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一刻钟后，脸颊肿胀成猪头的黎臣跟在妩霏仙子身后走过来。

叶归尘面不改色地看着两人，灵渊才想幸灾乐祸两句，便被叶归尘抬手拦住了。

妩霏仙子的每一巴掌都混杂着充沛的灵气，而黎臣根本没有运起体内的魔气进行抵挡，否则如今以他的修为哪怕只是稍微抵挡一下，妩霏仙子都会被魔气的反震之力所伤。

“两位道友，黎臣乃是我的弟子，他误入歧途，铸成大错，我实在是难辞其咎。”妩霏仙子对着两人歉然道，“若有任何补救之法，还请说来。”

闻言，叶归尘倒是对眼前这位女修高看一眼。

妩霏仙子实在是一位挑不出错的修士，只是不知她这般正直和善的师尊怎会教出黎臣这种弟子。

“方法倒是有，只怕是要牺牲您的爱徒了。”灵渊的视线瞟向站在后面的黎臣。

站在她身后的黎臣眸色一暗，眼底杀机乍现，他刚想抬手将妩霏仙子震昏过去再处理叶归尘和灵渊两人，却不妨妩霏仙子竟像是身后长了眼睛一般冷声开口：“黎臣，我知你如今修为比我高出千百倍，我想要阻碍你的大业不过是螳臂当车。但你也要知道，我若是存了死志，凭你也阻止不了。”

黎臣微微抬起的手又无力地垂下。

他太了解自己的师尊，正如师尊也了解他。

妩霏仙子猜到他可能会出手，或许会就此带走自己，将她藏在某个秘境之中，两人避世而居，或者带她去魔界，呼风唤雨。毕竟黎臣是她一手教出来的弟子，对方的心性她再清楚不过了。

而黎臣也知道，自家师尊虽是以情入道，但这情之一字，并非仅有男女之情，还包含了天下大爱。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位妩霏仙子和叶归尘倒是一路人，他们都是那种正直到几近迂腐固执的人，眼底容不得半分邪佞，更不会放任自己亲近的人做出毁天灭地的疯狂举动。

就算黎臣今日打昏了她将她带走，也无法将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沉默良久，黎臣终于认输：“对不起，师尊，是我魔障了。”

这一刻，他眼底所有的光都湮灭了。

他把自己日日夜夜的思念化为行动，想要拖着三界与他一同毁灭，只为寻求一线机会再见眼前的人一眼。

那时候的他根本没时间去思考，以一己之力毁灭三界的他出现在师尊面前，对方会作何反应。

其实，是他，硬生生将自己和师尊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

然而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的确是你错了。”妩霏仙子转身，望着黎臣肿胀的脸颊，眼底划过一丝心疼的神色，“但我同样有错，子不教父之过，叫不严师之惰。你走到今日的地步，所有的后果我该同你一起承担才是。”

听到这话，黎臣终于没忍住红着双眼将妩霏仙子紧拥入怀。

妩霏仙子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回头看向叶归尘和灵渊两人，眼神清冷：“你们可以动手了。”

叶归尘抿紧唇角：“恐怕不行，如今因他导致天地之间的力量失衡，我们必须要带他回到未来。”

妩霏仙子秀眉微蹙，片刻后又问：“那我”

叶归尘轻声告诉她：“恐怕不行，虽然昆仑镜能带我们穿越时空，但是我们不能改变什么，你如今是属于现在的，不能去到未来。我们也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

黎臣猛地将妩霏仙子抱得更紧了。

妩霏仙子一边替他顺毛一边望着叶归尘，片刻后她轻笑一声：“没关系，没关系啊小臣，我会等你的，我会去未来找到你。”

“师尊，您别离开我。”黎臣死死地抱着妩霏仙子不肯松手。

“小臣，你也要在未来等着我。”妩霏仙子说着，一点一点地掰开黎臣的手。

黎臣的呼吸变得急促，眼神也逐渐变得赤红，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要和师尊永远在一起，哪怕量劫降临，三界毁灭，他也在所不惜。

他不能放手

然而，叶归尘只是轻轻地祭出昆仑镜 ，黎臣便只感觉到一股力量几乎要将他的灵魂吸走，而整个世界也陷入了无序的旋转之中。

当他再度睁开眼时，周围只剩下一片黑色的焦土。

神机门的山门在他们脚下，方才的世外桃源不见，只剩下断壁残垣。

这是九曲河西岸的世界，早已是妖魔炼狱，不见人间。

“叶归尘。”黎臣忽然开口。

叶归尘转身看着他：“你说。”

“我错了。”黎臣的脸恢复了一开始的狰狞模样，这里没有妩霏仙子，自然也没有再伪装的必要。

“你能明白这一点，妩霏仙子会很欣慰的。”叶归尘淡淡道。

只是走到这一步再后悔，已经于事无补。

“我和师尊是以情入道，神机门内，大部分同门都在修无情道，只有我们修的不同，”或许是寂寞太久了，骤然再见到妩霏仙子的刺激竟然让黎臣从几千年的混沌和疯狂中清醒了些，他也不在意在场的另外两人有没有在听他的话，只是低声道，“但是神机门的门规禁制师徒结合。”

“师尊最初是不肯的，但是我不愿放手，她最后便也妥协了，只是她与我立下规矩，在我们二人修炼至飞升期之前，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不过这个世界的意外总是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的，师尊她有了我们的孩子，这件事便瞒不住了。”

叶归尘和灵渊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孩子没有保住，我们的秘密也被迫公之于众。神机门的死对头趁机上门作乱，非逼着掌门师伯以门规处置我们二人。师尊她散功自绝，我则被师门中的一位小师弟偷偷放走了。我潜心修炼两百年后回神机门报仇，杀了神机门上下千人，只留下了当初放我走的师弟的性命。啧，不过他最后自杀了，他觉得是他放走了我才导致了后来的一切，所以选择自杀恕罪。他倒是个好人，可惜这个世道是容不下好人的。”

“后来我为了培养应劫之人，刻意找了灵渊，试图以悲惨的命运来扭曲他的性格，或许你们不知道，其实他所经历的那些波折，很大一部分都是我曾经的经历。”说道这里，黎臣忽然自嘲地笑了，“我原本以为，他会成为另外一个我。”

然而，事情终究朝着与他预期不同的方向发展去了。

因为遇到叶归尘，原本应该顺利堕入黑暗与魔修为伍的灵渊，硬生生扛过了魔道双修的痛苦，坚持站在修界一边。叶归尘就像是一团火光，指引着灵渊跨越千难万险，艰难地走到他身边。

当初发现这一点后，黎臣曾经有过片刻的恍惚。

他的师尊和叶归尘何其相似，而他与灵渊几乎是一体两面。

但就因为他的执着和一念之差，如今他们却有着截然不同的下场。

其实那时候，黎臣的心底就曾经出现过一丝悔意，但是他却逼迫自己强行掐断了那点儿微不足道的后悔。

他的手上沾染了无辜的鲜血，他殚精竭虑筹谋了几千年，是绝对不能半途而废的。

然而等他蹒跚走到终点，却发现终点并没有那个他想见的人。

当他迈开第一步的时候，就已经与对方背道而驰了。

叶归尘顿了顿，抬手轻轻地握紧了灵渊的手。

灵渊却偷偷地在心里擦了把汗，还好他守住了自己的底线。把人敲晕了带回魔界用链子捆起来留在身边的这种想法，还是想想就行了。

他相信若是他黑化了，叶归尘可不会像妩霏仙子那样温柔地抽黎臣几百巴掌就了事了。

几人各怀心思在原地安静地等着，最先赶到的却是傀儡般木然的月颜。

她依旧呆呆地站在黎臣身后，漂亮的大眼睛如两潭死水。

黎臣没有在意她，只是忽然抬头看向叶归尘和灵渊两人：“等我把所有的魔力释放了，如果我还侥幸活着，你们能让我和师尊一起离开吗？”

将自己的所有魔气全部散尽，让它们回归天地，几乎就像是要一条离了水的鱼活下去，机会十分渺茫，渺茫到黎臣心知肚明，这不过是自己的妄想罢了。

然而，他不愿意放弃这亿万分之一的机会。

叶归尘不能点头，他无法代表那些惨死在魔界大军的亡魂做出选择。

见状，黎臣又缓缓地低下了头。

片刻后，一道暗色的流光划过天穹，众人皆转头望去。

白发苍苍的老妪乘着白鹤落下。

虽然时光转换，红颜不在，但在场几人却都认出了，来人便是妩霏仙子。

对于他们而言，上一次见面不过是一刻钟以前，但是对于面前的妩霏仙子，她已经在时光中煎熬了六千多年。

她的修为只在返虚期，统共不过三千多年的寿数，然而为了应这未来之约，她便想方设法地延长自己的生命，安安静静地等了百年又千年，独自承受着千年的孤寂。

纵然她历经千辛万苦寻找天材地宝，灵丹仙药延长了自己的寿数，但却无法留住曾经美丽清雅的容颜。

只是在看到她的第一眼，黎臣便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将她抱住。

“师尊，对不起，让你受苦了。”黎臣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脸颊，老皱的皮囊挡不住他汹涌如海的思念，他一下又一下地吻着对方的脸颊，虔诚得像迟到千年的信徒面对着被世人抛弃的神明。

爱得毫无保留，所以伤得痛不欲生。

叶归尘和灵渊自觉退让开，将这里让给眼前的两人。

许久之后，一缕黑色的魔气从黎臣的眉心处泄露。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魔气从他周身散出，气势万钧的魔气在他们两人头顶上方聚集，很快便形成了一处量劫天地的巨大黑色漩涡。

眼见这魔气威力巨大，灵渊下意识地将叶归尘护在身后。

过了整整一个时辰，黎臣才将自己体内的所有魔气悉数散尽。

而他竟然还活着，虽然奄奄一息，眼看是出气比进气多，但的确是还活着。

他无力地靠在白发苍苍的妩霏仙子怀中，试图抬手去抚摸爱人的面容。

妩霏仙子温和地抓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

下一秒，一道黑色的魔气凝结而成的长剑径直穿透两人的胸前。

黎臣没有回头，他只是拼着最后一点儿力气将自己的手插在妩霏仙子的发间，就像他曾经做过的千百次那样。

而妩霏仙子的脸上也勾出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你看，师尊答应过你的，我就来了。”

叶归尘和灵渊抬眸，神色复杂地望着站在两人身后手握黑色玄剑的月颜。

月颜的眼眸转动了片刻，随后那木然了上千年的脸庞也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容。

“黎臣所吸收的魔气不过是十之二三，更多的魔气还在我这里。若是将它们全部还回去，是不是这个世界就不会毁灭了？”她一边散去自己体内的魔气，一边轻声询问。

叶归尘心中一紧，连忙询问：“月颜，你的神魂还在，你不必”

“黎臣说得对，与虎谋皮不过是自取灭亡。我当时只是太恨了，我恨太一宗，我恨沈崇诲，我恨无能的父亲但是我从未想过要三界毁灭。”月颜续续断断的解释，“我被操控着做了许多身不由己的错事，如今，也该赎罪了。”

叶归尘心有不忍，连忙道：“既然你有残存的神魂，便不要这般散功，容我将你的神魂护住，免得因散功而元神溃散”

“不必了。”月颜叹息般说了一句，“这人间，不想再来了。不过叶前辈，谢谢你”

话音未落，月颜的神魂便如风中的烛火般骤然熄灭。

而她体内那浩繁庞大的魔气失去了人为的控制，骤然炸开，无穷无尽的魔气瞬间便在这天地间弥散蔓延。

“不好，魔气失控了！”灵渊惊诧地喊了一声后，拉着叶归尘就要后撤。

就算是他们拥有半神之体，也难以避免被这上古魔神的魔元之力所伤。

然而他用力扯了扯，却发现叶归尘竟然原封不动地站在原地。

他的心头忽然涌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卿卿”灵渊试着喊了一声。

这一次，叶归尘望着飞快逼近的魔气，倒是十分坦然地告诉他：“没错，这就是破劫之法。”

天地原本无正邪善恶之分，只有阴阳之道。

魔气和灵气皆为天地本源，只是二者被修士和魔修劫掠得多了，便导致阴阳失衡，世界无法继续运转，才会招致量劫。

要想破劫，唯一的办法便是将天地的还于天地，阴阳的还于阴阳。

方才黎臣和月颜已经还了大量的魔气，现在，该他们了。

灵渊几乎是在瞬间就明白了叶归尘的想法。

他用力地握紧了叶归尘的手，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早知道，见到你的时候，就不该放过你”

一道纯粹庞大的神力瞬息间冲上九霄，与空中黑暗的魔气交错汇集，彼此斗争又彼此交融，经久不绝

与此同时，远在大营的叶恒道忽然感觉一阵心悸，随后他仓惶转头，望向河对岸。

就看到远处的天穹之上，无形的力量轰上九霄，突然发出几声几乎要将人震得魂飞魄散的巨响，仿佛是天塌地陷的末日降临。

随后，天穹之上燃烧起无数的火焰，仿佛整个天空都被炙热的火焰燃烧，无数的修士和魔修被吓得狼狈逃窜，他们能够感受到这股不属于人间的恐怖力量，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他们所有人化为粉末。

然而，预想之中的末日并未降临。

空中的火焰燃烧了七七四十九天，随后在那云层之后出现了雷电，带来了降雨，浇灭了火焰。

雨水降落地面，滋润了干涸的大地，被魔气腐蚀过的地面竟然又长出了新的生命，被一层绿茸茸的野草覆盖。

魔族退回魔界，修士返回上界，人类回到西岸，重新在这个世界繁衍生息。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轨。

只有叶恒道在大雨中哭了四十九天。

他冥冥之中知道，自己已经再也见不到父亲和娘亲了。

那两个赋予了他血肉灵魂和新生的人，救了三界，却没人知道。

不久之后，叶恒道辞去了修界联盟盟主的头衔，带着自己的妻儿回到凤凰一族的族地。

直到很久很久后的一天，他发现一黑一白两把灵剑出现在自己案头。

他都认得。

白剑池鱼，黑剑故渊。

父亲曾说，池鱼思故渊。

（全文完，没有番外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