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是尊菩萨(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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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棺材里没有光, 除了?丹橘混乱的呼吸声,之寒能听到外面此起彼伏的哭声。

这是哪?

之寒大概猜到了?。

烧棺材的几个佛寺是她自己用朱笔圈的。定州城东南西北有五个焚烧场。她圈地的时候手腕轻轻一绕,就决定了一些人死后的归处, 因怕死者亲眷来闹, 还派了?重兵把守。然后, 她就被王奔塞进一口棺材,等着生烹。

之寒摸着丹橘冰凉滑脱的脸颊, 知她害怕得哭了?一路, 便对?她说:“丹橘, 坏人?都走了?。你想哭就放声哭,憋着难受。”

丹橘“哇”一声喊出来,与棺外的哭丧声混为一片。之寒听哭声不觉得恼, 反倒越发心疼丹橘, 毕竟胆怯之人的勇敢才是最可贵的。

丹橘抽噎问:“夫人?,他?们是要?把我?们带出城吗?”

之寒想一想, 极快地“嗯”了?一声, 捏拳头敲击木板。

哐哐哐——

棺材板颤抖起来, 棺盖与棺身泻进一丝光亮,之寒心中一喜, 尝试把手指塞进那条缝里, 不成,惯钉钉得很牢,小拇指都塞不进去。她十指尖尖,猫爪子一般剌过棺材板,发出“吱吱吱”的声响。

丹橘说:“夫人?, 别挠了?,听着牙疼。”

之寒苦笑, 问:“哭过了?,好受些吗?这棺材薄,帮我?把它撞开!”

丹橘每啜泣一次,就用拳头砸一次棺材板,怯生生问:“夫人?,我?成吗?”

之寒用脚踹板,用拳头砸板,用指甲挠板,什么法子都用上了?,徒冒出一身热汗,“试了?才知道!丹橘,就把木头当成你做饼的面?团!用力锤!拼命打!怎么折腾都成!”

丹橘的动?作开始变大,声音仍是小小的,“夫人?,我?不成的,我?感觉手软脚软,使?不出劲儿。再说,我?也没躺着揉过面?啊!”

之寒心中其实惧极了?,只?是怕吓着丹橘,强撑着,到如今,莫名地就感到一阵灼热,努力说服自己是心理作用,“爬起来,用肩膀撞!”之寒把丹橘的手放到肩上,“像这样,手和脚撑住下面?,用尽全?力去撞。”

丹橘的辫子落到之寒脸上,反复确认:“夫人?,我?可以的吧?”

之寒摸着丹橘的脸,指尖湿漉漉黏糊糊的尽是血,“丹橘,不成也没关系。好和坏,都没关系,谢谢你陪着我?。”

一滴——

两滴——

眼泪珠子砸在之寒脸上,不凉,反倒带着一丝人?的体温。

丹橘咬牙开始用劲,一次比一次撞得厉害,她骨头都要?碎了?,但她不敢停,她怕自己和夫人?就像被压在房梁底下的爹和娘,被挖出来的时候——抱在一起,浑身又酥又黑!

阿爹和阿娘啊——

帮帮女儿。

君侯和夫人?都是好人?!

棺材之外,无人?察觉一口小小的棺材在弹,在跳,在颤抖。焚骨之火将?空气灼得发烫变形,黄与白的纸钱漫天飞扬,身着缟素的送丧之人?哭声震天。尘世如此喧嚣,谁又能想到,在死人?的世界里,有人?在拼了?命往外撞。

一个兵士举着火把,正要?将?堆成山的棺材点燃。突然,拉棺材的板车被送丧之人?拉住。驾车之人?与百姓开始推搡。车夫被男子从车上拉下来,压在地上挨揍。一身素白的女子跪在地上,朝板车上的棺材伸出手,高声呼喊:“女儿啊!我?的女儿啊!”

在场所有的人?都朝这对?男女看,其中也包括那个点火把的兵。板车的轱辘“吱呀呀”响,沿着下坡路越滑越快。兵士余光瞟到一眼,举着火把急忙弹开。板车撞上了?正要?被点燃的一抬棺材,将?简陋的棺材板砸出一个破洞。

举火把的兵想,完了?,死人?要?滑出来了?!

破洞里飞出一个女子的哀嚎:“阿爹,阿娘,帮帮女儿啊!”

“嗙”一声——

一个小姑娘从破洞里撞出来,头磕上板车的角,血柱淌下遮住她半张脸,她瘫倒在地上,缓缓转头,对?着棺材喃喃道:“夫人?,我?成了?,真好啊……”

那一男一女冲过来,趴在女儿的棺材上哭,被冲过来的兵士拉走。举火把的兵士凑过来张望丹橘,一抬眼帘,瞥见另一个人?从棺材里爬出来,吓得跌在地上,手脚反撑往后挪,“是人?是鬼?”

之寒爬出去,抱住丹橘,用手摸她的左边身子,肉僵成一坨坨,骨头碎成一寸寸,绵软得如同一只?布娃娃,她把丹橘抱在怀里,泪反滴到丹橘脸上,“傻丫头,和我?说说话,可别睡过去了?。”

丹橘微笑道:“很疼呐,手都抬不起来,没法给夫人?接眼泪珠子了?。”

之寒站起来,抓住丹橘的手腕,反手挂到肩膀上,咬牙将?她背起来,穿过各色人?探究的目光,一步一步走回兵道府衙门。

她们瘫倒在大门前。

之寒趴在地上,背上的丹橘一动?不动?,她努力撑起上半身,回头,“丹橘,和我?说话,别睡。”

丹橘有气无力道:“夫人?,我?实在没力气说话。”

之寒泄了?腔中一口气,立刻觉得天旋地转,人?晕了?过去。

之寒醒来后,头一件事就是问丹橘。服侍的侍女说,大夫已经?看过了?,丹橘断了?腿骨和臂骨,要?在床上休养半年。之寒又问严怀意、林峥与薛平三人?。侍女只?回答说三人?都出去了?,是匆匆忙忙走的,什么也没吩咐。

侍女捧着一个瓷罐,胆怯道:“夫人?,该给你上药了?。大夫说六个时辰上一次药,纱布也要?勤换。”

之寒这才发现自己十指尖都抱着纱布,之前精神都吊在性命攸关的事上,连疼也忘了?,待侍女小心翼翼把纱布绕开,才知道十根手指的指甲都没了?。

哎,养那十指纤纤丹蔻何其不易?

嘶——

之寒吸一口凉气,果然十指连心。

侍女惊恐地低头,“夫人?恕罪。”

之寒叹一口气,“无碍,弄得快些,我?要?去看丹橘。”

第二?日?,之寒见到了?林峥和两位刀客。

刀客一和刀客二?的脸上各自挂着一个紫红色的巴掌,一个在左脸,一个在右脸,倒像是一对?儿——不,更像是锯了?嘴的葫芦兄弟。

林峥说,薛平在处理东城院子里的东西。白汗王在此期间派人?在城下叫嚣喊战。严怀意和薛平一时脱不开身。林峥说完这几句话后,咳嗽了?两声,用手指松一松衣襟,然后,继续把自己如何揪出与王奔一条绳上的官吏尽数说明后,咳嗽得越来越厉害,最?后捂嘴弯下腰。

之寒眼尖,从林峥松散的衣襟底下看到了?一颗沁水的红疹子,她眼皮弹一下,道:“林公子,你染了?虏疫。”

本来已经?伸出手要?搀扶林峥的葫芦兄弟脚跟一踮,像两朵云一般向后飘,齐声声喊:“少东家,你保重啊!”言毕,纷纷用袖子捂住嘴,身子已然飘到门槛处。

林峥右手指腹轻擦脖根红疹,一触愣一下,急忙回身,丢下一句,“养病,丹橘姑娘,道好。”

后来之寒才知道,林峥身边的刀客回禀她二?人?丢了?后,林峥不顾薛平的反对?,执意去了?东城的院子,因此才染疫。他?二?人?商量后,林峥负责查人?与追人?,薛平负责处理干净疫源和清理河道。

严怀意战败。

王奔失踪。

林峥染疫。

丹橘腿与臂皆断。

因虏疫而起的肃清官吏闹得人?心惶惶。

之寒与薛平所虑皆成事实。

这一切源自之寒小瞧了?对?手,她反反复复想起王奔的那句“你们不过是异乡人?”——没错,他?们所有人?在定州城根本毫无根基,根都没扎稳,如何长成大树去擎起苍天?

严克炸毁道栈,休养生息而厚积薄发的想法是对?的。

北境和定州稳不下来,顷刻间就会被诸如鞑靼与捻军之流侵没——根本不需要?李淮动?手。

可太难了?。

她熬得太难了?。

她本以为、局势已经?够糟糕了?。

直到——

满城都在传君侯兵败捻军,身死北境。

北境与定州城隔着遥遥千里。

信儿总是时断时续。

这个消息是真?

是假?

她都要?想疯了?。

百姓闹着出城。

官吏闹着投降。

虏疫肆虐。

鞑靼兵临城下。

之寒觉得她这个君侯夫人?快撑不下去了?。

她好想他?啊。

以一个普通百姓的身份期盼他?们的君侯。

以一个寻常妻子的身份思?念她的夫君。

快回来吧,混蛋!

第一百零二章

“四嫂!”严怀意一入兵道府衙门, 就直冲之?寒的屋子,她抱住之?寒,将扑面而来的铁锈味与血味塞了之?寒满怀, “对不起, 我应该去找你的。”

之?寒摇摇头, “是四嫂犯了错,不会有下次。这次多亏有丹橘。”

二人回头, 同时看向丹橘。

丹橘精神奕奕, 左臂和左腿被悬挂起来, 正在听二人说话,见二人同时看她,笑?道:“这次我的确挺厉害的。”

三人皆是一笑?, 之?寒看出严怀意的心不在焉, 问:“妹妹,战事如何?”

严怀意转身, 给自己倒了杯茶, 她横臂举着茶杯, 对着茶杯里自己的影子发呆,良久, 一饮而尽, 才道:“没问题,我应付得来。”

之?寒讷讷问:“那个消息——你听说了吗?”

“嗯?什么?”严怀意抬头,瞄见之?寒的愁色,立刻明白了过来,“四嫂, 你别信。四哥绝不会这么容易败在敌寇手上。这是有心之?人要搞乱定州城的民?心和军心。”

“我知道。可?我还是……好?怕。”之?寒坐在丹橘的榻上,低下头, “我才发现我胆子挺小?的,就怕等来的是一封报丧的信,而不是他那个人。等待的滋味真?难受。”

严怀意把杯盏放到案上,露出一丝愤懑的情绪,“嗯,我知道那种感?受。虽然?,严家的男人在国在民?都是英雄一般的人物,但在感?情上却都是十足的混蛋。我母亲等夫婿,等儿子,等了足足一辈子,到头来,等来的不过是一纸满门忠烈的圣旨和四具冰冷的尸体。四哥走后,母亲就常常念叨,四子尽去。她日日烧香拜佛,其实不是她伴佛,而是佛伴她。”

之?寒有些吃惊地望着严怀意。

这是她从未听说过的严老夫人的一面。

嗳,没错——

为妻为母者之?前,是为女?人,为人。

世人只看到严氏男子守家卫国,却不知这一切是严氏之?女?在其背后默默坚守。他严氏之?子家世显赫,却无一子觅得良配,这其中确实有投身战场无暇顾及男女?之?情之?故,但更多的是——京中贵女?不愿成为严氏女?,或者换句话说,是成为像严老夫人那样的妻子或母亲。

严怀意继续道:“我母亲不曾有过一丝怨怼,但她生命中所有的活力都在漫长的等待中被消磨。四嫂,待四哥回来,告诉他,等待不该是一个女?人的使?命,如果他爱你,就让你自己选择,是守在后方等他,还是与他在前方携手同行。”严怀意走过来,抓住之?寒的手,故意俏皮地眨眨眼睛,“四哥么——骨子里还是有点严氏男子的霸道,但比之?我父亲和三位兄长好?些。他没有长在边关战场,而是长在元京城母亲臂弯里的富贵温柔乡,我看他还有得救,只待四嫂好?好?教。”

之?寒无奈地笑?笑?:“我知道,你是在逗我开心。也难为你,既要上阵杀敌,还要在这教我怎么驯服你兄长。我的确不喜欢等待的滋味,下一次,我会让你四哥带我出征。”

严怀意突然?抱住之?寒,“四嫂,我决定和白汗王殊死一战。如果我败了,你一定不要出城来救我,好?好?关紧定州城门,等着四哥回来。”

之?寒闻言一愣,强忍着泪水,挤出笑?容问:“你不是不让我再等你四哥了吗?”

严怀意道:“最后一次。”

之?寒道:“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了吗?”

严怀意回答:“城内谣言四起,再耗下去,军心迟早要乱。这场仗原本?就拖得太?久了,这是我和薛先生商议后的决定。”

之?寒道:“其实,我一直没敢和你与薛先生提,王奔取了我的钗。我一开始想不明白,他要我的钗有何用,直到城内传说你四哥死于北境。我才意识到,他要我的钗也是同样的作?用。此时此刻,你四哥可?能已?经以为我死了。我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我也不知道我的‘死’将会送他往何种境地。王奔和他的同党就是要让定州城和北境都乱起来。这个时候,就需要快刀斩乱麻。可?我不敢告诉你。妹妹,如果我说了,就好?像是我亲手把你推到敌寇的刀下。万一你死了,万一——”

“四嫂!”严怀意高喊一声,“军人的归宿就是战死疆场。我严怀意是这一城之?帅,身后有数十万兵与百姓将生死交予我手,我不惧死,只恐生而不曾战,不曾为至亲之?人拼过命。四嫂,你可?信我?”

“我信!”之?寒收泪,她自然?是信严怀意的。

严怀意站起身来,笑?一下,“四嫂,我去换套新甲。那甲是我母亲亲手缝制,我一直舍不得穿。如今,到了让它昭昭见天日,淋血留青史的时候了。请四嫂上城楼,为我擂鼓助战。只要一想到有亲人在我身后望着我,我的剑定会所向披靡。”

严怀意披甲上战马,她身后是五万定州城兵,浩浩荡荡一条黑色长龙,在战鼓声声中从开启的城门中纵马而出。

举城之?兵力都付之?于这一战。

之?寒一身素白立在城楼之?上,为严怀意擂战鼓。

她这一身白并不是兴丧之?意。

而是定州城楼为玄黑。

定州城兵甲为黑。

定州城旗为黑。

她的白可?以让严怀意在马上回身,第一眼看到她的四嫂在她身后守着她。

这一仗百姓称之?为“困兽之?斗”。有数千百姓举着斧头铁锹镰刀想要冲破城门弃城。他们在城内主张君侯已?死,城无主而顷刻间?可?破,不若献城求保命之?际,严怀意正领军化身一锐楔,直刺入鞑靼人的黑与白的敌阵。

定州城守军一退再退,百姓即将冲破城门。

之?寒拔出挂在守军将领腰际的剑,剑指城门外,“严将军与将士们正在城外与敌军作?战!你们谁敢出城,便以投敌之?罪论处!我会将你们的人头悬挂在城墙之?上,让全城的百姓都亲眼看看,背叛定州之?民?是何下场?”

“你男人已?经死了!”

“君侯已?死!”

“谁来保护我们!”

“就凭你和那个女?娃娃?”

“……”

“闭嘴!”之?寒抬起裙摆,挥剑劈下一块素白的布,抬手系在额间?,“就算——君侯已?死,就算他们严家的男人都死绝了,还有我——你们的君侯夫人——严氏未亡人,也会死守定州城!你们——谁敢!”之?寒横剑,抬起一双熠熠生光的眸子,用目光逼退上前的百姓,“城破,我自会自戕于城楼之?上。现在,你们上城楼,睁大你们的眼睛好?好?给我看着,看着我妹妹剑所指处,鞑靼落荒而逃!”

成百上千的百姓走上城楼,在狭长的城楼列成一排。守城兵士们在百姓身后静默站着,手中的兵器攥在手里,阳光在兵刃上闪烁,刺得百姓不敢回头,只敢朝城下张望。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没有亲眼见识过战争。战争对于很多人来说只是一个想象中轻描淡写的结果——定州败了,他们就做鞑靼人,胜了,他们就还继续做中州人。

之?寒擂鼓镭得浑身是汗,“好?好?看看鞑靼人是怎么残杀我们的将士的!你们想要的偏安一隅根本?是痴心妄想。想要你们的子子孙孙永不受欺凌,就只能期望我们的战士打赢这场仗!”

咚咚咚——

“乱世哪有平安乡,将士归来,山河无恙!”

严怀意听到了连绵不绝的战鼓声,她知道那是四嫂在她身后陪伴着她。她心中的剑意瞬间?化为手中的剑意,她的手掌不必再包上厚厚的布——面对白汗王,她不会再激动得发出一身汗,她想要的已?不是个人的“赢”,而是全军的“胜”。

四嫂,看着我吧。

看我为你一剑破敌寇。

几个时辰后。

夕阳西下,定州军归城。

严怀意铠甲破损严重,浑身浴血,趴在马上,双臂挂在马腹两侧,右手握着剑柄,长剑在鼓囊囊的马腹边荡来荡去,不断有血珠从剑尖滴落在地上。精疲力竭的马慢吞云地往大开的城内走来。城门旁,一个举着帅旗的兵士向严怀意下跪,那帅旗在北地朔风中猎猎飞扬,上面赫然?写着“严”字——非严氏之?严,而是严怀意之?严。

之?寒冲出城门,似一道白光扑向那脏兮兮马和女?子。

严怀意的身子从马鞍上滑下来,摔到地上,她缓缓爬起来,跪在地上,用剑撑起身子,抬头,朝着之?寒笑?。尘与土、血与泪糅杂在一起,将小?姑娘原本?白净的脸涂成黑油油一片,她被之?寒抱住,沙哑而又激动地道:“四嫂,怀意胜了!怀意胜了!”

定州城门前,一白一黑两个女?子跪在一起,抱在一起,哭成一团,最后,又笑?成一团。

这哭声与笑?声响彻整个定州城的上空。

定州城民?的记忆中永远记着这两位女?子的哭与笑?。

因为——

在她们相拥的身影之?后,是成千上万垒成山一般的鞑靼人的骨与淌成的河一般的血。

骨山、血河、女?子……

“严怀意”之?名?永留青史。

第一百零三章

严克企图以最快的速度肃清孙覃带来的人, 他的部下?找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人——被绑在孙覃军帐中从定州城来的驿使。

严克让属下将此人带到他面前,一见,觉得眼熟, 仔细回忆, 问?:“你是那个守城的王奔?”

王奔没有立刻说?话, 环顾一圈四?周,皱眉问:“孙覃呐?”

高晴正欲开口, 被严克吼了一声:“高雪霁!让他说!”

潘玉笑道?:“对啊, 小兄弟, 孙侯爷此时忙得脚离地头离身,顾不?上你。你先?说?,怎么会来北境大?营?是不?是定州城有什么消息?”

王奔连连点头, 浓眉大?眼一派天真, “我是来送信的。君侯夫人被敌寇掳走?,她让我取了信物, 来北境找君侯求救。”

严克黑眸一沉, 目光逐渐结出一层冰, 不?言语。

潘玉眯起眼,自顾笑一下?, 拍拍王奔的背, 道?:“你说?一说?,君侯夫人是怎么被敌寇掳走?的。”

王奔想一想,回答:“定州城中?爆发了虏疫,歹人乘乱掳走?君侯夫人,我当时就在边上, 夫人把?钗交给我,让我来北境找君侯。”

潘玉嘴角上扬, 锤捶老腰,感?慨:“倒是和我掌握的消息差不?多。”他捋一捋胡须,问?王奔,“你认得我吗?”

王奔眉头一皱,犹犹豫豫道?:“你是潘将军。”

潘玉微笑点头,看向严克,“君侯,你怎么看?”

严克冷冷地盯着王奔,道?:“你既然认得潘将军,进军报信,该第一个找潘将军,你却找上了孙覃。你被带来这?里,第一个反应还是问?孙覃。王奔,别装了。我不?信你那套说?辞!我就想知道?,钗——到底是怎么到你手上的?”

王奔先?是愣一下?,然后彻底不?装了,冷下?一张脸,扬起下?颌,“自然是亲手从你夫人的头上取下?来的。”他转而去看潘玉,“潘将军,你的消息这?般灵通。可知我是怎么抓住夫人?又是怎么将她杀了的?”

严克的脸色又黑沉一分。

潘玉道?:“愿闻其详。”

王奔盯着严克,嗓音低沉而无波无澜,似在述说?一桩无关紧要之事,“城中?闹大?疫,姓薛的不?愿那个算账的去查疫源。君侯夫人自愿去查。然后,她被我捉住,塞进了一口棺材,被当成是染疫的尸体烧得骨头都不?剩。我取了钗一路赶来北境大?营,是想把?你引出去杀了的,可那孙覃是个傻子,非要——”

“闭嘴!我不?想听你和孙覃的事!”严克怒道?。

在场之人无不?震惊,屏息,皆不?敢言。

“那就只想听你夫人的死状了?”王奔跨前一步,扑到严克的桌案前,双手叉开支撑身体,朝严克探出头,眼珠子爆出,脖子上的血管在弹跳,“那钗就是我把?她塞进棺材的时候拔下?来的。她那时候害怕得直哭,喊她夫君的名字,”他冷笑着用?指尖锤脑袋,仿佛在回忆,“她是怎么喊的?哦对了,止厌……止厌……我钉棺材的时候她也在喊。等把?火燃起来的时候喊得最厉害,哭得最厉害。烈火焚烧至死,你想一想啊,她那样白?白?嫩嫩的一个女人,转眼就化为焦炭,是不?是想想就疼得厉害?”

王奔陷入癫狂之状,一双眼睛迫切想将严克的痛苦悉数捕捉进眼底。

“君侯,让他——”潘玉的话尚说?了一半,严克的剑瞬间出鞘,一剑封喉,王奔倒在地上,死时眼睛还大?睁着。

潘玉摇头,叹息:“也不?知这?人在定州还有哪些眼线,君侯太心急了。”

高晴嘟囔:“少夫人不?会真的……”

潘玉道?:“这?人癫狂已极,不?可信。”

严克站起来,“我现在就回定州。你们——谁都别劝我。”

高晴和潘玉相视,纷纷摇头。

北境初定,主帅不?该在这?个时候离开。

但事关君侯夫人——

谁还敢劝?

二人抱拳行军礼,和声道?:“北境就交给属下?吧。”

严克披星戴月骑马归定州城。

一路上,严怀意斩杀白?汗王、定州城军大?破鞑靼铁骑、残余敌军已被驱赶到不?度关外、城中?疫症已被控制的消息陆续传到严克耳中?,但无人提及君侯夫人的安危,仿佛除了他,没人在乎李之寒的死活。

正当严克归心似箭、忐忑不?安、火急火燎、忧心忡忡、死去活来……之际,之寒正在屋中?悠闲地煎五味子薄荷茶。

转眼已入春,这?是之寒在定州城遇上的第一个春天,北地之春慵懒如美人,冬日一场酣睡后,美人苏醒得略晚些,但不?管如何,窗外的树上已爆出滴翠的新蕾,看起来北地之春亦是很美。

小侍女急匆匆推门进来,叉着腰气喘吁吁道?:“夫人,君侯回来啦,就是不?知道?为何停在城门前,杵了有大?半个时辰,也没进城门。君侯看起来在生?气,没人敢上前去问?,您去看看吧。”

既到了家门口,怎么又不?进来?

之寒狐疑。

严克的人马停在定州城门口,怎么也不?敢靠近,人说?近乡情怯,他怯的是王奔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人已到了定州城,他却连确认的勇气都没有。

城门口有个小孩捏着一串爆竹,偷瞄了严克还一会儿,突然捂嘴一笑,点燃爆竹,投向马臀。

噼里啪啦一阵响,严克胯|下?的马跑起来,带着主人跨过了城门。箭已离弦,他干脆心一横,策马扬鞭跑起来,眼下?已不?是慢一些、缓一些知道?,而是越快越好、越快越好……

君侯府内,之寒丢下?茶炉,小跑出去,也不?知跑出了几进几院,就记挂着要见那人,她出了侯府之门,冲上熙攘的街巷,遥遥地就看他骑在马上慢吞吞向她走?来——就如同那日,送他出城一般的景致。

严克下?了马,看见了之寒,一颗久悬的心也终于定了下?来。

她冲过茫茫人海,扑进他的怀中?。

他一个大?男人被撞得往后退了一步。

久违的——

薄荷香满怀。

之寒带着厚重的鼻音道?:“止厌,你回来啦!”

严克黑眸闪一下?,轻“嗯”一声,嗓音湿濡濡地道?:“我回来了。”

之寒抬头,琥珀色的眸子熠熠生?辉,献宝一般、炫耀一般、讨赏一般道?:“止厌,怀意妹妹胜了!我们胜了!你——啊——你做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严克将之寒扛在肩上。

之寒的腹部顶在他坚硬的肩骨上,身子晃晃悠悠,都要吐了,她用?拳头捶严克的背,恼怒道?:“你疯了是不?是?这?么多人看着,放我下?来!”

严克不?回答,直接将之寒扛回到定州君侯府。

严克将之寒放到榻上,褪去她的绣鞋,蹲在地上,用?桂圆核一般又黑又亮的眸子盯看之寒。

之寒在榻上折起脚,双臂环着腿,下?巴枕在膝盖上,歪头,伸过去一只手,用?手指刮一下?严克笔挺的鼻梁,撩|拨般问?:“看什么呐?”

严克道?:“看你。”他眼尖,一下?子抓住之寒的手,黑眸凝着她受伤的指甲,皱眉问?:“手指怎么了?”

之寒干干脆脆将双手一摊,十指指甲只长了一小半,往他眼前一凑,“被王奔关在棺材里,扒拉棺材板把?指甲都掀翻了。”

严克干巴巴道?:“我把?他杀了。”

之寒笑道?:“杀得好,如此偏激的人活在世上只会让更多无辜百姓遭殃。都过去了,止厌。你把?北境发生?的事都告诉我。我也把?定州城发生?的大?小事都告诉你。”

严克双腿交替甩,将两只靴子都踢了,眼见着就要爬上床榻,极快极喘说?一句:“这?些不?急,先?把?正事办一办。”

“天啊,大?狼狗吃小孩子了!”之寒一下?子犯怂,翻过身来,往榻角落爬,被他用?手指扣住脚踝,她似只青蛙拼命蹬腿,用?袖子扇他脸,“放手!放手!也不?知道?赶了几日夜的路,身上都是灰啊汗啊血啊,臭死了,我让你碰,我就跟你姓!”

之寒的力道?没把?握好,“吧唧”一脚踹在严克的脸上,两道?鼻血飙出来,喷得老远,他用?拇指抹去血,低声道?:“又踹我脸。”

之寒念叨着“活该”二字,心下?到底有些过意不?去,翻过身来,小心翼翼探过身子,打量他的鼻子,拍拍他的脸,哄小孩一般:“没有事,没有事,小郎君俊俏着呐!”

严克趁机抓住之寒的手腕,身子扑过来,将之寒压在榻上,开始吻她的唇,温润柔软的唇被他吞进去吐出来,他含糊问?:“成不?成?”

之寒气息全乱,努力把?他推开,仍然坚持道?:“先?去洗澡!”

严克顿住,懊恼地叹一口气,爬起来,用?手指松一松衣襟,喘了几口大?气,突然黑眸一亮,嘴角上勾,一双大?手捞过来,“好,一起。”

严克像阵风一般将之寒从榻上掠走?,大?声喊:“丹橘!丹橘!烧水!”

之寒哭笑不?得,用?手指拧他手臂上的肉,道?:“丹橘受伤躺着呐!你小声些!”

严克拦腰抱着她,一脚踹开房门,朝着一脸蒙的仆役吼:“这?府里人都死绝了吗?夫人和我要沐浴!”

之寒吓得浑身软绵绵,用?手掌捂住脸,心想,这?以后让在府上还怎么做人啊?小狗崽子果然是精力旺盛,赶了这?么久的路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想这?些!

之寒被丢进浴盆,严克也跳进来。

四?目相对,退无可退。

之寒叹了口气。

能?怎么办?

认命呗。

她主动贴上去,在他唇上留下?一抹红。

水泼了满地。

薄荷香氤氲了满室。

她的君侯终于回来了。

第一百零四章

元狩四年, 春三月,天?地俱生?,万物复苏。

林峥回松江府看呱呱坠地的小外?甥, 走前, 留了一大沓账本, 是这小半年?定州侯欠他家的账款。

严克低头,驱长指一页又?一页翻着账本, 他脑子里似还能听到“沙沙沙”的算盘响, 把账本翻到底, 额上?就沁出一层汗,抬起杯盏,盯着那叠账自顾摇头苦笑。他灌下整杯凉茶, 把身?子塞进椅背里, 抬头,对之?寒说:“人说秋后算账。他林峥不惜任何代?价是真, 只是这个代?价他必然百倍千倍讨回来。这上面连何年?何月何日何时用了多少斤炉炭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算是服了他。”

之?寒正握着笔, 在一小册子写蝇头小字,头也不抬, 嘴角挂着淡笑, 道:“他不是说先欠着么。薄利,二十年?期。这次回南边,还会为你广招天?下之士。你现在是得偿所愿,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话虽如此。”严克仰头,握空拳敲额头, 闭目养神,“这日子紧巴巴的, 什么都要算计着用。军资军粮修堰修路都得用钱,我现?在看到几个讨钱的官就头疼。我就像是耗子,他们都是猫。他们一见我眼睛放光,咬住我脖子,抖一抖,好像就能从我身?上?能抖出铜板来。”

之?寒抬笔,把垂在唇边的碎发拨到耳后,流苏钗与耳坠子背阳轻晃,缓缓道:“那还不简单,再问林峥借。”

严克问:“拿什么还?哦,我晓得了。拿之?寒的嫁妆还?可之?寒的嫁妆在哪儿呐?我怎么没看见?”

之?寒瞪他一眼,“没出息,琢磨媳妇嫁妆的男人没一个是好的。”她眉眼弯弯笑,“我的嫁妆——嗯——你把玉京元京打?下来,我们两个进宫慢慢挑。”

严克点出这话的意思:“你干脆说,我们去抢。”

之?寒点头,“孺子可教。”她继续写字。

严克踱步到之?寒身?后,突然把头凑到她边上?,“你在写什么?”

“不关你的事。”之?寒的手?肘将讨人厌的男人挤开,手?指“啪”一声盖上?本子,把笔搁到笔架上?,用手?臂压着本子。

在严克看来,她这么做颇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他本来并没有多好奇,如今却特别?想知道那上?面记着什么。

之?寒眨眨眼睛,“我再教你个法子。想要借钱不还,就只能杀人放火。等你御宇天?下,就把云家抄家灭族,财产上?缴国库。非但前尘乱账一笔勾销,还能库有盈余。如何?”

严克愣住,然后,缓缓扯出一个笑,没有接话。

之?寒站起身?来,扯一扯严克的衣袖,示意他坐下,待他落座,她又?坐到他腿上?,用手?环着他的脖子,用手?指轻轻摩挲他凌厉的下颌线,追问:“我这个法子好不好?”

严克被她弄得痒,含糊道:“不好。”

之?寒枕在他肩上?,“那你答应我,永远不动云群和林峥。”

他的心思,她都知道。

即使只是一个微乎其微的想法——未必就会付诸行动。

但她还是能察觉。

严克道:“林峥于我有恩,再难,我都不会动他。”

上?辈子,严克抄没云群的家财以填补国库的空虚。

这辈子,林峥与严克牵绊至深,已?不仅仅是官与商的关系。

之?寒把带着薄荷香的潮湿的气?吹到他耳朵根:“不止因为林峥是我们危难之?时的盟友,更因为林公子对丹橘有意。若丹橘愿意嫁,她与林峥便是一体,我不会让我的妹妹落得一个炒家灭族的下场。”

越来越痒。

他甚至有些抖。

之?寒步步紧逼:“不动林峥还不够,你得发誓,绝不背信弃义,觊觎他家财产。”

严克无可奈何道:“我发誓,人和钱,皆不动分?毫。”他那头低下去,结果?扑了个空,人早就钻出去了,他又?圆又?黑的眼睛眨一眨,难以置信撩拨到这个地步,她竟然逃了?

之?寒整理衣裙,笑道:“想什么呐君侯,你都答应了,我还努什么力?”她头一歪,掷地有声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啊!君侯!美人计呀美人计,你怎么每次都中招!”

严克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他就是拿李之?寒没有办法。他的余光瞟到那个被遗留下来的小本子,眼疾手?快拿起来翻,软乎乎香喷喷的人扑过来已?经来不及了,被他单臂锢在怀中,本子那么小,人的力气?也那么小,一只手?足矣!

唰唰唰——

本子被翻个遍。

起先,他不得其所。

后来,随着日子越贴近近来的月日,他明白了。

上?面记着的都是一些意味深长的日子。

之?寒停止了挣扎,双颊比灿烂的玫瑰还要红,早已?没了刚才的狐媚子气?焰,有气?无力、忐忐忑忑窝在严克臂弯中,怯生?生?喊一声:“止厌?”

严克笑出声,黑眸闪啊闪,问:“你记这些日子做什么?”

之?寒心想你们男人懂什么?只知道纵情,不知后果?需要女子承受。上?辈子她也不懂,头三个月浑然不知,还随军到处奔波,结果?听闻那小郎君生?来就有喘症,便是孕期不慎落下的病症。

之?寒伸手?拨弄一下本子,“我有病。成了吧?”

“此疾甚合心意,以后,多多益善。”她因趴在他臂上?,头有气?无力垂着,横出雪白细腻的脖子,衣襟也松了,一个凹窟窿里边春光无限,他忍不住,鼻子凑到她背上?,嗅了嗅,不过瘾,用虎牙轻轻磕她的皮,他很得意,一点都没磕破。

“你孟浪!你脸皮厚!你浑蛋!”之?寒锤啊锤,锤到最后没力气?,只能让小狗崽子任意妄为。

小册子上?面又?添了一笔新墨。

元狩四年?,艳春,某月末日,暮,心情甚好。

蝉鸣声中夏日临。

北地的夏比之?南方干爽,烈日当空,将天?与地之?间的人烤得汗津津,草木烤得干瘪瘪。

定州城的河道修缮完成,百姓之?田得以灌溉,养田、种田之?策得以铺开来。

北地广袤无垠,多有天?险为障,如有弓兵巡边,可保万无一失。严克又?在城中颁布习箭令。凡城中之?民打?官司,必先比射箭,谁赢,谁先诉状。从此,定州城民人尽善射。严克从城中招募了一批弓箭手?,在中州与北地之?间置堡,以为巡边之?弓兵。

严克想起许久未曾教之?寒射箭,议事之?后,取了她常用的弓与箭,要拉她要再熟悉熟悉。

之?寒懒懒歪在庭院中的碧纱橱中,抱着竹夫人睡中觉,她袖子摆一摆,眼睛也不睁开来,嘟囔道:“去去去,我养指甲不易,一练又?该豁开一个角。”

严克盯着她拢在薄纱袖中的十指,丹蔻红如此娇艳欲滴,隔着纱若隐若现?,似一颗颗红宝石在浅金色的阳光下闪啊闪。

之?寒像转金轮一般转动竹夫人,将凉的那一面转向自己,脸蛋餍足得蹭一蹭,悄悄尼一眼严克,道:“你走开,我觉得热。”

严克眼珠子转一转,心想他也没挡着风啊。虽不明白为什么,他还是动了动脚,站到另一边。

之?寒恹恹道:“还不走?热死我了。”

严克道:“你说吧,我站在哪里,你才不热。”

之?寒的眼睛潋开一道清光,“回屋子去,我光看着你就热。”

给之?寒扇扇子的侍女抿嘴笑,扇子越扇越欢脱,将之?寒的发丝卷起来,在风中微微飘扬。

严克放下弓箭,上?榻。

之?寒猫儿般警觉起来,抢过侍女手?中的扇子格在中间敲了三敲,狠狠瞪他一眼,意思是三思而后行,不要越过界。

严克倒是很规矩,支着头缓缓闭上?眼睛,似要睡过去的样子。

之?寒瞧着他额头被太阳烤得蒸出一层汗,手?腕渐渐往他身?上?倾斜,扇三下,停一下,懒懒散散把凉风送过去,没多久,就把君侯的眼睛扇开了。

之?寒的手?停下,扇面挡在脸上?,不让他直勾勾看她。

严克道:“继续,我也热着呐。”

之?寒将扇面轻擦鼻尖,透过薄薄的扇面盯看严克棱角分?明的脸,吐出二字:“手?酸。”

严克“哦”一声,他抓住之?寒的手?腕,将扇子挪开,黑眸如星盯着她,“冬日里好过夏日,窗外?雪呼呼落,不是脚塞进来,就是身?子钻进来,那时就不嫌我阳气?足,热了。”

之?寒觉得他捏着手?腕的手?指是烙铁,一寸寸灼着她的皮肤。冬日里他的确如火炉一般暖和,她爱和他贴近,如今是盛夏,看一眼都觉得热气?要漫过来,贴心小火炉和死男人只隔着几个月,女人就是如此善变。

严克继续说:“我倒是觉得,夏日里好过冬日,烈日当空,触手?生?冰,解躁得很。”

“君侯,库里的粮米还够不够?账上?的钱数还剩几个铜板?你想想这些心里可不就习习起凉风,何必来折腾我?”之?寒可不是好惹的。

严克:“……”

他的心果?然一阵凉。

之?寒拔出手?,有一记没一记给严克扇风。

严克道:“你知道,今日大氏人又?把结亲的文书送到我这来了。猜一猜,我是怎么回的?”

之?寒想他这算是以退为进,态度勉强还算端正,“家有悍妻,为保家宅和睦,不宜再娶?”

严克啧一下,说:“我可不敢这么说。”

之?寒开始胡猜:“高雪霁还没娶媳妇,和他去商量?”

严克自顾笑,“我这么说,不怕高雪霁从北境冲过来踹我桌子?”

之?寒抱着竹夫人滚到一边,背对着严克,她不喜欢这个话题,她懒得猜下去。

世事就是如此矛盾,一个人爬得越高,越有人递椅子,这天?下还没落到手?里,就有人记着君侯身?边这一亩三分?地。

夏日昼长,日头将醋意都蒸出来,严克嗅着这略酸的薄荷香,指节分?明的大手?将人给扳回来,黑眸盯着她,笑道:“我和他们说,让他们的公主等几年?,等孩子生?出来,长大了,随便他们挑。”

之?寒愣一下,“你真是这么回的?”

严克一本正经:“自然是啊。君子不妄言。”

这话又?刁钻又?古怪又?能塞人嘴。

的确像是严克能说出来的话。

之?寒笑出声,“我觉得你在占我便宜,哄我开心,可又?觉得你说的是真话,好了,饶了你,我再亲自给你扇扇风。”

之?寒细细白白的手?腕又?开始摇啊摇。

凉风习习。

阳光艳艳。

严克问:“你那个小本子怎么不见?”

之?寒嗔怪:“明知故问,好好的起居注变成日程录,日子还没过,早就给人家安排好,早就不作数了。”

小册子上?面又?又?添了一笔新墨。

元狩四年?,盛夏,某月末日,午,心情甚妙。

第一百零五章

元狩四年, 秋气凉爽,天地万物由荣转衰。

中州局势动荡不安,各地豪雄崛起, 定州侯以神?武之才, 兼仗父兄之烈, 以定州城为都,割据北境。起先, 北境因兵少, 君侯藏锋于无名?, 而引得群雄卑北地。

定州侯在?默默无闻中养兵、养民、养田。

君侯听从林峥的建议,实行算缗与告缗制。商贾豪绅需依身?家财产向官府交税,若算缗不实, 一经?发现, 就抄没全部财产,男丁入军服役一年。此政为一味猛药急药, 可在?短时间内充盈财库。此政也为饮鸩止渴, 定州城半数官员对政策推行存在异议。但君侯未听一人劝, 继续以刚政猛药治理定州城。

治国以仁,逐鹿以刚, 是君侯的信条。

定州城在?各种声音的交替起伏中走向其?安定兴荣。

之寒眼见着定州城如同一个流浪在?外骨瘦如柴的旅人日渐丰腴, 嘴上虽不提,但心中是佩服严克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定州城治理得井井有条,她一边用剪子修剪桂花枝,一边感慨:“弟弟曾说?,战争就是个烧钱的火炉, 再?多的钱也?不够烧的。”

严克闭目靠在?案上,他昨夜只睡了一个时辰, 诸多事需要他去做决定,一个决定后面跟着无数个结果,结果有好,就会有坏,无论选择哪条路,他都得受着,未雨绸缪的天?明是用无数个夜里的殚精竭虑换来的,他已很久没有睡上一个好觉。

之寒铰下一小枝桂花,放在?鼻子下嗅,举起来,迎着窗格纸射进来的秋光旋转枝条,金桂珠子如盐巴一般撒下来,她笑道:“止厌,你看——”她转头,瞧见严克闭眼小憩,明明是养精神?,眉头却皱着,他连休息都不安稳,上辈子的坏习惯又像老鼠一样咬上他。

之寒举着桂花枝飘过去,趴在?书案上,手支着下巴,用花枝捋严克的眉头,一触,他就笑得抖起来,缓缓睁开?黑眸盯着看她,她问:“在?想什么??”

严克圈住她细细的手腕,带着她的手用枝条写了大大的两个字。

之寒眼皮跳一下,“你要动李宜?”

严克点头,道:“北境之军是父兄留下的忠勇之军,不可师出无名?,我要南下打入玉京城,只能用清君侧的名?义。”

一提到?光王李宜,之寒就心生厌恶,她丢了桂花枝,想一想,狐疑问:“已经?到?了起兵南下的时候吗?”

严克道:“我——还在?想。去年,太平道欲与我结盟共图大事,我没答应,当时北境兵马未稳,鞑靼白汗王又对定州城虎视眈眈,我们稍踏错一步,顷刻间就会被任何一股势力吞得骨头都不剩。如今,局势稍缓,我手上沾了孙覃的血,李淮未必就肯咽下这口气,与其?等着他打过来,不若我先迈一步出去,让太平道、五米道给我定州城挡挡灾。”

之寒啧啧摇头,眯起琥珀色瞳孔,“我怎么?听出来某人不是要结盟,而是要使坏?”

严克眨一眨眼睛,“的确是结盟,盟主他们谁做都可以,我是懒骨头,也?就表个态,他们不能指望反贼讲信义。我安在?太平道的钉子该动动了,能不能挑梁子,就看真本事了。”

之寒问:“你既然?都想好了,为何还不能安然?入眠?”

严克黑眸一闪,“我不过想得更远。总有一日,我会对上李宜。他这个妖道我没交际过,对他可谓一无所知。人不了解对手,就很难打败对手。”

之寒站直身?子,走回丹桂枝边,继续修枝插瓶,淡淡道:“你想知道什么??他是我的皇叔,他的事我知道一些。”

严克盯着之寒。

她背后正对窗棂,光描着她单薄的身?子,有微尘在?光束中飞扬,她低垂头,细长的脖子与背弯成一个光洁的弧,如一只伤心的鹤。

严克缓缓道:“没事的,他的事我自己去弄明白。”

之寒挂上浅浅的微笑,亦道:“没事的,他的事我已经?不害怕了。他这个人有两个爱好,一个是道法,另一个是女人——美貌的女人。这两个爱好是可以要人命的,只要你善加利用。”

严克朝之寒伸出手,“过来。”

之寒仍然?低着头,踱步过去,背对他,把?手小心翼翼塞到?他手心。

秋阳艳,秋风紧,秋寒从脚底起。

之寒的手寒得像块冰。

严克把?之寒端起来,让她膝盖跪在?他大腿上,她还低着头,他抵着她下巴,把?眼眸捞起来,半哄半逼她从上而下俯视他,“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我想,一定是很不好的事。我向你说?一句对不起。”

之寒轻轻“切”一声,“你胡说?什么?,和你有什么?相干?”

“对不起,没能早一些遇上你。如果早一些遇见,我会努力不让你经?历那些苦。”他膝盖颠一颠,她身?子就上下晃一晃,“对不起啊,李之寒,没能帮到?那个喜欢哭鼻子的小之寒。”

之寒做殊死抵抗:“我从来——不爱哭鼻子。”

“哦,知道了。”严克语气轻飘飘,“和我一样,喜欢把?眼泪往肚子里咽。这样更不好,连哭没都没有声音,多可怜,多无助,多委屈,多让人——想哄一哄啊。”

严克的手掌托在?之寒的脸边,用握惯了剑锋与笔锋略显粗粝的指腹摩挲她细细嫩嫩的皮肤。她的头越垂越低,却如同猫儿求抚摸般迎着他的手,纵使额发遮着,两滴泪滴到?了他脖子。

一滴——

两滴——

冰冰凉凉,没入他脖子根深处。

她曾说?她这辈子已经?长出利爪和丰羽,不需要别人护佑。可有人依靠的感觉真好啊。

之寒坐下,把?身?子缩起来,把?头靠在?他肩上,带着鼻音说?:“这话我只说?一次。旧梦已逝,得遇少年郎,我很开?心。”

“有句话我也?说?一次。”

“总觉得……你又要使坏。”

“往事历历在?目,得见女娇娥,多谢你踹我的脸。”

“……”

“如何?”

煞风景这种事情少年时的严克经?常干。

她以前?总生气,因为他管不住自己的一张嘴。

之寒的拳头紧了,露出如猫般的嘶吼:“严!止!厌!”

严克爽朗大笑,他一笑,胸口震动起来。

她把?泪都揩在?他衣襟上,感受着这令人心安的震动,轻轻地、悠长地,久违地唤了一声:“小狗崽子——”

元狩四年,隆冬,瑞雪纷飞的时节。

缗政之后,林峥露出了他小小的蜷曲着的锐利爪牙。

北境疆域内,所有盐、铁、酒收归官府经?营,城中设司盐校尉、司金中郎将、锦官、堰官等官职,专司某一领域的生产、售卖等事宜。这又是林峥的建议,依然?是一剂猛药,帮君侯以最快的速度敛财。

此举是天?下大局与商贾私利在?磨合,在?厮杀。

诸如淬火冶金的精良技法可助严克改进兵器、铁甲——剑利不利,盾坚不坚,箭准不准,皆是能助战局的东风:亦可改进农具,让犁地变得更容易——父亲留给他的骨耜纵然?好,却也?该换成更为锋利的精铁了!

林峥悄无声息地完成了一次持“引”行商的商贾大洗牌,若有朝一日,严克问鼎天?下,所有生意都落在?他松江府云家篑中,他以天?下为局,做了一笔实打实的大买卖。

之寒评价林峥与严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帮你打天?下,你用自己的血喂饱他。我妹妹有福气,日后锦衣玉食——嘶嘶——”之寒摇头吸气,“我做了皇后,都要眼红。”

丹橘咬一口柿饼,眨眨大眼睛,“夫人,你还有个妹妹呐,怎么?从没有听你提起?”

之寒笑出声,用新养出的指甲戳丹橘额头,“傻丫头,自己琢磨去。一个这么?精,一个这么?呆,有你苦头吃。”

丹橘的脑袋往后冲一冲,笑呵呵继续嚼着绵绵密密的柿饼,“夫人,今日的柿饼和以前?的不一样。特别沙,特别甜,就是个头小了点。”

之寒摇摇头,十指尖尖指向柿饼,“松江府上供给定州侯的贡品,自然?非同一般。这红的是君侯的血,这绵的是君侯的肉,啖君侯血肉者,咱们定州城第一好的橘子姑娘是也?!”

严克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

丹橘问:“夫人,今早薛先生来给你诊脉,说?了那些话,我琢磨着不太好,我有些担心你,你给我说?说?,到?底是什么?意思?,省得我七想八想,晚上睡不着觉。”

严克听到?一件新鲜事,原来薛平给之寒诊过脉?

为什么??

她生病了?

严克把?看的本子合上,抬起头,黑眸盯着之寒。

之寒快速掠了一眼严克,一下子被他捉住目光,又慌乱逃走,一看便是故作镇定道:“嗯,没什么?,薛先生说?我自小食丹药,体内金石积盛,伤了根基,不容易——”她声音弱下去,极快道,“有孕。”

严克又把?本子打开?。

没什么?,小事一桩,难怪最近之寒那本小本子久不见,他想添几笔都没机会。

丹橘咤一声,“夫人,有病,你得治啊!不能生孩子这是大毛病啊!”

啪一声——

严克爽快地又把?本子合上,嗓子清朗问:“李之寒,我问你,你有亲眷在?身?边吗?”

他想,把?话说?明白,定一定她的心也?不是什么?坏事。

之寒皱眉,没有很快回答。

她已算是了解严克为人,却还是猜不到?他要说?什么?,只得愣愣道:“除了怀意妹妹,再?没有了。”

严克把?本子合上,垂下黑眸,顺着上面的字缓缓移动,嗓音波澜不惊:“巧了,我也?独此一个妹妹,没七大姑八大姨催生,最是清静了。”

之寒无奈笑笑,搂过丹橘,又塞了个松江府的珍珠柿到?她嘴里,“吃吧,我的傻妹妹。”

她心里隐隐有些苦。

但此事只能葬在?心间。

北地雪大。

可以将心事掩埋。

不是都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我的小郎君——

或许上辈子我这个母亲做得差强人意。

这辈子,你不愿意再?做我的孩子。

第一百零六章

作为牵绳人的严克手?指动一动, 尹琼这只放到天上的纸鸢就飞向了严克想要的方?向。太?平道大贤良师张平再次发出邀请,邀各方?豪雄面会稷门,结盟共商讨光王李宜事宜。

君侯原本打算独赴稷下之盟。

但, 君侯夫人心血来潮, 想要来个妇唱夫随, 一起去稷门。

严克问之寒:“那都是些行为有悖公义,不讲规矩章法的癫人。此行凶险, 你?为何一定要去?”

之寒道:“就?因为我想去, 这个理由不够吗?”

严克笑道:“够!长久也要, 朝朝暮暮也要。”他弹一下她的耳垂,“省得又被人说,什么他们严家的男人死?绝了又怎么样——”

这话是她说得没错。

这兔子急了, 胡言乱语的几句话是哪个拎不清传到他耳朵里的?

之寒用手?捂住他的嘴, “严止厌,你?必然长命百岁。我提醒你?, 驾鹤西去前, 得把万里江山给我打下来, 让我躺在汉白玉床珍珠被上追忆往昔岁月。我不满意,你?不准死?。”她冷冷哼几声, “我再提醒你?, 要我这个中州最金贵的公主满意,可不容易。”

严克张嘴,用尖尖的虎牙力道得当地?咬她的掌心?。

之寒抽手?,怒道:“严止厌,你?恶心?死?了!”

严克笑道:“谨遵妻命”他黑眸沉下, 一本正?经却又云淡风轻接着说,“我发誓, 我——会死?在你?之后。”

之寒愣愣点头,“谢谢你?。听到你?的承诺,我很?安心?。”

在一旁丹橘听来,君侯这句话仿佛是在咒夫人早死?。

她哪里知道——

夫人身为浮萍,无根无实逐水飘零,她信奉人为至情而殉。死?可怕,因为生命可贵,为了一人,她可以去死?。

君侯是长在河边的大树,枝繁叶茂根长入土,他信奉人为至情而守。可怕的不是死?,而是生命可贵,为了一人,他可以去活。

默许彼此以截然不同的方?式爱对方?。

怎样欢喜、怎样适宜、怎样安心?就?怎样去爱。

爱彼此一切。

怎样都?是——刚刚好。

严克与之寒启程前往稷下。

临行前,林峥将他的金算盘交到严克手?里,说:“尹琼,俗世之人,不靠谱,给他,比你?军令好用。”

严克接算盘,手?瞬间向下一沉。

呵——好家伙,真金的就?是如?此实在,竟然比他的剑还沉!

严克还是有点犯怵,问:“记账吗?”

林峥翻了翻眼皮,淡淡说:“这次不用,送你?。”

沙沙——

算盘珠子响,头一遭不是砸得严克脑袋疼,而是响在他心?里。

这一刻,少年人的拳拳之心?在共振。

“定州城就?交给怀意和你?了。”严克上马,黑眸闪动,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等我回来。姐姐妹妹一起出嫁!”林峥瞬间脸红,严克调转马头,纵马奔出去,留下一声爽朗的长笑。

结盟就?要拿出诚意。

定州侯的诚意就?是不带亲兵,只携三五亲信前去赴盟约。亲信中有作男子打扮的之寒与刀不离身的谢忱。

原本,稷下学宫与元京城的辟雍学宫是一样的用处。

前齐广招天?下之士,在稷下设学宫,引得诸子百家争鸣,是为一国?之智库。

如?今,辟雍学宫被严克一把火烧得干净,稷下学宫也沦为太?平道的总坛。

在这乱世,可说明书生百无一用?

进稷下之前,严克将自己的剑塞进马车帘子。

之寒坐在马车里,徒然见了见,抱起来,从车帘里探出半个身子,挑起一边眉毛,问:“止厌,你?给我剑是什么意思?”

严克坐在马上身子摇啊摇,转过?身来,笑道:“你?如?今是我的小童,小童自然替君侯拿剑。先说好,本君侯可是随时都?要用剑的,你?不准离开我身边半步!”他抬头看向谢忱,“还有你?,小谢,不管遇上什么事,管她,别管我!我有自保的能力!”

谢忱道:“明白了。”

严克点头。

之寒如?今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太?任性?了一点?

她或许不该跟来?

可她真不想再体会等待的滋味,尤其是严克生死?未卜的那些日子,如?香油在煎心?肝。

之寒把剑抱得更紧些……再紧些……

严克将之寒抱下马车。

学宫之前的守卫要他们一行将武器都?交出来,并欲搜身。

严克踢开一个把手?摸上之寒的臭道士,将她抡到身下,问:“别进去了?让小谢在这陪你??”

之寒拍拍剑,眼睛亮晶晶闪烁,“小童为君侯侍剑!”

严克苦笑说“好”,转过?身,挡在众人之前,“我严克就?要持剑而入,你?们奈我何?”

“让他们进去。”靠在石柱后面的人钻出来,吸了吸鼻子,目光炯炯盯着严克,谄媚一般笑,“君侯是客,客远来,理应顺着客的规矩。”

门外的道士俯首,“是。”

众人将目光投向谢忱。

谢忱脸不红心?不跳道:“我为君侯侍刀。”

身后的亲随正?要说话复议,被尹琼堵住嘴:“行了,至多进去三个人,再多,我也交代不过?去!”

“其他人在这候着!”

严克一锤定音,他从怀中掏出金算盘,往空中一抛,比鹰眼珠子还要利的尹琼眸子顺势一亮,目光顺着金算盘划出一个流畅的弧线,算盘被亲随接住,因为太?沉,后者的身子往下一矮,连跌出好几步。

尹琼兔子一般连蹦好几步,手?托在半空,喊:“哎哟哎哟,别摔坏了!”

严克深深看一眼尹琼,“替我收着,有缘人会来取。”抬腿,大步流星走入学宫之门。

风萧萧,烟燎燎,君侯的衣袍在空中飘扬。

稷下学宫之内不见清香墨香的书生。

所见——

皆是炼丹画符半路出家的道士。

之寒与谢忱跟在严克身后,如?同观音座下的金童玉女,一个持剑,一个持刀,两个人都?如?雪一般白,是这浊浊尘世里唯一带着仙气的两个人。

严克一进议事堂,先咳嗽了两声,灼热随之扑上眼睛,一下子又酸又辣,激出眼泪来。

这议事堂怎么乌糟糟的?

严克的手?去捞之寒,想着别熏到她了,空抓几下,转过?头,才发现她清冽冽的双眸盯着他,长睫毛上下一打,一副看戏的样子。

得!

忘了人家曾是女冠!

这炼丹炉里的仙气她早就?习以为常了。

再一看四周,果然,被烟熏到的只有他定州侯严克。

之寒扯一扯严克的衣袖,轻声说:“你?附耳过?来,我教你?道家吐纳之法,你?会好受些。”

严克矮下身去,记牢之寒告诉他的口?诀。

如?此亲昵之举落在其他人眼里,未免有些怪。

那持剑的小童艳若桃李,一看便知是女子。

声名鹊起、文武全?才的君侯来结盟,竟然还带个女人?

数道灼热目光之下,少年君侯与女子咬耳朵,许久之后,二人都?带着笑不舍地?分开,仿佛这才想起此地?还有其他人,将目光懒懒散散投向众人。

唰一下——

君侯的目光瞬间由柔转刚,那浅笑还挂在嘴角,眼前的人却都?成了木头疙瘩,他化目光为利刀,雕琢众人,审视众人,如?此咄咄逼人,不可一世,寥寥几个人,却如?千军万马在身后。

女子还是如?一块温玉,含笑,带着看戏一般的兴趣盎然环视众人,然后,猛然愣住,似见了鬼一般,脸色煞白,下意识往君侯身后躲了躲。

严克浑然不知之寒的转变,只是反手?将她往身侧拢了拢,眼下有很?多人他要应付,他环顾堂内,挑一个顺眼地?问:“坐哪?”

太?平道大贤良师张平道:“君侯可随意。”

“哦。”严克走到离门口?最近的矮桌,那桌案边原本坐着个人,严克踹一脚桌子,桌上的杯盏“哐哐哐”颤,“劳驾挪一挪,我喜欢有亮光的地?方?。”

那人连滚带爬给严克让座。

君王临朝——向来面朝南而坐。

绝不能坐在门口?。

在其他人眼里这是君侯放低姿态,持远来之客的谦虚低调。

其实只有严克明白。

一群乌合之众的头领有什么好争的?

他是来使坏的,又不是真心?来结盟。

一帮垃圾!

严克把之寒拉下来并肩而坐。

之寒跪坐在腿上,低垂头,用膝盖挪动身子,半背过?身子对席上之人,抱剑沉默——远远望去,如?古图里抱扇低眉的侍女。

谢忱抱刀立在之寒身后。他不必应付“大人物”,只需关注他主子的安危。他习武之人五感超乎常人,立刻捕捉到一道炙热的目光掠在她身上。他低垂着头,额发遮住眼睛,余光乜着投来那道光的人。

那人身材高大,戴着一张丑陋的蛇面具。

不知怎么的——

谢忱觉得这个人很?是讨厌。

太?平道张平道:“只等定州侯了。大家共饮此杯酒,算是试一试天?命。”

带蛇面具的人问:“张天?师,何为试天?命?”

张平绑着金铃铛的拂尘摇一摇。

丁零零——

张平笑道:“各位杯盏里的酒有一半掺了符水,一半掺了砒|霜。一半是福,一半是劫。天?命即为时运,时运即为实力。既然我们谋的是大事,需要的自然也是实力、运气和诚意皆旺之人。”

有人踹桌子,“干他老子的,吃了毒药,死?了怎么办?”

张平笑意越浓,“死?了——不就?说明你?们没这命?”他环视众人,“不肯喝酒,即无诚意,我太?平道不强求无福之人,好走,不送!”

有少数几个离席。

那些人还未走到门口?,就?被拔刀的太?平道守卫割喉。

尸体倒在定州侯脚边,被他一脚踹远,省得流出来的血染脏之寒的衣摆。

张平对严克说:“君侯,我只请了你?一人来。你?却带了三个人。我太?平道好客,不敢怠慢远来之客。你?们——自然也喝三杯酒水。”

三杯酒被端在严克眼前。

严克冷哼一声,把杯子举起来,“她不胜酒力,我愿代劳。”

一杯——

两杯——

众人看着少年君侯的任性?妄为,都?露出惊讶之色。

君侯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他拿起第三杯的时候,谢忱用刀弹了他的手?臂,震得他手?臂酸麻,酒水都?泼洒出来。

谢忱抢过?酒杯,一饮而尽,把杯盏砸在桌案上,冷脸道:“要你?多事!”

他连喝了两杯酒。

也不知道他的运气有没有这般旺?

神明在侧。

想来——

定是无碍的。

第一百零七章

戴蛇面具的道士举杯, 向?着门的方向?一邀,杯子举在半空,澄黄的酒汤在杯壁晃啊晃, 就是不送入口, 他嗓音凉凉得似一羽划过皮肤——激得人起鸡皮疙瘩:“敬君侯和——小~朋~友。”

从严克的角度看, 此人杯盏所指——是之寒。

认识?

旧道友?

怎么不和他提起?

此三问加上之寒不露声色地陷入沉默,激起了他的疑虑。

你看她?, 如一朵玫瑰才在微雨中绽放摇曳, 雨势骤然变大, 花瓣儿?被雨珠子打落,只留瘦瘦一条枝。

之寒背对着严克,没有转头, 只是将剑抱得更紧些、再紧些, 她?的头近乎贴在剑鞘上,仿佛是在从坚硬的剑中汲取力量, 用柔软的身体筑起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已经死了人。

并?且有些人喝下毒酒——马上也要死了。

稷下学宫形势微妙, 此?行比想象中的凶险。

严克把手荡下来, 握在之寒腰上。

“小朋友,我的年纪与你父亲相近, 也算你的长辈, 怎么,长辈敬酒,连看也不看一眼?吗?”蛇道士的杯盏高过她?头顶,就像罩在她?头顶的一座金钟罩。

一个人不会忘了心爱之人的音容笑貌。

一个人也不会忘了仇人的形与音。

那是在最黑的夜里,在屈辱的床榻间, 一寸寸摸出?的仇人的骨与肉,一声声记下的厉鬼般的惨叫。她?的魂里挂上了铃铛, 他一说话?,铃铛大作?。

小朋友——

上辈子,李之寒第一次见?光王,十二岁。

也是叫她?小朋友。

他说他宫里有糖吃,问?小朋友要不要跟他去。

她?把胖嘟嘟的手塞进这个好看的叔叔手心,一蹦一跳跟着他入了西苑。

这辈子——

她?已经一把火烧了那座肮脏的宫苑。

可圣洁的火好像烧不干净身体与心灵上的脏。

什么也不能做。

只有把怀中的剑抱得更紧些。

严克察觉了之寒紧张得如同惊弓一般的身体,握在她?腰上的手向?上摸索。

之寒一个激灵,下意?识躲避。

她?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肮脏的男人别碰她?!

然后,她?才意?识到那是她?夫君的手,她?将自?己冰冷的手塞进严克手心,十指交握,暖意?一丝丝驱走她?的寒。

之寒心中昂扬起斗志来,抬头,正视李宜,“太平道的符酒绝非凡品。不是我向?他们讨,他们就能给的。我那杯酒君侯已替我喝了。我现在就祝愿长辈,你杯中的酒是我心中所想的那样。”

严克笑道:“道长,举杯举得手酸不酸?还不喝,是怕死吗?”

“我受天下万家香火,福泽深厚,气运极旺。”李宜驱左手手指,向?上顶开面具,露出?下半张面,将酒一饮而尽,空杯盏倒悬,隔空朝之寒头顶罩下去,这动作?好比白蛇传里法海用金钵收妖。

太平道大贤良师张平大笑道:“五米道的李天师都喝了。诸位,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请豪饮杯中酒!”

五米道——是中州近几年兴起的民间道派。民众入教只要交五斗谷米,即可入教。林峥曾调查过,如今五米道的教众大概有两?三万之数。五米道虽是倒淮的一小股力量,不足为道,但谁又能料到他们的道首竟然是光王李宜。

光王要敛财?

要囤积粮食?

还是要混入反军,当搅屎棍?

或者三个目的——他都揣着?

之寒犹豫,她?吃不准、猜不透,自?然不敢轻易开口。

在场之人被势与刀逼着饮下酒。

道士的毒药十分刚猛。

哐哐哐———

七八个人吐血,纷纷栽倒进酒菜中,四肢抽搐而亡。

稀奇的是,尸体就这样被晾在桌上,也没人来收拾。

结盟仿佛是和一半的活人、一半的死人结。

稷下之盟可通九泉。

之寒心惊肉跳地观察了严克与谢忱一阵。

好在二人神色如常,应该没有饮下有毒的酒水。

再看隐在蛇面具后的光王李宜。

天不公。

为什么恶人的运气也这般盛?

李宜把面具扶正,“大贤良师,你刚才所说之言颇为有趣。两?年前,玉京城闹过一场,大小衙门门口写得并?不一样。我依稀记得是——淮水已断,漹水当流。岁在甲子,天下大吉。”李宜手指砸桌案上,“啪啪啪”砸得人心头跳,“定州侯,可有此?事??”

严克一边用手指在之寒湿漉漉的手心写下:是谁,一边淡淡“啊”一声,黑眸毫无畏惧盯着挑事?的李宜,“我不知道啊。当时我被李淮囚在父宅中,对京中之事?一无所知。”他又看向?张平,“颐浩寺里的道士确是我杀的,他们设伏于我,我下手从来没有轻重,是私仇,不影响我们结盟,对吧,大贤良师?”

张平身子摇晃,金玲响彻学宫殿试,嘴边挂淡笑,“是个误会。君侯喝了酒水,就是见?了一半诚意?。”

严克瞟一眼?之寒,并?指在她?手心轻快打两?下。

吾妻,快告诉我啊!

严克问?:“我人来了,酒喝了,只见?我一半诚意??何为全部的诚意?,请大贤良师明示。”

张平道:“我已占卦问?天,三清降下神谕,明示下月十五,正是起兵伐淮的好日子。君侯可领北境七万兵来助?”

“稍待!”严克干脆转过头来,盯着之寒看了好一会儿?,悄声问?:“你很难过,怎么了?”

之寒挤出?一个笑:“没什么。先谈正事?。”

严克问?:“太无聊了?”

之寒摇头,“你正经些。”

严克道:“好。”

受到冷待的大贤良师:“……”

严克神色急转为厉,道:“第一,我起兵为除光王李宜,并?不是要做反臣。第二,七万北境兵怎么够?我会命高雪霁挂帅,率十二万兵南下助各位——哥哥。”

张平的金玲颤得厉害,看起来很是激动。

李宜藏在面具之后,神色莫辨,心思莫辨。

有个挂剑的道士跑进来,禀告:“稷下南边有一对兵马,七八千人的铁甲铁骑。”

张平目光一冷,扫视众人:“谁的?”

李宜原本跪坐在腿上,如今人整个松弛下来,直接坐在蒲团上,曲起右腿,戴着黑玉扳指的右手搁在膝盖上,愉悦地敲打着节拍,“我的。”

张平道:“不是有言在先,此?番结盟之宴不许带兵马。”

严克点头,悠长地“嗯”一声,“可见?,不是人人都带着诚意?来的。小弟的诚意?日月可鉴。”

李宜说:“我这人胆子小,带兵是为防身。诸位道心虽诚,到底修的不是一门宗法,我也是谨慎为上。”

之寒才不信,李宜带兵只为自?保!

他想要干什么?

或者说,他原本打算做什么?

“怕死?”严克笑意?在黑眸中荡开来,“你立什么教派?行什么大道?冲什么——长辈?”

李宜笑道:“君侯真是爱妻如命啊!结盟带着女人!毒酒要抢着喝!嘴上的输赢也要替娘子讨回来!”

严克不以为意?,“你怕死。我惧内。人么——只有不喘气的才没有弱点……”

之寒暗自?拧一把严克腰上的肉。

严克瞬间噤声。

张平呵斥道:“把兵退回去!否则,我保证你出?不了这个门。”

李宜道:“别急。我也是带着诚意?来的。”他手指勾一勾,与身侧之人耳语几句。后者连声说“是”,走了出?去。

毒蛇面具背后是光王李宜。

这件事?一定要告诉严克,但不是现在。之寒知道严克没有真心结盟的意?思,他只是要让太平道这些杂牌军替他分李淮的兵,挡灾。中州越乱,战局对北境就越有利。少年君侯意?气风发,李宜的兵马在外压着,她?可不想君侯怒发冲冠。更何况,说出?来,谢忱也会乱!

李宜道:“小朋友,魂不在此?地,在何处呐?”

之寒愣一下,并?不回答。

她?想要的不过是今日能全身而退。

李宜的肚子里满是毒计。他认出?了她?。她?也认出?了他。对于李宜来说,这是否意?外之喜,还是意?外之祸?反正之寒庆幸自?己缠着严克来稷下。否则,李宜会对严克做什么?定州侯赴稷下之约可会一去不返?她?不敢想。但既然她?认出?了他,她?就有筹码逼迫李宜乖乖做一条拔了牙齿的蛇。

这是一场无声的博弈,就看谁沉得住气。

只要严克能安然回定州。

其他的——她?不在乎。

之寒小声催促:“我有些不舒服。你早早把事?情定下,我们回家。”

严克爽快地说了个“好”字,转头道:“你们要我出?兵,我应下了。事?情既然谈好了,我也该回去了。有事?,再来书?信商议,我会看着办的。”

李宜问?:“你要以清君侧之名?起兵,竖起替天行道的旗帜。你不留下来看看我的诚意??只怕是合你心意?。”

严克已经牵着之寒站起来,“看热闹?没兴趣。表忠心?我是弟弟,跟着张盟主?行事?,不需要看其他人的忠心。有事?,你们就招呼我,我会看着办。”

太平道张平站直身子,拂尘上的金铃铛“丁零零”响个不停,他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隔开手掌,把血滴入杯中,匕首与杯盏交到一旁服侍的小道士手中,“君侯说得好。有兵在外蹲着,放着谁都不能安心吃酒。既然已看到君侯的诚意?,我们歃血为盟,喝了血酒之后,君侯自?去吧!”

严家军以军纪严明、武艺超群名?震中州!

歃血为盟?

一股子江湖气,不,根本是匪气!

杂牌兵!

土匪!

又是喝毒酒,又是歃血,到底有完没完?

严克耐着性子,看一个个人模狗样的道士割开自?己的手掌,滴血入杯盏。他偏偏选了个末尾的位子,传到他手上着实费了点功夫。他盯着浑浊如墨的酒水,皱眉愣一下,然后举匕首,剌开手掌,滴入杯中。他晃动杯盏,黑眸沉沉,他眼?前仿佛不是混血的酒水,而是各方势力角逐的漩涡,他誓要将这个局搅得更浑些!

歃血可以。

喝就免了。

找机会吐掉!

拖拖拉拉间,李宜的侍从领来一个妇人。

那妇人一身寻常农妇打扮,却格外明艳动人,每一步走动如婀娜的流云,她?停在那里,如一朵被人误采入世洁白的莲,她?抬起清水明眸,与之寒遥遥相望。

妇人头上插着一支灰鸦羽钗,怀中抱着一个胖滚滚粉嘟嘟的孩子。

那孩子的小拳头在空中抓来抓去。

抓来抓去……

之寒百爪挠心,撑开眼?睛,泪光盈盈,她?不敢眨眼?睛,怕挤下泪来。

“怎么了?”身侧之人柔声问?。

这一声至亲之人的“怎么了”,如小锤击破她?最后的防线,终是让她?明眸一眨,左边的眼?角砸下一滴晶莹的泪珠。

母亲——

第一百零八章

小女孩在太后怀里歪着头, 大眼睛泛着星子一般的光,见人不怕生,反倒“咯吱咯吱”笑, 小拳头朝着光王扬来扬去?, 糯声声喊:“抱……抱……”

太后教孩子教得格外好?。

这个年?岁的孩子不喊“娘”, 不喊“爹”,见了李宜就讨抱。太后抱不住扭成鱼一样的孩子, 放任她身子扑出去?, 用拳头拨弄蛇面具。

李宜把身子腾开。

孩子身子往下?沉, 半条“鱼身”已经蹿出去,倒挂在太?后手臂上。

太?后轻轻哀叹一声,“乖”字还含在口中, 柔软的手不堪重负, 顺势把孩子放到?地上,任她好?奇地扯扯这个, 吃吃那个。

太?平道大贤良师的衣摆被孩子捏住, 塞到?嘴里, 吃得津津有味。张平摇晃拂尘驱赶,金铃铛一响, 孩子的眼睛瞬间一亮, 肉乎乎的小手向?上抓,想抓铃铛玩。张平的拂尘越举越高,孩子由坐着变站着,手徒然在半空抓,“咿呀咿呀”笑个不停。

道士和小孩——

有些像逗狗。

张平甩动袍袖, 怒问:“李天师,你?带个孩子来做什么?”

李宜嗓音波澜不惊道:“此子为李宜血脉。既是我的诚意。杀了她, 证道,祭旗,炼丹,如何?”

众人闻言皆是一诧,议论纷纷。

太?后垂下?目,拢一拢被孩子抓乱的鬓边,立在那边,似一汪波澜不惊的水、一座岿然不动的山。

严克的手指勾起之?寒腰间的宫绦,缠在手指上,又缠一下?,想要引起她的注意。

太?后产下?光王之?女?的消息是严克亲口告诉之?寒的。

但无论严克怎样做,之?寒都未曾分?神,她只是把背脊挺得如同竹子一般,目光穿过?一切无关紧要之?人,落在那农妇身上。她先前左眼角那滴泪已挂在下?巴上,濡出一层薄薄的光泽,最后,顺着脖子钻进衣襟深处。

她看的不是孩子?

是那妇人?

不对,在李天师袒露孩子的身份前,她已经?哭了。

那个妇人——

是谁?

严克看向?妇人,看眉宇、看神情,然后,一下?子猜到?了。

孩子抓不住金铃铛,小屁股一挪,爬到?一鼎燃火的炉火边,双手愉悦地拍着炉壁,然后,“哇”一声哭出来,手掌血血红,在空中无措地抓来抓去?,哭到?抽噎,左右茫然找人,找不到?她要找的人,继续扯着嗓子哭,倒在地上哭。

之?寒的目光缠着那个孩子,脚下?像是生了根一般。

学宫之?门只离它一步。

只需一步,她和严克就安全了。

不要多管闲事?。

不要心?生怜悯。

这是光王的毒计!

救了,然后呐?

严克与太?平道、五米道翻脸,那么,他们就别想安然无恙离开稷下?学宫。

可就此转身离开——

她偏偏做不到?!

“母亲啊——”之?寒用清水般亮的眸子凿着太?后,穿堂风吹动歪插在太?后乌发间鸩羽钗的羽齿,她极轻极轻地喃喃,“还是对女?儿如此冷血无情。”

严克没听清楚,问:“之?寒,你?说什么?”

李宜意味深长看一眼严克,对太?后道:“你?把她丢到?鼎炉中。”他转向?张平,“听闻太?平道中有一方?术,是将婴儿骨烤炙之?后,磨成粉质,掺入其他几味金石,炼制七七四十九日后,丹成,服之?可益寿延年?。张贤良师,你?我既为盟友,可否将此术授予我?”

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在满室的烟雾缭绕中穿梭。

这一声声吵闹弹跳在众人的神经?之?上。

大多人只是野兽,毒酒、杀戮、孩子的哭声……搅在一起,他们觉得越来越烦,越来越躁……

太?后身子一滞,缓缓张开手臂,朝地上哭着的孩子走过?去?。孩子将她往外推,她原本还挂着哄人的笑,如今,彻底冷下?脸,把孩子抓起来,吩咐道士:“把丹炉打开。”

之?寒目不转睛地盯着孩子。

同样是母亲的女?儿。

同样是不受母亲重视的孩子

这个孩子就如同曾经?那个毫无自保能力的自己,在曾经?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幻想有一个英雄来救她。

她嘶喊过?、渴求过?、绝望过?……

如果有那么一个人可以救她……

如果曾经?真的有那么一个人………

之?寒的灵魂在呐喊——救救她!

亦如那个哭红眼睛小小的自己在呐喊——救救我

可她不能。

身侧之?人的安危让她咬着唇,迫使她不能将卡在喉咙口的哀求喊出来。她不可能说:“止厌,那是我妹妹,求你?救救她。”

如果她只是一个人,她会不顾一切去?救的,

可她偏偏不是一个人……

吧嗒——

吧嗒——

泪珠不断地滚下?来,将她白皙的下?巴模糊成一片光亮。

严克轻叹一口气,“你?别哭。我去?救。”

严克走过?去?,对妇人道:“夫人,把孩子给我。”

太?后抬眸,看向?李宜方?向?,孩子止了哭,倒挂在她手上,从下?往上瞪着大眼睛打量严克。

李宜转动手指上的黑玉扳指,问:“君侯、你?是要救这个孩子?难道你?结盟之?心?不诚,意志不坚?”

严克不予理睬,加重语气:“夫人,孩子!”

太?后不为所动,仍是面无表情盯着李宜。

李宜道:“给他。”

太?后将孩子交到?严克手里,最后抓了抓她柔软无骨的小手,转身,回?到?李宜身后。

大贤良师张平脸色阴沉,“君侯,你?这是何意?”

“稚子何辜?我们是替天行道,不是要造更多的孽。”严克捧个棒槌般捧孩子,小孩子扭来扭去?不老实,倒是比刀剑还难驾驭,他黑眸沉沉扫过?众人,“我提醒你?们。我们是反贼,不是畜生!孩子我带走了。”

李宜道:“君侯没有听过?一句话?斩草要除根啊!你?今日心?软留她一命,焉知她长大不会来寻你?报仇?”

孩子挂在严克脖子上,双腿一蹬,分?明想爬到?他头上,他歪着身子皱眉,道:“这孩子才一二岁,等她长大有能力报仇,少?说还要过?上十五六年?。到?那个时候,天下?还没有太?平,她还存报仇之?心?,就是我们这些人无能了!各位哥哥,你?们说是不是?”

张平哼一声,骂一句:“巧舌如簧。”

严克道:“人我就是要带走。你?们要我的兵,就得给我看你?们的诚意!”他看向?妇人,“劳请夫人也跟我走。”

之?寒愣住。

李宜笑道:“小孩有的是。君侯念情留稚子。我们理应成全。”

妇人从李宜身后走出来,神色如常道:“我是她的乳娘。你?带走孩子,我自然也跟着走。”

严克“嗯”了一声,把孩子交到?她手里,“夫人,随我走吧。团团儿在那里。”

严克和太?后走到?之?寒身边。

之?寒沉默不言。

太?后一抬眸,目光沉静而?平淡,唤了一声:“团团儿。”

你?想要从我这里夺去?什么?

之?寒盯着母亲,默默问了自己这个问题。

她叹一口气,拭去?泪水,“走吧。”

马车里,之?寒与母亲相对无言。孩子睡着了,太?后直接将孩子放到?了铺着的狐毛毯上。

马车离开稷下?,之?寒放下?车帘,压低声音道:“不管你?们在盘算什么,我只要君侯无恙。你?们若是害他,就算是鱼死网破,我也不在乎。”

太?后道:“我与你?妹妹孤儿寡母能做什么?团团儿,我是你?母亲,你?应该信我的。”

之?寒从袖子中抽出匕首。

这匕首是严克歃血为盟所用的那一柄。

之?寒一见母亲,便在稷下?学宫偷偷将匕首藏进袖中,她不得不早做打算,以免事?情生变,成为严克与谢忱的累赘。

之?寒将匕首横在太?后细白的脖子上,“母亲,父皇是我亲手杀的。女?儿这辈子作恶多端,既能弑|父,亦能弑|母。我求你?,不要逼得女?儿万劫不复。”

太?后丝毫不惧之?寒手中的利刃,她手掌轻拍孩子,却让孩子在梦中痉挛抽搐,她冷笑一声,“团团儿,你?命好?,母亲羡慕你?啊。人人都爱你?——他严四郎、淮儿、你?父亲还有……他。你?到?底有哪里好??值得那么多男人为你?魂牵梦绕?”

之?寒身子抬起来,压过?去?,匕首更加贴近太?后的脖子,“你?发誓,老老实实跟我回?定州城,安安分?分?照顾妹妹长大成人,否则,我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车轮碾上一块石头,车身颠簸了那么一下?。

之?寒腾空的身子不稳,匕首擦着太?后娇嫩的皮肤而?过?,划开一道口子,鲜血喷出来,之?寒吓了一大跳,急忙用手按住太?后的脖子,伤口很浅,却不断溢出血,没过?她的手指,她问:“母亲,疼吗?”

太?后掰开之?寒的手,冷冷地道:“母亲早就不知道疼是什么滋味了。”她伸出玉指,松开衣襟,露出脖子根深处一条条青紫的勒痕,“从没有人把我当成是个人。团团儿,你?好?福气啊!人人爱你?。人人恶我。”

和前世一样。

光王喜欢折腾女?人。

人眼看得到?的地方?皆是花的娇柔洁白。

人眼看不见的皆是累累伤痕。

母亲她——

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之?寒把匕首藏起来,柔下?声来道:“只要你?能安心?做妹妹的乳母,我许你?下?半辈子平安与荣华。”

太?后用帕子擦去?脖子上的血,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她发间那支钗在柔风中抖着细腻柔软的鸩羽。

之?寒看着钗,怔怔出神。

旧事?如潮水般涌来——上辈子,她就是用这支钗服毒自尽的。

马车停了下?来。

一双大手掀开车帘,严克棱角分?明的脸露出来,朝着之?寒和煦地笑,“到?了驿站了,你?与你?母亲歇一歇吗?”

之?寒这才知道,严克全都看出来了。

他——

真好?啊。

一百零九章

之?寒掀帘探出半个身子, 手指放在唇上?,压低声音道:“已经安全了吗?孩子还睡着,让你的人手脚轻些。”她环顾一圈四周, 愣住, “怎么?那么?多兵?”

驿站周围围着几层黑甲兵, 看旗帜竟是北境之?兵。

什么时候调来的兵马?

她纳闷。

“安心,是自家人。”严克脸上挂起一抹得意的微笑, 双腿跨下黑马, “来?, 下来?。”

昨夜下过一场雨,地上?坑坑洼洼积着水塘。

严克怕之?寒弄脏了衣摆和绣鞋,伸出双臂, 将人捞了起来?, 拦腰抱在怀里,他对随之?而出的太后道:“夫人, 我有不便, 不能搀您。您抱着孩子, 小心些走。”

之?寒从严克臂弯里探出目光。

太后一贯有人服侍,如今身边尽是军中的粗汉子, 他们一不会伺候人, 二不会突破男女大防,自?然是干巴巴望着太后下马车。

太后用?半边身子挂住车帘,将狐毛毯子拉出来?,孩子就?到了她臂弯里。她抱起孩子,笨拙地跳下马车, 泥水瞬间没过她的绣花鞋底,她不悦地皱起眉头, 一抬头,与?女儿的目光相撞。

一个女人狼狈地陷在泥潭里。

另一个女人洁白无?瑕地卧在夫君怀里。

她不明白,同样是女人,为何有人的命就?这般好?

老天偏要折磨恭顺纤柔的她,而放任冷血任性的女儿被选择被呵护被偏爱。

之?寒把目光收回?来?,看着严克的侧脸,问:“何时?做的这些安排?”

严克笑道:“做人不能太老实,做反臣尤其需要不要脸。你跟着来?,我不可能不做万全之?备。这些兵跟得不紧,人数又少,行军大多在半夜。太平道那些酒囊饭袋岂能探查到我北境之?军的行踪?我出了稷下学宫就?放飞鸽传信,要他们不必隐藏踪迹,快马加鞭行军。你看那个姓李的妖道直接陈兵在稷下以南。和他一比,我还是太老实。”

之?寒把头靠在严克肩膀,他的胸口因说话?而轻轻震动,这份轻微的震动令她格外安心,“一会儿只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要和你说件事情。”

“体己话??悄悄话??一个秘密?”严克黑眸闪一闪,“我倒是有些期待。”

“嗯。”之?寒把眼睛闭上?,“止厌,谢谢你救了我母亲和妹妹。”

严克道:“有母亲疼爱的孩子都?很幸福。李之?寒,愿你幸福。”

之?寒心想,严克是慈母育下的向阳之?子,在他看来?,母女之?间的任何矛盾都?可因母女之?情而破冰。他对母爱所有的认知和想象源自?严老夫人,自?然把天底下所有的母亲都?想象成严夫人,除了无?微不至的抚育与?陪伴,还有心甘情愿的成全。

他只是把他认为最好的东西送给了她。

他真的很好。

之?寒有些情动,用?尖尖的虎牙在严克的脖子上?咬了咬,唇齿并没有离开滚烫的皮肤,尖牙磨来?磨去,把他的脖子弄得潮濡濡湿答答。像是啃根肉骨头。

严克跨过驿站大门,干咳几声,半唬半哄道:“李之?寒,你等着。”

之?寒的笑还含在嘴角,撇头又撞上?母亲冷淡的目光,捶一下严克的胸膛,“放我下来?。”

严克放之?寒下来?,转过头问:“夫人,可有吩咐?”

忆樺

太后拍着孩子的背,自?顾坐到堂中的椅子上?,淡淡道:“把米碾碎,熬成米糊,再蒸上?苹果?,捣成细泥,掺在一起在灶上?温着,等她醒了,就?喂给她吃。”

严克道:“明白了。”他用?目光扫一眼属下,属下立刻去备小孩子的吃食。

之?寒问:“母亲,妹妹叫什么?名字?”

太后的手停下,直视之?寒,“无?父无?母有命无?运的野种,既入不得宗谱宗祠,取什么?名字?你叔叔说,就?叫团团儿。”

严克闻言,看太后的眼神?淡了淡,揽过之?寒,将他牵到房中,细细询问了太后的事,听完,他自?嘲一笑,“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

之?寒扑到他怀里,“没有,你很好。你是最了解我的,亦是最迁就?我的。你会去救敌人的孩子。你会去救我的母亲。明明我什么?都?没说,你就?是知道!你都?知道!”

“敌人的孩子亦是你的妹妹。你的母亲太好认了。你都?哭成那个样子了,我怎么?能不去救?”严克的手指摩挲之?寒的后颈。

之?寒细细吻他的脖子,“你知不知道,那个戴面具的李天师是谁?”

严克的手掌滑到之?寒腿上?,将她整个身子抬起来?,好让她顺着脖子吻到耳垂,他低声道:“李宜。”

之?寒吃了一惊,抬起头,眨眼看他,“你知道?”

“别停……”严克将之?寒的头按到脖子上?,十分燥得低吼一声,“李之?寒啊李之?寒,李宜我不识得,可我了解你啊。你的每一件事我都?知道。你咬下过李宜的手指。那个劳什子李天师手指头就?是断的。你那么?害怕他。我老早就?猜出来?了。”

之?寒齿关?略紧,咬得他知道疼,她低喃:“你知道。你怎么?都?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严克笑,“想必要和我说的秘密就?是这个了。哎,我该装作不知道的,然后,大吃一惊,如获至宝般好好犒劳你。像这样——”衣衫被他的大手一件件扯掉,又怕她冷,抓了外衫披在她肩头,那衫从头至尾轻飘飘垂着,他将她往上?送了送,“之?寒,看着我,喜欢吗?”

之?寒面色通红,就?是不敢看他眼睛,小声道:“到榻上?去。”

严克道:“身体好,就?站着。”

之?寒把头挂在他后背,“你准备怎么?对付李宜?”

“非要这个时?候说?”

“嗯,很重要。”

“睡好你,我就?杀过去。”

“……”

“他死定了!我知道你为什么?咬断他的拇指!欺负你的人我都?会杀掉!”

“你真好。”

“那就?睡两?次……不……三次。”

“……”

嗙嗙嗙——

有人在屋外敲门。

之?寒匆忙间回?过头,外衫滑下来?,露出雪白的圆肩,她喉咙里又痒得忍不住要叫出来?,抬起手腕,咬住袖子,怯生生问:“谁?”

“团团儿。”太后波澜不惊的嗓音传来?。

严克恼怒地低吼一声。

别说三次了。

勉强算是一次半。

其他人扰他兴致他定是连理也不理。

偏偏是丈母娘——

根本是血脉上?的压制。

严克与?之?寒手忙脚乱穿好衣服。

之?寒的脸酡红如桃李,那是女子与?心爱男子心潮澎湃后的餍足与?被人撞破后的羞涩,她装模作样瞪他一眼,“都?是你使坏!”捋着头发就?去开门。

太后端着茶壶与?茶杯站在门外,门“吱呀”一声打开,她原本侧站着的身子转过来?,将冷漠的目光投于女儿娇艳的脸蛋与?凌乱的头发上?,她打量了一会儿,瞬间心领神?会,目光随之?鄙夷一荡,走进来?,“孩子睡了。我有话?对你们讲。”

之?寒从背后打量自?己的母亲。

太后已梳洗过,原本因赶路而松散的发髻被重新挽得一丝不苟。

她是个有心人。

那支鸩羽钗不见了。

严克仍然觉得胸口闷,刻意与?太后隔开一段距离站着,只微微与?她点了点头。

太后将三个杯盏放到桌案上?,将热茶汤倒入杯中,三个杯盏正?好朝向三个人。

严克黑眸沉沉,一声不响。

太后亲侍茶水大概算得上?是天底下第一件奇事。

之?寒望着那三杯茶,氤氲的热气?不断上?浮,模糊了太后单薄婀娜的身子,“母亲,你有什么?话?要和女儿说?”

太后道:“舟车劳顿,我煮了茶,你们喝完,我再说。”

严克正?好觉得口干舌燥,上?前去捧茶。

之?寒快步走上?去,挡在严克与?桌案中间,对太后说:“母亲,你想清楚了吗?真要和我们回?定州城?”

太后轻声“嗯”了一声,“想清楚了。有些人不可靠,离了他们,我会活得更好。”

“母亲,你生我养我,我会一辈子记着你的恩情。我们之?间有过不好的过往。我可以遗忘,从头开始。你也可以。”之?寒直视太后的眼睛。

她们真的很像。

之?寒曾经说过,她所有的美?都?是母亲赐予。

母亲给了她一切。

她也曾想过给母亲一切。

为时?不晚——

为时?不晚。

太后愣一下,手指蜷起来?,平静道:“好。从头开始。从这杯茶开始。”

之?寒的手放到背后,“母亲,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太后字字斟酌:“想好了,团团儿。”

之?寒转过身,将杯盏拿在手里,看向严克,“夫君,拿起你的茶。”她又看向太后,“母亲,也拿起你的茶。我们——以茶解恩仇。”

三杯茶水下肚。

三人神?色各异。

屋子里静得能听到一根针落地。

太后的眸子里突然涌出泪水,她颤抖的手指摸向之?寒的脸,哽咽道:“团团儿,原谅母亲。他不死,李宜不会接我回?宫。你夫君不死,淮儿的天下不稳啊!”

严克含在口中的茶汤咽下去,“啪”一声,杯盏砸到桌案上?,将之?寒拉到身侧。

之?寒用?脸颊去迎母亲的手掌,感触母亲最后的温度,淡淡地、轻轻地道:“母亲,我认得那支钗。我把你和我夫君的杯盏做了交换。你若没有存这心思,一切——多好?我会对你好的。你为什么?不信?我也想有母亲疼,有母亲爱,哪怕只有一点点,一点点的爱也会让我开心。”

哇一声——

太后开始大口大口吐血,颤抖苍白的手想要再摸一摸团团儿的脸。女儿却向后退去,被她的夫君一把抱在怀里。

女儿开始无?声地哭,“我想给她机会的……她为什么?……为什么?……”

那个男人就?轻轻亲她的脸颊,啄她的泪,“别哭,我在这,我永远陪着你。”

太后的眼皮开始发沉,四周的光被一点一点吞没。

她觉得冷z

真是——

羡慕你啊——

下辈子,也让我能遇上?这么?一个人……

第一百一十章

严克把太后的尸身放到榻上。

之寒捧来一盆温水, 坐到榻上,把绢帕放到水里,拧干, 捏在手心, 轻拭太后脸上的血。

脸是?苍白色, 血是?暗红色,被黄色的帕子轻轻一扫, 成丝丝缕缕的淡粉色。之寒的手有些笨拙, 像头一次上妆的小女儿偷拿母亲的胭脂涂, 左花一块,右花一块,终于把脸涂成了大花猫。

严克原本安静地注视之寒, 见她?手上渐乱, 走过去,抓住她?的手腕, “你累了, 歇一歇吧。”

“母亲最重仪容。一辈子都困在这具皮囊中, 从未有过自由。”之寒把严克的手推开,“你去吧, 做你该做的事。”她?把绢帕放到水盆里, 水一下子染为红色,素白的手在血水中荡来荡去,“该让他?还血债了。”

严克道:“我会留八百兵在这里护着你和孩子。小谢也留下。我把事情解决了就回来。”

之寒垂眸,手上的帕子探到太后脖子根,“谢嘉禾必须跟你去。我答应过他?的, 让他?手刃仇人。谢嘉禾——”之寒的嗓音提起来。

门外,一个影子落下, “主子?”

之寒道:“李宜这条鱼在岸上活得太久了。愿你此行顺利,解你心中意难平。”

“谢谢你,主子。”谢忱的声音很轻,近乎于?自言自语。

少年?的身影落在门上,以他?一贯的方式,安静地宣示他?一直都在。

“汝是?我主,我之刀刃所向,皆是?主人宿敌的心口。”

少年?时的热血与情动都在这一句承诺中。

眉山谢氏与光王之仇到了该清算的时候。

孩子的哭闹声在寂静的驿站里响起来——似盛夏树间不知疲倦的蝉叫。

之寒抬起头,望向门外,“团团儿?醒了。我去照看。”她?站起身来,脑子里似有道光掠过,口中啄着这个小名,“团团儿?——”

光王对她?的执念仿佛都体现在了这个小名上。

严克说:“我和小谢不在,你一定当心,别出?屋子。”

之寒抬眸,“止厌,我不知道我的想?法对不对,我觉得你不能离开。”

“你——”严克神思飞转,他?一下子明白了之寒的意思,“你是?说,李宜会自己送上门来?”

之寒点?头,“李宜心思狡猾。他?敢冒险来赴稷下之约,一为太平道的长?生之术,二为你定州侯。他?此行欲取你性命。我却?成了变数。如果没有我,他?可能在学宫之宴已发难。如果没有我,你会喝下母亲那?杯毒茶。也因为有我,他?会在以为你死了之后,来——”她?眸色一暗,吞吐道,“抢我回去。”

李宜这个妖道曾经将李之寒浸在水缸里几天几夜。

李宜这个妖道曾让李之寒当众脱衣献舞。

李宜这个妖道将自己女儿?的名字取为团团儿?。

李宜这个妖道逼迫李之寒与其母自相?残杀。

他?曾问自己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仇恨?

如今看来,竟然不是?——不,应当说是?大错特错。

仇恨是?直的、刚的、干干净净的!

这不是?仇恨!

是?令人作呕的占有!

严克在愤怒发狂的边缘简直要嘶吼起来。

“为什么?李宜为什么如此关注于?你?”纵然要激发之寒的噩梦,他?还是?想?知道得要命。

之寒愣一下,没有很快回答。

纵然是?夫妻,身与心被他?所拥有,她?却?一直很小心翼翼地隐藏着伤痕,说出?来,无异于?把才长?好的伤口扒开来,鲜血淋漓地呈现出?来。

“为什么!”严克的话?如云间落下的雷。

连门外的闷葫芦都被震到:“严四,你别太过分!”

之寒说:“李宜喜欢——那?种喜欢。”她?顿一顿,微歪头,挤出?一个自认为很了然的笑,“虽然那?些都是?旧梦,我却?觉得,好像都发生过一样。但?我已经很久没做过那?样的梦了。你曾说,不让再让我做这样的噩梦。你做到了,我很好,严止厌。”

严克觉得他?的灵魂晃了晃,随后厉声尖叫。

如果今日喝下毒茶死的是?他?严克,痛苦的是?李之寒。

如果今日他?严克侥幸没死,却?又反杀太后,痛苦的依然是?李之寒。

算无遗策,此心歹毒。

李宜——

你该死啊!

片刻的沉默过后——

“李之寒,你过来。”严克沉眸道。

之寒跌跌撞撞走过去,还有些怯与怕。

此情此景,很像前世?严克知晓她?与李宜过往的那?一刻。人总是?向往美好无瑕,但?天公惯爱造就天残地缺。他?会说什么?她?如第一次般惴惴不安。

恍惚间,之寒落入严克的臂弯中,他?在她?头发间落下轻柔的吻,他?的心、他?的骨头振起来,把一句话?透过来:“李之寒,我爱你。”

一样的——

无论重来多少遍,他?都会说一样的话?吧。

得天独厚固然是?幸,但?苦尽甘来亦是?缘,如果能守新月亏,自然得见满月盈。

“我每凝望一次过去,过去亦凝望我。我的每一次凝望都赐予我力量,让我拼凑一个更美好的自己,来见你。”之寒攀住严克的脖子,哽咽道,“我也爱你,严止厌。”

孩子的哭声愈发响。

倒是?比临战的擂鼓还要催人上阵。

两人分开。

之寒挂着泪推开门,门外袭来一阵风——脸上顿时冰冰凉凉,精神也瞬间为之一振。

谢忱将目光投向之寒,他?的喉咙滚一滚,想?说什么,却?终是?没有开口。

之寒对谢忱说:“谢嘉禾,从今日起,你的刀为你自己而挥斩。我放你自由。江湖朝堂,任你遨游。”

谢忱抱刀别过身子,嗓音飘来,将一个承诺心不甘情不愿地一笔勾销:“嗯,好。”

之寒“嗯”一声,与谢忱擦肩而过。

严克走出?来,“小谢,发什么愣!你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吧!走,老?子带你去得偿所愿!”

谢忱最后看一眼之寒离开的方向。

他?品到了一丝离别之意。

可他?不想?要这样的结局。

小道士——

做一辈子的小道士。

愿是?么?

一个人也可以守的。

严克此番带了两千人的兵——皆是?精心挑选的精锐。他?将驿站四周的地形考察清楚,分了三路兵。一路兵死守驿站。一路兵借助天险埋伏在高处。最后一路绕到埋伏点?的背后以图出?其不意。

攻、守、变都做好了准备,只待光王李宜那?个人渣。

漏夜,人渣的兵马现身了。

严克站在一条夹道的边缘,靴子踩着地上的粗砂,心烦意乱地扭来扭去。

谢忱抱着刀,睨他?一眼,“严四,你气息很乱,容易坏事。”

严克觉得热血沸腾,“哼”一声,“我是?心急,恨不得现在就把光王那?个兔崽子抽筋剥皮!”

谢忱耳朵尖动一动,身子蹿出?去,蹲着,手压着刀,回头,“来了!”

哒哒哒——

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

一匹马从道路尽头奔来——是?严克派出?去探查敌人踪迹的斥候。

人与马飞奔到严克脚下,那?个年?轻的兵抬起头,喊道:“主帅,不到半里,大概有五六千名兵。”

五六千?

严克记得太平道探过李宜的兵马——应该有七八千人。

另两千人去了哪里?

严克回头。

只可能从后面绕去了驿站。

他?布兵很稳,落子没错,可他?还是?恨不得冲回去。

好热啊!

怎么这么热?

严克对谢忱说:“有兵绕到后面去了。”

谢忱愣一下,问:“要我回去吗?”

严克松松铠甲的衣襟,试图驱散腔中的燥热,“你现在是?我的兵,受我差遣。再者,她?不会希望你回去。”

“噤声!待战!”严克黑眸一动,手指压在腰间的剑上,“他?们来了。”

叮叮哐哐——

驿站外响起兵器交接的声响。

之寒抱着孩子,学着宫里乳娘的样子颠团团儿?。

小孩子柔若无骨,却?重得很,体内也似有洪荒之力,手脚齐动,哭得声嘶力竭。之寒的手臂又酸又麻。团团儿?身子往下一倒,扑向躺在榻上的太后。之寒往前跌了一步。团团儿?已经趴在太后身上,止了哭,口中含着右拇指,津津有味地嘬得“砸砸砸”响。

太后有什么她?没有的东西。

无非是?——

母亲的味道。

之寒坐在榻上,轻拍团团儿?的背,“愿你所有的不幸都已过去。团团儿?,旧梦已逝,前途光明。”

屋外,乱兵在哀嚎在拼命。

屋内,长?姐在哄妹妹睡觉。

窗棂嘎嘎响个不停。

“嘭”一声,窗户被狂风吹顶开,屋内所有灯盏的灯芯飘荡不定,雨丝如线般倾泻而入。

之寒跑到窗边,打量窗下的情况——院中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尸体。乌云遮月,那?些尸体看起来都一样,分不清是?敌军还是?友军。那?一团团黑雾中突然闪出?一双清白的眼,那?个兵看到了楼上的之寒。

之寒退回去,一咬牙,转身抱起团团儿?,用肩膀撞开屋门,朝楼梯走了几步,又退回来,随便寻了间屋子,躲在帐子后面。

楼梯“吱吱嘎嘎”响,显然是?有人快步走上来。

团团儿?“哇”地叫了一声。

之寒将手指塞进她?口中,小孩子一时兴起,嘬了起来。

之寒松了一口气,低头看衣裙,确定没有露在帐子外面。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团团儿?的哭声引来了兵?

之寒深吸一口气,手臂间偷藏的匕首落下来。

那?人一现身。

之寒就刺了下去。

之寒的手腕被人抓住,匕首落在了地上。

团团儿?大哭起来。

深夜中,孩子哭得犹如天崩地裂。

惊吓之余,之寒盯着眼前之人,胸口剧烈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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