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入敌国之后(女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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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64 .出云归雨(三) 被凶了呢。

他望着她, 怔怔的,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能听懂,连在一块儿却全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赫连姝也凝视着他。

她将他按在怀里不放, 一双眸子居高临下地看过来。明亮的琥珀色, 像是某种鹰隼的眼睛, 在追击自己的猎物。

她的怀抱原本该是很暖的, 往日里,他让她这样揽着的时候, 向来半是耳热,半是心安。然而这一刻,却忽地品出了刺骨的寒意来。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迟疑着, 攀在她肩上的手慢慢滑落下来。

她双臂仍保持着拥住他的姿势,只是眼睛里没有一分温度。

“本王说得很明白了,是我提的严惩她们, 我想要她们死。”

“你……!”

崔冉猛一下发力, 要从她怀抱里挣脱出来,无奈她揽得紧, 以他的力气, 竟不能够。不过是在她的身前徒劳地推搡了几下,反而显得分外狼狈。

一瞬的工夫,他的双眼就红透了,盛满了水光, 像是红烛上将落未落的泪。

“放开我!”

她沉默着,只垂眼盯着他,唇角微动了动,绷成一线。

她若要用强, 他是绝不能与之相抗的,这一点他明白得很。他也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能力威胁她。

毕竟她,从来都是一个心硬到极点的人。

但他不愿意露了怯,哪怕嗓子眼堵得生疼,也毫不退让地紧紧逼视着她。

半晌,她的手竟当真松开了,双臂慢慢地从他身侧落下去,平静地看他急着抽身,一连退开几步,用看怪物一般的眼神望着她。

她竟然还极轻地笑了一下,像是嘲讽。

她一言不发,崔冉却也没有什么能与她说。这样的情形下,好像连一个字也是多余。

烛火哔剥,渐渐变矮,桌上的菜也一点一点地冷下去。

他呆站着,直到胸腔里的愤怒完全平息,只余心头一片寒凉,才能开口。

“赫连姝,”他用极茫然的眼神望着她,“你何苦非要这样对我?”

他并不是不明白,她是北凉的皇女,以她的身份要帮皇太女等人,的确很是为难。但是,她若是不愿意,她不答应他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难道先博得他的感激,再刺痛他,看他像丑角一样被戏耍,她会高兴吗?

眼前人端坐在桌边,双眼沉沉盯着地上,也不知能看些什么,只不屑于抬眼瞧他。

起初,他当真是希冀她答话的。

他甚至生出一个极卑微的念头——假如她愿意向他解释,哪怕他心里知道是在哄骗他,哪怕是漏洞百出,他没准也可以将酸楚咽下去,只捂上耳朵,自欺欺人罢了。

因为他,也没有勇气打破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生活。

但是,她固执地沉默着,好像眼中根本没有他。

“那尔慕和我说的时候,我还不信。”他低声道,“我总想着,不可能是你。”

那人仍不理他,像是将自己坐成了一尊石像。

于是他极轻地笑了一下,“我以为,我们之间,是有情分在的。”

赫连姝的眉心终于动了一动,他却无暇理她,只转身向门边走去。

王府是她的,屋子也是她的,他不愿意和她待在一处,却也没有往外赶她的道理。那他自己走,还不成吗?

他觉得,他好像从没有认识过她。

刚迈出几步,身后脚步声一动。他想躲,没来得及,被她单手环住腰,硬生生地扯回去。

“你做什么?”他陡然拔高声音,“放开!”

眼前的人眉目阴沉,戾气横生。

他却丝毫不惧,反而昂着下巴怒视她。

她还能怎么样?最多不过是连他一起杀了。横竖在心惊胆战北上的一路中,他也并非没有做过这样的准备。

反正她心里也……没有过他。

他牙关咬得死死的,泪却控制不住,从眼眶里涌出来。抬手去擦也是丢脸,他便索性不管不顾,任凭泪水争先恐后,在他脸上淌得像小溪一般。他只管双眼血红地瞪着她。

赫连姝的眼睛眯起,好像厌恶极了他。

半晌,才终于开口,声音竟透着几分哑。

“你知道本王为了你,受了多大的训斥吗?”

“……什么?”

他疑惑地看她,底气忽然虚了许多。

“你对本王说,你的那位好妹妹,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只不过是借着办年货的由头,和人传信接上了线,除此以外,没有走漏过什么,也没有更多的把柄捏在我母亲手里。”

她紧盯着他,目光阴鸷。

“你敢再说一遍吗?”

“我……”他既慌张,且迷茫,方才与她争执的气势荡然无存,“我没有骗你。”

“哈!”

她陡然笑出声来,咧着嘴角,讥讽至极。在他惊疑不定的注视中,揽着他腰的手猛一用力,在他腰后面一掐,惹得他“啊”一声喊出来。

“那本王和你说个明白吧。你们陈国人的皇太女,还有她身边那群饭桶,都是没脑子的蠢货。她们和义军商议起兵造反,就白纸黑字地写在信里,让人抓住了送到我母亲跟前。”

她道:“胆子也只有针尖一样大,尤其是那个皇太女,让审问的人连蒙带吓,没费什么工夫,就把事情都交代干净了。你猜怎么着,她哭天喊地的,把罪名都往大臣身上推,只求自己能活命。”

崔冉在她的话音里,如遭雷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整个人一阵阵地发冷,身子绵软轻飘。

眼前人只一味冷笑,“你说,本王在这个节骨眼上,像个呆子一样去替她说情,我母亲会怎么想?”

“我……对不起。”他颤声道。

赫连姝眯眼盯着他,神色不善。

“你是对本王不起,还是对自己不起?”

“我,我不明白。”

“你为了救你妹妹,倒是费心费力,可惜,别人转头就把你给卖了,半点也没顾及过你。”

她瞧着他,笑得很不可思议,“你们陈国人,是专出白眼狼吗?”

他被她牢牢箍在身前,只觉得她手掌如铁,快要将他的腰掐断了似的,却也顾不上喊一句疼,只挂着满脸的泪水,一动不动地盯着地上发愣。

“或许是哪里弄错了。”他道,“陈茵不是我妹妹身边很倚重的人,或许是她的消息不对,这些事她也不知道,才……”

“够了!”

赫连姝猛然暴喝,一下挥开手。

他失神之下,脚下发软,本是借了她的力才能站住,这一下猝不及防,被甩得跌出去,踉跄了好几步,重重撞在桌角上,撞得桌上的杯盘都纷纷倾倒。

她像是愣了愣,往前踏了两步,却终究是停住了,没有再靠近,已经伸到半空的手又放下去,在身侧握成了拳。

崔冉忍着腰间剧痛,轻轻倒吸着凉气,扶着桌子站稳。

就听她道:“你为她们来求本王,来冒风险,可她们是怎么待你的?她们配吗?要是依本王从前的性子,被你当猴耍骗成这样,回府就该一刀了结了你。你辛辛苦苦护着的那群东西,在意过你的死活吗?”

他被她训得脸色苍白,也无话可以回,只剩下一颗心冷得木僵。

是啊,陈茵和沈尚书待他皆无情,甚至他的妹妹,也并不在意他的性命。在她们眼中,他只是一枚侥幸在赫连姝身边存活下来的棋子,能够替她们效劳,助她们完成大计而已。

只要棋能赢,卒子的死活并不重要。

如今想来,他或许并不是不明白,而只是不愿意深想罢了。

他不愿意去想象他的亲人和故人,会毫不犹豫地将他抛出去。

面前的赫连姝犹自冷笑,“你在本王面前,不是还有点小聪明吗,怎么,一关系到你们陈国的人,就能蠢成这样,让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他身上一阵阵地发软,大约是气血攻心的缘故,眼前也发起黑来,更有腰上刚才撞了的地方,刺痛得厉害。

他倚着桌子,才勉强站住了,声音细弱,“是我错了,你别……”

原本想说“你别生气”,话到嘴边,却又没有勇气说出口了。

他这样愚蠢,给她添了那么大的麻烦,她要动气,也是很应该的。他好像没有资格,去请求她无度宽容。

眼前人望着他,眉心紧拧着,双唇抿成一线。

有那么一瞬间,她眼中的戾气还是散了不少的,让崔冉以为,她下一刻就会走过来,将他拉近身前,或许恶声恶气地再训斥几句,但终归不会太和他计较。

就像她一直以来对他的那样。

但她的拳头紧了紧,手背上隐隐浮现出青筋。

“本王既不喜欢愚蠢的男人,也不喜欢心里向着别人,从本王身上图谋的人。”她冷着脸色道,“过去这一阵,是本王待你太好了。”

说罢,转身大步向外而去。

“赫连姝。”他在后面微弱道。

“不许叫我!”

房门“哐当”一声,被大力摔开。他望着她融入夜色中的身影,身子再也站不住,顺着桌脚滑下去,颓然跌坐在地上。

还有极轻的,根本不能被她听见的末尾几个字。

“你扶我一下……”

第65章 65 .出云归雨(四) 委委屈屈小可怜。……

赫连姝的怒气, 经久不息。一连几天,都没有再踏进过崔冉的院子。

而他的脸色,也一夜之间灰暗下去, 好像主心骨让人给抽走了一样, 与几日前有说有笑, 顾盼温柔的模样截然不同了。

鹦哥儿看在眼里, 也不由得跟着心急。

“公子,今日厨房里做了酥点送来, 说是南方的清淡口味,我瞧着应当是不错。”他揣着小心道,“我去拿几块来,你尝尝, 好不好?”

崔冉只轻轻摇头,“不用了,你拿去吃了吧。”

“这是她们孝敬你的。我要是沾你的光也就罢了, 可是你都不动, 我又哪里好碰呢。”对面边说,边摇他的手, “你就尝一尝吧。”

他只道:“你在我身边, 哪里有过这样大的规矩。你别忙了,我实在是没有胃口。”

“公子……”

鹦哥儿颓唐坐倒在他榻边,满脸忧色。

“你这样一天天的,东西也吃得少, 连茶水都不大喝,眼看着人都瘦了一圈了,可怎么得了。铁打的人也不能这样熬呀。”

他不答话,对面就更发急。

“公子你别这样折腾自己。殿下她只是一时生气, 过两天气消了,就过来看你了。要是瞧见你消瘦成这样,还不知道该怎么心疼呢。”

“不会的,”他用干哑的嗓音道,“她说了,她不喜欢我。”

鹦哥儿就急得唉声叹气,跺着脚道:“那一定都是气话。”

说话时的模样,却好像自己也没多少底气。

崔冉有心安慰他,想冲他笑一笑,但连日来少饮少食,夜里也睡不了多久,早已经没了力气,只勉强牵了一下唇角。

其实,他并没有故意折腾什么。

所谓折腾,总得是有一个目的可盼望的。就好像从前在宫里的时候,他也有耳闻,有些君侍稍有抱恙,不急于调养,反倒将自己熬得更病弱几分,以期换得他母皇的垂怜。

可是眼前的他,并无此意。

错了便是错了,招人厌烦也是很应该的。他既没有脸面去打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算盘,也并不相信赫连姝会因为他的示弱,就回心转意,对他加以宽慰。

那一夜她盛怒的模样,如今回想起来,仍旧让他心悸得厉害。

并不是害怕,只是心口上像是被生生剜去一角似的,不住渗血,时刻疼痛。尤其是夜里独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疼得格外鲜明。

好像他与她相识的这些时日,还有他以为日渐深厚的情分,都随着她拂袖而去的那一幕,荡然无存了。

那他这样一个人,还尴尬地留在王府里,仿佛也很没有意思。

“鹦哥儿。”他忽地开口唤。

身边的人还以为他想通了什么,忙探身过来,殷勤道:“公子想要什么,是饿了还是渴了,我替你准备去。”

“都不是。”他摇头道,“你说,我要是向她辞行,她会不会允准?”

“你想去哪儿呀?”

“我也不知道。但总之,她既然厌弃了我,我又何必在跟前讨她的嫌呢。”

“哎哟,我的公子啊。”鹦哥儿一拍巴掌,“你可别胡思乱想。就算要走,走的也不是你。你还不知道吧,那尔慕让殿下给赶出去了。”

“什么?”

“我瞧着你这副模样,急都急不过来,都没顾上和你说。赶出去啦,就昨天的事,听说是又哭又闹的,嚷着殿下绝情,让几个护院的婢女给拖出门去了。”

崔冉听着,也不由得愕然,“什么缘故?”

“还能是为什么,一定是因为他到你面前多嘴多舌,惹了你不痛快。他几次三番地招惹你,殿下不愿意留他了呗。”

鹦哥儿说得斩钉截铁的,说完了,才补一句:“虽然是我猜的,但我相信,八成就是这个道理。”

他怔了一小会儿,觉得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受。

他是不喜欢那尔慕,也盼着往后别再见面了才好,可是要说赫连姝为他将那尔慕给逐出去了,他却无论如何也不大敢信。

那是伺候她多年的小侍,后宅里的事情都是打点惯了的,更不用说有小阏氏那一层关系。她如何肯为了他,将那尔慕给赶出去?

何况她那日里,明明已经对他厌烦极了。

“你猜的定是不对。”他低声道,“不会是因为我,大约是他有旁的事,惹恼了她。”

“公子,你呀……”

鹦哥儿愁眉苦脸的,像是拿他都没了办法。

“夫妻关起门来过日子,哪有不吵嘴的呀。殿下她就是脾气大些,心里可满满地装着你呢,你怎么先心灰意冷起来,像是个要和离的样子了。”

“我没有……”

他让说得脸上挂不住,低着头小声嗫嚅。

他这几日里,心里也想,从前她朝他动怒的时候,也并不是没有过。那时,他仿佛并不如现在畏首畏尾,气性上来了,还敢与她顶几句。大不了便是让她赶出帐子去,也无妨,他回去与其他俘虏挤一挤就是了,总有他待的地方。

可是这一回,他却没有那样的心气儿了。

一来,是他心里知道自己错了,没有脸面去求她宽宥。二来,那一夜她冲他翻脸的模样,他怕极了。他不敢再往她的跟前去,唯恐让她更厌烦他。

“我不敢见她。”他埋头闷声道。

“殿下是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前些日子天天往咱们院子里来,快活着呢,现在好几天没见你了,我就不信她心里不想。”鹦哥儿胸有成竹的模样,“但要她服一个软,那是比登天还难了。你要是和她置气,那可不是倔到一块儿去了吗?”

“我没有和她置气。”崔冉低声道。

他犹豫了片刻,终是小心翼翼问:“那依你看,我该怎么样?”

“你早听我的可就好了。”对面眉飞色舞道,“照我看,你就好声好气的,主动去见她一回。她那日里凶了你,没准心里多后悔呢,我就不信见了面,她还能对你有多大的气。”

他听着,在心里默默道,她的脾气难道还不大吗。那天的模样,活像是要吃人似的。

“她这几天,不是都关在房里忙公务吗。”他道,“我去扰她,她大约更要生气。”

“公子你又要问我,我说了你也不听,这……”

眼看着鹦哥儿要和他跳脚,崔冉终究是自知理亏,败下阵来。

“我心里实在乱得很,你容我再想想。”他轻声道,“我,我好像有些饿了,你将点心端来,我们一起吃些吧。”

鹦哥儿听见这话,终于是高兴了,一拍手站起身来。

“公子你这才算是今天头一句明白话。”

崔冉眼看着他出去,苦笑着摇摇头,觉得自己活得是有些丢人。

他走到桌边,想倒一杯茶,才发现他无心饮食太久,茶已经凉了。他心想,也无谓事事都要鹦哥儿奔忙,不如自己出去透一口气,便提着茶壶往耳房去。

院子里只他们二人住,耳房既被用于堆放杂物,也有能烧水的小炉子。

他进门的时候,却见鹦哥儿将点心放在一旁,人站在装炭的筐子前,背对着他。

“怎么了?”他随口道,“我瞧着屋里的炭火还旺,这就要添了吗?”

不料鹦哥儿却像是受了惊吓一样,猛地回过身来,睁大眼睛道:“公子,你怎么过来了?”

说话间,手还紧张得不行,直往身后藏。

他做得实在太过明显,崔冉想看不见也不行。

“是什么?”

“什么也没有。”鹦哥儿鼓着腮帮子,气吼吼的模样,转身就要往小炉子那里跑,“我这就烧了它,看她们再来害人!”

一下就让崔冉给拦住了,没能成功。

崔冉听他这样说,顿时就很明白了,只向他伸出手。

“给我看看。”

“公子!”

“都递到面前了,我不看,哪能知道她们还想怎么害我。”他淡淡道,“我被她们误到这步田地,我想要个明白。”

大约是他脸色苍白,气若游丝的模样,有些将鹦哥儿慑住了,还当真乖乖地将纸条交到他的手里,只是神色满含着担忧。

“公子,你看一眼就罢了,可不要往心里去,她们这些人,不值当的。”

崔冉闻言,倒是微微怔了怔,心想上面写的,多半不是什么好话了。

然而,他当真将那字条展开,看清上面的字的时候,却仍是没忍住,一下笑出声来,笑得苦涩且讽刺。

字条上写的是:“皇太女获罪甚重,是否因你行事疏漏?望见面相商,再议对策。”

落款仍是陈茵。

“我就说了吧,都是些混账话。”鹦哥儿觑着他的脸色,就要将纸条夺回去,“我去烧了它,公子你就当没瞧见过,千万别放在心上。”

他任由他将纸条丢进火里,沉默了片刻,却道:“你留心一下,送炭的安子什么时候再来府里,让她替我安排,我要见陈茵。”

“公子,你还见她干什么呀?”

“你放心,我与她,不,与她们,都不会再有任何瓜葛。”他平静道,“只最后一回,我要同她们讲明,不是我投敌忘本,是她们对不起我。”

第66章 66 .出云归雨(五) 乖,乖,认,错。(二……

相见的时候, 就约在几日之后的傍晚,地方仍旧是上回见面的巷子。

崔冉倒是大大方方出的门,并没有刻意躲避什么。横竖赫连姝只是冷落他, 并没有下令对他禁足, 他的一应行动, 仍旧自由。

安子对此的解释是:“驸马虽没有被关押, 却也受北凉人提防,不便于在茶楼酒肆露面, 只能委屈殿下了。”

她对联络见面一事,是极热心的,全然当做了头等大事来办,好像这样便算是为复国大计鞠躬尽瘁了。

崔冉也无意与她多谈。

反正他此番前来, 只为了与故人做一个了断,从今往后,什么亲族, 什么复国, 都与他再没有干系了。

那么,在哪里相见也没什么要紧, 他只求把话说清, 速战速决。

他走进巷子的时候,已经不如上次那样惊慌陌生,一眼就瞧见了陈茵。

她扮作走街串巷的小贩模样,穿着粗布短打, 挑了一根扁担,比先前更瘦削了,颧骨都从面颊上突出来,衬着蜡黄的脸色, 显得很有些凶相。

崔冉恍惚之间,颇有一些感慨。

当年他在宫宴上初见她时,远远地瞧着,当真是姿容清朗,面目姣好。虽然他此前与她从不相识,心里却也悄悄地想着,父后替他定的这一门亲事,当是和和美美的。

如今却是时过境迁,面目全非了。

“我来了。”他站到她跟前,淡淡道。

陈茵放下用于乔装的扁担,先朝他身边的鹦哥儿看了一眼,“怎么不和上次一样,叫他到巷子口上等?”

“他是我的贴身侍人,十分忠心,没有这个必要。”

“罢了,留就留下吧,我也没有工夫管他了。”陈茵黑着脸,语气急躁,“皇太女的事,你知道了没有?”

“嗯,说是她们都被移去了城北关押,听候惩处。”

他仍是波澜不惊的,眼前人就忍不住盯了他几眼,好像对他的平静既不能理解,且很有些气愤。

“不止如此,我听说,开口向大可汗进谏的,正是赫连姝。要不是大可汗另有计较,她还要极力劝说,对她们施以重罚呢!”

她直瞪着崔冉,像是将满腔的怒火都撒在了他头上。

“这就是你的好妻主!就是你软了骨头去依附的人!”

她盛怒之下,一面向他吼叫,一面迈步而来,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他的面门上。

鹦哥儿极害怕她做出什么来,又不敢反应激烈,反而招惹她,只能扶着崔冉的手臂向后退,轻声道:“公子,你小心些。”

这条巷子很僻静,虽然外面就邻着大街,人声鼎沸的,但只要低着头往巷口里一钻,就全然是隐蔽的一处角落了。

即便是此刻,陈茵这样扯着嗓子喊叫,也不见有人探出头瞧一眼。

崔冉心底里,还真是有几分怕的,觉得仿佛落入了一个叫天不灵,叫地不应的处境。她是女子,如果气头上真要对他不利,他们是没有力量相抗的。

但心里更多的感受,却还是讽刺。

她的真实面目,竟然这样恶心。

也不知是国破被俘后,造化弄人,性情大变,还是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人,只是从前的他太天真,不懂得识人。

一想起他甘愿受她们驱使,想方设法营救皇太女的时候,他就不由觉得,赫连姝对他的评价虽然刺耳,却是再对不过的。

他就是愚蠢至极。

“请你慎言。”他冷淡道,“当初是你们指使我,要我留在她身边,以期哪一日能够为你们所用。现在却又转过头来指责我,说是我依附于她。”

他笑得发凉,直视着她,“我的对错,单凭你们的一张嘴。”

陈茵望着他,仿佛极为惊愕,“你……”

“我还没有向你问个明白,你倒是质问起我来了。你们视我为弃子,欺瞒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赫连姝得知真相,会怎样待我?有没有在意过我的性命?”

四下里一时极静,只有他自己起伏不定的呼吸声,伴随着肩头微微颤抖。

他此生从未这样尖利地与人说过话,此刻不管不顾说出来时,心里免不了还有一丝胆怯,还与此同时,却也当真……十分痛快。

陈茵的脸上神色变换几番,像是被他诘问得语塞,好半天才道:“你这副形容,哪还有半点皇子的模样。”

他听着,却只想笑出声来。

“从京城被攻破,我母皇焚身殉国的时候起,我就再也不是皇子了。”他道,“你们心里,又何尝把我看作过皇子。这两个字,不过是用来裹挟我,要我按照你们的意思去做事罢了。”

他说得畅快,就见对面的脸色越发铁青,连身边的鹦哥儿也惊呆了似的,怔怔仰视着他。

他心里只道,他最大的错就是直到今天才想透这些,要是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必定要在黑鹤城里,初次见陈茵的时候,就将这些话甩到她脸上,从一开始就与她们毫不相干。

“如果没有什么话,我就先走了,往后也不会再见。”他说着,就要转身,“你们好自为之吧。”

刚迈步,却听身后人道:“你变成这副模样,往后还有面目见列祖列宗吗?”

他咬了咬牙,硬生生转回身去。

“公子,”鹦哥儿在身旁急劝道,“她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咱们不理会她了,早些回府才好。”

他盯着对面的人看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不会与你再费口舌相争了,你的力气,留些去救皇太女吧。”

陈茵却忽地一扬眉头,竟是笑了一下。

“从前与九皇子订亲时,我阖家上下都高兴得很,都听闻九皇子贤良淑德,秀外慧中,想来婚后一定圆满。却没料想,你如今跟在仇人身边伺候不算,还学成了这般牙尖嘴利的模样。”

他被她说得心中恼火,却也不愿多话,只道:“旧事不必重提,就此作别吧。”

却没料到,对方的笑意陡然森冷,忽地合身向他直扑过来。

这一下,出乎意料,毫无防备。

“公子!”鹦哥儿急喊了一声,抬臂要护他,然而哪能与对方相抗,一下就被推搡开去。

陈茵另一手上寒光一闪,也不知是从哪里,竟掏出一把短刀来,利刃破空,径直向崔冉身上捅过来。

他忍不住失声惊叫,匆忙要躲,却被她一把推在巷子的石墙上,后脑重重敲了一下,一瞬间疼得眼前发黑,什么力气也没有了。

他只绝望地看着那刀刃向他胸口刺来,伴随着陈茵阴冷的声音。

“有你这样□□低贱的男子,丢尽了陈国的脸面。要你死,是为你好!”

也不知道赫连姝得知了他的死讯,会如何反应。是会多少有些不舍,还是只会嗤之以鼻,道是他这样愚蠢的人,果真还是死了的好。

也对,要是让她知道,他是让陈茵给杀了的,她怕是更要厌烦他,只当他是咎由自取吧。

只希望鹦哥儿不要让他给拖累了,他年纪还那样轻。

崔冉单等着冰凉的刀刃刺进胸口,面前的人却猛地往后一仰,像是被什么人给扯开了,刀尖堪堪从他胸前划过。

他只见她脸色惊愕,双目圆睁,定格成一个恐惧且狰狞的表情。

随后就没有更多的了。

她的头颅被一柄长刀斩下,滚到地上,腔子里的血飞溅在石墙上,一大片鲜红。

鹦哥儿不要命似的尖叫起来,连滚带爬地往一边躲,不敢去瞧那死人的脸孔。而那将陈茵斩首的人,提着刀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冰冷的脸。

她刚杀了人,刀尖滴血,面目如修罗。崔冉望着她,却忽地心头一松。

“原来你在。”他轻声道。

赫连姝的眉头紧皱着,脸上戾气未收。

她也不收刀,就那样提在手上,大步走过来,冷眼瞧他。

“怎么,和你的老相好私会,让本王给搅了局,心里是不是很不痛快?”

他心里一阵阵后怕,倚靠在墙上,听见她这样的难听话,却也知道她不过是心里有气罢了。

她要是真疑心他,又怎么会从陈茵刀下救他。

“谢谢你。”他道。

巷子里有民居,不远处的一扇门敞开着,显然是她一早藏身在里面,见到此间动静,才破门出来护她。

也不知道是她设法占了别人的屋子,还是这原本就是王府的地方。她竟肯费这番心思,堂堂一个亲王,躲在窗后面偷看。

他没忍住,轻轻地笑起来,好像片刻前的惊惧,几日来的神伤,全都消散了。

面前的人瞪着他,极没有好气,“你还有笑的工夫!”

她将地上陈茵的尸首瞥了一眼,讥讽道:“你们陈国的女人,可真是有种。在蘩乡城的时候,那个县令想杀你,今天你曾经的驸马也要杀你。敢情你们靠多杀几个男人就能复国了?”

他无话可辩,也知道她仍在气头上,说什么也只惹她更生气,于是便站在跟前,任她训斥。

然而这反惹得她更不痛快。

“本王说话,你是全当耳旁风了。”她一边道,一边伸手扯住他领口。

她力气原本也大,怒气冲天的时候更没有分寸。鹦哥儿瞧着吓人,一叠声地求情,“殿下您消消气。”

崔冉方才连惊带吓的,身子却早已经脱了力。

他让她扯得,脚下一软,便踉跄扑进了她的怀里。

赫连姝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提在身旁的长刀,刀尖猛地向后一撤,几乎脱手。

“你干什么!”她怒喝道。

多少能听出些没掩盖完全的惊慌。

崔冉将脸埋在她肩上,只放心地将全身重量都倚靠在她身上。

“我没有力气了。”他低声道。

然后,他便听着这人的呼吸声滞了一滞,像是蕴了满腔的怒火,无处宣泄,强压在心里,每一个字都带着隐忍的怒意。

“接着。”她冲一旁道。

他用余光瞧着鹦哥儿战战兢兢地,将她的长刀接过去,活像捧着个烫手山芋,一动也不敢动。

而赫连姝只一把将他抱起来,走出巷子,翻身上马。

一路上,她连正眼也不瞧他,脸色阴沉得像是暴雨欲来,进王府大门的时候,惊得一众下人噤若寒蝉,彼此交换眼色,谁也不知道这副情形卖的是什么药。

她就挂着这副铁青的脸色,大步流星走进卧房,将他重重扔在床上。

从她的力道来看,她的确是生气到了极点,崔冉听见床榻“吱呀”一声响,连同他的身子骨,也像是不堪重负似的。

他没忍住,低低地抽了一口气。

“干什么?”眼前人瞪眼道,“有能耐跑出去见你的相好,本王碰你一指头,你就来摆脸色给本王看。”

他听着这些刺耳的话,心里却反而感到安定。

她要是真的厌恶极了他,大可以像对那尔慕一样,将他赶出王府去,任凭他流落街头,生死由天。又或者,也痛快地给他一刀,于她不过是举手之劳。

她如今的模样,只是生他的气罢了,那便无妨。

这件事,的确是他做得错了,她要怎样对他,都是他该受的。他只要能看清,她心里还有他的地方就够了。

大约总有一天,她会消气的。

他前几日让她失手给推了,撞到桌角上伤了腰,此刻被用力摔到床上,腰间又是一阵刺痛。

他抿着唇忍了下去,只支起身子来,道:“她不是我的相好,我今日见她,是为了同她当面说清楚的。识人不清,是我错了。”

其实他也知道,她不过是想拿话刺他,心里并不真的疑他。

以她的脾性,要是真以为他与陈茵私通,哪里能容得下他。

然而,他刚将身子半撑起来,她却猝然倾身下来,不由分说,结结实实地将他按倒在身下,连带着手在他腰上一掐,惹得他浑身窜过酥麻。

“啊……你慢点……”

他刚轻呼出声,就戛然而止。

一件东西冰凉,贴在他的颈上。

是她随身的小匕首,并没有出鞘,只是鞘上镶的宝石光华璀璨,映着她的眸子,格外地令人畏惧。他身子忍不住颤了颤。

“还知道怕吗?”她冷道,“既然那么想死,还不如是本王杀了你。”

他却被她通红的眼睛烫了一下,眼底忽地极酸涩,微微泛起热意。

“我不想死,”他轻声道,“今天谢谢你来救我。”

不用她说,他也能猜到,想来是从他传话给安子,让她安排与陈茵见面时起,她就察觉了,此后种种,皆在她的掌握之中。

他此番行事,必然是让她极生气的,她肯纡尊降贵,亲自藏身在小巷的屋子里,无非是想听听,他究竟与陈茵说些什么。她心里对他,并不是一分猜忌也没有。

但是紧要关头,她还是选了救他。

赫连姝的神情像是陡然被戳破了什么,猛然移开目光,下颌绷得紧紧的。

“本王吃错了药才救你!”

他瞧着她凶横的模样,却止不住地微笑起来,哪怕匕首就抵在他的咽喉上,也安之若素。

她瞪他一眼,将匕首丢开,身子忽地向前一欺,手底下用力,只听“呲”的一声,竟将他的衣襟撕破一道口子。

“啊!”他没防备,本能地抬手护了一下。

却被她一把握住手腕,粗暴地反扣在他头顶上。

“唔……”他吃痛,顿时红了眼尾。

她紧盯着他,像是一头恶狼,肆意端详着自己的猎物。只是这头狼虽面貌凶狠,眼眶却通红一片,里面血丝根根分明,令他心惊胆战,不敢细看。

“不许喊。”她压低声音,恶狠狠道。

他果真噤了声,只紧紧地咬着下唇。

外衣只是被她扯破了,却仍裹在身上,在烧着炭火的屋子里,按理说是不该冷的,他却忍不住微微发起抖来。他也分不清自己是真的感到冷,还是害怕更多。

她看他的眼神,像是恨毒了他的模样。

“本王的男人,今天差点让人杀了。”她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哪怕是个蠢货,白眼狼,也得是本王亲自处置,轮不到别人插手。”

手被她反折过去,说实在的,当真很疼。崔冉却强忍着没有出声,只眼中蕴着一片水光,睫毛颤抖。

从前他做少年郎时,心里总是隐隐约约的,既害怕,又忍不住期待自己的新婚之夜。

他总以为,应当是有坐花轿,入洞房,有喜公送上甜汤和饺子,由他的妻主珍而重之地揭开红盖头,同饮合卺酒,共赴云雨时。

含怯含羞,小意温柔。

他听宫里的老侍人讲过,男子的头一次是难免疼痛的,更须妻主小心体贴,绝不可急躁行事。他也不可免俗,总是期待将来的妻主是个温润细心,懂得心疼人的。

然而此刻,他却忽地觉得,就是疼一些才好。

好像只有被她紧紧地禁锢住,在他身上百般厮磨,将疼痛与颤栗刻进他的骨血,他的心才能落回实处。

他才敢相信,他仍是与她在一起,她憎恨他,也放不开他。

她身子覆在他身上,体温隔着薄薄一袭衣衫,清晰地传来。方才被她踢开的房门却仍敞着,带来冬日的寒气,和屋外的天光。

他终是脸皮薄,低声求道:“把门关上,好不好?”

眼前的人嗤笑一声,并不从他身上挪开半分。

“哪个活腻了的,敢从门外过?”她眉梢飞扬,像吐出一口恶气,“怎么,本王教训自己的男人,有谁敢说半个字?”

于是他不再声响了,任凭她宣泄心里的愤恨。

他倒下时,不慎压了她衣裙的一角,此刻她耀武扬威地冲他发起狠来,却颇为妨碍。于是她将他的手腕一掐,就要扯他。

她常年习武,手上力气极大,他觉得自己的手腕都快被捏碎了,忍不住轻哼出声。因为刻意收敛的缘故,像极了呜咽。

身前的人静了一静,眸子微微发暗,“疼吗?”

他有意顺着她,摇头道:“不疼。”

下一刻,手腕却被她箍得更紧。她的手指骨节清瘦而有力,握得他皮肤泛起青白。

他“啊”一声叫喊出来,忍不住弓起身子,眼尾红得厉害。

她并不松手,只俯身过来,贴近他耳边,用气声问:“现在疼吗?”

他在阵阵心悸里,终于有些明白她的用意了。

“疼……”他喘着气,声音细弱,“你,你别这样。”

这人这才像是听见了令她满意的答案,心情十分畅快似的,将片刻前的凶狠模样给收敛了些,只贴在他的耳畔,轻轻重重地吻下来。

其状仿佛温柔,说出来的话却并不留情。

“求本王,求到本王高兴为止。”

有那么一刻,崔冉心里想,早知有这一日,不如前些日子,便将身子给了她罢了。好歹那时候的她,还知道披一披羊皮,懂得温柔二字该怎么写。

也不知道今天这一遭过后,他还有没有命在了。

但屋子里好像越来越热了,连带着他的嗓子里像有一团火,声音干哑得厉害。

“这次的事全都,嗯,都是我错了,求你……求你别那样吓人……”

他听见赫连姝在他耳边低笑了两声,显然是愉悦的,却并不因他的软声恳求,而待他稍加温柔,反倒是眉眼间都带着征服的桀骜。

像是草原上的狼,誓要让绵羊在她的爪牙下粉身碎骨。

“本王待你好的时候,你不长记性。”她声音亦沙哑,“对你好也是白费。”

他眼尾红得极厉害,泪光噙在眼角,将落未落,像是上好的宣纸上滴落一笔红墨,沿着纹路晕开。

屋里点着炭火,极为温暖,床帐间有北凉人喜欢的熏香气息,馥郁,透着微微的辛辣。他从前并不怎么习惯,如今却忽地觉得好闻起来。

就好像对眼前的这个人,曾经畏她如虎,视之为仇敌,到这会儿却也竟然隐隐地想要靠近。

见他发怔,赫连姝嗤笑了一声,似是不满,“想什么呢,小白眼狼?”

他没有答话,只温顺地倚靠进她的怀抱,心底有什么东西,像是藤蔓生长出来,悄悄地开花。

就好像在风雪中冻了太久的人,忽逢一抹好春景。

第67章 67 .出云归雨(六) 送手套。(二合一)……

“公子, 你慢些。”

鹦哥儿一面扶着崔冉从榻上起身,一面道。

这是一个晴天,但仍旧是冷, 从窗子望出去, 远远近近的屋顶上都还积着雪, 白茫茫的一片。

崔冉小心站起来时, 不自觉地扶了一把腰,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还疼着吗?”身边的人面带担忧。

他刚点头, 心里又十分的不好意思,复又轻轻摇头,道:“不碍事,再过两日也就好了。”

为了他见陈茵一事, 这几日来,赫连姝的脾气都大得很,至今未消, 说话时常不见好脸色, 手脚也极粗重,与过年那一阵时候的温柔和气大相径庭。

他心里知道, 她是憋足了一口恶气, 非得发泄完全了才行,打心底里也认为是自己做错了事,因而对她的一应对待,从不反抗, 亦不生怨,只当这是他该承受的。

她这样待他,无非是因为心里气极了他,又不能当真把他怎么样, 才使了狠劲儿从言语和身子上磋磨他,非要看他做小伏低,依顺求饶,才能将那一口气出了。

只是,她在床榻之间,当真没有留情。

男子的头一次,原本就是要疼痛的,须得小心相待,过后且得要将养几日。她那日里狂风暴雨不算,随后的几天更是夜夜索取,像要将他的骨血吞噬干净。

并不顾他如何哀声求饶,如何失神颤抖。

一连几天下来,他不但腰上有些受不住,就连下地走路,也难免虚浮。

即便是他有意遮掩,也瞒不过鹦哥儿。

“公子还是在屋里歇下吧,也不必这会儿去见殿下。”他劝道,“等殿下忙完了公务,早晚是会过来的。”

崔冉只摇头,“我既有事求她,自然该上门去求,方才显得诚心。”

她的脾气,原本就高傲,如今又正是气不顺的时候,他此刻开口相求,她多半是不肯答应。他只能极力将姿态放得谦卑,以期能换她几分高兴。

鹦哥儿无法,只能依言替他去取外衣,口中犹自要劝:“其实殿下心里,还是很在意公子的,不过是面子上落不下来罢了。她要是见了你身上不舒服,还不知道多心疼呢。”

他刚要接话,却听门外蓦地传来一声:“在说本王什么?”

鹦哥儿慌忙开了门,冲着那道身影行礼不迭,“奴给殿下请安。”

赫连姝从外面进来,脸色是近日来一贯的冷淡,没有理会他,只瞧着崔冉,“如今又长本事了,带着底下的人,背地里揣测本王。”

“请殿下息怒,”鹦哥儿赶紧道,“都是奴没有规矩,碎嘴该打,与公子没有干系的。”

立刻让她斥了一句,“下去。”

崔冉眼看着他退下去,独自面对这眉目阴沉的人,心里却并不慌张。

她并不是真的因为这三言两语生气,更不会责罚鹦哥儿,不过是变着法地找由头,来和他置气罢了。不论他做或者不做什么,她是定要出这一口气的。

那他也无谓害怕,只须心平气和,处处顺着她的心意,将这口气给受下来就是了。

“我本还想过去求见你,没料到你先过来了。”他道,“路上可冷吗?”

“咱们的地界上,自从入了冬,哪天不是一样冷。你第一天到白龙城吗?”那人就哼道,“本王可不像你,鸡仔儿似的,怕这怕那没个安生。”

她这样不识好人心,说话又刺耳,崔冉也只当没听见一样,脸上笑容平和。

“那坐下喝杯热茶吧,我替你倒。”

手还未碰到茶壶,忽地被人拽住手腕,用力一扯。他并非全无防备,却仍抵不过她力气,一下踉跄摔在她身上。

“啊,你慢些。”他软声道。

刚要坐起身子来,腰却被她一托。

连日来劳累过分的腰身,颇有一些酸痛,此刻更是又酥又麻,让人说不上来是好受还是难受。

他如今的身子,已经与几日前十分不同,是让她摆弄熟了的。她只用膝盖轻轻一顶,他还没回过神来,就已经迎面跨坐在了她的腿上。

身躯紧贴着身躯,如床帐间一般的耳鬓厮磨。

他脸上仍是忍不住,泛上一阵热意,却到底是经过人事了,羞归羞,比之从前青涩的时候还是从容许多。

“大白天里的,你就……”

他刚红着脸说了半句,就被她堵了回去。

她的手驾轻就熟,攀上他的衣襟,惹得他半阖了眼,脸上羞红,气息微微急促纷乱。

就像这些天里,他夜夜经历的那样。

软倒在她怀里的时候,他心底里还控制不住地在想,要是在从前,有人告诉他,他嫁人后会变成这副情状,他一定会极为吃惊,甚至恼羞成怒了。

在他的想象里,他即便是嫁做人夫,也该是娴静文雅,端庄守礼的,怎么可能像民间花街柳巷的男子一样,做出这样羞人的模样来。

这样的做派,别说是皇子了,但凡是稍有些门楣的公子,身上都是见不到的。

然而,他如今不但做了,甚至还……很有些食髓知味。

尽管赫连姝心里有气,待他并不温柔,他却在其中攫取到了某种从未体会过的愉悦。

要是传了出去,让外人知道,从前的陈国皇子,如今这样的放浪,也不知旁人会怎样看他。

他被身上的热意和心底的羞愧夹击着,两相交缠之下,气息越发纷乱,忍不住在她身上轻轻磨蹭。

但他到底还没有完全失神,身子连日来被她磋磨得过了,稍一碰,便几乎支撑不住。

他只能微微气喘着,哀求道:“我,我实在是来不了了,求你,晚些再说,好不好?”

赫连姝神色平静,并不因他的话而作色,却也不停手,只我行我素的,继续在他身上挑火。

“求得不够好听。”

他倚在她肩膀上,目光都微微失焦,气喘声夹杂着低弱话音,轻轻扑在她耳畔,“我不行了,受不住了,求妻主怜惜。”

她这才低笑了一声,果真停了手上花样,只留他埋头在她肩窝里,背脊起伏得厉害。

“要是一直这么乖,多好。”她缓声道。

说这话时,一手揉了揉他头发,活像是对小猫小狗一样。

崔冉近来听她言语捉弄,早已经听惯了,也不放在心上,只勉强支起身子来,想从她身上离开。刚一动,却被她箍着腰,又按回来。

“不许动。”她挑着眉,笑得邪气,“有什么话,坐在本王的腿上说。”

“我……”

“怎么,翅膀硬了?”

他抿了抿嘴角,终究是摇了摇头。

其实不是为别的,总之他如今已经是她的人,这些日子来让她纠缠得,也早已经不剩下什么矜持了。不过是让她抱在腿上,还不足以让他无地自容。

真正令他忐忑的是……

罢了。

他略微调整了一下坐姿,避免那样难堪的场景真的发生。

赫连姝漫不经心地瞧着他,“刚才不是说,有事要找本王吗,说吧。不过说之前,最好掂量掂量,要还是你们那个不争气的皇太女的事,本王不介意再教你一遍规矩。”

他并没有被她威胁的口气吓着,只乖顺地摇了摇头。

“不是,是我的哥哥。”

“嗯?”

“我五哥崔宜,我先前同你说过的。”

眼前人脸上的戾气才渐渐淡下来,“哼,一天天的,就你亲戚多。”

虽然口气不好,崔冉却听得出来,她并没有生气,也不排斥他的这个请求。他垂着眼,越发温顺,摆出一个对她言听计从的模样,心里只盼着她能应允下来。

他当真很挂念崔宜。

先前年关的时候,他就同赫连姝开口,说想去见他,那时她答应过,等她忙完了手头上的事情,就设法找个理由去赫连姣的府上,帮他们兄弟相见。

从那天起,他就一直暗暗地期待着。

只是后来的变故,猝不及防,半点不由人。

他被皇太女一行人欺骗,连累得赫连姝也受了大可汗的申斥,原本就很有愧于她,紧接着又因为与陈茵相见一事,越发惹了她动怒。

这一桩事情,就自然而然地被搁置下来了。

她装作不记得,他知道自己错得多,也不敢再与她提,以免她越发生气。只是许多天过去,他心底里终究有些忍不住。

自从金殿上一别,已经数月,他再也没有听说过崔宜的半点消息。

尽管他也知道,寻常男子出嫁后,都是如此的,正如从前崔宜自宫里出降之后,他与这位哥哥几年间也只见了寥寥数面,都是逢年过节,带着孩子入宫走动的时候。

而如今,他们这些人在北凉人的眼里,更是被当做一个物件看待。物件哪里需要有什么喜怒哀乐呢,一旦被赏赐到各府里,自然是该用心伺候好主子,不可能允许他们与从前的亲人再有什么往来。

没有消息,也是很合情合理的一件事。

道理他都明白,只是不知怎么的,心头总隐约有些不安。

或许是因为,赫连姣的阴险冷酷,当初在金殿上给了他太深的印象,以至于他一想起来,就忍不住担心崔宜在她跟前过得好不好,会不会受了欺负。以至于他宁愿冒惹赫连姝生气的风险,也要和她旧事重提。

“妹妹要我管,哥哥还要我管。怎么,本王在你眼里,是倒插门了不成?”

这人微眯起眼睛,脸色不善。

崔冉被她拥在身前,经她方才一闹,鬓发有些松散,一缕墨发垂落下来,与她的发辫交织在一处,像是攀附乔木的蔓草一样,极温柔纤弱。

“我怎么会这样想。”他轻声道,“是知道你待我好,才敢求你。”

面前的人眉心一动,像是让针扎了似的,目光竟不自在地闪了一闪。

“你这阵子,也没出过王府啊。”她手指在他腰间勾了一勾,笑得戏谑,“学得倒是越来越会了。”

他只一味温顺而沉默。

就听她粗声道:“知道了,不过最近不行,等本王忙完了练兵的事再说。”

他闻言,心里稍稍一松,却也不免有几分失落。

踏实的是,她不是言而无信的人,她既然肯答应,就会做到。失落的是,也不知道她这一忙,要忙到什么时候,去见崔宜的事,究竟哪一日才能成行了。

“好。”他低低道,“你近来操劳得很,要多照料身体。”

“操,劳?”

赫连姝抬起眼来,唇角扬得很高,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很是耐人寻味。

“还行吧,本王不觉得累。”

他让她看得脸上不自觉地热起来,总疑心她是想到了什么歪门邪道的地方去,但又不能顺着她,开口与她辩,不然必有一番捉弄要等着他。

他只作不明白她的意思,道:“怎么练了一整个冬天的兵,如今还没有完。”

“因为今年就要攻打齐国了,正是紧张的时候。按照母亲的意思,大约要趁着夏天,行路方便,草肥马壮的时候动手。”她道,“眼下正是事多的时候。”

谈起正事,她片刻前嬉笑的神色就全然不见了,换上了一副严肃面容来。

要在往日里,崔冉是很识趣的,并不会多问政事,说实在话,也是对这等打打杀杀的事,从心底里不大愿意听。但他眼前倒是忽地想多了解一些,不为别的,只为了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够得空,带他去见崔宜,以及……

她会不会要丢下他,领兵出征。

“竟这样忙。”他装作不怎么在意的模样,好像只是随口闲话,“你们姐妹不是有四个吗,怎么我如今听着,竟像是什么事都落在你的头上了。”

面前的人望着他,低笑了两声,“开始管起本王的事来了?”

他抿了抿唇,算作是默认。

她倒并不因为他多问政事,而显出不耐烦来,反倒轻挑起眉梢,现出一副让他盘问了,还颇为高兴的样子。

“我大姐病恹恹的,顶不了什么事,老四年纪还轻,大事也不能靠她。到头来只有我和二姐两个,能让母亲差遣。”

她撇嘴道:“还不是你给本王找的好事。为了替你们陈国的皇太女脱罪,母亲对我发了好一通脾气,原本只须我练兵的,如今算是责罚我,将出征要准备的一应事务,都派到了我手上。大大小小的事都要从我手里过一遍,理顺了才呈给她,烦死人了。”

崔冉起先听着,心里还歉疚,越往后听,却忽地觉出些异样来。

“大可汗把这,算作是责罚?”

“怎么?”

他放在心里思量了片刻,总觉得透着些说不出的古怪。

她此番与他一同受了骗,替皇太女求情,触怒了大可汗,照常人的念头,总该是认为她处事轻浮,难当大任,停了她手头一切要务,要她潜心思过才是。怎么反而将出征这样大的事交到她手上。

这还能称得上是责罚吗?

如果要说是将功折罪,仿佛也有些道理,可是这终究是兵权,怎可儿戏。

将出征前的一应事务都交由她操办,随后才递交给大可汗定夺。这哪里是一个受罚的皇女,反倒俨然是大可汗的副手,呼之欲出的……储君。

他被自己的这个念头惊了一下,不自觉地咬住了下唇。

赫连姝见状,就笑了一声,“别吞吞吐吐的,有话就说。”

他想了想,当真问:“在这之前,这些事情可还有旁人在管吗?”

“有啊,我二姐。”

“她……作何反应?”

“这还能有什么反应,”眼前的人很不解其意,耸了耸肩,“这事一直是她忙着,如今有人能替手,让她歇歇,难道还不高兴吗。”

“她这样同你说?”

“是啊,她眼看着我忙得头上冒火,还有闲心开我的玩笑呢,说是母亲自幼宠我。也不知道她是打哪儿瞧出来的。”她道,“等到把事情丢回她手上的时候,我必定也要笑话她去,让她专说风凉话。”

崔冉垂眸沉默了半晌,心里挣扎得厉害。

“干什么?”这人奇道,“学木头呢?”

他轻摇了摇头,“你……罢了,我也不是一定说什么,但你往后对二皇女,稍微小心一些。”

赫连姝望着他,微微皱起眉头来,“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对储位,没有半点心思,但你二姐未必这样相信。谨慎一些,终归是没有错的。”

眼前的人有一会儿没说话,盯了他几眼,才哈哈大笑出声。

“你可不要挑拨本王和我二姐。你们陈国人最爱姐妹相争,自相残杀,那一套我们可不稀罕。”

她悠闲地靠在椅背上,道:“我和二姐虽然不是同父所生,但年岁相差不大,从小一起长大,我被我爹训的时候,也都是二姐替我开脱,感情就和同胞姐妹一样。要说别人对本王有异心,或许可以,但二姐,不可能。”

崔冉听着她言之凿凿,也没有话可以辩。

总之,这也只是他心里隐约的猜想罢了,并没有实据,何况以他的身份,的确是再多说些什么也不合适,她也听不进去。

“嗯,我知道了。”他低着头道。

赫连姝瞧了他几眼,大约是见他脸色落寞,抬手在他颊边捏了一下。

“行了,本王没怪罪你。”她道,“有件东西给你。”

说着,就从腰间掏出一件东西来,递到他的手里。

崔冉倒没想到还有此节,定睛去看,待看清那东西的时候,就不免更惊讶了。

那仿佛是一副手套。

只是与他从前见过的都不同。

在陈国,冬日里出门为防寒冷,也戴手套,不过都是以绸缎制成,内里夹棉,更像是两个厚厚的袖筒子,指尖能够从前面露出来。

而眼前的这一副,用的仿佛是小羊皮,模样并不十分好看,但胜在暖和,十个指头都裁得分明,戴上去密不透风。

赫连姝瞧着他发怔,努了努嘴,“试试。”

他依言接过来戴上,微微活动了一下。

相当合适,就好像比着他的手量的一样。

这人也好像很得意的模样,伸手与他的手相扣,慢条斯理地端详,“本王记的尺寸,还挺准的。嗯,做得不错,改天赏她们吧。”

他面对这副场景,忽地就想起了这几日夜里,她是如何扣住他的手,将他按倒在床帐之间的,心里忍不住荡了一荡,面上倒还镇定。

“怎么想到送我这个?”

“前些日子不是把手给冻了吗,自己都不记得?”她翻了翻眼睛,好像嫌弃得很,“本王的男人,出去将手一伸,冻得跟萝卜似的,像什么样子。”

他抿了抿嘴,也只当是好话听了。

“行了,”她作势要起身,“本王还有点事要办,回去了。”

他没忘了,他还让她揽着坐在她腿上,连忙就站起来,一边要替她去拿斗篷,一边道:“那我送你。”

不料,斗篷拿回来了,这人却仍坐在椅子上不动。

“怎么了?”他奇道。

赫连姝嘴角上扬,盯着自己膝头上某处,“没事,本王就看看。”

他听得云里雾里,顺着她的目光去看。

她今日穿的,是一身蜜柑色的裙子,颇为明亮,膝上的位置,竟染了一片水渍,格外显眼。

他一怔,随即陡然明白过来,脸上一瞬间红得如虾子。

眼前的人笑容里满盛着不怀好意,仰头问:“怎么了,想什么呢?”

他只顾脸上滚烫,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是他……他先前被她揽在身前戏弄的时候,不慎留下来的。

他方才觉得身子有异,心里还想着,不要染在她衣裙上,让她发觉了,必要嘲笑。不料后来与她说了那一席话,竟给忘了。

赫连姝见他不言,笑得越发轻佻,竟还伸手去摸,口中道:“这是什么,让本王来仔细瞧瞧。”

话音未落,手竟一下被他挡开。

他一改这些天来对她的敬畏有加,拉着她的手臂,就要将她往门外推,“你不是还有公务吗,快些走吧,不要耽误了。”

以他的力气,原该是拉不动她的,这人却好像十分给面子一样,被他推搡出门的时候,还装作踉跄了两步。

只是他飞快地关门时,听见外面远远地飘进来一句:“小东西,脸皮真薄。”

第68章 68 .出云归雨(七) 你说的这个人,死了啊……

去见崔宜一事, 赫连姝要他等,他也不敢不耐心。

一来,是能得她答允已经不易, 不好再节外生枝, 二来, 她这一阵子的忙碌, 也是有目共睹的,且有逐日加重之势。在这个关头, 他的确也不便再给她添麻烦。

只是与此同时,这也让他心里的担忧,不断生根发芽。

他疑心,大可汗真有立她为储之意, 只是她不自知。

她和赫连姗,一个是嫡女,一个受宠爱, 各自的生父在宫中又都有一席地位。他很担心, 假如真是如此,她们迟早有一天要姐妹阋墙。

只是, 这些话赫连姝不喜欢听, 她心里对她的二姐,既信赖且亲近。他毕竟没有真凭实据,也不好一再拿这些话讨她的嫌。

横竖他只是后宅里的一个小侍,哪里有资格去议论朝堂上的大事。储君一事, 更是忌讳中的忌讳。

于是,任凭心里如何暗藏急切,崔冉终究只能闲在王府的后院里,关起门来不问外间事。

这一晃, 便又是一个来月过去。

要是按照从前的历法算,这时候,已经该是阳春三月的光景。

这样的时节,若放在南边,已经是草长莺飞,春光渐好了。如今在这北凉的地界上,还脱不得棉衣,只是比起冬天里的严寒难捱来,到底是好受许多。一片光秃秃的树梢上,也有为数不多的几枝,早早探出新绿来,令人望之怡然。

这会给人一种无端的错觉,好像所有事都在渐渐地往好里走。

好像要应证他心里所想一样,这一日,刚吃过早饭,赫连姝就忽然出现在了他的院子里。

这在往日里是极少见的。

她近来一直忙得很,平日里即便是夜里与他同床共枕,早起后也会回到自己的书房里,去处理那一大堆公事,总要到天将暗的时候才有空来找他,并不会把白日浪费在闲谈说笑里。

是以,他不由奇道:“你怎么来了?”

这人扬了扬眉毛,“不是要去见你哥哥吗,怎么,本王给了机会,你要是不想去就算了。”

他怔了怔,才陡然欣喜若狂起来,猛地回身要去取外衣,道:“去的去的,你等我一等。”

刚跑了两步,又急急折返回来,“去见哥哥,不,与你一同去大皇女府上,还是该简单梳洗一下,不能丢了你的脸面。”

一旁的鹦哥儿忙忙地扶住他,脸上挂着笑,“公子这是急糊涂了,哪里就这样匆忙了。”

说着,往赫连姝的方向瞥了一眼,“殿下这么早就来告诉咱们,可不正是让公子慢慢来的意思吗。”

崔冉一转头,就见那人已经自顾自地在桌边坐下,十分悠闲的模样,闻言看了他一眼,轻哼道:“连一个小侍人都比你聪明。”

他脸上微红了一红,道:“多谢你。”

这才定了神,由着鹦哥儿伺候他更衣。

北凉人的习惯不同,居室里没有屏风。他望着这大大咧咧坐在房中的人,犹豫了一下,“我该换衣裳了。”

“哦。”她干坐着,只不动。

他只能低咳了两声,道:“你别盯着我。”

“怎么了?”这人非但不避让,反而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又不是头一回了。晚上不是什么都让瞧的吗,怎么换个衣服就……”

“你再说!”

崔冉猛地一下,脸一直红到脖子。

尽管他与她已有夫妻之实,是王府上下都知道的事情,可是鹦哥儿还站在边上,怎么,怎么好当着第三个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

夜里合礼的事,白日里却不可宣之于口。这样的道理,她怎么就不明白。

果真是……不知羞的蛮子。

这人见了他面红耳赤,反倒觉得他很大惊小怪,耸耸肩,道:“不让看就不看呗,怎么还急眼了呢。”

转过身去时,还要低声嘀咕:“闹得像本王多稀罕似的。”

他不理会她,只红着脸,避开鹦哥儿明晃晃打趣的眼神,匆匆换好衣裳,坐到梳妆台前面。

“你说,我要不要作你们北凉人的打扮?”他问。

赫连姝背对着他而坐,纹丝不动,“看不见。”

“你……”

他哭笑不得,心说这点事也值得置气,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这样大的人和三岁孩子一样。嘴上却不敢这样说,只道:“你别赌气,当真问你。”

这人才肯转回身来,瞥了他两眼,“你平日的样子不是挺好吗,你们陈国人当我们是蛮子,什么时候倒肯改头换面了。”

他没料到,片刻前腹诽她的话这就让她点了出来,心里略微有些发虚。

“我生怕大皇女瞧着不高兴,觉得我不归顺你们。”他老实道,“她的脾气,不是有些难以捉摸吗。”

面前的人就低笑了一声。

“本王的男人,还轮不到她废话。”她不耐烦地挥挥手,“照你平时的打扮来,争取早去早回,我和她也没有几句话好说。”

于是依言收拾停当了,一同往大皇女府上去。

赫连姝平日里是骑马来去的,为了迁就他,难得肯坐一回马车,坐在车上还要闷声闷气地絮叨。

“这破玩意儿,摇摇晃晃的,连个风也不透,早饭都快给颠出来了,哪比得上骑马畅快。也就你们这些走路都喘的才爱坐。”

崔冉瞧着她脸色不好,唯恐她脾气上来,又横生枝节,只能一味温言软语地劝:“是我的不对,非要你迁就我。你再忍耐一会儿,不久就到了。”

话刚说完,就让她瞧了一眼。

“认路吗你,还不久就到了?”

他抿抿嘴,没了声响。

就见她倚靠在车厢上,摆出个闭目养神的模样,只是脸色微黑,“本王遇上你,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

他心里刚默默道,这话有些伤人了,忽地明白过来什么似的,盯着她的脸色小心瞧了几眼,声音轻轻的,“你该不会,是晕车吧?”

这人的眼睛猛然一下就睁开了,炯炯有神,甚至有些过分的不服气。

“你胡说什么?”

他没绷住,哧地一声轻笑出来,顿时就见她脸色更一言难尽。

“笑话,本王是什么人,马背上驰骋千里都没皱过眉头,为了你出门一趟,去见不愿意见的人,还要被你胡乱嘲笑。”

她横眉竖眼的,作势就要往门帘外面喊:“停车,掉头回去。”

崔冉哪里肯,连忙要拉她,告饶道:“是我胡言乱语,你不要生气。”

谁知路面不大平坦,车颠了一下,他没能稳住身子,一头就扎进了她的怀里。还没来得及起身,腰上就被揽住了。

“哼,这歉道得,勉强还可以。”

他倚靠在她的怀里,不敢动,也不敢笑,唇角刚要扬上来,又用尽全力按下去。

他从前只道是,她常年在军中,马上来去早已经习惯了,因而哪怕在白龙城里,也不屑于摆什么亲王的架子,不坐马车,只爱骑着马到处走。只当这是她铁骨铮铮,高傲冷酷的表现。

却没料到,原来还有这一层缘故在。

他一想到赫连姝横刀立马,虎虎生威的模样,和她此刻黑着脸勉强坐车的样子一比,就忍不住很是想笑。

老话说,一物降一物,果然是有些道理,谁能想到她这样的活阎王,倒能栽在小小的马车上。

他强忍着笑,终究是露漏出了一点动静,这人低头看着怀里的他,口气很是狐疑,“在想什么?”

要是让她知道他在嘲笑她,必定不能与他善罢甘休。

崔冉只能温顺地摇了摇头,仰起脸来望着她,“我在想,多谢你今日肯带我去见我哥哥。你与大皇女相处不来,这一趟一定十分勉强。”

“你倒也知道。”她睨他一眼,“罢了,还不算太没良心。”

“嗯,谢谢你,肯为我做这样多。”

这人扭了扭脖子,像是面对他这突如其来的谢意,倒有些不习惯。

“行了,少给本王灌蜜糖。”她道,“本王找她,也不算是完全没事硬找理由。这不是很快要和齐国开战了吗,按母亲的意思,我大姐部下的那些兵,她是没有力气带着上战场的,但也没道理闲置着,想要暂时归编到我或者二姐手上,一同去出征。所以,我正好也要找她商议这事。”

“她能同意吗?”

“母亲的意思,她有不同意的份吗?”

崔冉伏在她怀里,任由她的手在自己腰上耍些小动作。

“那她手上的兵要过来,究竟是归你,还是二皇女?”

“不知道,看母亲的安排吧。”她看他一眼,似笑非笑,“怎么,最近你好像对本王和二姐之间的事,特别在意?”

他摇了摇头,轻声道:“我随口闲说的。”

赫连姝“嗯”了一声,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坐着,脸色倒是比先前好看一些。

崔冉越过她的肩头,悄悄伸手去掀窗帘。

“干什么?”

“我想看看,车走到哪儿了。”

“你认识路吗?”

他怔了怔,缩回手来,心说还真是这么个理儿。

这人就笑了一下,“还有一会儿呢。知道你急着见你哥哥,但再急也飞不过去。”

他略为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我真是许久没有见过他了,我,我有点怕,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眼前担心能有什么用,一会儿见上了面,不就知道了吗。”眼前人道,“没准他过得不错,连孩子都有了呢。”

“你!”崔冉几乎要和她急。

但转头想想,一来眼下是有求于她,总不好和她闹脾气,二来,虽然他听见这话,心里极不舒服,可没准在她看来,这倒还是一句真心实意的好话。

能得妻主的恩宠,能生下一女半子,在家中有一席立足之地,这对他们这些孤苦无依的男子而言,大约还真是一条不错的路。

于是,他刚升起来的音调又降了下去,显得没什么底气。

“你别乱猜这些。”

“不识好人心啊。”赫连姝摇摇头,倒也没有和他置气的意思,“本王也不全是瞎猜,我手底下有一个千户,也是收了一个陈国男人当小侍,听说还挺宠的,没多久肚子就有动静了,前几天还听她们喝酒胡说呢。”

“是吗。”

“嗯,好像还是你们宫里出来的。”

听见这一句,崔冉忍不住从她怀里抬了头,“知道是谁吗?”

“这让本王哪儿知道去。”她嗤笑道,“我和你们男人似的,一天天的,尽听这些闲话。”

顿了顿,又道:“好像是姓顾吧,要是我没记错的话。”

他听着,怔了一下,也说不清心里是感慨还是释然。

“我知道是谁了。他从前是我娘的君侍,性子好,待人也好,在北行的一路上对我还颇有照顾。”他像是自言自语,“他能有孕,也好,往后不让人欺负了就好。”

就听赫连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哦,还和你有交情。他这个孩子……算了,不是这会儿该说的事,本王也管不到那么多。”

他未解其意,只一心挂在崔宜身上。

“我哥哥有过孩子。”他道,“也不知道大皇女有没有因此介意。是个男孩儿,我见过,如今应该有五岁了吧。长得很好看,又可爱,会冲着我叫叔叔。”

“现在呢?”这人低头问,“还活着吗?”

他忍不住轻轻瞪了她一眼,“自然是活着,他们夫妻被俘北上之前,特意将他托付给友人照料的。你怎么对孩子都没句好话。”

眼前人摸了摸鼻子,像是自知理亏的模样。

“我总觉得,我哥哥这一路,多半是靠着对孩子的念想过来的。”他轻声道,“也不知道再相见的那一日,是多少年以后了。但总归都还活着,哪怕不见面也是好的。”

赫连姝竟罕见地没有多话,只是点了点头。半晌,忽地问他:“你对别人的孩子这么上心,自己想不想要一个?”

他一愣,脸上陡然涨红,“什么时候,马上就要见人了,却说这个。”

“你看你,本王就问一句。”

她摇头叹气,一副不愿与他计较的模样,探头看了一眼窗外。

“嗯,也是快到了。一会儿见了我大姐,你不用多开口,也别鬼鬼祟祟的,显得你有什么目的似的。一起吃过了饭,我会拉着她去谈正事,你自己去找你哥哥叙旧就行。机灵点,没什么大事。”

他听着她嘱咐,只觉得心里极忐忑,又期待,郑重点头应了。

马车不一会儿就停在大皇女的王府前,他们一同下了车,被下人请进去。

赫连姣仍旧是上回他在金殿上见到的那副模样,只是大约还未开春,寒气料峭,她的脸色显得更加不济一些,病恹恹的,没有精神。

“本王常年身体不好,府上少有人登门,比不得三妹那里人声鼎沸。要是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三妹不要见怪。”

“大姐哪里的话。你常年休养,我原本不该来扰你清静,如今为了母亲的吩咐,非要上门搅扰一回,我做妹妹的心里也很过意不去。”

崔冉听着她们你来我往,只低眉顺眼地坐在一旁,心里暗自思量。

席间并没有见到崔宜,只有两个年轻男子,在她身后伺候着斟酒布菜,看模样也不像是小侍,仿佛只是做活计的下人。

他心里道,素闻这赫连姣性情古怪一些,大约她是不许男子上桌见人,那就只有等到饭后,她们一同去议事的时候,他再自行打听了。

横竖他是赫连姝带来的人,没人会把他怎样,只要他胆子大些,也没什么。

正想着,却觉得对面的目光直直盯过来。

“不过,你来就来了,怎么还带来一个男人。要是让母亲见了,必定又要说你几句,说是你年轻,不知轻重。”她停顿了一下,微微一笑,“嗯?这副面孔,本王怎么瞧着还有些熟悉呢。”

崔冉闻言,心忍不住向上一悬。

身边的人却不慌不忙,只大方一笑,“大姐没认出来,这不就是上回在金殿上,我们共同看上的那个男人吗,当时我还说,我们俩不愧是姐妹,眼光都这样相像。”

她瞥了他一眼,神色淡然,“不过带回去后,也没多大的意思,不过就是一个带出来伺候的人罢了。”

说着举杯道:“来,还是喝酒。”

赫连姣的目光在她脸上定了片刻,才肯举杯,淡淡道:“三妹当初为他,可费了不少心思。要是带回府才发现没意思,那还真是有点白费工夫了。”

虽然话说得不阴不阳的,无奈赫连姝脸皮厚,装作听不明白,也到底不能奈她何。

这一顿饭,崔冉心不在焉,坐立不安,也根本没有咽下多少东西。

眼看着她们二人往书房去,赫连姝打眼色给他,示意他可以自己走动,他早已按捺不住,目送她们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立刻就寻摸着往后院去。

一路走过去,他就发现,这座王府竟比赫连姝的更大,更气派。

他不由想起她说的,大皇女早年间原本也是少年英才,被大可汗寄予厚望,朝野上下也多认为储位会归入她手,只是后来在征战中重伤,落了病根,才渐渐地失了这个念想。

心里就道,果然,大可汗待她还是多有歉疚,但凡是能给的,恐怕都一应送进她府里了。当初在金殿上,她们二人争他,大可汗也有意偏向她。要不是赫连姝豁出去,假称他已经委身于她,恐怕他如今的命运早已截然不同了。

思及此处,心里忍不住又愧疚。

从这一层上说,崔宜就是替了他的命,也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景况。他只盼着他过得好一些,唯有如此,心里的亏欠才能稍轻一些。

后宅很大,要找到一个人问,也并非十分容易。他好不容易瞧见一个中年侍人走过,面貌老实的模样,赶紧追上前去。

“搅扰了,请您留步,我有事想劳您指点一句。”

对方倒是被唬了一跳,疑惑道:“不知这位郎君是?瞧着仿佛面生,没有见过。”

“我是三皇女身边的人,今日随着一起来做客的。”他道。

那人这才连忙行礼,“原来是三殿下的身边人,奴有眼无珠,失了规矩,还请您莫怪。”

他哪有心思与他说这些繁文缛节,急忙道:“无须这样多的礼数。我只想请您指个路,府上有一名小侍,名叫崔宜的,现今住在哪里?”

“崔宜?”对面满脸茫然,“咱们府上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哪里能没有呢。”他忍不住低声念了一句。

但心里又道,也不奇怪,他若是做了赫连姣的枕边人,终归是有些身份,寻常下人不知道名讳,也是常事。就好像他们府里,常人都唤他“崔公子”,也未必个个都知道他名字。

便道:“他原是陈国人,是在金殿上被大可汗赏赐下来的,应当是在大皇女身边伺候。身量与我差不多,白白净净的,生得很好看,您再替我仔细想想。”

说着,已经忍不住,伸手去握对方的手,眼里含了泪光。

“他是我哥哥,我好不容易来一趟,就是想见见他。”

他心说,都描述到这个份上,总该是想起来了。这侍人却神情讷讷的,像是在苦思冥想一般,好像天天在府里做事,全然没留意这样一个人。

他便心想,难道这赫连姣的后院里男子众多,竟到了让人辨不清楚的地步。

“要不然,您替我指一指,大皇女身边伺候的人大约都住在哪里,我悄悄地去找。”他道,“您放心,我会小心,绝不敢给您添麻烦。”

眼前的人却像是渐渐悟出了什么,半张着嘴,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却半晌也没说出什么来。

崔冉心里急得很,生怕赫连姝她们事情谈得快,留给他和崔宜相见的时间不多。

正要催,这侍人总算是开了口,只是望向他的目光里写满犹豫,话音也支支吾吾的。

“你说的这个人,我想起来了,可是,可是……”他小心翼翼地,缓缓道,“他刚进府没多久,就死了啊。”

第69章 69 .出云归雨(八) 我没有哥哥了。……

崔冉一时之间, 并不震惊,只觉得荒诞得很,甚至有些生气。

“你怎么这样胡说呢。”他将这人的手轻轻一推, 皱眉道, “你要是不认识他, 我再去问旁人就是了, 怎么好拿谎话骗我。”

面前的侍人十分为难,一张脸像黄连似的苦。

“奴哪敢欺瞒您呢, ”他低声下气道,“这个人我记起来了,的确是军队刚从南方回来的时候,就进到府里来了。模样是很美, 我只远远见过,没说上过话。听说是大可汗赏赐下来的,从前仿佛还是陈国的一个皇子。这都是我从别人嘴里听来的, 要是有说错的地方, 还请郎君莫怪。”

他道:“只是他进府没到一个月,就死了, 所以您刚才突然问起, 我一时间竟没转过弯来。”

他在面前絮絮地说,崔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头顶直灌下来,像是刺进了他的天灵盖似的, 使得头猛一下疼得要裂开,全身也如坠冰窟。

他忍不住扶着额角,趔趄了几步。

就听面前的人慌忙唤他:“郎君,您没事吧?郎君?”

他勉强稳住身子, 脸色白得几乎不似活人,只口中喃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这侍人扶住他手臂,脸上挂着一丝心虚,“郎君您保重身子。您有带来伺候的人没有?奴替您去喊来。”

他反倒回了神,“他是怎么死的?”

“这……”

“告诉我。”

“哎哟,”对面就愁眉苦脸的,“奴只是一个做杂事的下人,这些哪是奴能知道的。还求您可怜,不要追问奴了。”

崔冉全身发软,太阳穴一阵一阵地疼,头脑却还清醒。

瞧这人的神色语气,就不像是一无所知的,只不过是心里有顾虑罢了。

崔宜已经没了,他不能连是为什么缘故都不知道。

“你放心,我绝不会将这话传出去,让大皇女听见,更没有能耐去讨什么公道,必然不会牵连你的。”他颤声道,“我只想知道,他是为什么死的。”

见对方仍犹豫,他便抬起眼来,眼底通红一片,尽是泪光。

“他是我的哥哥。”

这侍人将他看了好一会儿,或是熬不过他,或是也于心不忍,到底是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还能是为什么,只怪他生得太好看了,受不住殿下的恩宠。说是死的时候,身子底下全是血。”

全是……血。

崔冉猛地后退了一步,只觉得胸口闷疼,眼前阵阵发黑,咽喉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喊叫来,其声含混,喑哑难听。

“郎君,郎君。”

对方伸手来扶他,神色似有不忍,口中却还要道:“奴说这些话,都是要掉脑袋的,您可得说话算话,千万不能漏了出去。”

他只像浑身被抽了骨头一样,止不住地跪倒在地上,抬手捂住嘴,呜咽声却仍从指缝里漏出来,在空旷的路上格外刺耳。

对面到底是怕了,紧张地左右望了望,似乎有些犹豫,终究是一跺脚,“我说不能说,不能说吧。我可不敢再留了,你有什么冤仇,可千万别怪我。”

说罢,一溜烟地跑远了,避他不及。

只余崔冉一个,跪得佝偻下腰去,像要将脸深深埋进地里。

但任凭他流再多的泪,落进这片黑土地里,也悄然无踪。

他已经不大记得,这一天是怎么回到府里的。

只知道走进院子的时候,鹦哥儿吓了一大跳,匆匆忙忙地迎上来,“公子这是怎么了,怎的脸色这样难看?”

他整个人像是一块木头,任由旁人拉着他,一头雾水,小心翼翼地将他往屋里扶,他也只身子僵硬,眼神不知望向哪里。

“殿下,出什么事了?”身边人揣着小心问,“是不是公子哪里说错话,让您不高兴了?”

“哼,可别赖在本王身上。”

赫连姝脾气也大得很,大步进门,一下坐在床边上,双手支着膝,坐得大刀阔斧,显而易见地透着火气。

“本王哪里知道去,你自己问你主子。”

于是鹦哥儿就越发摸不着头脑,一边忙着替他们倒茶,一边低声问:“公子,这是怎么啦,你说两句话呀。”

崔冉让他扶着坐了,茶递进手里也没发觉,反倒险些把杯子给摔了。

眼前的人就更慌张。

“出门的时候还好端端的,这会儿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公子你可别吓我,有什么事你都说,殿下在这儿呢,会替咱们做主的。”

说着,又扭头去问赫连姝:“殿下,您别嫌奴多嘴,是不是在大皇女的府上遇见什么事了?”

他只木呆呆地管自己坐着,身边的说话声都嗡嗡的,忽远忽近,好像全然在另一个世界一样。

他并非有意不理,而是身子根本不由自己说了算。

先前在大皇女府上的时候,四处陌生,好像梦境一般,总觉着极为不真实。此刻回到了熟悉的院落里,身边有赫连姝黑着脸,有鹦哥儿叽叽喳喳,他才忽然觉得,被拉回了现实里。

崔宜死了,他再也没有五哥了。

去的路上,他还有心和赫连姝斗嘴说笑,心里忍不住地猜,他如今会是个什么模样。

可是他死了,早在几个月前就死了。

“公子怎么还哭了?”他听见鹦哥儿急慌慌道。

刚要取手帕替他拭泪,让赫连姝给阻住了。

“你下去。”

他眼神失焦,看着鹦哥儿退出去,合上门。屋里一时安静下来。

他心里知道,赫连姝今日去和大皇女议事,大约也并不愉快,回来的一路上又见他木头似的不理人,心里自然是要不痛快的。

但是,他实在无力去与她解释了,连开口说一个字的力气也没有。

正这样想着,肩头却忽地让人一推。就如这些天来早已习惯的那样,他都没做什么挣扎,就让她按倒在床榻间。

只是他双眼空洞地望着床帐顶上,半分也不看她,好像一具行尸走肉。

“崔冉!”面前的人终于拔高音调,“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像发狠耍横一般,直直地压上他的身子,带着威胁意味,抬手就撕他的衣襟。

“本王费了那样大的力气,去看我大姐的脸色,不就是为了让你去见你哥哥。你倒好,从回来路上就半句话也不说,尽甩脸色给本王看。”她恶狠狠道,“就是本王太惯着你了。”

还待再说,喉头却忽地抵上一件东西,使她停了口。

是她腰间的匕首,就是她上回用来吓唬崔冉的那一把,如今竟也风水轮流转,被用来对付她。

他整个人僵硬得像失魂落魄,倒是有力气,趁她不备夺了她的刀,反过来威吓她。

只是连刀鞘都不曾出,写满了虚张声势。

“嗬,小东西,长本事了啊。”她挑起眉,像是难以置信一般,笑得倒还有些高兴,“本王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拔刀相向。”

她说着,忽地紧握住他的手,反将自己的脖颈向前一抵,任由那柄刀鞘陷进她的皮肤里。

“要是有胆子,就动手。”

崔冉望着她,睫毛颤了颤,眼睛里终于现出了几分波澜。手一松,匕首就落了下来,反而砸在他自己的身上。

“怎么,又不敢了?”眼前人冷笑道,“不是想杀本王吗?”

他怔了怔,忽地爆发出一声哭声,撕心裂肺,猝不忍听。

他在她惊疑的目光中,泪水如雨一样落下来,仰着脸冲她嘶吼:“我哥哥死了,他死了!你高兴了吗?”

“我……”赫连姝的眸子闪了闪,脸上竟现出罕见的无措。

他像是什么也不顾了,前些日子的小心谨慎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去,只管疯了一样地推搡她,嚎啕大哭。

“如果我们早一点去,他就不会死了。都怪你,都怪你和我置气,一拖再拖,如今他死了,你才满意了吗。”

眼前的人深吸了一口气,脸色微微发青。

崔冉哭得声嘶力竭,任由泪水像流不尽的河,落入他的鬓发里。

其实他明白,哪怕他们再早些去,过年的时候,他刚同她提起的时候立即就去,结局也并不会有什么不同。崔宜早就死了,在刚进大皇女府上没多久的时候,就活生生地被她糟蹋死了。

他怪不到赫连姝头上,只怨自己,贪生怕死,当初想尽办法留在赫连姝身边苟且偷生,反倒害得崔宜被大皇女讨走,与他换了这一条命。

他把气撒在赫连姝身上,属实没有半点道理。

罢了,即便是她要与他翻脸,也没有什么,他原本就是个早该死了的人而已。

面前的人垂眸看了他半晌,却终究没有向他发作,反而伸出手,轻轻地将他揽进怀里,让他枕在她的臂弯里。动作僵硬,很不娴熟。

“怪本王。”她低声道。

声音沙哑,手竟在他的背上轻拍了拍。

崔冉终于没能忍住,伏进她的怀里,任凭眼泪全都抹在她身上,哭得像三岁稚童一般,也顾不得了。

他只紧紧攀着她的身体,反反复复,撕心裂肺地喊:“我的哥哥死了,他死了。赫连姝,我没有哥哥了……”

第70章 70 .琉璃今明(一) 入宫赴宴。

即便是再严寒的北地, 春天终究是会来的。

柳枝抽出新芽,燕子飞回檐下。

只是这些都与崔冉没什么关系,他的眼睛里, 看不见满园春景, 只有流干了泪之后的空洞, 一双曾经如秋水般的双瞳, 如今也只像陈年无光的珍珠罢了。

“公子,”鹦哥儿在他身旁低声地劝, “咱们在外头待了也有好一会儿了,不如进屋歇歇吧。”

他只作充耳未闻,麻木地将黄纸添进火盆里。

今日是他替崔宜做的五七。

其实这话说来,也是好笑。崔宜早在几个月前就死了, 死得无声无息,尚且不如冬日里的一片枯叶,落地时还能听见一声轻响。甚至连他的死期, 都没有人记得清, 又哪里来的什么做七。

他在这里弄这些陈规旧俗,安的不过是自己的心罢了。

鹦哥儿瞧着他这副模样, 也忍不住叹气。

“公子, 我知道你心里面难过。”他小心道,“只是,你这阵子连殿下都不大搭理,到底还是不行的。”

他拿火钳子, 将盆里的黄纸向下按了按,轻声道:“咱们活着的人,能活得好,才最要紧。你哥哥知道了, 心里也高兴。”

崔冉只觉得眼眶酸涩,抬手擦了一擦。

“公子……”

“没事,只是让烟熏了眼睛了。”

他望着面前时高时低的火苗,双眼直愣愣地出神。

的确,他这一个月来,每每面对赫连姝,总是从心底里透着不自在,整个人也僵硬着,手足无措的,全然不复前一阵时候的婉转缠绵。

赫连姝大约是可怜他,待他倒是十分宽容,可她终究是冷酷桀骜,从来只有别人向她服软的性子,她的这份宽容,又能延续到几时呢。

鹦哥儿的提醒,实在是为他好。

其实他心里也知道,崔宜的死,与赫连姝并没有什么关系,他近来对她的疏远,也绝不是责怪她,而是……

他不敢面对。

他一见着她,就忍不住想,他与她日夜相对,得她庇佑,在这一座王府里生活得平静舒适的时候,崔宜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该有多恐惧无助。

死在赫连姣手上的,原本应该是他。

他的哥哥与他换了命,永远也见不到自己的孩子了。

这样的念头在他脑海里反反复复,折磨得他日夜不安,身子快速地孱弱下去。哪怕赫连姝和鹦哥儿轮番劝过他,此事不是他能左右,也无济于事。

他出神的当口,身边人忽地站起身来,冲院门口道:“殿下。”

那人低低地应了一声。

他没有抬头,只听着鹦哥儿走开去,来人缓步走到他的身边,蹲下身来与他并肩,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又在给你哥哥烧?”

“嗯。”他点点头。

这人又沉默了片刻,透着一股没话硬找话的味道,“最近没见你出去啊,这纸谁买的,本王从前都不知道凉国也有这个。”

“是兰因替我采办的,他心思细,总有弄来的法子。”

“哦,你们相处得倒是挺好。”

崔冉看着她费尽心思同他说话的模样,终究是觉得有些可怜,也不好意思一直这样冷淡着她,便将手中最后一沓黄纸送进火里。

“你也别委屈着,陪我蹲在地下说话了。”他道,“我这就烧完了。”

说着,拍拍衣裳站起身来。

却不料,起身的时候眼前微微一黑,他踉跄了一步,正好被赫连姝稳稳接住。

“你看看。”这人双臂揽住他,口气像是嫌弃,又像叹息,“自己的身子弄成这样,是不要了吗。”

他扶住胸口喘了一会儿气,摇头道:“我没事。”

“还没事。”她的手滑上他肩头,摸了摸他日渐突出的肩胛骨,“本王回头要罚你的侍人。”

“别这样。鹦哥儿照顾我很尽心,是我自己吃不下睡不好,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你要罚的话,便罚我好了。”

“你……”

她盯着他苍白的脸色,像是咬紧了后槽牙的模样,“这副风吹就倒的样子,本王罚完你,还得医你。这样不划算的买卖,本王不干。”

他忍着胸中不适,低笑了两声。

这段日子来,大约是悲伤过度,又不思茶饭的缘故,身子的确是日渐不好了,常觉得胸中滞闷,有时烧心,有时又疲乏得很。鹦哥儿提了好几次,要禀报赫连姝,替他请医官瞧瞧,都让他给劝住了。

北凉不比陈国,四处都有郎中,他们也只有宫中有两名医术稍精的医女,要是为了他请出来,必定又是大动干戈,还不知道如何招人议论呢。

以他的身份,自然是尽力不给她添麻烦。

“你不必担心,我没事。”他温声道,“你今日怎么这样早就过来了。”

“有事和你说。”眼前人道,“过几日宫里有宴席,本王想着,叫你一同去。所以过来先和你说一声,免得临时没有准备。”

他听着,倒是颇为感慨。

她从前最是说一不二的人,只有别人顺着她的份,如今竟也会跑来,这样有商有量地同他说事,且话里话外,都有意照顾着他的心情。

想想她当初坐在马上,对他冷眼呵斥的模样,倒是有些不敢认了。

世事变迁如此,倒也并非每件事情都是往坏里走。

“我就不去了吧,”他道,“以我的身份跟着你,恐怕只给你添麻烦。”

“本王都不怕,你倒是先怕起来了。”

“如今那尔慕是不在了,你要是需要一个人同去,带兰因比我合适。”

眼前人就目光沉沉地盯着他,“你是真不明白呢,还是在跟本王装糊涂?”

他望着她,眨了眨眼。

这倒是她高看他了,他如何能知道她心里打算的是什么。难道在她看来,他就这样聪明吗?

赫连姝轻吐了一口气,抬了抬眉头,“往后你总要在宫里,在人前走动的,借着这个机会,本王先带你去露露脸,也好。”

他这阵子,头脑是迟钝了,却仍捕捉得到她话中的意思。

毕竟,一个王府里的小侍,哪里需要为外人所知呢。

“需要我办事的时候,我托你的名号就行,不必他们认识我。”

他有意装不明白,就让她抬起手来,在头顶上揉了一把,话音也带着几分郁闷。

“平时脑袋不是挺好用的吗,偏这时候能把本王气死。”

他终于不好再和她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只问:“这次的宴会,是什么由头,这样郑重?”

“是我母亲的寿辰。”赫连姝道,“一来是五十岁整寿,本就该办得隆重些,二来么,这阵子她老人家大概是操劳了,身体不如从前硬朗,也是想借着热闹冲一冲,所以有意办得气派大一些。”

“这样。”崔冉低低地应了一声。

他这些时日,一门心思将自己关在了王府里,满心只想着崔宜的死,痛悔非常,几乎全然没有留心旁的事。此刻听她骤然一说,心才往上提了一提。

赫连姝不是嫡出,却得尽了大可汗的重用和历练,且不自知。从前瞧着威风凛凛,掌管一军的人,唯独在这件事上,极为豁达自信,对她的二姐当真亲近,全无防备之心。

或许是他过于多心了吧,但他总担忧,这样的事多了,赫连姗和大阏氏的心里,难免会生出些戒备来。眼下听她说大可汗身体抱恙,就越发担心,假如真的有一天……

罢了,他摇了摇头,心道即便大可汗的身子骨真不如从前那样好,总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往后的事,大可以从长计议。

“在想什么?”身边的人见他这副模样,低声问。

“没事。”他勉强笑了一下,“既然大可汗想要办得气派,你赴宴身边要带着人伺候,也是对的,我随你去就是。”

赫连姝的双唇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却被他截了下来。

“只是,我怕我见到赫连姣,会忍不住。”

面前的人沉默了片刻,轻轻地伸手,将他拉过去。

他将脸埋在她的肩头上,深吸了一口气,身子微微发抖。他以为自己会哭的,但大约是这一阵子哭得实在太多,只觉得眼眶酸涩,却没有一滴泪能落下来。

他明白,赫连姣在他眼里,死不足惜,可是于其他人而言,一个皇女,一个亲王,府里死了一个来自陈国的俘虏,这根本是一件不足为道的事情。即便是赫连姝同情他,有心帮他,她也没法为了他,真的将自己的大姐怎么样。

甚至就连他自己,假如死的是旁人,他也一样不会感到讶异。

毕竟,他们这些男子,自从沦落到北凉人的手里,命就再也不是命了,生死只在旦夕之间。这个道理,人人都懂。

他只是不能接受,死的是崔宜罢了。

他的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衫,双眼通红,反反复复地念:“我想要死,我好想要她死。”

却连自己都知道,这毫无意义。

只是眼前的人身子僵了僵,双臂将他拥得更紧,靠在他耳边,声音低缓,仿佛安慰,“我知道,我都知道。”

第71章 71 .琉璃今明(二) 堵在小巷里亲亲。(二……

长街似锦, 宫灯如龙。

这便是大可汗做寿辰的光景。

崔冉随着赫连姝走在宫道上,两旁经过的宫女侍人,见了他们皆要躬身问安。只是有几个年纪小的, 好奇心重些, 见了他这样一个陌生面孔在她身边, 忍不住悄悄地抬眼来看。

他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小声道:“让你非带着我来。”

“怎么了?”这人斜着眼往身后瞧瞧,“你要是不痛快, 本王去罚他们。”

“你别。”

他见她作势要转身,连忙从衣袖底下拉住她手,急道:“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你怎么和几个半大孩子一般见识。”

“本王刚才听着, 你仿佛不大乐意跟我赴宴。”她挑着眉,拿腔拿调。

“我不是这样想。”他道,“只是, 我怕是我的身份尴尬, 给你丢了脸面。”

身旁的人看了看他,一抬手, 他方才去拉她时与她十指相扣, 还未来得及松开。

“那这?”

“我……”

“有些人,说一套做一套,要和本王避嫌,还要和本王手牵手。”她叹着气摇头, “啧。”

崔冉让她闹得脸上发红,连忙将她的手甩了,头一低,加快了脚步, 自顾自赌气往前走。

“不和你说了。”

话虽如此,刚走出没几步,却在拐角正遇上一个人。

他低着头,只看清对方是个女子,穿的锦裙,裙面上的织花很是华贵,心知一定是宫中的哪位贵人。还未及照面,先连忙福身行礼。

心里还道,果然在宫中不可耍性子失了规矩,还好方才脚步停得及时,要不然和对方撞个满怀,岂不是闹了大笑话。

却听对面朗声笑道:“三妹,你也到了。”

他一抬头,就瞧见了赫连姗的脸。仍旧是一团和气,笑意盈盈。

“二姐,这样巧。”他身后的人也跟了上来,冲对面一拱手,“咦,你这是往哪里去,怎么往宫门口走呢?”

“上回不是和你说,备了两只金雕,送给母亲做寿礼吗。这东西金贵,在宫外让人精心养着,这会儿说是送到了,我带着人去接应一下。”

崔冉瞧着她们姐妹二人有说有笑的模样,一晃神间,倒生出几分愧意来。

说实在话,他这阵子心里很提防赫连姗,总认为她们姐妹二人,会有反目相争的那一天。之前他也大着胆子对赫连姝提过,并且对她的不以为然颇感到忧虑。

但这一会儿,他倒有些疑心,是他想得太多了。

横竖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想,眼下并没有什么凭据,能够证明赫连姗的心里当真有姐妹阋墙的念头。

或许真像赫连姝所说的,是他从前在陈国的宫中,看见的尔虞我诈太多了,将人心想得太坏。或许她们姐妹之间,的确是磊落友爱的,并不会因大可汗对她的几分偏宠,而生出什么祸患来。

对方的笑容坦荡亲近,不似有假,或许真是他小人之心了,也不一定。

“对了,”他一出神的工夫,就听见赫连姗说,“最迟四月的时候,你就要带兵出征西齐了吧,军中的事情都打点好了吗?可还顺利?”

“大体上都还好,只是粮草还没有准备到位,已经让人加紧在办了。”

崔冉听着他们一问一答,只觉得头脑茫茫然。

什么带兵?什么出征?

身边的人动了动,向他这一侧挪了一步,脸上笑得大大咧咧,“说老实话,这种事情烦人得很,光让我打仗还行,这些我实在是不擅长。”

她道:“二姐,你说母亲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让你带兵出征呢,难道不比我合适多了?”

“母亲下令,自然有她老人家的道理。”对面笑眯眯的,“何况我也没有躲懒,母亲要我带着另一队军,在后方观望,根据前方的形势决定行动方向,预备与你互相配合接应。我们两个,不过是各有分工罢了,都是得不了闲的。”

“从小就是二姐最会哄我,”身边人笑道,“这样一说,也是这个理。”

“母亲的深谋远虑,自然都是有她的用意的。”

赫连姗说着话,忽地一眼落到了崔冉身上,笑得既和气,且带几分调侃。

“怎么的,如今赴宴,也知道带着他一块儿来了?”

“就是带着他出来长长见识。”

“你可罢了吧,也不知道当初在黑鹤城里,口口声声说不带他走的是谁。”

“哎呀,二姐你怎么眼前说这个……”

身边的人咧了咧嘴,向来如城墙一般坚固的脸皮,竟也有些挂不住的模样。

崔冉瞧了一眼,哪怕心里正生着气,也不觉有些好笑,但在对方面前,却不能失了仪态,只抿了抿唇,一味低头安静地站在一旁。

他能感到赫连姗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多停留了片刻,才道:“你此次出征,少说也要半年才能回来,是该趁着这阵子好好陪陪人家。要是有什么想和母亲提的,今夜未必不能先探探她的意思。”

“二姐你这絮絮叨叨的工夫,也不知道是和谁学的。”赫连姝撇着嘴,作势赶她,“不是要去宫门口接你的金雕吗,还不快走。”

对方这才大笑着离开了,步履轻快,身姿挺拔。

只余他二人站在宫道上,崔冉低着头不说话,赫连姝脸上的笑容也渐渐落下来。

“那什么,本王……”

“你要带兵去攻打西齐?”

“……嗯。”

“什么时候定下的事?”

她看着他的脸色,向来镇定从容的脸上,竟现出几分心虚似的神色来。

“也没几天,就前不久吧,母亲刚和我交代。”

崔冉望着她,下巴扬得高高的,好一会儿没有回她的话,脸上什么表情也看不出来,只是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直到双眼通红,直到浮现泪光,也不肯眨一下。

“不是,我……”眼前的人目光闪烁,伸手要来拉他。

手还没碰到他的,他忽然一拂袖,猛地向后急退了几步。她的手堪堪扯住了他衣袖一角,见他毫无妥协的意思,却不得不及时松开,以免将他带倒。

他一连趔趄着退出一丈多远,才能站定,胸口与肩头剧烈起伏。气喘得极厉害,眼前微微发黑。

他猜想自己的模样,大约是有些吓人的,赫连姝竟远远瞧着他,不敢上前,只讷讷开口。

“你这些日子,不是正难受吗,我怕你知道了这事,心里更不舒服,就,就还没想好怎么告诉你。”

听着她破天荒地结巴了一句,崔冉心里只浮起无限的苦涩。

他知道,她是北凉的皇女,是一军之首,又正被大可汗寄予厚望,极有可能是储位的最有力人选。他甚至比她自己看得还清楚。

北凉侵吞西齐,是箭在弦上。

方才听她与赫连姗交谈时,他就已经听明白端倪了,大可汗命她打头阵,赫连姗做后备,无非就是想让她获个首功,为她登上储位铺路。而假如十分不巧,她尚未来得及被册为太女,大可汗就猝然崩逝,有这一条将天下一统的功绩在身,她的登基也会显得名正言顺,众望所归。

这样想来,他猜测大可汗的病,比众人所知道的要更重,才让她要用这种方式,为她属意的女儿铺平道路。

所以,这次任命没有商量的余地,她必须服从。

道理他都明白,只是心中苦痛,强压不下。

“过来。”眼前人低唤了一声,伸手向他走过来。

他在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本能地将手藏进衣袖,紧握成拳,高声道:“你别碰我!”

其声凄厉,在安静的宫道上格外刺耳。

他静了一静,自己也慌了。

此处终究是宫中,容不得他耍性子,要是让人瞧见了,岂不让她难堪。更何况,此事并非她能转圜,她也是顾及他心情,才没敢及时知会他。

他既然都明白,又何苦待她这般。

他的手在衣袖底下攥了攥,心里颇为后悔,喉头却又堵得生疼,以至于一时间竟说不出一句软话来。

就见那人眸子暗了一暗,大步向他走过来。

他瞧着她紧绷的脸,心里道,她大约是要生气了,任由她握住他的手腕,也不作挣扎。横竖是他做错了,在外言行无状,她责他就是了。

然而下一刻,身子却被她一带,护进了怀里。

她左右看看,见无人经过,紧搂着他,飞快地就闪身进了一条小巷。

小巷极狭,寂静得很,应当是轻易没有人走。两边的宫墙却高,遮挡了大半天光,也遮得她眸子半明半暗。

她将他拥在身前,低声道:“冉冉。”

他狠狠一怔,十分不敢信自己听见的。

“你说什么?”

她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双眸里竟是他从未见过的温和。

从前她有些许多时候,是与他好声好气,与他婉转缠绵的,但却是头一次见她露出这样的神情。郑重,温柔,且眼底里藏着几分小心翼翼。

他一时看失了神,只觉得今日的她,好像格外地不像她。

赫连姝环在他腰上的手臂就紧了一紧,“是我做错了。”

他这才被她牵回了神,眼底忍不住泛起酸意来。

“别……”她见他眼眶泛红,就要抬手替他擦。

崔冉往后避了避,匆忙道:“我没事。”

然而话说出口的一刹那,泪却像失了控似的落下来。他分明没想哭的,却不知怎么的,就淌了满脸,顺着下巴滴落在衣襟上。

眼前人注视着他,神色难言。

他被她拥得紧,也腾不出手来抹,只吸了吸鼻子,觉得很是丢脸。

她领兵出征,是君命难违,他在这里哭哭啼啼的,活像是不懂事的小家子气,还成什么样子了,没得让她看轻了他。

然而越是这样想,心里却越发的苦。他不愿意哭得难看,让她皱眉头,就用牙齿紧紧地抵住了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

“别这样。”

眼前人轻轻抚了抚他的脸,拇指在他煞白的嘴唇上磨蹭着,逼迫他松开。

“我会尽快料理了这件事,争取速战速决,早日回来。”她道。

他却只默默摇头,眼尾通红一片,泪水仍像无知无觉一样,径直往外溢。

她看起来极无措,手竟在自己衣裳上擦了擦,才重新将他揽紧,目光落在他脸上,颇为游移了一番,好像想从他的表现里找到她该做什么的指引来。

大约是此生也没有同谁这样说过话,她干咳了两声,声音十分生涩,道:“在想什么,告诉我。”

崔冉闭了闭眼,小心地靠近那个怀抱,轻声道:“我怕。”

他怕她骑上战马,一去经年。

他的哥哥已经死了,她好像是这个世上,唯一还能称得上是他的亲人的人了。

其实,他好像从来没有认真地分辨过,她在他心里到底是什么位置。从到她身边起,他从没有喊过她“殿下”,起初是倔强,后来是习惯了。仔细想来,他只有在做小伏低,或有事相求时,才肯软声唤她一句“妻主”,好像很是对她不起。

但她于他,却是他哭得天旋地转时,能投入的那个怀抱,是北地寒冷的深夜里,能够相交的体温。

哪怕这一路过来,她斥过他,罚过他,令他几度以为这一次她会真的丢开他,但每一次,就算是咬牙切齿也好,她最终仍然护了他周全。

她是陈国俘虏传说中的恶鬼,却毕竟没有伤过他分毫。

如果说他没骨气,那就没骨气到底吧。他不想再被她孤零零地抛下,守在她大得冷清的王府里,想着她在战场上情势如何,有没有受伤,盼着她灭了别人的国,凯旋归来。

那是他只想一想,就觉得无法忍受的日子。

他还怕,怕她真的如大可汗所计划的那样,被册为储君,有朝一日登基,坐拥天下。她会接过许多她本没有兴趣的责任,她会有三宫六院,君侍众多。

他害怕的事情太多了,有的近在眼前,有的远得没有边界。哪一件,都不好意思拿出来与她说。

他要怎么告诉她呢,他是一个自私得可怕的人,他心底里希望她不是皇女,不是主帅,也不是君王,只是回到王府里关起门来,会和他斗嘴耍横,会和他抵死缠绵的那个人。

哪怕他明知,绝不可能。

赫连姝目光沉沉地望着他,仿佛极为隐忍。

他以为,她多少要问他几句,为什么怕,或是再宽慰些许,承诺会尽早回来。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

她却忽地将他身子一拥,闭了双眼,倾身吻过来。

她的手扣在他脑后,指尖轻轻地,摩挲着他柔软的黑发。她额上戴的珠饰垂落下来,扫在他的脸上,微微的凉,又带过一阵令人心悸的痒。

唇齿交缠着唇齿,气息攀绕着气息。

像要把他吻进她的骨血里去。

他方才强忍哭声时,将自己的嘴唇咬破了,此刻被她有意吻舐着伤处,将那一缕血腥气和着泪水的微咸,全都化进这片温软里。

他只觉得自己的气息渐渐难以为继,从刚才起就一直颤抖不止的身子,却无端地慢慢平静下来。

好像受伤颤抖的白鸽的羽翼,也会在南风里被安抚合拢,缓缓睡去。

终于退开的时候,他才瞧见自己的泪甚至沾到了她的脸上。不多,但于她的脸庞而言,却极为不相称。

“让你笑话了。”他低声道,匆忙抬手拭泪,“进宫赴宴的日子,我不该哭的。”

然后脸上就让人给抹了一把。

“嗯,你要是哭得再厉害些,我怕是只能带你到我爹宫里,打了水洗脸了。”眼前人微微笑了一下,“这会儿停,倒还来得及。”

他知道她有意逗弄他,自己也不好意思,连忙解了帕子擦脸,收拾得大约能见人了,才道:“那我们快些去大殿吧,要是晚了,怕要让人瞧了。”

赫连姝点点头,抬手替他理整齐了鬓发,才带着他绕出小巷。

重新回到大道上时,天色已经又暗了几分,四下里的人变得多起来,有些是赴宴的臣子,有些是忙着当差事的宫人,脚步匆匆,颇为热闹。

“晚了也没事,”她在身边低声安慰他,“有我在,没人能说你,反正本王也不是没迟到过。”

正说着话,拐过一个转角,见着路旁有一队宫人行走着。崔冉已经有意避让了,却不料其中一个,像是脚下不稳,一连摇晃了几步,斜斜向他撞过来。

“干什么!”赫连姝眼疾手快,一下就将崔冉护住了,反手一挡,就将那人推开。

对方忙忙地站稳了身子,先道歉不迭:“真对不起,撞着您了。”

再一抬头,瞧见赫连姝阴沉沉的脸,顿时吓得胆也要破了,慌忙跪地请罪,“奴婢有眼无珠,冲撞了三殿下,罪该万死。”

她这样一喊,那行走的一队人都停下来,跟着低头告罪。

地上的人犹自在求:“奴婢是天黑走路不当心,绊了一跤,当真不是有意的,求三殿下恕罪。”

崔冉瞧着,这人来人往的宫道上,她吓得哭天抢地,后面一群人陪着,也不像个样子。便扭头小声道:“罢了,我没事。”

身边人这才冷哼一声,“起来吧。”

对面哆哆嗦嗦地爬起来,一叠声地谢恩。

她拿眼角斜着那人,“要按本王的脾气,走在道上不看路,就该让人好好教你。瞧清楚了,是本王的男人性子好,饶了你。”

那人就急忙又转向崔冉,嘴倒是极甜的,很懂得察言观色,直接就喊:“多谢王夫,多谢王夫。”

崔冉让她喊得面红耳赤,万幸天快要黑了,也看不清,只低声道:“不必如此,往后小心些就是了。”

说着,手垂在衣袖底下,轻轻捏了捏赫连姝的手,示意她适可而止,不要替他找难堪。

身边的人干咳了一声,转开目光,果真不声响了。

他这才看清,对面还是个很年轻的小宫女,不过十四五的样子,眼睛扑闪扑闪的,在夜里也透着亮。

“王夫,”她道,“您,您人真好。您想不想看看鸟啊?”

“什么?”

崔冉忍不住一愣,就见队伍里有一个年长些的宫女,急急忙忙地走出来,道:“王夫莫怪。”

说着先将那小宫女一瞪,“连个话都说不明白。”

随后才堆笑道:“让三殿下和王夫见笑了。二殿下有令,这两只金雕,是要在今夜宴席上敬献给大可汗的寿礼,要我们好生照看着送过去。这金雕也是个稀罕物事,轻易捕捉不到,更难驯养。这丫头莽莽撞撞的,冲撞了王夫,王夫心善不怪罪她,这不,她倒想着拿这鸟来讨王夫高兴来了。”

小宫女挨了训,畏畏缩缩的站在一边,只偷眼瞧着崔冉。

崔冉倒也觉得她稚嫩可爱,向她微微一笑。

“嗯,这话倒也没有错。”赫连姝点了点头,“本王从前听说,更北的地方有猎人驯养金雕,方法是祖祖辈辈的不传之秘。驯得好的,能站在人的臂膀上,帮着打猎,指哪儿去哪儿,听话得很。但也从没有亲眼见过。”

她转过头来问:“想不想看看?”

看她的模样,像是担心他害怕,还要有意问他一句。

崔冉心里的不服输忽然就有些起来了。

不过是两只鸟罢了,即便是凶猛一些,有这样多专职照看的人在这儿,想必也没有多可怕。他从前也听闻过,在北地有这样一种鸟,体型硕大,威风凛凛,有人误传其为大鹏。

这样难得一见的东西,他倒也想靠近了瞧瞧。

他笑了一下,点头道:“嗯。”

赫连姝便陪着他,在那领头宫女的指引下,向装金雕的笼子走过去。

还未走到近前,忽听什么东西破空,声音不大,有些像鸟雀飞快掠过,随后“咚”的一声,落在他的脚边,滚出一段去。在夜色里也看不清是什么。

他没防备,惊得后退了一步,立刻就被赫连姝揽住了,身旁的宫女也纷纷吃惊,手足无措,举目四顾。

赫连姝脸色亦严峻,冲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就喝道:“什么人?”

第72章 72 .琉璃今明(三) 请求赐婚。(二合一)……

她面向的地方, 是宫里的一道门。

门不高,也不阔,两边有立柱, 紧挨着宫墙。要是谁藏身在后面, 一时半会儿的, 还真是难以发现。

那处静悄悄的, 一点动静也没有。

一旁的宫女颇为慌张,有年轻没经过事的, 就窃窃私语起来。崔冉看见先前那小宫女靠近管事的身旁,小声道:“嬷嬷,我好怕。”

管事横了她一眼,不许她出声。

赫连姝警惕地向那边看了几眼, 不见有什么异动,才一边用身子护着崔冉,一边低头去寻那隔空飞来的东西, 拿脚尖踢了一踢。

是一枚小石子, 骨碌碌地响。

那小宫女就拍着胸脯,喘气道:“吓坏我了, 我还当是什么呢。”

就在这一个当口, 崔冉扭头往门边看去,正见一个身影飞快地从后面跑出来,一闪身,就没入了分岔路口, 不见了。

他脚下微微一动,张了张嘴,忽地觉得很像一个旧识。

“怎么?”赫连姝从石子上移开目光,就这么一错神的工夫, 竟没有看见那人,只问崔冉,“你是不是瞧见了什么?”

崔冉迟疑了一瞬,摇了摇头,“没有,天色这样暗,即便有人也看不清。”

“本王去看看。”

“没事了。”他看着地上的小石子,“大约是小孩子顽皮,随手抛着玩的,没什么妨碍。”

听他这样讲,一旁的管事也道:“是,要论孩子,咱们宫里也是有一些的。单说年纪小的皇子,也有两个,至于小宫女小侍人,就更多了。也没准是谁,趁大殿正设着宴,人都忙着,在这里调皮。”

赫连姝闻言,又将那一处盯了几眼,也没有再追究。

横竖不过是一枚石子,既不夹带什么东西,也伤不了人,更像是一个无趣的恶作剧。

“走,看金雕去。”

金雕是关在笼子里的,外面罩着布,所以前面远远地经过,他们竟也没瞧见。此刻布一掀开,两只鸟神气活现,目光炯炯,就站在笼子里盯着人看。

崔冉看了一眼,没忍住,抿嘴笑了笑。

“笑什么?”身边人奇道,“这么喜欢?”

他摇了摇头,靠近她,轻声道:“它们的眼睛,竟然也是琥珀色的。”

她听明白了,斜斜瞪他一眼,假意粗声粗气,“如今是越来越长本事了,敢拿本王和鸟比。”

他掩着嘴,在人前不敢失仪,只低低地笑。

“对了,刚才本王遇见二皇女,她说是亲自往宫门口接应去了,怎么这会儿是你们送金雕来。”赫连姝向一旁问,“她人呢?”

“您说二殿下呀,她原本是要亲自护送来着,毕竟这献给大可汗的寿礼,怎么稳妥也不为过。只是半道上来人寻她,有事禀报,这才让奴婢们照看着送到大殿去。”

崔冉听着那管事的答,心里道,这办事的速度可称不上快。他们在小巷里耽搁了好一会儿工夫,竟然还能与这送礼的队伍在半道遇上。

赫连姝大约是真瞧着这金雕威风,有些兴趣,绕着笼子仔细地看,且与她们闲谈。

“这两只金雕来到白龙城后,就是你们养着的吗?”

“是的,奴婢们原本是御苑里驯养猎鹰的,让二殿下指了来,专门伺候这两只金雕,不敢有丝毫怠慢。”

“哦,驯养的方法上都相同吗?”

“回三殿下的话,不尽相同,奴婢们也是听了些旁人的传授,摸索着来。万幸到如今为止,一切都好,今夜也算是能交差了。”

赫连姝点着头,伸手隔着笼子,逗弄那鸟,口中清脆地弹出几声响。

崔冉忍不住,将她的手往回拽了一拽,皱眉道:“你小心些吧,一会儿要是被咬了,难道和鸟说理去。”

她呵呵笑了两声,不但言听计从,且颇为受用。

一旁的宫女们就忍不住偷偷看了崔冉几眼,神色既惊讶,且赞叹。大约是从未见过这位脾气火爆的三殿下,让一名男子管得服服帖帖,颇为称奇。

那管事也笑道:“放心,这两只金雕驯得很好,最是听话,是断然不会咬人的。”

果然,两只鸟的模样很是稳重,被人逗弄了,连脖子也不扭一扭,只拿眼睛瞧着赫连姝,很有一些高傲。

她一边和鸟对视,一边道:“这么大的猛禽,挤在笼子里,显得有点可怜了。还能飞起来吗?”

“从前在北方猎人手上养着的时候,都是飞的,一个呼哨就上天去了,自己管自己飞出几十里也是有的。”这管事道,“只是到了白龙城里,就不敢散养着来了,都是脚上拴着链子,在院子上空飞几圈,放放风就是了。”

她赔着笑道:“毕竟是要敬献给大可汗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奴婢们的脑袋也担待不起。”

“嗯,也是。”赫连姝道,“你们这鸟,脾气有准数吗,当真不伤人?”

“这是一定,一定的,要不然,再借奴婢们八百个胆子,也不敢送到大可汗跟前去。”

这管事一面点头哈腰的,一面忽地又瞧见了崔冉,问他:“都说这金雕通人性,跟着人打猎的时候,就站在人的臂膀上,和孩子似的,能听得懂人话。王夫想不想试试?这可是难得一见的东西。”

“啊?”崔冉一时间,倒是愣住了。

他不明白,对这金雕更有兴趣的是赫连姝,要论打猎驯雕耍威风,那也自然得是她,对方怎么反倒来问自己一个男子呢。

但转念一想,大约是对方看出来赫连姝对他护得紧,有意借着博他欢心,来讨好她。那他也不好拂了别人的意。

“那,也好。”他犹豫着道。

赫连姝就笑了笑,“你这身子骨,能架得起来它吗。”

说归说,还是退开了几步,方便那管事将笼门打开,从中放出一只金雕来。

“这只是雄的,体型小些,稍轻一些。”管事小心翼翼地将它挪到崔冉的手臂上,“您慢点,不必怕它。”

崔冉照着她教的,将手臂屈起来,架在半空,任由那金雕的爪子踩上来,顿时就觉得沉甸甸的,险些招架不住。大鸟身上热烘烘的,夹杂着羽毛的气味,近在咫尺。

一旁的小宫女似乎都有些怕,向后退开几步去。

他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得手臂酸得很,心里却又很稀奇,不由笑道:“真漂亮。”

话音刚落,那金雕却忽地扇起翅膀来,翅尖的翎羽打到他脸上,颇为疼痛,翅膀底下的风也扑面而来,混着细碎的绒羽,一下呛进他鼻端。

“啊!”他本能地惊呼出来。

就见有人一把将那鸟挡开,顺势将他护进怀里,把他的头脸都揽在她胸前。

“咳,咳咳……”他捂着嘴,一连串低咳。

这人的声音里就带了几分急躁,“你怎么样?”

“我没事,咳咳……就是呛了一下。”

他在她的搀扶下站稳,让她揽着上下察看,就见他的衣袖上被锋利的鸟爪划破了一道口子,幸好北方的春天里,天气还有些凉,穿的并不少,只是划破了外衣,没有伤到皮肉。

眼看着赫连姝眉眼一沉,要发脾气,他赶紧道:“不碍事的,还好破损得不多,宴席上那样多人,也没人留心细看,不至于失了仪态。”

眼前人重重地哼了一声,极为不悦,“要是抓伤了人,管它是什么贺礼,本王也要把鸟脖子拧下来。”

说话的工夫,就见那管事慌忙将金雕接过去,重新关进笼子里,忙不迭地告罪。

“求三殿下与王夫恕罪,它平日里从不这样,大约是今日挤在笼子里送进宫,耽搁得有些久了,脾气也躁起来。好险是没有伤着人,要不然,奴婢真是罪该万死了。”

“等伤着人了,还来得及吗?”赫连姝冷声斥道。

她方才到底还是顾及着,这是要献与大可汗的珍奇寿礼,没敢用力,只堪堪将那鸟推开,眼前的又是替二皇女办差的人,也不能够罚,此刻憋了一股子怒气没地方撒,颇为不痛快。

“别怪本王丑话说在前面。”她道,“这是一会儿要送上大殿,献给大可汗的,要是这样的事出在大可汗面前,谁也救不了你们。”

她此话一出,后面有几名小宫女,竟给吓哭了,抽抽噎噎的,声音在夜色里清晰得很。

崔冉心道,她仿佛也不至于这样吓人。还是他在她身边日久,对她的脾气早已见怪不怪了吗。

那管事慌慌张张的,又是告罪,又是担保,直道是绝不敢让这样的意外在大殿上重演。

赫连姝这才哼了一声,丢下一句“管好你的鸟”,带着崔冉往大殿去了。

崔冉虽说让那金雕扑了一下,到底也没伤着,只是稍有惊吓罢了,还能与她说笑两句,倒是这鸟大约是献给大可汗的,旁人果然碰不得。

到得大殿的时候,里面已经熙熙攘攘,很是热闹了。

他们踏进门,便有宫女高声唱:“三殿下到了。”

一时之间,众人都瞧过来,向赫连姝行礼问候的同时,目光也忍不住往崔冉的身上打量。

这些大臣里,多半是当初在金殿上,与他打过照面的。虽然如今多半不认得他了,只好奇赫连姝身边的哪个小侍得宠如此,能让她带着进宫赴宴,崔冉一想起当初情形来,自己心里却忍不住先唏嘘。

当日悲凉仓皇,还历历在目,哪怕他如今在她身边,得她爱护,平安无忧,却也无法忘记那一日在大庭广众下,被当做劫掠来的财物赏赐的耻辱。

那一日后,他们这些男子,命数便是千差万别了。

今天,他能够跟在赫连姝的身侧,登堂入室,入宫赴宴,可是崔宜却……

他强忍了即将泛上来的泪,悄悄打量四周。

在人群中,他还是寻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他的十弟崔容,跟着赫连媖一起,坐在距他们最近的一席上。数月不见,倒是不复当初北行路上的面黄肌瘦,气色丰润了许多,眉目也像长开了些的模样,已经是巧笑嫣然的少年郎了。与赫连媖有说有笑之间,还同他交换了一个目光,算作是招呼。

他想起来,当初小阏氏为难他,赫连媖前来替他圆场的时候,就说崔容跟在了她身边,她瞧着颇为喜欢。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她年纪轻,对陈国人没有什么成见,性情也爽朗,他们二人在一处,过得大约是能让人放心的。

另一边,他也瞧见了顾长欢。跟在一个黑脸健硕的女子身边,小腹已经隆起颇高,即便在这早春时候,还相当厚重的衣物底下,也瞧得分明。

他从前也就是个脾气和顺,与人为善的人,如今越发眉梢眼角都含着笑,恬静温柔,说话行动都轻柔稳重,小心翼翼地护着腹中胎儿。

果然,前阵子赫连姝说过,嫁与她手下一个千户且有了身孕的,便是他了。

再有,便是上面坐着的陆雨眠,与宫中的君侍们坐在一处,衣饰华贵,容貌姣好,只是曾经陈国宫中的贵君,如今作的已经是北凉人的打扮了。

崔冉远远望着他,不由细瞧了几眼。

不为别的,只为先前在宫道上,有小石子飞来之后,他瞥见的那一个背影,仿佛很像他。

他们从前都在宫中,是早已经熟识的,按理说他该很容易认出来。只是陆雨眠如今穿北凉人的衣裳,当时天色又暗,他倒也不敢十分确定。

此刻,任凭他如何盯着看,那人也只端庄地坐着,像是与身旁的北凉君侍都谈不大来的模样,独自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更不回头看他。

崔冉的心里不免疑惑得很。

假如不是陆雨眠,能是谁呢?而假如是他,他又为什么做出这样奇怪的举动,此刻又半点暗示也不透露呢?

不容他多思量,宫人已经高声唱道:“大可汗驾到!”

转瞬间,整座大殿里的谈笑声都停了,人人皆站起身,恭敬行礼,口称“拜见大可汗”。

他跟着众人行动如仪,却忍不住拿目光偷偷打量。

赫连翡,和他半年前在金殿上见到的模样相比,是显得稍为憔悴了一些,面容有些松垮,但并不如他想象中那样,明白地透出颓势来。

在华丽衣装的衬托下,年已五旬的人,仍旧显得气魄很足,双眼之中仍旧是敏锐的精光。

正如她自己所透出的消息那样,她不过是身体微恙,没有太大的妨碍。

只是个中实情,就不由令人揣度了。

她在上首坐了,先与群臣说话,再受众人敬酒。崔冉只默默地坐在席间,半低着头,一声不响,期望在场诸人都不留意他半分,不要在这样的场面上生出什么事端来。

却偏偏事与愿违。

赫连姝身为皇女,座次尊贵,敬酒祝词也是躲不过的。她刚朗声说完吉祥话,酒杯还举在手里,就见大可汗一眼望过来,眼角带笑,目光却写满了审视。

“嗯?你身边带的人,好像瞧着有些熟悉?”

她一愣,崔冉心里亦是一惊。

还不待她回话,那边就道:“抬起头来。”

崔冉无法,只得依言抬头起身,向上首福身行礼,“参见大可汗,愿大可汗寿比南山。”

他如今的气色,比之当初在金殿上,是养得好了许多了。即便近来因为崔宜之事,伤心不已,不思茶饭,已经瘦了两圈,但比起当时刚历经了战乱流离之苦,形销骨立的模样,不可同日而语。

此时他站在那里,大殿里燃着小孩手臂粗细的红烛,灯火通明,照在他的脸上,映得他一张脸温润俊秀,如同美玉。

座上的人微眯着眼,将他看了一看,就低低地笑起来。

“原来是你。你们陈国人果然花样多,说起好听话来一套一套的,咱们凉国人性子直,学不来。”

他让说得无所适从,在这样的场面上,也只能微微含笑,一言不发。

大可汗的座席右侧,坐的是小阏氏,此刻一张脸铁青,嘴角紧抿着,半点也不看崔冉,连带着自己的女儿,也好像假作不认识一样。

崔冉明白,他心里应该是气极了。

他当初就十分反对赫连姝将他留在身边,为此不惜想出将他发卖去花街这样的法子,只是多亏了旁人相助,赫连姝又赶到得及时,才没能成功。

而今,他属意的那尔慕被驱逐出府,自己这个不该留的人,反倒跟着赫连姝登堂入室,出现在大可汗的寿宴上,他心中如何能够咽得下这一口气。

当初在宫里受辱时,崔冉曾心想,都道天下女婿难为,人人都怕遇见恶公公,不料他遇上的,竟这样可怖。

可如今再次相见,他心里却不如何憎恨,反而只觉得惆怅。

小阏氏恼恨他,说他只会给赫连姝惹来祸患,现下他自己回想,这话倒也没有什么错。

他给她添的麻烦,实在也是够多的了。细论起来,他在她身边的这些时日,的确是有些对她不起。

他心里正叹着,却忽然听大可汗问:“上一回,我让人打了你三鞭,怎么,记不记恨?”

他没料到她会当众提这个,微微一怔,立刻道:“奴不敢。大可汗降罚,自当甘心领受。”

他还记得,在宫中,面对尊位须得自称为奴。

低眉顺眼,十足的恭敬谦卑。

让这样一提醒,在座的许多大臣,都回忆起来他是什么人了。一时之间,私语声不断,且有人拿目光来瞧他与赫连姝,充满好奇与惊讶。

他听见有人压低声音在说:“这样低贱的身份,一个俘虏,竟能让三殿下这样宠爱,甚至明晃晃地带到了宴席上来。当真是他有本事。”

一旁就有人道:“哪儿呀,你没瞧见当初在金殿上,三殿下就那样护着他吗。怕是在回白龙城的路上,心就已经拴在他身上了。”

“啧,这陈国的男人,真是和狐狸精似的,妖妖调调的,也难怪三殿下被迷了眼。”

他听着她们的难听话,既不羞怯,也不气愤,只平静地立在原地,好像都和他没什么关系一样。

身边的赫连姝应当是也听见了,他余光瞥见她的拳头握了握,转向上首时,却是神色泰然,声音朗朗。

“母亲赐他什么,都是他的福气。”她道,“他既不敢心生怨恨,女儿也绝不允许。”

听见她这一句,大可汗才缓缓点了点头,眼角漾开几分松弛的笑意。

“男人就是为了伺候女人而生的,只要懂规矩,讨自家妻主喜欢也是对的。”她摆摆手,“今天不是上朝,这样郑重谨慎干什么。来,喝酒。”

于是赫连姝重新端起酒杯敬她。

崔冉虽不大能喝酒,如今却不是从前在陈国宫中,有母皇父后宠着的时候。在这样的场面上,也少不得要陪着敬一杯。

他以袖掩面,要仰头喝下去的时候,就听身边人轻声道:“你做做样子就行了,没人注意你。”

他低低应了一声,眼底浮上一丝笑意,果真听她的劝,只饮了半杯,仗着隔得远,不让旁人看清就是了。

只是他们窃窃私语的这短短一瞬,却没躲过了所有人的眼睛去。

“大可汗您瞧,两个孩子多恩爱。”有人笑道,“咱们看了,心里也高兴。”

他眉心不由一跳,抬眼去看他。

此人坐在大可汗的左手边,依照北凉人以左为尊的习惯,他猜想这应该是她的原配夫郎,大阏氏。

他的面貌与他亲生的赫连姗是有些相像的,生来是个带笑的模样,和蔼可亲,虽然年纪已经不小,却仍旧端庄典雅,风度极佳。

与另一边脸色紧绷的小阏氏相比起来,显然令人心里亲近许多。

“恩爱?”大可汗放下酒杯,从他手中接过帕子擦擦嘴角,不置可否。

一旁的小阏氏终究是按捺不住。

“不过是一个小侍罢了,伺候人的玩艺儿,哪里配称恩爱呢。”他道,“咱们老三还没有娶亲,不像二皇女,已经有夫有子了,让人羡慕。”

看神色,显然是心里很受冒犯,无奈放着地位尊卑在,到底不能不克制。

大阏氏并不以为忤,只笑道:“原来弟弟是操心这一桩事。这有什么难的呢,三皇女年少有为,相貌又好,早已经让不知多少男儿芳心暗许了。只要是有心挑,必定能有好的。”

说着,扭头看大可汗,“您说是不是?”

崔冉眼瞧着几人神色各异,大可汗还未开口,他身边却忽然传出了话音。

“启禀母亲,女儿不敢欺瞒。若要当真论起挑选王夫一事,请恕女儿大胆,借着您的寿宴沾沾喜气。我心中已有人选。”

第73章 73 .琉璃今明(四) 大可汗之死。(二合一……

一语既出, 满座皆惊。

崔冉也没有想到,她会陡然说出这一番话,哪怕是即刻拉她, 也来不及。

就见大可汗沉吟了片刻, 似笑非笑, “哦?你心里的人选是谁, 不妨说来听听。”

她身边的大阏氏神色仍恬静,小阏氏却已倒竖了眉目, 厉色盯着赫连姝,只无奈不能开口喝止,但那神情已经是极明白的了——

她要是识相的话,便该立刻转开话头, 绝口不提。

赫连姝却像丝毫没有看见他的暗示,只微微带笑,一字一字清晰道:“正是我身边此刻站着的人, 今日特意带来给母亲相看。”

“你!”小阏氏终于忍耐不住, 扬声喝道,“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一旁大阏氏却从容微笑, “弟弟何必这样着急, 孩子不过刚说了一句,还是听她说清了缘由,再考量不迟。相信大可汗自然有决断。”

说着,还婉转瞧他一眼, “今日是大可汗的寿宴,该是和和乐乐的,咱们怎么好和孩子先动起气来。”

小阏氏胸口起伏得厉害,冷冷斜了他一眼, 终究是抿紧了唇,不好再说。

崔冉在满殿目光的注视下,一片交头接耳之中,只觉得心向下坠了一坠。

他事先从不知道,赫连姝会在这个场面上向大可汗提这件事。

这不是一个聪明的选择。

他忽地想起,先前在宫道上与赫连姗相遇交谈,临别的时候,她说:“要是有什么想和母亲提的,今夜未必不能先探探她的意思。”

思及此处,他立刻用目光去找她。她坐在对面一席上,眉目舒朗,只举头望着大可汗,好像与众人一样,都只等着这位君王会降下什么昭示来。而对他的视线,仿佛丝毫未觉。

大阏氏亦是神态平和,不慌不忙的,拿足了一国之父的风范。

他小心看了几眼,却也摸不清,其中到底是真有异样,还是他太多心了。

大可汗倒并不动气,也不显得如何惊讶,只道:“他是什么身份,你心里清楚吗?”

“女儿明白。”赫连姝纹丝不动,亦不退缩。

她与她的母亲,一个在上座,一个在下首,一个是鬓已斑白,一个是风华正茂,眉目间颇为相似。她们遥遥相对着,一时无话,倒让人生出几分恍然来。

终究是大可汗低咳了一声,“说说,你是怎么考虑的。”

“是。其实也没有太多的讲究,他在我身边这些日子,伺候得还算尽心,我瞧着倒还挺合心意。”她道,“母亲您也知道,我对男人向来没有太多的兴趣,府里的人也一向少。我以为,既然眼前有合适的人,倒也不必再费事去别处挑了。”

她仰着脸,神色坦荡,“女儿从前不爱受拘束,总声称身在军中,常年征战,不急于娶夫。但如今年岁渐大,倒也有些转过脑筋来了,此次出征齐国,便是顺利,也要远行一年半载,要是能在出征之前将婚姻大事办了,也免得您总是念叨我。”

一席话,惹得席间不少人笑出声来。

有老臣道:“看看,三殿下还是那个脾性。我还当她是对这男人用情至深了,原来还是不耐烦挑挑选选。”

旁边就有人笑着附和:“不错,是三殿下的脾气。”

一片说笑之中,众人脸色颇为缓和,只有小阏氏显得很不满意。

“选夫成亲的事,早已经与你说过八百回了,你总搪塞得本宫哑口无言。今日你能转过弯儿来,是件好事,但毕竟是婚姻大事,怎么能如此草率。”

他既是对赫连姝说,也是朝着大可汗。

“老三既然要选夫,总该是从名门贵族之中,好好挑选,即便是不求多高的出身吧,最少也得是正正经经,好人家的男儿。这小侍是什么身份,怎能配得上皇女呢?”

说着,且别过脸去,赌气似的轻声道:“我头一个不同意。”

大可汗的脸上便露了两分无奈,且有些好笑。

一旁的大阏氏也只能好言劝道:“弟弟先别心急,咱们不过听听孩子心里的想头罢了。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哪里值得动气。”

崔冉站在原地,让满殿的酒气熏得微微头晕,只觉得越来越看不清今夜的情形。

他原本以为,不过是随着赫连姝入宫赴宴一趟,只要他谨小慎微,不生事端,就当在席间做一个隐形人了。怎么如今却觉得,件件事情都向着他们压过来。

“嗯,这话倒也有理。”大可汗在座上松了松身子,面露疲乏,“此事往后再说吧。”

“母亲。”赫连姝低低唤了一句。

她还未说什么,另一边却有人忽地出声,不紧不慢的,却恰好让整座大殿里的人都能听见。

“要我说,三妹这样心急,未免不懂道理了。”

是赫连姣。

她的脸色在灯火底下,倒不如往日瞧着苍白,只是人仍是懒懒的没有精神,即便是坐在温暖的大殿中,仍然裹着一身大氅,下巴都快缩进里面。

像是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躲在树丛后面,阴森森地看人。

崔冉一下就咬住了唇角,身子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赫连姝飞快地向他靠拢了一步,两人的身子已经紧紧相依靠,她将手藏在下面,在众人不留意处,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指在他掌心轻轻摩挲,像是无声安抚,他才能够渐渐地回神。

哪怕他恨她入骨,却不能在此时自乱阵脚。

“三妹心里对他喜欢得紧,在座的诸位大约也无人不知了,当初在金殿上,我却是个眼盲心瞎的,还险些为此争出误会来。”

对面脸上浮着两分笑,眼底却凉。

“只是,今夜是母亲的寿宴,母亲近来身体也欠佳,咱们做女儿的,总也得有几分孝心,顾一顾场合。哪怕心里再急切,也不能给母亲添了烦心。你说是不是?”

赫连姝的脸色便难看得很。

“大姐说话自然是有道理的,只是也不必太过多虑,我以为趁着年轻体健,早些娶夫生子,也能让母亲心里高兴。我瞧着母亲也并不觉得烦心。”

她冷冷盯着对方,道:“倒是大姐,身子向来也不好,是该于男人上节制一些,好好保养。”

她与赫连姣虽然向来不睦,从前倒也不曾这样句句交锋。眼前这样,显然是为了替崔冉出气了。

对面眉目一挑,还未反唇相讥,上座的大可汗却忽地爆发出一阵咳声。

“母亲!”二人同时急转身。

大小两位阏氏也赶忙靠近前去,一左一右,替她抚胸拍背,端茶倒水,形容俱是焦急。

而其余的君侍,不得近前,只能在一旁忧心看着,殿中诸大臣亦是惶恐。

这位刚到天命之年的君王,咳得声嘶力竭,身子随着咳声震颤,脸上松弛的皮肉也跟着一齐发抖,挤出比平日里更深的皱纹来。

这一晃神的工夫,崔冉觉得,她看起来比实际的年龄要老了,像是已近垂暮的猛兽,外观仍然凶悍,但偶然露出的一个破绽却已暴露老态。

她直咳了半晌,才渐渐平息下来,就着身旁人的手喝了一口水,抬起略微浑浊的眼睛向下面看。

赫连姝的身子一动,像是要请罪的模样,崔冉的动作却比她快,未及她反应,就抢先跪在了地上。

“奴有罪,请大可汗责罚。”

“你,咳咳,你有什么罪?”上面的人沉沉望着他。

“大可汗身体微恙,奴却还惹得大可汗动气,自然是罪过。”

那人又灌了两口茶,像是强压了咳意,将他看了几眼,忽地笑了一下。

“我的身体,与你一个微贱的男人倒还没什么关系。”她淡淡道,“既然你自己站出来了,你想做我女儿的王夫吗?”

“不,奴不想。”

他话音刚落,就瞥见身旁的赫连姝身形一晃,像是极难以置信一般。

他硬生生地咬牙挺住了,脸上平静如水,不露分毫。

“哦?”

大可汗向前倾了倾身子,好像头一回认真注视他。

“为什么?”

“因为奴乃是亡国之人,能得妻主不弃,照拂良多,已经极为感激。但以奴的身份,绝不配居于王夫之位,也从不敢肖想。”

他端正跪在地上,说这话时,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他能猜到,赫连姝之所以有这般考量,非要在出征之前替他讨一个名分回来,无非是怕她远征在外,他独自留在白龙城里,只有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侍的名头,万一有什么事冲着他来,他没有招架之力。

而他若是王夫,便是她明媒正娶的夫郎,是入了宗庙族谱的,任凭谁要动他,也要有极确凿的证据才行。

可是,她不知道,大可汗心里已经属意她为储君。

北凉的皇女或许可以娶陈国俘虏为王夫,但是一个亡了国的皇子,却绝不可能坐上大阏氏的位置。

被北凉铁骑踩在脚下的异国血脉,可以汇入王室血统,却不能够是正宫嫡出。

所以她的请求,从一开始,就是绝不可能为大可汗所答允的。

在大可汗的寿宴上,非要闹到母女僵持,强硬回绝,也十分的不体面,因而大可汗才不急于否定,而是一直拿话迂回。瞧她方才情绪稍一波动,就咳得厉害的模样,想来她的病实际已经颇重了,恐怕也是气力不济。

为今之计,不过是需要一个懂事乖巧的人,成全她们母女间的体面而已。

而他,应当是那个人。

“你当真这样想?”大可汗坐在上首,微微眯起眼打量他。

“是,奴不敢花言巧语。”

崔冉仰着头,恰逢一旁的小阏氏将目光投过来。二人对视的片刻,对方脸色颇为犹疑,好像既诧异,又警惕,暗中揣度着他这话里能有几分真心。

大可汗又将他看了几眼,才吐了一口气,脸上挂起笑意。

“好,此事就往后再商议吧,今夜先不提。”

她递了个眼神给一旁宫人,“传歌舞。”

舞伎和乐伶鱼贯而入,都是十来岁的年轻男子,生得貌美,且身段姣好,在这乍暖还寒的时节里,身上穿的都是轻软纱衣,欲迷人眼。

一时之间,殿中歌舞声起,倒是将方才的暗流涌动给掩了下去,仿佛仍是一片升平。

崔冉被赫连姝拉着站起来,坐回席间,坐下时,忍不住抬手扶了扶心口。

“怎么了?”身边人眉头一皱,低声问。

“没事。”他兀自平复了一下气息,将那股不适压下去,“大约是跪久了,一下起来得快了些,不要紧。”

他心里并不以为怪。

这些日子以来,他为了崔宜的死,日夜悲伤,不但人飞快地消瘦下来,精神也很是不济,渐渐地时有乏力头晕的症状,鹦哥儿为此唉声叹气的,总劝他要以活人的身子为重。道理他都明白,但也是无用。

撑到这会儿,身上有些不舒服也是十分正常的,坐下歇一会儿也就是了。

赫连姝牵着他的手紧了一紧,将他面前的酒杯挪开,换了一杯热茶递过来。

“你忍一忍,一会儿酒过三巡,我想个由头带你早些回去。”

他顿觉不好意思,道:“不用,今日是大可汗的寿宴,你是她的女儿,提前离席,没的扫她的兴。”

就听她无奈地低笑了一声,“你安心歇着,别操这个闲心。”

说话间,那头已经是觥筹交错,君臣共欢了。

说笑了一会儿,就见赫连姗立起身来,冲上面一拱手,“母亲,女儿为了您的寿辰,准备了一件贺礼,不知可否此刻呈上?”

大可汗击了击掌,叫停了歌舞,脸上带着三分醉意。

“哦,是什么?”

“回母亲的话,是北方荒原上的金雕。”

“你竟能找来此物?”

面对大可汗显而易见的感兴趣,赫连姗面带笑容,不疾不徐道:“从前与母亲一起打猎时,听您说起过好几次,听闻北方的金雕能通人性,能助主人游猎,既威猛,且忠诚。只是这东西对周遭的环境要求颇高,懂得驯养的人又少,因此在白龙城里寻不到。”

她道:“女儿一直暗中留心着,前不久也是机缘巧合,辗转从猎人手里得到了两只,驯养得很好,又威严漂亮。就想着,恰好来得及献与母亲,做您大寿的贺礼。”

一席话,说得席间众人都不由赞叹。

这个道:“二殿下当真是有心了,咱们过去只是听说,还从没有亲眼见过呢。”

那个道:“能有女孝顺如此,大可汗的福气好啊。”

恭维追捧,一片祥和。

大可汗也很是高兴,立刻就道:“那便呈上来,正好,让大家都一块儿见识见识。”

于是便由管事,就是他们方才在路上遇见的,领着几名小宫女,将鸟笼抬上来。

金雕体型硕大,连着笼子十分沉重,几人小心翼翼地抬,一进门,便将众人的目光都给吸引了。

一时之间,赞叹声,议论声,不绝于耳。即便是平日里稳重的老臣,也忍不住拿手指指点点,都对这难得一见的珍奇鸟类极为好奇。

就见大可汗挪了挪身子,欲站起来,口中道:“让我来好好瞧一瞧。”

刚要起身,就被大阏氏劝住了。

他小心扶着她手臂,温声道:“您近日身子也乏,何须劳动。要是想细看,大可以让下人将鸟笼送到跟前,您坐着看就是了。”

大约也是担心她身体抱恙,方才稍一动气就咳得那样厉害,此刻饮了酒,要是再逞强行动,恐怕生出个好歹。

“你说的也有理。”大可汗倒也不坚持,“那便送上来。”

那管事领命,先磕了个头,才殷勤道:“金雕这种鸟,是雌鸟更大更威风,奴婢这就送上来让您观赏。只是这鸟虽然驯养得法,终究是猛禽,要是各位君侍害怕的话,此刻便可以往旁边避一避。”

她这话说得很是妥帖,近旁的后宫男子,连同大小阏氏,都起身向后让开,以免在人前受惊失了仪态。

鸟笼被谨慎地送到大可汗跟前,笼子颇高,甚至将她的脸也遮去大半。

只听她夸赞:“百闻不如一见,都说北方的金雕最是威武漂亮,日出的时候如神鸟一样,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她扭头向赫连姗道:“老二,你这回办得很是漂亮。”

赫连姗连忙谦逊谢恩不提。

就见大可汗兴致勃勃,自己将袖子往上卷了几分,问:“你这鸟果真驯得好,此刻能放出来试试吗?”

管事的赶紧答道:“能,能。您放心,这金雕从前在猎人手上,就驯得很通人性,来到白龙城后,二殿下更是多番提点奴婢们,不但要悉心照管,且一定要调养得温驯亲人,绝不会撒野的。”

崔冉闻言,不由得扭头与赫连姝对视了一眼。

据他所知,此话可不全对。

就在不久前,在宫道上偶遇的时候,这管事也同样对他们说来着,可是那金雕一站到他的手臂上,就忽地起了脾气,用羽翼扇了他一头一脸。

虽然并不曾真的受伤,放到大可汗身上,却是大事。

赫连姝只向他摇了摇头。

这毕竟是赫连姗送上的贺礼,他们贸然提醒什么,都不合适,都是在人前给她难堪。

他只能在心里道,当时管事与他说,这鸟向来脾气好,想来只是一路颠簸,有些不耐烦,才偶尔失了控。或许此话也是真。何况当时冲撞他的是雄鸟,眼下呈到大可汗面前的是雌鸟,不一定就那样不巧,会将此事重演。

他们交换眼神的当口,就听小阏氏远远地劝道:“这金雕看着颇有些吓人,大可汗还是小心为上。要不然,就叫它待在笼子里给您瞧就是了,别让它出来。”

大可汗摇头大笑,并听不进去。

“你们这些男人,怕东怕西的,也就算了,我是什么人,也能同你们一样吗?”她挥着手道,“你们要怕,就往后站些。来,将鸟放出来,让它看看,它在天上再怎么威风,到了我的面前也要臣服。”

管事赔着笑,连声恭维,将那金雕放出了笼。

它倒被驯得很懂事,见着人伸出胳膊,就知道自己往上站,昂首挺胸,神采奕奕。

大可汗忍不住哈哈大笑,夸赞道:“果然不错。”

话音刚落,却见那金雕忽地举起双翼来,照着她的面门,振翅就扑。

只听得她喊了一声,一旁的君侍们尖叫成一片,人人手忙脚乱,既想抢上前去,又十分不敢,只瞧着那金雕发憷。慌乱之间,小阏氏劈手夺过一杯酒,不管不顾地连着杯子砸过去,试图将它赶走。它也只作未觉,双翼如铁,虎虎生风。

殿中乱作一团,叫嚷声不休,许多臣子离席而出,欲上前护驾。有殿前侍卫拔出佩刀,冲上前来挥舞,那金雕才算是被吓退,从大可汗身上跳到桌上,抖抖翅膀收了起来。

那管事这才有了机会,扑上前去将它捉住,塞回笼子里,一叠声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你是该死!”小阏氏横眉怒目。

大阏氏急急赶到大可汗身边,道:“您怎么样,可有让那畜生伤着?”

大可汗却已经连声呛咳,说不出话来。

不过短短片刻的工夫,崔冉哪怕离得远,也能瞧见她的脸色由涨红转为发紫,双目圆睁,几乎要落出来,额角青筋根根暴起。她的手痉挛如同鸟爪,抓住身边人的衣袖,仰头似乎想要说什么,喉中咯咯有声。

但最终,她一个字也没能够说出来,只砰然一声,摔倒在面前的桌上,头脸甚至埋进了菜肴的汤水里,一动不动。

崔冉与赫连姝同时霍然起身,惊愕不能言。

四周惊叫声一片,人人忙乱奔走,杯盘倾倒,不计其数,比集市还要杂乱无章。

只见一众后宫男子哭喊着扑上前去,有够得到的,摇晃着她全无生气的身躯,有够不着的,跪在地上,脸色煞白。

终是大阏氏勉强将她扶起来,伸出手去在她鼻下探了探,一下趔趄着退开去,颤着声音道:“大可汗没有气息了。”

第74章 74 .琉璃今明(五) 勇敢的冉冉。(二合一……

医官来得很快, 是让宫中禁卫连拖带拽地领过来的。

殿中一片死寂,片刻前的惊慌奔走已经停歇了,人人脸色苍白, 跪倒在地。只有大小阏氏作为在场仅存的主事者, 作为大可汗身边最亲近的人, 还陪侍在她的左右, 替这已经不省人事的君王解开衣襟,扇风擦脸。

但明眼人都能瞧得见, 她的脸色已经由紫涨,转为青白,不过这一刻来钟的工夫,就失了血色, 透出灰败来。

那是活人脸上不能有的气息。

崔冉与赫连姝也一同跪着,他看得见身边的人双手握拳,微微发抖, 眼眶泛着红, 却也无法出言安慰她,只能在她手上轻拍了拍, 以期能给她少许暖意。

但他自己的心底里, 却同样也是冰凉一片。

他本以为,不论立储之事如何暗流涌动,总归不急于一时,他还有时日能想方设法, 慢慢地提醒她留心。却不料,事情竟撞在了今夜。

大可汗一死,恐怕腥风血雨必起。

为首的医官是个花白头发的老婆子,她进殿的时候, 膝骨就快软了,被禁卫架到御座前,去探那人的脉搏。

“还磨磨蹭蹭的。”小阏氏在旁边急得要拉扯她,“是该施针,还是该用药,你倒是快些啊,要你还有什么用。”

大阏氏用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却也忧心道:“如今怎么样了,医官须得给个主意。”

那老婆子在大可汗的腕上和颈间探了半晌,又哆嗦着手,翻开她的眼皮来看,才回过头来,浑身筛糠似的,一头磕在地上。

“究竟是如何了?”

“请,请恕下官无能,大可汗已经归天了。”

只一句,殿中忽地极静,像是连空气都凝固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可怖的哀哭。

“胡说!”小阏氏一下扑上去,像是要扇她的耳光,“本宫让你在这里说些鬼话!”

吓得那老婆子瘫在地上,既不敢躲,也是腿软得起不来身,只能忙不迭地叩头。

“小阏氏恕罪,下官不敢扯谎,再借下官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实在是,实在是大可汗的身子,已经僵了……”

寿宴变丧宴。

两旁大红的蜡烛还点得高高的,殿中却是哭声震天,众人像是争先恐后一般,扯着嗓子哭嚎,将头磕得砰砰作响。更甚者,哪怕入宫时身上不能佩刀,已经有人拿起桌上割肉的小刀,割耳伤面,以她们北凉人的习俗,为君王的崩逝致哀。

一时之间,哭嚎喧天,血流披面,显得这大殿如同阎罗殿一般。

正纷乱间,那边的赫连姣忽地一头栽倒在地上,又惊起一重忙乱。

只听有人吩咐:“大殿下的身子向来不好,此刻悲痛交集,自然是挺不住的,快扶到偏殿去歇息。”

于是又有人忙忙地照做。

一片混乱之中,终究是大阏氏清了清嗓子,扬声向众人道:“大可汗骤然归天,本宫亦恨不能追随而去。但事出突然,恐有蹊跷,应当即刻查明真相,才能慰藉大可汗在天之灵。”

此话一出,殿中的哭声都止了一止,渐渐响起议论声来。

不错,大可汗向来体魄强健,武功过人,哪怕是近来身体微恙,也不至于让一只鸟扑了两下,就猝然归西。

这其中,必定有个缘故。

在几名老臣“誓要给朝野上下一个交代”的呼声中,那早已瘫软在地上的医官,又被揪起来,重新跪到大可汗的尸身面前。

虽然赫连姝曾说,北凉的医术不高,就连宫中的医官也不如何可靠,崔冉瞧着,她倒还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她仔仔细细地查验了一番,就道:“是毒。”

话音一落,满殿皆惊。

“荒唐,毒从哪里来?”小阏氏拍案怒道。

她想了想,便道:“下官想看看那只金雕。”

已经归笼的金雕,被再度放出来,由那管事死死按着,让医官察看。只见医官皱着眉,在它的羽翼下翻来覆去地找,最后才点点头,回过身来禀报。

“毒下在金雕的翅膀底下,是粉末状,那金雕振翅扑人的时候,便都让人给呛进肺里了。此刻毒粉多半已经无踪,是从翅根的绒羽上面,才能找到一星半点。”

她肃着脸道:“下毒之人,极为缜密,其心可诛。”

如同水入沸油,大殿里顿时炸了锅,惊疑者有之,咒骂者更有之。

小阏氏嘶声喊道:“是什么人做的?本宫定要她千刀万剐!”

崔冉看了一眼身边的人。赫连姝脸色惨白僵硬,仍沉浸在丧母之痛中,不能言语,更不能够留意到他满含忧虑的目光。

他只能将话咽回去,任凭心头压得发沉。

不对,事情是冲着他们来的。

他心乱如麻,还没来得及理出头绪,就听大阏氏沉声道:“老二,给本宫跪下。”

赫连姗哭得双眼通红,端正跪到跟前,并不敢有半分异议。

“这金雕,是你献上来的,你作何解释?”

面对眼前人的诘问,她泪流满面,郑重磕了一个头。

“鸟羽上的毒为何而来,女儿实在不知,不敢说谎。但此祸皆因两只金雕而起,女儿亦不敢辞其咎。”她道,“今日原是母亲的寿宴,却因我献的贺礼,成此惨剧,我万死也是应当。”

满殿注视中,大阏氏长叹一声,清泪两行。

“本宫是个深宫男子,这毒究竟是不是出自你手,与你有多少干系,本宫不能辨,也不敢辨。”他恨声道,“但你要明白,你虽是本宫亲生的女儿,酿出此祸,本宫却也绝不能饶你。”

“女儿明白。请父亲将我投入宗正寺,削我王爵,将我治罪,女儿断无二话。”

“你既然自己也甘愿受发落,”前方的人挥挥手,“来人。”

正待禁卫上前带她,一旁却有大臣出声求情,伏跪在地上,膝行上前。

“大阏氏且慢。此事虽因二殿下的贺礼而起,二殿下平日里却向来忠孝,绝非能行此举之人。依臣看,此间必有蹊跷。”

“是啊,即便您为了主持公道,忍心发落自己的亲生女儿,却也不好平白将二殿下拉去责罚。何况眼下大可汗已逝,这个节骨眼上,朝中正是用人之际,要是无端失了一位亲王,无疑于朝纲稳定不利啊。”

上面的人面对一众大臣劝谏,却也显得有些犹豫。

“本宫一介男子,于这些大事上却也不懂得许多。”他交握着双手来回踱步,“那众卿以为,应当如何?”

几名大臣相互看看,有一名瞧着年纪最长的,出来道:“臣敢担保,二殿下绝不会做出弑母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来,但旁人却不一定。这两只金雕自从来到白龙城,就是由专人照管,二殿下反而并不如何接触。臣以为,将这管事严加拷问,不定能问出些什么。”

听她这样一说,那早已知道大祸临头的管事,越发哭天抢地了。

“求大阏氏开恩,奴婢就是一个驯鸟的,并不知道什么下毒,也绝没有这样的胆子。还请您明鉴呐。”

“你此刻同本宫说,却也无用。”上面的人悲痛道,“带下去审吧。”

这管事想必是知道,一旦带下去用刑,必定是连人模样也没有了,还不如即刻杀头来得痛快,连忙扑倒在地上,求饶不迭,一时间场面极乱。

旁边就有大臣斥道:“你要是不想受刑,就好好想想,这金雕有没有被可疑的人碰过。事无巨细,你且先拣你知道的说。”

她半张着嘴,苦思冥想,“这两只金雕一向是由奴婢,带着底下的宫女一起养着,因为它既是要献与大可汗的寿礼,又有些凶猛,平日里都独门独院地饲养,并没有外人能够碰到。直到今日入宫,才装上车送来……”

崔冉听着,手心里便渐渐地沁出汗来。

他此刻知道,要面对的是什么了。

是他大意了。

果然,就听那管事迟疑了片刻,忽地恍然大悟。

“要说有人碰过,那便是在宫道上,三殿下和王夫将鸟取出来,赏玩过一回。”她神色极是为难,声音渐低下去,“可是,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崔冉心里陡然一冷,眩晕与恶心同时袭来,击得他险些栽倒在地,还是用手撑了一下,才勉强稳住了。

一旁的小阏氏狠狠一愣,即刻拍案而起,“你信不信本宫撕了你的嘴!这与老三有什么干系,又哪里来的王夫!”

还是大阏氏将他快要戳到那人鼻尖上的手拦下来。

“弟弟不要心急,下人的信口胡言,哪里能全信的。咱们只不过是问问话,齐心将这幕后主使给找出来罢了。”

却已经拦不住殿中窃窃私语,一浪接着一浪。

小阏氏愤愤地将他的手一甩,也顾不上将两宫不和公之于众了,却也没有话可驳。

有对方险些将赫连姗送进宗正寺的大义灭亲在先,他再如何辩驳,都显得护短,反叫人起疑。

倒是赫连姝,这会儿已经从目睹大可汗暴死的悲伤中清醒过来,她拉过崔冉的手,搀他起身,且低声道了一句“小心”,才牵着他,从容不迫地走到殿前。

“你这话,敢确准吗?”她盯着地上跪着的人问。

她脾气冷酷,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威名,是北凉上下都知道的,此刻板着脸往跟前一站,身上颇有杀气,令那管事忍不住瑟瑟发抖。

“奴婢,奴婢没有说谎呀。”她说着,竟扭头去看赫连姗。

被大阏氏一句话给喝了回来。

“你是否说谎,其中又有没有隐情,有本宫和诸位大臣在,自然会公平决断。你只管如实说来,不许欺瞒。”

她肩头发着抖,俯首道:“是,奴婢所说句句属实,实情就是如此。”

崔冉的目光在这几人之间扫视了一趟,就大抵明白了此间关窍。

为什么他们在小巷里说话,耽搁了那么些时候,一早就该进了宫的运送金雕的队伍,却仍能与他们在半途上相遇。

为什么赫连姗说要亲自接应,却又借故离开。

为什么好端端的走着路,那名小宫女会不长眼睛似的偏撞到他身上。

没有什么意外,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直冲着他们来的。事情里的每一环,都是为了将毒杀大可汗的罪名安到他们的头上。

是他们大意,落入圈套了。

赫连姝是个直脾气,当即就怒骂那管事:“混账东西,分明是你手底下的人没长眼睛,冲撞了本王,为了赔礼讨好,才将那破鸟拿出来让本王观赏,本王是好意,领你们一个情面。没想到却在这里血口喷人,颠倒黑白。”

说着,手就习惯性地往腰上按。

那是她平日里佩刀的地方,寒光过处,人人畏惧,崔冉亲眼看着她杀人也不是一两回了。然而因为进宫不可持械的规矩,此刻却摸了个空。

她气越发不顺,也无可奈何,只抬脚向那管事踢去。

那人三魂都吓掉了两魂半,一个劲儿地往前爬,抱住大阏氏的衣摆,不要命似的喊:“求大阏氏救救奴婢。”

大阏氏轻踢了两下,也没能甩开她,脸色便十分的不好看,只强忍着。

“大可汗尸骨未寒,成何体统。”他冷脸道,面向赫连姝,“老三,本宫身为嫡父,往日里不曾责你,但你在你母亲尸身跟前,是否应当稍加克制?”

赫连姝嘴角绷得极紧,到底不得不低头,“女儿失态,请父亲责罚。”

对面这才长叹一声,“本宫哪里想责罚你,但兹事体大,不敢不谨慎。”

崔冉望着那张雍容华贵的脸,心底忽地觉得十分荒唐。

正像他先前猜想的那样,大可汗偏宠赫连姝,从要她去城北练兵一事起,就初露端倪,当时恐怕已经引来赫连姗的戒心。

其后,她与他一起为陈茵所骗,设法替陈国的皇太女脱罪,按理说应当大大地触了逆鳞,只该受罚,大可汗却反而将出征的一应准备事务,都交给了她经手。明面上的说法是将功补过,实际却是给予了极大的机会历练。其实际职权,位同东宫。

那时候,连他一个局外人,从她的只言片语中都有所察觉,赫连姗和大阏氏身为局中逐鹿者,想必就更看得明白。

再往后,又是将她任命为出征西齐的元帅,而让赫连姗领兵在后支援。这里面,大可汗动的是什么心思,已经昭然若揭了。

除了她粗枝大叶,一心只管军务,旁人想必都看清了局势。

赫连姗与大阏氏心里不平,有所动作,是他能够想到的。

但他总以为,不会是今日。

再给他一万次机会他也想不到,他们父女竟会在大可汗的寿宴上,亲手弑君,栽赃嫁祸。

他望着那张仿佛写满痛心的脸,几乎苦笑出声来。

赫连姝还同他说,让他不要胡乱猜忌她的姐妹,她们北凉人行事磊落,没有陈国人那么多勾心斗角的祸事。

走到今天,反倒是她们的凶狠无情,他学不来。

“老三,”大阏氏缓和了声音道,“本宫并不相信是你做的。但既然这管事的证言如此,为公正计,还是要将你送进宗正寺按例询问,假如果然无事,过几日也便出来了。”

赫连姝傲然与他对视,目光由惊愕转冷,“我这一步踏进去,还能出得来吗?”

底下却有大臣殷殷在劝:“这也是为了将凶手查清,使大可汗得以安息。还请三殿下不要冲动,顾全大局。”

“是啊,三殿下不要意气用事。方才二殿下也险些被送进宗正寺,只要行得端坐得正,果然没有嫌疑,宗正寺也不敢冤枉皇女。”

崔冉听着她们一唱一和,只觉得可笑至极。

他太知道宫廷里的那些手段了。只要进了宗正寺,自然有百八十种方法,将罪名替你安得服服帖帖的。实情如何,证据多少,无非都凭尊位者的一句话。

又或者,根本就不需要真的将赫连姝治罪。一个进过宗正寺的皇女,从舆论上就已经失去争夺皇位的机会了。

不过,鉴于她在军中深得人心,脾气又刚硬,他还是倾向于,对方会选择尽快将她料理了,以免夜长梦多。

“且慢。”他忽地出声,“就算要送宗正寺,也得是我去。”

“你?”

连大阏氏也不由一怔,赫连姝就更是惊怒交加。

“你疯了吗?”她将他的手用力一拽,沉声道。

他一眼也不看她,神色平静坦荡。

“管事的证词,还有疏漏之处。我是与妻主一同观赏过金雕不错,但妻主却从头至尾没有与它相触,它只在我的手臂上停留过。如若不信,我的外衣曾被鸟爪划破,可以为证。”

他说着,将自己的手臂一抬,外衣上的破口便明明白白地展现在人前。

他望着面前的大阏氏,微微一笑,“不论是我或妻主,都从未做过弑君一事,对毒是从何来,也一无所知。但如果一定要有人进宗正寺,那必然只能是我。”

其实走到这一步,许多事情都可以想得明白了。

为什么那金雕站到手上,就突然扑人?是因为它原本就是被训练成那样的。它所接受的一切训练,都是为了能在今夜精准地毒杀大可汗。

为什么小宫女不过冲撞了他一下,管事就要盛情相邀,请他们观看金雕赔罪?那是为了生造他们接触的机会,给他们安上罪名。

为什么赫连姝并未如何发怒,队伍里的几名小宫女就吓得厉害,眼泪汪汪?是因为她们知道,无论今天的事成与不成,她们都要死,没有转圜的余地。

其实要往细里论,破绽仍有很多,例如他当时接触的是体型较小的雄鸟,被捧到大可汗面前的,却是更高大威猛的雌鸟。此中细节,根本说不通。

但这些事已经无人可以对证了,对方有心诬陷,两边各执一词,辩不出个公允。

只有他衣裳上的破口骗不了人,可以将赫连姝摘出去,助她脱身。

他只是没有想到,大可汗原本已经身患重病,时日不会太多,赫连姗父女俩却不愿等到她病逝时再设局篡位,而是非要在今夜动手将她毒杀。

人心之狠毒,竟至于此。

“你在胡说些什么?”赫连姝一把拉住他,怒不可遏,“谁要你在这里逞强!”

崔冉知道,她绝不会让他替她涉险。

但是,他只是一介弱男子,且身份尴尬,即便他能将局势分析得头头是道,能做的却也十分有限。而她不同,只有将她暂时保全,才能博得一线反击的机会。

他一转头,将目光投向小阏氏,定定地望着他,半分也不偏移。

小阏氏的眉心跳了一下,立刻昂首便道:“凶手是不是你,本宫不能断定,但要说有嫌疑,还有谁能比一个亡国的皇子更想刺杀大可汗呢?”

他转头便喝:“来人,将他拉下去,关起来等候审问。”

“弟弟,”大阏氏忍不住道,“那三皇女就……”

“眼下明摆着有嫌疑更大的人,却也没有非得即刻把老三送进宗正寺的道理。”他冷然道,“要是审他问不出什么,或者是,问出与老三有所牵扯,那自然该将她一同送进去审问,本宫绝不是不明是非的人。但是,人终究是跑不掉的,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他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哥哥,你未免太心急了。”

大阏氏在满殿百官的仰视中,神色微微变换几番,终究是软下声音,“本宫没有这样说。”

说罢,转头向禁卫道:“带走。”

“本王看看谁敢!”赫连姝勃然大怒,一把扯住崔冉的手臂,瞪得他身后的禁卫都不敢轻举妄动。

“你放手吧。”他低声道。

她哪里肯听,紧紧地抓着他,手上半分没有保留,全不顾握得他手臂生疼。她看他的眼神,极痛心,且不解。

“你要疯,回府跟本王疯去。”她咬牙切齿道。

他望着她,轻轻笑了一笑,忽地一用力,在身后禁卫的拉扯下,硬生生从她手中挣开。

他被押走时,回头看了一眼,面对她的满目震惊,只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信我。”

第75章 75 .琉璃今明(六) 假死之计。(二合一)……

宗正寺, 原本是皇室宗亲犯错后,进行关押讯问的地方。

因为出入此间的人身份高贵,哪怕是沦为囚徒, 也不能够怠慢, 因而并不如寻常刑狱一般阴暗可怖, 而是屋子开阔, 甚为整洁。

且因为常年少人关押的缘故,没有他想象中的血污脏臭, 遍地哀哭,反倒是个极清静的所在。

小吏将他领进屋子的时候道:“你就在这里待着吧,不要吵嚷,不要试图出来, 有什么需要就叫我们,我们就在外头。”

崔冉抬眼看了看,屋子洁净, 有桌有床, 除了暗室无窗,以及门上多加了一道栅栏之外, 与寻常的房间也没有什么不同了。

“你们不审问我吗?”他疑道。

那人就笑了一笑, “你牵涉的事啊,可不是我们说了能算的,谁敢审你呀。小阏氏派人交待过了,得由上面来人提审才行。”

她往外瞧了瞧天色, “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今夜恐怕是过不来了,你就躺下睡吧。要是需要提审,我们会来传你的。”

他点点头, 道:“多谢。”

那两名小吏就锁上门出去,他听见她们在外头叹气道:“要变天喽,哪还有人顾得上咱们这地方。”

“可不是吗。你还别说,里面那位有些来路,一个男人,真敢犯下那么大的事?”

“咳,咱们这里来的人,谁说得准呢。别议论,耳朵一捂,跟咱们都没关系。”

她们絮絮说着话走远了,回她们自己的值房里休息,只余崔冉在屋子里发呆。

他慢慢地转了一圈,在床边坐下来。床上铺的竟然还是新的被褥,虽然不如王府里的舒适,但也称得上是很不错了。

他心里就道,果然是关押宗亲贵人的地方,牢房也不像个牢房的样子,一应吃穿用度,比外面的平民百姓家还要好得多呢。

这样的地方,他不过是赫连姝的一个小侍,也能关进来,倒还是沾了她的光。

如此想着,就不由得笑了一笑。

睡是断然睡不着的,他只和衣靠在床头,静静地梳理今天的事。

此刻想来,颇为懊悔,要是他的戒心能更强一些,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认为赫连姗值得提防,不去碰那两只金雕就好了。

再或者,要是他的胆量再大一点,哪怕冒着惹赫连姝生气的风险,也同她讲明利害,讲清他心里的猜疑就好了。

只是事到如今,也只能是空想。

也不知道赫连姝此刻在外面,面对的是何种情境。她必然是既愤怒,且心急,也极忧心他在狱中的处境吧。

要是还有再见的机会,以她的性子,恐怕是要同他大发脾气,狠狠地罚他的。

他牵了牵唇角,将床上的一个枕头抱在胸前,好像这样便能获得少许安慰一样,极轻声道:“你可要争气些,别输给二皇女了。”

这一夜,他无法入眠,外面的看守也同样不能。

牢房中没有更漏,他也不知道呆坐到了什么时辰,或许是这一日的惊惧交加,添上疲累,到此刻终于有些顶不住,他觉得胃里难受得很,明明宴席上并没有吃什么东西,却有些恶心反胃。

心里便苦笑道,果然这阵子身子是越来越没有用了。

他犹豫着,是否该向看守讨一壶热水,缓慢挪到门边的时候,却正听见她们在外面闲谈。

“听说宫里闹得可吓人了,二殿下和三殿下相争不下,大臣们也陪在那里,分成两派,各执一词,到现在还没争出个结果来。”

“你是哪里听来的?”

“刚才有几个大臣,打门口路过,我闲着打听了一耳朵。说是时候实在太晚了,都四更天了,就让这些品级不高,说不上什么话的大臣都散了回家去,三品以上的大员可都还留在宫里呢,怕是再争一日夜也争不出什么来。”

“哎呦,可有得好乱喽。不过光是争吗?我的意思是,你看啊,二殿下和三殿下手上都是有兵的,这会儿就该……”

“嗐,还不是为了一个体面吗。闹到姐妹残杀的地步,怎么说也不好听不是?”

“倒也是这么个理儿。不过咱们凉国人,该成大事的时候,不该学男人一样畏首畏尾的。这可是皇位摆在跟前啊,也能忍得下来?”

“我听说,是三殿下更沉得住气些,几回眼看着要谈不成了,又硬生生给忍了下来。”

“三殿下?你没听错?以她的脾气,不该啊。”

“你没瞧见她的男人关在咱们这儿吗?”

“嗬,还真是。那话怎么说的来着,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崔冉听着她们议论,只觉得心头既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来,却又有一处被戳得酸软,目光忍不住柔了一柔。

他明白,赫连姝顾虑着他。

但是在此刻,他反而成了她的软肋,使她无法不管不顾地去搏杀。

这当口,却听见外面的议论声戛然而止,两名小吏慌慌张张的,改了一个恭敬的语调:“小人参见四殿下。”

“起来吧。”一个年轻的声音答。

崔冉在屋里听着,不由一怔。

赫连媖?她来这里做什么?究竟是赫连姝已经胜券在握了,还是……

就听外面小吏也怀着小心问:“您深更半夜的,从宫里过来,不知是有什么吩咐?可是要将这牢房里的人提出来审问?”

“不急,本王先进去和她说几句话。”她道,“不知两位能不能行个方便。”

皇女开口,哪能不从,何况这宗正寺本也不是不见天日的大牢,皇家宗亲之间,私底下要见一见人,说几句小话,都是司空见惯的。

两名小吏立刻连声答应,将她往里面请。

钥匙叮当响了几声,门便被打开了,果然见是赫连媖站在门外,身后还跟着两名随从,都穿着斗篷,戴着兜帽,像是一个刻意不引人注目,从宫里赶出来的模样。

小吏很有眼色,拉开了门,便道:“小的们该到外头去巡逻了,殿下请便。”

话说完,就立刻退得连影子都不见了。

崔冉到此刻,才敢流露出焦急之色,上前两步,问:“赫连姝怎么样了?她还好吗?”

赫连媖的眼睛底下,也因为彻夜未眠而隐隐透着青色。他猜测,是因为她在诸皇女中年纪最轻,向来是个不争不抢,置身事外的,因而在这风云突变的当口,她倒得以出宫,并不被过多地防备。

她只笑了一下,道:“姐姐还在宫里,眼下还没事。”

这样说着,却并不踏足进来,反倒是将身子向一旁让了让,令她身后的两名随从好越过她进来。

崔冉还未待问她这是何意,却听其中一顶兜帽下面,传来一个凉凉的声音:“你要是再耽搁一阵,就保不齐了。”

声音熟悉,令他一下愣在原地。

“我到外面守着,”赫连媖道,“你们说吧。”

她转身离开,掩上门,眼前两人将头上的兜帽褪下来。

见到小阏氏时,他并不十分诧异,是因为方才已经从声音里听出了端倪,但瞧见陆雨眠的脸也从兜帽底下露出来,他仍忍不住吃了一惊。

“你们怎么来了?”

此刻说话,已经顾不上在宫里的严谨恭敬。

小阏氏瞥了他一眼,瞧着仍是对他有气的,冷着脸道:“要不是为了本宫的女儿,本宫就是死了,也不会来管你。”

还是一旁的陆雨眠好言解释:“此刻天已经晚了,彻夜相争,也争不出什么来,小阏氏假托精神不济,劝众人都留在宫中歇息,一切等明日再议。我们是趁着今夜忙乱,乔装改扮了,扮作四殿下的随从出来的,但也耽搁不了太久,须得速战速决。”

崔冉瞧着他,心里颇有唏嘘。

他上回入宫的时候,见陆雨眠随侍在小阏氏身边,很是受屈,在北凉的皇宫中过得并不顺心的模样,处处都要看人脸色。今日席间,亦是如此。

不料此刻,倒是他们两人一同过来寻他。

既令人稍感欣慰,同时也可见,宫中局势严峻到了何种地步。

“我需要做什么?”他道。

“死。”

干脆利落的一个字,令他不由得怔了一瞬,但很快就平复了心绪。

他望着小阏氏眼里的精光,只平静地问:“怎么死?”

对面沉默了片刻,才像是有些意外似的,干笑起来,“你的胆子是不小,和当初顶撞本宫的时候,果然是像极了。”

他只眉目从容,静等着对方发话。

如果真要他死,何须费这样大的周章,在这风雨飘摇的深夜里,专程赶来宗正寺见他。横竖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身份也低微的人,若真要杀他,便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让他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

“大可汗已死,新君尚未议定,此刻宫中的权柄都攥在大阏氏手里,即便是我,也没法与他抗衡。这会儿禁卫军都听他的令,虽然暂时按兵不动,但要是他真动了见血的念头,老三必定吃亏。”

崔冉的心即刻便悬起来。

“她手下的军队呢?”他道,“此刻即便不愿,也该早做准备了。”

面前的人就将他看了一眼。

“还不是为了你。要是没有你碍手碍脚的,本宫的女儿怎么会受制于人,耐着性子和那对父女周旋。”

他听了便更心急,只担心她为他所累,真在大阏氏和赫连姗手里受了委屈。

还是一旁的陆雨眠解释道:“你先别急,三殿下暂时无事。只是此番遭人诬陷,顶了一个谋害大可汗的嫌疑,哪怕你挺身而出,顶替了她进宗正寺,将她留在外面周旋,但你终究是她身边的人,脱不开干系。眼下,二皇女一党的大臣抓住这个把柄,责她对府中人管教无方,酿此大祸,不堪当新君大任,使得她有些为难。”

他道:“宗正寺归属皇家,如今国中无君,便是由大阏氏说了算。你进了这里,落于他手,就将三殿下给牵制住了,不敢冒进。眼下是宫中乱作一团,大阏氏还没能腾出手来对付你,我们才能匆忙赶来,要是等他想起来了,可就来不及了。再者……”

“什么?”

“三殿下与二皇女是自幼一同长起来的,过往很是融洽,让人担心,她顾念姐妹亲情,到底不愿意兵戈相见。”

崔冉的眉心微微一跳。

这话乍听起来,令人很是费解。赫连姝领兵打仗的时候,完全是另一副面孔,冷静果决,血溅三尺也从不眨眼,仿佛不该突然学男子之仁。

但是他却知道,她骨子里并非从来无情,对他是如此,对她的亲人亦是。

她很是信任赫连姗,就连他先前提醒她多加留心时,她也只不往心里去,笃定了她的二姐不会害她。

今夜风云突变,即便是她看清了眼前残酷,也未必能转圜得过来,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愿意与赫连姗走到你死我活的那一步。

只是,对面就未必这样想了。

“所以我必须死。”他重复了一遍。

小阏氏轻哼了一声,“脑子倒是不慢。”

如果他平安脱身,能让赫连姝放下牵挂,肆意施展身手。

但是如果他死,就能激她在急痛交加之下,抛开最后一点姐妹亲情,放手一搏。

他的假死,换的是她能活下来。

“既然明白了就快走。”对面寒声道,“我们不能在宫外耽搁太久。”

他懂得利害,即刻就披了外衣随他们出去。

四处静悄悄的,那两名小吏当真很懂察言观色,跑得连影子都不见了,也不知她们是不是明白,此间正在演一出金蝉脱壳之计。

“我走了,随后怎么办?”穿过长廊的时候,他低声问。

他虽诈死,却毕竟没有尸体,即便能找来人假扮,只要大阏氏过问下来,轻易就会露馅,绝无可能欺瞒过去。

身边人只道:“不用你管,本宫比你多见了这么多年的世面,自然有办法。何况,只要动起刀兵来,谁还顾得上这点细枝末节。”

他们一路急急拐出大门,就见外面虽然夜深露重,街上却并不少人烟,有不少从宫里回府的官员,或骑马或走路,三五成群。百姓也仿佛感知到了有什么变故,有胆子大的,缩手缩脚地出来探听。

人人脸上神色紧张,眼中忐忑非常。

他回头望了一眼。

宗正寺距离皇宫不远,从这里看过去,只见宫墙城楼上灯火通明,彻夜不熄。

“一会儿四殿下会带你走。”陆雨眠在他身侧轻声嘱咐。

他看着他的侧脸,想了想,终究是开口问:“今夜早些时候,在宫道上,有人向我扔石子,是……”

“是我。”陆雨眠垂着眼睛,声音压得极低,“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快些走吧。”

崔冉从他小心地飘向小阏氏的视线中,多少发现了一些端倪。

罢了,亡国之人,在敌国宫中,处处身不由己。即便是出于畏惧,隐瞒了什么,终究也无可苛责。

他只想,假若当时他能领会到那枚小石子的用意,就好了,也许如今赫连姝便能从容许多。

他们绕到宗正寺的偏门,赫连媖已经牵着马等在那里。见了他们,一扬下巴,道:“时候不多了,得赶紧。”

小阏氏走快了几步,上前替她理了理披风,对这名尚且年少的女儿道:“此事能不能成,便都在于你了。”

就在这个当口,崔冉听见身旁的人极轻声道:“九哥儿,对不起。”

他步子微微一僵,并没有扭头。

这个称呼,他只觉得几辈子没有听见过了,眼下猝然听到,反而十分陌生。

如今各人都早已不复旧时模样,但是陆雨眠今夜终究是来救他,也就够了。

他没有答话,只轻轻地摇了摇头,作为回应。

这时,就听前面的小阏氏转身道:“没有时间磨蹭了,快些上马。”

他在赫连媖的搀扶下爬上去,她立刻也翻身上来,坐在他的身后掌住缰绳。少女的双臂不如赫连姝的有力,令他一恍惚间,很想念依靠在她怀中的感觉。

崔冉坐在马上,俯视着下面的两人,忍不住道:“你们……万望小心。”

小阏氏的眉头便挑了一挑,“不用你费心,你能不牵绊本宫的女儿,就是你做得最有用的事了。”

他微微苦笑了一下,正待转回身去,却听底下忽然道:“你知道吗,本宫至今仍然很不喜欢你。”

他与那人对望着,唇角渐渐扬起来,“我知道。”

“爹爹,我该走了。”他身后的少女抖了抖缰绳,“你们回到宫中,一切小心。”

说罢,也不待多留,双腿将马肚子一夹,即刻就走。

夜风在耳边拂过,迎面扑在身上有些凉意,崔冉抬手将外衣裹紧了些,心却反而稍稍安定下来,不如片刻前紧张得仿佛走在钢索上。

便如对弈,一旦落子,就再不能回头。

赫连媖大约是生来的开朗,到了眼下这般局面,脸上也不见得有多少焦急,反倒还能嬉笑闲谈。

“哎呀,这带着自己的亲姐夫共乘一匹马,我心里倒还有些发慌呢。”她笑道,“要是让姐姐知道了,没准怎么收拾我。”

话虽如此,她却很识礼,哪怕在这样事从权宜的时候,双臂仍只是松松护在他身侧,距他的身子仍有两三寸远。

崔冉亦与她玩笑,“你是担心赫连姝和你计较呢,还是怕阿容吃醋?”

“了不得,了不得。”她在身后哈哈大笑,“不是都说你们陈国男人最是拘谨,在外面轻易不肯谈笑吗。姐夫,你让我姐给带歪了。”

说着话,也没耽误马跑得飞快。他们避开主干道,在深夜里行路很是顺利。

“我们眼下是去哪里?”他问。

“回我的王府吧。正好,你和阿容还能做个伴说话。”

他听了,思量片刻,却摇头道:“不妥。”

“怎么?”

“你虽然不在争夺皇位之列,却终究是个亲王,且是她的同胞妹妹,你的王府里出入些什么人,恐怕还是免不了让人盯着的。我的意思是,既然要死,就让我死得透一些。”

赫连媖也不含糊,只沉默了一小会儿,就道:“那我们改一改,我在外面有一处小院子,是我自己名下的,没有让宫里知道过。只是闲置得久了,可能住起来有些清苦,碍不碍事?”

他便摇头道:“这便是极好的了。”

少女应了一声,在前面的路口让马拐了个弯,忽地说:“有你在,姐姐一定很高兴。”

他微微一笑,只问她:“将我安置了后,你还有什么打算?”

赫连姝如今困在宫中,大阏氏等人绝不会允许她有躲开他们眼线的机会,要是想动兵,就只能依赖她这个同胞妹妹了。

但是军中自有军规,她一个从未接触过军务的人贸然前去,对方未必肯认。

果然,赫连媖就在身后轻叹了一口气。

“这就有些麻烦,我要先赶去军营,找到姐姐手下的将领私下商议,探她们的口风。要是能被我调用,那是最好不过,要是不能,就要另想办法,看能不能让宫人混到姐姐跟前,问她讨兵符或是手书。”

崔冉在夜风里思量了片刻。

“你去找她的副将,名叫尔朱云,此人忠义,可以托付。”

“你连姐姐军中的人都认识?”少女的笑声里透着喜悦,“姐夫,我小瞧你了。”

但转眼又道:“只是,不一定那样容易。据说早年时候,出过假传军令的大事,往后各军之中,对用兵一事就向来极为谨慎。虽然我是她的亲妹妹,能报出副将的名姓,她们也不一定就信我。不过,总归是先去试试。”

他低着头,指尖在马的鬃毛上抚了抚,稍稍失神了一会儿,才吸了一口气。

“那你告诉她,赫连姝被困在宫中,是我劳你传话借兵的。我是……”

“这我也不至于弄错,是我姐姐的夫郎嘛。”

“不,不仅如此。我还是……崔宜的弟弟。”

身后的少女静默了一瞬,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崔宜?”

他只淡淡道:“你记着就是了。”

“我知道了。”

长夜寂,星河落。

他知道,最迟到日出的时候,他暴死在宗正寺的消息就会传进宫中。

往后史书上的姐妹反目,陈兵宫门,都该从这一夜起笔。

第76章 76 .堤上闻莺(一) 有身子了。(二合一)……

转眼之间, 已经是崔冉在这间小院里度过的第十七天了。

“崔公子,您今日身子好些了没有?”

一个老迈的声音从厨房门口传过来,同时伴随着一股草药的气味。

这是赫连媖府里的一个下人, 人称老李头, 年纪已经不小了, 但做事尚且利索, 且为人老实妥当,被特意指了过来照料他。这些日子, 都是两人相对。

“也就那样。”他瞧着对方小心翼翼地将药碗放到桌上,微笑道,“多谢李伯伯。”

“可使不得,使不得, 公子您这样客气,让老奴怎么担待得起哟。”

对方躬着身,连声推辞, 脸上笑得挤出深深的皱纹来。

他只温声道:“您也一把年纪了, 原本就是劳您从王府里出来,到这里照料我, 我谢您还来不及呢。”

老李头是个极规矩的人, 唐突接了这份差事,没有半句怨言,也并不因为他脾气软,又没有旁人在侧, 而对他有所怠慢。起初的时候,口口声声称“王夫”,听得他极不好意思,才终于肯改口。

他也曾问过:“您有没有想过, 假如赫连姝败了,我的性命恐怕不保,您也难免要受牵连。”

对面只带着一贯和善的笑容答他:“老奴不懂得天下大事,只懂听吩咐当差。如今既然四殿下将我指过来伺候您,您就是我的主子,不论往后怎么样,都不妨碍我眼前当好这一份差事。”

崔冉觉得,老李头是个活明白了的人。

但他并不真像他所说的,对天下大事一窍不通,那不过是他的谦辞罢了。实际上,他们虽困在这小小的一方院落之中,不敢让人发现,可每一日都在留心探听外面的消息。

老李头比他掩人耳目一些,三不五时地可以走出院门,在附近打听几句,将听回来的消息都传进他耳朵里。

他听闻,大可汗暴毙当夜,大小阏氏集结朝中大臣,各自拥立皇女,互不相让,在宫中争执一夜,不能决断。禁卫军将皇宫团团围住,令人胆寒。

次日清早,局势突变,三皇女与四皇女联手,暗中调来亲兵,强攻宫门。大阏氏斥她心思诡谲,六亲不认,随后在一小股禁卫军的护送下,与二皇女避走至王府,同样调兵反攻。

据那日在场的人传说,赫连姝分明前一夜里还颇为克制,并不曾与另一党大肆争执,转天早上却面目如恶鬼,放言要取他们父女性命,令人望之生怖,不知是何缘由。

她也的确言出必行。

三日后,赫连姗兵败身死,大阏氏绝望自尽。

稳坐金殿占据皇宫的赫连姝,已经成为了它事实上的主人。

之所以乱局一直持续到如今,不过是因为当初拥立赫连姗的一众朝臣,自知站错了队伍,唯恐遭到这位杀红了眼的阎王的清算。既然注定落不得善终,便不如横下心来,拼死一搏。

据说,她们一面领着残兵负隅顽抗,一面拉拢大皇女,试图为自己立起一面新的,也是仅存的旗帜来,与坐在宫中的那位相抗。

朝野上下,是也有一小股意见,认为大皇女于治国之才上并不落下风,早年间亦是受大可汗重用的,虽然如今身体欠佳,却也并非不能胜任君位。

不过,这样的声音就和乱党的抵抗一样,终究力量薄弱。这几日间,街上的商贩走卒都传说,赫连姝成为新任大可汗,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在乱党势力被快速清扫的情境下,百姓也不如初时那样惧怕,渐渐地走出门来,重新做起谋生的活计,局面日趋平和。

只是,慢慢地流传出另一种声音来,说……

说这位将要即位的新可汗,原来是一个可怜的情种。

不知是哪里漏出来的消息,说是在君位之争中,大阏氏与二皇女阴谋算计,害死了她心爱的男人,因而她才如患了失心疯一般,杀红了眼,丝毫不顾血肉亲情和自己的声望,一定要取他二人性命。

这样的故事,向来是引人入胜的。

因此,哪怕隐隐担心传这位新可汗的闲话,会招来祸事,但这个故事还是在街头巷尾飞快地流传开来,俨然成了白龙城中最流行的话本子。

而无人知晓,这话本子的主角之一,传说中令赫连姝悲痛欲绝的那个已死的男子,此刻正好端端地坐在廊下,望着高高的院墙出神。

院墙很老,遍布着苔痕,墙角爬了几枝不知名的藤蔓,在这春日里已经长出嫩叶来,一直爬到墙头上,探向外面的小巷。

廊下一张小桌,一把藤椅,就是他这些日子以来一坐就是一天的地方。

“崔公子,”身边人低声劝道,“您不必太过忧心,三殿下那头的事,眼看就快了了,过不了多少日子,您就能回去相见了。”

他只默默坐着,不像是听进去了的模样。

老李头只能又劝:“您眼下最要紧的,还是看顾好自己的身子。要是三殿下来接您的时候,瞧见您病倒了,那可不知道多心疼呢,我们家殿下也定要责我没尽心照顾您。”

他这才轻轻笑了一笑,“我明白,定不会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这就对了。药放到这会儿,也不烫了,早些喝了吧,再迟便要凉了。”

他垂眸看了看桌上的药碗。

这些日子,他的身子的确是越来越不好了。

最初大约是他得知崔宜的死讯,日夜悲伤,不思饮食,硬生生地将身子作践坏了。随后又是经历了寿宴那一夜的惊慌,又是在这处院子里天天担心赫连姝的境况,便一直也没能调养回来,反倒是不适得越来越频繁。

外面乱着,老李头不敢抛下他走得太远,另一面,也是北凉并没有什么太高明的郎中。

于是,只能由老李头按着老法里的经验,买了些草药回来,说是清热解燥,安心宁神的,每天煎了让他喝下去。至于效用究竟如何,他心里也很不敢确准。

药汤浓黑,比他从前喝过的都要更苦,更难以下咽,他瞧着便有些发憷。

他微微蹙着的眉头,没能逃过面前人的眼睛。

“崔公子怎么还闹小孩子脾气。”老李头慈眉善目的,“厨房里还炖着甜汤呢,您喝了药,老奴一会儿替您盛一碗来,便不苦了。”

那模样,令他忽地想起了幼年时,身边伺候的老侍人,也是这般。

那时候他还当真无忧无虑,只以为会平安顺遂一生。

他眨了眨眼,既不愿这一时感伤让人瞧见,也不好意思活到这样大了,还让对方哄他,便端起药碗,仰头就要一口气灌下去。

却不料,今日苦药入喉,与往常更有些不同。

他刚喝了两口,便觉得一阵恶心,从舌根底下泛出来,难以克制。他本想强忍下去,却反倒被呛了一下,猛地咳出声来。

“您慢些。”老李头只道他是喝急了,忙着递帕子给他。

他摇了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胃里一阵连着一阵地难受,令他止不住地干呕,哪怕唇边仍沾着药渍,形容狼狈,也顾不上了。

他扶着桌沿,直憋得眼尾通红,脸上也浮起病态的嫣红,被激起来的泪水挂在眼角,摇摇欲坠。

“崔公子,您这是怎么了?”老李头慌慌张张地来扶他。

他好不容易忍过了那一阵难受,伏在桌边,浑身脱力,额上挂着细密的汗珠。

没想到自己的身子竟然这样没用,他微微苦笑着,明明留在宫中殚精竭虑,面对各方势力的是赫连姝,他不过是一个避居在外,苟且偷生的人,结果反倒是他先病恹恹的。

到了相见那日,她必定又要训他。

老李头忙着将他扶进屋躺下,又替他掖被子,又伸手探他额头,一阵忙乱,也瞧不出个端倪,只能道:“这样下去不行,老奴得出门去找医女来。”

他过意不去,轻声道:“您不必忙,我不过是没休息好,胃里有些难受,没有什么大碍。”

对面听了,却忽地愣了一愣。

“您这样有多久了?”

他听了更是摸不着头脑,“总有一个月了吧。”

面前人的神色就有些变化,褪去了些焦急,反倒添了几分耐人寻味。

“怎么了?”他疑惑道。

“老奴不通医术,却也说不出个准话来。”对面谨慎地答,同时就起身要往外去,“崔公子,您在屋里静心躺着,不要下床走动,我这就上街寻医女去。”

“您别去了,外头虽说这些天太平了不少,到底局面还不稳,还是不要冒险出去。”

老李头却忽地笑了一笑,眼角的皱纹里都透着慈祥,“可不敢,殿下将您托付给老奴照料,自然得事事妥帖。要是真有什么要紧事,让我给疏漏过去了,那我可怎么向殿下和三殿下交代呀。”

崔冉目送着他出去,却也不明白他说的究竟是什么。

要说他是为自己的身子担心,却怎么觉得,他的神色里隐约透着些喜气呢。

医女大约是一个时辰后来的,崔冉猜想,白龙城里懂医的原本也不多,眼下又正逢乱局,恐怕老李头颇费了一番工夫才寻到。

他在床上歇到这会儿,方才的不适倒是几乎散了,只是身子仍旧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把手伸出来,让我号脉。”对面开门见山道。

这医女的年纪也不大,不过二十来岁,正是男女大防讲避忌的年龄。他脸皮薄,微微迟疑了一下,伸手慢了些。

这人就笑道:“哟,是从陈国来的吧?”

他点点头,并不隐瞒。

北凉男子豪爽,不讲究太多的规矩,虽然他如今已经比从前习惯很多,却终究还没有全学来。

对方也不以为怪,只从容伸手搭上他的手腕。

他心底里还是稍稍有些忐忑的。

赫连姝说过,凉国苦寒,不如南方富庶,即便是白龙城里,也常缺医少药。他担心被诊出什么病症来,却也不好医治,反而平添了一块石头坠在心口。

反观一旁的老李头,却是屏息凝神,望着医女搭脉的手,脸上竟似有些期盼。他也全然看不明白。

搭脉不过片刻,医女收回手去,气定神闲,“没什么大事,不过就是有了。”

“没有大碍就好。”他松了一口气,露出笑容,“多谢您。”

全然没有留心后半句。

还是老李头一拍手,兴高采烈地喊起来:“哎呀,我就说么,崔公子难受的模样,不像是一般的病。只是我眼皮子浅,不敢确准,这才大老远地让您跑一趟。”

他合着手絮絮道:“我在这里伺候了这么些日子,竟到今天才瞧出来,好险是没有让我给耽误了,不然罪过可就大了。如今就放心了,放心了。”

崔冉在他喜气洋洋的话音里,愣怔了好一会儿,头脑仍旧晕乎乎的,转不过弯来。

“医女,您说我……怎么了?”

对面撇撇嘴,很是拿他没办法的样子。

“我说你有了,就是怀上孩子了。”她一边打开自己的药箱,一边道,“快有两个月了。”

他听着,只觉得整个人飘飘忽忽的,如在云端,哪怕好好地坐在床上,仍旧抬手扶住了床沿,好像生怕自己过于震惊,稳不住身子似的。

对方见他这副模样,就笑了两声,“不舒服了那么久,都没往孩子的方向想一想。是头一胎?”

他脸上忍不住泛起红来,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这医女就“啧”了一声,“你的妻主呢?这么大的事,怎么都不在身边。”

说着,还将屋子连同小院,抬眼打量了一圈。

他心说,却也无法告诉她,他的妻主如今正在宫里,坐在金殿之上,着手扫清最后的障碍,预备登基呢。

“她……有些别的事要忙。”他囫囵道。

面前的人却显然误会成了别的意思。

“咱们北凉的许多女人啊,就是这副德性,掀裙子的时候倒是痛快,转头就不懂得心疼人了。”她道,“我做医女的这些年,见得也多了,反正我是瞧不上的。”

转头又叹道:“不过你一个孤苦无依的弱男子,也是不容易。”

崔冉知道,自从北凉将陈国攻破后,许多男子都流落到这里,走投无路,无所依靠。有许多人都让此间女子给糟蹋了,好些的还肯置一房外室,无情的,便是走得一干二净,无处说理去。

都是为了活命,全无办法。

这医女大约也只当他是哪个大户养的外室,临到有身子了的时候,还被抛在外面,只遣一名老侍人伺候他,言谈之间既愤慨且同情。

他也不好与她解释,只一味低头红着脸。

还是老李头帮着岔开话,道:“劳您给看看,大人孩子都好吗,有没有什么需要调养的地方?”

“挺好的呀,要说有什么地方吗,”对面想了想道,“父亲身子弱了点,忧思过重,最好是能宽心,多想想自己和孩子,少在意那女人。你们要是手头有钱买药的话,我开个养胎的方子给你们。”

“好,好,有劳您了。”

眼看着这医女抓过纸笔,也不多考量,唰唰地就写下药方,仿佛很是驾轻就熟,老李头却又想起一事来。

“对了,前些天我不晓得公子是有了,只当是休息得不好,感了时气,自己胡乱做主买了些草药回来煎,不知道对胎儿有没有害处?”

“买的什么药,还有剩的吗?”

“有,有,都在厨房里呢。”

老李头说着,匆匆忙忙跑去取来,这医女翻看了一番,就道:“不过是些清热的草药,没什么妨碍,不用自己吓唬自己。”

他这才敢长舒一口气,拍着胸口连声道:“这就好,这就好,要不然老糊涂可要坏了大事了。”

崔冉仍没有十分回过神来,也少不得抬头安慰他:“李伯伯买药也是为我好,眼下医女都说了没事,大可以放心了。”

这医女一边收拾药箱,一边道:“既然是头胎,小心些也是没错的,记得好好休养,平日里吃喝都精细些,最要紧的还是心情舒畅,父亲的身子好了,胎儿才会好。”

他一一应下,又好言谢过。

对方随着老李头出去的时候,他还听见她远远地在说:“要是能够,最好是让那女人把他接回家去。这都是有身子的人了,还流落在外面,像什么样子。虽然有你照顾他,到底不方便。”

老李头不能与她细说,只赔笑道:“我晓得,只是他妻主实在是忙,一时半会儿的怕是还接不回去。”

医女听着就很嗤之以鼻。

“再忙,能有人家三皇女忙吗?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连怀着身孕的男人都能不管呢。”

她显然也是个性子直的,不顾老李头连连打手势示意她轻声,连珠炮似的道:“你瞧瞧三皇女,那是什么身份地位,就因为心爱的男人被杀了,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恨不能把自己的嫡父和姐姐挫骨扬灰。现在的女人啊,能耐没人家大,还没人家懂得心疼人,啧,一无是处。”

“被杀”的崔冉坐在床上,听着她义愤填膺的声音,夹杂着老李头的告饶相劝声,渐渐地远去,不由啼笑皆非。

好像直到这一会儿,他才真的意识到,他有孩子了。

他和赫连姝的,孩子。

他迟疑着将手放上小腹,那里此刻还平坦得很,半点动静也没有,甚至因为他连月来的悲伤和紧张,还比原先更消瘦了。令他只觉得很不真实,很难想象自己的腹中真的孕育着一个生命。

一个他从未预期过会到来的生命。

正愣怔间,老李头已经将医女送出了门,返身回来,进屋的时候笑得合不拢嘴。

“老奴说呢,崔公子近日身上常有些不舒适,我竟是个老糊涂的,直到今天才往那上面想。”他殷勤道,“医女刚说了,要饮食细致。您有什么想吃的没有,老奴这就给您办去。”

崔冉就忍不住笑,“一时半刻的,倒也当真没有。您别忙了,方才跑了那样一大圈,坐下歇歇吧。”

“我不忙,出了这样大的喜事,我心里头都跟着高兴。”

对面搓搓手,像是一定要干些什么似的,四下里瞧瞧,就瞥见了医女留下的药方。

“哦,对对,我那胡乱抓的草药,自然是不能喝了。趁着天色还早,我赶紧上街去把方子上的药材买齐了,今晚就煎上,一切都得按吩咐来。”

他正要出去,一拍脑袋又道:“瞧我,险些又给忘了。灶上还炖着甜汤,这会儿正该是好喝的时候,我先给您舀一碗来。小殿下在您肚子里,一定也喝得高兴。”

崔冉瞧着他那样稳重妥帖的一个人,也忽地变得手忙脚乱,忙前忙后没个完,脸上一派喜气盈盈,心里忽地很是微妙。

仿佛应当是高兴的,但又伴随着隐约的慌张。

在他年少时的幻想里,嫁人后自然该是举案齐眉,儿女绕膝,可他从未真的想象过,自己成为父亲时,应该是个什么模样。

一切好像都来得太快,打得他措手不及。

小阏氏因为他的出身,始终都不喜欢他,已故的大可汗也因他曾是陈国的皇子,对他颇有些忌讳,哪怕赫连姝当众请求赐婚,亦不能够答允。

陈国的血脉,是不应该汇入北凉皇室的宗谱中的。这在从前,是一件来日方长,可以慢慢考量的事,可是如今,随着这个孩子的到来,忽地一下就被摆到了台面上。

赫连姝很快就是北凉的新任大可汗了,这个孩子,在她的皇宫中应该置于何地呢?

如今的他,在她的心里还是一个暴死在宗正寺的人,当他死而复生,重新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会高兴吗?她会不会喜欢这个孩子?

他明知道医女嘱咐他不要多思,心里的念头却百转千回,消解不去。

他听着老李头重新收拾整齐,出门买药,他只轻轻地拥住腹中那个还不能被感知的生命,倚靠在床头,看着日影一点一点地西斜。

“你想不想你娘亲?”他将手拢在小腹上,轻声道。

第77章 77 .堤上闻莺(二) 孕中多思也是常事。(……

局面稳定得比他预想中更快。

兵变后不足一月, 白龙城中就渐渐恢复了平静,小股乱党都被逐一剿灭,百姓重新上街做起日常的营生来, 人心渐定, 一切如旧。

崔冉哪怕是足不出户, 坐在院子里也能听见外面街巷上的走动声、叫卖声, 不绝于耳,熙熙攘攘。

老李头自从知道他有孕, 越发伺候得上心,每日里忙前忙后的,生怕哪里不周到,让他瞧着, 心里也过意不去。

“李伯伯,您别忙了,坐一会儿吧。”他道, “左右我也还没到月份大的时候, 没有那样费事。”

“正是月份小,才要格外当心呢。”对面笑眯眯的, “要是让您和肚子里的孩子受了委屈, 大可汗头一个就要拿老奴是问了。”

他自然是玩笑话,崔冉听着,却不由得怔了一怔。

是啊,大可汗。

如今的赫连姝, 虽还未行正式的登基礼,但城中上下,却早已自然而然地拿她当新任大可汗来看待了,称呼上也很懂得眼色, 改口很快。

毕竟,这位新君的雷霆手段,是众人即便没有亲眼所见,也多有耳闻的。陈兵宫门,诛杀血亲,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掌握朝纲,令人既敬畏,且叹服。

她已经是大可汗了。

他脸上的几分怅然,没能逃过老李头的眼睛。

“老奴可得把您给照顾好喽,”对面脸上堆着笑,轻声慢语,“到时候大可汗见着你,知道您不但活着,还有了身孕,一定别提多高兴了。”

他微微笑了一下,仍是没说话。

眼前的人就自言自语:“咱们家殿下说了今日过来,按说这时候,也该差不多了。”

话音刚落下去,没多大工夫,就听见院门外传来叩门声。

老李头弓着腰,忙忙地去开门。

只听见他道了一句“给殿下请安”,还没来得及说旁的话,就见一个身影飞快地从门外闯进来,站到院子里,只停住脚步张望了一下,就一眼看见了坐在廊下的崔冉,像只小鸟雀一样扑过来,一头扎进他怀里。

“公子!公子原来真的没有死。”

来人蓦地一声哭喊,惹得崔冉都怔了一怔。

他在这处小院里藏身这么久,每日只与老李头平静相对,两人俱是安静温吞的性子,倒是许久没有听见过这样鲜活的声音了。

后面的老李头迎了赫连媖进门,见到这一幕,忙忙地迈步赶过来,口中道:“小心些,莫要压着你们公子腹中的孩子了。”

眼前人这才像醒过神来一样,急忙弹开,慌张道:“我错了,我不是有意的。公子你没事吧?”

崔冉望着他惊慌失措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笑。正是这个毛手毛脚的样子,才倍感亲切。

“放心,我没事。”他温声道,“孩子还小呢,压不着。”

鹦哥儿比从前瘦了,圆圆的小脸也清减下去几分,显露出尖尖的下巴来,两眼红通通的,脸上还挂着泪痕,一看就是来的路上也没少哭。

此刻拉着崔冉,眼泪又忍不住地流下来,瘪着嘴道:“你是真的公子吧?没有在骗人吧?”

声音哽咽,透着莫大的委屈。

崔冉的心头不由得一酸,还没来得及答他,就见赫连媖大步从门边走过来,笑声仍是爽朗。

“我在路上都和你说了多少回了,你只管不信,拿我当骗子瞧。眼下亲眼见着了你们家公子,我的嫌疑可以洗脱了吧?”

让她一说,鹦哥儿也不好意思起来,只抹着泪点头,又哭又笑的,顾不上说话。

崔冉伸手替他擦了擦脸,又轻轻揉了一把他的头发。

少年的额发毛茸茸的,靠在他胸口,像是什么乖巧的小动物,惹得人心里一片软。

“多谢四殿下。”他抬头道,“这些日子,给你添了许多麻烦。”

“可千万别这么说。”对面连忙摆手,“要是让姐姐瞧见,姐夫你对我这么客气,没准回过头来背地里怎么呲我呢。”

说得一众人都忍不住笑,尤其是鹦哥儿,一边咧嘴,一边泪珠子还挂在脸上,格外有趣。

赫连媖自己找凳子坐了,道:“如今外面的局势差不多安定下来了,罪臣党羽已经杀的杀,抓的抓,大皇女那里也没有听说再有什么异动。姐姐前阵子真是忙得连觉也不睡,近几日仿佛好些了。”

他低着头眨了眨眼,只觉得心被向上微微一提,既酸且涩,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但最终问出来的话,却与那个人并没有关系。

“大皇女,就这样放过去了吗?”

对面显然不解其意,点点头道:“大皇女是个聪明人,向来懂得明哲保身。她前阵子也没有同那些乱党牵连太深,态度很是游离,眼看着乱党式微,姐姐坐稳了金殿,便及时放出风声来,说前些日子她因母亲之死,伤心抱病,无暇理事,让乱党假借了她的旗号作乱,她自己从未与之牵扯。”

她说着笑了一笑,“她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姐姐倒也不好即刻动她。毕竟当时杀两名罪人,已经震动颇大,大皇女身体不好也是人尽皆知的,要是再对她怎么样,反倒显得姐姐太不顾念亲情。”

崔冉闻言,只衣袖底下的手攥了一攥,脸上并不见什么波澜。

倒是鹦哥儿藏不住事,在一旁愤愤道:“竟让她给躲过去了,苍天没有眼,祸害遗千年。”

说得赫连媖不免称奇,“你这样恨她?”

崔冉只淡淡笑道:“你这些日子不该光顾着哭我了吗,竟还有心思管起外面的闲事来。”

身旁人便是一阵笑,鹦哥儿也不好意思似的抿着嘴,将余下的话都咽了下去。

原本么,世间事哪有样样如意的,即便是他心里恨死了赫连姣,恨不能将她穿心剜骨,赫连姝也不能为了崔宜的死,为了他的愿望,而当真将人给杀了。

她如今是新任大可汗了,身上担着一国朝纲,终究不能再如从前一样,一言不合便横刀立马。

她已经够忙了,他不该再给她添麻烦。

“对了,”面前的赫连媖道,“姐夫,有一件事我不大明白。你为什么不让我直接告诉姐姐,你还活着的消息呢?”

他闻言,不由愣了一愣,一时竟没法答话。

的确,几日前赫连媖就来过一回,与他商量道,事情快要尘埃落定,也该考虑如何向赫连姝托出,他的死讯是假,只是一道计策,他仍活在这个世上。

当日里,他思考良久,对她道:“请你先不要告诉她,如果真到一切安定之日,也请先去她从前的王府上,找到我的侍人鹦哥儿,将他秘密带来,再慢慢商议。”

她并不很明白他的用意,却仍旧是心善地照办了。

崔冉望着她,半晌才笑了一笑,“我怕她怪我。”

身边的鹦哥儿耐不住,先嚷起来:“怎么会呢?殿下,不不,大可汗要是知道你没有死,高兴得怕是要疯过去了,哪有心思怪你呀。”

对面的赫连媖也笑。

“既然你们主仆二人都相见了,自然还是要有个去处的。不是我不近人情,不愿意留姐夫多住些时候,是怕姐姐知道了,要追着我打。”

她道:“姐夫,你是想进宫见她,还是怎么说?”

崔冉就道,别看她一天天的性情爽朗,好像什么事都不往心里装,实则办事很是细心妥帖,大约也多少看出了他的犹豫。

“我想先回王府。”他轻声道。

鹦哥儿就显得很不能理解,“回王府干什么呀,那里现在只有一些老人守着了,近身的人都跟着大可汗去了宫里的。”

说着话,就急得手舞足蹈,很像要将他摇醒的模样。

“公子,咱们当然是早些去宫里见大可汗呀,她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不知道多高兴呢,怎么还要等呀。”

他没说话,赫连媖在一旁好言道:“姐夫怀着孩子呢,在这里虽然有人照料着,条件到底处处不比王府,先回王府稍作休息也是好的。入宫相见的事,也可以晚些再说。”

说罢,又转向他,笑了一笑,“只要你回到王府里,哪怕我不说,自然也有人传信让她知道,碍不了事。”

崔冉牵了牵嘴角,算作是笑。

听见这话,鹦哥儿才算是放下了心,于是又张罗着收拾东西,陪他回府。

他被带到这处小院的时候,是事出紧急,与赫连媖一同骑马来的,眼下有了身孕,却没有人敢让他再受半点颠簸。

马车早已经候在门外,车内座垫一应精心换了最软和的,赫连媖还要格外嘱咐驾车的车妇,道是必须谨记小心慢行,不能出半点差错。车妇也知道车上坐的是谁,满脑门的汗都快落下来了,连声应承,不敢掉以轻心。

上车时,老李头在车底下送,道:“崔公子千万小心,回去后也要好自珍重。”

崔冉也向他道:“这些日子实在是辛苦了您,您也快些回去歇着吧。”

临到门帘将要放下来的时候,却听外面低低传来一声:“老奴痴长到这把年纪了,您信我一句,您如今都是有身子的人了,心思且宽些,福气在后面呢。”

抬眼望过去,却只见那张老迈的面容笑得慈祥,与往常别无二致。

车缓缓地走起来,的确是比之往日里坐过的,都驶得更慢、更稳许多。

鹦哥儿从未照料过孕夫,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一会儿道是这一边坐着更舒服,一会儿又忙着往他腰后面垫靠枕。

崔冉瞧着他的模样,忍不住微笑,“别忙了,没有那样娇贵。”

眼前的人依言停了手,眼眶却忽地一下,止不住地红起来。就好像刚才只是靠忙忙碌碌强压着心绪,这会儿突然空闲下来,便怎么也压不下去了。

他一下瘪了嘴,委屈得厉害,“公子,你怎么连一声都不和我说呢。”

“我……”崔冉怔了怔,想要安慰他。

他却抬起手来,自己抹了一把眼睛,吸着鼻子,“我知道,公子和大可汗都有大事要办,不能走漏风声,我不是不懂,但是,但是……我真的以为你已经死了……”

他哭得抽抽噎噎的,小脸都皱成一团,让崔冉看着,心里也不由得发疼。

“是我不对。”他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我不该没告诉你。”

手立刻就被一把抱住了。

“没有,不是公子的错,我都明白的。”对面挂着泪珠子,一个劲儿地摇头,“公子这段日子藏身在外面,太辛苦了。”

他唇角就忍不住慢慢地扬起来。

总觉得一月未见,鹦哥儿也同从前很有些不一样了。

“这段时日,你在府里过得也不好受吧。”他摸了摸那张显然瘦下去的的脸,柔声道。

面前的人抽抽搭搭地点头,又摇摇头。

“我那日里没能跟去宫里,到了夜半也不见您和大可汗回来,合府上下都觉着奇怪呢,就听有人匆匆忙忙过来报信,说是宫里出事了,闹了起来,你们都困在里面。没有人知道究竟怎么了,慌得一夜没睡。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听说是……”

他眼圈通红,“说是先任大可汗暴死,你也让人给害死了,两位皇女打得不可开交。我都没了主意了,去哪儿也不是,问谁也不明白。”

崔冉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就一直在府里等到今天?”

“是,今天四殿下来的时候,我还当是她哄我呢。”鹦哥儿擦擦眼泪,破涕为笑,“但如今见到公子了,就什么都好了。你们的计策果然厉害,我听说大可汗这些日子,对乱党出手可凶狠了,一点机会都没给她们留。”

他听着这尚且稚嫩的言语,也不由得笑了一笑,心头的犹豫却并未完全消散。

“她……近来怎么样?”

“你说大可汗吗?”面前的少年微露迟疑,“她吗,她最近都在宫里,忙得不可开交呢,我也没怎么见到过她。”

崔冉默默低了头,不知该作何反应。

如今听鹦哥儿口口声声喊着大可汗,他总觉得十分的不习惯,好像改了个称呼,就与从前不像一个人了似的。

是啊,她已经是北凉人的君王了,又哪能与从前一样。

其实他还想问,她……有没有想过他。但罢了,即便是问鹦哥儿,他也答不出来,何必去为难他。

大约是瞧出了他脸色落寞,自觉方才这话答得不好,鹦哥儿眼角一垂,就往他跟前凑。

“虽然我见不到大可汗,但她一定可难过了。公子你不知道,整座城里都传遍了,说她原本没有想赶尽杀绝的,是因为你的死,才铁了心要两个罪人的命,谁劝都不管用。”

他拉着崔冉的手,可怜巴巴的,“她要是知道你还活着,还怀上了小皇女,一定会高兴疯了的,咱们快进宫找她,好不好?”

崔冉让他摇晃着,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半晌只道:“你怎么就能知道,我腹中的是个女孩?还这样小呢,连医女都瞧不出来。”

“是男孩也不要紧,大可汗那么疼公子,只要是你的孩子,她一定都喜欢的。”

他看着眼前少年言之凿凿,唯恐他不信的模样,只轻轻笑了一下,心里的种种念头,到底是不好意思开口。

他最初到赫连姝身边的时候,只想活下去,除此之外,不作他想。

后来到了白龙城里,在金殿上被她当众争过来,护在了身边,他的念头也很简单。只要有一处能够安身,于他便足够了,他领了她的恩情,自当安分守己地过日子。至于她放几分心意在他身上,都并不要紧。

可是后来,他终归是想要的多了。

他想要她与自己日日相对,夜夜共枕,他想要她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他的身上,想要她不怀好意地逗弄他,与他说笑,想要她哪怕脸上露出嫌弃,却总是明里暗里都护着他。

哪怕他明知道,以她的身份,他的种种奢望只能是空想。

是他所求的太多了,贪心是没有好结果的。

“公子,你脸色怎么这样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鹦哥儿犹自在一旁关切不已。

他只道:“没事,许是有孕的缘故,有些乏了。”

“那你坐一会儿吧,我不说话吵你了。”

膝上被盖了一床毛毯,他倚在车厢壁上,独自出神。

从前在王府里的时候,他从没想过要什么名分。他这条命,原本就是苟且偷来的,她肯待他好,已经足够了。至于是小侍,还是别的什么,全没有什么关系。

她待他太好了,在先任大可汗面前,也说过要立他为王夫的话。他已经很知足了,一点也不担心他们之间会横插进什么人来。

但是,她如今是新君了。

北凉人不会接受一个亡国的皇子,做他们的大阏氏,她终究不能不顾朝野上下的意见。

她会有三宫六院,身边会出现别的男子,不论她有多少兴趣,这都是难以避免的事。他可以不在意,但是假如他的孩子注定不是嫡出,他这个做父亲的,岂不是对他不起。

不,他也做不到不在意。

他极疲惫一般,轻轻地合上双眼。

他从前不知道他这样自私。他希望她不要当这个大可汗,希望她的身边永远只有自己。

但是那一夜里,危急关头,同样是他与小阏氏他们合谋,将自己替了她进宗正寺,用自己的假死,换她再无顾忌,放手去夺那个位置。

是他亲手将她推上王座的。

马车不消多时,停在王府跟前。鹦哥儿扶他下车的时候,几乎将门房给吓了一个跟头。

“这,这这……”门房圆睁着眼睛,哆哆嗦嗦的,只盯着他说不出话来。

“做什么?可不许胡说。”鹦哥儿笑着斥她,“咱们公子如今好好的,先前那些谎话,都是用来糊弄外头的。”

“谎话?”

“可不是,你看那些乱党都被蒙在鼓里,任凭大可汗砍杀清算呢。我先不与你讲了,得先扶公子进去歇息,往后得空再和你细说。对了,快些遣个人进宫,去禀报大可汗一声。”

他如今的模样,又是快人快语,神气活现的了,好像他早就知道崔冉的假死之计,不久前哭得满脸挂泪的不是他一样。

门房吃了这样大一惊,还愣愣的回不过神来,直到他们走出很远,才想起什么似的,在后面颤巍巍地唤:“崔公子,慢些,小的还没同您说……”

声音却早散进风里,听不见了。

崔冉被鹦哥儿搀着,慢慢地往熟悉的院落走。一路上只见王府里草木如旧,但又总有哪里透着些不一样,好像一朝成了潜龙府邸,气象便大有不同了。

一路上遇到的下人也是,虽然没有跟着去宫里,却都知道自家主子如今得了大造化,自己也必然少不了好处,个个昂首挺胸的,极是骄傲。

只是见到他的时候,便都惊疑不定,连礼仪都顾不上了,只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鹦哥儿也不与他们解释,只向他道:“公子,你们瞒得当真是好,一点破绽都看不出来。你瞧,他们如今见着你,都惊得呆住了。还不知道大可汗听说的时候,会是个什么模样呢。”

见他没有反对之色,便趁热打铁道:“咱们回到院子里,先坐下歇歇,我再去门房问一声,报信的人往宫里去了没有,一定要早些让大可汗知道,可千万不要耽搁了。”

崔冉点点头,也并无二话。

哪怕心里如何忐忑,终究是要面对的,他也不能在赫连姝面前装一辈子的死。

院门闭着,鹦哥儿上前推的时候,还轻声嘀咕了一句:“奇怪,我出去的时候着急忙慌的,没顾得上关门呀。”

话音刚落,陡然倒退了一步,吞了一口唾沫。

从被推开的那半扇门里,崔冉一眼就瞧见了一个身影。高挑挺拔,侧身对着他,衣裙上绣着上用的纹饰。

她缓缓地转过身来,像是极为震惊一般,目光一颤,崔冉眼看着她的双手握成了拳,脚下却并不动,只像隔了一辈子的光阴一样紧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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