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结束之后，路别枝大病一场。

贺回舟没回学校，留在家里照顾妈妈。

这几天，贺回舟一直在处理各种事情：

跟辅导员说明情况，继续请假。辅导员让她尽快上交获奖证书复印件，以便加学分。贺回舟拜托江橙把复印件寄了一份给辅导员。

代替路别枝，跟校长请假。路别枝对丈夫的爱，大家有目共睹，校长让贺回舟不要担心学校的事情，好好照顾家里。

“没想到回舟已经这么可靠了，现在表彰墙上还有你的照片呢。有空回母校看看。”

处理贺山峦的身前身后事，开死亡证明、注销户籍、清空银行/卡……注销银行卡的时候，还发现贺山峦借了几张信用卡，一一还清。

从贺山峦出事，路别枝就没有收拾过屋子。现在该死的死了，贺回舟请了保洁，想把家庭收拾一下，迎接孤儿寡母的快乐新生活。

江橙跟贺回舟通话：“学分已经加上了，放心。你呢？现在怎么样？节哀。”

贺回舟一边抽烟，一边嗤笑：“节哀？节什么哀，该说恭喜。”

“……”江橙知道贺回舟家里情况，说：“你不节哀，阿姨节哀。”

贺回舟恨恨地说：“算了，节哀就节哀吧。”

路别枝是多么讲究的人呐。贺山峦死了之后却像失去了主心骨，也不收拾外表了，也不按时吃三餐了。

从前在学校里当数学老师，永远穿着优雅，举止得体，因材施教，严厉中不失慈爱。贺回舟一直知道，有很多人喜欢路老师。

包括那天葬礼上出现的南江菀。那是唯一一个来参加葬礼的学生。

思及此，贺回舟忽然发了江橙一张照片。“你看我给你发的。”

江橙查看对话框，说：“嚯，新的代拍？”

贺回舟吐出一口烟圈，说：“不是，是新认识的姐姐。我在思考要不要追她。”

江橙沉默两秒，提高音量：“贺回舟，你疯了！你不能这么人渣！”

贺回舟说：“我就是渣女。”

那也只能撑朋友了。江橙：“……万一对方是直女呢？”

贺回舟：“不，她喜欢女的。”

江橙没话说了：“那你保护好自己，到时候别连累我。”

贺回舟垂下眼眸：“不一定能渣到。”

江橙：“还有你渣不到的人？那我祝照片里的美女逃过一劫。”

“去你的。”贺回舟笑骂。

正在这时，屋子里忽然传出巨大的声音，似乎是路别枝大声叫。

贺回舟匆忙挂断电话，去找路别枝。

保洁阿姨手里拿着抹布，局促地站在一旁，“贺女士……”

“怎么了？”

保洁：“我看水池里的碗很久没洗，快长虫了，刚洗到一半，路老师让我不要洗了……”

路别枝盯着沾满了泡沫的碗，说：“那是你爸的碗，他还要回来吃饭的。”

这几个碗，是贺山峦出车祸那天出门前用过的，没洗，就瘫在水池里等着路别枝洗。

出车祸之后，路别枝忙着照料、忙着葬礼、忙着悲伤，都没空理这几个碗。

贺回舟也是现在才知道，竟然是妈妈故意不洗的。

贺回舟说：“妈妈，保洁阿姨是好心，她在完成工作。我们不要打扰她，好不好？”

路别枝喃喃道：“这是你爸爸的碗，他还要回来吃饭的。你赔我碗，你把碗恢复原样。”

路别枝红着眼，拽着保洁阿姨的手，模样有些偏执。

贺回舟还是第一次见到妈妈这幅模样，有些惊讶地冲上前，把路别枝和保洁阿姨分开了。

贺回舟对保洁阿姨抱歉地笑了笑，说：“我妈可能还在伤心。今天就麻烦您了，您先回去吧，钱我会付的。”

路别枝模样还是有些吓人，保洁阿姨离开之前向贺回舟确认道：“贺小姐，没事吧？需不需要我留下来帮你？”

贺回舟摇摇头。

路别枝仍旧看着那碗，说：“他还会回来的。”

路别枝穿着邋遢的睡衣，那是贺山峦的旧睡衣，贺回舟仿佛能闻到这衣服上的酒味。

而路老师一直都是很注重体面与风度的，从未在学生面前失态，永远都是那副优雅淡然的模样。

这还是自己认识了二十多年的路老师吗？

贺回舟的心底泛起一股无奈的荒谬。

她抓起碗，往地上摔去。瓷器哗啦一声，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路老师顿时抓着头发尖叫起来：“你爸还要回来吃饭的！这样他还怎么吃饭！”

贺回舟声音冷漠而嫌弃：“他死了，我们一起给他办的葬礼。”

“不……”

贺回舟抓着路老师的手臂，走向客厅里的灵堂。

路老师趔趄一步。

贺回舟说：“他就在这里。你要不要吃了他？”

贺回舟声音很平静，但说的话却透露出一股疯癫：“我祝你们百年好合啊。”

贺回舟的疯癫，极大程度上震慑住了路老师。

路老师在原地站了很久，最后什么话也没说，沉默地回了房间。

贺回舟看着路老师的背影，肩膀悄无声息地塌了下来。

该死的人终于死了，可贺回舟怎么突然觉得更疲惫了呢？

恰逢流感盛行，那天之后路老师生病了。

贺回舟照顾路老师两日，终于不再发烧，只是身体有些羸弱，见风就咳嗽。

病好之后，路老师主动联系了校长，要去上课。

贺回舟放心不下，以“叙旧”的名义，送路老师去上班。

路老师从衣柜里找出一件大红色旗袍，艳丽极了。每次送学生上高考考场，路老师都会穿这一身，象征好兆头与祝贺。

贺回舟没说什么，只是找出一件貂皮大衣，给路老师披在外头。

校长在门口等她，几步迎上来，说：“路老师，你身体好点了吧？班上的孩子很想你，这段时间都挺乖的。”

路老师说：“课不能落下。”

校长连连点头，说：“我们安排了代课老师，是八班的李老师。不过学生们还是更想你。”

贺回舟停好车，跟在校长和路老师后头，进了校园。

贺回舟毕业两年多，学校已经有些陌生了。

校长给她介绍：“那是今年新修的跑道，还装了空调。”

果然，自己一毕业学校就发达，是每个大学生都躲不开的痛。

路老师带着教案和练习册，直接去了班上。她是经验丰富的优秀教师，教科书就印在她脑子里。

贺回舟站在教室外，看路老师的板书一气呵成，虽面无表情，但也看不太出悲恸。贺回舟松了口气。

校长微微叹了口气，说：“家里的事情都要你操心，这阵子辛苦你了。节哀。”

贺回舟还是那句话：“我不节哀，该我妈节哀。”

校长：“……”

校长也是看着贺回舟长大的，知道她为何这样“忤逆”，也只能叹气。

两人在后门处站了一会儿，确认路老师没什么异常，才微微放心。

路老师拿了那么多年的优秀教师，这点职业素养还是有的。

校长问贺回舟：“回舟，你是继续在这里听，还是去办公室坐会儿？”

贺回舟摇了摇头，说：“我从小就听不进去数学，校长你知道的。”

“那走吧，去看你班主任。”

贺回舟的班主任并不是路老师，路老师教数学，一直都带理科班。而贺回舟是文科生，大学更是学了艺术专业。

刘老师看见贺回舟很惊喜，说：“回舟，就听说你回来了，没想到今天见到了。你陪你妈妈过来的吗？”

贺回舟说：“是的，我找导员请了假，估计还要在家里呆几天的。”

刘老师说：“大学生活怎么样？听说你还参加了歌唱比赛，拿了很多奖。”

贺回舟难得有些羞赧：“都是混来的奖项，我一个半路出家的……”

刘老师：“想当年，你高三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迷上音乐，非要学弹吉他，还说要出道。没想到后来真报了艺术专业。实现梦想的感觉，怎么样？”

梦想？

贺回舟顿了顿，尘封的记忆忽然清晰起来。

她那时候是为了谁非要学吉他来着？

真是傻逼。

贺回舟摇摇头，诚实地说：“这个专业，以后出来不好找工作。”

“噗，你才大二，还没到找工作的时候。”刘老师说：“说起这个，下周学校五十年校庆，每个班都要出节目，你要不要也出一个？你也是我的学生嘛。”

“……”

不得不说，贺回舟此时很有一些“过年时被迫营业”的错觉。

贺回舟刚想借口大学有事拒绝掉，可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个清丽而冷淡的声音。

“校长。”

“南总！你到了怎么不提前跟我说，我去带路啊。”

南江菀淡淡地说：“校长，不用客气叫我南总。毕竟是母校，捐款是应该的。”

话音刚落，南江菀就看见背对自己的人影。

呼吸微不可查地停顿一瞬，南江菀下意识脱口而出：“路老师……”

比起那声校长，这句“路老师”就真挚得多。

贺回舟转身，便看见南江菀内敛而压抑的情绪。

校长愣了一下，说：“这不是你路老师，这是路老师的女儿，贺回舟。”

南江菀收敛起情绪，又变成那般淡淡的模样，说：“知道，葬礼上见过。”

又对贺回舟说：“抱歉，认错。”

贺回舟笑着说：“没事，被学姐认成我妈，挺荣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