小侍儿身上瞟,她只提一句丝竹舞乐,陛下立刻就应得痛快,看那模样,像是正逢瞌睡便有人递枕头。

她不由心道,恭王殿下那一番提醒,实是言过其实,倒让她平白紧张了许久。

“是,这等事情,陛下便只管交给微臣跑腿。”她呵呵笑着,便要去提茶壶,亲手替楚滢添茶。

不料一提起来,手上却是轻飘飘的,已经空了。

她原有一个偏房小侍,随侍在旁,见状立刻上来接过去,曼声道:“这一壶茶也饮了三泡了,不若侍身去换了新茶来,奉与陛下,调一调口味,可好?”

刘钰便一同望着上首。

见楚滢点一点头,她就回身道:“好,那便快去换了来吧。”

说话间,还颇有几分自得,以为她这小侍机灵得很,懂得办事,在陛下面前很挣脸面。

那小侍不过片刻,就将新茶沏了来,一边道“侍身替陛下斟茶”,一边就上前去。

刘钰眼角余光里瞥见,那日日跟随陛下身边的帝师苏大人,端坐郑重,眉目沉静,不见如何,心里便道,这倒是罕见的沉得住气的男子。

她从旁人只言片语中早已听来,这位帝师,与陛下颇有一些不清不楚的事,据说能坐到今日的位置上,凭的也不全是真本事,只是至今还不过一介朝臣,终究没能在陛下身边博得半点名分。

据她这几日亲眼所见,这位苏大人倒还是有几分较真的,陪同陛下游山玩水时少言寡语,并不如何热衷,反倒是回到府衙,便总变着法地向她要些账册、赋税、出入关卡的记录看。

幸好,陛下对这些事上毫无兴趣,自然也不会帮着他,如此,她便有底气和他打马虎眼,欺他对江州地界的事务不熟,面上仍是恭敬的,却只拿些无关紧要的打发他,便是叫他琢磨透了,也看不出什么不对来。

要不然,她还真怕恭王殿下那一档子事让他给抓出了什么关键。

她瞧着那苏大人,便忍不住摇头,心里极是叹息。

好好的一个男子,偏要想不开,非得在政事上较什么劲儿啊,殊不知这天底下的男子,无论如何在外抛头露面,终究还是要嫁得一位好妻主才是正经。他有这等聪明,还不如多用一些在陛下身上,琢磨着如何让陛下将目光往他身上放几分。

却听那边楚滢道:“嗯,这茶不错,比刚才的还好些。”

她的小侍莞尔一笑,眼波盈盈,“陛下好品味,这是玲珑山上产的,最是清香甘甜不过,今年的年景又好,多少富户名士就惦记着这个呢。”

他又道:“不过,最好的还是在陛下宫里呢,是山上那几棵几百年的老茶树出的,拢共也就那么些子,咱们大人可是一日也没敢耽搁,忙忙地就献进京里去了。”

刘钰听着,却是脑后猛地一紧,脱口就斥道:“陛下面前,哪里有你多话的份儿?”

说着,也不容他辩,立刻就使了一个眼色,“下去!”

那小侍愣了愣,显见得有几分委屈,不知自己分明是在陛下面前讨巧,替她表功劳,如何就说错了话惹她不悦,但见她眼神凶狠,也不敢再留,连忙告了罪就下去了。

刘钰忙道:“底下的人不懂规矩,陛下勿怪。”

楚滢倒是面色淡淡,只一笑:“无妨,也不必叫他吓着了。”

刘钰见她神色如常,像是没听出来,才敢松一口气。

怪她这小侍,平日在她跟前伶俐讨巧惯了,在陛下面前也敢多话,殊不知,那好茶她是急忙送进了京不错,却是半分也没往宫里献,而是都在恭王府里头呢。

拢共就那么一点,恭王她老人家又难得有个看得上眼的东西,她可不得紧着伺候吗。

这要是陛下较真起来,问宫里如何没见着,她今日这一关可真是难过了。

万幸,大约是宫里头好东西也多,陛下享用不尽,一时半刻的压根想不起来,没有与她计较的意思。

好险,好险呐。

她刚舒了一口气,想背过身去抹一抹额上汗,却忽听前头传来沉沉敲击声,“咚——咚——”敲得杂乱无章,却像催命符似的惹人心烦。

楚滢端着茶盏,凝神听了一耳朵,就问:“是什么动静?”

她心里就暗骂,也不知是谁,早不来晚不来,净挑在今日给她找麻烦来了。

这便是衙门公堂门前的那一面登闻鼓。她在这知州任上,也快有十年了,远近百姓谁不知道,她最烦人敲这东西,有什么案情依着规矩陈上来便是了,平日里几乎无人来触这个霉头。

今日却偏挑在陛下在时,来平白生事。

她既不能不答,又不愿多生事端,便想着讨一个巧,赔笑道:“陛下稍坐,微臣这就去看看。”

不料还未迈步,就听那沉默许久的苏大人道:“这是有百姓在击鼓鸣冤。”

第45章 鸣冤 百姓苦。(二合一)

“哦?击鼓鸣冤?”楚滢斜斜一挑眼角, 手中的茶盏便放下了。

刘钰后脖颈一凉,心中连道这苏大人嘴太快,这般脾气秉性, 也不知平日在朝堂上是如何与同僚相与的。

“也不知今日是东家偷了西家的鸡,还是哪户又姐妹分家、男人拌嘴。”她赔着笑, 满面和气,“陛下您稍坐, 恕微臣失陪片刻,去前面看看。”

真是的,这太平富庶的江州府, 青天白日, 陛下跟前, 怎么会有冤情呢?

她说着, 作了个揖, 就要告退往外面去。

却不料楚滢粲然一笑:“哎,正好,朕也一同去瞧瞧。”

“啊?这……”刘钰嘴角笑容一僵, 连忙低头哈腰道, “陛下,您是九五之尊,这等鸡毛蒜皮、邻里纷争的小事, 哪配得上您亲自费功夫。”

她眼珠子一转,主意就来。

“不如您在这儿稍事休息, 微臣让方才几名侍人来打扇伺候,若是您想听个小曲儿一类的,他们也能唱得来,只您不嫌他们粗陋就成。”

楚滢却不顾她提议, 利落就站起身来,随手将衣摆掸了一掸,分外潇洒。

“无妨,朕在这儿坐了许久,也有些乏味。”她笑眯眯的,“朕从小长在宫里,还从没见过衙门升堂是个什么模样,正好,让朕也跟去见识见识。”

说着,还向刘钰一笑,十分诚心的模样,“刘卿放心,朕不懂诉讼刑狱之事,也必不与你添乱,你仍旧审你的,朕只坐在一旁观看罢了。”

瞧那神色,不像是要旁观升堂,反倒像是要看戏曲杂耍一般,兴味盎然。

刘钰还未及答话,就见一旁的苏锦也跟着起身,神色淡然,“臣也与陛下同去。”

眼见得他二人已是起身等候的模样,刘钰却也没有说辞好再推阻,心里暗道,罢了,这位陛下大约也只是孩子心性,瞧个新鲜,谅她也看不出个门道来。

至于这位帝师么,的确是个严谨细致的性子,不过久居朝中大员,对这民间诉讼之事,倒未必能懂几分,即便是一会儿真有什么,她三两句蒙混过去,又能如何?

如此,倒也不算太提心吊胆,躬身一引,便道:“陛下请,苏大人请。”

公堂就设在府衙的前面,一行人不出片刻即至,还未见着告状的人,就见百姓围在门前,里三层外三层地看热闹,想必都是为鼓声所吸引,想瞧瞧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敢击这衙门的登闻鼓,究竟有何冤屈要诉。

刘钰站到了公堂上,便犯了难。

若论尊卑,那合该陛下坐正堂,但陛下此番出巡,除去各道官员,底下的百姓却是并不知道多少的,要是此刻将她请上正座,这身份上却也难说。

却见楚滢毫无犹豫,面色不改,径自走向一旁坐了,冲她一拱手,“刘大人,请吧。”

她微服在外,衣衫并不见帝王服色,倒像是什么过路办事的官员,陪着一同听一听审,门外的百姓却也辨不清楚。

刘钰见她如此,也便如常坐了,将惊堂木一拍,扬声道:“是何人击鼓?”

立刻有衙役,从外头带进一人来。

是一名中年女子,形容黑瘦,像是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家,只身上的衣衫褴褛脏污,都辨不出本色来,像是不知多久没洗了。

她一进门纳头便拜,口中直呼:“青天大人在上,草民苦哇!”

这副模样,惊得刘钰的额角都跳了三跳。

可别是什么被乡绅抢占了田地的,或是在小吏富户手下吃过亏的,眼巴巴地跑到陛下跟前来讨公道,这若是捅出来,便要吃不了兜着走。

她当即将脸一沉,便道:“堂下姓甚名谁?”

那人就答:“草民齐二妮,叩见大人。”

她点点头,示意书吏记下。

“你此番击鼓升堂,所为何事?你且细细说来。”

不待对方开口,又补道:“你当知晓,这登闻鼓可不是等闲能击的,如今本官在此听你细说,替你主持公道,你却也要老实讲来,不可攀诬,不可诽谤,若所言之处有歪曲不实的,却也不可轻纵过去。”

其意显然,是在警告这民妇,想明白了再开口。

对面连连叩头,一叠声道:“草民不敢,草民所言句句是真,如有半句不实,便叫天打雷劈,客死异乡啊!”

说着,就落下泪来,其状悲切不已。

“草民乃是京郊人氏,年前和同乡一道,让人给骗了,说是出来做工,谁料想是给关进深山里头,比坐牢还不如哇。

“一连四五个月,咱们在里头过的,是猪狗不如的日子,草民这是好不容易,摸着空逃了出来,里头还关着千百号人呢。”

她跪在堂前,仰脸望着刘钰乞怜,“但求青天大人,替咱们做主,救一救里头的人呐。”

刘钰坐在高堂上,却是一身的汗陡然间都渗了出来,贴在脊背后头,黏着衣衫,凉飕飕一片。

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单挑在这时候来呢!

她只以为这击鼓鸣冤之人,至多不过是告官府豪绅,或许让陛下听了,有些麻烦,却是千想万想,也不曾料到,这竟是直冲着恭王殿下开在深山里的那处厂子来了。

她心里竟有那么一会儿工夫,怨恭王她老人家不谨慎,怎的特意挑了那般偏僻所在,又严防死守,竟还能让这样一个民妇给逃了出来呢?

若要在平时,她定是敷衍几句,让衙役将这人赶走了事,无奈在陛下跟前,却不得不将场面走下去。

她一挑眉,摆了个将信将疑的模样。

“哦?从京城到江州,何止千里,你们便如此不设防,轻信他人,不辞路途辛劳,过来做工?”

堂下那齐二妮闻言一愣,黑黢黢的脸上有些无所适从,低头搓手道:“都是让猪油蒙了眼睛了,见她们给的工钱多,想着出来做一阵工,虽是地方远些,多卖些力气,但能挣回钱去让一家老小过得宽裕些,也是值的,哪想到……”

刘钰就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问:“那叫你们做工的人呢,姓甚名谁,你们可识得?”

“咱们也不知道她究竟叫个什么名儿,平日里都喊她冬姐,要是当面见着,定是指认得出来的。”

“她如今人在何处?”

“还在那山坳子里头呢。”

刘钰假模假式,清了清嗓子,“嗯,你也知道,江州山岭甚多,便是你今日如此说了,本官要派人下去搜查寻人,却也需要一些时日。”

她环视堂下,既是冲着这齐二妮,也是冲门外围观百姓道:“今日便先如此吧,事情本官已放在心上了,自会着人去查,若是属实,定当给你一个公道。”

任谁听了,也是爱民如子,勤勉清正的青天大人。

齐二妮毕竟庄户出身,哪懂得这话里门道,当即便感激得涕泗横流,叩首称谢:“草民谢大人恩德!”

刘钰只道这没见过世面的民妇果然好糊弄,今天这一遭好险,竟这样就避了过去。

她将惊堂木一拍,便道:“退堂。”

不料还未起身,却听一旁自始至终不曾说过半句话的楚滢,忽地开了口:“你是京郊哪里人?”

见两边都一愣,她才笑笑,眉梢眼角尽是随意,“莫怪,我是京城来的官,这不,顺口问问,若是过阵子你的同乡脱了身,结了案子要回乡,我或许能让人打点帮衬些呢。”

齐二妮一听眼前这位年纪轻轻,不显山不露水的,竟是一名京官,当即膝行上前,冲着她又拜:“草民有眼无珠,竟不识得大人,多谢大人善心!”

说罢,就泣道:“草民是京郊齐家村人,是个小地方,大人尊贵,怕是没有听过。”

楚滢眉头微抬,轻轻一笑。

“无妨,让底下的人去查,总是不难找着的。”

她说着,还在椅子里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更舒服些。

“你们听来,都像是庄户人家,怎么摆着自家的田不种,反倒不远千里出来做工呢?”

对面闻言便抹泪,道:“让大人笑话了,咱们那个村子,除去种田,还会一门做烟花爆竹的手艺,这不是冬天里农闲吗,该干的活儿都干完了,正遇见那外乡人过来,说在江州一带有成气候的作坊,叫咱们过来做工挣钱。

“咱们一合计,虽说路远一些,但能给家里多挣出些吃穿,也划得来,顶多就是晚些回乡过年。哪能想到,一到江州地界上那人就翻了脸,将我们赶进山坳子里,只叫闷头做苦工,一步也不许踏出去,至于工钱,更是半个子儿都没见着。”

楚滢一手支着下颌,闲闲打量她,不像个官员审案的模样,倒像是市井听书一般随性。

“哦?她们竟有这样手段,你可知她们是什么来路?”

齐二妮就将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晓得,那些人古怪得很,先前一路上同咱们说的都是假话,到得地方,露了真面目,便成天拿着棍棒鞭子,驱赶着咱们干活,既不露出自己身份,更不许咱们相互之间多话。要是有人随意攀谈打听,让她们逮着了,便是往死里打。

“她们下手毒辣得厉害,打得人皮开肉绽,血肉横飞,单是我亲眼见过的,都有十来个,有些年岁大的,本就有病在身上的,当场死了的也有。咱们村有个人,我按辈分喊三姨妈,就是让她们给活生生打死了。

“还有那里面,又闷又臭,饭也不让吃饱,有得了病的,就扔在一边听天由命,眼瞧着不行了,不等人断气儿,就让人抬出去丢掉。那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她拉拉杂杂诉了一连串的苦,眼泪就像源源不断的河一样淌出来,落在过分憔悴的脸上,沿着皱纹流淌。

刘钰听得心惊胆战,只想着寻个由头,将她的话头止住,却见门外围看的百姓早已听得眼眶发红,义愤填膺。

有个高壮女子领头道:“太不像话了!天底下竟还有这样的事!”

四周便群起而动,纷纷附和。

“没想到咱们江州地界上,竟有这样黑透了心的地方。”

“这简直都不把人当人看了。”

她听着,只觉得耳朵里一片吵吵嚷嚷,心烦意乱。

若要在平时,她早就重重一拍惊堂木,让衙役将门前的人全都驱散了开去,再随意将这不识好歹的民妇处置了,别叫她坏恭王殿下的事。

然而眼前,有陛下坐在一边,却只能按捺着性子,不敢露了急躁出来。

偏偏楚滢面对这故事,像是听入了神似的,频频点头,“天下间竟有这等事,真是令我大开眼界了。”

说着,将身子向前略倾,还要问:“既是看守如此森严,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回大人的话,草民是运尸的时候趁机逃跑的。”齐二妮答道,“那日里死的一个人,被打得太厉害,满身的血,脑壳都敲烂了,那些看守嫌弃污糟,不愿意碰,让咱们几个抬出去扔掉,草民瞅准机会,先滚下山坡,后泅水跑了,好险没有让她们捉到。

“自打逃出来后,是白日里躲躲藏藏,夜里加紧赶路,这不,今天才到城中,一刻也没敢耽误,就向青天大人求救来了。”

说罢,又伏地叩首,涕泗横流,“还求大人救救咱们这些可怜人。”

一番话,听得门外围观者好几个跟着垂泪。

刘钰烦不胜烦,提心吊胆的,唯恐陛下真对此事上了心,赶紧就要打发她,“你急也急不来,本官方才已经说过,此事尚须人手和时间去查,你且退下,一旦查明果真如此,本官自会解救。”

话音刚落,却听沉默至今的苏锦忽然开口:“依我愚见,此案往后或还须她登堂作证,若是让她自去,恐怕将来一时找不见人,不如替她寻了客栈,好生安置,若需要时也好传她,刘大人以为如何?”

这话说得客气,话里话外却并不是容商量的意思。

刘钰心说,这哪里是在问她,帝师都当面开口了,她难道还有不许的道理不成?

只能赔着笑,道:“苏大人所言极是,是该这样办。”

说着,就唤官吏:“来呀,遣一个人领她下去,仔细安置了。”

却见楚滢摆摆手,笑得和气,“刘大人这里人手紧,事又多,何必劳动她们。正好,我手下倒有闲人,让她们跑腿就罢了。”

也不待她答话,扭头就道:“百宜,你带这位苦主去。”

百宜应了一声,立刻就上前,对那齐二妮温和道:“请您随奴婢来。”

齐二妮见状,激动得越发连连抹泪,被搀扶起来仍在称谢。

外头围观的百姓也啧啧称赞,都道官府的大人心善。

刘钰听着众人称道,一颗心却像悬在半空,左右都不是滋味。

她原是想先将场面掩饰过去,再让底下的人悄悄将这不知深浅的民妇料理了,别坏了恭王她老人家的好事。

至于陛下这边么,想必对这民间讼案并无多少兴趣,且终究是不会在江州久留的,只要陛下的御驾一离开,在这地界上如何办事,还不是她一人说了算?

如今这样一弄,却是难了。这事经了御前姑姑的手,她一时半会儿的,还当真不好让人动手了。

她单是没摸透,这位陛下是一时闲暇,听着这平头百姓的苦处发了善心呢,还是当真想要插手深查?

没容她细想,百宜将人领走,门外围观众人纷纷散去,这堂却也是该退了。

回到人后,她便仍是一副点头哈腰的模样,道:“陛下辛劳了,还是快回后院里歇着,微臣让人再换了茶水点心来。”

“嗯,”楚滢淡淡应了一声,忽道,“刘卿,方才这齐二妮所言,真有此事吗?这江州地界,在朕的印象中富庶安泰,民生和睦,怎么竟然如此。”

她一听,连忙掀了衣摆,就地便要跪下。

“陛下恕罪,这都是微臣的失职,在这江州知州任上,竟是半点也不知道。”

膝盖还未落到地上,就见楚滢摆一摆手,“罢了,这等藏在崇山峻岭里的营生,既是它有心避着人,你一时失察,也是有的。你平日治理州府,大抵还是不错,罪便不要请了,尽快将案子查清便是。”

刘钰连忙应允称是。

就见楚滢抻了抻胳膊,在人前活泛了一下筋骨,“朕坐了许久,也有些乏了,先回房中去歇歇,刘卿不必操心,自去忙你的。”

将要走了,又回头笑了一笑,“那评弹唱曲儿一类,还得要刘卿安排。”

她微怔了怔,忙堆起笑,“陛下放心,微臣明白。”

如此便行礼恭送,直到瞧着陛下和苏大人的身影走远了,她才直起身子来,徐徐舒出一口气。

方才她只以为,今日是要挨陛下查问了,心想着两害相权取其轻,承认自己为官失察,总比供出自己与恭王的算盘要好。却不料,这陛下不过随口问一两句,也不如何在意,心心念念着的,还是要听江南男子拨弦唱曲儿。

她不由心道,这般雏鸟似的小皇帝,在恭王她老人家面前,当真是不够看的,也怪不得她自己早早站队保身了。

而那边厢,楚滢与苏锦回到房中,脸色才渐渐地沉下来。

“没想到齐家村的人,当真在恭王的手底下。”

苏锦亦是脸色微青,一时间竟没有话答她。

他们此前,早有隐约猜测,这莫名失踪的齐家村人,怕不是与恭王的阴谋有什么联系,但始终没有实证,心里也不敢全信。

前世恭王在江州山岭里,不过是私开一座铜矿,楚滢先入为主,今生也总这样以为,只想着抓住证据,好查办了她了事。但如今……

她竟掳了人去私造火药,她想做什么?

“我竟不知道,恭王能胆大至此。”她冷声道。

苏锦少见她这般肃杀模样,亲手倒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声音和缓:“陛下无须动气。”

稍后,又补:“气也气不来什么。”

“嗯。”楚滢点点头,捧起他倒的茶喝了一口。

她怕自己脸色难看,反惹了他担心,有意扬起一个灿烂笑容,冲他道:“怎么样,我今天演得还可以吗?”

苏锦抿嘴笑着,看了她一眼,“何止今天,陛下这些日子以来都演得很好,怕是要将戏班子的活儿都给抢了。”

楚滢便哈哈大笑,笑罢了,才正色道:“只是委屈了苏大人。”

自打从宫里出来,她便装出了一个一心游山玩水,疏忽政事,连带着对苏锦也不甚在意的模样,到了江州之后,更是成日里贪图享乐,在地方官员的前呼后拥中飘飘欲仙。

倒让苏锦落得,白日里要陪着她四处走马观花,回到府衙中还要与知州周旋,想要讨些历年账册一类的东西来瞧,却因着这位陛下头一个不上心,被知州变着法地糊弄推脱。

前些日子里斥苏锦狐媚,不能拦着陛下南巡的那些大臣,如今已有不少改了风向,掉过头来说这帝师苏大人既可怜又无能,纵着陛下轻飘,自己鞍前马后地卖命,却也落不着好处。

背地里更是不乏悄悄说楚滢的,说她前阵子在京城,瞧着倒还像那么一回事,有些要励精图治的模样,不料终究是少年心性,稍一松懈,心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大楚朝,是难喽。

这些话她只作不知,其实半句不少都落进了耳朵里。

她伸手去抱苏锦,埋在他肩上吸了一口熟悉气息,眼中仍隐现忧色。

“可惜这演来演去的,终究演不到点子上。”

苏锦亦轻轻叹了一声:“比预想中更难。”

恭王与江州知州刘钰,利益纠葛早已盘根错节,他们此来,虽打的是帝王出巡的名义,乍看起来高高在上,实则暗地里却颇多掣肘。

人到了江州地界上,恭王心里定有防备,若是做得太明了,引起刘钰的警觉,恭王那边便立刻知道,敌在暗,我在明,反而陷入被动。

这些时日以来,楚滢只充作乐不思蜀的小皇帝,万事不管,意在麻痹刘钰,他绞尽脑汁与对面周旋,单凭拿到手上的这些东西,却至今寻不出什么大的错处,好有借口设卡查验过往货物。

眼看着五月将近,留的时间却也不多了。

若是恭王果真在造火药,事态之紧迫,已经不容他们再耽搁。

他正冥思苦想,忽觉一只手轻轻抚上他脸颊,身边人笑得软绵绵的,糯声糯气:“苏大人别太愁了,心烦伤身。”

他微微一笑,却也无奈,“若是臣能想出办法,自然就不愁了。”

话音刚落,唇上就被轻啄了一下,楚滢贴在他跟前,眼睛又圆又亮,像是小鹿。

“那假如我想出了办法,苏大人给什么奖励?”

他哭笑不得,抬手在她额上轻轻一点,“哪有还没说法子,先讨赏的?你先说来听听,究竟是什么。”

楚滢半个身子都挨在他身上,胸脯一起一伏,暖暖热热的。

“我的法子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兵行险着,或有奇效。只是……只是可能还要委屈苏大人一些。”

第46章 画舫 为你放烟花。

数日之后, 城中河上。

一艘画舫灯火通明,缓缓而行,隐约传来丝竹之声, 其后更有几只小船相随,隔着河水波光, 仿佛人间仙境一般。

岸上有看热闹的孩子,用手指着, 稚声稚气道:“爹爹你瞧,好漂亮呀。”

大人亦纷纷赞叹,直道不知是怎样的大户人家, 将从前见过的排场都给比下去了。

画舫上, 却有一老妇颤颤巍巍, 缓慢前行, 且须避让着行色匆匆传菜的下人, 行动间颇为令人提心吊胆。

身旁搀扶她的婢女不由道:“大人,您这是何苦来哉?这岂不折腾自己身子。”

老妇吃力地挺了挺腰杆,气势倒是很足。

“本官乃是户部尚书, 陛下既要出巡, 我按理便当伴驾随行,公文口谕,不可有一日耽搁, 何错之有啊?”

婢女苦着脸,又不敢十分与她辩, 只能低劝道:“陛下不也顾惜您年岁大了,一早便降了旨意,不须您亲自随行,只叫下面官员跟着便罢了, 让您在京城好生安养。”

顿了顿,又道:“便是今夜,其实您老也不必跟着游船的,听那些闹嗡嗡的歌舞曲子有什么意思?不如在官舍里歇息罢。”

此话一出,立时就让老妇瞪了一眼。

她拔高声音道:“连你也嫌本官老了?叫本官躺在家中做个痴人聋人?”

婢女忙道:“奴婢哪儿敢啊,您消消气,婢子不是这个意思。”

“哼,我前阵子还只道,是那姓苏的狐媚,哄着陛下偏听偏信他。”老妇气息粗重,七窍生烟,“如今方才晓得,陛下自个儿就是个不争气的,这才登基多少时日,便忙着下江南寻乐子来了。”

“哎呦,大人快别……”

婢女慌得不行,又不能真掩了她嘴,这老妇便越发气头上来,挥舞着拐棍比划。

“说什么视察官府,体察民情,这些日子是越发的荒唐了,不见她查问过半点政务,成日里只知道听曲儿看戏,那刘知州也真懂得投其所好,上赶着陪她胡闹。今日里可好,将这画舫游船都给拉了来。”

她满脸的痛心疾首,连连质问:“你可知道,里头寻来的都是些什么人?那都是教坊花楼里的伎子!那等龌龊东西,陛下竟也同他们一道厮混。这要是传了出去,还让人如何作想?”

将婢女急得四处张望,唯恐惹了大祸。

“大人您少说几句罢,一会儿再让人听见了。奴婢斗胆劝一句,这等事不是您能管得了的,您既是已经到了船上,便进去闲坐一夜,喝酒吃菜,找个身子不济的由头,早些告退便是了,眼不见心不烦。”

她是好心劝,这老妇却仍执拗。

“我活到这把年纪,也算是活够了,有什么不敢说的?若我早知道陛下这般荒唐,上回在凝心斋前,便合该再痛骂几句。以血为谏,便是文官之风骨!”

说得正激动,船随波微动,她脚下一个不稳,险些跌倒。

亏得婢女手上有力道,忙忙地扶住,一个劲儿地将她往里面架,“大人保重身子,进到里头可万万不能再说这些了。”

画舫是二层,富丽堂皇,美轮美奂中透出奢靡气息。

楼下厅里,楚滢已经在上首坐定了,苏锦在她身旁,席间坐的皆是此次随行的官员,外加一个知州刘钰,也陪侍在底下。

厅中香风细细,正有美貌少年踏乐起舞,正值江南仲春,身上穿的皆是轻罗软纱,紧贴着肌肤,纤长漂亮的线条便若隐若现。

行动之间,偶有衣袖衣摆扬起,雪藕似的小臂和小腿便露在外头,让一众女官看得耳热。

老妇进门时,瞧见的便是这幅场景。

她一张老脸僵得铁青,即便是婢女扶着她的手暗中使劲,极力劝阻,仍是从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

楚滢倒是满脸轻快,笑眯眯道:“李大人来了?”

她行下礼去,仍是不情不愿,“老臣年老力弱,来迟了,请陛下恕罪。”

“无妨,李大人年事已高,朕如何会怪罪?”

楚滢今日像是格外好性儿,道:“你这般年纪,还要辛苦伴驾出巡,已是十分不易,快坐吧。”

这李大人刚被扶到席间坐下,一见上前来替自己斟酒的人,便立刻又倒吸了一口气,险些没有背过去。

原来,此番侍宴的既非宫人,也不是府衙的下人,竟是城中烟花之地的小侍,眉目含情,不胜娇羞,举手投足都写着风流。

她气得双手直抖,连杯盏都举不起来。

身后婢女当着众人,也不好直言,只能婉转劝道:“大人怕是一路过来累着了,快歇歇。”

李大人紧闭双目,连连叹气,却被淹没在满室丝竹之间,半分动静也传不出来。

有君如此,大楚不幸啊!

她在这边厢气得直哆嗦,那一厢楚滢却眉开眼笑,冲着刘钰道:“刘卿这几日来安排甚好,随行侍奉,无一处不周到,朕稍后有赏。”

刘钰远远地坐在席间,闻言连忙起身,拱手道:“陛下出巡至江州境内,江州上下不胜荣幸,微臣任此地知州,接驾随侍,乃是分内事,安敢不用心,又有何颜面领赏呢。”

楚滢放下酒杯,朗声大笑,“也不是哪一处地方官,都有你这样的机敏与眼色,朕说你当得,你便当得,不必畏首畏尾。”

她这才敢谢了恩,头埋得低低的,尽是谦卑。

却挡不住席间诸大臣的目光一言难尽,像是锥子似的,直往她脸上扎。

谁人不知,这位刘知州是凭什么本事讨的陛下欢心?

前些日子,大费周章,征集了许多人力物力,伺候陛下游山玩水也就罢了,这些天却更是不得了,竟将那些教坊里的乐伎、戏园子里的伶人,都给一股脑儿地唤了来,成日里变着花样在陛下跟前折腾。

直闹得整个州府衙门,公文也不赶了,差也不办了,从早到晚鼓乐盈天,哪里还像是个森严的办公之所,比那花楼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外头的百姓消息不灵通,不知是陛下驾到才有此怪像,还直道是有什么大事,竟在这府衙里搭起台唱大戏来,探头探脑地想看究竟。

身为官员,只知阿谀奉承,怂恿着少不经事的陛下胡闹,这等行径,人人背地里都要唾弃。

楚滢倒像是不曾看见臣子们怪异的目光,仍是一团和气。

“朕在江州也停留了半月有余,这两天思量着,也是该往别处去了。”

“这样快?”刘钰作惊讶状,转瞬笑道,“微臣连同江州百姓,都极是不舍,还盼着陛下在此地多停留些时日才好。”

席间诸臣便越发不耻,个个心里嘲讽她谄媚已极。

楚滢面对这等马屁,倒是波澜不惊的,只笑笑,“不过朕倒有一事,还想劳烦刘卿。”

“陛下言重了,微臣愧不敢当。”对面赶紧道,“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朕今日坐这画舫,只觉春水碧波,极是怡人,忽然想到江南一带,水网密布,随后要去的地方理应与此间连通,不如泛舟而行,较之走陆路又别有一番意趣。”

她望着刘钰,轻描淡写,“不知这些船只,连同船工一类,若要再用些时日,可还方便吗?”

就听对面忙不迭道:“陛下这样说,实在是折煞微臣了。这是您赏给微臣和她们的体面。”

席间众人便更是个个面色难言,只不敢在陛下跟前十分显露了出来。

此番南行,已花费不少时日,水路相比于陆路,又更慢上许多,瞧陛下这般模样,是打定了主意要畅游了,哪管公文往来不便,政务堆积如山。

正心中叹气,却见百宜走到楚滢身旁,压低声音说了两句,楚滢将酒杯一放,面上就绽开笑来。

“走,众位爱卿,”她边起身边道,“随朕一同到外头去瞧个新鲜。”

众人一时皆怔住,不知这其中还有什么花样。

楚滢自不管她们,向着身旁的苏锦一伸手,“来,一起去。”

她在人间行如此亲密举动,苏锦的脸上却既不见喜色,也无羞意,反倒是容色清冷,竟像是无动于衷一般。

众目睽睽之下,她的手僵持在半空,顿了顿,复又道:“苏大人。”

苏锦的眉心微动,未发一言,终究是将手轻轻交到了她的掌心,虚借了一把力,便站起身来,在她的引领下向外走去。

只是二人之间,始终相隔两步,使得那相互交握的手悬在半空,显得有几分别扭,相比亲近,更像是不甘不愿。

众人走出厅外,站到甲板上,只见月明星稀,河道两岸是江州城的繁华所在,酒楼教坊,鳞次栉比,欢声笑语,灯火交映,落在水中,倒像是沉了满天的星。

夜风徐徐,倒是吹散了舱中酒气,甚是舒爽,只是谁也不明白,陛下心里怀的是什么主意。

终究是苏锦先问:“陛下想让臣等看些什么?”

语声亦是淡淡的,并显不出有几分兴趣。

话音刚落,只闻一声清啸,不远处的夜空里,忽地绽开一朵烟花。

第47章 侍儿 是府衙里的奴才,家世清白,模样……

寻常烟花, 众人也见了不少,只眼前这一种,倒真有些讲究。

它外头有一个彩绘的纸壳子, 形似凤鸟,动起来也很像是纸鸢, 直直地飞到天上,火药在里头燃得通明, 将彩凤映得精美非常,栩栩如生。

飞到极高处时,纸壳子恰好燃尽了, 烟花才不偏不倚地绽开, 开出满天绚烂, 火树银花。

即便是江州富庶之地, 和见惯了世面的京官, 此前也不曾见过这般精巧工艺,一时赞叹连连。

不单她们,连划船的船工, 伺候的下人和伎子, 也在后头挤挤挨挨地看热闹。

周遭喧闹中,唯有苏锦一个,身形单薄, 容颜冷清,好像千般热闹都与他无关似的。

“喜欢吗?”楚滢牵着他的手, 笑得微微眯起眼。

他只极轻地蹙了蹙眉,声音在河风里有些飘渺:“陛下让人弄这些,是为了臣吗?”

这一队船,原是首尾相连, 鱼贯而行的,此刻,后面几艘小的却都远远退开,只为燃放烟花时,不让响声与烟尘惊扰了主子。

那凤鸟烟花之后,又有许多平日里能见着的,龙出水、夜明珠、仙人送瑞一类,单挑那升得高的放,一时间看得人眼花缭乱,映得半边夜空都如白昼。

即便是繁华的江州城内,也甚少见过这样大的阵仗,街上行人纷纷驻足观看,个个仰着头,不乏兴味盎然地指点比划,连各处酒楼阁子里的人,也忍不住开窗探头一观。

便是在这一片盛景中,楚滢牵着苏锦,用恰好能被周遭众人听见的声音,不紧不慢道:“明日便是苏大人的诞辰,朕便以这些烟花相贺,苏大人以为如何?”

一时之间,四周便全静下来。

在满天烟花的隆隆声,和两岸游人的欢笑议论声中,唯独这一艘画舫上,静得那样不合时宜,各怀心思。

苏锦沉默了片刻,终究是道:“多谢陛下,臣感念于心。”

脸上却不见半分喜色,只如平日在朝堂上一般,云淡风轻,又透着几分疏离。

许是河上的夜风吹着的缘故,他被楚滢握在掌心的手,忽地轻颤了颤,像是冷似的。

一众臣子之中,那李大人头一个耐不住,愤愤道:“成何体统!”

只是她年迈体弱,方才出来时,便不曾往前凑,只站在那船舱的口子上,远远望着,这一句遮掩在烟花鸣响中,倒不曾让人听见了去。

身旁的婢女被唬了一跳,压低声音,匆匆劝她:“大人,此刻可千万不能扫陛下的兴头呀。”

她抱住李大人的臂膀,一个劲儿道:“外头风大,咱们还是回去歇着吧,陛下不会怪罪的。”

那李大人重重地出了一口气,横眉怒目,“眼前若是后宫君侍,任凭陛下如何铺张,本官亦无话可说。可他苏锦是什么身份?不过一介朝臣罢了,日日住在宫里,身担帝师之职,不想着如何匡扶社稷,反倒每天琢磨着怎样蛊惑陛下去了!这叫做什么?妖孽误国呀!”

她说得兴起,义愤填膺,离得近的几位朝臣都听见了,回头偷眼觑她,神色晦涩。

慌得婢女赶紧将她往船舱里扶。

“大人喝得多了,快进里面去吧,何况……”

她瞥一眼那站在船尾的人,终究是忍不住说出了心里的疑问:“何况奴婢瞧着,帝师大人也未必如何高兴。”

的确,不单是她,苏锦的脸色落在所有人的眼里,都令人心生疑问。

按理说,区区一男子,能让陛下费这样多的心思,当着众人之前给这样大的脸面,应当是受宠若惊,喜不自胜才对。

可他眉头却只微微蹙起,仰头望着天上烟花,神色怔忪,竟像是有些出神,眸中映着那五光十色,却显出几分落寞。

楚滢想是也看见了,回转头去,静静地望着他,“怎么,苏大人不高兴吗?”

他收回目光,只微微一笑:“陛下这些日子,百忙之中还抽空为臣庆生,臣如何敢不领情。”

此话一出,周遭便传来几声低低的吸气声。

离得近的臣子唯恐惹祸上身,只埋头装作事不关己,远些的却耐不住,偷偷交换眼色,俱是惊异非常。

这话,几乎是明着怨怼陛下连日寻欢作乐了。

这位苏大人向来沉稳从容,喜怒不形于色,便是在朝堂上受人言语奚落,也从不当面作色,怎么到了陛下跟前,倒是一反常态,乔张做致起来?

怕不是瞧着陛下往日里爱重他,便认不清自己的身份,敢当众拿捏陛下吧?

天上的烟花落幕了,余烬窸窸窣窣地落下来,明月长空里,只有火药的烟气未散,如白雾似地缭绕着。

楚滢站定在原处,与苏锦对视了片刻,却到底没有说什么,仍旧是牵着他的手,只淡淡道:“看完了,便进去吧。”

诸人重回席间落座。

丝竹声又起,小侍们方才便将黄酒煨在铜吊子上,此刻热热的,正好入喉,抚得方才吹过夜风的身子暖融融的,舒适至极。

“素闻这江南产得好黄酒,”楚滢在上首托着下巴,笑道,“果然不错。”

一片闲谈声中,刘钰却顾不上在御前凑趣儿讨喜,暗中向伺候在侧的百宜使了个眼色,二人前后脚避开人,站到船舱外去。

“姑姑,”这人压低声音,颇为犹疑,“您看这一会儿……还照原定的来吗?”

百宜站在她跟前,模样端肃,神色从容。

“既是陛下不曾发话,那自然是原先怎样定,如今仍旧怎样办。”

“这……”

刘钰的目光忍不住往舱内一飘,脸上十分为难。

她也知道,这百宜姑姑是御前亲近的人,她开口那便等同于是陛下的意思,前日里,事情也是她亲口吩咐下来的。

只是如今……

她远远望着船舱里边,坐在陛下身侧的苏大人,容色清冷,喝酒吃菜都不过浅尝辄止,像是满腹心事一般。

她心里便忐忑得很。

方才众目睽睽之下,陛下可是燃了烟花为苏大人贺生辰的,饶是如此,二人之间也不见浓情蜜意,反倒像是怀着几分别扭似的。

若是此时按原定的计划走,这万一闹将起来……

她终究只是地方知州,不曾在京中任职,更没有见过宫中的风浪,便不由得揣着小心,多问了一句:“微臣极怕惹出祸事来,却也担待不起。还请姑姑可怜微臣,给指一条明路。”

百宜瞥了她一眼,只淡淡一笑,不达眼底。

“咱们都是奴婢,怎能揣测陛下的心意?刘大人无须担心,陛下让如何做,便做就是了。”

如此,刘钰算是自个儿讨了个没趣,也无法,只得依言办来。

她先送走百宜,又叫过自己带来的人,低声嘱咐几句,这才回到厅中。

里头一曲正近尾声,满室的酒菜香气,在船舱内浮动,倒显出几分滞闷来,扰得人昏昏沉沉。

凤箫的最后一声余韵也散了,只见厅中乐伎舞伎皆静待在场,却迟迟不见新的动静。

楚滢坐在上头,红光满面,像是有些喝多了的模样,扬声问:“嗯?如何不奏下一曲了?”

刘钰这才站起身,恭恭敬敬地一揖,“下面人排演了一支新曲,愿请陛下一观。”

“哦?”年轻的帝王一挑眉,不甚在意的模样,“那便呈上来。”

她应了一声,轻轻击了两下掌,便见从外头进来一人。

是个纤纤弱弱的少年,大约才十五六岁模样,生得便如嫩柳一般,更着意穿了一身浅碧色的春衫,越发衬出身段婀娜,腰肢不盈一握。

若论相貌,实则并不出众,不过当得起一个眉清目秀而已,但或许是江南男子格外婉约,眉梢眼角的那副意态,倒的确是有几分味道。

他手上抱着一把琵琶,一路进来,便径自弹拨。

平心而论,琴技并不如何见长,相比先前那些琴师乐伎,要逊色许多,至多是取一个江南小调的清新罢了。

只是那游走于弦上的春葱玉指,白皙动人,倒显得曲子如何并不重要了。

他行至御前,短短一曲也便奏完了,在座诸人只听了个囫囵,尚未来得及品评,便见他婀娜福身,眉目含羞。

“奴给陛下问安,愿陛下万福。”

席间大臣皆是位高权重,见惯场面的,这一番动静,如何瞧不出来用意?当即有几个,就抬眼向刘钰看去,目光极是轻蔑。

那意思很明白了——堂堂一个知州,处处阿谀奉承还不够,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施展这般招数,那当真是连半分脸皮也不要了。

刘钰直感到面皮发烫,让几道锥子似的目光盯着,也不敢擅动,实在苦不堪言。

她心道,这也不是她谄媚,实是陛下暗地里命人交代了的,她不过是个推波助澜的木头船桨罢了,这与她有何干系?

无法,只能是她背这口黑锅罢了。

满室微妙的静默中,她抬眼看了看上首,只见苏锦脸色微微紧绷,一双眸子凉凉的,直望着那抱琵琶的少年。

身旁的楚滢神色似是漫不经心,一眼扫过来,落在她身上停了一停,却叫人脚底下发颤,不得不掂量。

她暗自叫苦,心里直道,她好端端的坐在知州任上,如何还要卷进这样的苦差事。

面上却只能堆起笑,拱手问:“陛下瞧这侍儿如何?”

楚滢斜斜打量着她,“刘卿有话,不妨直说。”

刘钰越发觉得,自己这口锅顶得,当真是没有名堂。

“陛下出巡在外,为了民生晨兴夜寐,微臣心里极是不安。那些教坊里的男子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给微臣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叫他们往陛下跟前凑。”

她笑得极尽暧昧,“只这一个,是府衙里的奴才,家世清白的,模样也干净。若是陛下不嫌弃,便叫他在跟前端茶递水,以慰路途辛劳吧。”

第48章 禁足 这就是朕的好帝师。(二合一)……

她话说得隐晦, 在场又有谁是不曾见过世面的,哪能听不出这其中隐含的意思?

当即有几名大臣,便别过脸去, 以袖掩面,频频摇头, 瞧那模样深以与这般人同朝做官为耻。

刘钰私心里瞧着,对面坐的那位李大人, 若不是当着御前不好发作,怕是就要挥起拐杖向她抡过来了。

她心里不由再度叫苦。分明是陛下自个儿的主意,如今却泼得她一身泥。

万幸, 上面高高坐着的楚滢, 倒也没让她难堪太久。

她向着面前的小侍打量了几眼, 就轻笑一声:“这江州果然人杰地灵, 不过是府衙里做杂事的侍儿, 倒也生得清秀可人。”

那小侍闻言,本就桃花似的面颊上顿时又添了红,半低着头, 羞怯难当, 一缕墨发从鬓边垂下,越发衬得人如清水芙蓉。

刘钰赶紧趁热打铁,道:“咱们府衙里粗陋, 哪赶得上宫里头的人规矩伶俐?微臣矮子里拔高个儿,择了最乖巧懂事的, 才敢送到陛下跟前伺候。”

说着,就冲那侍儿使个眼色:“陛下抬举你呢,还不快谢恩?”

心里只想着将这一节草草过了,别再蹚这浑水。

那侍儿也是个机灵的, 知道这便是自己飞上枝头的日子了,莞尔一笑,眉目含情,“奴谢陛下恩典。”

“嗯,”楚滢点点头,像是心情甚好,“那往后便跟在朕身边吧。”

席间颇有一些耿直的大臣,脸色发黑,瞧着便没有什么好模样,只是不敢在陛下跟前出言无状,只能将钉子似的目光直往刘钰脸上投,将脸色都摆给了她看。

尽管人人都明白,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但终究她没有将话说死,并不曾当场封了位份下来。

没有名分,那即便是侍了寝,也不过是一名官男子。陛下身为九五之尊,如今后宫尚且空虚,更没有一女半子,毕竟也是韶华鼎盛的年纪,要在身边留几个人伺候起居,仿佛也没有什么值得指摘。

只是这巡幸江南,便从民间带了一名男子回宫,且不是什么高门大户的儿子,不过是江州知州敬献上来的一个小侍,这传出去仿佛总是……

各人心里刚掂量到半截儿,却冷不防听见一道清冽声音响起。

“陛下让他跟着御驾,是作何之用?”

一时间,众人都抬起了头,停了杯箸,望着那发声之人,惊愕不已。

苏锦一整夜都没怎么开口,即便楚滢特意命人演了一场烟花,为他贺诞辰,他也不过寥寥几句谢恩,不冷不热的,并不见如何上心。

此刻却一反前态,目光如炬,直盯着身侧的人。

楚滢让他问得一怔,唇边挂着的笑落下来两分,声调倒还平和:“不过是在朕跟前添茶倒水,做些微末功夫罢了。”

稍停了停,又道:“此次出来,带的人原就不多,许多事里外都只靠百宜一人,她也辛苦。”

这话出口,已是额外多言解释了,只差明晃晃地写着另眼相待。

苏锦却只牵了牵唇角,笑得有些发凉,让人捉摸不透。

他目光在楚滢和那小侍之间来回一转,声音平静,却如惊雷。

“哦,是吗?那今日御前侍奉的功劳,不知回了京城之后,又打算如何嘉奖呢?”

他直直望着楚滢,笑容和煦,“是封贵人呢,还是直接位列四君?”

“……”

船舱里这样多的人,静得连半分大气也不敢出,原跪坐在中央空地的乐伎和舞伎,都瑟缩着身子,露出求救般的目光,只求快些逃离这是非之地。

楚滢与他对视着,像是有片刻错愕,眸中划过某些难言的情绪,衬着唇边未褪尽的笑意,显得格外别扭。

但她最终只是轻笑了笑,与平日和苏锦一同上朝时没什么两样。

“苏大人说什么呢?”

她说着,就用下巴轻点了点,示意身后的百宜倒酒,那模样并无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的意思,明摆着是想轻放了过去。

只是百宜刚执起酒壶,苏锦的声音却再度冷冷传来。

“臣有何处说错了吗?区区一个府衙内的侍人,竟值得陛下大费周章,婉转迂回地让人送到身边,若是不给个贵重些的位份,又怎能对得起陛下这一番用心?”

“……”

他此言一出,众人的下巴几乎都要给惊掉了,头埋得低低的,不敢触了上面的霉头,只敢与邻座你看我,我看你,俱是满脸的震惊。

苏大人今夜这是怎么了?

苏锦端正自持,一言一行稳妥周到,从不行差踏错,乃是出了名的,尤其是任了帝师之职后,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更是力求无过,向来都是三思而后行的。

也是因此,朝中许多人背地里都说,男子做到这般份上,实在是无趣,古板得紧,半分也不讨人喜欢。

而眼前,他的冷淡锐利,大异于往日,几乎像是改了一个人一般。

百宜捧着酒壶的手,也忍不住一僵,但在御前不好坏了规矩,正要假作无事继续斟酒,不料楚滢轻轻一抬手,竟是以帝王之尊,亲自将她拦下了。

这便是大事不好的征兆。

“苏大人,”楚滢望着苏锦,眉眼间竟还像含了一分笑,“这是在说哪里的话。”

苏锦眼睫微颤,神色平静得有些异样,总像是勉强维持着这一刻体面,但稍有一阵风过,就要抖落了他一身霜雪似的。

“陛下听不明白吗?”他淡淡道,“这侍人早在前几日里,就得了陛下青眼,您若是有意,发一句话便是了,自然没有不从的,何必让刘知州今夜当着人前,演这一出戏码。”

“……”

这般奢靡的画舫,原是处处设计妥帖的,只要闭紧了门窗,任凭外面如何夜凉,舱中都是暖意融融,绝不会冻着了出游的贵人。

然而此刻,厅里竟忽地凉得很,像是外面河上的风一夕之间全都灌了进来,吹得满身萧索,人人背脊上都寒毛直竖。

只是再凉,也凉不过楚滢此刻的目光。

“苏大人,你怕是喝多了。”她轻声道。

她已经褪去了素日和气的外衣,话音里的威慑之意明白地显露出来,让人无法忽视。

尽管人人都心知肚明,这知州刘钰没有那样大的胆量,将府衙里伺候人的侍儿都随意敬献上来,供陛下金玉之躯受用。她敢这样做,必是事先得了授意。

然而,胆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明晃晃地挑破,半分也不给陛下留脸面,哪怕是苏锦,这也……

满室噤若寒蝉中,只有苏锦一人不慌不忙。

“臣没有。”他微微笑了一下,却像是苦涩,“臣身为帝师,只是行教导劝谏之责而已。”

楚滢挑起唇角看着他,神色难辨。

“苏大人想劝谏朕些什么?”

“陛下金尊玉贵,即便要选人侍奉在跟前,不说出自何等簪缨世家,至少也该是出身良籍,方不辱没了皇室门楣。”

他淡淡一眼扫向那小侍,轻描淡写:“他的身份不妥。”

那小侍在跟前站了许久,本已是落了难堪,再让他这样一说,越发无地自容,眼眶红红,原是要哭的,撞上他在朝堂上能震慑百官的眼神,又硬生生让吓了回去,垂着眉眼,不敢出声。

楚滢瞧在眼里,就止不住地泛上冷笑。

“哦?那苏大人以为,当如何做才好?”

她神色已是相当不善,席间有与苏锦无甚仇怨的,已经悄悄向他递眼色,意在劝他知难而退,不可仗着陛下素日厚待他,当真忘了分寸。

不料苏锦却像是坦然自若,甚至对答如流。

“依臣所见,便该让刘知州将他领回去,从前如何,往后还如何。另外……”

他抬眼看向刘钰,不假思索,“刘知州一味逢迎,举荐失当,理应受罚。”

“苏锦!”

楚滢骤然拔高声音,将满室的人齐齐吓了一跳,有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从各个角落里传来。

有几个胆小些的官员,已经四下里偷眼打量,膝下发软,心里揣摩着何时该跪。

那小侍更是没经过大风浪,哪里经得住皇帝勃然大怒,当即就挂了泪珠子,抖得像是风中残叶似的。

楚滢瞥了他一眼,冷声冲刘钰道:“带下去。”

又看看匍匐在厅堂中央,恨不能遁进地里去的那些舞伎乐伎。

“这些也一并退下,别碍朕的眼。”

刘钰自打方才起,连一声赐座都没听见,在这暗流汹涌中杵了半天,正叫苦不迭,闻言立刻一叠声地答应,飞快招呼了那些人,低头哈腰地就退出去。

连带着她自己,也只当是得救了一般。

帝王的盛怒之下,只有苏锦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微讽般的笑意。

“陛下这是在和臣动怒吗?”

楚滢望着他,像是咬了咬牙,竟也被气得笑了。

“苏大人以为,朕不敢?”

“不,雷霆雨露,莫非君恩,臣在朝中这些年,如何能不懂得这个道理。”

他忽地扬脸一笑,竟有几分明快,“只是,陛下唤臣一声老师,向来待臣敬重有加,颇多照拂,臣这些时日以来,从不曾被陛下疾言厉色过,且为此常感念于心。”

“……”

楚滢在他轻柔的语气里,狠狠一怔,目中现出一瞬间无措。

“苏大人……”

她不自觉地抬了抬手,像是要当着众人的面去牵他,然而还未触及他衣袖,却见苏锦的笑容骤然转为讥讽。

“臣从没有想过,陛下有朝一日当众苛责臣,竟是为了区区一个侍人。”

于是众人眼睁睁地看着,楚滢眼中刚浮起的一丝暖色,即刻又隐了下去,反而换上了几分不耐烦。

“苏锦。”她沉声道,有明白的呵斥意味。

苏锦从椅子上站起了身,退开几步,庄重地向她行了一礼,神色肃穆。

“先帝临终前,将陛下托付与臣,授臣帝师一职,臣便自以为应当事无巨细,匡扶陛下,以求海晏河清,天下安宁。”

他道:“陛下此番出巡以来,日日耽于游乐,疏忽政事,已令百官侧目。如今又不顾礼法,竟要纳奴籍男子入宫,若要传扬出去,岂不为天下笑柄?臣在其位,便无法……”

“放肆!”

他的话音骤然被打断,只见眼前楚滢一张脸紧绷,目中燃着怒火。

他还未如何,席间众人全跪下了,哗啦啦一片,目之所及,皆是宝髻珠钗,匍匐于地。

“陛下息怒。”

一转眼,满室里站着的,竟只有他一个。

楚滢端坐于上首,笑得生凉,“苏大人,你口口声声倒是磊落,你自己信吗?”

他维持着行礼的姿态,微皱了眉头,“陛下之意,臣不明白。”

“他不过是个侍儿,朕还不曾开口,要予他什么册封,他是奴籍还是良籍,真有那么重要吗?你究竟是站在帝师的位置上,来教训朕,还是……”

她勾了勾唇角,辨不清是轻蔑抑或暧昧。

“还是,你将自己视作朕的枕边人?”

“……”

苏锦的身子猛然一颤,平静到此刻的脸上,才忽然现出了几分苍白。他动了动唇,没能说出一个字,好像单是站在这里,就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气。

楚滢注视着他,有那么一会儿,好像要僵持到天荒地老。

良久,才轻声道:“朕向来喜欢你。”

他仍是低头拱着手,半分也没有抬眼看她,只眉心蹙得极紧,像是忍着什么天大的酸楚。

“正是因着喜欢你,朕愿意为你燃烟花,愿意当着群臣的面为你庆生,即便是越了礼法,亦无不可,但是,”她垂眸看着他,音调平静,“但是,哪怕有朝一日,你当真成了朕的君后,你也是朕的臣子,朕的夫郎,无权置喙朕的决定,更不能犯善妒的大忌。”

她不疾不徐,脸色淡漠,仿佛从前种种温存,皆是片刻幻象。

她爱他,但她也终究是一个帝王。

“苏锦,你越界了。”

他的脚下忽地晃了一晃,仓促稳住身子,脸色却已颓然,好像从前他身为男子,傲立于朝堂之上的光华,在这一刻都尽数泯灭了。

他眼见得楚滢转过头,向百宜道:“这船上能腾出屋子不能?”

“二层除了您的卧房以外,原还有一间小的。”百宜小心觑着她神色,“只是怕还没能准备。”

“那便遣人打扫了,请苏大人住进去。”

楚滢脸色冰冷,毫不犹豫,“在抵达下一处州府之前,苏大人便不必出来辛劳了,只在房里安心休养吧。”

“……”

四周闻言,满座皆惊。

有几名大臣已是按捺不住,悄悄抬起眼来,惊疑不定地望着前方二人。

陛下这意思竟是,要将苏大人禁足?

苏锦脸上雪白,连双唇也没有血色,却并不争辩,更不求情,好像方才与她那一番对峙,已经耗尽了他的心力。

他只掀了衣袍下摆,端端正正地跪下,以首触地。

“臣谢陛下赏罚。”

“……”

楚滢坐在上首,眉心悚然一动,默默攥紧了拳。

却在此时,那底下跪的众人中,忽地传出一道苍老声音:“陛下,不可如此啊!”

满朝之中,再没有比这人年纪大的了,众人不必回头,都知道这出声的是谁,跪在她身边的倪雪鸿沉默了整夜,此刻却也不好看她惹祸,忙着按她袖子。

“李大人,慎言呐!”

这李大人却不领她的情,一把老胳膊老腿儿的,还要挣扎着从她手里抽回袖子,要膝行向前。

口中还道:“不成,老婆子我不能由着陛下这样胡来。”

倪雪鸿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觉得今夜这一出疾风骤雨,来得毫无征兆,令人胆寒。

苏锦在陛下心里是什么位置,满朝文武中间,恐怕没有比她更清楚的了。为了他,陛下几乎将她这个兵部尚书给剃了头,她至今想起当时一幕,仍然胆寒不已,无数个夜里,都惊悸难安,时刻警醒着自己规矩为官,忠于陛下,切不可再与那恭王走一路。

但是即便如此,陛下对她,也只威慑敲打,而从未破格动怒。

而今夜,陛下竟忽地失了态,在大庭广众之下呵斥了苏锦,勃然大怒,丝毫不顾往日情分。

这当真是为区区一个得了青眼的小侍吗?

她觉得自己是既老,又愚钝,竟半点都没有看明白。

只是这一番计较,她却也不好对这顽固的李大人开口。

正为难间,却听上面楚滢扬声道:“李大人,倪大人,说什么悄悄话呢?也让朕听听。”

她立刻吓了一哆嗦,俯首道:“臣不敢。”

那李大人却是个有胆色的,趁机一把甩开了她,颤颤巍巍膝行上前,口中道:“陛下,老臣以为,不当如此对待苏大人!”

“哦?”楚滢挑了挑眉,几乎是有些想笑,“你不是一向看不惯他吗?”

“一码归一码,老臣心里如何看他是一回事,陛下身为人君,当如何待下,又是另一回事。”

这老妇梗着脖子,中气倒是很足,“苏大人所言,老臣亦深以为然。此奴籍男子,不宜入宫奉圣,此为其一。即便陛下为此震怒,将苏大人禁足却也无理,此为其二。”

一番话,说得底下众人越发战战兢兢,人人心中道其胆大。

楚滢倒是笑了笑,“无理在何处?给朕说说。”

“苏大人身任帝师之职,直言进谏,无须受过。且即便要罚,对臣子却也无禁足一说,说到底,不论陛下私底下如何,他终究还不是您的后宫君侍。”

楚滢打量着她,像是有几分不可思议。

“从李大人口中听见这番话,倒是大出朕的意料。”

“老臣并非为他求情,只是君臣之道,祖宗之律,不可违,不可乱。”

一时之间,满室官员竟有几分被震住了,面面相觑,其情其状,像是对她的话颇有些赞同。

楚滢扬了扬眉梢,还未说话,跪在她面前的苏锦却忽地笑了一声。

“我只道李大人素日与我不睦,以为我祸乱朝纲,不料今日,能听李大人此言,晚辈这厢谢过了。”

他略略侧转身,对那老妇颔首示意。

“只是陛下金口玉言,驷马难追,既是下了口谕,便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他抬头望着端坐的楚滢,笑容苦涩,又仿佛带着快意,“臣要百官和天下都看着,陛下是如何为一民间男子迷了眼,竟置往日情谊于不顾,要将她的帝师软禁惩戒的。”

“……!”

楚滢刚有所松动的神色,陡然绷紧,劈手夺过一旁酒杯。

“陛下!”百宜惊呼。

苏锦的身子一晃,紧紧地闭了眼,唇角抿成一线。

众人仓皇间,只见楚滢一扬手,酒杯利落飞出。

却终究不是朝向苏锦,而是落入远处墙角,其声清脆尖利,碎瓷四溅。

“这就是朕的好帝师!”她勃然作色,拂袖而起,“李大人,你给朕瞧瞧,他值不值得你为他求情!”

一片劝慰息怒的声音里,她转身而去,抛下冷冰冰的一句:“即刻将苏锦禁足,不得有违!朕不希望再听见有人说和半句。”

她裙角消失在门边的那一刻,苏锦仍旧直挺挺地跪着,只唇角极轻地扬了一扬,辨不明神色。

第49章 脱逃 金蝉脱壳。

一夕之间, 人尽皆知,帝师苏大人惹了陛下不痛快,被禁足于画舫之上, 只许贴身侍人里外传递,除此之外, 一步都出不得房门。

船是刘知州孝敬的,顺流而下, 一路往相邻的越州去。

最大的画舫上,只有楚滢与苏锦,还有近身伺候的宫人, 余下的臣子与随从, 都安置在后头的船上。

另有天机军的随行护卫将士, 由于人数甚众, 而船只所能载毕竟有限, 便折了个中,一部分随船守卫,另一部分押着车马, 仍旧走陆路, 只待到了越州会合。

如此,便一路行去。

江南水域宁静,无风无浪, 这刘知州寻来的船又大又稳,加之楚滢提出走水路, 乃是为了沿途赏玩,而非赶路,船工自然将船驶得小心又妥帖,比之陆上车马颠簸, 不知舒服多少。

在后头船上待着的官员们,离开了楚滢的眼皮子底下,也自在许多,三五成群,或临河品茶,或凭栏吹风,自然也免不了要讲闲话。

而这话头,有意无意地,还是奔着前头画舫里那两位去了。

“你说这苏大人,这回是怎么了?”

“不知道啊,如何就那般想不开,竟在大庭广众之下与陛下争起来,这不是存了心要给陛下难堪吗?”

“可不是,要我说他也真是个糊涂的。假若是关起门来争辩几句,或许陛下看他往日的情面,还让着几分,不至于如何。可他在人前就这样言行无状,咱们这些人可都看着呢,陛下要是不罚他,那脸可还往哪儿搁?”

周遭口舌纷纷里,却有一人冷冷一笑,道:“你们知道什么?”

她们这一群年轻官员,原就是品秩相近,素日交好的,见她一派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模样,个个都不服,嬉笑着激她:“你倒又知道些什么?说来听听。”

“你是躲到龙床底下听床脚了不成,可别托大。”

那人眼珠子转了一圈,分外轻蔑,“这苏大人在陛下跟前是什么身份,诸位都是心知肚明的,自然无须我再多言。你们单心里想想,他一介男子,时年已有二十五六了,眼下最心心念念的是什么?”

人群中有人小声道:“我瞧着,他最放在心尖儿上的还是权柄,还男子呢,比女子都心狠果决,怕人得厉害。”

话未说完,立时就挨了一记白眼。

旁边赶紧有人道:“你懂什么,这男子在朝堂上爬得再高,终究是男子,无妻主可依靠,哪里是长久之计。自然是惦记着趁年纪尚不算太老,还有几分容颜,早些择一良木而栖,这才是后半辈子的正经。”

那先头故弄玄虚的,听了这一句附和,才算是舒服了,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

“咱们陛下年纪尚轻,自然是不心急的,苏大人却已是耽误不得了。他自任帝师起,一直住在后宫,名节上早已不剩下什么了,又与陛下日夜相对,眼见得自己这边迟迟没个说法,陛下出来一趟,却又瞧上了新人。若是换了你们,心里作何想头?”

“那倒也果真是。但不论怎样讲,这在人前闹将起来总是……”

“他哪里是没有分寸,怕是心里头跟明镜似的,知道陛下待他不过尔尔罢了,心先凉了半截儿,这才借着此番由头,当众闹开来,只盼着能激陛下一激,替自己博一个名分。”

这人边说,边摇摇头,似乎叹息:“可惜,赌错喽。”

众人正将她的话揣在怀里思量,纷纷点头沉吟,忽有眼尖的,见不远处一道身影走过去,头皮一紧,连忙喊道:“见过倪大人。”

她这一出声,众人赶紧起身行礼,匆忙问安。

倪雪鸿原想悄悄经过的步伐,只能硬生生止住。

她转回身来,面对这一群年轻的后辈,淡淡点头,“不必拘礼。”

心里却道,这群小兔崽子,眼神如何就这样好。

她方才打楼梯上下来,就听见她们在这儿聚众闲话,大放厥词,暗道年轻人果然毛躁之余,她压根没想管这趟闲事,只打算默默路过,权当做没听见。

她如今对那画舫里的二位,是半分也摸不清,也丝毫没指望能窥破什么秘辛,她如今信奉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求装聋作哑,做个庸吏,能在兵部任上光彩卸任,颐养天年。

至于陛下与苏锦的事,不是她能问的。

偏偏眼前这些官员见了她,颇有些惶恐,想是以为方才的议论让她听去,留了把柄。

其中有胆小的,便仓皇道:“倪大人,晚辈们知错了,再不敢胡言乱语了。”

她扫一眼面前诸人,无奈担着兵部尚书的职在身上,在她们面前终究不能失了体面,只得干咳一声,摆出一副肃穆面容来。

“自己知道便罢了。主子的事,何时能轮到你我议论?在朝为官,还是当警醒小心为上。”

这群人听了她的教训,便诺诺应声,方才的眉飞色舞此刻全不见了,个个灰溜溜的,低着头散开了去,躲进舱房里去了。

倪雪鸿这才望着外面河岸与清波,吐了一口气。

她在朝中日久,从前许多年里,都只当了一个糊涂官,大义无损,小节有亏,至于先帝猝然驾崩后,更是一时走歪了心思,受制于恭王,险些将自己的前程和一家老小都交代进去。

直到那回祭天遇刺后,楚滢亲自敲打她时,她才乍然惊觉,这看似懵懂的新帝,内里竟有不落下风的城府与手腕。

因而,哪怕此番众人皆信了,是苏锦一时失了方寸,触怒陛下,她心里却总不敢十分笃定。

她只觉得,许是自己真的老了,越来越看不清眼前局势了。

而另一边,巍峨富丽的画舫上,百宜正立在卧房门外,面对着满目忧色的细柳。

“百宜姑姑,您别怪奴婢僭越。”她小声道,“您素日待奴婢们好,咱们都是知道的,要不然,也不敢壮了胆子来和您打听。”

百宜低头望着她,轻叹一口气。

就见这小丫头噙着一汪眼泪,像是乞求一般,“姑姑,昨夜的情形奴婢们不曾见着,听说后都慌得没了主意,秋桑哥哥又在里头伺候,连个能问的人都没有。他们都推举了奴婢来寻您,只想问问,咱们大人如今怎样了。”

陛下出巡,这些做杂事的宫人,原是没有资格随御驾出来的,是楚滢心疼苏锦,格外体恤,怕他身边照料的人不够,吩咐让桐花宫稍有些头脸的宫人,尽数都跟了来,倒是将大半个宫室都搬空了。

如今,这些半大孩子却都六神无主,只唯恐自家大人真的受了重罚。

百宜瞧她片刻,终是无奈,只轻声道:“放心吧,陛下是什么性子,咱们还不知道吗?”

细柳瘪瘪嘴,像是想哭又不敢哭的模样,眼神往她身后的门里斜斜一飞,赶紧又落了回来。

“陛下往日是待大人可好了,可是,可是这一回……”

她揣着泪珠子,憋了半天,到底是没忍住,轻轻一跺脚,“那小侍哪里比得上大人半分好,陛下怎么就舍得为了他,当众罚了大人,大人哪里受过这个。”

慌得百宜连忙虎起脸,沉声喝她:“胡说,这话也是能出口的?”

细柳立时给吓住了,小脸煞白,直道:“姑姑,我知错了。”

百宜警告般地瞪她一眼,即便心里头不忍,也要硬起心肠吓唬。

“你今日真是昏了头了,陛下就在这后头的卧房里,这话要是让人听去了,你有几个脑袋够担待的?到时候,连姑姑我也保不住你。”

眼见得小丫头低头缩脖,慌得不敢出声了,她才放缓了几分声调,劝慰道:“陛下待苏大人如何,往日里咱们都是能瞧见的,即便是眼下这一时半刻,升起来几分火气,过后大约也不忍心苛待的。

“还是早些回去吧,做好自己手上的活计。”她道,“可千万不许在外头胡说了,要不然,反而给你家大人惹祸。”

细柳让她连哄带吓的,早已是失了主意,只知道诺诺点头。

刚要依言离开,却又想到什么似的,回转身来。

“如今大人被禁足在里头,奴婢们却也没有多少活计可做了。”她期期艾艾的,“里面只秋桑哥哥一人,想来辛苦得很,姑姑,能不能派些活计给咱们,也好分担一些,为大人尽尽心?咱们保证,只埋头做事,什么也不传不打听便是了。”

百宜只摇头,“无事,这里一切有我,你们无须再操心了。”

细柳仍是不放心,又向她身后紧闭的房门瞅了一眼。

“姑姑,”她轻声道,“陛下把咱们大人给禁足了,怎么今日,仿佛自个儿也没出过房门似的?”

“……”

“其实陛下斥责了大人一场,心里也不痛快吧,她往日里最心疼大人了,还舍得真的几日不理睬呀?”小丫头眼睛水汪汪的,“姑姑,您得空劝劝陛下吧,好不好?”

百宜最终不得不耷拉下脸,复又吓唬她。

“是姑姑平日里待你们太好了不成?在陛下门前这样多话,一会儿可叫人罚你。”

让她这样一说,细柳才只能一步三回头,万般不放心地退了下去。

眼看她走远了,百宜才敢抚一把额上的薄汗,心里直道这叫什么事,这个御前总管当得,当真提心吊胆。

而另一边,暮色渐沉,岸上的街市渐渐亮起灯火。

这是出江州府不远的一座小城,虽不比州府繁华,但也称得上热闹,大街上锦绣华灯,车水马龙。

行人并不会额外注意,街角的一驾马车上,有一少女掀开窗帘,向车内的人轻声笑道:“苏大人,没想到这里的夜景也好看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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