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下那个小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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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死得蹊跷

◎一头扎进那人怀里◎

火云如烧, 将半面紫禁城染成一片橘红,姜离站在逆光处,怔怔地看着地上那人,眼睫轻颤。

年岁与长相都对得上, 不是胡炳坤又是谁?

很快便有人拿来草席将尸体盖住, 姜离仓惶地移开目光, 退出人群, 踉踉跄跄地往回走。

落日余晖烘烤着脊背, 姜离却觉通体冰冷,如坠寒潭。

胡炳坤前些日子还活得好好的,怎就死了?难不成……

姜离不敢往深处想了。

不知如何回的长春宫, 方踏进偏院, 忽见月娥神色焦急地冲上前来, 拉住她的手,嘴唇张阖,好似说了些什么,而她耳朵嗡鸣不止, 竟一个字也听不进。

推开月娥,姜离跌跌撞撞回了房, 目光在昏暗狭小的房里转了一圈, 最终落在桌上的水壶上。

咽了咽口水,只觉喉咙干痒得厉害, 姜离几步作一步冲上前,替自己倒了一杯水。

冷水下肚,腹中忽又绞痛起来, 姜离弯下腰, 抱着肚子, 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一股果子腐烂的气味萦绕鼻端,姜离愣了愣,随即迅速抬起头,只见一根布满黑色斑点的香蕉静静地躺在桌面上。

胃里一阵翻涌,姜离自知不妙,急急起身,抱着墙角的痰盂呕吐起来。

地面是青石地砖,猛地跪下,膝盖传来钻心似的疼痛,姜离眉头紧皱,肩头耸动,呕得厉害,眼角渗出泪水,与鼻涕齐下-

夜幕悄然而至,姜离裹着被子躺在通铺上,双目紧闭。白日所见种种浮现在脑海,一时间惊吓过度,当夜便起了高热。

胡炳坤那张惨白肿大的脸不断在脑中闪过,渐渐与前些日所见的那副阴测测的模样重叠。

有那么一瞬间,姜离觉得自己陷入了漆黑深邃地穴,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夏季闷热,且屋里并不透气,遑论将自己裹成一团,生生捂出汗水来、又被蒸干,如此反复,将人折磨得不轻。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冰冷的手掌触上她的额头,停留了片刻后又移开,须臾,一块温热潮湿的巾帕贴上了她的脑门。

姜离眉头微皱,哼了两声,想要睁眼,整个人却如同被大山压住,一丝力气也使不上。

心中烦躁,却只能干着急。

有人自身后托住她的背,略一使劲,便将她扶坐起,片刻后,冰凉的杯沿凑近嘴唇。

姜离心中纳罕,就着杯口啜了几口水,温水顺着喉咙下肚,咽喉处的灼痛舒缓了许多。

茶水溢出了些,顺着唇角往下流,那人略一迟疑,随即取来帕子,细细地将其擦拭干净。

姜离鼻头翳动,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淡淡墨香。

可终归是烧昏了头,思维迟钝,任凭姜离如何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来曾在何处闻过这气味。

那人将帕子收回怀中,姜离顺着力道侧过头,在那人的脖颈上蹭了蹭。

不知又睡了多久,姜离终于神智清明,重新夺回身体的掌控权,悠悠睁开双眼。

入目所及,是木质的房梁,以及其上未清扫的厚厚灰尘。

转动眼睛,便见月娥坐在身侧,正垂着脑袋打瞌睡。

姜离怔怔地看着月娥出神,俄顷,她忽觉后脊一凉。

她如今在哪儿?是交泰殿,还是长春宫?

姜离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月娥被这动静惊醒,睁开眼便飞快地扑了过来,将她拦下。

“你昏迷了整整三日,现下还不能起身!”

昏迷了三日?姜离瞠目结舌,兀自消化了一会儿,顺从地躺了回去。

静了许久,她哑着嗓子道:“这是哪儿啊?”

月娥好似被她的反应吓到了,往前挪了几步,抬手在姜离脑袋上摸了摸:“不热了啊……怎么开始胡说八道了?”

姜离眨了眨眼睛,重复道:“这是哪儿?”

月娥哆嗦道:“长春宫啊,妮子你可别吓我了,你不是被烧傻了吧?”

都傻过一回了,再来一回岂不是雪上加霜?

听见意料之中的答案,姜离松了一口气,咧嘴冲月娥笑道:“我没事,好月娥,你不要担心,我只是睡了太久,睡迷糊了。”

目光偏移,落在桌案上的水壶上,姜离舔了舔嘴唇:“我的嗓子还是好痛,月娥,可以替我倒一杯水么?”

闻言,月娥忙不迭地点头,起身倒水,端至姜离身侧。

“你不要动,我来扶你。”

胳膊穿过姜离腋下,用力将其扶起,月娥拿起杯子,递至姜离嘴边。

喝了几口,姜离侧过脑袋,在月娥的身上嗅了嗅。

见她举止怪异,月娥疑惑道:“闻什么呢?”跟只小狗似的。

姜离摇了摇脑袋:“不是这个味道。”

月娥:“……”

要不,明日还是去求贵人请医官过来看看罢。

本就是吃多了梨子,后又受到惊吓,这才高热不退,经过几日的恢复,姜离已无大碍。

而胡炳坤的死则被上头压了下来,只说是夜里吃多了酒,一头栽进井里淹死了,那口水井也被人压了砖石,不准宫人再用-

近日,内廷流传着邪门的传闻。

都说胡炳坤只爱喝茶,并不好酒,淹死的当日他正当值,断不会将自己喝得烂醉。

又说胡炳坤死得蹊跷,死时右手死死握成拳头,几个成年人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没能将其打开,里面定藏着关键的证据,只是上头好像有意隐瞒真相,草草揭过此事,胡炳坤的尸体被草席一裹,丢在乱葬岗了,胡炳坤死得冤呐,诸如此类。

更有甚者,竟称胡炳坤死后怨气冲天重,天一黑,那口井便会传出尖细的男音,远远的,好似在唱黄梅戏。

熟知胡炳坤的内侍都清楚,胡炳坤生前唯二的爱好便是喝茶与黄梅戏。

流言越传越离谱,成了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叫姜离避无可避。

是日,姜离从内务府领取这一月的日常俸例,途径那口水井,百般抗拒下,保持了最远的距离,目不斜视地快步走过。

艳阳高照的大白天,就算是死去的胡炳坤,也断然不会出来作祟的。如此安慰自己,姜离埋头疾走。

行至半路,耳边忽然响起沙沙的脚步声。

姜离动作一顿,忍不住竖起耳朵来,静待片刻,那声音好似从未响过,四下里安静得不像话,唯有自己的一颗心脏在“砰砰”作响。

松了一口气,姜离抓紧手里的包裹,继续赶路。倏忽间,一道尖细的嗓音幽幽响起,好似隔着井壁,听不真切。

姜离顿觉毛骨悚然。

竟真的有人在唱黄梅戏!

白日见鬼,当真是头一遭,姜离不敢在此耽搁,撒开步子跑了起来。

被骇出了一身冷汗,脚步也乱得没有章法,平日里刻在脑子里的路线此刻乱成了一团浆糊。

而那道戏曲声如同附骨之俎一般,任她如何也甩不掉。

眼看着前面就是宽阔的宫道,柳暗花明之际,一抹周身镀着淡淡光辉的身影出现在面前。

只见那人回过身来,迟疑道:“姜离?”

听见熟悉的声音,姜离抬手抹去眼角飞溅的泪花,想也不想,一头便扎进那人怀里。

“陆生,有鬼,有鬼啊……”

32? 少年心事

◎脸红?谁脸红了?◎

她当真是怕极了, 抓住身前那人就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双手铁钳似地将其锁了个牢靠。

因其力道太大,直将人撞得后退几步,姜离也不管不顾, 将头埋进陆生怀里, 好似只有这般, 身后那溺死鬼才不会追上来。

那道尖细可怖的声音确也没再响起了, 概因她的声音太大。

天地之间, 唯有她的闷闷的抽噎声:“呜呜呜……有鬼啊……“

陆生被冲撞得措手不及,又怕摔着姜离,双手下意识地抬起, 却又不敢再继续动作, 悬在半空, 只虚虚拢着。

垂眸便能看见小宫女的头顶,以及她微微耸动的肩膀,陆生忽觉心中有一块地方坍塌下去,犹豫片刻, 他指节微蜷,随后轻轻落下, 在姜离背上拍了拍:“别怕, 没事了……”

他对于哄人一事,技巧实在是生疏, 只反反复复说这一句话,直到姜离哭够了,缓过神来。

怀里已被捂得热烘烘一片, 姜离在那青灰色的衣襟上蹭了蹭, 在意识到自己方才都做了些什么后, 身体一僵,迅速地抬起头来。

似是对她的举动早有预料,陆生侧过脸,往一旁躲去,这才没落得尴尬的下场。

尽管如此,他的耳尖已飘红一片。

“对,对不起!”姜离仓惶地收回视线,松开陆生,向后撤了一步,垂下头不敢看他。

二人面对面而立,皆是无言。

俄尔,姜离吸了吸鼻子,打破了这片宁静:“我方才……又让你见笑了。”

这事于她倒是并无损失,可陆生被她这番大力地冲撞,却是生生受了大罪,可只见他面色平静,未有一丝恼怒。

想来当真是顾及她的面子。

姜离心中愧疚难当,忽听陆生道:“无妨,只是这世间并无鬼神之说,方才你可是见着什么,或是听见什么了?怎的吓成这样?”

姜离愕然地抬起头。

陆生不信鬼神……这倒是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

她本也不信的,可穿书一事本就超脱了科学范围,桩桩件件的怪事又逼着她不得不信。

心中虽是这么想,却也不能将实情诉诸于口,思忖了片刻,姜离斟酌着开口道:“方才我路过水井……”

顿了顿,她改口道:“就是胡管事失足落入的那口井,我走得好好的,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又听见好似有人……在唱戏。”

说到这,姜离飞快地抬眼观察陆生的脸色。

但见对方静静地回望着她,听得专注,并无一丝诧异,只是眉头缓缓蹙起:“世间诡怪之事,无非是有人在背后作怪,不足为惧,你只当今日没有听见过奇怪的声音,安心回去。”

陆生的目光越过姜离,向远处安置水井的黄瓦亭看去:“我会上禀梁总管,自会有人将此事调查清楚。”

听他语气笃定,定是心中自有一番论断,姜离不由得跟着松了一口气,再看向陆生,心虚道:“原是我大惊小怪,草木皆兵了。”

闻言,陆生收回视线,目光落在姜离红扑扑的鼻头上,忽觉有些好笑,忍不住弯起唇角:“这也是人之常情,并非是你大惊小怪,若是你仍是害怕,以后躲着些便是。”

姜离讪讪笑着,连声应“是”,心中却暗暗叫苦。

她今日路过那口井,本就是心存侥幸抄近路,谁晓得那怪事竟叫她碰见了?

可当真是流年不利-

目送着姜离进了长春宫,陆生了却一桩心事,转过身,面上渐渐染上一层阴霾。

行至建福宫西侧的花苑,翻过矮栏,穿过长廊,来到黄瓦亭下,陆生垂下目光,盯着水井上方的青石板静静打量。

耳畔唯有簌簌风声,以及三两声微不可闻的虫鸣,静待许久,并未听见姜离口中的脚步声,遑论是太监唱戏的声音。

向前踱了几步,绕至水井后面,陆生眸光微动,随即缓缓蹲下身去。

水井背后因常年避光,寻常人并不会留心此处,是以,积了厚厚一层黄沙和灰尘。

眼下,这处不易察觉的角落里,厚重的尘土之上,几只杂乱的脚印分外明显。

观其纹路清晰,应当是才留下不久。

心中有了推测,陆生站起身来,抬脚向外走去,行至阳光下,那股阴气森森之感终于消散开来。

陆生回身遥望着那口水井,右手抚上腰间的新制牙牌,眼底冰冷一片。

果真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长春宫内,耳房一隅,姜离从水桶里捞出一块湿漉漉的抹布,还未拧干,便在案几之上来回擦拭,水流“滴滴答答”而下,落在地上,斑驳一片,十分有碍观瞻。

她却好似全未察觉,依旧我行我素,直把一张桌子擦得跟水洗过一般。

想起自己今日的出格之举,姜离忍不住面上一热,连着后背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伸出湿漉漉的右手,在面上轻轻拍了拍,姜离深深呼了一口气,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她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旧疾复发了不成,如若不然,为何一想起陆生那张脸,她便心跳得如此厉害?

“衣橱里的旧衣衫也要取出来送至浣衣局,还有冬日盖过的棉被,趁着今日天气晴好,拿出来晒晒……”雪竹与闵兰前后脚进了耳房,目光扫过姜离,二人皆是一愣。

雪竹向前走了几步,在姜离跟前站定,抬手抚了一把桌案,复抬眼看向神情呆滞的罪魁祸首,忍不住道:“想什么走神了?这桌子就快被水泡发了。”

“啊。”姜离猛然回过神来,垂眼看向遭了殃的桌子,飞快地拾起抹布,悬于木桶上拧干,“瞧我这脑子,做事都做不利索。”

见状,雪竹忍不住打趣道:“你脸红什么?”

脸红?谁脸红了?

姜离慌乱地避开迎面探来的两道视线,垂着脑袋否认道:“是天气太热了,闷的……闷的。”

雪竹抬脚在屋里转了一圈,不解地看向姜离:“这屋子里不热啊。”

恰逢此时,闵兰凑过头来,盯着姜离看了半晌,得出个匪夷所思的结论:“面红耳赤,应当是有内火。”

闻言,雪竹长长地“哦”了声,恍然大悟道:“原是如此,内火重,应当多喝凉茶,少食辛辣。”

“是该如此。”

姜离:“……”

越说越离谱了这两位。

33? 替他出头

◎不准备请我进去坐坐么?◎

姜离竟不知平日里寡言少语的闵兰也会拿她打趣, 经那一副正经语气说出来,直引得人哭笑不得。

无法,她只得竖起双手无奈投降:“好姐姐们,饶了我罢。”

几人又嬉笑了一阵, 姜离方钻了空子, 提起水桶逃也似地往院里走去。

天气炎热, 花坛里的蔷薇经烈日灼晒, 已蔫了大半, 姜离取来水瓢,舀来桶中剩余的水浇灌花朵。

水流沿着绿叶落下,洇湿下方干燥结板的泥土, 不过须臾便被吞噬殆尽, 在泥板上留下深褐色的湿痕。

姜离盯着那处看了一会儿, 心中的躁意消散大半,她放下水瓢,抬眼环顾四周,只见偌大的院子里, 宫人往来,穿梭其间。

再抬头, 便见天气晴好, 柳绿花红,长春宫俨然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一夜惊雷骤雨, 消散了四分暑气。

午时,膳堂内。

“听说了么,胡管事落井那事……”

姜离夹菜的动作一顿, 抬眼看向坐在前桌的内侍, 忍不住眉头微蹙。

这几日水井闹鬼之事在宫人间传的沸沸扬扬, 俨然成为了一桩茶余饭后的谈资,随着时间的推移,并未被人忘却,反而越传越玄乎了。

只是今日,故事的主角多了一人。

“你应当不知道吧,陆生与胡管事素来有仇怨,他先是害死了胡管事的干儿子,现如今又害死了胡管事,可见此人睚眦必报,手段残忍……”

胡说八道!

姜离摔下筷子,面色一沉。覃勇德被处死乃是罪有因得,何时与陆生牵扯上关系了?

前桌那两个内侍似是发现了什么稀罕事,愈发兴奋起来,旁桌的宫人听了,纷纷探头靠近,想要分食八卦。

“你们说的是前些日子晋升的陆监生吧?”

“正是此人。”

“难怪呢,平日里便见他与陆管事不合,原来隐患便是从那时埋下的。”

“想不到此人心思如此歹毒,胆敢草菅人命,皇天后土,还有没有王法了?”

“嘘——你不要命了,在内廷妄论王法,可是要掉脑袋的大罪!”

“他陆生都敢害人性命,我还说不得了?”

姜离推开碗筷,豁然站起身,几步作一步走到前桌,指着那内侍的鼻子怒斥道:“你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嘈杂的人声陡然消散。

膳堂陷入一瞬间的死寂,紧接着,有数道探究的目光射向姜离。

只见她来势汹汹,柳眉倒竖,架势十分唬人。

几个内侍看着眼前这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妮子,一时间竟被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姜离发了通火,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若是继续待在此处,恐招人非议。

于是她恶狠狠地剜了带头造谣的那人一眼,拔脚便向外走。

出了膳堂,行在宫道上,姜离心中郁闷难消,记在原地踌躇了片刻,脚步一转,往长春宫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路打听,姜离摸索着来到陆生所居的锡庆门东边的值房处。

还未靠近,远远地便见一个面生的内侍迎面走来。

离得近了,那内侍脚步一顿,停了下来,目光在姜离面上扫过,随后“咦”了声:“你是来找陆生的?”

姜离眉心一跳,诧异道:“你我素未谋面,怎会知晓我的来意?”

素未谋面……刘锦朝天翻了个白眼,幽幽道:“姑姑繁忙,记不大清楚我这号人物也属正常。”

这语气,细细品味还真觉得有几分熟悉。姜离的脑海中倏地浮现出冰天雪地之景,以及那一筐筐红罗炭……

复抬起头,眼中划过一丝了然,这不是那日与陆生结伴同行那小子么?

姜离恍然大悟,忍不住伸出食指,指着刘锦道:“原来是你啊!”

恰逢此时,陆生从屋里走出,见姜离神色欣喜,与面前那人谈笑风生,不由得眉头微蹙,走上前来。

“怎么了?”他看了眼刘锦,发问道。

刘锦回过头,见人来了,颇有眼力见地往一旁闪去:“你们有事便先聊着,我忽然想起有些要紧事要做,就先走了。”

说罢,脚底抹油一般,一溜烟地走远了。

姜离竖起的食指还未来得及放下,见状,讪讪地转过身,看向陆生。

这位被流言蜚语裹挟着的内侍,此刻正好端端地站在她的身前,好似全然不受影响。

姜离松了一口气。

还好,那些腌臢话应当暂时还未传入他的耳中。

“我饿了,想从你这儿讨些东西吃。”她扬起眉头,语气中透着几分无理取闹。

谁会在晌午大老远地跑来此处,就为了讨上一口饭吃啊……

陆生垂眸看向姜离,察觉出她今日似乎带着火气而来。

他不由得觉得新奇:“谁给你气受了?”

她这么个温吞的性子,想要惹她不快,那人该有多不识好歹。

姜离摇了摇头,嘴角扯出笑意:“谁也没给我气受。”顿了顿,她的目光飘向陆生身后的值房,“陆监生,你不准备请我进去坐坐么?”

还说没有受气,都管他叫“陆监生”了……

陆生眼观鼻子鼻观心,脚步微转,向一边让出道路:“自然不敢,姜姑姑请。”

二人来到值房中。

在偌大的内廷中,奴才们所住的房子千篇一律,低矮,狭窄,方能体现出与主子的区别来,陆生新搬的这一座亦是个与从前所居的他坦无甚区别的倒座房。

略有不同的便是这座房子只住了陆生与刘锦二人,这便已是极大的恩赐了。

屋里算不得轩敞,却胜在干净,也无甚旁的气味,窗户前甚至还置了张桌案,用以搁置文房四宝,以及三两本书册。

这倒是将他与寻常内侍区分开来。

守着四四方方的小木桌,姜离双手托腮,静静地等候陆生。

先是同她说了声“稍等”,陆生便从墙角的矮柜中取出一袋米,出门去了。

约莫等了一柱香的功夫,陆生去而复返,手中多了一只碗、一只瓷勺。

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放在桌上,陆生方站直了身,轻声道:“房里只有这个了,且先吃了充饥罢。”

姜离接过勺子,抬头看着陆生:“有没有咸菜呀陆生。”

头一次被人这样眼巴巴的看着,陆生忽觉面上发热,良久,他闷闷应了声,转身又走了。

半晌后,陆生端来了一碟翠绿的黄瓜菜,以及一双筷子。

姜离笑着拍着双手,拿起筷子夹了一截黄瓜,送入口中,复端起白粥,“呼噜噜”吃下。

一碗粥很快便见了底。

陆生坐在一旁,静静地等着姜离用完饭,见她吃得香甜,不由眉头微蹙:“慢些吃,不够还有。”

长春宫是克扣她的嚼用了不成?如若不然,怎的把好好的人饿成这样?

姜离吃饱喝足,将碗放下,摸着肚子满足道:“谢谢款待。”

见陆生伸手过来,要收拾桌子,姜离眼急手快地夺过碗筷,站起身来:“我来收拾便好,你做饭本就辛苦,快坐下休息。”

陆生也不甘示弱:“哪里有让客人刷碗的道理,我来。”

姜离正要反驳,忽觉肚子一阵绞痛,面色陡然一变,皱着脸,弯下腰来。

见她反应不对,陆生怔怔地看了眼桌上吃剩的腌黄瓜,顿觉不妙。

“是……是菜里叫人下毒了?”他不大确定地开口道。

这菜自还是个黄瓜起,便只经他一人之手,先是洗净、再到拍碎,佐以盐巴、蒜末,每一道工序都不该出问题才对。

抬眼看向面色苍白的姜离,陆生心里一阵慌乱,伸手扶着姜离缓缓坐回榫条凳上,轻声道:“哪里不舒服?”

他道声音有些发抖。

姜离捂着肚子,抽出一只手来,冲陆生摆了摆手:“不是饭菜的问题。”

都这个时候了,竟还为他开脱。

陆生懊恼道:“你先在这歇下,我这就去请医师。”

“不必了,真的不是饭菜的问题,我……”姜离扯住陆生的衣摆,不让他走。

听她说得这般笃定,陆生止住脚步,迟疑地转过身。

只见姜离面上一红,在他不解地目光中垂下头去,嗫嚅道:“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陆生将头低下,凑得更近些,“我没听清。”

姜离自知今日若是不道出实情,是无法轻易离开的,犹豫了片刻,她抬起头,在陆生耳边轻声说道:“我方才……来了月信。”

说罢,姜离苦着一张脸低下了头。

她道自己今日为何会生出如此大的火气,原是到了日子,怎料会在陆生这儿出了糗。

陆生闻言愕然地抬起头,嘴唇张合,无声地重复着姜离方才所说的那两个字,良久,脸上倏地红了一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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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深情厚谊

◎出宫?◎

陆生静静地守在值房门外, 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出神。

昨夜一场大雨,青苔得了养分,从门前的砖石缝隙中钻出。

见状,陆生神思微动, 随即抚膝蹲下身来。

这些渺小却旺盛的生命, 一如他一般, 在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城中扎根, 竭尽全力地汲取雨水, 伺机生长。

竟也生出了绿意。

门后响起“窸窸窣窣”之声,紧接着,有脚步声缓缓靠近。

陆生站起身来, 待那扇门被人打开, 他方转过身, 冲姜离弯起唇角:“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闻言,姜离连连摆手,推辞道:“今日给你添了许多的麻烦, 已是很过意不去,况且我一个人走路还快些, 就不耽搁你了。”

他这处值房不比从前, 离长春宫要远上许多,一来一回恐耽误不少功夫。

拗不过她, 是以,陆生只送了半里路,便被姜离撵了回来。

看着小宫女背朝着他, 高举着胳膊使劲挥手的模样, 陆生忽觉心里空了一块。

一个人回了值房, 只觉屋内寂静得不像话,陆生环视四周,目光落在那张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木桌上。

那张被撤了碗碟和筷子、光秃秃的木色案几。

一丝烟火气也无。

本该是这般,一直也是这般。

陆生垂眉敛目,掩住眼底的黯淡,俄尔,转身出门而去-

暑气更甚。

烈日灼烤着大地,好似要将最后一丝水汽蒸干,蝉鸣声嘶力竭,在皇城上空回响。

姜离倚在廊下打着瞌睡。

虽是室外,却也不见得比屋里凉爽,不多时,额头便生出一层汗水来。

姜离不耐地抬手抚去黏腻的汗水,眼前倏地罩下一层阴影。

“姑姑,烦请您进去通传一声,就说是乾清宫来消息了。”内侍急切地声音在头顶响起。

姜离陡然转醒,靠着廊柱坐起身来。

再抬头,便见一头戴乌纱小顶帽、身着枣红色曳撒的年轻内侍不知何时立在了跟前。

内侍应是来得匆忙,汗水湿了两颊也顾不上擦,任凭它滑下,洇湿衣领,只眼巴巴看着姜离,等候她帮忙传话。

姜离怔怔地重复着他的话:“乾清宫……”

是乾清宫,皇帝的居所!

姜离顿时双目圆瞪,困意全无,不敢再作耽搁,口中只说着“公公请稍等”,便站起身,一溜烟地跑进了阮贵人的寝殿。

不多时,她便去而复返,请那公公进门。

又过了须臾,阮箬昭唤雪竹、闵兰二人进屋伺候更衣,接着便随那公公一同往乾清宫赶去。

这段小插曲过后,姜离松了一口气,回到耳房等候。

“官家与贵人的感情当真是深厚,这才几日不见,便急着叫人来请了。”月娥从碟子里抓了把香瓜子,边嗑边悠悠叹道。

姜离却不以为然:“我瞧着那位前来传话的公公面色焦急,似乎是有什么急事。”

月娥忽觉口干舌燥,拿起桌上的茶壶替自己倒了一杯水,闻言,瞥了眼姜离:“那便不该是我们操心的事了,再说了,贵人她性子那般好,平日里与人和善,对待奴才也是轻易不曾打骂,是天底下顶好的主子,能有什么事啊?”

说罢,她蓦地住了嘴,眉头缓缓蹙起。

说到底,她对阮贵人也不过是一知半解,浮于表面的粗浅认知。

兴许,贵人此次前往乾清宫一事当真没有她想的那般简单。

“嗐,想那么多做甚,等贵人回来了,便什么都清楚了。”月娥咽下茶水,如此安慰自己。

时间悄然流逝,眼见着日落西山,夕阳西斜,却也不见宫门被人推开。

几个宫人怕错过消息,分别立在长春宫的正门、偏门,以及后门旁守着。

最后一丝余晖消散,天空渐渐变成鸦青色,一轮圆月攀升而起,在宫道上洒下莹润的光辉。

“都这个时辰了,官家莫不是留贵人在乾清宫用饭了不成?”月娥走至姜离身旁,递来一盏风灯。

姜离接过灯,捶了捶早加入本群幺污儿二七五二吧椅看文看漫看视频满足你的吃肉要求已累得泛酸的后腰,轻声道:“希望如此。”

贵人做事一向妥帖,若是不回宫用膳,应当派人回来说一声才是,可如今乾清宫那边一丝消息也无,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情况。

心里有事,也吃不下饭,姜离提着风灯在门前缓缓踱步,不时往远处张望。

空荡荡的宫道上,始终不见贵人的身影。

五更天的绑子倏然响起,姜离靠在宫墙上,猛然被惊醒,脚下发软,险些摔了个趔趄。

扶着宫墙站直了身,姜离低下头,发觉灯笼里的蜡烛已经燃尽。

再抬头,只见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贵人竟一夜未归。

疲累了一夜,姜离抬手捶着肩颈,转身正欲进门,忽然听见远处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脚步一顿,姜离转过身去。

只见远远的,有两道人影在往这边移动。

盯着瞧了一会儿,姜离方醒过神来,结巴道:“贵……贵人回来了!”-

阮箬昭从乾清宫回来了,连昨日的衣裳都未换,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姜离心细,窥见了贵人眼下淡淡地乌青,以及随身侍奉贵人的雪竹的脸上瞥见了一丝不安。

此事当真蹊跷。

贵人疲乏,回了偏殿,洗漱过后便歇下了。

宫人将雪竹团团围住,试图从她嘴里撬出一星半点的秘密。

“昨夜在乾清宫都发生了什么事?”

“贵人都回来了,应当不是坏事吧……”

“呸呸呸,你别胡乱咒贵人。”

“可官家并未派轿辇,而是让贵人自个儿走回来,这……”

左一句右一句的猜测直引得雪竹心烦意乱,她只说了句“不论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明日便能有结果”,便冷着脸回了耳房,将房门摔起。

剩下一群宫人留在原地面面相觑。

众人提着一颗心,盼呐盼呐,终于盼来了雪竹口中的“第二日”。

是日,晴空万里。

冯娄领着一队内监,浩浩荡荡地涌进了长春宫。

甫一站定,便拿起手中明黄色绫锦制成的圣旨,目光扫过院里的宫人,后者立即软下膝盖,跪了一片。

“请阮贵人出来接旨。”

待人来齐,冯娄方展开圣旨,大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贵人阮氏,贤良淑德,秉性柔顺,今着册为正四品阮嫔,然,朕忧心皇太后凤体,故令阮嫔出宫为皇太后祈福,望今后德修自持,抱诚守真,钦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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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放不下

◎哪个妃嫔当成她这副模样◎

宣奏完毕, 冯娄合起圣旨,垂眼看向阮箬昭:“恭喜阮嫔,今得此荣宠。皇上同奴婢说了,阮嫔可挑个黄道吉日, 再出宫去也不迟。”

阮箬昭双手高抬, 举过头顶:“臣妾领旨, 谢主隆恩。”

接了圣旨, 她方抬起头, 回答冯娄的问题:“六月初二,宜出行,是个好日子。”

闻言, 冯娄面色微变:“六月初二, 不正是后日……阮嫔, 你可想清楚了?”

阮箬昭点头轻笑:“想清楚了。”

见状,冯娄不好再劝,冲阮箬昭拱了拱手,道:“奴婢回去会如实禀明圣上, 阮嫔请起罢。”

阮箬昭在雪竹与闵兰的搀扶下站起身,冲冯娄颔首示意:“劳烦冯掌印了。”

送走了冯娄等人, 姜离方从那道圣旨中回过神来。

出宫……出宫?!

想清楚了这两个字背后的含义, 姜离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砰砰”跳动起来。

若是她想的没错,贵人, 不,如今已是阮嫔了,姜离遥望着阮箬昭回房的背影, 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阮嫔出宫, 那应当会带上贴身侍奉的宫女罢?

那她岂不是……可以挣脱紫禁城这座囚笼了?

天底下竟有这种好事?

与姜离不同, 长春宫的其他宫人可没有那般乐天的心态。

贵人晋升为嫔位,却遭遣至宫外,美名其曰为皇太后祈福,实际上分明是对其有意针对,明升暗降。

而主子却好似早有预料,对这塌天大祸熟视无睹,甚至还提前替自己择了个黄道吉日。

恨不得早早飞出这宫中。

哪个妃嫔当成她这副模样!

主子不争气,奴才也跟着遭罪,见眼下这情形,阮嫔是再起不能了。

主心骨倒了,人心也便离散了。

一时间,长春宫上下唱衰声一片-

姜离这一日,除了去膳堂用饭,便没有再踏出宫门一步。

她与月娥早早便将房中的嚼用收拾出来,就等着主子前来发话。

听雪竹提起过,她们此次要去的是座先祖时便建成的古老寺庙,坐落于齐云山,名唤“惠泉寺”,是一座只有女性僧人的皇家寺院。

是以,还未出发,姜离便兴奋不已。

自她穿书以来,囿于这高墙之内共计七个月零十五天,从未有一日像今日这般,心中迸发出新的希望。

远离皇城,远离天子,去哪儿都好,只要不在紫禁城中。

外面的天空不会再是窄窄的一条,而是广阔无垠的浩瀚宇宙;脚下踩的也不只是坚硬的砖石,应是黝黑而柔软的土地;风中刮来的不再是黄沙与石砾,而是松梢香转,桂馥兰香。

云山苍茫,江水泱泱。

姜离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般,迫不及待地想要踏出宫门。

心是沸腾的。

一刻也等不急了。

“你就不怕小主她不带你走么?”见她躁动难安,月娥幽幽地提醒道:“雪竹和闵兰才是随身侍奉的大宫女,你我二人不过是半路被调来充数的……”

这话无异于冲姜离兜头泼了盆冷水。

“不会的。”她倏然抬起头,目光定定地看向月娥,“我会去求小主带上我,她心软,定会同意。”

月娥不解于姜离的执着,忍不住问道:“寺庙中的生活可比不上宫里,妮子,你当真想好了么?”

听出了她话外的意思,姜离神色微凝,不答反问道:“月娥,你难道不想离开皇宫么?”

被说中了心事,月娥的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她目光飘忽,支支吾吾道:“我进宫还不到一年,只想安稳地过活,并不想冒如此大的风险……”

说到最后,声音愈来愈小,月娥垂下眼睫,干脆噤了声。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她一个做奴才的,自然想着往高处爬,唯有如此,方能站稳脚跟,不受人欺负。

只是这些话说出口,未免显得她没良心,她不愿说给姜离听。

原是如此。

姜离顿时心中了然。

月娥的心思一向细腻,做事较她也更显成熟稳重,的确更适合待在宫里。

只是……

姜离无言地看着月娥,静了良久,她抬脚走上前去,展开双臂,拥住了面前这位姑娘。

“月娥,我会想你的。”

月娥的身体陡然一僵,俄尔,微微颤抖起来。

“你……你不怪我么?”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姜离摇了摇头,蹭着月娥的脖颈道:“怎么会呢?只要你过得开心,在哪儿都好,我以后不在宫里,你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啊。”

闻言,月娥收紧双手,在姜离的后背轻轻拍了拍:“还说我呢,你整日里毛手毛脚的,出去可别给长春宫丢人才是。”

“哪有?”姜离撇了撇嘴,佯装恼怒地在月娥背上捶了一拳。

吃下这无关痛痒的一拳,月娥愣怔片刻,闷笑出声:“对,你没有,是我记错了。”

从前那个姜妮子经过千锤百炼,如今已可以独当一面了。

盛夏时节,蝉鸣扰人。

姜离透过狭窄的窗子向外看去,只见院中的榆树开得正茂,此刻正孤零零地立在风中,微微摇曳-

如月娥所言那般,阮嫔原本是不打算带上姜离的。

在阮箬昭眼中,这位年纪不大的小宫女天真无虞,本不该受她牵连,去寺庙那种与世隔绝的去处苦修。

可不想她刚开口,这姑娘便“扑通”一声跪在自己面前。

“小主,奴婢只想伴您左右,求您带我一同出宫。”

见她如此决绝,阮箬昭心底一软,柔声改口道:“好孩子快起来,我带你走便是。”

见出宫事宜已敲定,姜离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她难掩激动,冲阮箬昭连磕三个响头。

“小主对奴婢有再造之恩,奴婢感激不尽。”

阮箬昭不由失笑:“再造之恩又从何说起?”

她弓腰扶起姜离,拉住后者的手不放:“你这个傻孩子,总与旁人不一样。”

如今长春宫的宫人,哪个见了她不是低低垂着头,生怕叫她看上了似的?

而这小姑娘却一腔赤诚,对她不离不弃,的确是个好孩子。

思及此,阮箬昭心底又是一软:“我们后日卯时便出发,在那之前,你有什么想要说的话,想要做的事,尽管去说,尽管去做罢。”

闻言,姜离心中一跳。

那股即将离宫的兴奋劲过后,理智渐渐回笼。

她扪心自问,在这座生活了不到一年的皇城中,并无甚可留恋的。

可眼下唯有一人,她无法放下心来。

36? 无诏不得回(小修)

◎豺狼又怎会与兔子为伍◎

夏季昼长夜短, 方五更天,天空便早早翻起了鱼肚白。

简单地洗漱过后,姜离换了身鲜亮的藕色宫裙,去了膳堂。

以往这个时辰, 奴才需服侍主子起身, 做些端茶送水, 侍奉更衣的差事, 是以, 此时的膳堂并不算热闹。

自进入膳堂起,姜离的视线便四处打转,逡巡了一圈, 没能见到想见的那人, 姜离抿了抿唇, 抬脚往里走去。

蒸笼被揭开,露出里面的竹节卷小馒首、素菜包子,一旁的竹屉上,堆叠着喷香的炸糖糕、素炸角, 再往木桶里看去,便是澄亮的粳米粥。

喝的有热腾腾的酥油茶, 磨好的豆浆, 若是嫌口味清淡,还可以向后厨讨一碗咸香的胡辣汤。

姜离只要了碗粳米粥, 外加两块窝头,一碟黄瓜菜,便端着碗筷在膳堂里侧寻一处空位坐下。

她今日刻意吃得很慢, 边嚼着颇为有韧劲的玉米面窝头, 边向门外看去。

就着小菜慢慢吃完了窝头, 姜离端起粳米粥,一口口喝下。

吃完了早食,仍不见陆生的身影。

秘书监的差事应当是繁重的,不来膳堂用饭也是人之常情。

姜离如此安慰自己,站起身,拾掇着碗筷,放进水槽后向外走去。

出了膳堂,姜离在门前踌躇了片刻,眼看着日头渐渐升起,来膳堂的人也多了起来,索性立于宫墙下静静等候。

小主给她放了一日假,她有好些时辰可以磨蹭,并不着急回去。

方用过早食,已是满身热意,此刻站在这处无甚遮挡的宫墙下,更觉暑意蒸腾,直将后背都烘出汗来。

宫人往来,不时有三两道目光往她身上扫来,或是探究,或是新奇,好似她是什么凶神恶煞的门神似的。

姜离垂下头去,颇不自在地抬起脚,拿鞋尖去扫着从砖石缝中长出的野草。

碧绿的小草无端遭受这天降一脚,折下腰,复弹起,如此反复,直被摆弄得左摇右摆。

眼看着出膳堂大门的宫人数量比进门的还多,姜离幽幽地叹了口气,放过了脚下的野草,抬脚向前走去。

回了长春宫,进了低矮的耳房,姜离直奔通铺,倒头便躺下。

见她这般,一旁收拾行囊的雪竹和端坐在桌前做女红的月娥齐齐转过头,看向床上兴致不佳的小宫女。

昨日还好端端的一个人,今日怎么这般沮丧,莫不是在外面受气了?

两人面面相觑,末了,月娥放下手中的针线,起身往床边走去。

“大清早的,谁惹你不高兴了?”

闻言,姜离自床上翻身坐起,盯着月娥看了一会儿,方牵起唇角,露出恬静的笑来:“我挺好的呀?”

月娥噎了一瞬,回头看了眼雪竹,便见后者冲她摇了摇头。

看样子,姜妮子的情况比她们想的还要糟些-

在通铺上躺到了晌午,姜离翻了个身,目光空洞地看着房梁。

心中郁结难消,好似有根刺扎进胸口,叫她吐不出,咽不下。

直堵得慌。

不过就是想同陆生见上一面,好好道个别,既然膳堂那里等不到,她便找上门去,偌大的紫禁城,还能叫他跑了不成。

姜离咬住下唇,兀自挣扎了一会儿,似乎是终于下定决心,从床上翻身而起。

午间的阳光愈发炙热,晒得人头晕眼花,睁不开眼来。

一回生,二回熟,姜离循着记忆来到锡庆门东侧,很快便摸到了陆生所在的值房。

远远的,便见房门紧闭,姜离不由心中一紧。

人莫不是不在房中吧?

行至门前,姜离自袖中取出绢帕,擦去额前的汗水,整理了一番仪容,这才抬起手,指节微蜷,正欲敲门。

手指还未来得及落下,门后忽然响起内侍轻蔑的笑声:“陆生,你当真想好了?”

悬于门扉外的手动作一顿,姜离不由得屏住呼吸,竖起耳朵来。

须臾,熟悉的声音自门后传来:“若这便是你今日来找我的目的,那便请回吧。”

陆生的声线一贯冰冷,语调亦没有起伏。尽管隔着一张木门,姜离仍能联想到那副清冷的面孔。

忽觉自己眼下的行径不太礼貌,或有小人之嫌,她心虚地正欲往后退去,忽被另一道陡然拔高音量的怒斥声绊住了脚步。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日我可是亲眼看着你将胡管事推落井中,你还有什么好替自己狡辩的!”

姜离倏地睁大双眼。

那人……方才都说了些什么?胡炳坤竟是被陆生推入井中的?

这怎么可能!

依她对陆生的了解,他是万万不会做出此等心狠手辣之事。

这其中定有误会,亦或是那内侍空口白牙,存心污人清白。

姜离脑中乱糟糟一团,只觉得嗓子眼干得厉害,她鬼使神差地往前凑近一步,想要将门里的动静听得更清楚些。

“是我推的又如何?”

陆生的语气平静得没有丝毫波澜,却如同一记晴天霹雳,将姜离骇在原地。

他竟轻飘飘地认下了,他可知自己究竟在说什么?

姜离胸口升起了一团无名火,直叫她想踹开面前这道碍眼的木门,与那满口胡话之人当面对质。

“呵。”那人似乎被气笑了,“陆生,你别忘了,你的牙牌还攥在胡管事手心里,人证物证俱在,秘书监可容不得一个凶手!”

牙牌?

姜离的眉头缓缓蹙起,忆起先前所听到的流言蜚语,曾提到胡炳坤死时右手紧握,几个成年内侍合力都没能将其掰开。

他手中攥住的,竟是陆生的牙牌么?

证据一一对上。

一股寒气自脚底盘旋而上,掠上脊骨,姜离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她似乎忽略了一件事。

在这名为《宦权》的世界中,陆掌印本就该是这般手段狠戾,不近人情。

只是在与他漫长的相处时光中,她渐渐遗忘了这一点,竟天真地将陆生与自己划为一类人。

可豺狼终归是豺狼,怎会与兔子为伍?

姜离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再听不见旁的声音,她慌乱地向一旁撤去,却不防地踢到放于门旁的木桶。

木桶陡然移位,与石板相互摩擦,发出突兀的闷响。

门内的争论陡然停下,俄尔,一阵脚步声急匆匆靠了过来。

姜离登时如一只炸了毛的野猫,踉踉跄跄地跑开。

身后响起房门打开的“嘎吱”声,紧接着,有人追上前来。

片刻后,一只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姜离,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陆生的声音透出罕见的慌乱。

她想的那样?

若不是陆生先前亲口应下杀人一事,她眼下便也信了,可如今事实都摆在她的眼前,叫她如何敢信?

因受人钳制,姜离不得不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她深呼了一口气,垂着头不去看陆生,自顾自说道:“我今日本不愿偷听,我只是想来告诉你一声,我明日便要出宫去了。”

她声线平静,一字一句道:“陆生,你只管放心,今日的事我不会走漏半点风声,你……你放了我。”

轻飘飘一句“放了我”,却如有千钧重,压得陆生喘不过气。

他从姜离的话中回过神来,不可置信道:“你要出宫?”

姜离点头道:“是,圣上有旨,命阮嫔出宫为皇太后祈福,我会一同前去,随身侍奉。”

陆生问道:“去多久?何时回来?”

姜离盯着自己的脚尖,摇头道:“不清楚,想来应当是无诏不得回。”

“无诏不得回……”陆生重复着姜离的话,忽觉心中绞痛。

他望着姜离的侧脸,声音微微颤抖:“为何这么突然?”

姜离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忽觉手腕处被勒得发痛。

她眉头轻皱,手上用力,没能挣脱开来。

再抬头,撞进一双红了的眼眶。

37? 是个肥章(小修)

◎奉诏还京◎

[壹:蝴蝶振翅]

姜离呼吸一窒。

她鲜少见陆生情绪失控, 哪怕是先前被胡炳坤设计成那般狼狈的模样,他也依然沉着自持,冷情冷性。

而绝非今日这般,眼底翻起潮红, 易碎得仿佛一樽绯色薄胎瓷。

心跳如蝴蝶振翅般, 一下接着一下, 规律地鼓动着胸腔。

夏蝉在头顶声嘶力竭, 却不敌她的心跳这般激烈。

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情绪来势汹汹, 顷刻间,便将她溺得喘不过气来。

许是陆生有什么苦衷亦未可知……

思绪混沌间,丝丝温热混杂着些微疼痛, 从手腕处传来, 唤醒了她的三分清明。

姜离放弃了挣扎, 脚步微转,与陆生面对面而立。

陆生的目光牢牢地锁住面前的宫女,他听见自己不甘心道:“可以不走么?”

说罢,垂于身侧的左手微微蜷起。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奴才岂有抗旨的勇气,更何况……

窥见姜离眼中的决绝, 陆生终是垂下眼睫, 唇角溢出一丝苦笑。

囿于皇城本就不是她的本愿,岂能因他一句话就放弃如此得之不易的出宫机会?

是他痴人说梦了。

只是这消息来得太过突然, 他还未做好心理准备。

况且,也不该在这般情形下道别。

偏偏将他伪装好的皮囊剥开,叫她撞见了阴暗可怖的一面。

他还有什么资格挽留姜离。

她是即将飞出高墙的燕雀, 而他, 不过是皇城中随处可见的脚下泥罢了。

他倏地松开了手, 低眉垂目,敛住眼底汹涌的情绪,轻声道:“抱歉,弄疼你了。”

姜离低下头,瞥向自己的手腕,只见上面缠着三两道拇指粗的红痕。

陆生当真是使足了力气。

她兀自摩挲着手腕,扯过衣袖,将其遮住,方抬眼看向陆生:“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年轻的内侍闷闷应了声,似乎又怕自己的态度太过消极,他牵起唇角,勉强笑道:“好。”

心口好似有一张无形的大手覆于其上,缓缓收紧,闷得不像话。

他本该说些体己的话,送上些美好的祝愿,让姜离安心出宫才是。

可此刻的他却觉得开口是如此的困难。

是以,眼睁睁地看着姜离冲他点点头,转过身,他方后知后觉地生出无力之感。

小宫女步履匆匆地去奔赴她的锦绣前程,并未像从前那般冲他挥手作别。

直至那道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她都未曾回头看他一眼。

陆生垂下眼睫,掩住眼底的黯淡。

终究……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陆生回到值房,只见程川并未离去,正坐在桌前静静地瞧着他。

“你还在这做什么?”他已精疲力尽,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应付旁人。

“还能做什么?”程川笑得满是恶意,“自然是留下来看你的笑话。”

他自顾自地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水,往远处推了推:“陆监生,想不到你也会有软肋。”

陆生掀开眼皮,冷冷出声:“你若是继续胡说八道,我不介意送你下去陪着胡管事。”

“诶哟喂,我好怕啊。”程川佯装受了惊吓,捂着胸口往后躲去,眼底的恶意更甚,“你被那小宫女瞧见了真面目,闹崩了,不装啦?”

陆生嗤笑道:“若你所言不假,亲眼目睹了胡管事落水,那你可看清楚了,是他欲害我在先,我不过是在求自保,失手将他推下。”

是,他虽对胡炳坤百般嫌恶,却不耻主动对他动手,更不会愚蠢到用如此低级的手段害人性命。

程川好似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将桌子拍得“砰砰”作响,直震得桌面上的茶盏移了位置。

见他这般疯癫的模样,陆生眉头微蹙,眼底闪过一丝厌恶:“这便是你躲在水井后装神弄鬼的目的?为了看我的笑话?”

“哈哈哈哈……”程川捧腹大笑,“陆监生,失手也是经你之手,你亲手害死胡炳坤可做不得假,如今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他竖起两根手指,在陆生眼前挥了挥:“一,跪下来求我替你守住秘密,将每月的俸银奉上,便可安稳地继续做你的监生。二么,若你不愿,那也好说,我会如实上禀梁总管,还胡管事一个真相大白。”

说罢,他收起手指,撑住身下的榫条凳,晃动着上半身,冲陆生堆出满脸笑意。

他可得睁大眼睛好好瞧着陆生这小子是如何向他跪地求饶的。

空气静了一瞬。

片刻后,陆生冷冰冰的声音倏然响起:“你当东缉事厂的人都是摆设么?”

猖狂惯了的程川陡然变了脸色。

他缓缓皱起眉头,眼中闪过困惑,只当陆生在虚张声势:“你不过一介八品内监,怎么会和东厂有勾连?”

陆生懒得再与他纠缠,对此不置可否:“我确无甚大的通天本事,却问心无愧,你若想告发便去吧,左右我也不会拦你。”

见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程川不由得慌了神。

“你……你等着。”

说罢,他站起身,脚步凌乱地出了屋子。

看着他踉跄的背影,陆生垂于身侧的手缓缓收紧。

程川此人,亦留不得-

姜离努力攒着一股劲,愈走愈快,愈走愈远,直到精疲力竭,才停下脚步,弯着腰,大口地喘息着。

待风滚过额头,将汗水拂去。她方直起身,抬头看天。

今日天气晴好,万里无云,她的前路亦是一片光明。

可她……为何却开心不起来呢?-

[贰:飞出高墙]

天刚蒙蒙亮,姜离便收拾好包袱,从耳房走出来。

昨夜她躺在通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几乎熬了个通宵,此刻却不觉困倦,反倒精神得很。

院里已围聚了十余名宫人,待阮箬昭在雪竹的搀扶下走出那扇黄花梨木门,便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阮嫔娘娘安。”众人齐呼道。

阮箬昭向前行了一步,抬手道:“都快请起罢。”

众人依言站起身,恭敬地站在原地。

他们在长春宫当值的时日并不算长,也偶有动过另寻高就的歪念头,可眼下,这位温顺的主子就要离宫,是以,都表现出难得的忠心来。

时间紧迫,阮箬昭只象征性地说了些场面话,便遣散了众人。

剩下的,便是几位关系亲密的宫人在依依不舍。

月娥揽过姜离,又依次拉起雪竹和闵兰的手,面露忧色:“山高路远,路上怕是十分辛苦,你们要照顾好自己。”

姜离鼻子一酸,点头应道:“都说了几百次了,我记得的。”

“剩你一人在宫里我还真是不放心。”雪竹搡了把月娥,打趣道:“不若与我们同行,马车大得很,多塞你一个应当不成问题。”

月娥哭笑不得,向后躲了半步:“你就别拿我逗趣了。”

几人又说了些体己的话,一只厚厚的包裹忽然从斜旁插过来,落入姜离怀中。

李嬷嬷的声音响起:“小丫头,这是嬷嬷自己做的糕点,嬷嬷也无甚旁的好东西,只有这做糕点的手艺还拿得出手,你们几个小丫头平日里吃惯了我做的菜,此行路迢迢,路上若是想这一口了,便拿出来吃些。”

说罢,李嬷嬷抬起手,在几人头上挨个揉过。

都还是半大的姑娘,路上也没个嬷嬷照顾,可如何是好。

思及此,两行热泪自眼中滚出,姜离忙走上前,拿袖子去替她擦泪。

几个小姑娘也围上前去,抱着哭了一会儿。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阮嫔娘娘,马车已在宫门前候着了。”有马夫前来催促道。

闻言,几人虽不舍,却还是擦去眼泪,拿起行囊,依依惜别。

最后望了一眼长春宫,姜离与雪竹、闵兰,阮嫔娘娘四人踏出院门,往外走去。

车轮滚滚,惊起一地尘埃。

姜离将头伸出马车窗外,回头看向城门。

天色将明,这座巨大的城池落在此处,像一只将才苏醒的野兽,缓缓睁开朦胧的双眼,与她遥相对望。

姜离胸口起伏,吐出一口热气。

自此以后,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她姜离,终于飞出了这座紫禁城-

马车颠簸,一路摇晃着驶离繁华的京城,向惠泉寺进发。

历经了半个月,几人终于抵达目的地——齐云山。

齐云山,坐落于距离京都千里远的徽州,因地处齐云镇,遥观山顶与云层齐平,被当地人唤做此名。

行至山脚,便见植被繁茂,满目绿意,与方正古板的紫禁城截然不同,姜离扶稳了肩上的包裹,难掩雀跃。

随身护送的侍卫在前开路,领着阮箬昭等人上山。

山中风景秀丽,众人踩着陡峭的石阶,拾级而上,自带一番野趣。

行至半山腰,忽见一高一矮两道身影自山路上方迎下。

两队人马打了照面。

只见那两人穿的是灰色僧衣,头带僧帽,想来应当就是惠泉寺中的女僧。

行至跟前,姜离方看清对方的面容。

个头稍高些的生了张端秀的鹅蛋脸,粉面桃腮,不说话时唇脚亦微微上扬,看起来是个与人和善的好脾气。

另一位个头稍矮的看起来年岁不大,面上的婴儿肥还未褪去,一双眼睛圆润清澈,像两颗黑葡萄,颇有几分天真浪漫的模样。

见阮箬昭与姜离等人的打扮,两位小师父站住脚步,双手合十,微微躬身道:“娘娘,各位小姐,住持派我们前来相迎。”

闻言,几人立刻有样学样,合起手掌,回以合十礼。

“小师父,有劳了。”

接到了人,惠觉与宏行便转过身,带头走在了前面,侍从紧随其后。

早先几个年轻的小姑娘仗着股新鲜劲,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随着坡道越来越陡,体力渐渐耗尽,便气喘吁吁起来。

“小师父,还有多远的距离啊?”雪竹叉着腰,拿袖口擦拭着脸颊上的汗水,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这齐云山也太高了。

宏行回过头来:“回禀施主,约莫半个时辰便到了。”

闻言,月娥的脸顿时变得煞白:“半个时辰?”

都是疏于锻炼,体力不佳的小姑娘,爬山于她们而言还是太过艰辛。

姜离喘着粗气,看向一旁的阮嫔娘娘,只见后者亦是上气不接下气,已然快撑不住了。

闵兰在旁搀扶,关切道:“小主,不如我们先休息一会儿吧。”

闻言,阮箬昭点头称“好”。

是以,几个小姑娘在一处山石上坐了下来,那袖口替自己扇风。

见状,惠觉和宏行也停下脚步,在一旁守护。

歇了片刻,又吃了点干粮,几人终于恢复了些许力气,这才站起身,继续前行。

待几人魂欲归天之际,惠觉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诸位施主,惠泉寺到了。”

只见山路尽头,视野陡然开阔起来,远远看去,一座宏伟壮观的建筑坐落其间。

门前摆放了两只高大的白色石狮子,很是威武。

跟着女僧行至跟前,便见那拱形红木大门上悬挂着一块蓝底金字牌匾,其上飘逸的写了三个大字——惠泉寺。

惠觉与宏行转过身,目光投向一旁的带刀侍卫,合手躬身,客气道:“施主便送到这儿吧,男子不得入女寺,这是庙里的规矩。”

闻言,一行侍卫皆把目光投向阮嫔。

阮箬昭只得发话:“既已送到,你们便回京复命罢。”

得了令,侍卫方松了一口气,这才离开。

被领着进了寺庙,甫一进门,便闻见一股淡淡的檀香。

此时已是傍晚,日光斜斜洒落,将庙宇映得金光灿灿。

寺庙周围四处可见参天古树,茂密的枝叶被风拂动,微微摇晃着,屋顶的瓦片鳞次栉比,很是干净。

踏入寺门,左手边的庙宇供奉着观音菩萨,右手边的庙宇则供奉着四大天王,两位小师父一边介绍,一边领着姜离几人往偏殿走去。

“这处便是寮房,正是各位施主往后居住的地方。”宏行随手打开一扇空房门。

姜离探头向里看去,只见房内轩敞,窗明几净,虽比不得宫里摆设奢靡,却十分洁净朴素,令人赏心悦目。

“师父早早便命我们将这处偏殿收拾出来,这处院落共三间寮房,一间净室,还有一间厨房。”

领着几人一间间参观过去,只见房内设备齐全,日常用具应有尽有。

见状,阮箬昭心生感激,冲两位姑娘行了一福:“多谢小师父。”

惠觉与宏行连忙回以一礼:“施主客气,惠泉寺仰仗皇家而建,吃的是皇晌,自当为皇家效力,这都是分内之事,娘娘无需多礼。”

又详尽地介绍了各个房间的用处,早晚打水的去处,以及洗澡的地方,惠觉与宏行二人方与她们辞别,回了自己的住处。

简单地打扫过后,姜离和雪竹、闵兰三人替阮嫔铺好被褥,服侍着她上床休息。

她们上山只带了轻便的行囊,被褥都是寺庙专供,被面被浆洗得很干净,与宫里的蚕丝被不同,摸上去带着些许粗粝。

阮箬昭经过几日的奔波,已然累极,此刻沾了床,很快便陷入梦乡。

留下雪竹一在旁伺候,闵兰与姜离退出房间。

分得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屋,姜离心中雀跃,虽疲乏得厉害,却仍兴奋到了半夜才入睡。

月上中天,山风吹过竹林,发出“飒飒”轻响,姜离枕着藤枕,睡得酣甜。

翌日,粗嘎的鸡鸣声骤然响起,在山中幽幽回响,很是嘹亮,姜离浑身一抖,抱着被子坐起身来。

天色还未大亮,屋里暗沉沉的,姜离睡眼朦胧地环顾四周,复抬手挠了挠凌乱的头发,过了许久,方回过神来。

是了,她如今已不在皇城之中了。

此处乃是惠泉寺,距离皇帝老儿有十万八千里远。

意识到了这一点,姜离的心底生出了极大的满足感,她欣然掀开被子,翻身起床。

双脚刚落地,双腿便要命地酸麻起来。

思及昨日爬了许久的山,这应当就是疏于锻炼的下场。

姜离龇牙咧嘴地向前挪动了几步,打来凉水,简单地洗漱过后,出了房间。

清晨的寺庙静谧安宁,空气中唯有阵阵草木清香,夹杂着淡淡的檀木香。

再抬眼,便见初阳冉冉升起,金辉洒落,铺成一地金光灿灿。

说是世外桃源也不为过。

姜离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寻到了一间无人居住的屋子,推门进去,发现屋中灶台、厨俱,锅碗瓢盆一应俱全。

抬起头,只见横梁上悬挂着玉米、成串的大蒜,甚至还有两块腊肉,打开矮柜,便见里面放了一袋大米。

姜离拿起来掂量了一番,估计这袋米约莫有十斤,够她们主仆四人吃上一个月的。

煮了粥,又炒了几道小菜,摆放在桌面上,姜离出门去唤阮嫔一行人。

正用着饭,昨日的小师父又走了过来。

只说昨日考虑不周,厨房里的粮食若是吃完了,便可去膳堂,那儿有素斋吃。

闻言,几人笑着谢过。

姜离忍不住问了一句:“小师父,那素斋好吃么?”

惠觉看了她一眼,眼底闪过亮光:“都是长在山里,用山泉水浇灌的新鲜蔬果呢,自然是好吃的!”

见她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姜离忍不住轻笑出声:“谢谢小师父,因为这点小事还麻烦你亲自跑一趟。”

惠觉闻言,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无妨,都是小事。”

放下手,她正色道:“你们既已来了惠泉寺,便将这里当成自己家,尽可安心住下。”

又讲了些寺庙里的规矩,惠觉方双手合十,冲阮箬昭等人道别。

无人管束,初时几人还不习惯,时间久了,便咂摸出这寺庙生活的妙处。

姜离入乡随俗,和雪竹她们一起做些劈柴挑水,喂鸡喂鸭的活计,过上了自力更生的日子。

虽比宫里辛苦,却也乐在其中。

而小主每日礼佛,抄诵经书,岁月静好,日子一天天地倒也过得安逸-

[叁:福临]

岁月更替,四季轮回。

不知不觉,姜离已在山中过了一年有余。

秋季寒凉,外头风大,姜离与雪竹等人躲在屋里,围着炉子烤红薯吃,阮箬昭也随她们一同胡闹,拿起刚烤好的红薯,直将手指剥得黢黑。

几人正嬉笑着,门外忽然响起惠觉的声音。

“娘娘,宫里又来人啦!”

经过一年的相处,这半大的小姑娘已然把姜离她们看作是自己人,并不拘泥于所谓的规矩,有话便直说,有意见当场也便提出。

是以,她在门外这么喊,姜离也没当回事。

“我去看看。”

咽下最后一口红薯,她拍了拍手上的灰,这才站起身,往门边走去。

掀开防风的门帘,一阵邪风倏地迎面拂来,姜离眯了眯眼睛,抬脚跨过门槛,向外走去。

院中站着两个人。

其中一位是惠觉,自不必说。另一位却是个眼生的小内侍。

在过去的一年里,每逢换季,宫里便会派人送些嚼用过来,与前几次不同,这一回的内侍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四处打量着。

像是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小鹿。

见有人到了跟前,那小内侍方收回视线,目光定定地看向姜离。

“这位……姑姑。”

姜离眉头一挑:“嗯?”

都离开皇城了,怎么还能听见这破称呼!

那小内侍被这么一唬,连忙改口道:“这位姐姐,我是来送东西的。”

说罢,他自肩上解下一个硕大的包裹,递给姜离:“这里面都是些宫里时兴的衣服,还有桂花糖糕、枣泥糕、杏仁酥、冬瓜糖……”

听他报菜名似地一道道列举,姜离不由得哑然失笑。

待那小内侍说得口干舌燥,直咽口水之际,姜离忍不住打断道:“来一趟山上不容易,进屋喝杯热茶罢。”

“不,不可,师父不让。”小内侍连连摆手。

姜离不解:“你师父还管这个?你不说,他上哪儿知道?”

“我……我不行。”内侍浑身僵硬,渐渐涨红了脸。

远远看去,好似受了她欺负似的。

姜离摇了摇头,叹气道:“罢了罢了,瞧把你吓的,你既不愿,那我也不勉强了。”

说罢,从内侍手里接过包裹,姜离便要抬脚离去。

“姐姐。”

姜离抬起头:“怎么了?”

内侍伸出一只手,抓了抓脑袋,颇为不好意思道:“能麻烦你去请姜离姑姑出来么?”

“哈。”姜离伸出食指,指着自己道:“我就站在你面前呢,还有……不许叫姑姑!”

内侍陡然瞪圆了眼睛,耳梢飘红,他张了张嘴,支支吾吾个半天,说不出话来。

姜离看这孩子是叫风吹傻了,幽幽叹了口气:“东西我也收了,人你也见着了,快些回去复命罢。”

说罢,转身进了屋子。

自那日以后,每逢换季,前来送东西的便固定是福临一人。

福临是个好脾气,几句话敲打下去,便会向姜离透露出一些宫里的消息。

比如官家近来身体不太好,宫里的某位妃子被人谋害了,师父让他多拿了一倍的银钱送来……诸如此类。

姜离只说让他回去替自家小主谢谢他的师父。

福临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指哪打哪,是个极为听话的好孩子。

自那日后,小内侍一个季度来两回,除了送些生活用品,银钱之类,还总夹带着宫里时兴的糕点。

已向福临说了多次,小主不爱吃甜的,他却跟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依旧锲而不舍地送来,最后全进了她的肚子里。

时间久了,迟钝如姜离也察觉出不对劲来。

福临送完了东西,正要回宫,见状,姜离连忙追了出去。

“福临,等等。”姜离拦住内侍,气喘吁吁道。

福临站住脚步,转身看向姜离:“姐姐,还有什么事么?”

姜离抿了抿干燥的嘴唇,眼神飘忽不定,俄尔,问出了心中所想:“你的师父是谁?”

福临眨了眨眼睛,接着受了惊吓似地往后退了一步,脸上写满了为难。

“师父……师父他不让我说。”

闻言,姜离陷入了诡异沉默之中。

良久,她点点头,道:“好,我知道了,你回去罢。”

福临:“?”

他可什么都没说啊,姜姐姐都知道什么了?!-

[肆:奉诏还京]

夏来盛暑雨滂沱,山泥遭雨水冲下,堵住了进山的道路。

姜离掐指一算,心想到了宫里送来东西的日子,可盼了几日,并没有盼来福临,倒是等来了一道懿旨。

替娘娘洗漱更衣,几人方出了庙门。

此时方云销雨霁,坑坑洼洼的地面上积满了水,只见三个太监立于石狮子旁,正侧着身子对着他们。

听见动静,为首那人转过身来,拿一对狭长的细眼,自上而下地打量着阮箬昭等人。

阮箬昭心中不安,连忙迎上前去。

这位身着赤色蟒衣、头戴一顶青真绉纱三山帽的太监,正是太后近旁的大太监——梁九功。

待一行人走近,梁九功方有了动作。

他脊背微躬,恭敬有余,然气势仍盛:“阮嫔,跪下接旨。”

闻言,几个小姑娘面面相觑,心中愈发不安起来。

阮箬昭垂下眼睫,抚裙弯膝,在泥泞的路面跪下,见状,姜离等人一齐跪下,低垂着头,静静等待旨意。

“太后懿旨:嫔妃阮氏,孝悌忠信,端赖柔嘉,吾心甚慰,今皇帝龙体抱恙,着令尔即日还京,近前侍疾,钦此。”

姜离置于膝上的手指骤然收紧,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向那道明黄的懿旨。

即日还京?近前侍疾?

姜离心中一惊。

她们离宫已有两年,皇帝老儿难不成遭了大病,即将归天了吧?

不不不,姜离晃了晃脑袋,仔细回忆书中关于陆生的上位史,方从模糊的记忆中理出一缕有用的信息。

陆生的确是在庆文帝薨逝、新帝上位后,才荣升为司礼监掌印太监。

可如今年岁显然对不上。

姜离倏地松了口气。

既如此,想来皇帝老儿应当还能多活几年。

正胡思乱想着,阮箬昭平静无波的声音自前头传来:“臣妾接旨。”

将懿旨递出,梁九宫直起身,颇为不耐地抬眼看了看四周,眼中闪过一丝鄙夷。

“太后忧心陛下龙体,阮嫔娘娘,既接了旨,明日便启程罢。”

阮箬昭静了片刻,轻声应道:“好。”

又交代了几句回宫事宜,梁九功便对此地不再留恋,伸手在自个儿的衣摆上掸了掸,“啧”了一声。

“山野之地,真脏。”

目送着这厮下了山,姜离一口银牙几欲咬碎。

狗眼看人的东西!

回过神来,便见阮嫔神色颓靡,失魂落魄地转身往寺门走去。

见状,几人连忙围上前去。

进了寮房,雪竹面色焦急道:“小主,这可如何是好?”

阮箬昭倚在榻上,面露疲色,揉了揉跳痛的太阳穴,叹道:“这旨意来得急,想来是陛下病重,等不得了。”

顿了顿,她自嘲似地笑道:“偷得这两年自在的时光已是极大的幸运,懿旨不得违抗,你们回去收拾收拾,明日便随我一同下山罢。”-

姜离一夜未眠。

与两年前离宫那日不同,她此刻一丝兴奋也无,只有对前途无尽的忧虑,以及不甘心。

她好不容易从那高墙之中逃了出来,逃进了千里之外的齐云山,却仍躲不过皇家降下的一道圣旨。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官家勾勾手,她们便要毕恭毕敬地匍匐回他的脚下。

只因皇权至上,她们没有拒绝的权利。

眼睁睁看着天色渐亮,姜离幽幽叹了口气,撑床坐起身来。

下了山,便见两辆马车候在山门前,将阮嫔扶上马车,姜离转过身,额前忽然有雨水落下。

俄尔,细雨织成一片雨幕,敲打着枝叶,发出“窣窣”的声响。

辇夫穿上提前准备好的蓑衣,戴上斗笠,驱赶着马车向前驶去。

车轮在泥水中滚过,溅起大片的泥点,很快便将马底染得斑驳一片。

除去喂马休憩的时间,车队日夜兼程地赶了十日,终于回到了京城。

皇城肃穆,远远看去,像座吃人的牢笼。

可不就是牢笼么?

姜离抬眼看着灰败天空下的紫禁城,心中生出无尽的悲凉来。

兜兜转转,她终究是逃不脱天子脚下,自在的日子还没过够,又得守着规矩看人眼色过活。

下了马车,换乘轿辇,姜离与雪竹等宫女则步行随从。

穿过外城、进了内城,只见紫禁城的宫道经过雨水的冲刷,黯淡许多,徒添了几分颓然之色。

宫道两侧间或有零星的宫人,见一行人抬着步辇而来,纷纷避让,面朝宫墙,垂着眼不敢去看。

步辇在长春宫门外落下,贵人被雪竹搀扶着走下辇轿,进了宫门。

离开两年,长春宫并无甚大的变化,陈设与挂画等物仍在原来的位置上。

只是院里的花草长久无人打理,已败了大半,从中竟生出了半人高的枯黄杂草。

只瞥了一眼,姜离便随同雪竹等人往里走去。

推开寝殿大门,一股潮湿发霉之味扑鼻而来,骇得几人齐齐刹住脚步,在门前停留一会儿,这才捂着鼻子往里走去。

许久无人打扫,屋里的桌椅上已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姜离和月娥一干人等合力将寝殿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又开窗通了好一会儿风,这才放小主休息。

粗粗用过午膳,还未来得及喘上一口气,乾清宫便来人传话,宣阮嫔侍疾。

又是一番匆忙,姜离收拾了小主的衣物和日用品,提着包裹同雪竹和阮箬昭一并出了长春宫。

雨仍在下,目送着阮嫔进了乾清宫殿门,姜离心中无端纠起。

不知庆文帝生的是什么病,病气又会不会过人,小主她身子本就不好,可别叫他给传染了……

心中忧虑,却又做不了旁的事,姜离立于廊下,盯着远处的地面出神。

雨水落在屋顶,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动,顺着屋檐落下,一根根一串串,好似水晶珠帘。

姜离心思微动,忍不住伸出手,接住落下的几滴水珠。

雨水砸落在手心,溅起片片水花。

指间很快被濡湿,三两滴水流顺着手腕滑下,滚进袖子里。

被这么冷不丁的凉意刺激到,姜离触电般地收回手,拉下袖子,往廊下躲去。

耳侧倏地响起一阵脚步声。

姜离侧过头去,便见一人往这边走来。

偏是个雾气蒙蒙的雨天,瞧物瞧不真切,远远地,只见那人身量颀长,穿了身青素圆领,想来应当是御前的哪位公公。

想到见了面又免不得要行礼,姜离怕麻烦,索性后退至一边,将路让了出来,自己则垂下头去,眼观鼻子鼻观心起来。

脚步声愈发的近,姜离缓缓眨动双眼,等那人走过。

脚步声渐停,姜离心中纳罕,正欲偷偷看一眼,一双黑色皂靴倏地停在跟前。

姜离心底一惊。

只见那人脚步微转,与她面对面而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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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陆秉笔(小修)

◎如今的陆生已叫她不敢认了◎

“师父——”

一道低呼穿透雨幕而来, 姜离抬起头,面前那人亦是一愣,转头向声音来处望去。

前后相差不过一瞬。

是以,自她的角度看去, 只能窥见男人线条分明的下颌线, 以及微微凸起的喉结。

廊外水汽氤氲, 水帘将这处天地笼罩其中, 空气愈发湿润, 被雨水沾湿的袖口紧贴着手腕,姜离手指微蜷,勾起衣摆一角, 无意识地揉搓着。

雨水敲击屋檐, 鼓噪着耳膜。

胸腔却好似被抽去一拍, 继而有力、快速地跳动起来。

福临头顶撑着一把油纸伞,腋下亦夹着一柄,急匆匆向这边赶来,见师父安然无虞地停在廊下, 这才松了一口气。

收起伞,双手握住伞柄冲下抖了抖, 直将雨水甩去后, 方转过身,自腋下抽出伞, 向对面那人递去。

小内侍的眉间蹙起了一座小山,颇为幽怨道:“师父,你走得匆忙, 忘拿伞了。”

想他师父平日里做事一向细致周到, 怎的今日竟如此粗心?若是淋了雨染了风寒, 又该如何是好?

亏得有他这个贴心的徒弟。

待师父抿着唇接过雨伞,他方收回手,余光瞥见师父跟前站着个宫女,目光自那人脸上扫过,福临“咦”了一声,接着瞪圆了眼睛:“姜离姐姐?”

他的嗓音有些尖细,惊诧之下尤甚,听得姜离心里一紧。

旋即,有两道视线齐齐向她探来。

姜离面上一热,目光闪躲,恨不得在地上找一处缝隙钻进去。

这才回宫第一日,竟叫她接连碰上了两位熟人,紫禁城何时变得这么小了?

直到衣摆被揪得皱巴巴,她方下定决心似地松开手,扯了扯嘴角,应道:“福临。”

“哎!”福临笑着搓了搓手,往前凑了几步,“我方才见到阮嫔娘娘时就在想着姐姐有没有跟着回宫呢,如今果真见着你了,太好了!”

小太监惊喜之余多说了些话,姜离怔怔地听了好一会儿,脸上的笑容愈发僵硬。

片刻后,福临终于收了声,目光在自家师父和姜离的脸上来回逡巡,后知后觉道:“姜姐姐,这是……”

说到后半截,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倏地噤了声。

他大抵是忘了,师父与姜姐姐从前是认识的。

姜离顺着福临的目光,重新看向那人。

两年多未见,原先瘦弱纤细的内侍抽条似地长高了许多,需要她费力地仰起脖颈,才能看清他的模样。

那双同从前相差无几的,狭长、且微微上挑的眼睛亦静静地瞧着自己。

见她目光撞过来,长睫微颤,似有一瞬间的退却,却也只是一瞬,便被眼底的浓得化不开的墨色翻涌着盖过。

姜离呼吸微凝,先他一步避开了目光,看向了旁处。

他的肩背要比从前挺阔,身形却还是那般清瘦,想来身上的衣服是比着他的尺寸精心剪裁过的,并不显宽大,倒衬得他宽肩窄腰,自有一番风流。

再观其穿着,虽看似朴素,却很是讲究,头戴一顶常制官帽,身着屯绢制青素圆领,腰间系有玲珑透雕带,其上坠有牙牌、香囊等物。

通身的贵气,与从前穿着青灰贴里的小内侍判若两人,已经叫她不敢认了。

她垂下眼睫,嘴唇微抿,随即膝盖稍弯,冲对方行了一福,张嘴却打起了磕绊:“陆……”

陆生如今已升至什么品级了?

空气微妙地静了一瞬,多亏了福临跳出来补充道:“我师父如今身居司礼监秉笔一职,姜姐姐,你该称他一声秉笔。”

原是如此。

短短两年,他竟从八品监生升至正四品秉笔,已与冯掌印同等品级了。

想来也是,如此这般,才更贴合《宦权》中的陆生。

姜离恍惚了一瞬,继续蹲身行礼,轻声唤道:“陆秉笔安。”

再起身,便垂着眼睑不去看他。

尽管如此,姜离仍能感到那道灼热的视线如影随形,并未从她身上移开。

他似乎盯着自己看了许久。

过了片刻,终于听见陆生清冷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回来了便好。”

福临站在一旁,只觉得这两人间的气氛古怪,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看着干着急。

师父今日举止反常,总盯着人姑娘做甚?

再说姜姐姐也是,连个眼神都不稀得给师父,偏偏两人都被割了舌头似的,谁都不肯再多说一句话。

既不说话,又不离开,只眼巴巴望着,像什么话?

苦恼的小内侍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清了清嗓子,道:“师父,外头的雨好大,不如请姜姐姐去屋里坐坐吧?”

说罢,福临在心底给自己竖起大拇指。

言师父所不能言,这便是贴心的徒弟该有的作用。

不料,话音刚落,这两人炸了毛似地齐声拒绝道:“不可。”

福临:“……”怎么这会儿倒生出默契了?

陆生转头看向表情空白的小太监,朝长廊尽头轻扬下巴:“福临,你去前头等我。”

师父这是嫌他话多要赶他走?小内侍愣怔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沮丧,随即点头称“好”,便转过身,快步走开。

趁着这间隙,姜离偷偷抬眼看向陆生,只见他胸口微微起伏,似乎是松了一口气。

待福临跑远,廊下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姜离大着胆子开口道:“陆秉笔,你将人遣走,是有什么话想同我说么?”

他如今身居高位,而她不过是品级低下的小宫女,若是陆生仍对两年前那事耿耿于怀,想要借此机会警告她……

不,只需要动动手指,便可直接摁死她,何须大费周章?

只见陆生转过身,朝她走来。

姜离心里没来由地慌乱,悄悄地往后撤了半步,试图与陆生拉开距离。

而她的举动落入陆生的眼里,似乎变了味。

“我有那么可怕么?你躲什么?”陆生眉头轻皱,又抬脚往前迈了一步,直接堵住姜离的退路。

他如今的个头比自己高出许多,近距离之下,一股慑人的压力迎面而来,姜离踉跄着往身后的廊柱靠去,目光躲闪:“你做什么?”

做什么?

陆生隐于袖口之下的手指微微颤抖,忍住了想要搀扶她的冲动,眸色黯淡下来。

她害怕了,竟避他如避蛇蝎。

静了一瞬,他淡淡开口道:“阮嫔娘娘奉旨侍疾,会在乾清宫住下,饮食起居皆由宫人侍奉,你守在这处,除了自添烦恼,并无甚旁的作用。”

闻言,姜离眉心一跳,抬眼看向陆生:“小主要侍奉几日?”

宫里的规矩恁多,也无人告知于她,若不是陆生从旁提点,她怕是要在这处廊下等上一夜。

思及此,她不由得心中一热,补充道:“有劳秉笔挂心。”

见她态度有所缓和,陆生也不由得眉头稍展,放轻了声音:“依照从前嫔妃侍疾的时间来看,短则三日,长则一个月。”

姜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双手交叠,又冲陆生行了一福:“多谢秉笔提醒。”

她的举止太过恭敬,看似客气,却是将他推离自己远远的,不愿与他有半分瓜葛。

陆生垂眸,只能看见宫女乌黑的发顶,以及纤长的鸦睫,忽觉心口发闷,他向后撤了一步,低声道:“既如此,你便快些回去吧。”

“是。”姜离颔首应道。

心口的沉闷又重了几分,陆生的目光飘向廊外的雨幕,兀自说道:“你方回宫,若是生活上有什么不便,尽可提出,我……”

“已经麻烦过秉笔了。”姜离抬眼看向陆生,忍不住打断他的话,“在齐云山,谢谢你送来的东西。”

陆生呼吸一窒。

她都知道了。

想来也是,福临年纪小,并不大能藏得住话,何况方才几人已碰过面了,再想隐瞒,怕是不能了。

静了片刻,他轻声道:“应当的。”

哪有什么应当不应当,姜离想起那一包又一包的糕点,只觉得陆生是怕她在齐云山饿死。

心中有丝丝缕缕的热意流淌,姜离眉眼稍弯,轻笑道:“我会照顾好自己,就不麻烦秉笔操心了。”

又将他撇了个一干二净。

陆生眼底方升起的亮光倏地又暗了下去,他垂眉敛目,指尖抚上腰间的香囊:“司礼监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姜离不觉有它,只微笑着应“好”,便见陆生阴沉着一张脸,踱步转身离开。

看起来心情不大好。

是她方才说错话了么?

目送着陆生走至长廊尽头,同福临一齐撑着伞走了,姜离方收回视线,盯着自己被雨水沾湿的鞋尖,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似缺了一块。

天像破了道口子似的,雨水倾倒,在地面上激出白蒙蒙的水汽。

靠在廊柱下听了会儿雨声,耳边忽然响起“啪唧啪唧”

銥誮

的脚步声。

偏过头,忽见一道眼熟的身影穿过雨幕,向她跑来。

来人是福临。

小太监虽撑着伞,衣裳还是湿了大半,他在廊下站定,粗粗抹了把脸,便将怀里的油纸伞递给姜离。

“师父说了,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姜姐姐便拿着这把伞,以备不时之需。”

说罢,不等姜离拒绝,便强硬地塞到了她的手中,接着挥了挥手,转身踏进雨地。

姜离怔怔地捧着一把油纸伞,错愕地抬起头,看向已经跑远的福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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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屋漏逢雨

◎你的事便是他的事◎

大雨滂沱, 路上的风景也不甚清晰,打着伞,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姜离一路摸索着回了长春宫偏门, 推门走了进去。

院中黑漆漆一片, 连盏灯都看不见。

白日里, 雪竹随小主一同留在御前侍奉, 此时长春宫内应只剩闵兰和自己才是, 可她在院中唤了几声,却始终无人回应。

许是雨声太大,声音不大真切, 亦或是闵兰已经睡下了也未可知。

踩着满地积水, 姜离步履匆匆地来到耳房前, 推开木门,自袖中掏出一截火折子,费劲地吹亮后,借着这点光线往桌案前走去。

她们白日里走得匆忙, 没来得及收拾,是以, 包袱都被草草地堆在桌面上。

从包袱中翻出蜡烛, 放在桌案上点着,姜离这才回身合上房门, 走至通铺前,将湿透的衣衫换下。

穿上干燥的衣衫,身子渐渐回了暖, 满身疲乏化成一股倦意, 催得姜离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目光移向一旁光秃秃的床板, 姜离神色一滞,接着瞪圆了双眼。

空了两年的房间,因常年不见阳光,吸饱了寒凉潮湿之气,竟在床角生出了一片白得晃眼的……

蘑菇?

盯着那物看了许久,姜离在脑中进行了一番天人交战,终是叹了一口气,在床上择处还算干净的角落,铺上厚厚几层衣服,接着整个人缩成一团,倚靠着墙璧,闭眼休憩。

这些日子的舟车劳顿已让她累极,听着耳边的簌簌雨声,竟就这么睡着了。

只是睡的不太踏实,恍惚中竟做起了破碎迷离的梦。

梦中,阮嫔娘娘因侍疾,吃不好也睡不好,还在宫女和太监那儿遭了不少冷眼刀子,竟忧思成疾,晕倒在龙榻之前。

眼睁睁地看着梦里的小主被人拖了下去,姜离的额前沁出了一层冷汗来。

又见画面陡变,瓢泼大雨中,陆生立于身前,右手死死地攥紧她的手腕,双目迸出无尽的幽怨来。

“是我哪里做的不好,你为何躲我?”

“若是我欲报复于你,何不早在齐云山上,用糕点毒死你?”

“你太让我失望了!”

梦到最后,画面逐渐扭曲起来,阮嫔与陆生在眼前轮番打转,直急得她说不出话来。

“啪——啪啪啪啪——”

一阵巨大的声音骤然响起,姜离浑身一颤,自梦中抽离出来。

甫一睁眼,便见桌前的烛光遭风雨卷灭,屋里霎时只剩一片黑暗。

心脏如同密集的鼓点,“砰砰”跳个不停,姜离惊魂未定,靠在墙上平复了片刻,方定下心来,摸索着下了床。

将蜡烛重新点燃,借着昏黄摇曳的烛光,姜离转过头,在不远处的地面上看见了三两片崩碎的瓦片。

复抬头,只见房顶破了道口子,源源不断的冷风夹杂着雨水涌进屋里,转眼间,地面便湿了一块。

姜离:“……”

屋漏偏逢连夜雨,回宫第一夜,竟让她遇上了此等晦气之事-

翌日,雨过天晴。

日光穿过脸盆大的屋顶豁口,将地面的水渍映得金光灿灿。

姜离的胳膊搭在隼条凳上,跪坐在地,耷拉着头,正打着瞌睡。

她的身前放了几只木桶、水瓢等物,此刻,其中盛满了雨水。

残余的雨水“嘀嗒”着落下,溅湿指尖,那手指便微微蜷起。

姜离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盯着跟前的水桶发了会儿呆,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在这漏雨之处守了一夜。

扶着凳子艰难地站起身,只腾讯嚎整理本文欢应来玩衣二五以四以四乙二觉得浑身酸痛得厉害,膝盖尤甚,抬手抚上脖颈,一阵难以言喻的瘙痒逼得她忍不住挠了几下。

耳后、脖颈上、以及两条胳膊,无一例外,如同爬上了数只蚂蚁,痒得厉害。

目光自房中扫了一圈,姜离暗道不妙。

白日里阳光充足,她这才看清了屋子里是何等不洁,她竟在这里睡了整整一夜,难怪身上瘙痒难耐。

心中正懊恼着,门外忽然响起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福临的声音响起。

“姜姐姐,你在么?”

小内侍抻长了脖子四处打量,只见这座荒凉的院子里杳无人烟,比冷宫还要寂寥几分,看起来不像是住人的地。

立在院中等了一会儿,忽见西边低矮的耳房房门遭人打开,紧接着,有人从中走了出来。

“福临,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姜离边揉着酸痛的胳膊,边往这边走来。

见她面上倦意浓重,眼下青黑一片,福临张了张嘴,迟疑道:“姜姐姐,你昨夜没休息好么?”

姜离无奈地笑了笑:“方回宫,是有些睡不习惯。”

手腕内侧忽然传来一阵刺痒,她忍不住伸手挠了挠,这一举动落在福临眼中,放大了数倍。

“姐姐,你遭虫子咬了么?”福临面露担忧,目光在院子里四处可见的杂草堆里扫了一圈,眉头紧皱:“也不知这里养了多少的蚊虫呢。”

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

姜离正要否认,便听福临小声嘀咕道:“师父知道了,定是要忧心的。”

姜离冷不丁地想起昨夜那个光怪陆离的梦境,眼中闪过一丝心虚,她小心翼翼地问道:“福临,是陆秉笔叫你过来的?”

福临眨了眨眼睛,没有否认:“是啊,昨夜下了一夜的大雨,师父他心中不安,只说着让我白天来长春宫看看呢。”

今日瞧见了,果真不大好。

思及此,他垂下头,幽幽地叹了口气:“若是早知道你们要回来,我们便提前将此处打扫一番,也好过如今的这副糟糕的处境。”

目光自耳房房顶扫过,福临“咦”了一声,接着向前走了几步。

宫女们住的值房比一个成年人高不了多少,是以,小内侍踩上花坛石,便窥见了房顶的破洞。

“姜姐姐,你……”小太监抬手指向那窟窿,回头看着姜离,不可置信道:“你便是在这处漏风漏雨的地方住了一夜么?”

姜离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抬手抚上脖颈挠了挠:“年久失修,是破了点。”

见她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福临眼底的震惊愈甚,他索性从石头上跳下来,就要往门外走。

这可怎么得了,姜姐姐再在这处鬼地方待下去,该受多大的罪啊!

“诶,福临,你去哪儿?”姜离在他身后唤道。

福临头也不回道:“我去同师父说一声。”

说什么?

心中忽感不妙,姜离又唤了几声,却见福临充耳不闻,脚底抹油般愈走愈快,转眼便消失在门边。

杵在原地愣怔片刻,姜离只觉得心里和身上一般刺挠,抬手在脖颈上又抓了抓,转身进了屋里。

房顶已经不漏水了,只是破了的那道口子还会时不时掉下细碎的瓦砾,是道安全隐患。

将桌案上的包袱一卷,姜离便出了屋子,往院心的石桌旁走去。

恰逢此时,闵兰提着食盒进了院子,见到姜离,面露诧异:“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姜离扭过头,见来人是闵兰,松了一口气:“还说呢,我昨夜都不见你的踪影,你跑哪儿去了?”

见她怀里揣着包裹,很是吃力的模样,闵兰向前走了几步,将食盒放在石桌上,伸手帮姜离接了一把。

“我昨日见屋里已不能住人了,便去李嬷嬷那儿借住了一宿。”闵兰与姜离合力将包袱挪到石桌上,继续道:“你怎么昨夜就回来了,小主只留下雪竹一人么?”

姜离站直了身,转头看向闵兰,将侍疾的事情全部同她说了一遍,接着苦着脸道:“于是我就先回来了,谁知院中无人,昨夜的雨又那般大,我只好在值房里将就了一晚。”

又将屋瓦毁坏一事告知闵兰,两个小宫女齐齐扭头看向房顶,俄尔,闵兰幽幽道:“只能在嬷嬷那儿多挤几日了。”

复转头看向姜离:“先用朝食罢。”

两人坐在石墩上,草草用过饭后,姜离起身收拾碗筷,月娥则拿起墙边的苕帚,将屋里的瓦砾清扫出去。

日头渐高,门外倏然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姜离探头向外看去,便见福临领着一行人匆匆赶来。

见到姜离,小内侍的脸上堆起憨傻的笑来:“姜姐姐,我给你带帮手来了。”

说罢,他转身指挥着那群人,模样很是威风。

“你,去把院里的草除了。”

“你,还有你,去屋里将灰尘扫了。”

得了令,几个年纪同他一般大的内侍恭敬地应承着,撩起袖子动起手来。

福临仍不满意,回身冲剩下的两个内官道:“都说你们会些修缮的功夫,那处房顶便交给你们了。”

见这一行人风风火火地在长春宫里耍开,姜离和一旁路过的闵兰齐齐看傻了眼。

姜离往前行了几步,将福临拉至一旁,低声道:“福临,这不该是你做的事情。”

福临不解:“我如何做不得?何况这是师父的意思,旁的人也管不着。”

果真是回去告诉了陆生。

一股莫名的窘迫感自心底升起,姜离面色赧然,垂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我……我欠你师父良多,已是过意不去,怎敢再给他添麻烦?”

“不麻烦。”福临摇头道:“师父说了,只要是你的事,便是他的事。”

闻言,姜离愕然地抬起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他……他当真这么说了?”

内侍眨了眨眼睛,满脸纯良:“姐姐你若是不信,亲自去问问不就成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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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当牛做马

◎她真不是人啊◎

亲自去问问……

梦中陆生幽怨的目光自脑海中飞快闪过, 姜离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忆起两年前的旧事来。

那时她的内心被恐惧占据,没有听陆生的解释,便将一顶锅扣在他的脑袋上。

事后曾细细回想, 真相当真是她以为的那样么?

两年前的陆生方升至秘书监的监生, 真有那个胆量, 赌上宦途, 只为了谋害胡管事的一条性命么?

陆生不是个蠢人, 其中或有误会也未可知。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她离开皇城两年有余,与陆生相隔千里, 自然也无法与他将此事说开。

扪心自问, 陆生待她一向好得挑不出差错, 那时的她走得倒是痛快,结果留下这个烂摊子……

如今他已是高高在上的陆秉笔,有堆叠成山的折子要批红,日理万机, 又怎会有空与她闲聊?

“师父说了,你的事便是他的事。”

福临的一番话萦绕在耳边, 姜离神思恍惚, 怔怔道:“是该见一面。”

若不当面说清楚,长此以往下去, 她欠陆生的人情该还不清了。

听她如此说,福临顿时眼睛一亮,双手相击, 鼓起掌来:“太好了, 师父若是知道姜姐姐要去看他, 定会高兴的。”

姜离忽然想起了旁的事,冲福临摇了摇头:“眼下还不行。”

长春宫这里还未收拾干净,有许多琐碎杂乱的事情要去做。

是以,向福临要了陆生如今的住处地址,姜离与之道别,转身去寻闵兰。

随闵兰一同去了李嬷嬷的住处,等了片刻,便见一位妇人风风火火地迎了上来。

来人正是嬷嬷李氏。

两年的时光已逝,当初身形匀称的嬷嬷已圆了一圈,只见她面色红润,满脸喜气,想来日子过得很是滋润。

“姜丫头!”见人来了,李嬷嬷几步作一步地行至跟前,拉住姜离的手便往屋里带,边走边说道:“可算回来了。”

姜离笑着连声应道:“嬷嬷,好久不见。”

将人拉进了屋里,李嬷嬷拖出一条榫条凳,摆在姜离和闵兰跟前:“快坐下来,让我仔细瞧瞧。”

姜离依言坐下身来。

李嬷嬷钳住自己的那只手就没松开过,见她坐下,又将另一只覆了上去,在手面上轻轻拍了拍,感慨道:“好好好,如今都长成大姑娘了。”

凑到跟前又瞧了瞧,嬷嬷眉眼弯弯,笑容慈祥:“姜姑娘长开了,模样更俊了,就是……”

眯着眼睛瞧了好一会儿,她方得出个妥帖的形容来:“就是这眼睛咋恁样青黑呢?”

闻言,一旁静默不语的闵兰倏地笑出了声:“她昨夜宿在旧日的耳房里,想必是一夜未眠,自然眼下青黑。”

嬷嬷面上心疼,关切道:“原来是受了委屈,妮子,你还困么,先去嬷嬷的床上躺一会儿罢。”

姜离摇了摇头:“就先不了,嬷嬷,我此次前来,一是为了看望您,二也正是为了此事,如今长春宫的值房是住不了人了,我想在您这借住几天,您看成么?”

闻言,李嬷嬷忙不迭地点头道:“自然是行的,你想借住多久都可以。”

姜离站起身,冲嬷嬷行了一福:“谢谢嬷嬷。”

李嬷嬷连忙来扶:“跟我客气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

姜离站直身,目光越过李嬷嬷,看向她身后的通铺。

嬷嬷房同她们宫女所住的值房无甚大的区别,都是在墙根用木板搭出长长的通铺来。

粗略估计,李嬷嬷的通铺上可以睡下六人。

只是……

姜离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嬷嬷,您屋里还有别的嬷嬷住么?”

嬷嬷眉头一挑:“那是自然,宫里哪里能让我一个老婆子独享一间房呢?”

说罢,冲姜离竖起五根手指:“连我在内,共五位嬷嬷呢。”

那岂不是……

姜离回过头,与闵兰对视一眼,后者无奈地摇了摇头。

姜离只好将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狭小的屋子本就住了五位嬷嬷,多住闵兰一人便已是极限,如今再多出自己一人。

似乎给别人添了麻烦-

姜离打来一盆热水,借嬷嬷的屋子简单地洗漱一番,这才换上干净的衣物,循着福临先前告诉她的路线,来到陆生的住处。

福临也不在,无人通传,她也只能在门外候着。

立在屋外许久,那股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勇气渐渐消散下去。

她还没想好要同陆生说些什么。

早先听福临说过,因官家身体抱恙,司礼监的奏折堆积如山,陆生已经忙得抽不开身了。

是以,她今日过来,实是心存侥幸。

若是见不到陆生,她便也有个“借口”,不用与他面对面……

正胡思乱想着,跟前的大门忽然发出响动。

姜离愕然地抬眼,便见房门遭人推开,陆生从中走出来。

他今日头戴圆顶冠帽,身着朱红色曳撒,脚踏缝络着金线的皂靴,与那日的青素圆领大不相同,浓重的朱红色,衬得那张脸愈发白净,气势却也更甚了。

见姜离站在门前廊下,陆生神色微怔,随后抬脚走来。

目光相撞,姜离心里一慌,鬼使神差地转过身去。

临到半途,又反悔似地扭过身来,抬眼看向陆生,讪讪笑道:“陆秉笔,你现下有空么?”

见她这般主动,陆生心中纳罕,点头应道:“有空。”

闻言,姜离松了一口气,道:“今日福临领了好些人来长春宫,帮忙打扫,还帮着修缮房顶,我……”

姜离双手交叠,下意识地揉搓着手腕内侧,那处仍痒得厉害,此刻倒是成了情绪的宣泄口。

顿了顿,她继续道:“谢谢秉笔帮了我这么多次。”

陆生垂眼看向姜离的手腕,没有说话。

姜离搜肠刮肚,却发现自己的词汇少得可怜,腹中除了感谢,便还是感谢。

忽觉自己无用得紧,只知道谢,却无甚实际行动,是个徒有其表的花架子。

再看向陆生,便见对方的目光落向了旁处,竟是走神了。

姜离迟疑道:“陆秉笔,你有听见我说话么?”

陆生这才抬眼看向姜离,伸出右手,在自个儿的脖颈侧点了点:“你这处怎么了?”

姜离没想到陆生一开口便是这句话,愣怔片刻,学着他的模样抬手抚上了脖子。

早间醒来并未来得及照镜子,想来是痒的厉害,被自己抓出了红痕。

思忖片刻后,姜离回道:“应是遭虫子咬了。”

“起了疹子。”陆生眸光微沉,语气也冷了几分:“你那处值房住不得了。”

见他冷下脸来,姜离不由得心虚道:“我如今已不在值房住了,李嬷嬷心善,容许我暂借宿几日。”

陆生眉头微蹙,似是不满:“嬷嬷房拥挤,除去你以外,当还有五至六人,夜里也睡不安稳。”

他倒是神通广大,连嬷嬷房住有几人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姜离头一回遭陆生堵得说不出话来。

二人静静对峙片刻,姜离方幽幽道:“那依秉笔之见,我该往哪儿去?”

似乎就是等她这句话,陆生眉头舒展几分,认真道:“司里还有几间空房,倒算干净。”

听他的意思,这事也早就在他的意料之内了。

姜离情绪复杂,面露不解:“秉笔为何待我这般好?”

何止是好,简直是……太过周到。

陆生不答反问:“你忘了我曾与你说过的话。”

“什么话?”姜离的面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陆生抿唇,不发一言,只静悄悄瞧着姜离,眼中是化不开的幽怨。

几乎和昨夜梦见的模样相差无几了。

姜离只觉得背后发凉,倏然想起当年多宝阁走水一案后,二人重逢那夜,陆生曾向自己发过一誓。

“当牛做马,在所不辞。”

想通了关键所在,姜离面上陡然一热,只觉得羞愧难安,恨不得在地上找个洞穴钻进去。

像陆生这般守信之人,她竟对他心存忌惮。

她……她真不是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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