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他嘴硬心软》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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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的那个除夕夜,在校医院值班室里,商暮答应了和周望川一起回家过年。

两人先是去了柳林,在四喜经常出没的地方放了一个软和的小窝,添了猫粮和罐头,又一起往学校外走去。

路上,周望川问:“你以前习惯怎么过年?和朋友一起么?”

商暮说:“差不多吧。”

其实他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好好过年,唯一的印象是他五岁那年,母亲给他戴上一顶圣诞红帽,拉着他去楼顶看烟花,他嘴里含着香甜的巧克力,空气中的硫磺味给人莫名的温馨感。自母亲身亡后,他就再也没有过一个好年。

走在前面的周望川停下脚步等他,笑道:“走快点,你不冷么?本来就穿得少。”

商暮慢吞吞地停下脚步,他其实已经后悔答应一起过年了。他们似乎还没有熟到那个地步。特别是……他在校医院说了那些话后,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敏感了起来。

周望川又道:“前两年我有几个朋友过年回不了家的,我也带他们去我家了,打了一晚上扑克牌。你不用有心理负担。”他看出了商暮的犹豫,便开解道。

商暮果然点了点头,跟上了他的脚步。

“晚上你想做些什么?”周望川问,“咱俩人也打不起来牌,你喜欢打游戏么?或者看电影?你要是想喝酒,我也能陪你喝两杯。”

商暮笑道:“医生竟然也会喝酒吗?我还以为学长会说,喝酒有害身体健康呢。”

周望川也笑:“并不是喝酒有害身体健康,而是任何事情过了量,都会对健康有害。”

气氛融洽自得,两人说说笑笑着到了周望川家门口。

可随着门一打开,两人结结实实地惊呆在了原地。

“Surprise——”

早上才说过不回来过年的父母,竟然出现在了家里,操控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开关,五颜六色的彩条稀里哗啦地淋了门口的人满身。

周望川惊愕地盯着客厅里的人:“爸,妈,你们——”

商暮紧跟着也反应了过来,他摘下肩上的五彩条,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你骗我——”他脸上仍维持着礼貌的微笑。

周母笑道:“哎呀,有客人,快进来坐!”

周望川忙道:“爸,妈,这是我学弟,他今年没时间回家过年,我就强迫他跟我一起回来了。我之前告诉他家里没人的,你们把人家吓得——”

“小同学,快进来坐。”周父长相儒雅,笑起来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商暮当然不想进去,人家一家三口过年,他去凑什么热闹。

可是周母已经笑着迎上来拉过他的手:“好俊俏的小男生,外面风大,快进来,你俩还没吃饭吧?阿姨和叔叔刚做了年夜饭,来来来。”

她长得端庄美丽,说话间眼角眉梢都温柔带笑,让人不忍心说出拒绝的话。

一恍神间,商暮已经被拉着坐到了饭桌前。满桌缤纷菜肴,头顶吊灯明亮,他觉得不真实,一桌人围在一起吃年夜饭的场景,在他的十九年人生中,从未出现过。

周望川在他身边坐下,伸手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又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妈,你们不是说不回来过年吗?”

“想给你一个惊喜嘛。”周母笑道。

周望川打趣道:“现在变成惊吓了,不但吓到我,还把小学弟也吓到了。”

商暮本来打算坐一下就走的,可接下来的事情就像做梦一样。周父和周母温和健谈,饭桌上的闲聊没有停过,他一点也没有被冷落的感觉。

吃过饭后他准备离开,又被周母拉住了:“今晚别走了,自己一个人过年,多可怜呀。”她脸上带着温和的怜惜,又道,“我们大家一起坐着说说话,你们年轻人要是睡得晚,就让小周陪你打打游戏。”

商暮没有办法对着她的眼睛说出拒绝,便迟疑地把目光投向周望川。

周望川笑道:“没事的,留下过年吧。明天早上我送你回学校。”

就这样,商暮留下了。

春晚刚刚开始,周父便道:“现在的春晚都没什么意思了。”

周母道:“我喜欢看她们的裙子!多漂亮呀!”

说到这里,她想起什么似的,拿出手机:“今年春天要穿的裙子,设计师给我发了初稿,但我总觉得不好看,但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对。你们来帮我看看。”

周父接过她的手机,盯着图片看了一会儿,笑着摇头:“看不出来,你穿上肯定好看。”

周母嗔道:“尽会说好话,一点建设性的意见都没有!”

她直接越过了周望川,把手机递给商暮:“小商帮我看看,你长得好看,审美肯定也好。”她又看了周望川一眼,笑道,“你就指望不上了,比你爸更眼拙。”

图片上是一条水蓝色波纹褶皱长裙,缀有珍珠和璎珞,华贵中又显清新。

商暮想了想,说:“设计是好的,但裙子上的配饰太过平均用力,减弱了视觉冲击,不太能让人眼前一亮。要改的话,建议把袖子和肩上的珍珠去掉,集中在腰上。”被屋里放松的气氛浸润,他的话也比平日多了一些。

周母眼睛一亮:“哎呀!你和我的感觉一样!”

周望川在旁边嗑瓜子,笑道:“妈,小学弟是设计学院的高材生,上学期还得了个什么创意大赛的第一名。他还给什么什么的服装品牌当模特呢,上过杂志封面。他眼光特好,你问他算是问对人了。”

这时,商暮偏过头看他,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学长怎么知道?”

周望川嗑瓜子的动作一顿。

“来,小商,过来坐。”周母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笑道,“你再帮我看看另外几条裙子,我总感觉不对。”

商暮听话地坐了过去,和周母讨论起裙子的设计来。周母不时发出惊叹,越发喜欢这个漂亮的小男生,拉着他闲聊天南地北。

周望川和父亲坐在沙发另一边,一人磕瓜子儿,一人在手机上下象棋。

这时,放在桌面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周望川瞥了一眼手机屏幕,竟然是沙发那头的商暮发来的。

他拿起来一看,商暮发的是:“学长,我胃疼。”

周望川抬头看去,商暮仍在和周母聊着天,脸上挂着乖巧的笑容。但原本挺直的腰身略略弯了一点,脸色也比平时更为苍白。他肤色白,旁人看不出来,周望川却一眼看出来了。

“好了,妈,我们就不打扰你和爸了。”周望川走过去,笑着拍了拍商暮的肩膀,“我带他去我房间打游戏去。”

“对哦,是我耽误你们年轻人玩了。”周母对着商暮眨了眨眼睛,“今晚谢谢你呀,你们快去玩吧。”

上楼梯的时候,商暮脚步一晃,周望川眼疾手快地揽住他的后腰,担忧地小声问:“还好吗。”

商暮轻轻地从喉咙里嗯了一声。

一进入房间,商暮便脱力地倒在床上,抓过枕头用力压住胃部。他感觉胃被一双铁掌抓住揉捏挤压,疼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按照经验,深深地屏住呼吸,又慢慢吐气,可是这方法却失了效用,他很快又呼吸错乱起来。

周望川毕竟是医生,很快冷静下来,问:“疼多久了?”

“不……知道……”商暮声音沙哑,“我一吃鱼就会胃疼。”

“吃完饭就开始疼了么?”周望川微皱起眉,“怎么不告诉我。”

商暮抬起眼睛看他:“能忍。”

他从小就很能忍痛,相同的痛放在普通人身上,可能会疼得满地打滚,他却能面无表情地忍下,只是脸色会苍白一些。但这不代表他不会痛,相反,他对痛的感知力比许多人都更为敏感。

“放松。”周望川示意他放平身体,伸手在他肚子上按了按,又摸了摸他的脉搏,“没事,吃一颗药就行。我去楼下拿药,马上回来。”

商暮却拽住了他的手腕:“别去。”

“在你家吃年夜饭,结果吃得胃疼要吃药,这让叔叔阿姨怎么看。”商暮咬住下唇忍过一阵痛,沙哑道,“别去。”

“可是你很疼。”周望川不赞同地看着他,“怎么办呢?”

怎么办?

商暮抬头看着他,看着他的手——

半年多前第一次踏进校医院,商暮就注意到了周望川的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握住听诊器时、调配药水时、将针管扎入他的手背静脉时,那双手灵活又温暖,是典型的医生的手。

而后在西门的小巷,这双手狠厉又直接,击倒了三个敌人。

他一直在向往着这样一双手。

他和许多圈内的人约过实践,那些手很少有好看的。都是残忍的、不美的、无情的。

可周望川的手不一样,那双手是好看且慈悲的,必要时却又直击要点。

在实践时,商暮从来都是闭着眼睛,他不想和那些人目光相接,因为那些眼睛里是残暴、贪婪和疯狂。

他想要的,是带着仁慈和温柔的暴虐。

没有人比一个医生更适合了。

商暮颤抖着伸出手,拉过周望川的手,用力地压在自己的胃腹处。

“帮我,学长。”

他轻声说:“它不听话,你帮我,打它。”

周望川微皱起眉:“不行。”

“学长。”商暮又喊,声音很柔,很慢。他知道他的声音好听,用这样的语调说话,尤其好听。

他近乎撒娇地,低低地说着:“帮我,它让我疼,它不乖,你帮我揍它。”

他更紧地握住周望川的手腕,狠狠地往胃部一插,尖锐的刺痛混合着快意涌现。

他仰起头,目光如炬地和周望川对视着。从小时候起,他就感受到过太多人的喜欢,他知道周望川那一点点隐秘的心思,那份心思,可能周望川自己都分不清。

可是没有关系,商暮想,如果今晚成功了,他可以主动去迈出那一步——他这样的人是不会有世俗意义上的爱人的,他只能和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在阴沟里艰难地挣扎,在世俗的秩序中掩藏自己格格不入的爱好。可若是万分之一的可能……

若是有一个志同道合的爱人……

这是他不敢奢望的幸事。

那天在西门的小巷里,他已经试探过一次,今天是第二次。

商暮眼光灼灼地和周望川对视着,如果成功,如果成功——

可是——

“别这么按。”周望川再次扣住他的手腕,挣脱了桎梏,“我听到我爸妈回房间了,我下去给你拿药,你再忍一下,很快就好。”

疼出的冷汗从额角滚落,商暮茫然地看着周望川的背影。

他失败了。

几分钟后,周望川端着热水回来,把药递给床上的人。商暮沉默地吃了药,裹上被子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周望川只以为他是疼得难受,便坐在床头,拿纸巾给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又摸了摸他的头发:“稍微忍忍,药效很快发挥了。”

商暮不说话。

周望川又道:“你不能吃鱼么?是因为什么?”

“不知道。”声音冷硬。

周望川只当他是身体不舒服,便握住他的手腕,为他揉按穴位,用闲聊分散他的注意:“中医我暂时只学了个皮毛,这里有个穴位,似乎可以缓解胃痛。你疼得厉害可以说出来,会缓解些。”

商暮把头埋在被子里,不说话。

十分钟后,药效发挥了,胃部的痛感减轻,商暮的呼吸渐渐平稳。

周望川敏锐地感觉到,小学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现在正十分失望。他思索了一下,再次摸了摸对方的头,宽慰道:“好了,没事,好好养胃,总有一天能吃鱼。”

商暮又冷又闷的声音传出:“呵。”

第二天一早,周望川送商暮回学校。

走出几十米后,商暮把刚刚收到的两个大红包塞回周望川怀里,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

周望川追上他,又把红包塞回去:“我爸妈给你的,收着呗。”

他又添了一句:“之前有同学来我家过年,我爸妈也都会给红包的。”

商暮想起周母温柔的笑容,闷不做声地把红包放回了兜里。

走到学校门口,周望川想到小学弟从昨晚到现在都闷闷不乐,便让他等一下,快速去花店买了一枝玫瑰花。

他又说了一遍“医学研究证实花香能使人心情愉悦”的话,正要把花递过去,却想起在湖边被扔进垃圾桶的那束花,以及那句清冷的“我不喜欢花”。

“抱歉,忘了你不喜欢花了。”周望川缩回手。

玫瑰是艳红色的,卷曲的花瓣上栖着晨露。

商暮看了他一眼,从他手中接过了花:“没不喜欢。”

回宿舍的路上,商暮望着手里的花,紧抿着唇瓣,在心里责备自己。昨晚他的试探失败了,没有人能接受他这样的爱人,他应该保持距离。

他本不该收下这枝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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