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春知处》

第 5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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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君赫的眼睛不是突然恢复的。

纪云蘅下山之前跟他打了招呼, 但他不是很想放纪云蘅下山,于是用不回应来表示自己不同意她下山,希望纪云蘅能自己看出来。

不过很可惜, 她没看出来,跟他道别之后就兴冲冲地离开了。

许君赫独自坐在寝殿里, 像往常一样, 一动不动地发呆。

前几日从邵生那里回来之后, 许君赫就得知纪云蘅这段时间一直都在画同一个人,而且还是个男子。

这太让许君赫好奇了, 他想问却又觉得特地开口去问这件事很掉面, 本想等着纪云蘅自己说,不承想她压根不提此事。

纪云蘅离开之后, 寝殿又恢复往日的寂静,外面连一声鸟叫都没有。

许君赫只感觉时间又开始变得漫长,一时一刻都难熬起来。

虽说他知道眼睛会好, 但日复一日的黑暗, 终究让他心情烦闷,不受控地低落。

正当他百无聊赖地晃动视线的时候,忽然在漆黑之中看见了模糊的光影。

许君赫当即站起身,努力地追着那抹光影去看,不由自主地迈动步伐去追寻。

直到他朝着光影越来越靠近, 往前探的脚突然踢到了墙体,紧接着手往前一撑, 落在了窗框上, 他这才意识到他所看见的这抹光影,其实是天光照着窗子透进来的明亮。

“来人!”许君赫扬声,“传楚医!”

楚晴被传来之后对着他的眼睛检查了一番, 而后去调了一种十分黏糊的东西,充满着刺鼻的草药味,光是闻到就充满苦涩。

她将草药敷在许君赫的眼睛上,让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时辰左右,等起来将草药洗去之后,许君赫再睁开眼睛,就能看见光明了。

他从视线模糊到清晰,将熟悉的行宫尽收眼底,分明不过大半个月的时间,却好像过了几年那样漫长。

一场风雪,许君赫瞎了眼,为他添茶披衣的殷琅没了,背叛他的贺尧也没了,就连线索也断了。

寝殿还是从前的模样,却又好像变得不同。

许君赫接过宫人递来的锦帕擦了擦脸,起身下榻,绕着寝殿走了一圈。

他看见小狗卧在桌腿边呼呼大睡,还有被纪云蘅移开的暖炉也一直没有搬回原位置,那些瓷瓶摆件被换到了另一处空地。

以及他平日里用来办公看书的桌子上,摆满了不属于他的东西。

那些用来练习的画纸层层叠叠,厚厚一沓,还有赤红的颜料被蹭在纸上各处。

纪云蘅走之前将东西归整好,但由于太多所以一眼瞧去看时显得有点乱。

施英年纪大了,经不起情绪波动,见他像个刚睁眼的孩子一样到处仔细看着,一下就在后面悄悄抹起了眼泪。

殿中其他宫人都静默不语。

许君赫来到桌前,一眼就看见摆在正中央的地方放着一张画纸。

画作仍未完成,只是画中人的衣裳和头发各处已经上了色,唯有一张脸还不够清晰。

只是这幅画许君赫看了太多太多遍,以至于这张未完成的画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上面画的是谁。

如同巨石落入心河,砸起了千千万万层涟漪,让许君赫心头大震。

仿佛一支箭从泠州飞跃万山,射进京城,将相隔千万里的两地连在一起。

也穿越几十年的光景,将现世与过去系在一起。

“这便是纪云蘅一直练习的那幅画?”许君赫低声问。

“是。”施英见他神色有异,往前走了几步,在画上瞧了瞧,又道:“小殿下,这画上的人是谁啊?”

光影错落,昼夜更替。

太阳落山之后,寝殿里只点了几盏灯,不够照亮偌大的殿堂,人影随着跳动的烛光在地上轻晃。

许君赫与纪云蘅隔了几步的距离相对而站。

她看着许君赫的影子落在身后的画上,晦暗的光描摹他的眉眼,让纪云蘅产生了一种他与画重叠的错觉。

许君赫凝望着她,眸光出奇的柔和,漆黑的眸底也被烛光照亮,他轻声道:“纪云蘅,你画的是我爹,当朝太子。”

纪云蘅错愕地瞪大眼睛。

随后许君赫抬手,将墙上的画纸扯下来,露出来藏在下面的一幅画。

画中的男子高坐马上,一身赤红衣袍,头戴官帽,俊美无双。

这与先前杜岩带纪云蘅所看的那幅画几乎相同,不同的是这幅画的旁边没有那一句诗,且作此画的人显然有着更为高超的画技,将画中的人描绘得无比鲜活。

先前杜岩请纪云蘅去喝茶,给她看了这样一幅画,说这是她外祖父裴寒松。

而今日许君赫站在画前,却说这是他父亲,当朝太子。

纪云蘅的脑子乱成一团,变成浆糊,呆呆地看着画上的人,几次张了口,却不知道说什么。

许君赫折返走了几步,在一旁的矮桌上拿起一卷画来到纪云蘅的面前,徐徐打开,就见画中出现个俊俏青年。

他身着藏蓝官服,手中提着一坛酒,正满脸笑意,恣意潇洒。

纪云蘅看见画上的男子在左眼角的位置,有一颗痣。

正想着,忽然眼角边就被温软的指尖触碰了一下,许君赫低着头,灼热的气息扑在她耳边,声音慢慢传来,“你看,这才是裴大人,你与他一样,眼角边都有一颗小痣。”

纪云蘅眼底一湿,泪珠瞬间就滚落下来。

没有任何疑问,她在看见画中人的瞬间就能确认,这才是她外祖父,裴寒松。

因为纪云蘅的母亲与画上的男子的眉眼极其相像,尤其是笑着的模样,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难怪先前在杜岩那里看到那幅画的时候,她心头虽有震荡,却没有别的情感。

当血浓于水的亲人阴阳两隔,只能在画上再见他们的模样时,纪云蘅的心里只有巨大的悲怆。

她接受亲人的死亡,接受不被爱,接受任何被欺压的环境,不公的待遇。

却无法接受自己与母亲永远分离的事实,在任何时候想起,都会被滔天巨浪般的难过淹没。

纪云蘅心想,母亲应当也是如此。

她被困在小院时那郁郁寡欢的余生里,每回想起自己的父亲,都会湿了眼眶。

许君赫看见晶莹的泪珠无声地从她眼中滚落,他不知为何心念一动,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她脸上的泪珠揩去。

做完后才突觉自己动作有些不妥,略显仓皇地将手收回。

纪云蘅慢慢抬起头,与他对上视线。

总是软弱的眼睛里盛满泪水,再硬的心也要被泡软了,许君赫只感觉心头满是涩意,语气不由低下来,哄着她道:“别哭了,你告诉我,墙上的那幅画你是在哪看见的?”

纪云蘅往墙上看去,慢吞吞地回答,“是杜岩给我看的,他告诉我这是我外祖父当年高中状元时的画像,还说……”

“还说什么?”许君赫接着她的话追问。

“还说我外祖父的死是当初风头过盛为皇家所忌惮,才被设局陷害,含冤而死。”纪云蘅怯怯地看了许君赫一眼,有些害怕这些话说出来会让许君赫生气。

许君赫却并未因此动怒,而转身,朝墙上的画像看去,轻声道:“这幅画,是当年裴大人所作。”

纪云蘅一怔,眸中蓄满诧异之色,没想到这幅画竟是出自她外祖父之手。

现在回想起来,先前在家中时王惠曾带着许多画来找过她,那时从她的嘴里就听说了,她外祖父有一手绝妙的画技。

许君赫继续道:“裴大人算我父亲的半个老师。我听别人说我父亲很依赖裴大人,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要与裴大人共事。这幅画作于我父亲成婚那日,他身着喜服领着迎亲队伍游街,裴大人便在一楼雅阁作下此画,后转赠予父亲,便被他一直留存宫中。后来我娘去世,这幅画被清理出来,皇爷爷就给了我,来泠州之时我特地让人找出来带着,就是想等哪日解封了裴府,将这幅画归还。”

话说到这,他便不再往下,那些前尘旧事仿佛就只盖着一层纱。

纪云蘅从不追问别人的过往,也鲜少对别人的目的有刨根问底的心思,只是看着许君赫站在面前,她头一次产生了浓烈的好奇心。

她樱唇轻启,“良学,那么你来泠州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熙平一十六年,我父亲与裴大人同来泠州赈灾,在回京城的途中却突遭意外,我父亲遇难,裴大人侥幸死里逃生。此后朝中众臣联合弹劾裴大人,状告他贪污受贿,徇私枉法,为掩藏自身罪恶故而将我父亲害死,以免我父亲手握证据回朝堂揭发他。裴大人被革职查办,最后从城郊一处房宅中搜出黄金财宝无数,经查证,那房子确实属裴家人的名下,佐证了裴大人贪污受贿一事。”

“外祖当真是贪污了那么银钱,还害死了你爹吗?”

许君赫定定地看着她,一字一句说出实情:“裴家是被陷害的。”

纪云蘅心头如遭重击,泪水滚滚而落,抽噎,“那为何……”

“当初搜查出来的铁证如山,无可辩驳,皇爷爷只得下令降罪于裴家。”许君赫道:“我这次来泠州,便是为了查清楚当年他们是如何设计陷害了裴家,又如何害死了我爹,想要掩藏的是什么样的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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