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情》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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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64章

轻轻的关门声响消失在夜里。

“睡着了?”

“嗯。”

姜馥莹小心将门阖上,确认门窗紧闭,这才转过头,看向一旁等待着她的祁长渊,低声回应。

“还有哭么?”祁长渊将披风披在她身上,与她缓步行在星夜下。

“兰若其实挺坚强的,”姜馥莹低头将披风的系带系上,继续道:“平日里哭,也都是知晓我们吃这一套,撒娇更多。”

在听说女儿一冲便上了去,面对四五个比她大许多倍的人都丝毫不惧的时候,姜馥莹头脑都有些空白。

这还是平日里那个撒娇耍赖的兰若么?

兰若已经会保护她了,在她以为她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她的心里就已经有了许多自己的想法。

譬如会为了维护她,与只是萍水相逢的小花硬要争个高下。

譬如会为了不让她伤心,在以为自己的阿爹早就去世后,很少再问有关于阿爹的事。

譬如今日,她会义无反顾地冲出去,哪怕自己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娘子,旁人甚至不将她放在眼中。

姜馥莹心中有些慨叹,许是祁长渊在身旁,又给了她许多安定的感觉,她就这么缓缓地,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两人缓步走着,慢慢出了姜府。

今日太子生辰,京中热闹万分,长街之上仍有许多百姓不曾归家,聚在一处看着灯火漫天,汹涌人潮。

“我记得,当年你爹娘出事的时候,你也就五六岁,”忽明忽暗里,祁长渊的侧脸有些不甚清晰,但声音却明明白白地传来:“你当时也爱哭爱撒娇,不过后来历经变故,不也长大了么。”

提及许久都不曾回忆起的从前,姜馥莹愣了愣,点头。

“是啊,”她恍然想起了什么,语气有些寥落:“当时我也才五岁呢……啊,太久远了,都要忘记当时的感受了。”

忘了当时的自己也会怀着愧疚的心思,歉疚数年,所以将兰若当做什么都不懂的小孩,本能地避开与她阿爹有关的话题。

兰若早就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悄悄长大了,而她也在轮转的岁月中,变得更加成熟,长袖善舞,会在今日这样的场面上落落大方,让所有人为之惊叹。

姜馥莹看着裙角,听到周遭叫卖之声,忽然道:“我当时和阿姝也叫卖过呢。”

她抬起头,对上了男人沉沉的视线。

姜馥莹自顾自道:“最开始的时候,没人愿意花钱买我们的酒。我们就在冀州最繁华的街上,摆了好多好多……半卖半送,吆喝都学了好久。”

“那时候还怀着兰若呢,”姜馥莹也有些醉了,今日宴席喝了些,脸颊在春夏之交的凉风里微微有些发烫:“但我叫得比谁都精神,硬是没人瞧出来。后来我肚子大了,他们还不信。”

祁长渊只是沉默地陪伴在她身边。

长街之上,人潮拥挤,他侧身护着姜馥莹避开了一个叫卖的小贩,半晌,才道:“还有呢?”

“很无聊吧,”姜馥莹语气有些慵懒,酒意散了散,“不说了,也没什么意思,你应当也不会爱听。”

“不。”

祁长渊回应得很快。

他声音低低,沉得像是上好的岩玉,经过雕琢打磨,才有得如今模样。

“你多说一些,”灯火之间,他的墨瞳也有了几分光亮,“我只觉得不够。”

他还想知道更多。完完全全,原原本本的,她的生活。

有关她的一切,他都想知道。

姜馥莹笑开,“其实也没什么了。”

两人站住一瞬,又接着在人群中缓缓往前。

像是离群的鱼儿回到了族群,耳畔的喧闹并不惹人心烦,反倒带来了几分恬然温馨。

“这些年,我想了很多。”

姜馥莹缓声开口:“见过更多人,经历了更多事,有很多想法改变了。但终有一条不曾变过,阿娘亡故前,让我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我找到了,也好好去做了。”

她仰过头,看了眼祁长渊的侧颜:“或许自幼富贵的人难以理解从最低处慢慢拼搏出来的成就感。并非我自夸,这些年我本分做生意,虽说确实乘了皇后娘娘的东风,最初若不是她出钱,只怕我们也经营不起来……”

“但这六年,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摸索出来的。吃过亏,上过当,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还偷偷流过许多次眼泪,抱着睡着的兰若悄悄难过。但最后还是慢慢爬起来,到京城来,找寻新的生活。”

姜馥莹声音平淡,仿佛说的人并不是自己般。片刻,一叹。

许多时候疲惫到支撑不下去时,只有抱着兰若,方觉安心。

“我知晓,”祁长渊道:“皇后娘娘远在京城,你如今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的双手挣出来的。这一点,你、我,包括皇后娘娘,俱都知晓。”

没有人能否认她这六年来所做的努力。再此之前,冀州的名酒只有少许传承了多年的酒液,甚少出现新品,甚至从未出现过这样名声大噪的酒,如今还走出冀州,传到了京城来。

姜馥莹会推陈出新,不断改进,从未固步自封。

她少卖多送,在最初期的时候就掌握了大多数人爱喝的口味,一点点调试,添加、修改、删减,最终将姜家酒坊做大,人人见了她,都要叫一声姜掌柜。

祁长渊看着她仍旧瘦削的身躯,较之六年前并未有多大变化,眸中却多了更多的坚毅,稳重。小小的身躯里,蓬勃着无尽的倔强。她就像藤蔓,说不出有何种攻击性,却能在人不曾发觉的时候慢慢扎进泥土,生根发芽,最终盘根错节,无人能伤其分毫。

姜馥莹却打破了这份倔强,极少地露出了几分茫然。

人群之中,姜馥莹站住脚步,看向祁长渊:“我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了。靠着双手挣钱,不比任何人低贱,可我与我的孩子还是会被人非议,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话题。”

和六年前一样,并无差别。

当时的农女,小小医女是如何被高高在上的燕琼轻蔑,如今也不曾减少半分。

区别只是在于他们会选择是否伪装出一份伪善的面孔,做做表面功夫。

眼高于顶之人,从来看不见那些努力着向上攀搏的人。

祁长渊喉头干涩。他知晓,她厌恶的,反倒是他身处之处。

他也在其中,哪怕他什么都没做。可他出生于此,生长于此,耳目浸染,总有些许她不喜的模样。当真能完全剥离开么?

他就是她口中那些,高门大户,王孙显贵。

亦是她不愿同流合污之人。

姜馥莹与他两相对望,继续朝前缓缓走着。

祁长渊半跟在她身后,落后了半个身位。

她知道祁长渊不会让那些人好过。这么多年,他只会更加冷硬,更有手腕。

她还有一样东西没变。

“自始至终,我都讨厌那些自恃出身,凌弱他人的人,”姜馥莹开口:“当年厌恶的,如今依旧厌恶。我曾以为自己看惯了,总能看淡。但现在还是……不愿与他们归流在一处。”

“我都明白。”

祁长渊的视线不曾从她身上转移半分,“你之所求,我都知晓。我也知晓你是个目标明确之人,有自己喜爱的生活,比世间庸庸碌碌浑浑噩噩者强上许多。”

“所以六年前,我放了手,任你离开我。”

此前他以为,他可以护好她,让他与她的孩子都在他的羽翼之下平安度日。可他知晓有些东西强留不住,所以虽那般想,却依旧尊重着她的想法,让她离开。

“如今我都知晓了,”祁长渊看向她,姜馥莹今日涂了脂粉,淡淡唇脂有着淡淡的粉,“当初信上所写,你不愿囿于后宅终此一生,也不愿日日期盼着丈夫归家,依靠着那么一点点虚无缥缈的爱度过余生。”

所以他知晓,她不会轻易地被什么东西打动,她明白自己想要怎样的生活有自己明确的好恶。

于是他愿意为她改变。

“你不想要复杂的家庭关系,所以我便另择居所。你在我这里,可以再无后顾之忧。你的事业自可继续,我只会鼎力相助……自然,你若不愿我插手,我也不会擅动。至于更多的,那些我对你的情意,姜馥莹,时隔六年,我仍旧能确定地告诉你。”

侯府爵位与来说算不得什么,世子之位也不过是个虚名,可要可不要的东西,自然没有她要紧。

不想要那些抓不住的爱,他便慢慢让她感受到,一点点地,总能让她确信这份感觉。

她与他而言,就似平静死水里投掷进的一颗石子。

再小,也足以让他泛起涟漪。

可是湖水爱上了消失在水中的石子,他要慢慢地、耐心地,将自己一点点放空,直到水流干涸,露出沉底的小小石子,

他不再是湖水,但是能够看见她。

就已足够。

“我是一个很执拗的人,也可以说死板,只要认定了的事,就不会改变。当初与你说过的话,如今依旧不曾改……你仍旧是我心中唯一愿意携手,共度余生之人。”

“我知晓你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不会比任何一个人差,可我仍旧想要问问你……可不可以,再看看我。”

两人走到了护城河边。

灯火繁盛,人比长街处少了许多,河水潺潺流动,奔向不知何处的远方。

姜馥莹看着眼前男人墨色的瞳孔中自己的身影,胸膛里似有什么东西缓缓挣脱,破茧而出。

谁能天生冷硬。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更何况眼前之人,是她曾经喜爱的,是她孩子的父亲。

周遭的声响在她耳畔仿佛停止一瞬,接着,又缓缓流动。

“这位娘子,”一个白发老太太慈眉善目,提着花篮过来搭话:“与你家夫君放个花灯吧。”

姜馥莹转过头,水面上有着各色的,形式各异的花灯。摇摇晃晃,顺着流水的粼粼水波一上一下,飘荡到原处。

像是漫天星子坠落于人间。

她没去纠正称谓,转过头,拉了拉祁长渊的衣袖。

“放不放?”

姜馥莹心念微动,抬手从老太太的花篮里寻了一个兰花形状的花灯。

祁长渊付了钱,却听姜馥莹道:“你也放吧。”

男人愣了愣,旋即点头:“好。”

他很少接触这些玩意儿,更遑论与女子在水边放花灯。大秦习俗,都爱在春和景明的时候,放一盏花灯。

有情人寄托情思,学子求得高中,百姓求一个风调雨顺安居乐业,便是没有什么所求的,也爱来此处讨个喜气。

他却是这样多年来,第一次触碰到了这样小小一盏。

他寻了一盏茉莉。

老太太递给他们纸笔,“写上愿望,河神会保佑你们的。”

祁长渊提笔,看了认真书写着什么的姜馥莹一眼。

姜馥莹率先写完,将纸条放入花灯之中,几乎不怎么犹豫地点亮小小灯烛,蹲下身,手触及到了清凉的水面。

男人同样蹲下身,与她并肩。

“你写了什么?”姜馥莹问他。

“什么都没写,”祁长渊道:“所求一个在眼前,另一个刚睡下,已经心满意足,不敢祈求更多。”

姜馥莹垂下眼睑,看着他手中的茉莉花灯。

“你呢?”

祁长渊道:“瞧你写了许久。”

姜馥莹唇角漾起一个浅浅笑意。

纤纤素手将花灯放入水面,她站起身,瞧着那花灯一点点飘向远方,直到与水面上众多花灯一道,奔向对岸。

“等到合适的时候,我就告诉你。”

姜馥莹浅浅一笑,凝望许久。

祁长渊站直了身子,与她并肩而立,看着两盏花灯在水面上轻晃着。有人的花灯飘荡不了多远,被荡漾着的水波淹没在水中,有的灯烛渐短,熄灭在水面,留下暗淡的花影。

“铛——”

铜锣声响起,提示着人们时辰不早,早些

姜馥莹看了许久,等到某刻,像是终于确定了什么一般,对着祁长渊一笑:“走吧。”-

第二日,方与兰若用晚早饭,姜馥莹准备去酒楼,打理最后的事项。

太子生辰宴上他们姜氏酒楼大出风头,来打探和订购的单子更是纷至沓来。姜馥莹侧着头,听伙计说着今日一开门新接的单子,盘算着还需要供应多少,如今的库存是否够用。

她还未算完,便听门口传来声响。

阿姝走至身前,附耳在她身边说了什么。姜馥莹抬头,看到了一个面目严肃,带着几分肃然的嬷嬷。

“姜娘子,”嬷嬷开口:“我们夫人请您带着小娘子到府中一叙。”

“为免误会,还是提前告诉娘子,我们夫人是平南侯夫人,是小娘子的……嫡亲祖母。”

姜馥莹合上手中账簿。

“兰若在准备入宫伴读,皇后娘娘派了人教导她学习宫中规矩,只怕抽不开身,我去便是。”

昨日,那个皇后友人,姜家掌柜的女儿之父竟是黑骑卫统领祁长渊,众目睽睽之下,许多人亲眼瞧见男人抱着委屈巴巴的小娘子离开。其面容,只要明眼人一瞧,多少都会发觉有些相似。

阿姝张了张口,低声道:“……可需要我去寻祁大人来……”

“不必,”姜馥莹施施然起身:“这是小事。”

她知晓自己必然会与这位夫人有一场谈话。

无论是关于她、兰若,还是祁长渊,亦或是整个侯府。

平南侯夫人专程挑在祁长渊上朝的时候寻她,便就是不想让祁长渊干扰她们的谈话,姜馥莹明白。

她只带了阿姝,上了马车,没等多久,便到了平南侯府。

有人将她自正门迎了进去,姜馥莹轻一挑眉,有些意外。但端得神色淡淡,与阿姝一道进了平南侯府。

偌大侯府,如今却显得有些空,伺候的人也并不多,有些冷清。

正中花园的布局仍旧可以看出当年的姹紫嫣红,可如今正值春日,却只见单调的绿。

姜馥莹在这瞧着宛如庞然大物的府邸中与人走了许久,终于到了正堂。

阿姝见她没什么反应,担心道:“娘子,可有什么不适?”

姜馥莹摇摇头。

“没有,”她声音很低:“只是在想,他原来自小生活在……”

这样的环境中。

冷清,压抑,低沉。

似乎又有着不可言说的疯狂。

她不知这样的感觉从何而来,压了压心头的感觉,这才进了屋。

阿姝被请去侧间,屋中仅有那位请她来的嬷嬷和平南侯夫人,当朝郡主,燕敬宜。

姜馥莹客气行了个礼,燕敬宜也极快站起身,迎她。

她不卑不亢,并无畏怯,抬眼打量了燕敬宜一眼。

这位出身显贵的皇室郡主,有着一张美人面孔,能从她的脸颊上看到祁长渊的影子,甚至是兰若的。

可兰若的眼角眉梢,却不会有半分她这样的疲惫。

府中贵重物品繁多,装饰华贵,却冰冷得瞧不出一丝人情味,甚至这样多人伺候着,也感受不到分毫与人在一处的烟火气息。

姜馥莹垂下眼眸,不再去打量。

下意识地,她并不喜欢侯府。

燕敬宜先道:“果真是个水灵灵的娘子,好孩子,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她伸出手,去拉姜馥莹,声音柔和,像是慈母一般:“兰若……是叫兰若吧,兰若怎么没来?”

“昨日我这个祖母也在宴席之上,却只遥遥见了一面,不知兰若是否知晓我这个祖母……”

姜馥莹仍旧是那副托辞,摆出皇后娘娘来,燕敬宜果真不再说什么,只是让兰若好好学着,日后进了宫,眼界、见识,都会大有不同。

姜馥莹垂首应声。

“姜掌柜与我儿……”

燕敬宜声音有些迟疑,“并非打探之意,只是这样多年,也不过是听说过长渊心中有人,不曾见过,做娘的实在好奇,这才请姜掌柜来一见。更何况,姜掌柜还为我儿诞下兰若……孩子竟都这样大了。”

几次提到兰若,姜馥莹的表情柔和许多,道:“待兰若有空,我便带兰若来拜见祖母。”

燕敬宜似乎比她想象中要好说话许多,自始至终也不曾摆出令人生厌的作态,语气和缓,像是个和蔼的长辈。

得了她的话,燕敬宜面上笑了笑,“甚好、甚好。我昨日知晓此事,连夜寻了许多玩意儿来,不知现在的孩子们喜欢什么,便每样都备了些……都给兰若,让兰若好好玩,若有喜欢的……”

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姜馥莹应声:“夫人费心了。”

“怎的还这般生疏?”

燕敬宜拉着她的手,“兰若都这般大了,姜掌柜可有打算?”

姜馥莹知晓祁长渊与其母感情并不算好,在他人生的前二十年,充斥着冷漠、利用。如今躺在榻上的平南侯祁文彬后宅人数众多,那位独得宠爱的柏姨娘和她的儿子,在背地里使了不少绊子。

前些日子入京,听闻那位柏氏和侯府长子俱都魂消,她也只觉得世事无常,并无太多波澜。

她知晓燕敬宜想问什么。

她道:“眼下并无……”

“就当我求你,”燕敬宜的眸中泛起泪光,“从前我以为,要给长渊寻一个顶好的亲事,让他能更省些心,你知晓的,他们黑骑卫那样难、那样险,若有一个好的婚事,他也能安全许多。”

“可现在我知晓了,有许多事强求不得,早在几年前,我便知晓,他已然长大,心中有了自己认定的人。我这个阿娘便不欲对他的婚事再插手。”

“只是如今。”

燕敬宜拉着姜馥莹的手重了几分,“我知晓他万分喜爱你,你与他也有了孩子,能否看在你我同为人母的情分上,与他再重修旧好,就当体量我一个做母亲的心,如何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儿难过。”

姜馥莹明白了她的意思。

“夫人……”

说没有半点触动也不可能。若是兰若心心念念牵挂着谁,她也说不准会做出这般姿态,希望那人能多看看自己的孩儿。她心软了几分,瞧着燕敬宜面上凸显的皱纹,柔声道:“此事……晚辈有在考虑了。”

“这就好、这就好。”

燕敬宜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像是万千寻常慈母一般:“有生之年,只盼能看到孩子有个好的归宿。”

姜馥莹深有同感,她也希望兰若会幸福,连带着此前对这等高门大户的怨都轻了几分。

燕敬宜问着她有关兰若的旧事,听闻兰若爱玩,燕敬宜还道:“这些玩具,早些年长渊也想要,不过他功课繁重,我倒是不曾给他玩过。攒了这样久,你瞧,这小木驹都褪色了。”

姜馥莹手中握着那只活灵活现的小马驹,道:“他小时喜欢玩这些?”

燕敬宜一叹:“是呀,不知是何时自己出去偷买的。有回我瞧见他玩,狠狠骂了他一顿,将它没收回来,放在箱子里……这一放,都快二十年了。”

姜馥莹愣了愣:“一个玩具,何必要骂?若是功课不好,说几句便是了,年幼的人爱玩也正常。”

燕敬宜道:“瞧你便是无有经验的模样。说来也不怕你这个小辈笑话,他是次子,比那贱人生的儿子要小许多,不抓紧做功课如何能将他比下?玩物丧志,这等玩意儿都是没什么出息的郎君才喜爱的,他是世子,自小肩负的不同。”

瞧见姜馥莹面色淡了淡,燕敬宜补充道:“兰若又不同,娘子与郎君又能如何相提并论?她玩得开心才重要。”

许是怕姜馥莹误会,她又开口:

“你是不知,他只有功课做得好,才能让侯爷多瞧他几眼,可怜长渊小小年纪,若不是他们,我也不至于将长渊逼得……他如今对我这般冷待,都是侯爷与那柏氏的过错。”

“逼得什么?”

姜馥莹看向她:“逼得如今……母子离心的下场?”

方才隐隐的不适终于被点破,姜馥莹看向燕敬宜的眼神都变了变,“夫人当真狠心。”

她声音很轻,却半点没有留情面。

“这有什么?”

燕敬宜知晓她有些不悦,坦然道:“若不是我这般督促着,他如何能有今日成就。骑马射箭,读书习字,一样样都是我过目认可后才能歇下。况且那柏氏奸诈狡猾,偏生侯爷就吃这一套,使得我们母子吃了多少苦头——若非如此,我何时能将她比下?”

“夫人为何偏要将她比下……”

“不比下怎么能行!”

燕敬宜坐直了身子,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那个斗志昂扬的时候。

“侯爷的心不应该停留在一个妾室身上,我也有儿子,为什么就比不过她和她的儿子?长渊自小就有主意,心又冷,不愿帮我,我若不让他这样上进,难不成还能靠他卖可怜才能博得侯爷一眼么?”

姜馥莹有些无法理解她的言语。

如何卖可怜?祁长渊么?

她忽地想起从前数次,祁长渊受了伤,生了病,依靠这些来让她心软,与她亲近。

难不成……

她眼中的猜测在燕敬宜的话中成了真。

“我们母子多么可怜?若不是他们苦苦相逼,我又何至于需要掐到他哭到不止才能唤来侯爷。他不爱哭,我就只能再重一些……你可知我一个母亲的心,亲手伤害自己孩子的时候,我的心有多痛!可我……”

“……我当真不知。”

姜馥莹声音有些颤抖,双手拢在袖中都有些轻颤。

燕敬宜只当她感同身受,只道:“如今好了,有了你这个知心人,他也不必如从前那样孤单。你与他讲,阿娘当年都是迫不得已才这般。”

“如今那些人都不在了,侯爷也缠绵病榻,府中这样冷清,该多回来看看阿娘。等你们成婚,不若直接搬回来,兰若在府中绝不会受到当年的委屈……”

燕敬宜的话有些绵长,她摇晃着姜馥莹的衣袖,俨然挣扎在当年的想象之中:“你告诉他,我不再逼他娶亲了,有了你,你与皇后感情那样好,还害怕什么呢?陛下正值壮年,太子地位稳固,皇后娘娘在一日,他就不必再在刀尖上舔血……我不会阻挠你们的。”

似有什么冲破胸腔。

姜馥莹甩开她的手,看向还未反应过来的燕敬宜。

她倒是反应过来了。

差一点,她又会被之前的慈母状骗到,若非她真做了母亲,只怕还难以体察她言语中的恶意。

她再希望兰若上进,也不会逼着她,剥夺她玩耍的时间。

再如何,也不会通过伤害兰若的方式达成自己的目的。

她总算明白,总算明白祁长渊为何总是示弱博她的眼神。

当年的一切,那些未曾好好治疗的伤口,竟然都源自于他的童年。

他就是这样长大的么?难怪阿姝有戚婉在,便千般阻挠入不了黑骑卫,可他家世出众,却仍义无反顾投身于其中,在朝中做一个无|党|无|派的孤臣,被千万人所厌恶惧怕也在所不惜。

那些他求不得,却仍旧执拗地想要的。

她,和那个褪了色的小马驹。

“你根本就不配为人母。”

姜馥莹几乎咬着牙关,说出这些话来。

她愤怒,她伤心,她站起身来,在华丽的室内说出冰冷的言语:“若非我与皇后娘娘交好,只怕兰若与我都会是夫人攻击的对象罢。”

“夫人总说伤害长渊的,是侯爷与那位柏姨娘,可晚辈看来,夫人也难辞其咎。”

“晚辈从前或许感受不到,但是有了兰若,便明白一个母亲会多么多么爱护心疼自己的孩子,你这般狠心,根本不配当长渊的母亲。”

她言语冷静,心跳飞快,怒意充斥胸膛:“为什么在此时假惺惺地求得他的原谅,想要与他叙叙母子旧情,难道这偌大一个侯府,还不能满足夫人吗?”

“没必要在晚辈面前装出一副母慈子孝的场面来做戏,”姜馥莹甩下此话,拂袖:“我绝对不会答应你。”

“姜馥莹!”

燕敬宜站起身,“你凭什么与我这样说话,我可是……”

“可是什么?”

姜馥莹毫不畏怯直视着她:“你或许身份比我高贵,见识比我远大,甚至一根指头就能碾死我。那又如何,在做母亲这一桩上,你远不及我。”

“还有,”她道:“祁长渊不想认你,我与兰若也只会顺着他的心意。夫人,莫要再见了。”

姜馥莹从未有过这样的怒火。

她摔门而出,比早些年被骗了单子还要生气,阿姝等在门外,隐约听到里间起了争执,焦急道:“娘子?”

“回家,”姜馥莹双手轻颤,“我们……”

她快步走出平南侯府,阿姝跟在身后,忙道:“祁大人已经知晓了,方下朝,应该在来的路上。”

话音方落,眼前便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姜馥莹加快脚步,跑过去。翩跹的裙角像是飞舞的蝶,奔向极度想要见到的人。

似乎就在此刻,她知晓自己为什么生气,为什么心痛,又为什么会如同兰若一样,贸然直起身子顶撞指责。

在真正关切的时候,根本顾不得那样多。

不是因为可怜,不是因为医者的爱人之心。

是因为爱。

因为爱。

所以才会心疼。

男人身上的朝服还未换下,显然是下了朝便赶了过来。得知她被燕敬宜叫走,只怕她在哪里受了委屈。

祁长渊面色微凝,却在见到眼前人眼眶泛红着奔向自己的时候,满身霜雪消散开来。

他抬手,稳稳接住了她。

在他自幼生长,却毫无留恋的地方,他的所求环抱住他。

天气有些阴,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丝没有什么存在感地落在二人的眸中、发间、衣角,将两人连成一片。

祁长渊声音很沉:“她……与你说什么了?”

为何红了眼眶,是受了什么委屈?

姜馥莹摇头:“她没说什么。只是说我们二人很配,很登对。”

“是吗?”祁长渊道:“很登对?”

“对。”

姜馥莹肯定地说:“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祁长渊抬手,护在她身前,让细雨不落在她的眼眸,让她的眼眸只有他一个人。

“你就不好奇昨日我在花灯上写了什么吗?”

姜馥莹抬眸,“你问我,我没有告诉你。但我现在想要说了,因为我确认了一件事。”

祁长渊点头:“是什么?”

他没有计较写了什么,还是确认了什么。

只要是她想说的话,他都会听。

“我写的是,如果花灯抵达对岸,我就和你在一起。”

姜馥莹看着他:“可惜灯太多,夜色又太深。瞧着瞧着便不知晓是哪一盏了。”

“是么?”祁长渊眼眸微动,“今日我们再去放。明日、后日,你想要放多少都可以。”

“不要。”

姜馥莹拒绝:“我已经想要与你在一起,不需要再放花灯来确定。”

能不能抵达已经不重要了。

耳畔似乎响起“铛”的一声悠长轻响。

她好像又听到了昨晚护城河畔的铜锣声,伴随着汹涌人潮与众人的欢声笑语里,姜馥莹在人群里牵起他的手,与他一道走向充满烟火气的人间。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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