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铃刚响，教室里的喧哗还没平息，直到班主任带着一个陌生的少年走了进来。学生们赶紧坐好，乖乖噤声。

他们的眼睛齐刷刷看向穿着校服，身姿挺拔的俊秀少年，目光探究，却碍于班主任的威压不敢交头接耳。

陈老师清咳一声： “这位同学是这学期开始来我们班就读的转学生。”她侧过身，将讲台C位让给言抱月， “来，向大家介绍下自己吧。”

言抱月走上前，他的神情依旧淡淡的，右手却微妙地抓着书包肩带。

“我叫言抱月。”他拾起桌子上的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他的大名，展示给所有人看完后，再将其擦掉。

“希望以后能和大家好好相处，谢谢。”

他浅浅鞠了一躬，然后就不说话了。

陈老师惊异于他话语的简短，问道： “还有其他要介绍的吗？”

言抱月摇了摇头。

台下一群十二三岁的学生们正是躁动的年纪，再害怕班主任的严厉，此时也忍不住嘁嘁喳喳，悄声私语。

“感觉是不好接近的性格欸……但长得好好看啊我的天。”

“像漫画里的酷帅美少年！不过怎么长得有点显小啊，他有十三岁吗？”

“你们女生就是光看脸的家伙，他个子还还没我高呢！哼，学习成绩估计也不咋地，一中的转学生不都是塞钱进来的。”

眼见低低议论的声音即将转变为争执，陈老师扶额，屈起手指敲了敲讲台桌子。声音不大，却使学生们瞬间闭嘴，安静下来。

她替言抱月补充道： “言同学是从小学四年级跳级到初一的，刚满十一岁。因为成绩优异，特招进我们学校。虽然他年纪小，但大家要好好向他学习。”

台下有人没忍住发出惊叹吸气声，这回陈老师倒是没再阻止，只是说：

“好了，言同学，你下去挑个位子坐吧。后面有几个空座位，你先坐在那里，我们到时候会定期轮换座位的。”

言抱月点头，往过走，坦然接受常伴于他身的各色目光与议论，目不斜视，好似身边空无一物。

不过，他倒是从始至终都没忽略那道强烈至扭曲的视线。带着愤怒和刻骨的恨意，直直射过来，从他踏入这间教室起，就不曾间断过。

这也是言抱月为什么绕了个弯，特意从另一边靠窗的走道过去的原因。

范知书眼睁睁看着那个他恨之入骨的家伙离自己越来越近，死死咬着牙，颌骨脖颈青筋暴起，竭力克制着想要暴起打人的念头。

少年仿若不经意地停留在他身边。

范知书为了方便上课摸鱼，每次都拒绝轮换座位，他的位置向来都是后窗旁边。

言抱月走到教室后方，停下脚步，目光在几个空座位上来回逡巡。

他好似无意扫视到范知书这里，故作惊讶，对上了他如烈火燃烧的眼睛。

然后，少年露出了进入教室以来的第一个笑，眉目融雪回春，好看极了。

他小声打招呼，言语间非常礼貌： “知书哥，好巧，你也在这个班啊。”

言抱月说完，又不急不缓和他道别，转头走向选定好的座位。教室中央的最后方，再也没回头。

周围又是一片倒吸气的声音，都被少年粲然一笑惊艳到无以复加。范知书的后桌探过来，满脸好奇： “范哥，转校生认识你啊？”

范知书攥紧拳头，吸气，呼气，再吸气。强迫自己脑子里回想父亲对他的警告：别再招惹言抱月，至少现在不要。

后桌见他不说话，用胳膊肘顶了顶他。范知书忍到极限，却只能冲无辜的人撒火。

“……滚。你是什么东西，还敢碰我。”

后桌动作僵硬，收回了手： “不好意思啊范哥。”

狗比大少爷！又抽什么疯！后桌受了一肚子气，无从发泄，只得用钢笔在草稿本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破碎的痕迹。

陈老师已经打开了电子白板做导学，大家的心思短暂回到了课堂上。有风吹起了薄薄的遮光帘，言抱月偏头，看见教学楼外的树上，初生绒毛的鸟儿在飞舞。

全新开始的校园生活与他想象中大相径庭。

除了范知书，这个班上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过去。而对方暂时被他牵制住，掀不起什么风浪。

言抱月被范家养了将近四个月。他时常晃神，原来已经这么久了。他坐在椅子上撑着下巴看窗外的风景时，干净清爽，仪态端方，贵气得自成一道风景。

再联想到他成绩斐然，天生热爱学习的一中人下课铃刚响就按捺不住，围在言抱月跟前问东问西。

转校生回答人的问题时和做自我介绍时差不多，平淡、简短。但并不如他们所预料那般难以接近，待人接物非常有教养，有自己的性格，却并不无礼。

有谁会厌恶这样一个全方位优秀的少年人呢？何况他甚至比他们都小，在班里理应被照顾。

于是一天下来，言抱月所到之处都有同学热心地打招呼，每一位来上课的老师都要特意夸奖他几句。不消几节课，他三次大考几近满分的事迹就传遍了至少初一全年级。言抱月走在路上，偶尔会听见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是他吗？” “就是他。”

在陌生的社会环境下，他感受到了与从前截然不同的善意和热情。

这是好事，和他预想中自己不太讨喜的惯例相悖，但也没什么值得感激的。

言抱月观察世界的角度里， “小孩”是很纯粹的生物。他们有纯粹的善和纯粹的恶。

他们可以对浑身脏兮兮捡破烂的言抱月拳打脚踢，避如蛇蝎。同样，也可以毫无芥蒂地靠近洗得干干净净的天之骄子言抱月。

他都无所谓，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人。既然现在的局面显然对他有利，乐见其成。

开学第一天在言抱月眼中平平无奇地落下帷幕，即使对于学校里其他人而言，这天有着好些精彩的谈资。

引起讨论是必然的，毕竟他是跳级生。范叔叔说也有在这里上学的富家子弟，说不定自己的家世都被扒出来了。

……都不重要。

宣布放学的那一刻，他单肩背起早早收拾好的书包，直接忽略想凑上来问他顺不顺路的同学，大步走出教室。

等那些人反应过来追出走廊，只看见了少年匆忙的背影，他已经跑起来了，很快消失不见。

“他怎么走这么着急啊，谁也不理，和之前完全不一样。”

“刚刚那个样子倒很符合我对他的初印象，少年漫画里的标准拽哥男二号。”

“哪像了啊？我倒是觉得，这番操作很像我哥下班时间到立马起身离开公司的社畜样。但显然小言同学要赏心悦目许多。”

“……”

被议论的风云人物小言同学早已摒弃了自己沉稳冷淡的形象，在树荫道上小跑着，穿过一个又一个行人，喘息间心脏跃动。

百米距离不过前路漫漫的一个瞬息，他终于在林荫路的尽头，熙攘车影人群里看到了熟悉的车牌号。

他吞咽口水，停下奔跑，手紧抓着书包带子，缓缓减速。

步伐完全停止的时候，言抱月注视着后车厢的防窥车窗，上面只能映照出行道树摇曳的身影。

但他的眼里没有这层冰冷的玻璃。一双圆圆的眼珠注视着来往的人群，期待许久，最终定格至言抱月身上。有人在等他一起回家。

还等什么呢，回家吧。

他打开了门。

——

“抱月今天过得怎么样？”

毫不意外范绵回家路上的第一个问题，言抱月说出对方最喜欢的标准答案：

“还不错。老师同学们都很热心，我年纪小，大家都照顾我。”

范绵终于放下心，追问道： “有没有交到新朋友呀？”

言抱月拿出练习册开始做作业，闻言手一顿。虽然糊弄过去更方便，更讨幼崽的欢心，但在这种问题上，他一向不愿意撒谎。

他最终选择迂回的方式： “没有呢。今天才开学，和同学相处的时间太短了。”

“这也正常啦。”范绵表示理解， “以后会越来越熟的。”

言抱月在他面前毫不吝啬地笑了，伸出食指刮了下他的鼻头，开玩笑似的说： “绵绵问东问西的，不像弟弟，像妈妈。”

范绵睁大眼睛： “为什么不是像爸爸？我是男孩子。……不对，你嫌我啰嗦？！”

言抱月总能轻易挑拨范绵的情绪，让安静乖巧的小孩变得生动起来。他乐此不疲地补救道： “当然没有。这是指绵绵关心我，我很喜欢这样。”

他纠正范绵： “不可以说妈妈啰嗦哦，钟阿姨听了要生气的。”

非常好哄的绵绵被他三言两语玩弄于股掌之中，再次转移了注意力，说话之间将自己在别墅一天的活动透了个底朝天。

言抱月边聊天边写作业，车开到一半多路就写完了。他整理好书包，听范绵滔滔不绝地吐槽他的早教老师上的课有多无聊。

“明天还要弹钢琴，我不想学！我十分钟就学会弹小星星了，那个老师硬要我弹了一整节课，说是要巩固基础……”

“那下次和叔叔阿姨打电话的时候，给他们好好说说？”

范绵没有思考便脱口而出： “算了吧，好麻烦的。”

“……”言抱月意料之中，却还是无奈地说， “绵绵，你不开心才是真的麻烦。”

幼崽的眼睛似懂非懂，波光粼粼地望向他。见此，言抱月最终还是岔开话题，去说别的事情。

等会儿单独给范叔叔打个电话吧。

他这么想着，没料到刚回到房间换衣服时，范思齐的电话恰好打了过来。

男人问了他在校的具体情况，告诉他已经和校领导班主任都打好了招呼，有什么问题尽管找他们就好。言抱月都一一应下，自己的事情结束后，他就跟对方说了范绵讨厌上早教课的状态。

范思齐的语气并不惊讶： “我正准备给他重新换一批老师。上次心理医生给他检查，宝宝智商比同龄人要高，是个小天才。以前是我们考虑疏忽了。”

“我想还是绵绵开心最重要。请叔叔也不要让他有太大压力。”

范思齐哭笑不得： “那是自然。什么天才不天才的，我只希望，他平安快乐地度过自己的一生。”

梆梆敲门的声音响起，杂乱无章的调子一听就是出自范绵之手。对方像只小鸟般叽叽喳喳叫他下楼吃饭。言抱月挂了电话，开门，抱起身前的小团子往餐厅走。

范绵在少年怀里找到最舒服的姿势，鼓起脸说： “抱月的名字里不愧有‘抱’字，是个抱抱怪。”

言抱月的手很稳： “是呢。我就是抱抱怪，深夜还会吃小孩。”

“那你会吃掉我吗？”幼崽眨巴眼睛，单纯发问。

“当然不会。”言抱月笑得温柔，露出尖尖的犬牙， “抱抱怪吃小绵羊，这种大餐，当然要等到长大养肥了，最后吃。”

“噫。抱月真可怕。”

范绵伸出小手，没忍住点了点对方因笑露出的那颗犬牙，少年不解，但还是略长开嘴巴乖乖给他摸。

他碰一下就缩回手了，果然和看起来一样锋利，轻轻一按就扎手。

他发现言抱月的下犬牙比上虎牙还要尖，和大多数人似乎不太一样。

像只小狼狗，还挺可爱的。

没过两天，范绵就发现自己的家庭教师都换了，上的课内容也有所变化，但出乎意料的合他的兴趣。

他欣喜又疑惑，给爸妈打电话，居然得知了自己被诊断为天才宝宝的事实。

……不会吧不会吧，他真的觉得自己装傻装得很成功来着，原来周围人早就看穿了他。

以自己现在的人设，感觉妈妈再带球跑一下就会变成《天才宝宝一线牵，豪门少奶奶逃不掉》之类的里的女主角呢。

这也太奇诡了，范绵使劲摇头把自己发散的脑洞全甩出去，一如既往再次目送言抱月走向学校的背影。

正儿八经的主角在那里呢。

——

大课间刚下的时候，言抱月往操场走，迎面被一个女孩堵住了。

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孩子们年纪小，并不意味着他们懂得不多。言抱月才十一岁，却实在俊秀，入学以来也受到过大胆的情书和告白。

对于告白，少年礼貌冷淡地拒绝。对于情书，他一律收好定时交给班主任。

言抱月维系人间所有的感情都被范绵牢牢占据。谈情说爱不如送套上难度练习册，这样他或许会更感兴趣。

但今天来的人不同以往。他撂起眼看着垂头迟迟不说话，只一昧将他堵着的少女。周围走过的同学都暗戳戳往过看。

言抱月无意遭受行人的注目礼，等待了几息，少女始终说不出话。他只好说：

“有事找我吗？我们去安静的地方说吧。”

“文文姐。”

听见被点到名字，范文抖了一下。隔两秒钟，她凑出声细若蚊蚋的“好”，跟在言抱月的后面亦步亦趋地走。

学生们这时候都在操场做课间操，言抱月光明正大地翘操，带着范文来到开放庭院附近。

他回身站定： “这里现在不会有人来。你想对我说什么？”

少女始终低着头，她按照学校规定，刘海不过眉，但五官埋在阴影下不甚清楚。这个样子令言抱月感到有些熟悉。

他等着范文开口，耐心十足。范文的袖口已经被她揉皱了，她断断续续地说：

“放学后……知书让你等他、别着急走。他有事情找你。”

言抱月报臂，皱着眉： “不好意思，这恐怕不行。我下课就走人，从来不会在学校多呆一秒钟。”

“这种事范知书自己和我说就行了，他何必多此一举让你来告诉我？”

范文骤然抬头，嘴唇发白，伸手就要拽他胳膊，被言抱月眼疾手快闪过去了。

他眉头已经拧死了，脸上的压迫感更甚，范文顶着压力，声音尖利起来：

“小言弟弟、算我求你了，你就留这一次好不好？就一次。”她抬头，她的神情是慌不择路的恳求， “知书不会为难你的，到时候我也在旁边看着他，不会出事的。”

“你想拜托我做些什么，我都会答应的，只要你放学留一段时间。我欠你一个大人情，以后还多少次我都没意见。”

言抱月冷冷注视着范文。远处操场的音乐已经停止了，不多时就会有学生过来散步放松。少女神色惶恐，想再次伸手够言抱月，却又不敢，对他露出一个凄凄惨惨的笑。

她害怕这个小了她四岁的孩子。对方那双寒冰似的眼睛好像能一眼击穿她脆弱的灵魂。她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如何是好。

言抱月沉默许久，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你回去告诉范知书，我只给他二十分钟时间。二十分钟后，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走人。”

他摆摆手： “去吧。我现在需要在这给家里人打个电话。”

范文先是愣住，然后欣喜若狂，不住地说： “好的，好的！小言弟弟，你别担心，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你的。”

此地无银三百两。言抱月心烦得没眼看，挥手让范文赶紧回去交差。

庭院里只剩下他一人，言抱月坐在长椅上，手撑着脸思索半晌。

好烦躁。今天得晚二十分钟才能看见绵绵，他一分钟都忍不了的。

他言抱月只想过平静的生活，怎么总有蟑螂出来跳脚，迟早有一天把他们全都杀了。

危险的想法。不过绵绵察觉不到就无所谓。

他手指捋平眉间的褶皱，在其他人到来之前，还是掏出私藏的手机，拨通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