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城阙(女尊)》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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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夺权 等候发落的时光。

因着楚滢在朝堂上, 当着文武百官说的那一番话,在京中忙作一团的这时节,苏锦反倒是一夜之间, 成了最闲的那个人。

至少,名义上是这样。

如今朝野上下提起他来,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有些人道, 他这一两年来,仗着先帝嘱托,以帝师的身份把持朝政, 早已惹了陛下的忌讳, 正暗中伺机将他扳倒。此番火器厂一事, 恰好是个由头, 想来待大理寺那边审查清楚了, 他便离获罪发落不远了。

何况火器厂出事,闹得京中人仰马翻,不论事情有他多少份, 他作为督造者, 总是不冤枉。

而另一些人,却说他辅佐朝政劳心劳力,此前从无什么差错, 如今为了这一遭,陛下陡然要处置他, 却也难免令人寒心。

这其中,又以年轻的男官,和立志科考的读书郎们为多数,甚至渐渐地传出了这样一种声音——假使苏大人是女子, 如今处境会不会有所不同?

一时之间,满城里既忙着救灾,嘴上却也没闲着,天天手上的活儿忙着,还要顾着打嘴仗,当真是分外热闹。

而这漩涡的中心,苏锦本人,却好像浑然不知一般。

楚滢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其他的一概不问也不理,如此外间的风雨便全都吹不到他的身上。

反倒是他身边的侍人秋桑,瞧着要更忧心一些。

“怎么了?”苏锦一抬头,瞧见他期期艾艾,仿佛话在嘴边打弯儿的模样,就忍不住道,“有话便说,别在心里琢磨。”

秋桑替他添了茶水,抿了抿嘴,像是鼓足勇气似的,“那奴说了,大人可不许生气的。”

“……嗯。”

“陛下如今对咱们这边,究竟是怎么个意思呀?”

秋桑说着话,还向卿云殿的方向瞟了几眼,脸上明白地写着不安。

“以奴的身份,原不该说这样的话,但奴在大人身边伺候这些时日了,您待奴才们好,咱们都记在心里,才忍不住要僭越一句。您许是可以多去寻几回陛下呢,不一定就得这样闷在宫里。”

苏锦望着他小心翼翼的脸色,只轻笑了一笑。

他明白,秋桑指的是什么。

这几天来,受了楚滢的示意,司礼监没有再往他桌上递过一本折子,一应奏折公文,都统一送到卿云殿,再由楚滢专门指派了人来,将“辛苦”他的那些送过来。

自从他任了帝师一职后,这还是头一遭。

联系到前番在太极殿上的那一幕,在旁人看来,难免将这认作是他失势的兆头,只道是楚滢要从他手中,慢慢地将权柄夺过去。

亲近如秋桑,也是打心底里为他好,拐弯抹角地劝他多去楚滢跟前,意在让她多念及些旧情。

但他心里却大约知道,她此举的真实目的。

她其实是将送上来的折子先滤了一道,将那些夹枪带棒弹劾他的,痛斥他罪状的,都给压下了,再在余下的里,挑些不至于让他太辛苦的,命人送到他的桌上。

他并不好与秋桑细讲,只道了一声“我心里有数了”,便仍旧看他的折子。

眼前的这一份,正是大理寺上的,说的是火器厂附近受灾情形。

他目光随着白纸黑字一行行过去,心头阻塞倒是稍有疏解。

情况并不如先前预想的严峻。

一来,厂中的所有火器和大部分火药,都已经提前发给了天机军,库房里余下的量并不多,因而爆炸所伤,控制在了一个不大的范围内。假如事情发生在半个月前,库房中仍存有大量火药之时,景况想必就截然不同了。

连大理寺一贯严谨的折子中,也忍不住用上了“实乃万幸”这样的字眼。

二来,在建厂之初,楚滢扮作小宫女,偷着跟他去厂里巡视时,便提出了宁可多出一笔银子,作为搬迁费,也要将厂子附近的百姓全部迁离。因而,爆炸中心损毁严重的区域内,并没有民居,受损的房屋商铺皆是外围所波及。

虽然多有伤者,生计一时有些艰难,但有朝廷开粮仓赈济,既请了郎中替他们医治,又有工匠助他们重修房屋,虽眼下忙碌些,不过总体有条不紊,长远来看,并没有太值得担忧的地方,百姓亦不惊慌。

此番被夷平的房屋,多是先前所建的工匠住所、饭堂一类,而恰巧,自从军备都发到了天机军手上,厂里一时停工,许多工匠便趁着难得的空闲,回家歇息,看望家人,因而厂中留宿的人反而不多。

这一趟虽有死伤,却比所有人预想中的都要少,户部预留出的抚恤银子,最后大半没有用上。

而厂子里造出来的火器火药,都已经在天机军身上整装待用了,并没有随着那一声巨响灰飞烟灭。

不幸中的万幸,大抵如是。

或许应当说,是神佛都站在他们这一边,才有这样的运气。

苏锦提起朱笔,在折子上寻常批了个已阅,笔刚搁下,却听外面有人传话道:“小倪大人来了。”

他怔了怔,才想起是倪雪鸿的女儿,倪幸。

自从筹备南巡以后,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他倒是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他吩咐了让进来,就见她进门,规规矩矩道:“苏大人好。”

他便忍不住笑了一笑,“我如今是什么处境,外间不都应该传遍了吗?怎么还往我这里来,倒不怕惹了麻烦上身。”

对面憨憨一笑,“哪儿能啊,我娘都说了,这不过是让苏大人在宫里歇息几日,避避风头罢了。何况……”

她朝卿云殿的方向拱了拱手,“陛下许我过来的。”

苏锦摇摇头,将一丝好笑忍了下去。

倪雪鸿是个肚子里九曲十八弯的人,她的女儿却是个老实的,甚至耿直得有些惊人,也不知是怎样养出来的。

“你今日来找我何事?”他问。

倪幸就走近前来,压低声音,颇有些神神秘秘的意思。

“我是来知会大人一声,大可以安心,此番火器厂的事故,不是咱们的疏失。”

“哦?”苏锦不由得抬了眉,“怎么说?”

“库房外头发现了火折子的痕迹,烧得已经快成炭了,但还勉强认得出来。”

“是什么人做的,可知道吗?这等东西是怎么进去的?”

“这定然不是咱们的人夹带进去的,厂里的工匠都懂规矩,不会有这样大的纰漏。”倪幸忙道,“听看门的老吴说,这几天人少,没人帮手,让一个送水的进去过,怕就是这人动的手脚。大理寺和京兆尹都忙着去查了。”

苏锦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只是心里压得发沉,并不因生祸者另有他人而感到轻松些许。

倪幸会错了意,只道是他还在为牵入此事而忧虑,还有意宽慰他。

“大人莫着急,我这是怕您心里头不舒坦,早一步来同您说一声,大理寺稍后要写折子上报的,想必不过几日,也就送到陛下的案头上了。不论这人最终究竟是能不能捉到,大人此身都是能够分明了。”

苏锦微微笑了笑,也没法同她说自己心里所想,只道:“多谢你有心。”

倪幸连忙躬身作礼,“大人不要这样说,我实在当不起。”

“不必如此。”他道,“你不过跟着我做了一阵的事,并非我的属下。”

对面却认真得很,“我知道自己的斤两,陛下肯开恩让我随着大人学做事,大人不厌其烦教我,我已是感激不尽了。只因您是帝师,我不敢越了分寸称您一句老师,但心里实是拿您当老师看待的。”

苏锦温和一笑,看了看天色,道:“也罢,那你早些回去吧,我去卿云殿一趟。”

“是,那我便不多叨扰大人了。”倪幸道,“既是您去见陛下,劳您捎带着告诉陛下一声,她先前命我传的东西,前阵子已经给出去了。是我母亲给的,耽误了些时候才告诉我。”

“嗯,好。”

他送走了倪幸,吩咐秋桑:“随我去卿云殿吧。”

秋桑闻言,喜上眉梢,似是怀着一种“大人终于想通了”的欣喜,忙不迭地应了。

临出门前,还要问:“厨房里炖了木瓜银耳羹,要不奴去盛一盅出来吧,大人亲手端给陛下,可好?”

苏锦瞧他一眼,啼笑皆非。

“你什么时候见我会做这些?”

“这不是……”秋桑小心地抬眼觑他。

话到嘴边,福至心灵,陡然拐了个弯儿。

“这不是瞧着陛下近日劳累吗,木瓜银耳滋养润肺,正好给陛下宁宁神。”

“……”

苏锦想了片刻,即便明知道他心里真正想说的是什么,最终仍然道:“罢了,那便盛一盅吧。”

“哎!”

秋桑高兴地应了一声,满脸写着“我家大人终于开窍了”,立刻就去了。

小盅放在托盘上,由秋桑端着,二人一路行至卿云殿。

他素日常来常往,从不需要宫人通报,院子里的宫人见他,也只福身见礼。他刚要拾级而上,却见殿门轻轻一开合,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

雪肤金发,灿若朝阳。

第62章 甜汤 山雨欲来。

他脚步便不由自主地一滞, 仰头望着站在阶上的少年。

他神色未见如何,身后的秋桑却有些耐不住,小声急道:“大人, 怎么是他呀?”

竺音出得门来,显然也瞧见他了, 莞尔一笑,步履轻快, 几步就到了他跟前。

“没想到在这儿又见着苏大人了。”他道,“前些日子你们都去了江南,着实是好久不见。怎么样, 江南好不好玩?”

苏锦平日里当真很少遇见这样心直口快, 天真烂漫的人。除去不拿自己当皇帝, 跟他装糊涂时候的楚滢, 余下就是他了。

于是不由得笑了一笑, “绿水春山,与京城风物迥异。”

“我来大楚前就听说,江南景色好看得很。”竺音眼中似有憧憬, “要是有机会, 能去亲眼见见就好了。”

他年纪极轻,在苏锦眼里,还是个半大孩子, 倒也可爱。

“王子如今不是在大楚访学吗,”他温和道, “往后若是想去,应当也不是什么难事。”

对面愉快地点点头。

“苏大人说的很是,可惜这阵子事忙,耽搁了。现在好了, 陛下托付给我的事已经办妥当了,后面要是没有什么事,我就要离开京城,去四方看看了。”

他往身后的殿门瞄了一眼,“陛下此刻正空着,苏大人快进去吧。”

“好,王子慢走。”

苏锦与他互相见了礼,目送他离开了,才慢慢往里走。

秋桑在他身后,声音极低,像是怀着委屈似的,“卿云殿咱们自然是能随意进出的,要他多话。”

苏锦便回头看了他一眼。

“好端端的,你与他置这个气做什么?”

“奴,奴也说不清为什么,瞧见他去寻陛下,就不痛快。”秋桑嗫嚅道,“他不过是一个小国的王子罢了,陛下允他在大楚访学,他便好好地去做他的事,有什么事,陛下还能托付给他不成?听他说大话呢。”

他听在耳朵里,便既无奈,也好笑。

“不要胡说。”他道,“他没那个意思。”

见秋桑红着脸低头不语,又少不得宽慰了一句:“我知道你替我担心,但也不必失了分寸,去无端猜测他人。”

秋桑这才低低地应了一声,道:“奴知错了。”

到了门前,苏锦接过托盘,自己推门进去,就见楚滢坐在桌边,正在看公文。

见了他,抬头一笑:“你来了?”

随即又盯着他手上的托盘,奇道:“来就来呗,怎么还带东西了。”

苏锦亦笑,将小盅放下了,亲手揭了盖子。

里头银耳软糯,木瓜橙红,透着甜香。

“是小厨房炖的,秋桑提醒我说,你最近劳累,吃些这个润肺,就劝着我带来了。”

“……”

楚滢一噎,有几分哭笑不得。

“苏大人,”她长叹一声,“非得这样实诚吗?”

“怎么?”苏锦略显无措地看着她。

“哎,往后你可是要做我的君后的。这后宫里头的人,不是该说……”她忽地一笑,像只狐狸似的,“侍身日夜心系陛下,亲手炖了补汤给陛下调养身子。”

“咳……”

苏锦冷不防她来这个,险些呛住,瞥她一眼,眉梢轻轻扬起。

“我需要如此吗?”

楚滢就抿着嘴笑,拉他坐在身边。

“好好,我的夫郎自是不用动这些小心思的。”她耍赖,轻轻张嘴,“那你喂我一口。”

苏锦眉目纠结,盯着那小盅,拿眼角斜了她几番,终究是动不了手。

闷闷地丢下一句:“自己喝。”

她便忍不住大笑出声。

笑完,忽地舀了一勺,送进他嘴里,“喏,那我喂我夫郎,总行吧?”

苏锦没防备,闹了个红脸。

他咽了口中清甜木瓜,道:“再闹我走了啊。”

“好不容易来找我一次,这就走?”楚滢勾着他衣带,“你舍得?”

他没吭声,她就笑得更不怀好意。

“怎么想着来找我了?”她拿指尖在他身上轻轻画圈,“想我了?”

苏锦猛地偏开头去,眼睛只看着地下,半个字也不说。

随即腰上就被她从后面环住了,她将脸贴在他身上,像是埋头嗅他衣袂间的香气。

“好了,不闹你了。既然来了就陪我待一会儿。”

他这才转过身去,道:“方才倪幸来找过我了。”

“嗯,我知道。”楚滢不以为意,“是我允她去的。我没什么要紧事想见她,但我瞧她往日跟着你在火器厂做事,还算勤恳,性子也老实,她近来大约担心你,让她来找你说几句也好。”

“她让我转告你,你交给她的东西转交到别人手里了,是倪大人办的,迟了些告诉她,她还没来得及来回禀你。”

“……”

楚滢像是滞闷了一瞬,才低声道:“这张嘴啊。”

苏锦看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就笑了一声。

“你倒不问我交给她办的是什么事?”她扭头看他。

他脸色平静,“我要知道那么多做什么?近几日折子只往你这里送,我只管批你让人递给我的那些,不知多轻松。”

楚滢哼唧了两声,黏黏糊糊的,“你倒是清闲了,我忙得脖子都快断了。”

话虽这么说,多半也是在假意抱怨。

苏锦就道:“那日宫中蒙受的损失如何了?你若是忙,便丢给我来做。”

她摇摇头,“尚可,后头有两座年久失修的宫殿,落了些瓦,改天让工匠补了就行,总归也不急。树倒是倒了几棵,有几名宫人让砸伤了,如今御医院在治着。”

“要我帮手吗?”

“这倒不用,父后前几日将这事揽去了。”楚滢道,“他老人家说,他于后宫这些事上,原就是做熟了的,临时接一接手,倒也没有生疏。”

苏锦就轻轻叹了一声,“太后着实辛劳了。”

“谁说不是呢。这两天没事就跪在佛堂里,说是要替大楚祈福。”

楚滢抬手揉了揉额角,神色微沉。

苏锦静静望着她。

“在想什么?”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有话想说,又堵在了喉头。

沉默了半晌,忽然倾过身子去,埋头在苏锦肩上。

他怔了一怔,伸手轻轻揽住她,任由她靠在自己身上,好半天没有说话。

许久,才低低问:“怎么了?”

楚滢的声音涩涩的,像是喉头里藏着毛刺。

“此番的事了结了之后,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苏锦垂眸看着她头顶的碎发,轻笑了一声。

“这样说话不吉利。”

“怎么?”

“人都说,世上有种作弄人的小鬼,你若心里想着什么事,提前说了出来,让它听见了,便不灵了,往往不能得偿所愿。”

话音刚落,腰上就被人轻轻掐了一下。

“我才不管。”楚滢闷声道,像是赌气一般,“我是帝王,都得听我的。”

苏锦像是让她话里的蛮不讲理噎了一下,弯了弯唇角,才道:“好,那就听你的。”

她这才好像舒服了,慢慢喘了一口气,从他肩上抬起头来。

“就快了。”她道,“很快就该结束了。”

苏锦听着,只轻轻应了一声。

她抬手搓了搓脸,复又去端那碗木瓜银耳羹,“这个还挺好喝的。”

刚端到手里,却听外面百宜急叩门,“奴婢有要事禀报。”

她皱了皱眉,又放下了。

百宜在御前伺候多时,极懂分寸,要不是有十万火急的事,必不会在这个时候前来打扰。

“进来吧。”她扬声道。

百宜应声进门时,脸色已经十分的不好看。

“陛下,苏大人,太后请您过去一趟。”

楚滢看了看她,总觉得这般模样,并不简单。

“什么事?”她问。

百宜低着头,脸色似有迟疑,勉强笑了一笑,“这哪是奴婢能知道的,奴婢不过传一句话罢了。只是太后他老人家那边似是急着,陛下,咱们还是快些去吧。”

楚滢注视着她。

御前宫人向来守礼严苛,仪表半分也不能乱,此刻她的额角上,却挂着豆大的汗珠。

她站起身,向门外不经意张望了一眼,忽地就眯起了眼睛。

卿云殿外头,竟然停了两副肩舆。

她和苏锦都不喜欢这东西,觉着在宫里行走几步,自在得多。除非需要仪仗的场合,平日里轻易不用。

“父后的寝宫又不远,怎么就用上这个了?”她轻声道。

“这……”百宜竟一时磕绊,没找上词儿来。

“父后究竟是请我们去哪儿啊?”

百宜眼神几番飘忽,像是求救般看了看苏锦,却也无济于事,终究是咬一咬牙,急声道:“陛下,请您恕罪,奴婢一时半会儿当真说不得,咱们还是快些吧。”

不料听她此言,楚滢却反而重新坐下了。

“不会是要从西门出去,换马车往行宫走吧?”

百宜一怔,忽地就跪下了。

“陛下。”

“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不如照实说来。是不是恭王指使神武军叛乱,奔着京城来了?”

“陛下您……如何知道的?”

楚滢望着她煞白的脸色,非但不急不怒,反而轻轻笑了一下,透着几分轻蔑。

“朕是皇帝,没有躲她的道理。让她打,朕等着她。”

第63章 战局 朕决意御驾亲往。

楚滢的自信, 并非空穴来风。

一转眼过去半月有余,京中不见慌乱,反而井井有条。

火器厂一事中受伤的百姓, 如今均已得到妥善安置,伤者有郎中医治, 生计受损者有米粮发放。

一时之间,京城之中人心平定, 街坊市集皆照旧,人来人往,欣欣向荣。

若不是宫内凝心斋中站着几名大臣, 议的还是战事, 几乎像是叛军从不曾兵临城下一般。

“照这样说, ”楚滢坐在御案后头, 翻看着手上的折子, “火器厂爆炸一事,原是恭王的家仆扮作送水杂役,蒙混进厂, 点燃了仓库中的火药?”

大理寺卿站在她跟前, 低头答:“是,人证物证俱在,如今已经押进牢里等候发落了。好在库房中的火药所余不多, 未曾酿成更大的祸事。”

楚滢放下折子,点点头。

“如此看来, 此事确与帝师无关了。”

苏锦此刻就站在她右首处,仍与从前上朝时一般,安静立着,神色淡淡的, 似乎并不因罪名得以开脱而有所喜悦。

其余几名朝臣皆垂首静默。

能被叫到御书房议事的,都不会是莽撞之辈,陛下对苏大人的态度几番转圜,令人难以摸透,那便索性保持缄默,事不关己。

横竖陛下也并不是在问她们的意见。

只有大理寺卿不能不回话,斟酌了片刻,终究是如实答:“以臣愚见,此事的确不是苏大人所能左右。”

“好。”楚滢淡淡道,抬头看苏锦一眼,“那既然如此,先前暂停苏大人参与朝政的事,自然便不作数了。苏大人,就不必走了,正好一同议一议叛军之事。”

苏锦眉目宁静,只应了一声。

就听楚滢道:“倪大人,那你说一说如今的情形。”

“是。”倪雪鸿被点了名,便上前一步。

“据今晨送进京的战报,叶大将军乘胜追击,恭王携残部败走至江州境内,论实力,已经不足为患了。只是……”

她迟疑了一瞬,神色微有为难。

“只是她不知怎的,退守到了定海城内,眼下正紧闭城门,负隅顽抗,一时之间倒颇有些难办。”

“定海。”楚滢重复了一遍,沉思了片刻,“朕怎么听来有些耳熟呢?”

倪雪鸿便忙道:“是座小城,就在江州府的边上。前番南巡之时,咱们的游船也短暂停靠过一回,陛下大约是那时记在心上了。”

“哦。”楚滢点点头。

心里却已经回过神来。

那不正是上回他们避人耳目,去查恭王私矿一事时,悄悄下船途经的小城吗。在那夜的灯会上,她还强拉着苏锦,像民间寻常眷侣一样逛夜市,猜灯谜。

如今想来,却也恍如隔世。

世间之事,有时候竟然这样巧。

“没有什么好讶异的,”她淡淡道,“她退守江州,原是可以预料的事。那知州刘钰,原就是她收服了的人。”

“这……”

除却苏锦,面前诸人一时皆惊。

她也无暇与她们解释那样多,只问:“她手头如今约有多少人?”

“回陛下,不多。随她生事的原只有一个营,又让天机军追着打到如今,死的死伤的伤,其中又有不少士兵,心底里不愿叛乱,沿途偷偷逃走的也不在少数。如今估摸起来,大约能有五六百人已是极多了。”

楚滢听着,慢慢点了点头。

前世里,神武军随恭王叛乱,其实是一桩无头案。看起来声势浩大,实则战力并不如何,让苏锦同叶连昭联手领兵镇压,不过几日间的工夫,便落了下风了。

后来,也有不少大臣事后复盘,以为神武军的多数将士,并不真的有心谋反,而是受少数将领蒙骗,被无端裹挟了进去。既无心恋战,自然构不成多大的威胁。

可惜,事情的真相最终淹没在了那一夜离奇的混乱中。

火光遍地,浓烟弥漫,人人看不清全局,天亮之后,三万神武军几乎全部殒命,垒尸道旁,景象惨绝。

这也成了朝野上下民怨沸腾,一力要求处死苏锦的原因。

在许多人,包括楚滢自己的心里,此事都完全不必走到这一步。究竟是为首作乱,还是受人蒙蔽,事后定夺处置也不迟,一夜杀尽三万将士,终究是太狠辣了。

而今生,事情则多有不同。

她预先下了令,假称要在雍州阅兵,意在提前将神武军调开,不受恭王挟制。

恭王大约是察觉了她的用意,强行起事,先命人炸毁京城的火器厂,又向神武军中的内应发号施令,意图趁着京中混乱,一举攻入京师。

当时,部队已在雍州境内,距京城不过百里,而许多将士竟坚决不从。

道理也很简单——人人皆知,若此时谋反,必定是叶连昭的天机军来镇压。他们手上配备的,都是大楚最新式的火器,力量悬殊,如何相抗?

何况,楚滢早已下令,阅兵之后还要犒赏两军,谁人愿意放弃近在眼前的好处,转头去做亡命之徒?

最终,只有总兵和一个参将,勉强凑出了一个营的亲信,掉头攻向京城。

这也就是那一日里,百宜慌慌张张,试图劝说她移驾行宫躲避的缘故。

不过京城防守森严,并非他们所能够攻得进来,且叶连昭听闻事变后,率领天机军一路追赶,如今便将这一支残部,堵在了江州的定海城里。

强弩之末,并不足为惧。

“还有别的吗?”楚滢问。

倪雪鸿忙道:“有,叶大将军写的军报里说,那些神武军的手头上,竟有一些火器,式样与咱们这边的颇有些相像,也不知是怎么来的。他们守在城头上,占据地利,天机军一时倒不敢强来。”

“火器?”一旁听着的几名大臣中,就有人按捺不住,“叛军手上,怎会有此物?”

“是啊,不是说只有天机军手上有,要在阅兵后才逐步配发给全军吗?”

惊疑间,有人的目光就忍不住往苏锦身上瞟,只是不敢贸然质疑,但那意思已经有些明显了——

火器这样的东西,不是刀枪剑戟,轻易不可得。难道是京中火器厂暗地里流出去的?

那这位苏大人,究竟知情与否呢?

苏锦仿佛没有看见众人探究的目光,只安静站着,一言不发。

反倒是楚滢平静道:“恭王早先在江州,私建了一座厂,他们手上的火器与火药,皆是出自于那里。”

“什么?”众人一时愕然。

“朕先前命人去查,已有些眉目,只是未查到水落石出,为免打草惊蛇,不曾拿到朝堂上与众卿商议,不料恭王倒是先行一步了。”她道,“无妨,朕并非没有准备。”

众大臣一时之间,并不能完全转过弯来,犹自惊讶唏嘘,只是听她如此胸有成竹,道是早有准备,总归是安心些许。

唯有倪雪鸿,原是毕恭毕敬低头奏事的,闻言忽地抬头看向她,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楚滢瞧了她一眼,只笑了笑,意味深长。

“再细说说吧,”她道,“天机军如今难攻,究竟是难在哪里?虽说自古都是易守难攻,不过他们手上有这样多的新式火器,难道竟占不了上风吗?”

众人亦看倪雪鸿,想来心中疑虑多半如是。

倪雪鸿便赶紧道:“并非如此。若要强攻,咱们手上却也有办法可用。有一样新式东西,叫做‘朱雀流火’,其状如同纸鸢一般,满载火药,可以越过城墙飞入城中,便如火流星一样,乃是攻城的绝佳之器。”

她话音刚落,一旁已有心急些的大臣问:“既是有如此利器,何故不用?”

楚滢却只拧着眉心,没有说话。

这件东西,她倒是并不陌生的。

前番南巡时,她在众人之前为苏锦庆生,燃了满船的烟花,其中有一种,正是由这件火器的雏形所改,当时还让苏锦给认了出来,小小地告诫了她一番不可公器私用。

因而,这算是她难得熟悉机理的一种火器。而它的缺陷便是……

“臣倒是明白叶将军的顾虑。”苏锦久久未语,忽地开口接过话去,“‘朱雀流火’落入城中,必伤百姓,这原是巧匠的一项新颖设计,拟用于对敌作战,并不是用在自家人身上的。定海城虽被恭王割据,城中百姓却无辜,若用此物,未免不仁。”

听他一言,凝心斋中众人却也陷入沉默。

叛军不平,恐夜长梦多,可若是枉顾无辜百姓,动用杀器,却又难免有违君王之道。

良久之后,终是倪雪鸿低声奏道:“陛下,此事终须有个定夺。虽恭王率其残部,并无动摇朝纲之力,但若任由其割据一城,却也不是长久之计。”

楚滢眉目沉沉,以指节轻轻击案,点了点头。

还未开口,却听苏锦忽然出声:“请陛下允准臣前往江州,与叶将军共谋。”

“你?”楚滢一挑眉。

她今日听战局奏报,始终平静,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然众人却从她此刻语气中,硬生生地听出了几分锐意。

“你去做什么?”

苏锦的神色波澜不惊,“臣监造火器厂,于火器一项上颇为了解,与叶将军亦相熟。既是如今围城而难攻,不如让臣去实地察看,或有法子可解也未得知。”

楚滢听他一字一句,脸色便显而易见地沉下来。

众大臣面面相觑,心里都道这位帝师胆大。

好不容易从火器厂爆炸一事中洗清嫌疑,如今又上赶着,自请去江州与天机军共商攻城。这要是办得好了,倒还无碍,假如有什么差池,岂不是往自己身上揽罪名吗?

这位苏大人,怎么竟好像生怕自己走得太稳似的呢。

在众人屏息等待中,楚滢沉吟许久,说出口的却是:“不,朕决意御驾亲往。”

第64章 算计 收了我的,往后就别眼馋别人的了……

定海城外, 军帐连绵。

将士呼喝来往,地上车辙印纷乱,马匹的鸣声和腥膻气味充斥在空气里。

这般景象在边疆是见惯了的, 但出现在这江南小城外,却难免异样得很, 与花明柳绿、莺歌燕语十分的不相称。

楚滢坐在中军帐里,接了士兵递上来的一杯热水。

“劳陛下担待了, ”叶连昭道,“茶用完了,还没来得及遣人去买。”

“无妨, ”楚滢喝了一口, 眉头微锁, “我也不是来喝茶谈天的。”

她也不顾帐中军士进出, 就对叶连昭道:“坐吧, 在军中就别讲什么君臣礼仪了。”

对面也不推辞,便与她和苏锦相对而坐。

桌上展开的是一张定海城内的地图,绘制周全, 细至一街一巷, 都标记得清楚,这些日子来也是看得熟了。

靠近城门的几处地方,都被红墨着意圈画出来, 表示是叛军聚集之地。

“城中快要断粮了。”叶连昭单刀直入道。

楚滢双手支在膝上,盯着那张图, 默不作声。

自从恭王退守定海城,至今也有月余了,四面城门紧闭,不许任何人进出。

这样一座小城, 原本积粮就不多,如今城中的人出不来,城外的粮进不去,捱到如今,便已经是难了。

按理说,城中富户应当还有一些余粮,但恐怕也早已经被叛军搜刮了去,充为己用。这般做派,显然是要与他们持久抗衡下去的打算。

眼下百姓已经是勒紧裤腰带在过日子了,如果再往后,那就恐怕要落到易子而食的境地。

这是自古以来闭门守城的常事,也是朝廷最不愿意看到的事。

“便当真没有办法攻进去吗?”苏锦轻声问。

叶连昭就摇了摇头。

“定海这个地方,从前是闹过海盗的,为了防守,城墙造得既高且厚,恭王选择退守到这里,是有缘故在的。他们在城墙上放箭,就颇有些棘手,而且……”

他一拍桌子,显然气闷。

“他们手上那些火器,陛下您知道是打哪儿来的吗?”

楚滢一挑眉,“不是说了,是在江州的山坳子里偷摸着造出来的吗?”

“我不是说这个。”叶连昭几乎七窍生烟,“您不觉得稀奇吗,当初您降旨说要在雍州阅兵,叛军在半路上掉头去攻京城,被截下后又一路逃窜到这里。路上何等匆忙,这些火器与弹药,他们是怎么运到定海城的?”

“……”

楚滢看了看这位胆敢跟她急眼的大将军。

“那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我可是听说,这是额卓人的商队收了恭王的银子,帮着他们运的。”

叶连昭气得脸色发青,“这帮人也太不仗义了,枉我当初费心费力,替他们递求和书,他们竟然忘恩负义,首鼠两端,帮着恭王办事。早知如此,当初就该一路打进他们王城去。”

苏锦在旁听着,不由愕然。

“竟会如此吗?”他道,“我瞧着额卓人的心性,并不像是狡诈之辈。”

叶连昭就哧了一声,“知人知面不知心啊。陛下许他们恩典,又是让在大楚访学,又是同意他们走商队做生意的,他们倒来这套。”

苏锦看了看楚滢的脸色,没有作声。

楚滢的语气倒像是风平浪静,“没事,别担心这个。我问问,如今要是强攻,损失会有多大?”

“假如用‘朱雀流火’,我军将士损失应当不大,但城内百姓恐怕多有死伤。如果不用,那就要看恭王手上的火器究竟有多大的威力,我们眼下一无所知。”

“好,我知道了。”楚滢点点头,“容我想一想。”

她起身要走,叶连昭在她身后站起来,也活动了一下筋骨。

“嗯,不过陛下得要快些决定了。再拖下去,不但城内百姓苦,我多嘴一句,对朝廷也不是好事。”

楚滢与苏锦出了帐子,避开人,到小河边散步。

天机军的将士也知道不来扰他们,只远远地来往忙碌,气氛紧迫,却又有条不紊,倒显得只有他们二人身周,还有片刻宁静。

二人正走着,楚滢忽地停了脚步。

“等等。”她道。

苏锦不解其意,让她扯着转过身来,看着她抬起手,小心翼翼,神情专注,抚上他的墨发。

他僵着身子,没有擅动,只轻声问她:“你做什么?”

楚滢没有答,只指尖微微一动,举到他面前让他看。

是一朵极小的花,大约是哪棵树上开的,不留神落到了他发间。

他见了,微微牵了一下唇角,但也化不开眉间忧色。

“怎么了?”楚滢晃了晃他的手,“瞧着倒是比我还沉重些。”

苏锦看着她,像是努力想笑一下,最终却只显出了几分无奈。

“叶将军方才说得没错,”他道,“若是再耽搁下去,于陛下并不利。”

他忧心忡忡,楚滢便有意要做出没心没肺的模样。

“怕什么?恭王手头只有五六百人了,她想膈应我,自己也落不了好。”

苏锦却没有与她玩笑的意思。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定海城中的百姓无辜,如果任由恭王闭城割据,闹到城中饥荒,百姓易子而食的份上,天下必以为朝廷无能,于陛下的威望颇有折损。

“另外,你此番执意要亲自督阵,在这里耗了已有月余,陛下长期在外不归,恐怕朝局不稳,也要生变。”

他望着楚滢,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是我要说你,你这次不该来的。”

楚滢将他的手握在手里,笑得灿烂,“你这阵子还少说过我了?”

他瞥她一眼,唇角微抿着。

她就凑近去软声哄:“好了,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苏锦就更无可奈何,“你有什么数?”

小声说着话,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一驾马车边。

车前头坐着三名宫女,像在闲谈的模样,见了他们赶紧立起来,道:“奴婢参见陛下。”

楚滢留神一看,里头竟有一个是百宜。

“你们在这儿做什么?”她奇道。

百宜就笑着答:“这阵子马车就没用上过,那两匹马天天养在军队里,只顾着吃草长膘,恐怕跟军马待得久了,性子野起来,忘了该怎样拉车了。这不,也让它们戴上车套,走起来练练。”

“哦。”楚滢点点头,待继续往前走。

却听她道:“陛下,眼下到正午了,这南方的天气热,别中了暑气。要不上车坐一会儿,歇歇脚吧。”

楚滢刚想说不用,苏锦却道:“也好,别累着了。”

她扭头看他,脸色略有些疑惑。

“我不累。”

“怎么,”他睨她一眼,“就不许我累?”

“……”

楚滢沉默了片刻,皱了一下眉,“你也坐吗?”

“自然,你先上车,我跟在你后面。”

楚滢又多看了他几眼,才转身上车。刚掀了门帘进去,忽地就觉出不对来。

车上几个包裹,码得整整齐齐,放在墙边。

若只是让马拉着车走一走,何须将这些路上用的都带上?

她急回头,刚一转过身来,却见百宜与另一名宫女就紧跟在后面,忽地合身上来,一人一边,擒住她的双臂,竟是将她硬生生按在座椅上。

苏锦站在车外,望着这一幕,无动于衷。

“你做什么?”她大声道。

他站定了看她,眸子晦暗,像是藏了许多难言心绪在里头。

楚滢挣扎得厉害,向百宜喝道:“你们反了天了?放开朕!”

百宜苦着一张脸,却和那另一名宫女一道制住她,手上力道半分不肯松,不断道:“陛下恕罪,奴婢们也是没有办法。”

她便怒视着外面的苏锦,双目圆睁,血丝暴起。

“苏锦,你敢!”

那人闻言,却忽地轻声笑了,“陛下恕罪,臣大逆不道,过些日子,回京当面向陛下请罪。”

“你上回怎么答应我的?”楚滢脸红脖子粗地吼他,“说好了不许自作主张,不许拿自己去平事,你都忘到天外去了?”

苏锦弯了弯唇角,明明是笑着,却苦涩难言。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了。”

“你!”

她正要再吼他,忽见他伸手,竟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来,往车内一抛。

她双手都被宫女束缚着,腾不出手去接,那东西便落在了她的膝头上。她低头看了一眼,霎时愣住。

是一个荷包,水蓝色的底子,绣着几朵小花,也辨不清究竟是什么。

从缝线到刺绣,都颇为粗糙,像是极不善手工的人,偏要勉强做了来的,显然是尽了极大的努力,花了心思想要做好,走线却仍有几分歪歪扭扭。

掩不住的拙劣,像是不好意思流露的真心。

“苏锦……”

她愕然抬头,正对上他的目光。

他眼神闪了一闪,像是不自在似的偏开去,声音压得低低的:“给你了,可别说我说话不算数。”

停了片刻,又道:“收了我的,往后就别眼馋别人的了。什么灯会上赢的,戏子献的,都不许拿。”

“……”

楚滢狠狠一怔,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他冲驾车的宫女递了个眼色,马车立刻快跑起来,载着她一路远去。

第65章 破局 前世今生。(二合一)

苏锦靠在帐子里小憩的时候, 梦见了一件久违的事。

梦里,不是定海城外的厉兵秣马,秩序井然, 而是雍州的郊野,两军对阵, 铁衣寒光。

没有如今这样遮风避雨的军帐,不过是随意寻了一处草垛后面, 稍稍避开人些,叶连昭扯住他道:“先同苏大人知会一声,今夜我打算留情。”

“嗯。”他点点头。

其实已经猜到了对方的心思, 但仍旧是问了一句:“叶将军是怎么想的?”

“神武军那些人, 平日里是矫情了些, 仗打不成个样子, 多是些世家子弟在里面挣功勋。但大事当前, 倒不是一无是处。”叶连昭抱着双臂,眉头微锁,“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不想叛乱。”

天色正在渐沉下来, 有鸦雀从树梢飞过, 叫声有几分凄厉。

“都是让他们的总兵给诓了,事到如今,骑虎难下, 但很多人的心里并不真想打仗。我想今夜趁势将他们合围,愿意放下兵器投降的, 就都带了回去,等陛下发落,要是实在有不识抬举,要顽抗到底的, 那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了。”

叶连昭的脸绷得紧紧的,眼中的神色却并不是狠厉。

与本朝的将士同室操戈,但凡是有良知的人,都并不情愿。

苏锦沉默了片刻,只拍了拍他的肩,“好,一切便照大将军的计划来。”

入夜,合围如预料中一般进行。

却没有人知道,火是从何而起的。

两军兵马错杂之间,起初并没有人留心,还只以为是夜间照明所用的火把,直到火势渐大,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才惊觉已不受控制。

“你还好吧?”叶连昭从他身边跑过的时候,大声喊他,“不行就回帐子里去,不然陛下问我要人,我可担待不起。”

苏锦在烟气中呛咳连连,苦笑了一下。

果然,他一介文官,在战场上只有添乱的份,他面对叶连昭这样火里来血里去的男子,终究是比不上的。

“我没事。”他道,“不必管我,叶将军快去办你的正事。”

叶连昭点点头,也无暇与他耽搁,只吩咐身边一名小兵来照拂他。

为防他不方便,小兵还是个少年郎,睁着墨丸似的眼睛,拉着他道:“苏大人,咱们回帐子里避一避吧,等大将军把事情平了,再出来看也不迟。”

他随着对方向后退了一些,到了个不扰将士作战的地带,便不肯再往后走了。

小兵既惶恐又认真,“眼下这般乱法,很容易伤着的。要是您有些什么事,大将军一定要拿我们是问。”

他微微笑了一下,安抚他:“我就在这里看着,不往前去。没事,我会小心。”

说着,不由疑问道:“为何战场上的烟会这样多?”

夜色里,火光纷乱,然而却不比寻常走水的时候,火光熊熊烧得通明,反而平地生出许多烟来,让火给一映,到处朦朦胧胧,如同迷雾一般,只叫人晕头转向。

原本夜里就视物不便,让这样一来,越发不辨东西,十余步外都看不清。

那小兵却只道寻常。

“大人您有所不知,这是用了麦秸杆子、锯末子一类,捂在草垛子里头烧,这样烧出来的烟就大,我们从前在家种田赶鸟的时候,就用这种法子。在战场上用,一般就是为了蒙蔽对方的视线。”

他探头探脑地往外看了看,声音放轻了些,“只是这烧得也是太大了点儿,别说咱们了,怕是连他们自己都看不清东南西北了吧。也真是的,都已经到必败的份上了,还想不开折腾这些干什么。”

他们这厢正说着话,却听远处有人喊:“不好了,恭王那老贼自尽了!”

旁边另有人问:“是先死了才放的火,还是直接把自己生烤了?”

先前说话的人就骂:“我哪儿知道去,又不是我给点的火。你说死都死了,还扯这么大阵仗,闹得鸡犬不宁的。”

一片喧闹中,苏锦望着眼前越来越浓的烟气,眉头不由得越皱越紧。

他身边的小兵不明白,只顾着欢喜,“这下好了,恭王老贼死了,咱们的仗也可以不必打了。”

他却没有接话,只难掩忧色。

远处的火光烟雾中,哭嚎叫嚷声渐大,多是神武军的动静,骂恭王不仁的,骂自家总兵坑害将士的,什么都有。

身边小兵忍不住啐了一口,“真不是东西,不拿将士当人看。还是跟着咱们大将军福气好。”

还没过上一会儿,却忽听远处此起彼伏地喊:“天机军杀俘虏了!”

“都是大楚的将士,何必赶尽杀绝!”

苏锦惊而远眺,却只见红彤彤一片烟雾,什么也看不清。

“怎么会呢?”那小兵也震惊道,“咱们天机军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事,可不要血口喷人。”

附近目之所及的将士,也多惊愕呆滞,互相询问,却没有一人知道发生何事。

他急着要寻叶连昭,兵荒马乱之中,却哪里能辨得清人影,只被身边那小兵牢牢拉住,“大人切莫心急,可千万不能再往前面去了。”

满地火光烟雾中,只闻惨叫声不断,血腥气随着夜风,一阵一阵地飘来。

烟是将近天明时才散的。

苏锦被强按在营帐里,只见外面往来的将士个个满面尘灰,垂头丧气,心里便已觉得不好。

他不顾那小兵强行阻拦,径自出了营帐,向昨夜激战之地望去。

只见平地上竟隆起一座座土丘,因着离得远,掩在尚未大亮的天光里,看不分明。

“那是什么?”

他望着这一夜之间拔地而起的异象,低声问。

小兵支支吾吾的,“我,我也不大清楚,这一夜都和大人待在一起,还没打听呢。刚才听前面回来的人说了一嘴,也没太明白。要不,我扯个人问问吧。”

当真还让他拽住了一个老兵,脸上黑一块黄一块,步履蹒跚。

听他这样问,就低咳了两声:“嗐,全死完了,晦气得很。你说那些土坡?呵,都是死人,你要是不怕就去看看。”

“什么?都死完了?”小兵一时惊住。

再回头找时,哪里还有什么苏大人。

苏锦是独自摸到那些土丘面前的。

哪怕他对战场陌生得很,有这样明显的标识,却也无论如何迷不了路。

空气里残余着昨夜的烟火气,和着浓重的血腥味,令人作呕。四下里有不少天机军的将士,正在收拾残局,并不留意他。还有少数让人绑着走的,大约是侥幸逃生的神武军士兵。

苏锦穿过他们,一路走到那些土丘中间,才看清那究竟是什么。

都是人。

尸首一具叠着一具,层层摞着,肢体都挤在一处,像盘根错节的枯藤。上面又被覆了土,大约是时间匆忙,盖得潦草,大半尸首都露在外头,一个个死不瞑目的头颅从尸山旁垂下,眼神空洞,直直地望着他。

饶是像苏锦这样的人,也忍不住胃里泛酸,背过身去急喘了几口气,才从尸臭中略微缓过来一些。

他重新抬起头的时候,就看见了叶连昭。

那人满目疲惫,怔怔地望着道路两旁的尸山,向来意气飞扬的脸上,难得地现出了一种无措。

这是苏锦第一次在他脸上见到这样的神色。

“叶将军。”他走上前两步,轻声唤他。

“为什么?”叶连昭没有转头看他,只口中喃喃。

于是他轻笑了一声。

“我听闻,从前的人打了胜仗,多将敌军尸首垒于道旁,盖土夯实,称之为‘京观’,用以炫耀武功。你说,我将这些京观献给陛下,她会不会高兴?”

“你什么意思?”叶连昭木木地扭过头来,像是做梦一样。

“世人皆道恭王狼子野心,竟能勾结神武军谋反,却不知道,我才是她安插在陛下身边最大的一步棋。”苏锦在他的注视下,声音平静,“是我无用,无法替恭王夺得帝位,既然如此,用三万神武军陪葬,想必也够朝廷肉痛许久。”

“苏大人……”

“事是我命令将士做的。我是陛下派来的监军,人尽皆知,昨夜混乱,寻不见你,他们不敢不听从我的。”

叶连昭愣愣地望着他,像是从来不曾认识过他这个人一样,直到一夜未睡的眼睛里泛上血红,额角青筋暴起。

“你在说什么混账话?”他忍不住吼道,“你怎么了?”

苏锦只对着他微笑。

“叶将军,你我相识一场,我不愿让你难做。请你将我押回京城,让我面见陛下。”

随后,便是太极殿上一口咬定了认罪,在群臣激愤中革职下狱。

一夕之间,整个京城都知道,他身为恭王的幕僚,竟在陛下身边做到了帝师之位,蒙混数年,从未引人猜疑。只待与恭王里应外合,夺了大楚的天下。

其心可诛,万人唾弃。

不论楚滢如何恳求,他都咬紧了牙关,从未吐露过一个字。

他知道,楚滢抵死不肯信他的谎话,叶连昭亦多次面圣求情,斩钉截铁,咬定他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但是能够如何呢?

恭王和神武军的首领,在自裁之前,给他们布下了一个死局。

他大约能够想到,神武军中有一支亲信,眼看大势将去,事败后他们这些为首作乱者,也难逃一死,甚至是株连全族的命运。

他们主动点火生烟,遮蔽全局,趁乱屠杀了几乎所有神武军,又故意大声呼喊,嫁祸于天机军,不惜筑起京观这样令人发指的事物,来将事情坐实。

谁会相信,有人会对自己军中的将士下这样的杀手呢?

于这些人而言,三万将士皆死,震动朝野,反而保全了他们这些为首者的九族。

于恭王,则是在事败之际,还能狠狠地予以楚滢一击。

怎么算,这都是一笔不会输的买卖。

如果将事情算到叶连昭头上,那便是他因擅杀俘虏获罪,身为一军主将,肆意屠杀,他恐怕难逃一死。

神武军已覆没,假如天机军再遭此重创,于大楚无疑是割肉剜骨。

而如果将事情算作是楚滢授意,或可保叶连昭和天机军,但于她而言,却无疑是威信动摇,死去将士的家中哭嚎震天,民心浮动。从今以后的史书上,都会留下她残暴的名声。

唯一能保全所有人的方法,就是由他担下来。

哪怕他明知道结局是什么。

……

苏锦被吵醒的时候,看见了叶连昭的脸。

不是前世双眼血红,冲他吼“你是不是疯了”的叶连昭,是今生对他和和气气,正有条不紊指挥的叶连昭。

“这样累?”叶连昭冲他笑了一下,银甲闪着寒光,“再歇一会儿吧,还没到攻城的时候。”

“你和将士们忙前忙后,我在这里瞌睡,像什么样子。”

苏锦说着,就站起身来,随他一起走到帐外。

时值江南初夏,天气很是和暖,只是风里隐约带着火药味儿。因为天机军的将士今日已将火器尽数祭出来,装填上弹药了。

稍后开战,就要与城墙上的叛军见分晓。

二人望着不远处斑驳的城墙,神色俱是严肃。

“他们手上的火器,式样比我们的落后许多,大约是抄的旧图样,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叶连昭道,“我们有百子连珠铳,希望能占上风。”

“嗯。”苏锦低低地应了一声,像是有些出神。

身边人就继续道:“要是能就此打开城门,便是最好。那‘朱雀玄火’,实在太伤及百姓,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用。”

“谁不是如此呢。”苏锦淡淡道,“但若真到那一步,还请叶将军听我传令。”

“……”

一时沉默。

叶连昭打量着他,神色有些难言。

终究是他开口问:“怎么了,叶将军可是有何顾虑?”

对面才低低笑了一声,“没什么,我只是在想,陛下为什么突然回京,连一声招呼都不打。”

“……”

苏锦垂落了眸子,声音毫无起伏,“前番不是说了吗,陛下离京太久,终究不是办法,有些政务还得回京处理。此处由我代陛下决断,先行后奏。”

他静了一小会儿,道:“叶将军有什么疑问吗?”

面前的人摇了摇头,似是犹疑,“我……不是这个意思。罢了。”

叶连昭说着,快步走到阵中,扬声道:“众将听令!”

天机军的将士们早已严阵以待,手中各式火铳装填完毕,直直对着前方城墙。

城墙上面,叛军亦预备还击。

“放!”

一声令下,万弹齐发,火铳炸响声不绝于耳。

围城一月有余,初次大举攻城,天机军的将士既憋着一股劲,火药亦充足,如流星般向城墙上倾泻。

城中叛军虽火药远不如他们充沛,亦是赌上了全部底气,不断还击。

苏锦远远望去,只见叶连昭虽指挥有度,神色却并不轻松。

守城原就占优,对方许多时候并不需要露头,只从城墙上的望孔还击即可,因而,虽天机军实力处在上风,却未见得能讨到多少便宜。

如果久攻不下,最终恐怕还是要走不愿走的那一步。

却在此时,忽听近旁有将士喊:“将军你看,他们是不是炸膛挺多的?”

众人循声看去,一时皆有些惊讶。

炮火声中,听不清对面的火铳究竟是怎么个动静,却见射来的弹药的确减少许多,城头上一排望孔,原是有人在里面齐发的,如今却接二连三哑火。

纷乱声中,隐约听见有人气急败坏在喊:“这都是些什么破烂?一时半刻都不顶用!”

阵中便有将士乐了,议论道:“他们这是哪里来的火铳,豆腐做的吧?”

尽管讶异非常,但眼见得对面火力渐弱,叶连昭却也不会错失机会,立刻下令:“听我号令,即刻破城!”

大军汹涌,在火力掩护下直冲城门而去。

……

后世史载,恭王于此日自戕于城头。

叛军中有畏惧者,见无力相抗,竟弃了城门奔逃,换上布衣,妄图充作百姓逃离。

天机军轻松破城,定海之围得解。

而这一日的苏锦,却还没有心思复盘全局,他只在暮色将至的时候,穿过正押解叛军和往城中运粮的将士,缓缓回到营帐中。

满心疲惫,却也有一处忽地轻松许多,像是悬了多日的大石终于落下。

刚掀开门帘进帐,腰上忽地被一把揽住,双臂如铁,将他箍得死死的,不容他擅动半分。

耳后传来恶声恶气:“苏大人,玩的一手好花招,嗯?”

第66章春雨 大结局。

他在听见那声音的一刻, 心跳陡然加快,身子不自觉地紧绷起来。

但与此同时,却忽地感到累得很, 只想倒进那个怀抱里。

就好像在风雪中行路太久的人,见到一处草舍, 一杯热茶那样。

身后的人竟也良久没有说话,只紧紧拥着他, 将头埋在他的肩窝里,气息粗重,臂膀微微颤抖着。

却有一名士卒, 如往常习惯的那样, 急匆匆地掀了帘子就进来, 口中道:“苏大人, 咱们将军说……”

刚起了个头, 突然怔住了,双眼瞪得浑圆,盯着他背后那人, 竟连什么规矩都给忘了。

只听他身后的人低声道:“出去吧, 告诉其他人,今夜这处帐子,不许任何人进来了。”

“是, 是,小的明白。”

那士卒猛一低头, 一边忙着答应,一边就飞跑了出去。

唯余被陡然放下的门帘,兀自摇动拍打,其声簌簌, 反而衬出了这一刻的难堪。

苏锦站得僵硬,默不作声,固执地连一动也不肯动,直到被身后那人没好气地扳着肩膀,将他身子转过去。

楚滢的眸子暗沉沉的,在帐中昏暗的光线里,像要扑食的虎豹。

他微动了动双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摆出了一副引颈就戮的姿态。

“怎么,苏大人就不打算同朕解释一下?”

楚滢眯眼盯着他,眸子里倒映出他的脸孔。

他目光躲闪了一下,疑问不小心就从口中滑出:“你怎么回来的?”

话音刚落,就见眼前人的神情陡然更不善了几分,简直像要就地将他吞吃掉的模样。

“按你的计划,朕此刻是不是还应该被人捆着,快到京城了?”楚滢冷声道,“挟持君王,你好大的胆子。”

苏锦听她这样说,却忽地平静了不少。

“都是我一人之罪。”他道,“宫人皆是受我胁迫,不敢不从,你不要惩处她们。”

随即就被一把揽住了腰。

楚滢倏地低下身去,另一手往他膝弯一搂,轻轻松松就将他捞进了怀里。

他连日身心俱疲,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只望着她问:“你做什么?”

“做什么?”楚滢冷笑一声,“不是不让朕惩处别人吗,那朕处置你这个始作俑者,还是名正言顺的吧?”

眼看她大步流星往帐中仅有的一张床边走,苏锦终是低声道:“你别。”

军中的床铺都极简陋,普通士兵都打地铺,十余人挤作一排。即便位高如他,有单独的帐子,支了架子床,但也仅够一人睡,不过囫囵安身罢了。

要是依着她的性子折腾起来,那是万万不行的。

楚滢却不管不顾,将他放到床上,自己紧跟着也欺上来,双臂牢牢地禁锢在他身子两旁,半分也不容他脱逃。

身下的架子床不堪重负,立刻发出可怜的吱呀声。

“今日可没有苏大人讨价还价的份儿。”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的账,我还得一笔笔和你清算。”

他在她过分笃定的目光里,忽地就觉出了一些不对。

今日轻松大破叛军,一举入城,连叶大将军也颇感惊异,私下里道是运气都站在他们这边,还不待如何苦战,对面叛军手头的火器竟能接二连三炸膛哑火,守了一个多月的城,硬生生守成了笑话。

可眼前的人,却好像半分诧异也无。

“你都算到了?”他迟疑道。

楚滢就嘁地一声笑出来,“苏大人终于回过味儿来了?”

她松动了一下手臂,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将他搂在自己身下。

“什么叫算到了,就是我干的。”

“……?”

“恭王老狐狸心思多,我们不是早猜她在造火药吗,有火药就必然有火器,哪怕当时还没抓到她把柄,但也是可以想见的事。”

楚滢笑笑,“火器哪里来啊,她又不会造,那就只能从咱们的火器厂里偷图纸,照猫画虎,抄现成的。”

“你怎么做的?”苏锦愕然。

“没什么难的,我让人抄了一份旧式的图纸,让倪幸带回家里。倪雪鸿不是一直在恭王那边扮着孝女贤孙吗,恭王还道她是尽了好大的心呢,予了她不少好处。”

楚滢口气轻松得很,“只是那份图纸上,有几处尺寸改过,照着这个造出来的火器,铳膛里头不平滑,本就容易炸膛。我怕见效不够,又让额卓人在火药上也动了点手脚。”

“他们收钱替叛军运军备,是你指使的?”

“不然呢?反正他们也是驾轻就熟了,当年在边疆往天机军的火药里掺沙土,用的就是这一套。我没怪责他们,只让故技重施一遍,他们还谢了我许久。”

“……”

苏锦望着她一副轻巧神色,竟一时失语。

原就尺寸失当的火铳,再遇上掺了沙土的火药,根本就挺不过多少发,要想不炸膛才是怪事了,难怪今日一较真打起来,对面叛军不出多时便哑了火。

他陡然就明白了,前阵子叶连昭为额卓人失信气得大动肝火的时候,她那一句“不用担心”是出自哪里。

原来她从那样久之前就开始设局。

他怔怔看了她半晌,才轻声道:“你瞒我。”

楚滢却忽地笑开来,透着几分凉意。

“是,我故意的。”她承认得格外干脆。

面对他震惊神色,她眯了眯眼,“我只想瞧瞧,若是没有我的主意,苏大人这一回会不会还想着把自己祭出去。没想到,还是一样的不长进。”

“……”

苏锦在她的禁锢下,喉头艰难地滑动了一下。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早就有猜想了,只是,在你丢给我那个荷包时才敢笃定。”

那时他对她说:“收了我的,往后就别眼馋别人的了。什么灯会上赢的,戏子献的,都不许拿。”

他为戏子吃的那一场醋,已经是前世的事了,今生从未有过。

就是这一句,露了马脚。

那一日他打的主意当真是,将她挟持回京,自己以帝师的身份,留下督战。若是真走到要殃及城内百姓的那一步,日后朝野追究起来,那便是他冷血无情,先行后奏,横竖扯不到楚滢的身上。

既然都是第二次走上同一条路了,或可在一句半句之间,遮掩得稍稍松懈一些。

没想到,不仅让她捉住了,原来还被她反摆了一道。

“你也不曾告诉过我。”他道,“扯平了。”

楚滢看着他的神色,像是好气又好笑。

“苏大人这话未免说得太早了些吧,我们还没好好清算呢。”

她俯身下来,避过他的双唇,直扑他的鬓边。

气息暖热,落在耳廓上,一阵阵令人难堪的酥痒。她启唇含住他耳垂,轻轻勾弄,像狡猾的鱼轻衔鱼饵,却不肯咬钩。

苏锦的气息便忍不住乱了一瞬,“别闹。”

“谁和你闹?你每次丢下我就走的时候,怎么不对自己说这话?”

楚滢埋头在他鬓边,声音虽轻,却一字字清晰灌进他的耳朵里,连那一丝极细微的哽咽,都没有被放过。

“你到底凭什么,总替我做决定?”

因为能保全她,就将自己丢出去让万人践踏。

因为不想拖累她的名声,哪怕她拼尽全力要将他护在后宫里,也决绝地跃下宫墙,只为从此朝臣手中再无话柄。

可是,他问过她想要的是什么吗?

苏锦在她陡然沉重的呼吸中,喉头哽了一哽,还未说话,颈上忽然被咬了一口。

不重,却像恨极了一般,牙齿厮磨着他的肌肤。

他忍不住一声低呼就脱口而出。

楚滢的声音带着故作的凶狠:“给朕认错!”

他心头忽然一酸,绷紧的身子也慢慢松弛下来,嗓音微哑:“若是我不认呢?”

“你!”

“不是想处置我吗?”

“……”

她的吻落下来时,苏锦轻合着双眼,却仍提着一颗心道:“你轻些,嗯,别让人听去了。”

四周军帐连绵,走动说话声都避不过,哪怕人尽皆知,陛下今日在此,不许靠近了打扰,但若是动静传了出去,依然窘迫得厉害。

不料楚滢却笑得戏谑。

“我们在一起,动静大的也不是我啊。苏大人要是怕羞,就忍着别出声好了。”

“你……唔……”

苏锦咬着自己下唇,当真强忍着,双颊却越发红得厉害。

楚滢便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他气恼望她。

便有更多的吻落下来,深深浅浅,温柔似水。

却听她道:“果然是忍着的模样,更招人一些。”

……

定海城外,军帐连绵,忽来一夜春雨。

“这般,让旁人怎样说我们?”

“苏大人有闲心想旁人,不如多想想怎样认错,朕觉得态度好似还不够端正。”

“……”

后世史载,楚文帝以帝师为后,力排众议,仍允其参政。一生未有其他君侍,琴瑟和谐,恩爱白头。

其后推行诸多新政,使男子投身于士农工商各业,处处不逊于女子,功业建树层出不穷,天下欣欣向荣。因其年号为锦绣,史称锦绣之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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