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入敌国之后(女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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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31 .关山沉月(三) 你不要他,他不一定活……

崔冉的身子微微一僵。

他仍是跪着, 面向着赫连姝,并不敢抬头,只觉得另一边几道目光皆落在他身上, 或好奇, 或审视, 透过衣衫侵进来, 盯得他浑身都不自在。

然后,就听赫连姝轻轻笑道:“二姐怎么瞧出来的?”

“模样, 做派。”对面简短答道,“可瞒不了你二姐我。”

他闻言一怔,瞧着眼前的人大笑起来。

她在这般松弛的情形下,并没有往日里的阴沉威严, 笑声清亮,倒有几分恣意畅快的模样。笑罢了,就着手中酒杯饮了一口, 微微眯起眼角看他。

“听见没, 说你矫情呢。”

他不免一时语塞。

眼前人瞥了一眼他端正跪着的双膝,摇摇头, 眉间似有不耐之色, “行了,在这儿当树桩子呢,没的给本王丢人。”

说着冲对面一扬下巴,“学着点。”

崔冉只得小心翼翼地抬起眼, 望了望那一边。

赫连姗的两个小侍,应当是她从北凉带出来的,从前在身边伺候得早已经熟了,一举一动皆有分寸, 并不逾矩,却时刻懂得恰到好处地讨人欢心。

二人皆是一身窄袖锦袍,勾勒出身姿轻盈,侧身跪坐在地上,斟酒布菜,笑语盈盈。行动之间,身子不时挨上她的肩头,发辫间坠的璎珞在灯火底下,一明一暗,极是惹人心动。

他不过只瞧了两眼,便觉得耳热眼跳,分明与他半点关系也没有,却仿佛席间只有他一个无地自容一般。

这等模样,若要他学,还不如将他逼死罢了。

他最终只是挪了挪双膝,将身子矮下来些,在这人身边默默地跪坐下来。

双手垂在膝上,头半低着,背脊仍挺得笔直。明明是身在北凉人的军营里,模样却与从前在宫中摆宴时如出一辙。

赫连姝看了看他,歪着嘴角,轻哧了一声,显见得是瞧着他可笑。

他头更低了几分,只打算真像她说的,做个木头桩子,不论她们说些什么,也只当是没有听见,在一旁静静地候着罢了。

眼前却忽然被抛来一件东西,恰好落在他的膝上。

他一惊,轻轻倒吸了一口气,同时也就看清了。

是一把匕首。外形小巧,刀鞘和刀柄上都有雕花,和她平日里惯用的大刀相比,倒是陡然精巧得让人有些不习惯。

“这是……做什么?”他小声犹疑道。

这人就用下巴点了点案上摆的一盘肉。

“做小侍,就要有个伺候人的样子。”她道,“切了来。”

北凉人饮食粗放,肉是整块在火上炙的,外皮焦脆,倒也颇有些香气,只是令人无从下手。

崔冉从前在宫中,别说这样的活计了,就连厨房都不曾进过。若说宫中君侍还会偶尔亲自下厨,做些小菜点心一类,用以讨好他母皇,那像他这般嫡出的皇子,才叫做真正的金枝玉叶,十指不沾阳春水,连庖厨之所长成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只是如今,却也不得不照做。

他没有出声,只将衣袖卷起两分,恰恰好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将匕首拾起来,细致缓慢地去处理那一盘肉食。

瞧着他的动作,便是此前从不曾做过的,相当生疏,只是模样丝毫不乱。烤肉在他手底下被切成薄片,偶有火候失当,烤得焦黑之处,都被他一一剔去。

对面的人沉默了片刻,便道:“三妹,他是宗室还是皇家?”

崔冉闻言,手轻轻一抖,刀刃险些落到了指尖上。

他感到赫连姝盯了他一眼,才懒懒地答:“果然二姐什么都能猜着。”

她支着身子,改了一个坐姿,道:“他是陈国皇帝的儿子。”

话音一落,那边两个小侍便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哪怕他不曾抬头,也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止不住地落过来,好似既惊异,且同情。

他手底下的刀并不停,只默默咬住了唇角。

赫连姗亦静了一静,脸上才重新挂起笑来。

“你这丫头,近些年胆子越发的大了。”她道,“不过也罢了,母亲向来偏心你,你不过提前收用了一个两个在身边,她老人家大抵也不会怎么样。”

崔冉听着她们像谈论一个物件那样说自己,也只能当作充耳未闻。

他知道她们说的是什么。

他们这些被俘男子的去处,一早便已经知会过了,都是要押往白龙城,上了金殿觐见北凉的大可汗的,随后才会被遣往各处。或是被大可汗看上的,便纳入宫中,余下的就是论功行赏,分赐给此次南征中有功的贵族和将领。

他们的命运,和陈国宝库里那些被哄抢一空的珠玉珍宝,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各人的容貌家世,都会被明晃晃地计作赏赐时的筹码。

这也就是军中三令五申,不论那些北凉的兵怎样胡来,都不许染指皇室中人的缘故。

不过,面对赫连姝将他收在身边的举动,军中倒是出奇地默契,并没有人以为有什么不妥。

只因她的身份便与旁人不同,既是大可汗亲生的皇女,又是南征时功勋卓著的将领,换言之,瓜分他们这些陈国皇室的男子,原就是有她的份的,如今她只不过提前选了一个合意的,并不算是多大的逾越。

眼前的赫连姗,想必也是这个意思。

只是赫连姝听着,却忽地笑出了声来。

“二姐,这你可就错怪我了。”她道,“我既不愿意惹母亲的眼,更烦我爹念叨我,这等事情,我向来都是懒得去做的。”

“那你这……”

她面对那厢疑问的眼光,自己提起酒壶,替自己满上了,悠悠地喝了一杯,才勾起唇角,轻描淡写。

“我可没收用他。”

一时间,帐子里无人开口,只闻得外间将士们来往谈笑的动静,倒衬得他们这一方大帐格外安静了。

崔冉的脸上便止不住地热起来。

尽管他知道,她们谈及此事时,未必有什么旁的想头,不过像是在说一件东西,有没有启过封一样。但身为男子,让人当着面说他的身子,终究是臊得有些受不住。

一片沉默间,他只听对面缓声道:“竟是这样,这倒是我想得错了。那到了白龙城之后,你预备将他……?”

“该怎样就怎样。”赫连姝信口便道,“到了母亲跟前,看他自己的造化。”

她脸色轻快,不假思索,仿佛说的便是天底下最寻常不过的道理。

崔冉却一怔,手上的匕首忽地就没握住,“当啷”一下敲在铜盘上,发出好大一声响,又顺着滚落到地毯上。

他耳根红得要滴血,慌忙去拾的时候,就被赫连姝止住了。

“瞧这个没用的样子。”她沉声道,“要见了血,还让人怎么吃饭。”

她说着,自己将匕首捡起来,擦拭干净,重新放回刀鞘里,脸色冷冷的,只瞧了一眼他辛苦切好的那些肉。

“本王瞧着也没胃口,你吃了吧。”

崔冉脸上既窘迫,喉头更堵得生疼。也不知怎么的,从前她更落他脸面的时候也多了去,他也并不觉得如何,偏偏此刻,竟有阵阵酸意涌向鼻端。他用尽力气强忍住了,只下唇咬得发白。

只听着对面的赫连姗慢慢开口,像是有些叹息的模样,“这等事情,本是随你心意,二姐也不该多嘴什么。”

她沉吟了片刻,“只是,到底有些可惜。”

“怎么说?”赫连姝悠然自得地将手架在膝头上。

“不论你有没有收用过他,他在你帐子里跟了月余,总是人人都瞧得见的。你是皇女,你碰过的男人,有几个敢要?”

她看了看面色苍白的崔冉,温声道:“你不要他,他不一定活得下去。”

崔冉跪坐在后面,面对着那人弃若敝履赏他的一盘子肉,没有半分的胃口,只觉得这大帐,尚不如他先前路途中与众男子们挤过的破旧帐篷,像是没有顶似的,寒气能从四面八方涌进来,灌得人浑身冰凉。

他听见赫连姝有好一会儿没说话,像是瞥了他几眼,才扬了声道:“行,那我再想想。”

他也不大留意,后头的半席是怎样过去的,只知道酒足饭饱的时候,赫连姝说她二人尚有军务要商量,让他自己先行回去。

他猜想,这便是出来前她所说的,给他机会探听宫中亲人的消息,她只作不知道罢了。只是这会儿,他忽地觉得,仿佛也没有什么意思。

鹦哥儿在帐外候着他,替他拢斗篷的时候像是惊了一下,“公子你怎的脸色这么难看。”

说着还往大帐里觑一眼,压低声音问:“不会是殿下又欺负你了吧?”

他只摇了摇头,乏力道:“不是,大约是帐子里闷,透透气就好了。”

二人便一路慢慢地走回去。

黑鹤城的营房建得颇成规模,从此处望去,连绵一片,灯火罗布。由于住得比一路上舒适许多的缘故,北凉的兵们都高兴得很,神气都比在路上时要好上许多,三三两两地不是吃饭,便是侍弄马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笑。

即便是见了他们两个男子,神色中也不见什么凶光,比之往日要和气许多,也可能是当着两名皇女跟前,更收敛一些,不好胡来。

只是崔冉保留着从前的习惯,抱定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仍是拣着边缘的地方,避开人走。

不料正走着,却忽听一道颇为熟悉的声音,音调高扬着,在夜里听来格外的响亮。

“这不是北凉的王夫吗,怎的趁着夜色里,在外头闲逛。要是旁人没看清,给捉去了,可怎么好呢?”

第32章 32 .关山沉月(四) 今后会去哪里。

他一愣神, 也认出了对面身份。

竟是从前宫中的几个君侍,挤在这营帐外围的偏僻处,灯火也照不大见, 个个蹲在地下, 也瞧不清究竟在做什么, 身形大半隐在夜色里。

他忍不住就问:“你们如何在这里?”

虽如今两军会合, 都住进了城中的营房,但彼此之间, 仍是划地而居,以便军中管理。尤其是他们这些被俘的人,更是被下了严令,不许越界, 违者必有重罚。

只因北凉人也是明白的,他们这两支队伍里,押送的尽是陈国的贵族, 只是男女隔开, 分别赶路罢了。这些人里,原就有许多是一家老小, 亲眷、夫妻, 数不胜数。如今都聚到了一处,各自都怀着寻亲的念头,若是再不强令分开,便要乱了体统。

前几日里, 已有不少难捱思念,壮着胆子与亲人相会的,让那些兵给捉住了,打得好生凄惨。

而眼下这地界, 是在赫连姗的营房外围。

要是让巡逻的兵给瞧见,也是落不了好的。

不料,他这般问,对面却是会错了意。姜才人向来是个嘴上不饶人的,方才刚讽了他一句,此刻越发的要奚落他。

“也是,咱们这些人在这里,都是偷偷摸摸的,将心揣在嗓子眼儿呢。哪能比得上你,有北凉人的皇女在后头护着,那自然是横着走也无妨的。”

崔冉不愿与他辩,身旁的鹦哥儿却是听不下去了,“我们公子是跟着殿下来吃酒的,自然是大大方方地来去,怎么了?”

对面瞥他一眼,就更是冷笑,“如今身边都有人伺候了,果真和咱们不是一样的人了。”

鹦哥儿从前是在县衙做一份杂役,冲着赫连姝开的工钱,才跟着上路。他不是宫中或大户人家里懂规矩的奴侍,半分也不怵,昂着脖子便要争起来。

崔冉怕他没有轻重,和对面两相一激,不但要生出许多的难听话,若是将巡逻的兵引来了,还要平白生事。

便对他道:“你先回去吧,我同他们稍说几句话,一会儿就来。”

鹦哥儿的模样就很是不放心。

“公子你可别再逞能耐了。”他小声道,“上回那事,还是你哥哥给了我主意,要我飞跑出去求救,求了好久才有人肯出头,好险殿下没有再追究。”

他满脸紧张,“要是再出了事,殿下要拿我脑袋的。”

崔冉让他说得脸色微红,幸而在夜色里也看不分明。他望了望面前几名神色各异的人,只轻声道:“无妨,我会小心。”

鹦哥儿这才撇撇嘴走了,留他一个面对这些故人。

姜才人打量了他一番,方才挑高的眉梢倒是放下来些,冲着鹦哥儿的背影努了努嘴,“挺有出息的么,赫连姝待你不错?”

虽然话里话外不大是味儿,神色却也难掩得意。

“你瞧吧,我上回就同你说,脸面没有眼前的好处值钱,一咬牙将她伺候好了,好处短不了你的。”他道,“你如今是病也好了,人也光鲜了。怎么着,是不是得谢谢我?”

崔冉还没有说话,后头的柳君就冒了一句出来:“还有脸说呢,没得害臊。”

“碍着你了?”

“你上回换来的一盆子破炭,险些将人命都要去了,这便是你说的好处。”那厢闷着声嘀咕,“自个儿没皮没脸,还要将咱们皇家的哥儿也给教坏了。”

哪怕这话头冲的不是他,崔冉仍是觉得面上滚烫,无地自容,仿佛将脸摆在外头让人扇一般。

姜才人闻言,有心不服,却也的确是理亏,只气咻咻地抱起东西,掉头便走。

口中还要道:“你这把年纪了,有没有人瞧得上还是两说呢,你便光顾着自个儿清高去吧。过几日也不知能分到哪里,你哭我也是听不见的。”

二人又絮絮争了几句,终究是不敢真闹起来,不过片刻,也就被夜风吹散了。

一旁的陆贵君许久没说话,这会儿方才向他招手,“九哥儿过来,莫听他们吵嘴。”

刚刚姜才人走的时候,崔冉瞧着,他手里抱着的像是个木盆模样,但也没看得太分明,直到在陆贵君身边蹲下身来,才算是看清了。

他们各人面前,都放着盆或是桶,也不知是哪里寻来的,里头竟用水泡着衣裳,像是在浣洗的模样。

“这是……?”他一时疑问。

陆贵君,名雨眠,从前在宫中时极是端庄娴雅的一个人,如今却也是面黄肌瘦,姿容憔悴了。

他望了崔冉一眼,像是很有些不好意思,“此处邻着河,咱们便想着过来洗一洗衣裳。要不然,一路过来腌臜得很,实在是穿不得了。”

崔冉瞧着他,不由怔了怔。

他们这些被俘的男子,如牛羊一般被驱赶上路,绝无可能带什么换洗衣裳,身上早已脏得不能看了。也就是在蘩乡城的时候,赫连姝勉强开恩,令手底下的人去置办了些棉衣棉裤,发放与各人。

这也就是说,眼前的人身上,全靠这棉衣遮着,底下该穿的衣裳,已经全泡在盆里了。

他一怔神的工夫,对面的脸色便更羞愧,声音压得低低的:“你别见笑,这不是几日之后,便要到白龙城了吗,大家都想着,将自己收拾得好一些。”

他恍然间明白过来,脸上也热了一热,同时又泛上一股难以名状的愧疚。

他们这些人,到了白龙城见过大可汗之后,便是要被分赏给各处的,在帐子里时赫连姗说的也好,刚刚姜才人连讥带讽的也好,都是同一个意思。他们的出身和容貌,便是决定各人去向的筹码。

哪怕心里头再不齿,各人终究是都想将自己拾掇得好看些,以期换来一个更好的去处。这已经不单单是挣前程了,更有可能关乎生死。

所以,他们此刻宁愿衣衫不整,忍受羞耻,也要将里头的衣裳浆洗得干净些。

而他穿着洁净,还偏不识趣,在这里打破砂锅问到底,难免显得很不懂得事理。

他赶紧低了头,转开话题问:“五哥呢,没与你们在一起?”

身边人便道:“不知道,我倒也想叫上他来着,但他吃罢晚饭便不见人了,也不知是去了哪里。”

柳君自从与姜才人吵完了嘴,好半天没有出声,这会儿却又忍不住开口:“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还不是各人打自己的算盘去了。你上那个尔朱将军的帐子里,没准儿就找见了。”

他听着,只觉得刺耳,微微皱了眉头。

陆雨眠立刻就道:“背后这样猜人,你心里头便高兴了吗?真是昏头了,都是宫里的哥儿,你也要胡言乱语。”

那边嘀咕了两声什么,不声响了。

崔冉心里知道,柳君的年纪已经大了,即便是陈国的后宫君侍,到了北凉人的金殿上,也不会有什么好去处。他心里憋闷些,也是有的。

他也不去争,只轻声问:“过几日,咱们会被分去哪里?”

陆雨眠搓洗着盆里的衣裳,脸色平静,“要说好的,便是宫里,或是大贵族的府邸。次一些的,就是分到各个千户、百户手里吧。要是再余下的,怕是就要去掖庭了。”

他听着,倒觉得仿佛也不那样可怕。

“掖庭,便是充作宫人做杂役吗?”他道,“那倒也算是省心。”

哪怕是做粗活也好,不过是辛苦些,倒比伺候那群粗鲁野蛮的北凉人要来得痛快许多。

不料话音刚落,就听一旁的柳君干笑了一声,音调发凉,令人摸不清是怎么一个意思。

他正不知所措,就见面前的陆雨眠也牵了牵唇角,笑得苦涩。

“九哥儿,想错了。”他轻声道,“北凉人的掖庭,是给宫中做粗使活计的不错,但却不止于此,其中男子,皆是奴隶。北凉人粗鄙,待男奴向来便是……”

他垂着眼,像是难以启齿一般,吐出几个字:“如烟花柳巷一般。”

崔冉猛地一怔,只觉得一阵寒意从后脊背升上来。

陆雨眠倒是已经泰然处之一般,手底下搓洗不停,语调仍轻缓,“无妨,你如今已经跟在赫连姝身边,自是不须怕的。”

赫连姝?

他想起那人方才在帐子里说的话,心底凉得只想发笑。

他极想告诉陆雨眠,这才是真的想错了,任凭他在旁人眼中如何值得羡妒,几日之后,他仍要站上金殿,让人瓜分。或许,还像赫连姗所说的,因他曾经进过皇女的帐子,谁都不敢碰他,他的前途便是没入掖庭,也未可知。

但他动了动唇,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只站起身道:“我先回去了,你们也小心些,别让北凉人瞧见了。”

依着赫连姝原先的意思,是许他在这一片军营间逗留片刻,打听他几个姐妹的消息的,她并不会怪罪。只是他忽地觉得,身子乏得很,半点也没有这样的念头,只想早些回帐子里歇下。

鹦哥儿不在,无人护他,军营里的女子并不个个都认得他,知道他是赫连姝身旁的人。为防多生事端,他只拣着少人处行走。

却不料,怕什么偏来什么,行至一处帐子边上,他只觉得身后有脚步轻响,像是有人跟着的模样。还没来得及加快步伐,衣袖忽然让人一扯,拽着他就往帐子后面去。

“什么人?”他急道,“我是三皇女身边的人,不要胡来。”

不论心里多不屑,也要将这保命的名头搬出来了。

身后那人却一下捂了他的嘴,双臂制住他挣扎,在他耳边沉声道:“别喊,我是陈茵。”

他一下僵住了身子,停了叫喊,在那人逐渐放松的禁锢中转过身去。

眼前人的模样他不很熟悉,但细看确是认得的。

陈茵,陈国的左骁卫将军,他未婚的驸马。

第33章 33 .关山沉月(五) 他曾经的驸马。(二合……

此地已是营帐的边缘, 他们身边的这一处,也只是堆放物件的帐篷,并没有人看守。四周极安静, 只有远处士兵的走动声, 隔着风远远地传过来。

光线亦暗, 是百十步外火塘里的火光, 将眼前人勉强照亮了半边脸。

崔冉望着她,低低地抽了一口气。

他与她绝称不上熟识, 甚至连话也不曾讲过,只在宫中设宴时,远远地见过几眼,又听他父后和皇祖父一番商量, 这门亲事便算是定下来了。

但在他的记忆里,这是一个意气风发,眉目清朗的女子, 与人交谈时风采翩翩, 面上仿佛总带着笑。

他还记得,那时父后凑近他的耳边, 轻声道了一句:“都说她家世既好, 品性也端正,却没想到模样竟也姣好。”

他一听便红了脸,若不是身在席上,就想要当场跑开了。

而不是如今这般, 瘦骨嶙峋,面目发青,且添了一道长疤,从眉骨到额角, 像是一条蜈蚣似的,很有几分狰狞。

见他看她,陈茵便苦笑了一声。

“北凉人打的,”她指指自己的疤,“让殿下见笑了。”

崔冉的目光猛地向回一缩,像是烫着了一般,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止很是刺人,只觉得心底里浮起许多愧疚。

“别再这样叫我了,”他低声道,“我如今早已不是什么皇子了。”

对面点了点头,神色亦有些自嘲。

冬夜里的风极冷,在军营中心人多的地方,有热气儿拥着,还稍好一些,但此刻站在偏僻无人处,风便直朝身上钻,好像再厚的斗篷和棉衣,也能让它无孔不入。

崔冉缩着手,轻轻打了个寒颤,连带着心里也很是不安。

军营里的规矩,他们这些陈国的俘虏,男女之间不得走动,更不得私会,违者必有严惩。若是被人发现了,他要报出自己的身份来,是可以免去当下的一顿打,却免不了被直接押送到赫连姝跟前。

赫连姝这个人,脾气既大,心眼儿又小,也不知是会更介意他与曾经的未婚妻私见,还是会为他与故国之人见面,而越发疑他心怀不轨。

也或许,是两件一起来吧。

他从帐子边探头,望了望远处巡逻的兵,小声问:“你如何会来寻我?”

面前的人却不答,只从上到下将他打量了一番,微微一笑,“听闻你如今,是在北凉三皇女的身边了。”

他猛地一下,极是窘迫无措,哪怕心里知道明明不是这样一回事,却总忍不住地觉得,自己像是背着人行苟且之事,让人给活捉了一般。

他脸上烫得无地自容,低着头,倒退了两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茵却仿佛没有瞧见他的羞愧,只与他闲话家常一般。

“那上回递出来的东西,可是在你的手上?”

他愕然抬头,“你怎么知道的?”

对面也不回应,只接着问:“那你说一说,你收到的都是些什么。”

崔冉从未让人这样问过话,只觉得有几分不自在。他抿了抿唇,轻声答:“是皇太女身上的玉佩,并一张字条,是不是?”

眼前的人才浅浅舒出了一口气,“沈尚书托的那郎中,倒还有些可靠。”

她瞧着崔冉无所适从的模样,这才有心解释。

“此事我原是不知道的,沈尚书谨慎,不肯轻易让旁人参与。”她道,“是近日到了这黑鹤城,打听到是你在赫连姝的身边,她猜想,当初的东西应当是递到了你的手上,这才将来龙去脉告知了我,让我来问个究竟。”

她牵着唇角,算是笑了一笑,“毕竟我,也算是与你有些渊源。”

崔冉听着,拢在袖中的手忽地颤了颤,只觉得一阵说不上来的难受。

以他如今的模样,哪还有什么面目见故人。而若是论他最不想见的,陈茵一定能算是一个。

如果北凉人不曾攻破京城,他们原该是明年春天成亲的。如今相见,只余下两相尴尬罢了。

“怎么就非得是你。”他低低道。

对面的人沉默了一小会儿,道:“皇太女自然是不能亲自前来的,沈尚书年纪既大了,行动也不灵便,总归是我,冲着从前受皇家的恩惠,也要跑这一趟。”

崔冉闻言,便不由更生出难过来。

陈国都没了,他们这些人,都像是无根的漂萍罢了。说什么君臣礼制,也不过是自己心里固守着的几句笑话。

他没忍住,轻声吸了一吸鼻子,别过头去。

“那如今你也问到了,如果没有什么旁的事,我便先回去了。”

话虽如此说,脚底下却并没有动。

对面注视着他,忽地就轻叹了一声,“殿下受苦了,这些时日,多亏你为陈国花费的心力。”

他怔了怔,随即就明白过来,她这是误会了。

她误以为,他是因为收到了沈尚书托来的东西,才决心如字条上所说的,伺机接近赫连姝,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出卖自己的身子,留在她身边,获取她的信任,以期来日为复国做筹谋。

这倒将他说得,仿佛什么不让巾帼的奇男子一般。

他不由得在心里道,这便是真的高看他了。实情是,他不明不白地进了赫连姝的大帐,既受过她几分恩惠,也被她捆起来处置过。他既没有守住名节,又不曾真的舍身饲虎,收到了沈尚书的嘱托,也只摇摆不定,并没有当真鼓起勇气去做什么。

连他自己都觉得,赫连姝肯留他在身边至今,直到今夜吃酒的时候,才说要将他送上金殿,任凭大可汗分赏的话,已经是对他相当容忍了。

他只是一个懦弱无用的人,任谁来看,都是笑话。

他并不想向陈茵解释这样多,只低声道:“玉佩已经没了,赫连姝摔的。”

对面立时就屏了息,眉目转沉。

“事情已经败露了?”

“她疑心了,并没有抓到切实的证据。”他道,“也不知有没有蒙混过去。”

面前的人又沉默了片刻,才徐徐舒了一口气。

“无妨,她既然还肯留你在身边,想必便是没有大碍。”她道,“你往后侍候她的时候,还要多加小心。”

话音宽和,仿佛安慰。崔冉听在耳中,却忽地说不上来的别扭。

“还有别的话吗?”他轻声问。

对面像是微微一愣,端详着他的神色,“你可是心里不痛快?”

他低着头,扯着斗篷的边,将自己遮得更紧实一些,没有言语。

那厢的语调便又放缓了几分,“我私下里也同沈尚书说过,要咱们陈国金枝玉叶的皇子,委身去服侍北凉的蛮子,实在是过于委屈了。何况你年纪又轻,还是未曾出阁的。只是……”

她又叹一声,“为家国计,皆是无可奈何。”

崔冉让她说得,眼眶止不住地发涩,泪水已蓄在里面,几乎眨一眨眼便要落出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哑声道:“你们……也不要在我身上放太多的指望,我没有多大的本事,也斗不过赫连姝。何况过几日到了白龙城,会被送去哪里,还有两说呢。”

他一低头,便要往外走,“我先走了,你快些回去吧。”

刚踏出几步,却听身后的人忽地开口,语声与先前稍有不同。

“殿下,你可是怨我?”

他站在冷风里,发丝都让风扬得纷飞,不断扑在脸上,忽地只觉得这话问得很是没有来由。

他们二人之间,原就称不上有什么交集,一纸婚约也是他父后做主订下的。北凉人破城,不是她能左右,他沦落至此,也并非是因为她不肯娶他。乱世之中,各人难以自保而已,既然从不曾相熟,又哪里有什么可怨的。

若说他心里不痛快,是有一些,那便是她以他从前的驸马的身份,来问他这些话。但总归也不是她想来,那就也没有什么说头了。

归根到底,都是身不由己。

他没有回身,只背对着她,淡淡道:“没有,你不要多心。”

说罢了,便要走。身后人却忽地紧追几步,一下牵住了他的衣袖。

“你做什么?”他惊得回了头,忍不住喊出来。

便是如此,也不敢高声,唯恐将那些兵引来,只急得眼睛圆睁,心跳得极乱。

陈茵的眸子暗了暗,倒并没有更无礼的举动,只攀着他的衣袖不放,神情在夜色里有些看不分明。

“撇开沈尚书的嘱托,我还有一句私心里的话想问。”

崔冉慌得六神无主,眼角不断地向帐子另一边瞟,极害怕让人撞见这番情形,但心里又明白,此刻更不敢与她拉扯,以免纠缠得不可收拾。

只得缓声道:“你问便是了。”

对面脸色紧绷,似是极隐忍,“若有一日,我陈国得以光复,我尚未身死,殿下可还……可还愿意让那纸婚约作数?”

他狠狠一怔,只觉得心口忽地空了一下,滋味极是怪异。

在眼前人一错不错的注视下,他讷讷的,一句话也回不出来。

从前在宫里做少年时,他曾央着侍人,偷偷听那些宫外流传的话本子,最喜欢听的,便是这些矢志不渝,有情人到天涯海角也要追了去的桥段。哪怕被父后撞见过两回,罚了他,也不能打消他的向往。

哪个男子不希望有此良人,不论经过多少风浪波折,仍能相伴在侧呢?

只是如今当真听见了,才觉得浑身上下皆不自在,大抵也是物是人非,时过境迁吧。

他既不敢多说什么,唯恐惹她再有什么举动,也是无话可答,最终只低低笑了一声,“如今说这话也太早了,万一是我死了呢。”

对面只神色郑重,摇了摇头。

“所以,你一定要小心行事,珍重自身。”她道,“我听闻南边的义军势头颇好,且在留心打听皇太女的下落。复国一事,并非无望。”

崔冉望了望她,仍怔怔的,只觉得眼眶酸涩,心绪如麻。

“知道了,”他轻声道,“先放开我,我不可再耽搁了。”

陈茵倒果真没有再和他纠缠,依言放开了他的衣袖,道:“你先走吧。”

他点了点头,也无话可以与她作别,只小心瞧着四周无人,一低头,快步便走了开去,半分不愿停留。

只听得身后依稀有人,极小声道了一句:“好自珍重。”

不过耽搁了这片刻的工夫,夜色又似是更浓了几分。

他瞧着四下里行走的士兵不那样多了,也顾不上再拣着边沿处绕行,一心只想早些赶回去。好像只有回到密不透风的帐子里,让鹦哥儿给倒一杯热茶,才能将片刻前遇见的人,听过的话,都抛到脑后。

然而,越是躲事,才偏偏越要来事。

他正闷头走着,忽听得不远处就乱起来,有当兵的在喊:“好你个不要脸皮的,在姑奶奶眼皮子底下搅这些破烂事。”

说着,就从一处柴堆后面,扯出两个人来,掼在地上。

仿佛是一男一女,衣衫都是齐整的,只是被摔打得形容狼狈,也看不清面目,只彼此搀扶相护着。

崔冉只看了一眼,大抵也就明白了。

这不是什么不顾脸面苟合的,恐怕还是被分隔在两支队伍里的夫妻,好不容易寻见了对方,壮着胆子一叙别愁,没想到运气就这样不好,让北凉人给捉住了。

这等事情,这几日里也没有少听说了,虽然可叹,他终归是帮不上任何的忙。

他只转了身子,想要改一条路走,无谓去撞上这样的场面。不料这一瞥之间,脚下却忽地停住了,半步也挪动不了。

让人推在地上的那名男子,是崔宜。

崔宜被打得披头散发,跪在地上,犹自要去护他身旁的女子,口中哀求:“各位将军,行行好,莫要再打了。”

面前士兵就冷笑一声,“小嘴倒是挺甜的,难怪能勾得了野女人。”

一旁的女子被打得厉害,额上都青肿了,吃力地爬起身道:“不是野女人,我是他正经的妻主。你们打我便是了,不要辱他。”

对面却丝毫不手软,劈头盖脸便是几脚。

“妻主?你男人现下是要送进白龙城去,由大可汗说了算的。国都亡了,没脸面的东西,还什么狗屁妻主呢。”

崔宜急着要拉,又拉不住,一时之间,只闻哭叫声连绵。

崔冉远远看着,忽然之间,就明白过来了。

这正挨打的女子,想来便是崔宜的驸马,他的嫂嫂了,只是崔宜出嫁之后,即便回宫省亲,驸马也入不得内宫,是以他并不认得。

他早先是说过,他与驸马被分别押解在两支队伍中,只有他二人的儿子,在城破之际托了友人带走,得以幸免于难。

怪道方才见众男子洗衣,唯独他不在,还让柳君好一番猜忌排揎。原来他是偷摸着,来夫妻相见了。

他也真是个胆子大的,前些天那么多人出了事情,让北凉人打得动弹不得,以儆效尤,他竟还敢铤而走险。

崔冉心里急得无法,又不能眼看着亲哥哥遭此一难。

北凉的兵动起手来,是不死也要去半条命的,他尝过这个滋味。

他也顾不得许多了,牙关一咬,快步走上前去,“且慢。”

那些士兵正打得欢畅,陡然见了他一个男子上前,倒是纷纷愣住了,脸上颇见意外之色,“怎么,还有一个多事送上门来的?”

他那嫂嫂亦不认得他,只怔怔瞧着,唯有崔宜慌得脸色发白。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急道,“快走,与你没有干系。”

崔冉的手藏在衣袖里发抖,眉目却冷静,声音四平八稳,“我是三皇女身边的人,这两人可否交与我带走?”

他的模样过于笃定,一时倒是将对面都给慑住了。

几个兵你看我,我看你,皆弄不明白他是多大的来头。终是其中一个老成些的站出来,打量着他。

“我瞧你,是陈国人吧?”她皱眉道,“不知道你和咱们三殿下,是怎么一个关系?”

这话问得,浅显直白,半分也躲不过。

当着崔宜和他妻主的面,崔冉的脸顿时就有些红了。尽管在他们那边队伍里,知道他与赫连姝联系的人不少,平日里各样的话也没有少听,但当真要从自己口中说出来,仍是羞耻得厉害。

他抿得唇角发白,才道:“我是她的侍人,你们要是不信,大可以去问。”

眼前几个人面面相觑,有人低声道:“仿佛是有这么回事,我是听说,三殿下收了个陈国的皇子在身边来着。”

几人便是一阵交头接耳,眼光直往他身上瞟。

那般不加遮掩的窥视,烫得他耳根都热起来,偏偏为了救崔宜,半分也不能露怯,无法如往常一般低头避过,只能硬生生地受了。

那边像是议论完了,仍由先前说话的那个兵,昂头对他道:“就算你是三殿下的人,军中处置事情,也不是你能插手的。快走,不要碍事。”

常年在军中的人,哪怕不疾言厉色,身上也自带一股煞气。

崔宜跪坐在地上,闻言立刻就喊:“谁要你来滥好心,管我的闲事。”

长眉倒竖,模样凶横,与平日里的温柔大异。

崔冉知道,他这是极力想喝退他,不愿他以身犯险,心底不由得更酸。

这一路,若不是五哥,他未必能活得下来,如果他此时生惧,转身走了,也不知再见面时对面是什么模样,甚至连能否再见也不一定了。

“军中近来私会之风日盛,屡禁不止,三皇女昨日还同我说,若是有再犯的,她要亲自惩戒,给众人一个震慑。”他高扬着下巴,扫了一眼地上的人,“这男子是我们那边的,还请你们看在三皇女的面子上,替我行一个方便,让我将他们一同带回去听候发落。”

尽管心底里慌得厉害,他从前倒还是见过大场面的。

一旦克服着恐惧,摆出从前做皇子时的气度来,倒还颇能压得住人。

一时之间,对方竟让他给唬住了,那为首的回头问:“娘的,说得跟真的似的,究竟有这事儿没有?”

后头有人犹豫着,小声道:“咱们也不知道,但万一惹了三殿下的忌讳,倒要吃不了兜着走。反正这两个破烂货,搁咱们手上也就是打一顿,没有别的,要不然就让他带走算了,也省咱们一道麻烦。”

那老兵听了,像是思索了片刻,神色亦有一些松动。

崔冉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心道瞧这模样,大约是成了,只端着面容不敢放松,静等着她回话。

不料,偏在此刻,却忽听得一旁有人问:“大晚上的,这是在干什么?”

声音是他平日里听熟了的。

他陡然一惊,回过身去,就见尔朱云站在跟前。本是眉头微皱的,在见到他的时候,神色稍松了松,仿佛有些意外。再往地上瞧一眼,却忽地怔住了。

她的目光落在崔宜脸上,似是愕然,其间又掺杂着几分复杂神色,连眼前一众士兵行礼问好也不顾了,只紧紧盯着他,移不开眼。

崔冉从那副神情里,好像蓦然间察觉出了一些什么。

只是来不及细想,便看见了她身后不远处的赫连姝。

她脸色沉沉,将此间各人都看了一眼,目光扫过崔冉时,像是有几分狐疑,却没有向他开口。

她只走上前来,简短的一个字:“说。”

对面的士兵晓得利害,绝不敢在她跟前打马虎,赶紧一五一十道:“回三殿下,小的们捉到这一对男女,在柴堆后头,也不知道干什么勾当。这还没来得及罚呢,忽然来了一个人,说是您身边的,要将人带了走。”

她说着,小心看崔冉一眼,“他说,三殿下您对军中私会这档子事,很是不满,他奉了您的令,要把人带回去交给您亲自惩戒。”

她满面赔笑,“小的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这样一回事。正为难呢,没料想您就来了。”

赫连姝听着她禀报,目光却只落在崔冉身上,在营帐间不甚明亮的灯光底下,双眸幽暗,让人摸不清深浅。

崔冉被她盯着,心底里就止不住地发虚,本能地想向后退,转念一想,却也落不了好,索性立在原地,任她看着,面容沉静,只是心跳快得擂鼓。

这人半晌没有说话,闹得那士兵都忍不住,轻声又问了一句:“三殿下?”

她才抬了抬手,道:“知道了。”

众人皆不明白,她这一句究竟代表什么意思,只能站在一旁,静默不言。

而崔冉眼看着她走近过来,逼视着他双眼,忽地冷笑了一声,“你的胆子,还真是越来越大了。”

第34章 34 .关山沉月(六) 主动认错。(二合一)……

他在她的注视底下, 喉头微动,脸色禁不住就白了一白。

她素日里待他,大抵还是能容忍的, 或许是出于她身为女子, 又是一军主将的高傲, 许多事上并不屑于与他较真, 但这里头终归有一个前提——他的所作所为,不能够挑战她的威严。

前番为了玉佩一事, 她心里已经十分猜忌他。他瞧得出来,那一日里她是动了真怒,没有要他的性命,已经算是很手下留情了。

而眼前, 他又为了救崔宜,搬出她的名号来虚张声势。假传军令,这是多大的罪名。

这一回, 她恐怕是不能轻放了他。

他神色微变的当口, 赫连姝的唇角却缓缓上扬。她的双眸像鹰隼一般,紧盯着他, 像要用视线将他洞穿, 里面藏着也不知是威胁还是嘲讽的笑意。

“你也会怕?”她轻声道。

崔冉轻抿着唇,望着她,一言不发。

就见她眉头动了动,声音忽地压得更低, 像是有意不让旁人听见一般,在远处士兵的走动声,和火塘的哔剥声里,连他听得亦不是很真切。分明是面对着面, 却总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求我,”她道,“要是求得本王高兴了,没准可以放过你。”

他固执地沉默着,不说话。

就见她目光越发古怪晦暗,眼角向身后一瞟,“求得好了,他们我也能放。”

闻言,他的脸色才稍有转变。

赫连姝不是什么善心大发的人,但还称得上言而有信,答应了他的事,倒也不会赖账。就譬如先前在蘩乡城时,他请求她给男子们置办棉衣,重新上路时,不论新旧,果然每人身上都有了一套。

若是考虑到,当时她因为玉佩一事,正生着大气,还没有翻脸不作数,此举倒可以算得上是十分诚信了。

假如她真的能饶过崔宜和他的驸马,那无论要他怎样求她,这都是一件划得来的事。

“好,那你说了要算。”他轻声道。

说着,双膝一弯,就跪了下去,连片刻犹豫也没有。

旁人并听不清他与赫连姝说些什么,只见他忽然就跪,双膝落在泥地上,模样十足的卑微,目光不由讶异。

就是赫连姝也像愣了一愣,低头瞧着他,神色有几分意外。

只有崔冉自己,面容坦然,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若放在数月之前,刚被押解上路的时候,别说是跪了,单是在北凉人的驱赶下行路,他也觉得羞耻至极,恨不能一头撞死,以保尊严。他是陈国的皇子,自幼跪过的人,一只手便能数得过来,哪里能忍在一群蛮夷面前受这样的侮辱。

而如今,哪怕心里仍酸涩,他却已经学会了计量这样做的好处。

只要能救崔宜,便是当着众人的面下跪,他也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他的自尊和脸面,在北凉人的环伺下,并不是什么值得说的东西。

这还要多谢赫连姝的磋磨。

“求你饶过他们,”他仰视着她,极温顺的模样,“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眼前的人目光却忽地跳动了一下,不知怎么的,竟生出某种被激怒般的意头。

“起来!”她陡然沉声喝了一句,一把便扯起他的胳膊。

崔冉没防备,被她扯着站起身,踉跄了两步,手臂生疼。

他倒吸了一口气,拿另一手捂着,眼睛里一片水光,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又惹恼了她,只唯恐她食言。

“你方才说好的……”

还未说完,便被她一眼瞪过来给截断了。

“本王的男人,当着下面的人说跪就跪。”她嗓音低低的,显然蕴着怒气的模样,“没出息。”

他立时就窘住了,也没料到自己弄巧成拙,脸颊涨红,没了言语。

只心里急得不行,心说这一来,也不知要怎么救崔宜,难道还真眼看着他让人拖下去打军棍?这一番下来,哪里还有命在。

却听身边的人忽地开口,不是冲他,而是冲着另一边几个士兵。

“嗯,不错,那话是本王说的。”

他猛地一怔,忍不住扭头看她。

赫连姝神色淡漠,片刻前同他发怒的模样全不见了,仍是一贯那副冷冷的口气,好像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全是金科玉律。

“本王这个小侍,不大会办事,很让人看笑话,但事倒大抵是这么一回事。”她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崔宜,“近来我那里押的男人,不安分得很,成天想着往女俘虏这里钻,我是早说了,该好好收拾几个。”

她面对那为首的士兵,露了两分笑,“你们二殿下有没有什么指令?要是没有的话,不然就交给本王带回去了。”

对面却也没有一个是傻的。

这等男女俘虏私会寻亲的事,哪天都要出几件,她们是逮着了便赏一顿打,权当做军营消遣,没捉住也便算了。至于她们的主帅,并没有空闲来亲自插手这些。

既然眼下赫连姝要人,都要到跟前来了,她们是决计不会得罪这位阎王的,原本就是无可无不可的事,自然是任由她带走,做个顺水人情。

那兵当即就道:“三殿下这样客气,可不是折煞小的们了吗。既然是您要人,那只管带走就是了,这些破烂货色,是该杀鸡给猴看,好好教训一下。”

说着,还不忘满脸堆笑,恭维了一句:“这大晚上的,还劳您亲自管教,您受累了。”

崔冉瞧着那般谄媚的模样,与片刻前大相径庭,心里也不由感慨摇头。

赫连姝“嗯”了一声,算是敷衍着回应,“你们也不容易。”

回头就向尔朱云道:“带走。”

尔朱云站在一旁,听着她们说话的工夫,竟似是有些愣神。此刻让她陡然一叫,稍稍打了个激灵,忙道:“是,末将明白。”

赫连姝盯了她一眼,不作如何。

一行人回到自己那处营里。赫连姝沉着脸色,独自走在前面,身后跟着崔冉,再往后是尔朱云,押着一对蓬头垢面的俘虏。

这般情形,任谁见了也要远远地多看两眼。

一路无话,氛围古怪。

崔冉瞧着那人大步流星,走在他身前,没有半分要理人的模样,偶尔露出的侧脸冷得像霜,一望而可知是没有什么好神气。他也不愿去犯她的晦气,只当自己是个哑巴,默默地跟在后头。

不论如何,她肯开口救下崔宜,他心里的石头也便落地了。至于后面有什么要冲着他发作的,那都是往后的事,并不要紧。

只是他不言不语,身后的尔朱云却耐不住。

眼看着就到了大帐跟前,赫连姝好似忘了后头还跟着人一般,笔直就往里去,而俘虏又是万万进不得大帐的,她就不能不开口请示了。

“殿下,您看这二人……”她小心道。

赫连姝的脚步在帐子门前,陡然停住。

崔冉一路觑她脸色,没料到她停得如此猝不及防,一不留神,倒险些撞在她背上。

让她一把扯住站定了,轻轻抬眼看她,就见她眸子阴沉,满脸的不耐,用眼角瞥他的模样像是十分的厌烦。

大约是嫌他丢脸了。

“带下去,分开关押。”她道,“等本王想好了怎么处置再说。”

话音仍是淡淡的,崔冉听在耳中,却忍不住心急。

“你方才说好要饶了他们的。”他低声道。

面前的人瞧着他,像是觉得他很无可救药一般,打量了好一会儿,才哧地笑了一声。

“本王是怎么说的,你这么快就忘了?”

他望着她,愕然无言。

就见她笑得没怎么安好心的模样,“你求得本王高兴了吗,嗯?”

“你……”他咬了咬下唇,眼里的水光又泛起来。

他觉得,她仿佛就是以戏耍他为乐的。就好像狼在并不如何饥饿的时候,捉到了一只羊,因而并不急于吃它,反而热衷于看它尝试逃跑,看它下跪求饶,并且从中获得某种满足感。

而羊自以为,它是用百般委曲求全,换来了几分宽待。

其实不然,狼给它的恩典,与它的牺牲之间,并不真的有什么因果。雷霆雨露,都只是看狼的心里是否快活罢了。

他还要再说,一旁的崔宜却忽地开了口,硬生生将他给堵了回去。

“侍身谢殿下宽宥。”他道,“今日之错,全在于我,我愿受殿下处置,绝无二话。”

他因挨过打的缘故,一头墨发散乱着,其间夹杂了草根泥土,极是狼狈的模样,声音亦哑着,只是神情和顺,一味的做小伏低。

若是不识他身份的人来了,必没有人能想到,他从前也是陈国的皇子,高贵矜持,从未有过要向人低头的场面。

与他相比,崔冉觉得,他这个哥哥才是当真能屈能伸,像蒲草一般,到哪里都能沉默着活下去。

不像他,若说有气节,也早已丢得不剩什么了,要说苟且偷生,有时却又仍梗着脖子低不下头。

活得仿佛一个笑话。

赫连姝看着崔宜低眉顺眼的模样,倒是神色稍有缓和,“倒还算懂点眼色。”

说着,斜着眼睛瞧了瞧他,“不是兄弟吗,这点聪明就没落你身上。”

崔冉脸上微红着,让她说得有些气闷。

却见对面的崔宜神色隐忍,目中暗含担忧,对他极轻地摇了摇头,不许他再说话。任凭他心里有多少的不忿,也只能忍了下去。

赫连姝转身就往帐子里走,“带下去。”

门帘还未掀开,却听尔朱云又开口,声音微有迟疑。

“前些天犯了错的人,都关在马厩边上,这样冷的天,也没个遮风的地方,末将瞧着,也不是个办法。”她道,“这两个是不曾用过刑的,我心想着,也不必和那些浑身是血流脓的关在一处。”

她谨慎望着赫连姝的背影,“要不然就找两处堆物件的帐子,将他们分开关进去,让人盯着不许跑了,等您发落。殿下以为如何?”

崔冉听着,不由得微微一怔,抬头去瞧她。

尔朱云向来心肠软些,但今日的话,也仿佛格外多几句。

果然,赫连姝没有回身,只扭过头来,盯了她片刻,笑容里有些发凉。

“本王吩咐了让你关,就随便你怎么关。”说着,格外多看她两眼,“今天第一天在军中吗,这样的事也要来向本王禀报了。”

尔朱云顿时红了脸,低低应了一句,忙领着崔宜和他的驸马下去了。

独留崔冉一个,与赫连姝在大帐门外两两相对。

夜色已经深了,营地里走动的士兵都少了许多,除开值夜的,其余都大多回到各自帐子里,收拾了预备睡下。

风吹得赫连姝领口上的狐毛微微拂动,衬着她一张冷漠的面容,好像和夜风一般的凉。

她沉默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像讽刺似的,轻轻笑了一笑,“本王的大帐里,舒不舒服?”

他没意料她这样问,张了张嘴,竟无话可答。

就听她音调越发冷淡,“我瞧着是还不错,如今胆子大得连命都不想要了,连本王的意思也敢捏造。”

崔冉在她的目光里,不安地低了低头。

这件事,终归是他做得过了,当时只怕崔宜让那些兵打死,一急起来,什么也不顾了,什么瞎话都敢说。

如今想起来,即便是她真要他的命,他也没有什么可辩解的。

“谢谢你。”他低声道。

面前的人像是气息一滞,他没抬头看,也能感觉到她周身散出来的不痛快。

“谢本王什么?”

“谢你肯救我哥哥。”

赫连姝忽地就笑了,笑声轻蔑,像是从他口中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言语一般。

她动了动脖颈,昂着下巴从眼皮底下看他,“不用这样急着谢吧。”

“我……”

“我是免了他当场被打死,可没说往后就不处置他。”她挑着眉道,“这不是方才你自己说的吗,本王将人带了回来,还要好好地发落,罚给旁的人看,好警告他们别动这样的心思。”

崔冉盯着她,忍得双唇发白。

他如何听不明白,赫连姝对处罚崔宜,并没有什么兴趣,是严惩还是轻纵,都只在她一念之间。她如今在这里百般拿捏他,不过是恼怒他假传了号令,又摆不出曲意逢迎的模样乞求她,让她满意。

从头到尾,她想耍弄的都只是他而已。

“要我怎样做,你才肯饶我哥哥?”他垂着眼,轻声问。

即便在衣袖底下,手已经紧紧地握了拳,面上却仍是平静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有几分乖顺,“我都可以。”

眼前人打量着他,像是颇感意外,唇角一挑。

“哟,刚说让你学聪明点,学得这么快?”

她话音轻佻,眼神里透着几分戏谑。

崔冉受不了她这副混不吝的模样,眉头微微一蹙,按着从前的习惯,本能地就要躲。一想到眼前是有求于人,却硬生生地又忍了下来。

他站在她跟前,神色僵硬,沉默不语,大斗篷上面露着一截雪白的颈子,一缕墨发垂在边上,愈发显得柔顺且脆弱。

像雪地里的鹿,让狼一口就能咬断了似的。

赫连姝瞧着他的样子,眼角慢慢地扬起一个弧度。

崔冉以为,不论是奚落还是警告,她总会开口说些什么,却不料,她转身掀开门帘,快步就进了帐子,连半个字都没有丢下。

他怔了怔,终于从里面读懂了这层意思——她不屑于要求他些什么,单看他自己能做到哪一步。

他牙关咬得发紧,仍是横下一条心,跟着走了进去。

帐子里候着鹦哥儿,应当是在他与从前的几个君侍说话时,便回来了的,这么些时候了,一直等着他们。

他们方才在帐子外头说话,他大约是都听见了,一张小脸透着机警,小心翼翼的,还要殷勤去倒热水,口中道:“殿下和公子可算是回来了,喝杯热茶暖暖身吧。”

崔冉向他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他出去。

他抬眼看看赫连姝,也不像有反对的意思,立刻福了福身,飞也似的出去了。瞧那模样,像是恨不能早些躲得远远的,只差有人允他一声,给他这个解脱。

崔冉听着门帘重新落回来的声响,不由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鹦哥儿年纪虽小,倒是个顶聪明的,大约是这样时刻警醒,懂得看眼色的人,在赫连姝的跟前才能活得好,不吃亏。

可惜,他学不来,此刻还偏要硬学。

他脱了斗篷,沉默地走到墙边,提起黄铜的小壶。壶是一直暖在炉子上的,里面的水倒还热着,刚好泡茶。

北凉人的地界上,并没有什么好茶叶,他拿热水沏了,就见茶叶既碎,且有粗梗,全沉在杯子底下,心说索性她们也不知道讲究。

他端着杯子,捧到赫连姝面前,低声道:“请用茶。”

眼帘垂得低低的,墨发落在肩头,十足温顺,像极了伺候人的模样。

赫连姝瞧了一眼,却并不伸手接。

“就这?”她轻哧一声,“还不如你那小侍人做得好呢。”

崔冉抿紧了唇,心底里忽然觉得,自己眼前这般模样,实在是可笑至极。

他从来也不懂得讨好旁人,不单是心里自矜,放不下什么身段的缘故,其实更多的是因为,他从未学过。他从前在宫里时,有成群的侍人精心侍候着,在母皇和父后跟前,也从不曾有什么委屈让他受。

因而,即便是他眼下咬碎了牙,要矮下身来讨赫连姝的欢心,也是做不到的。

他甚至有些想发笑。她身为北凉的皇女,什么不能有,若是想要温柔乖巧的小侍,只消去军营里走一趟,想必多的是追赶上来,想要依附于她的男子。

她怎么就偏偏要拧着来,非要他这个不懂得风情的人来讨好她。当真这般有乐趣吗?

茶水颇烫,初时不觉得,捧在手上久了,便有些受不住。

赫连姝不接,他亦不敢放,只能微微蹙了眉头,指尖忍不住微微发抖。

却冷不防,杯子忽然被对面伸手接了过去。他稍显愕然,就见那人神色冷淡,并不怎么顺心的模样。

“少来,一会儿杯子砸了,还脏了地毯。”她将茶杯往一旁小几上一放,轻声哼道,“你就站这儿想,什么时候让本王听得顺耳了,什么时候再说。”

崔冉心中实在是委屈得厉害,眼尾忍得发红,潮意又要漫上来。

无奈想到此刻种种,皆是为了使崔宜免于受罚,即便是打落了牙齿,也只能和血吞。

黑鹤城的军营里,比途中搭的帐篷要舒适许多。不像从前,地上多铺几块毛毯,便算作是床铺,眼前的大帐里,是有正经的床榻的。

赫连姝像是分毫也不急,有大把的工夫能和他耗,优哉游哉地靠坐在床头,神情慵懒,仿佛很是惬意。

她留下与赫连姗商议军务时,大约是又喝了不少,满身的酒意,在外头露天里时让夜风吹着,倒还不显,此刻进了暖和的帐子里,才渐渐发散出来。

酒气熏人,惹得崔冉也稍有几分头晕。

他望了望她被染红的双颊,几番挣扎,才极轻声开口:“饮酒伤身,你喝些热茶,醒醒酒吧。”

声音艰涩,并不怎么像真心关切的模样。

其实也是搜肠刮肚,学了他父后从前对母皇的话来说。

眼前的人多瞧了他几眼,像是有些意外,随后才忽地一下笑出声来。带着浓重的酒意,比之先前拿捏他的时候,却欢畅了许多。

“这不是挺会的吗?”她道,尾音高高扬起。

崔冉咬着牙挤出这样的话,自己却也面红耳赤,羞耻得厉害,再听她这般逗弄,越发不知道有什么话可以拿来回她。只偏开头,避过她戏谑般的目光。

却没留神,她陡然伸出手来,将他一拉。

力道并称不上凶狠,至少于她而言,算是很留了分寸的,但他仍是敌不过,一下就让她扯过去,猝不及防,半个身子都扑在她的身上。

他顿时慌了神,匆忙要挣扎着起来,还未及动,身子就被她牢牢制住。

她垂眼看着他,目光明暗不定,“你在本王身边这么久,今天为了你哥哥,才肯来受这个委屈?”

第35章 35 .关山沉月(七) 她不要我。(二合一)……

崔冉一抬眼, 视线陡然就与她对上了。

赫连姝是很典型的北凉人长相,眸子是琥珀色,在帐内灯火的映照下, 仿佛蜜酒一样, 像是带着笑, 底下却又藏着几分令他心悸的神色。

他的脸一下就红了, 心底却愈发警觉。

她是个喜怒都难以捉摸的人,虽然眼下看着, 像是哄得她有所松动的模样,但若是半句话说得不对,惹恼了她,她却也可以翻脸不认人。

“我不委屈。”他飞快道。

声音低低的, 像足了逆来顺受的模样。

眼前的人盯了他片刻,却忽地挑了挑唇角,很不屑一般, “你自己信吗?”

他抿了抿唇, 不声响了。

要说委屈,这军营里还活着的千余名男子, 大约没有一人是不委屈的。即便是最想得开, 做派潇洒毫无顾忌的姜才人,让人给鄙夷成那般模样,心里总也不是甘愿伺候那些士卒的。

无非都是为了活命罢了,有什么可说的。

他自己的这条命, 是不值得他费什么心力,去摇尾乞怜,可是崔宜值得。

“我,我替你更衣吧。”他垂着眼, 低声道。

对面没有说话,便是默许。于是他从她的禁锢中小心挣脱出来,坐起身,规规矩矩地摆出伺候人的模样。

他深吸了一口气,不让自己显出发慌来,手指就慢慢攀上她的衣带。

因着是在军营中休整,没有行路的缘故,她今日并没有穿皮甲。她这人也不大怕冷,脱了斗篷,底下便是一身不算厚的裙子,手探上去的时候,能清晰地感到她身上透出来的暖热。

他的指尖忍不住抖了一抖,并没能顺利地解开裙子的系带。

下一刻,手就被人捉了过去。

“你做什么?”他轻轻抽气,惊愕地望她,仍不敢大声。

赫连姝将他的手捉在胸前,定定地看着他,一时不作言语。

她是常年习武的,手指修长有力,并没有十分用力,只恰好维持在一个他挣不脱,也不敢挣扎的分寸上。

崔冉只觉得,她指腹和掌心的薄茧,贴在他的手背上,摩挲得人一阵痒,格外怪异。

“你……”

他想说“你放开我”,无奈想起此刻是自己求人的时候,只能硬生生按捺住了,只心里慌得如同乱麻,一时没了主张。

眼前人沉沉注视了他半晌,才轻笑了一声。

“小皇子,你可想好了。”她垂眸向自己身上瞟了一眼,“我这身裙子底下,可不剩什么了。”

他一时哽住,从脸颊一直红到脖颈。

原本也生得白,越发像是雪地落了梅花色,清冷与艳丽交织。

他眼看着赫连姝的眸子暗了一暗,脸上越发浮起难以捉摸的神色。

“做事别老顾前不顾后的,”她竟还有心思,沉着脸教训他,“你先想明白,替本王脱了衣裳之后,你要怎么伺候。”

崔冉的呼吸几乎滞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他当真没有想过这一回事。

若要论理,自从他进了她的帐子,至今也有一月多了,便是真往外说,说他没有同她做过那档子事,想来也是无人信的,不过笑他卖了身子,还要立牌坊罢了。

一个亡了国的男子,在众多俘虏中间,独独他被北凉人的主将挑出来,带在身边,吃得饱,穿得暖,有大帐可以栖身。如果不是因为众人所想的那些勾当,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连他自己都有些觉得,此事没有道理得很。赫连姝肯容他至今,也实属不易,大约也只是觉得戏弄他时还有几分乐趣,懒得赶他出去罢了。

总之,他的名节已经早于身子丢了。他若要强守着,也只显得可笑。

他若是聪明些的话,此刻便该将自己送上去,替崔宜换一条活路,没准自己也能落些旁的好处。

他心里都明白,只是……

他忍不住闭了闭眼,极轻地吸了一下鼻子,也分不清是怕,还是别的什么。

赫连姝打量着他,就嗤笑了一声,并不显得意外的模样。

“明明不情愿,还非要来装模作样。”

他被她话音里的寒意一激,心里的弦立刻又绷起来,只唯恐她是要恼,先前说轻饶崔宜的话便不作数了。

也顾不得多想,急着就喊:“我没有不情愿。”

在灯火底下,眼里水光晶莹,偏要强忍在眼眶里,双眼睁得大大的,像是赌上性命豁了出去一样。

对面瞧了瞧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一时倒没看明白,这是怎么个意思。

腰上却被忽地一带。他没防备,只来得及轻轻惊呼了一声,就滚进床上的被褥毛毯里去。

赫连姝这个北凉蛮子,平日粗放惯了,偏在这些地方,有些附庸风雅的讲究。那床铺上熏着北地的香料,他也辨不清究竟是些什么,只觉得暖意熏人,惹得他脸上越发一阵阵地热起来。

他急忙要撑起身子,眼前却陡然一暗。

她俯身过来,将他制住,垂落的发辫遮去了大半烛光。

“哦,是吗?”她勾着唇角。

崔冉在她的逼视底下,喉头就不争气地滑动了一下,暴露在她的视野里,像是垂死挣扎的猎物。

除去在蘩乡城的时候,与她同床共枕过两晚,他并不惯于睡在她的身边。这一路过来,都是她睡床榻,他抱着毯子去角落里另睡。反正大帐里的地毯厚,也冻不着人。

他怕近她的身,她也不耐烦他,也算是两相太平。

所以,他还没有习惯与她相触。

她与他从前在宫里见过的女子都不同,是真正马背上长起来的人,身量高挑,匀称且修长,底下却藏着漂亮的线条,像一头矫健的豹子。

此刻覆在他身上,哪怕隔着衣衫,也能烫得他浑身都暗暗颤栗,想要向后躲,背脊却已抵在了床上,退无可退。

“你,你别。”他无力道。

话刚出口,尾音已经细得自己都快听不见了,心里也知道是没有底气。

今夜这一遭,是他自己找来的,没有人逼他。是他为了救崔宜,自己豁出身段去与赫连姝作交换,要是此刻出尔反尔,惺惺作态,连他都觉得可笑。

他浑身微微发着抖,眼看着她伸出一根手指,缓缓勾上他的衣领。

其实还并未触及他底下的皮肤,他却已经觉得,那一阵痒透进来,惹得人手脚都发软,心慌得难受。

几息之间,他眼尾就红得要沁出水珠子来,身子紧绷着,胸口起伏极快,却又被强忍在一个很小的幅度里,唯恐惹了她不悦。

直到眼前的人骤然起身,将他松开。

他从她的桎梏底下逃脱出来,大口喘息,才觉得空气带着她身上的酒味儿,重新涌进他肺腑里。

赫连姝放了他,坐在床边,笑得有些冷,“你倒是挺豁得出去的。”

他没明白她的意思,更不敢开口。

方才她覆在他身上时,他只觉热得难耐,只想求着她放开,此刻她当真抽身了,反倒是觉得身上空落落的,泛起一阵凉来。

这般感受丝毫没有来由,怎么想都透着古怪。

他只能缩起了身子,用手抱着膝,沉默地靠在床头。

就听她低低道:“知道吗,本王最厌恶哪一种男人?”

他一怔,心知这是在说他,却怎么答也不是,只能继续一言不发。

她侧脸朝着他,下颌线条流畅,像是弯刀的刃一般透着冷意。

“本王不喜欢自己的男人心思太多。”她道,“凭你的身子,还不配哄我办什么事。”

崔冉的脸上猛地一下,红得要滴血。

他在她轻蔑的语气里,紧紧攥着自己膝上的衣摆,整个人无地自容,恨不能遁进床上的毛毯里去,将自己结结实实地埋起来。

赫连姝扭头看了他一眼,仿佛觉得他极可笑,摇了摇头。

“想把自己送到本王床上的男人,从来也不缺,我不用选一个不情不愿,心里还想着算计我的,睡起来都没意思。”

她道:“小皇子,你觉得伺候本王是委屈了,我知道。”

她话说得直白,且难听,崔冉的脸面上顿时就受不住,只觉得自己像是让人剥了衣服,丢在露天里示众一般。

他紧咬着唇,忍着不许泪水落下来。

他没料到,自己好不容易横下一条心,反倒成了错,惹了她的忌讳。他自己是无碍,不论她怎么冷嘲热讽,他这些日子来受得也够多了,一咬牙便当没听见就是。

可是崔宜,大约是要被他的蠢给害了。

赫连姝没理会他,躬身坐在床边,手臂架在膝头上,模样很是悠闲。

“本王觉得,自己在身边留了一头白眼狼。”

语气并不凶狠,只如平日闲话。崔冉却禁不住又往后缩了一缩。

他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自从皇太女的那块玉佩从他身上落出来,便惹了她的眼。尽管他咬得死,又得了静王府的孙儿和那郎中替他遮掩,她没有捉到什么切实的证据,心里却种下了一根钉子,时时刻刻犯着她的忌讳。

这些时日以来,不论她待他如何阴晴不定,他也始终无话可以辩驳。

事已经是这样一桩事,若说他收了皇太女的玉佩,却从未想过要伺机留在她身边,以待来日做些什么谋划,别说她了,他自己都觉得不像实话。这样的话拿出来说,也不过是多死几个人罢了。

既是如此,还不如让她始终疑心着他,总比牵累旁人要好。

只是今日这一来,她大约越发厌烦他。

先是与人私相授受,揣了一块儿陈国皇室的玉佩在身上,疑似有心谋反,再是假传她号令败露,为了救崔宜,心不甘情不愿地拿身子与她作交换。

便是他自己看来,也是这样一副讨人嫌的模样。

只是崔宜那边,该当如何。

他小心地抬眼,望了望赫连姝阴恻恻的脸色,极想求她,哪怕要取他性命也好,求她饶过崔宜和他的驸马,放他们一条生路。

然而鼓足了勇气,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不是怕受她发落,而是唯恐又惹了她厌恶,反倒累得那二人被重罚。

他抱着膝,垂头不语,忽地就听一旁传来一道沉沉的声音。

“哟,小白眼狼还会哭呢?”

他一怔,抬起头来,就见赫连姝脸色不虞,夹杂着几分不耐烦。

他抬手擦了擦眼角,才发现手上是沾了几颗水珠子,指尖一拈,就化了开去,湿湿的一片。

也不能算作是哭吧,不过是没收住罢了。

赫连姝瞥了他一眼,目光极是不痛快,神色却缓和下来些许。

“本王给你个恩典,”她淡淡道,“准你去看你哥哥,别在眼前惹我烦。”

他没意料她说这样的话,一时间倒没敢确准,她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你是说……”

“是本王说得不够清楚吗?”她站起身来,声音发闷,“你同他说明白了,本王可以饶他一回,但要是有下次,连你一起处置。听懂了?”

崔冉愕然了片刻,也不知她是怎么的,突然发起这样的善心来。

但是时机不等人。

他很是担心,以她这般时阴时晴的心性,没准转头又起了脾气,将话给收了回去。也顾不得那样多,忙着就下地往外去。

口中只道:“我明白了,多谢你。”

声音里还带着方才攒下的哽咽。

没走两步,只听身后“哗”的一响,什么东西被直直抛过来,兜头落在他背上,砸得他颇有些发懵。幸而,倒并不坚硬,也不觉疼痛。

他扯过来看了一眼,略微有些发怔。

是他那身白狐皮的斗篷。

他回过头去,就见赫连姝背着手,脊背像一柄长剑那样笔挺,半分也不看他,只眉宇间盘桓着阴沉,像是有气无处可以宣泄。

他抿了抿唇,也无法紧跟着再谢她一句,只轻声道:“我会尽快。”

那头就冷笑一声,“你睡外面也行。”

他不敢再惹她,身子向斗篷里一缩,逃也似的就出去了。

帐子外面,夜色已沉。

到了黑鹤城里,相比从前在路上时,偶然还有些哨兵躲懒、三五饮酒一类的事,此刻的军营里,纪律显然森严了不少。大约是到了地方,往后也不必再路途奔波的缘故,士兵们的精气神也与途中不可同日而语。

他一路过去,只见营地静谧,人人安分睡在帐子里,也无人敢再做欺辱男子的勾当。远处的哨位上,守夜的兵站得笔挺。

他走在萧索的夜风里,才想起他并不知道崔宜被关在何处,四下里也没有相熟的人可以打听一句。

幸好,堆物资的帐篷也不算很多,他揣摩着尔朱云的为人,只拣那些厚实挡风的找。

果不其然,没寻几处,就在其中一顶里瞧见了崔宜。

帐篷里没有点灯,他一掀开门帘,远处火塘里的光和月色一同漏进去,照出崔宜的半边脸庞,枕在不知装什么的破旧箱子上。虽头发散乱,面容倒很安静,像是睡着了的模样。

“五哥。”他轻声喊。

崔宜睡得轻,闻声便醒了过来,微蹙着眉,像是被外头的光晃了眼,一时瞧不清楚。

待看清他的面目,脸色顿时就白了。

“你怎么来了?”他急道,压低着声音喝他,“快些回去,不许来管我。”

崔冉进得门去,为着里头漆黑,无法视物,小心将门帘卷了一角,半落不落的,好透进一丝光来,勉强能看清彼此。

做罢了,才道:“不必担心,是她允我来的。”

眼前的崔宜这才微露怔忡,显然是没想到这一节。

崔冉跪下身去,到他跟前瞧他。

他手腕上系着两道绳子,将他绑在一旁沉重的木箱上,不许他逃脱,算是一个关押的样子。但绳子捆得既松,且留出不少余量,虽说走不出这顶帐篷,他若要站起身来稍作活动,却还是可以的。

一望而可知是谁的手笔。

崔冉还未想好如何开口,眼前的人便已低头笑了一笑,仿佛极是惭愧。

“是我没用,自己犯错,且还要来拖累你。”

他听着心里也不好受,忙安慰道:“哪里便是拖累了,你瞧我眼下不是好好的。”

对面却摇了摇头,抬眼望他,眉目温柔。

“赫连姝肯纵着你,并不代表她心里就舒服。”他轻声道,“上回的事情,她心里有没有存下疙瘩,尚有两说。如今你为了我,去求她的恩典,她明面上答应了,心底里却难保没有别的想头。”

崔冉与他相对,不由愕然。

崔宜从未进过大帐,甚至自从在蘩乡城替他扯谎,触怒了赫连姝之后,就仿佛极识趣的模样,再没有与他见过面。他出帐子透气的时候,有时远远地瞧见一个影子,似乎是他五哥,但还没来得及看仔细,那影子便躲进人群里不见了。

他总觉得,崔宜是有意在避着他,不给赫连姝添忌讳。

却没想到,多日不见,此刻一开口,竟将什么都给说中了。

对面见他这般神色,也只微微笑了一下,神色宁静。外头的月光落在他身上,虽是衣衫褴褛,面容憔悴,却恍惚间还是当年的皎洁风姿。

“九哥儿,听话,别管我了。”他道,“我自己犯下的事,不论是刑罚还是杖杀,都是我该受的。你此刻便回去,好好留在赫连姝身边,往后也再不许提起我,明白吗?”

崔冉让他说得,几乎就要落泪。

他用力摇头,忍着眼底酸涩,一叠声道:“没有这样的事。她已经发过话了,只要我来同你好好说,她便放了你和嫂嫂,只当没有见过。”

崔宜闻言,却又是一怔。

“她竟肯这样答应你。”

他只怕他不信,一个劲儿地点头作保,才见对面神色怅然,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似是若有所思。

“你放心,便是你不说,我往后也再不会同你嫂嫂相见了。”崔宜缓缓道,“到了白龙城,便是身不由己,各奔前路,各人的死活都不消与旁人说了,哪还有什么再见之日呢。”

他垂眼望着地上,眉宇间极是寥落。

崔冉听着,不由得心底一阵接一阵地泛起酸来。哪怕心里也明白,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却仍忍不住想要安慰他,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否便算是自欺欺人。

“五哥如何说这样丧气的话。”他强撑起一个笑,柔声道,“咱们在北凉人手上,这一路什么辛苦都受过来了,苟延残喘到今日,还没有死,足可见得是命大的。往后也不过是换一处地方活命,以你我的谨慎,怎么就活不下去?”

他说着,探出手去牵对面的手,“没准过两年,义军将陈国光复了,咱们还要回去一同找清儿呢。到那时,只怕少年郎站在你跟前,你这个做爹爹的不敢认了。”

他们二人的手,也说不清是谁更凉,在冬夜里交握着,谁也给不了对方半点暖意。

谈及儿子,崔宜的脸上终归是划过一丝笑,眸子在影影绰绰的光线底下,竟也清楚地亮了一亮。

但那抹笑转眼便落了回去,他反手拍拍崔冉的手背,极是平静。

“这些话,我是不想了。”他低声道,“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比什么都好。”

崔冉怔了怔,像是好不容易攒起的一个暖炉子,转眼就让风给扑灭了,独余他伸出去的手空落落的。

“五哥,”他抬眼看那人,“你是觉得,我们再不能复国了。”

面前的人望着他,双瞳似水,好像想要抬起手来,替他抚一抚鬓发的模样,却忘了手腕被捆着,一抬之下,只听见草绳的钝响,又讪讪落了回去。

“我是一个夫道人家,不懂得这样多。”他噙着一抹苦笑在唇边,“只是,若回回都像上次那般惊险,我心里头倒是觉得,这国不复也罢了。”

“五哥……”

“我管不了那些女人家的事,只能管我眼前这一个弟弟。你要是不嫌我懦弱,便听我一句,什么都比不上活着要紧。既是如今赫连姝肯待你好,便再不要在她跟前露马脚了,好好与她相待。我瞧着,她对你当真有几分上心,你莫再忤逆了她,过几日到了白龙城的金殿上,或许能跟着她走。”

他神色郑重,字字真切,“我知道你心里难免委屈,但为了将来考量,能忍一时便是一时。”

崔冉听着他这般良言苦劝,却忽地只觉得鼻端酸得厉害,深吸了两口气,试图将那股涩意压下去,却没忍住,露了极轻的一声,听来仿佛抽泣。

“怎么了?”对面探身来问。

他强忍着哭音,下巴扬得高高的,“五哥,今晚早些的时候她刚说了,到了白龙城,她也不要我。”

第36章 36 .关山沉月(八) 你会不会,也去找你的……

这一句出来, 对面却也惊愕不小。

“怎么,她竟这样说?”

崔宜小心望着他,目中担忧掺杂着愧色, “可是因我连累了你, 惹得她动气, 才说出这样的话来?”

崔冉怕他多心, 越发怪责自己,忍着鼻中酸楚连连摇头。

“不是这样一回事。”他道, “今晚她同赫连姗吃酒的时候,便这样说了,与五哥无关。”

眼前人的脸色却不见丝毫缓和,眉头反倒紧紧地蹙到一处, 直到原本秀丽的眉心也现出深纹来。

“怎会如此。”他低声道。

视线沉沉,聚向帐篷里月光照不到的暗处,像是在心中反复思量。

崔冉瞧着他这般模样, 心里也不好受。

“随她心里怎么想吧, 我也不是指望着她活。”他强挤了几分笑出来,“她是什么样的人, 你还不知道吗。脾气既大, 待人又粗暴,十足是个活阎王。她放我走正好,去哪里不比在她身边强?”

虽是这样说,喉头却堵得厉害, 越是想将哭音忍下去,音调反而越发生涩,活脱脱一个不伦不类,欲盖弥彰。

对面静静看着他, 一时没有说话,眼睛却渐渐地红起来。哪怕在不甚明亮的光线底下,也看得分明。

“五哥,你做什么这样看我?”他轻轻吸了吸鼻子问。

就听眼前的人又沉默良久,才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阿冉,”他温声道,“别说这样的气话。”

其实他并不比崔冉大几岁,性子却向来要沉静许多,这样说话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什么来由,忽地就让崔冉想起了自己的父后。

眼眶陡然涌上了一阵热意,连同嗓子里强忍的哽咽也再压不下去。

“那我又能怎么办。”他垂着头,不由得呜咽出声。

哭腔这回事情,便是强忍在胸中的时候,尚觉得可以坚持,可一旦溢了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传进自己的耳朵里,也只觉得心中委屈一阵接着一阵,止不住地往外蔓延。

他不敢哭得大声,生怕让守夜的兵听见了,平白惹出麻烦来,只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我没有,五哥,我当真没有。”

他没有依照沈尚书的示意,蓄意去接近赫连姝,以期有朝一日,能在她身上有所图谋。

他也没有居心叵测,两面三刀。

如今要问他,他也说不明白,当初为什么要将那块九尾凰的玉佩揣在身上,而不是远远丢开。或许只是因为,那是来自他故国的最后一点物件,能让他知道陈国的太女,他的姐妹仍旧活着,实在高兴得很。又或许,他心底里的确是存着几分痴心妄想,盼着有一日能回到故国的。

但总之,他心里也明白,他已经为此惹了赫连姝极大的忌讳,她要猜疑他,也是情有可原。

他抽抽噎噎的,并没有说清楚什么,崔宜却自然而然地听明白了,声音越发的温和,一味地哄劝他。

“不哭,我知道你没有,我都知道。”

越是安慰,崔冉的眼泪反倒越是收不住似的,淌得满脸都是,将鬓边碎发都给濡湿了,贴在颊上,格外地狼狈。

他想抬起手替他拭一拭,无奈手腕被捆着,总不灵便。

崔冉自己胡乱抹了两下,忽地膝行过去,贴近他的身边,将头轻轻地靠在了他的一侧肩上。即便清楚地感到,自己的泪水正缓缓将对方的衣衫打湿,并因此有些歉疚,但此时此刻,好像只有这样做,才能让他心里的慌乱有地方安放。

“阿冉,别怕。”他听着身边人在耳畔安抚,“虽然你总说她脾气大,我瞧着,她待你倒像是个嘴硬心软的模样。”

这一句,却是闹得崔冉连哭都止住了,忍不住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他。

他从没有想过,有人能将这四个字用在赫连姝的头上,尤其是回想起片刻前,她在帐子里冷笑着教训他的模样,便直疑心是自己哭得太厉害,以至于听错了。

崔宜垂眸看他,眼里像带了一丝笑。

“你可别急着驳我。”他道,“旁人都瞧得明白,就是她正在气头上的时候,待你也并不是不容情。即便因着上回的事,她心里有几分忌讳,你若肯放低身段与她讨个好,她未必就不对你用心。”

崔冉听着,却只觉得心里极不是滋味,四面八方都泛上一股酸意来。

“谁要与她讨好。”他闷声道,“我何故那样作践自己。”

因着刚哭过的缘故,透着浓重的鼻音,嗓子也哑得厉害。

立时便被身边人瞧了一眼,“那你还哭些什么?”

“我……”

他一时噎住,在崔宜似笑非笑,洞若明镜的目光里,像是心虚似的将头埋低下去。

“我不过是委屈。她疑我的,我分明没有做过。”

身边一时没了话音。

深夜里寂静,远近帐子里的人像是都睡熟了,除去远处哨兵走动的声音,便是不知何处飞过的一只夜枭,叫声粗哑难听。

崔冉埋头在膝上,过不了片刻,就有些悔了。他原是来探望崔宜的,结果不知怎的,一时丢了分寸,反倒闹得对方还要来劝慰他。

如今被关在无人的帐篷里的是崔宜,在赫连姝身边衣食不愁的是他,哪怕来日生变,那也是来日的事情。此刻他在这里哭哭啼啼地耍性子,还像什么模样了。

“我也真是的。”他匆忙抹了两把脸,就要端起笑脸来。

不料崔宜也在此时忽地出声。

“你对姜才人,是怎样看?”

他未曾想到,对面会突然有此一问,不由得一时怔住,“什么?”

崔宜却仿佛也没有真要他答的意思,只缓缓道:“他们都道是,他上赶着委身于北凉人,令人不齿得很,可我却从不这样想。如今的世道,能活已是十分不易了,既不必去指摘旁人,更不用拿旁人的闲话给自己心里头添堵。”

他转头望着崔冉,目光沉静坦荡,“阿冉,不论你有几分真心也罢,你终归是记着,能好好活下去,比什么都要紧。”

崔冉在他的注视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这个哥哥,向来是恪守诗书礼教的,从前还在宫中时,便被当作了他们这些皇子的典范。即便是落到了如今的地步,这一路过来,却也仍是温和谦逊,与人为善的模样,从不曾听他说过旁人是非。

他从未想过,能有一天从他的口中,听见这样直白的话。

他兀自怔了半晌,最后从嘴边拐出来的,却是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那五哥,你呢?”他轻声问,“尔朱将军那里,你又待如何?”

对面闻言,目光却忽地一颤,片刻前的平静陡然生了波澜。

“好端端的,做什么提她?”他垂下眼去,竟像是匆促躲避着什么,“这与我有什么干系。”

崔冉只望着他,不说话。

尔朱云照拂他,起初是因赫连姝的交代,这不错,但时至今日,不只他这个局外人,怕是在整个军营里,也没有看不明白的人了。尔朱云又是个顶老实的武将,有心遮掩,也瞒不过谁的。

以崔宜的心思,若说没有察觉,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

他固守着沉默,眼前人就在他的目光中逐渐地不自在起来。

“这不一样。”

“为什么?”

“我……”崔宜竟罕见地失了语,良久,才轻叹了一口气,“我不但已经成亲,且是连孩子都有了的人,又如何能一样?”

他笑得像是无可奈何,眉目却温柔,“你可不能同我比,你年纪还轻,不可委屈了自己。”

落在崔冉眼里,却只无端地感到一阵不安。

“你方才还同我说,活下去比什么都要紧。”他紧盯对方道。

崔宜却忽地站起身来。

尔朱云捆他时,替他留的绳子有余量,他此刻虽不能走动得太远,起身倒还是无碍的。他面对着崔冉,笑得竟有些明媚,不似平日,虽是温柔亲近,却总像是一阵风吹便要散了去似的。

“你才多大的人,如何也学得这样操心。”他笑道,“过几日到了白龙城,不论好坏,总有去处。我不过是不去攀附尔朱云罢了,如何就至于活不下去?哪有你这样不盼人好的。”

说着,便拿手轻轻来推他,“倒是你,早些回去吧,多哄她高兴些,说几句软话又何妨。”

他手上束着草绳,一力来推崔冉,崔冉看着,心里也不好受,只得赶紧应承道:“你别动了,我走便是了。”

他掀开门帘时,回头望了一眼。帐中人的面容几乎都落在了暗影里,只有一双眸子明亮,在月色里清澈且温柔。

有一刻,他极想说,其实严格地来讲,他也是定了亲的人,他还想将今晚遇见陈茵的事同他说说,不为别的,好像单是说给他听,便排解了心中大半的淤堵。

但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转身走进了凉如水的夜色里。

他回到大帐里的时候,夜已经极深了。

北凉人的军营里难辨时刻,不似从前在宫中,偶尔睡不着的夜里,还能听见更漏声声,长夜相伴。在此地,他只能大致估计,应当是后半夜了。

但他掀开门帘的时候,却不由得怔了一怔。

里头竟然还没有熄灯。

赫连姝坐在案边,背对着门,也瞧不清究竟是在做什么,听见门帘响动,亦没有回头的意思。

他从前是见过,她有时会夜半挑灯,读些军报一类,大多是前头探路的兵传回来的消息,说些沿途大雪冰封,道路难行之类的事,再不然,就是二皇女或者白龙城中来信商讨军务。

她虽然平日里有些混不吝,在军中事务上,倒大抵还算是勤勉。

只是他不曾想到,眼下已经到了黑鹤城里,不出几日就要动身去见大可汗了,她竟还有这样多的消息往来。

他轻手轻脚地进了帐子,以免扰了她,又要听她几句奚落。

却不料,她竟忽地出声:“过来。”

他无法,只得将手上斗篷放下,依言走过去。

绕到她身侧时,却越发愣了一愣。

原来她并没有在看什么军报,面前的案上空落落的,只摆了一个羊皮囊,不必近前,也能闻见酒气扑鼻,比他离开帐子时更浓厚几分。

他一时诧异,脱口而出:“你还喝?”

那自从他进帐起就没有正眼瞧过他的人,闻言抬起头来,忽地一笑:“怎么,这就开始管起我了?”

他不由怔住,说不出话来。

赫连姝当真是喝得不少,双颊都泛起薄薄的红,与他走前虽满身酒意,神智却还清明的模样不同,此刻她眸子里已经带了几分迷离。

平日里冷傲的锐意褪了下去,有潮气蔓生上来,在灯下晕成了一团雾,化不开。

“来,陪本王喝点。”她道。

说着,就将羊皮囊朝他面前一递。

崔冉迟疑了一下,没有接,手便忽然被她拉住了,不由分说地向地上扯。力道虽不大,却不像是与他有商量的意思。

他无可奈何,只能顺着她的意思,在她面前坐下来,与她相对。

眼前的人举着羊皮囊,双眼直直盯着他,“来。”

他瞥了一眼,声音低低的:“我不会喝酒。”

对面不说话,只瞧着他。

他想起崔宜那一句“多哄她高兴些”,终究是轻吸了一口气,伸手将羊皮囊接过来。

他饮酒后,旁的倒没有什么,只是身上易出红疹,前些年在宫里摆宴时试过两次,皆是如此,从此便在御医和他父后的严令下,一滴也不许沾了。

如今当真要喝,过后大约要难受上几日,只是若为顺赫连姝的意,咬咬牙也便忍过去了。

她平素也不是个讲道理的,何况酒后呢,更不能与她争什么。

他抱定这样的心思,羊皮囊接到手里,却微微愣了一愣。手上轻飘飘的,不像是有什么分量的模样,提起来摇了一摇,也听不见水声响动。

他迟疑着举到嘴边,酒一滴也没有淌出来。

只听面前的人哈哈大笑,“没瞧出来,你还有这么听话的时候。”

崔冉也分不清,她究竟是不是有意在戏耍自己,既有些气闷,却也无奈,只能放下羊皮囊,轻声道:“你醉了。”

“笑话。”对面矢口否认,“你见本王醉过?”

她漫不经心一般,将羊皮囊的盖子塞回去,在手上抛了两下把玩。

“上回起火的时候,还是我把你拖出来的呢,你睡得像头死牛似的。”

他猝不及防让她讽了一句,却也无言以对。

诚如她所言,那一日里她也没少喝,最终倒还是靠她救了他一命。若不是她警醒,抱着他从起火的屋子里强行闯出来,他如今怕是已经成灰了。

若要这样论,她对他倒也是有恩。

只是那一日后,先是县令纵火事败,后是他身上落出皇太女的玉佩来。世事无常,一桩接着一桩,到头来,反倒落了一个两相猜疑的下场。

他眨了眨眼,想起今夜崔宜说的那些话,越发不知道眼前这副局面,他该如何开口。

不过,左右眼前这人即便不是全醉,瞧着也有些迷迷蒙蒙了,即便是要豁下面子来向她讨巧,总归也不是今夜。

“时候不早了,早些睡吧。”他道。

面前的人不动,也没说话。

他便低着头又道:“那我先抱了毯子,去角落里铺了。”

说着,就要起身。

不料还未立起来,衣袖忽地让人一拽。

他正半屈着腿,要从地上站起来,正是吃不上力的时候,让她一拉,身子顿时踉跄,冷不防险些栽到她身上,好歹是稳住了,却难掩惊愕。

“你做什么?”他圆睁着眼睛问。

里面写满了警觉,却又有几分没底气,唯恐惹恼她的模样。

赫连姝唇边漾着一丝笑,手上并不松开。

“你就这样怕本王?”

她盯着他,目光沉沉,身上散出的酒气浓重,熏得崔冉有些许头晕,连带着脸上也像自己饮了酒一般,浮起一层热意来。

他尚未答话,就见她的眼睛微眯了一眯,道:“本王有时候倒真说不清,你的胆子,究竟是大还是小了。”

她带着醉意端详他的时候,睫毛将眸子盖了大半,像是山猫,或别的什么,音调也与往日不同,懒懒的,好像将猎物叼回洞穴后便心满意足,并不乐意动弹的模样。

崔冉头一次面对她这副情形,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该作何等反应才算是妥当。

她扯着他,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也不许他逃开,就在这相隔不足一尺的距离,向他道:“和本王说说,你刚才谈出些什么来了。”

他抿了抿唇,就略微有些不自在。

他方才与崔宜谈的话,自然是不能让她听见的。这倒也无妨,他信口蒙混几句过去,也就罢了,他既不认为她当真会查证什么,也并不信她醉成这副模样,能听进去多少。

只是,既是让她问起了,心里总还是有些害臊的。

背后议论人,是件不光彩的事情。何况,他若当真有意讨好她,以求到白龙城后能得她庇护,仿佛怎样说来都不大磊落。

赫连姝见他一时沉默,便又笑了一声,“怎么,还有本王不能听的?”

笑得并不阴沉,反倒有几分戏谑,像是闲来打趣一般,听得崔冉微微失神了一瞬。只觉得她醉后的模样,和平日里实在是不怎么相像。

“没有,原本也不曾说什么。”他低声道,“我哥哥已经应允了,往后绝不会再有今日之过,他……让我戴他谢谢你网开一面。”

面前的人瞧着他,唇角微微一牵,也看不出来究竟是信了没有。

“行吧,还算懂点规矩。”她道,“他今晚非得见的,是什么人啊?”

“大约是他的驸马吧。”他答。

话一出口,觉得仿佛有些容易犯她忌讳,紧接着补了一句:“从前的驸马。”

赫连姝扬了扬眉,看神色像是对他的乖觉颇感意外,只是问出来的话却与他预想中的不同。

“还大约呢,”她嗤之以鼻的模样,“你自己的嫂子,你不认得?”

崔冉没料想,该她动气的地方让她漏了过去,反倒等在这里要讽他一句。没奈何,只能如实作答:“说是我的嫂嫂,我今晚却也是第一次见。”

他道:“皇子出嫁后,即便是回宫省亲,亦是内外有别,我们只管兄弟几个一道说话,是不会见他的驸马的。”

面前人只随意点了点头,仿佛对他的话也并不很较真。

“你都没见过她,今晚还救她一命。”她声音里透着不屑,“她的运气倒好。”

他讷讷低着头,无话可回。

就听她淡淡哼道:“还要讨本王的恩典。”

与他说话的工夫,她颊上的红晕比片刻前更重,连带着姿态也不复往日端正,失去了如剑一般挺拔的气魄,反倒是随意懒散,自成风流。

只是一眼望过来的时候,眼底里仍有几分锐利慑人。

“对了,本王记得,你也有个驸马。”

崔冉闻言,不由一怔。

连他自己都快记不得了,是什么时候同她说过这一回事。大约还是头一次进大帐时,她问,他便老实答了一句,她当时也并不如何在意的模样。

他倒当真没料到,她还放在了心里。

他望着她的眸子,只觉得身上微微发冷。

不为别的,只为偏巧不巧,他今晚真的见过陈茵。

她牵着他的衣袖,朝着他说的那些话,当时尚来不及细想,满心只害怕让巡逻的兵瞧见了,后来又因崔宜一事,几乎被抛在了脑后。此刻重新提起来,才忽地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透着说不清的难受。

尤其是,在赫连姝的面前。

他猜自己的脸色大约是白了两分,万幸在烛火的映照下,倒也没有那样容易被瞧出来。正想随口敷衍几句,将这个话头掀过去,赫连姝却忽地一下倾身过来。

他只来得及惊呼一声,便仰面倒在了地上,身子被她牢牢压住,半分也动弹不得。

她伏在他身上,像是酒意已经上来了十分的模样,并不如往日制服他时游刃有余,连支起身子来亦有些勉强。只有一双眸子,仍是直勾勾地望着他。

“你说,你会不会也有一天,去找你的驸马?”

第37章 37 .关山沉月(九) 你就是本王的,别想着……

一夜之间,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用这样的手段。

崔冉被她牢牢按在地上,身下便是绵密柔软的地毯,他反手撑着, 挣扎了几下, 竟不能脱身。

织成地毯的羊毛里, 混着轻微的尘土气, 和在帐中染上的熏香气味,一阵阵地向他鼻端里钻。是他平日和衣睡在地下时, 也闻惯了的,此刻却忽然令人无所适从。

赫连姝的整个身子都覆在他身上。

她瞧起来身形匀称,和军中多数五大三粗的官兵比起来,甚至称得上偏瘦, 但衣裳底下却有漂亮的肌肉,因而当真压上来时,颇有一些分量。

她大约是真醉得厉害了, 不如往常制住他的时候, 尚有分寸。此刻她当真是毫无保留,将全身的重量都放在了他的身上。

崔冉轻喘了两口气, 只觉得胸口有些发闷。

但与此同时, 他也清晰地感受到了对方女子独有的线条。隔着一袭不算厚实的衣裙,忽地令他耳热眼跳,避之不及。

对面看着他的模样,就颇带几分邪气地笑起来。

“脸红成这样?”

她一开口, 扑鼻的酒气,熏得他越发心慌意乱。

偏她面对他躲闪的眼神,像是得到了什么鼓励似的,竟还将身子向前挺了一挺。一方地毯之上, 无处可避,两人的身子便紧紧相贴在一处。

“怎么,原来喜欢被本王压啊?”

崔冉的脸上原也是红得要滴血了,听见这一句,更是一股热意直往天灵盖上冲,几乎羞得要背过气去。

“你别胡说!”他急得喊出声来,挣扎着要从她的双臂下脱身,“快放开我。”

然而刚一动,赫连姝的身子越发沉下来,将他结结实实地按在地毯上,连一丝空隙也不留。

不但如此,一手竟还贴上了他的腰侧。虽没有怎么用力,却是摆明了一个不容他逃出掌心的模样。

崔冉的身子蓦地一僵,立时间就没了主意,一动也不敢动了。

她向来是个火炉似的体质,醉酒后尤甚,掌心暖热,隔着衣衫,体温也能与他的肌肤相接。那一阵异样的热意,自他腰间那一小片肌肤蔓延开来,竟有难以收场之势,惹得他呼吸越发加快。

“你,你要怎么样?”他颤着声音问。

眼睛里水光弥漫,像是一只业已被狼扑倒,单等着尖牙落下来的鹿,露着温顺雪白的颈子,迎接自己的命运。

只手指发抖,无意识地紧紧抠着身下地毯,直到羊毛都嵌进甲缝里去。

赫连姝俯首望着他,唇角扬得高高的,“你看呢?”

他喉头轻轻滑动了一下,就没了声响。

只是眼尾稍带了几分红,也分不清是羞赧,还是委屈更多。

其实他心里极想说,她不是瞧不上他的身子吗。就在一两个时辰前,她刚因为他假传号令去救崔宜,和他发了脾气的时候,她也是如眼前这般,将他按倒在床榻上。

百般戏弄过了,才骤然抽身起来,冷冰冰地向他道:“凭你的身子,还不配哄我办什么事。”

怎么,才这一会儿的工夫,是醉得头脑都糊涂了,真不怕他当白眼狼了,还是又想将他逗弄戏耍一番,再翻过脸来大肆嘲讽?

他想起先前情形,只觉得胸前憋闷得发慌,眼眶热意上涌。

但任凭气话再多,也只能咬紧了牙关,堵死在心里。

一来,赫连姝绝非什么好脾气的善人,不论是冲着崔宜苦口婆心劝他的那些话,还是单为了她今夜开的恩,于情于理,他都不可再冲动激怒了她。

二来,他心里也明明白白地知道,她醉成眼前这样,是半分理都不能讲的。

只要她想,她当真能将他吞吃干净,剥皮蚀骨。

大约是他的模样看起来太无助,他眼看着赫连姝挑了挑眉,像是饶有兴味似的打量他。她被烛火照亮的眸子里,映出他通红的脸颊。

但她开口时,说的却是另一番话。

“你还没有回答本王。”她轻轻眯了眯眼,声音发沉,“你会不会也和你哥哥一样,去找你的驸马?”

只一句,崔冉脸上浮现的血色便落了大半下去。

他抿了抿唇角,只觉得喉头阵阵发紧。

赫连姝不可能知道他今夜见过陈茵。

以她的性子,假如真知道的话,必不会打草惊蛇。她只会暗地里查清了所有证据,再一件件抛到他跟前,事实摆明的那一刻,就是他受死之时。

就好像在蘩乡城里,她处置那县令一样。

她能在酒醉之后,拿来问他,恰恰表明她并不知道什么,当真只是赶巧了。

但是,她眼见着崔宜和驸马私会,转头就拿话来试他,这表明,她心里实在是介意得很。

“我……”他尽力保持着声音平静,“我不会。”

面前人的目光停留在他脸上,像在窥探其间真假几何。

他只坦然相对,眉头微蹙着,仿佛被她身上的酒气熏得展不开眉。

他也没有说谎。

今夜是陈茵等在半路上,专为来寻他,并非他所愿。要以他自己的脾性,便是到这辈子合眼,他也不会主动去找陈茵的。

本就是除了薄薄一纸婚约,并无什么关联的人。既是已经到了如今的局面,便更没有什么值得相见的情分。

赫连姝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才轻声一笑。

崔冉也不知她心里究竟是有几分信,只听她道:“最好是这样。本王不喜欢自己男人的心里,还有不该在的人。”

话音淡淡的,内里却带着冷芒。

他抬眼看了看她,没有说话。

她目光却忽地暗了一暗,端详着他,像是心里颇作了一番思量,良久,才蓦然出声:“过几天上了金殿,机灵一点。”

崔冉一时之间,倒是让她给说愣了。

“什么意思?”

“说你蠢,还真就不开窍。”她闷哼道。

她伏在他身上,说话时气息扑在他脸颊,一阵恼人的痒。崔冉想躲,也不敢,只轻轻地偏了偏头。

就听她道:“我不知道我母亲会怎么分赏。她要是问你话,你该怎么答,自己心里明白吗?”

崔冉静静地望着她,没有答话,只眼眶逐渐泛起红来。

她等不见他答应,便轻哧,“干什么,哑巴了?”

明明平日里也是让她嘲讽惯了的,她话里话外也向来不耐烦,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崔冉却忽地一下,只觉得鼻端极酸,也说不清是委屈,还是旁的什么。

一时没忍住,眼角就潮了。

面前的人这才像是愣了一愣。

“你干嘛?”她将身子支起一些来,俯首瞧着他,目中似有几分不解。

他对上了那副神色,忽地连喉头也哽起来。

“你不是不留我吗?”他道。

开口时原是想好了的,在她面前不可漏出哭音来,叫她看轻了,脖子亦仰得高高的,作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然而才一出声,尾音里便哑得厉害,活像是受足了委屈,来向人撒气的模样。

他自己听着,也只觉得丢脸,匆忙拿手抹了一把眼角,飞快道:“我不过是一个阶下囚罢了,哪里有我说话的地方。不论你们的大可汗问我什么,我只当自己是个哑巴。横竖落到你们的手上,任凭去哪里,又有多大的分别。”

赫连姝凝着脸色,低头看他。

他在她的注视里,越发的不自在,只觉得自己这一番话,反倒更像是个赌气的模样,十分的落面子。

便又补道:“过几日到了白龙城,上了金殿,各走各路便是了。往后我不再碍你的眼,你也好不用再忌讳我。”

眼前的人仍不说话,只瞧着他,眼神晦暗,像是头一遭认识他一样。

崔冉固执地垂下眼,与她默默对峙。只是心里不可避免地擂鼓。

不过片刻前,他五哥还在好言劝他,宁可一时向赫连姝低头,换她几分庇佑。一字一句,皆是真心为了他的前程考量。转眼之间,却让他生生说成了一别两宽,再不相见的架势。

他也说不明白,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只觉得心里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堵得心口闷疼。

赫连姝是个什么脾气,这些时日以来,他已经是摸清了的。她向来没有几分耐心,更没有上赶着向人递好意的道理。

在她看来,大约她能开金口,赏他一个留在她身边的机会,便是极大的恩典了。而他,显然是不识好歹,拿她的好意不当一回事的白眼狼。

他低头不语,单等着她或发怒,或讥讽。

却不料,颊上忽地被她掐了一把。

不轻不重的,像是有些泄愤的模样,倒也称不上疼。

他愕然抬眼,就见她微眯着眼睛,唇角却弯着,非但不动怒,反倒颇为高兴似的。

“哟,会发脾气了。”

他一怔,便好像鼓足勇气挥出的一拳,打在棉花上一般无声无息。动了动唇,却又没有话可以与她辩,只兀自红着眼眶,胸口微微起伏,倒显得比方才更落脸面了。

赫连姝却不管他这个,好像得意一般,手在他颊边轻拍了拍,声音里带着含糊的醉意。

“行了,听话。过几天要真被问起来,得说你受了本王的恩典,想跟本王走,懂吗?”

崔冉咬着下唇,低头躲过她的手,还想再与她争几句,她却皱了皱眉,像是酒意上来了的模样,忽地头一沉,一下撞进他的肩窝里。

“啊,你……”他身子蓦地绷紧,忍不住轻呼。

她丝毫不理,埋头在他颈间,气息粗重,任凭他推也不动。像是什么困倦了的猛兽,收了爪牙,昏昏欲睡。

“你就是本王的,别想着跑。”

第38章 38 .关山沉月(十) 身在福中不知福。……

崔冉是自己避出帐子去的。

他将醉得昏昏沉沉的赫连姝拖到床榻上, 已经费了极大的力气,待到自己要如往日里一般,裹上两床毛毯往角落里去睡时, 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帐子里熄了灯, 就只余下散不出去的酒气, 轻一阵重一阵, 直往人的鼻端里钻。

他裹着毯子,躺在地上, 不论合不合眼,都没有一刻不回想片刻之前,赫连姝将他按倒在地上的场面。

地毯厚实且绵密,此刻一个人安静躺在上面, 与先前的感受却也没有什么不同。身子仿佛要沉沉陷没进去,却有一阵微妙的酥痒,自后脊背攀升上来, 爬过他的全身, 令他极不舒适,又蔓延起一股没有来由的热意。

在北地严寒的夜里, 竟搅得他辗转反侧, 说不出来的烦躁。

好像那尊活阎王,并不是已经躺在床上睡沉了,而是仍压在他的身上似的。

他最终还是忍耐不住,起身重新裹了斗篷, 一掀门帘,走进了四面静谧的黑夜里。

如今的时候已经极晚了,远近皆无人声,只抬头向天上仰望, 北地的夜幕好像格外辽阔似的,星子都像是用河里的冰水洗过,才往天上挂,颗颗闪着寒芒。

他周身的热意在冷风里一吹,才降下去几许,连带着一颗乱麻般的心稍为安定。

他只道是,今夜大约是睡不成了,但也无妨,横竖明日还不用赶路,睁着眼睛等到天明便是了。

却不料,忽听远远的似是有人喊他。声音极细,压得低低的,听不实在,只被挟在夜风里断断续续地送过来。

“九哥儿——九哥儿——”

他悚然一惊,回头去寻,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斗篷的前襟。

从前在宫里时,听宫人说志怪传闻,便说是民间有一种山精野怪,专拣在荒凉偏僻的地方,盯着走夜路的人叫名字。你要是应它一声,魂儿便要被勾去了。

哪怕他心里知道,世上本无什么妖鬼,临到跟前,总难免还是有些怕的。

他面对黑漆漆一片夜色,心里正慌,忽见不远处的帐篷后面,绕出一个人影来。虽瞧不清究竟,却被远处火塘里的光照出一身破旧棉衣来。

他心里陡然便是一松。

这显然是队伍里被俘的男子了,既是人,就没有什么可怕的。

对方缓步向他走过来,应当是怕声音大了,让北凉人听见,只压着嗓子说话:“九哥儿莫慌,是我。”

他听着是有几分熟悉,待那人走近跟前,也就认出来了。

是柳君。

柳君,名月白,是在他母皇身边有年头的君侍了,不过与中宫向来也没有太多的交好。从前都在宫里时,便是见面互相问候一声的关系,除此之外没有旁的。

他倒也没意料,会在这深夜里遇上他。

但还是依着礼数福了福身,“原来是柳君。”

北地的夜里极凉,走动的时候,身上还有几分热气儿,可一旦停下脚步,便只觉得天寒地冻,要将人都冻成冰坨子似的。

崔冉裹着白狐的斗篷,都有些受不住,瞧着面前的人这一身钻棉絮的衣裳,忍不住都替他冷。

他总以为,这人深夜里冒着严寒出来,总归是有什么要紧事。原想随口寒暄几句的,转念一想,为顾着彼此的体面,还是不好多管旁人的闲事。

于是便默默将身子让开些,好让他过路。

不料,柳月白竟没动,只停在他跟前,站定了望着他。

他怔了怔,终于从那般期期艾艾,带着几分羞于启齿的眼神中,瞧明白了一桩事——对方正是来寻他的。

两厢对望,俱是沉默。

最终是柳月白搓了搓手,挤出两分笑来,“许久不曾见了,九哥儿近来可还好么?”

崔冉瞧着他,第一时间没有答话。

今夜早些时候,他们还见过的,便是在靠近二皇女的军营那里,几名男子躲在河边悄悄洗衣。他们不但见了面,说了话,柳月白还当着他跟前将崔宜讽了几句。

不过几个时辰,总不至于忘吧。

对面大约是自己也觉出来了,神情微微一怔,笑容里不免有些讪讪,道:“瞧我,当真是年纪大了,记性也不顶用了。”

说着,目光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话音仿佛和蔼,“前些日子瞧你那般病着,实在也是愁煞人了。如今可好了,身子养回来了,不挨饿也不受冻的,我一颗心才算是放到肚子里了。咱们皇家的哥儿,终归是有福气的。”

他年纪已经不小了,这般堆起笑的时候,眼角漾开细细的纹路,笑意皆盛在里面。乍一看,很是慈祥亲切的模样。

崔冉看着,心里却总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

柳月白称不上什么恶人,却也不是个心眼儿大的,先前一路上,自从他与赫连姝横生了瓜葛,明里暗里便总要拿话讽他几句。

如今突然这般热络,反倒让人瞧着心慌。

“多谢你记挂。”他淡淡道,“不知今夜找我,是为了何事?”

对面似是不曾料到,他如此开门见山,愣了一愣,脸上的笑意便落了回去。

“九哥儿爽快,我也就不拉七杂八地胡说了。”他低声道。

说这话时,眉眼都低垂着,唇边却挂着一丝苦笑,像是一个自嘲的模样。

崔冉静等着他的后话,他却又沉默下去,半晌,忽地膝底下一软,竟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惊得崔冉赶紧要搀他,“柳君这是做什么?”

眼前人抱定了主意一般,任凭他拉,也不肯起,只仰头望着他。

“我想求你,让赫连姝收下阿容。”

不过一句话,却将崔冉都给听愣了。

他兀自琢磨了一小会儿,才敢确定,柳月白口中所说的,正是自己亲生的儿子,他的弟弟,十皇子崔容。

他伸出去要拉对方的手,便缓缓地垂了下来,只觉得周身爬上一层凉意,荒诞得很。

“为什么?”他讷讷问。

他问的,是为何会有做父亲的,竟要将自己的亲儿子往活阎王身边送。

然而对方领会的,却显然不是这一层意思,闻言便干笑了两声,话音里透着几分不自在。

“我知道,你如今已是在她身边了,自是不愿意身旁再多添什么人的。前些日子里,我也说了些没轻没重的话,你心里必是要存些想头。要是为我自个儿,我一定也是没脸来求你的。”

他道:“实在是阿容年纪还小,过几日到了白龙城里,要是落到旁的地方,还不知道要受多大的罪。我这个当爹的说的糊涂话,算不到他的头上,他往日里也是追着你‘九哥、九哥’地喊,还求你这个哥哥,肯发善心照拂他几分。”

柳月白从前在宫里时,是多年养尊处优的,虽是年纪大些,比不得年轻的君侍姿容姣好,但也是保养得宜,雪肤乌发,望之如三十许人。

此刻近看他,崔冉才忽地发现,短短数月,他的发间已掺上不少白霜,连同皮肉也灰暗松垮下去。这般低声下气跪在他跟前时,整个人都透出苦相。

意识到这一点时,陡然让人有些不敢相认了。

“在赫连姝身边,就这样好吗?”他轻声问。

倒不是旁的意思。

只是赫连姝脾气大,待人粗暴,手脚向来没什么轻重。他已经成人,许多时候仍有些受不住,崔容尚且年幼,要是真被那样相待,想来该是更疼痛恐惧。

不论怎么说,崔容也是陈国的皇子,即便是年纪还小,未曾长开,皇家血脉总是作不得假。就算真上了金殿,想来也是分赐给王侯贵族的命运。

同样是北凉人的贵族,未必就不如赫连姝,为什么非得是她?

不料,柳月白闻言,却是误会了。

他瞥一眼崔冉身上的狐皮斗篷,笑得便有些不是味儿,“老话都说,身在福中不知福,原来还真是这样一个理。”

他将手向棉衣袖口里缩了缩,道:“这好不好的,九哥儿这些时日以来,不该是自己最清楚吗。怎么,反倒还拿话问起我们这些旁人来,这可叫人怎么答呢。”

“我没有……”崔冉一时语塞。

就听对面道:“不缺衣,不少穿,病了有郎中给瞧,夜里有大帐可睡,闲人碰不得一根指头。你往这军营里放眼看看,可还有第二个人有这般活头吗?”

顿了顿,又道:“前些日子,在蘩乡城的时候,有一日你身边的侍人奔出来,四处求人救你,道是你身上落出一块儿九尾凰的玉佩来,五哥儿替你扯谎也瞒不过,惹得赫连姝发了好大的火气。咱们都道你怕是要死了。结果呢,她就那样轻纵了过去,像是没事人似的将你留在身边。”

柳月白说着,抬头看她,笑得有几分发凉,“你说,她待人要还叫不好,咱们这些人还有活路吗?”

崔冉在他的目光里,忽然怔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直到对面撇撇嘴,哑声道:“九哥儿,你放宽心便是了,她看重你,旁人是比不得的。你将阿容带在身边,也抢不了你的什么,来日要是有什么事,没准还能给你当个帮手。”

他才回过神来,连忙道:“这不是我能插话的事。”

他脸上极是羞愧,伸手去扶柳月白,“不是我不愿,而是赫连姝她……我实在是作不了她的主。”

这般解释,听来很是苍白无力,对面愣愣瞧了他几眼,撇开他的手,自己立起身来,眉目便冷了下来。

“阿容是你的亲弟弟。”

“我又如何不心疼他。”他无奈道,“只是我虽在她身边,却也……”

“罢了,不必说了。”柳月白盯了他一眼,返身就走,“是我这般岁数,活不明白了。我还道是,哪怕到了北凉人的地界上,兄弟之间,总还有几分情面。”

崔冉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对方却像躲他不及似的,转眼间便绕过两处帐篷,消失在后面了。

远近错落的帐子间,唯余夜风透骨。

第39章 39 .关山沉月(十一) 这个男人,我已经收……

到达白龙城, 是在几日之后了。

经过一路波折辛苦,勉强活下来的男子们,终于来到了金殿跟前, 要觐见令他们国破家亡的始作俑者。

崔冉混在人群中间, 站在北凉人的宫门前, 默默将身上的棉衣拢紧了一些, 立刻就听身边有人问:“可是冷了?”

转过头,便见着了崔宜关切的脸。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 顺道伸出手去,替面前的人也将领口掖紧几分,“还问我呢,你还不是一样?”

二人对视, 俱是一笑。

因着今日要上金殿觐见,不宜过于惹眼的缘故,他是有意不穿往日里的斗篷, 而是罩了一身赫连姝让人找来的棉衣。与旁人的相比, 已经齐整厚实了许多,但在北地腊月的寒风里, 仍是冷得不时便要打一个哆嗦。

风好像仓房里的鼠, 总能千方百计寻见空隙往里钻,穿过棉絮,直扑进身上,嗫咬人的肌肤骨肉。

大约是瞧见他冻得脸色发白, 崔宜贴近过来,将自己的身子与他紧紧靠到一处。

原是要将他的手拉过去,替他捂的,想了想, 又作罢了,反倒将他的手往衣袖里又推了一推。

“我替你捂,没的还把你的热气儿也给带跑了。还是拢在袖子里,能暖和一些。”他道,“一会儿进了金殿,大约就好上不少,里头好歹不进风。”

崔冉扭头望他一眼,“嗯”了一声,心头却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感受。

就像今天的天色一样,既不见太阳,也不怎样阴,只是白惨惨的,憋闷得不是滋味。

“五哥。”他轻轻叫了一声。

身边人如常应他,“怎么了?”

他却忽地说不出话来。兀自憋了好一会儿,才极小声道:“我怕。”

没头没脑的一句。崔宜转过脸来瞧他,却只眉眼温柔。

“怕什么?”他伸手将他环过去,在他肩头轻拍了拍,“今日之后,不过是各有去处罢了,但总归还是在这一方白龙城里,且又不是锁起来下狱了,哪里怕见不着面呢?”

他话音和煦,带着笑音,“咱们可说好了,往后还要相互串门子的。不说别的,再有不到一个月便是年了,到时候要凑在一处过,一同吃年饭,行不行?”

崔冉望着他,只觉他笑容宁静,在夹着刀子的寒风里,竟像一抹好春光。

他只剩下点头的份,并不敢再开口。

唯恐但凡多说两句,便将彼此糊的那层窗户纸给捅破了,再遮挡不起来。

便是从前在陈国的时候,男子一旦出嫁,也便和父母兄弟少了联系,至多不过是逢年过节回家一趟,能说上半日的话,就已经是很好了。要不然,自从崔宜出降之后,直到北上途中重逢,他们又怎会只见过寥寥数面。

这还是皇子呢,也没有例外。

何况是如今,落到了北凉人的手里。

他们这些被俘的男子,在北凉人眼中,根本不被当作人看,可以想见,被分赏给各个贵族功臣之后,也不过是作为奴隶,被蓄养在家中罢了。命能有多久,尚且未定,又如何能允许他们如有身份的人一般,在外头自由行走。

今日一别,便是天各一方,各居囚笼。哪怕同在白龙城中,也不知此生还有没有相见之日了。

他眼角刚有几分湿的时候,便听远处有卫兵在喊:“金殿门前,什么人敢交头接耳?”

手直指着他们这一处。

慌得他的泪光硬生生收了回去,连忙和崔宜分开两步,以免惹了那些人的眼。

那卫兵嚷着,就要冲他们过来,似乎想给他们几分教训的模样,未及近前,却被另一人拦下了,轻轻拽了一拽她的衣角。

“那好像是三殿下的人,咱们还是悠着一点,不要生事了。”

先头那人一愣,目光狐疑,“你确准吗?三殿下的人,怎么还往这里站?”

“我前头瞧着,三殿下亲自将他送来的。”

“哪一个?”

“你管那样多呢。快些回去站着吧,咱们俩就是个守宫门的,这些男人也分不了一个到咱们手上,干什么去掺和这些闲事。”

这两人是絮絮叨叨地回去了,远近的男子却都知道,她们口中说的是谁。一时间,目光都向崔冉身上投来,神色各异,复杂难言。

不远处站着柳月白,他像是对身旁几人说了些什么,眼角斜飞了两下,仿佛不屑似的,又往另一边挪了几步。

崔冉被他们眼里的东西刺了一下,刚要低下头避开,手便被崔宜握住了。

果然没有几分热气,两人的手相握,也只像两块冷到一处的石头,却仍然让他感到有所依靠。

好在,这般尴尬也没有持续多久,便听前面有人宣他们进殿。

他们随着众人列队,鱼贯而入。

北凉人的金殿,名头叫得响亮,实际远不如陈国的皇宫华贵讲究。盖因不过数十年前,北凉人还是放牧游猎,逐水草而居的,也只是近年来国力日盛,才择了一块好地方,生造出一座都城拔地而起。

至于宫殿形制,一砖一瓦,就更是向陈国和齐国学,东拼西凑来的,不成什么章法,在他们这些陈国贵族看来,就十分的不成体统。

崔冉听见身后有人低声议论:“这大殿造得,就像街上牵猴儿耍把戏似的,还学人样呢。”

声音压得极低,也让一旁的人连忙拽住了,直道:“快别说,要掉脑袋的。”

他们这些人,只是被俘男子中的少数,皆是出自皇室、宗室,有头有脸的,也就是由北凉人勾画了名册,认为值得上殿面见大可汗,听候分赏的。

不过百余人,站了十来排,在这既高且阔的金殿里,非但不显得多,甚至有些寥落。

而至于其余的,一路颠沛流离来到白龙城的男子,不用说是人,连名字都不会被送到大可汗面前,而是只由管事的官员随手批画,就被送到各处,总归也不会是什么好的去处。

在北凉人的眼里,他们这些俘虏,显然还是有高低贵贱之分的。但实际上,不过都是物件罢了。

他就垂首站在人堆里,静等着上面发落。

直到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这就是陈国的男人?”

声音松弛,听着像有四五十许了,他猜想便是北凉人的大可汗。

一旁有人答:“是,这是里边有些来头的,才敢送到您跟前过目。余下的,都不配让您看。”

“嗯,”那女子随意应道,“怎么一个个的都低着头,缩手缩脚,跟见不得人似的。”

话音里颇有一些不耐烦。

崔冉听在耳中,不由微怔,忽地有些明白,赫连姝平日里说话的音调是打哪儿来的了。

旁边的官员就忙着又解释:“回大可汗,这陈国的男人,就是这么个模样,说是他们的礼仪,面见尊位时不能抬眼看人,低着头方才显出尊重。您是大可汗,是天上的神鹰,想来他们见着您,必定是恭敬畏惧,不敢有丝毫的差池。”

那人听着,这才算是入耳了,轻哼了一声,道:“陈国人就多这些破烂规矩。”

官员就转头冲着底下,扬声道:“还不抬起头来,让大可汗瞧清楚了。”

崔冉随着众人,一同抬起头来,就头一次看清了王座上的那个人。

北凉人的大可汗,赫连翡。

他没有同赫连姝谈起过她的母亲,从前却在其他地方,听说过不少有关她的传闻。

都说其人不但武功了得,更是有韬略,有野心,在向来以粗野著称的北凉人中,也算是难得的一代明主。凉国便是在她的手上,由各个部落分治,聚集到了一处,合而为国,兴建王都,自此一路南下,攻破了陈国,也令西边残存的齐国闻风丧胆。

尽管灭国之仇,没齿难忘,但公平地来讲,就连崔冉亦不能不承认她的本领。

据说,如今的凉国早已势大,她却坚持只自称大可汗,便是要时刻提醒自己和臣民,天下尚未一统。她要等到天下尽归于其手,才肯名正言顺地称帝。

如此为人,不能令人不畏惧。

但此刻,她并未露出什么凶恶之相,只像懒怠动弹一般,倚在王座的扶手上。

“那就先把陈国那老贼的儿子们,挑出来让本汗看。”

立刻有人捧起名册,照着念了几个名字,呼喝着让他们出列。

即便是早知道会有此一节,当真听见自己的名字被念出来时,崔冉仍是心头一凛,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紧。

他随着旁人,不声不响地上前几步,站到队伍前头去。

身在队伍中的时候,对殿上情形看得还不很分明,但如今站到殿前,便几乎是一览无余了。

他一眼就看见了赫连姝,站在王座下的左首,脸色肃穆,半分也没有平日或飞扬或嬉笑。

衣裳也与往日里不同。换了一身水貂皮子的大氅,发上饰以金珠和红玛瑙,胸前一挂层层叠叠的繁复珠链,正中缀着一枚镂金的狼首。他猜测这便是北凉人上朝时最郑重的打扮。

早些时候,她与他在宫门外分开前,便是带着这身打扮,眉眼沉沉道:“一会儿放机灵点,不然本王可不罩着你。”

此刻她站在另几名装束相近的人中间,一眼也不看他,崔冉怔了怔,心中忽地生出几分惶然来。

他认出她身旁有一人是赫连姗,便猜想其余的大约也是皇女了。

还想多看两眼,却听上面道:“没有嫁过人的,再往前两步。”

他一怔,却也不敢违抗,只能依言上前去。这一下,就把崔宜,还有另几个早年间就出降了的,他并不很熟悉的哥哥,给落在了后面。

站定在队伍的最前端,距王座下的金阶也只有几步之遥,崔冉忽地就觉出不好来。

如果北凉人没有破城,他是原定开了春就要成亲的,因此,在宫中未嫁的皇子里,他毫无疑问地年纪最长。

男子少年时,一年一个样。自他往下,即便是没小几岁的崔容,也还是未长成的稚弱模样,再小的就更不必说,压根还是孩子。

他站在其中,便如春寒料峭时的一枝新柳,独一份的出挑。

果然,他立刻就听见了赫连翡的声音:“这一个,叫什么名字?”

他眼看着她在高座上,拿手指着他,却从未经过这样的场面,也不知此时该不该他回话,不由迟疑了一瞬。

在他愣神的当口,一旁的官员就答:“回大可汗,他叫崔冉,是陈国皇帝的第九子。”

就听赫连翡冷笑了一声,“模样是还行,怎么是个哑巴。”

他便是再笨,也回过神来了,赶紧福下身去行了个礼,道:“崔冉参见大可汗。”

一举一动,恭顺得没有错处可挑。

即便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此刻是以被俘皇室的身份,在向敌国的君王行礼,其意义,无异于归顺降服。

这正是北凉人不怕麻烦,将他们这些男子押解数千里,北上白龙城的原因。

她们想要的,并不真是这些男子,而是将陈国的男人,尤其是陈国皇帝的儿子和君侍收服在身边,驱使奴役,任意亵玩的快感。这是独属于征服者的快感,要在每一处细枝末节上,宣示胜利的骄傲。

而他们,不过是一个个套在壳子底下的哑巴罢了,身份之下,无人在意他们内里是谁。

赫连翡大约是对他的乖觉颇有些满意,将他打量了两眼,笑了几声,“陈国的皇帝是个没用的东西,儿子倒是生得还行。”

说着,就将脸转向座下的几名皇女。

崔冉默默垂着头,听着她轻蔑的话音,心中已经起不了什么波澜。他很明白,今天这一遭等着自己的会是什么。

然而,当真听见她开口时,仍是忍不住狠狠一怔。

“别的另说,没嫁过人,身子干净的里头,也就这个还有点意思了。”她道,“你们瞧瞧,有没有看上的?”

他闻言,身子猛地一僵,只觉得一阵凉意从青砖地上升起来,爬上他的周身。

他没有料到,金殿之上,一国之君,言谈竟然这样直白。

他以为她在自己的女儿们面前,即便是要将人分赏下去,总也得是拿些当母亲的姿态,摆出几分体面来,却没想到,便是这样的粗俗刺耳。

便如山匪劫了什么货色,吆五喝六地分赃哄抢一般。

而底下的群臣,脸上也毫不见什么异色,显然是习以为常。

果然,便是如何建起金殿,穿戴衣冠,骨子里仍然是茹毛饮血的蛮夷。

但是他此刻,却偏偏要倚仗着这些蛮夷中的一个,将他领回去。在群狼环伺中间,那好歹是较为熟悉的一头。

他眼看着赫连姝上前一步,拱手作礼,心头稍稍一松。

有那么一瞬,他心底里生出某种极怪异的感受,仿佛羞愧,又像是惶恐。他身后站的百余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他与赫连姝的瓜葛。今日,他有她出面讨走,他们却命运各异,不知前路。

这令他觉得,自己仿佛这些人中走出的一个叛徒一般。

但是,他的愧疚还没完全升上来,就被另一道声音截断了。

“女儿觉得,倒还挺合心意。”

话音慵懒,听着有几分无精打采,内里却冷淡。

不是赫连姝。

他一惊,扭头看过去,就见是众皇女中间,距王座最近的那一个。

她的年纪瞧起来也最大,该有三十许了,肤色在北凉人中间来说,可以称得上是苍白。即便是此刻面对她们的大可汗说话,脸上也淡淡的,不见有什么笑模样。

崔冉看着,心里便只有一个念头——满脸病气。

她一开口,赫连姝的脸色都微微一僵。

就听王座上的人笑了一笑,“哦,是你瞧上了?也是可以。”

他的心陡然漏跳了一下,心口一荡,涌上一阵极难受的恐慌来,手心里立刻就沁了汗。

赫连姝的神色瞬息变了一变,却是展开了一个看似轻松的笑容。

“果然是大姐,眼光一如既往的好。”她闲闲道,“这回,咱们俩可是好到一起去了。”

这话一出口,满殿里的目光便都向她们望去。崔冉也立刻想明白了,那被她这样称呼的人是谁。

北凉的大皇女,赫连姣。

这个人的声名他从前便听说过,她身为诸皇女中年纪最长者,正值壮年,传闻也是颇得大可汗重用的,但南征这样重要的事,她却不曾亲自领军,只由底下的两个妹妹带兵前来。这其间究竟是什么缘故,即便是身为俘虏的陈国人,也向来有些疑惑。

此刻一见,他倒从她那副脸色上,仿佛猜到了一些因由。

但她看起来,也不似是个好相与的人,回头看了赫连姝一眼,挑了挑唇角,笑意极浅,只浮于皮肉。

“听三妹的意思,这是也看上了?”

北凉人的朝堂上,大约规矩不很森严,四下里立刻响起一阵交头接耳。说是窃窃私语,也嫌是轻了,实际上可以称之为小声议论。

王座上的大可汗脸色便有些微妙,只抬眉道:“嗯,这样有意思?”

话里话外,绝不是赞同。

赫连姝脸上的笑容稍顿了顿,随即又扬起来。她与赫连姣站得原本也近,此刻倒很不见外似的,拿肩膀轻撞了撞后者,仿佛姐妹间日常玩笑,全不讲究。

“我说呢,我和大姐从小脾气就相投,小时候连丢着玩的羊骨头,都能瞧上同一块,竟还能打起来,让母亲一手一个拎开了看笑话。”她道,“这么多年了,果然也没变啊。”

身旁的人脸色不动,也不出声。

就见她笑得灿烂,瞧一眼身边人,“不过啊,大姐你可是娶了亲的,府里小侍也有十来个,比不得我,至今连个夫郎还没有呢。你看,要不然就让妹妹一回,行不行?”

乍一看起来,活像是个没心没肺的模样。

崔冉一怔,有话堵在口中想问她,却也无法,只觉得心头发沉,并不能有半分轻松。

果然,就听赫连姣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我家里那个,年纪也不小了,近两年身子也不比我好多少,顶不了什么用了。至于小侍吗,原本也不配拿到台面上来说。”

她半低着头,笑得有些凉,“不过我看上他,也就是回去当个小侍而已,这一点上,咱们都是一样的。要不然,三妹总不会是想把他讨回去,当了王夫吧?”

她不顾赫连姝的脸色微变,话音缓和,不急不躁的。

“听大姐一句劝,这陈国的男人,可当不得正经的夫郎。”

一语既出,满殿里飘过来的目光便有些难以名状。

崔冉站在跟前,无法声响,只觉得自己站在这金殿之上,无所遁形,迎面便是霜刀雪剑。

他默默瞧着,这赫连姣很是有些难缠,不同于寻常北凉人的直爽洒脱,有一说一,她的城府显然要深上许多,与她对上,很难落好。

赫连姝闷声吃了她一句排揎,也只能道:“我不曾有这样的想法。不过大姐说得很是,我当记在心中。”

二人还待再说,上面的赫连翡却挪了挪身子,垂眼看过来。

“这副场面,倒是让本汗没有想到了。”

她一出声,众人皆不敢再多话。

只见她目光在两个女儿之间来回了几番,终究是落在赫连姣的身上,定了片刻,像是心里在作考量。

半晌,徐徐道:“既然是老大先开了口,且还要讲一个长幼次序。老三,你便不要同你姐姐再争了。”

顿了顿,又道:“后面还有那样多的呢。”

这话一出来,崔冉就像兜头让人浇了一盆凉水,忽然恐惧得浑身发抖,心底里连一丝热气儿都提不起来了。

尽管他几日之前,还在同赫连姝说,不过是落到她们这些北凉人手里罢了,碰上谁都是一样。

但他心底里还是知道,其实是不一样的。

在赫连姝手上,不论她如何粗声粗气,讽他笑他,气得他要落泪,其实他知道,她不会要他的命。非但如此,甚至在有些地方,她待他倒还称得上一句有良心。

而要是落到了旁人手里,他是当真看不清自己的命数。

他眼看着赫连姣眉梢微微一挑,露了两分笑意,拱手上前就是要谢恩的模样,脸色已经煞白一片。

却见赫连姝忽地上前一步,面上带笑,其声朗朗,“母亲,请容女儿禀报。并不是女儿非要同大姐争抢,而是有些事情,女儿必得如实承认,不好叫大姐吃了亏。”

她回过头来,一眼直直望向崔冉,眸子里忽然多了某种他看不明白的神色,坦荡决然,光彩熠熠。

她道:“这个男人,我已经收用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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