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飞船卧舱内呼呼大睡的尤金被外面的打雷声吵醒，现在他正在斐亚帝国祈岁星，他已经在外旅行了一个多月，再过几日便要返航。

之所以来到祈岁星，还是因为当初祈岁星自然灾害，尤金为了跟微生寂过不去，故意扣了赈灾援助款没有给，看着现在欣欣向荣的祈岁星，尤金已经悔到了半夜醒来想起这件事都会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大骂“我真该死啊”的程度。

现在的尤金意外很喜欢雨天，小雨也好大雨也罢，对他而言都是个休息的难得良机，缩在被窝里不出去，睡个懒觉，或是让机器人送来吃的和饮品，听着雨声看看书，就很惬意。

自从他让出了王位，他明显感觉自己快乐多了，原来权力的滋味儿也不过如此。

说起来他最对不起的，除了莱文子民，就是微生寂，他不止一次的想要去找微生寂给他道个歉，但磨磨蹭蹭几个月过去了，还是在外游玩未归，与其说是游玩，倒不如说是逃避来的真实。

现在时间还早，尤金看了一眼外面漆黑一片的天，纠结了一下后还是选择缓缓躺了回去。

刚一躺下，手环便震了起来。

是希尔维特。

“王，有没有可能我这里才凌晨三点钟？”

对面的希尔维特一愣，连忙道：“抱歉尤金哥哥！我把这事儿忘了，你继续睡！”

“算了算了，”尤金道，“反正我现在也醒了，是有什么事么？”

“唔……微生昨天送来了一份资料，跟凯茵有关，想给你看看。”

尤金见状，叹道：“她的事……我已经不想知道了……再说了，他发给你的，给我看干嘛？”

希尔维特犹豫了一会儿道：“我以为你会想知道。”

尤金笑道：“如果是曾经的我，大概真的会想，但现在，人死如灯灭，说再多都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那头的希尔维特“唔”了一声，点点头，也没有强求：“那好，打扰尤金哥哥了。”

“算了。”尤金烦躁地从床上坐起身，“发我一份。”

“这个……只有一份纸质版，还是老资料，建议你回来看。”

尤金无奈，但还是应了下来，他起身走到驾驶室，将飞船启动，目的地设置为莱文宫，转头又回去睡觉了。

但被吵醒的尤金竟然罕见的失眠了，他将卧舱灯光调暗，又把床头调高了几分，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就这么仰面半躺，看着头顶天窗的星空。

或许是星辰太过温柔，不多时他便有了困意。

思绪随着茫茫夜空逐渐飘远，尤金的眼神也在此刻逐渐涣散，他总感觉遥远的天边似乎有人在呼唤他。

“尤金哥哥？尤金哥哥！”

尤金睁开眼，刺眼的光芒让他忍不住再次将眼镜闭上。

“别睡了！尤金哥哥！梅琳达尔姐姐回来了！快快快！跟我一起去找她。”

梅琳达尔？尤金一愣，他开口想问“梅琳达尔不是已经死了吗”，这才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就在他疑惑之际，他发现自己坐起了身，道：“回来就回来呗，怎么着？毕业成绩拿了第一名？”

熟悉的对话，这是他的回忆！

尤金恍然惊觉，但同时他也发现此刻的自己只能做一个旁观者。

他转移视线，面前的人正是小时候的凯茵，看样子……应该只有13岁，照这样看，他此刻应该刚满二十，是莱文宫内的无业游民。

至于梅琳达尔，是他的二妹妹，排行家族排行第六，比凯茵和希维尔大两岁，今年刚好毕业，但与凯茵不同的是梅琳达尔读的是跟他一样的帝国军校。

尤金懒散的躺在树下，只听凯茵兴奋道：“那当然了！不然我喊你干什么？快快快！咱们一起过去。”

闻言，尤金在树下翻了个身，挥挥手：“我不去，你找希维尔陪你去，或者卢森、约顿、约舒亚都可以。”

卢森是莱文家的老三，约顿和约舒亚则是龙凤胎，姐姐约舒亚是老四，弟弟约顿是老五，至于老二……

想到这儿，尤金哼了一声，老二叫费林多，是老王上钦点的王储。

既然他当不了王储，干脆摆烂好了，只要莱文帝国不倒，他就有一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所以对于莱文帝国的事或其他弟弟妹妹的事他都不怎么上心。

凯茵嘁了一声：“希维尔哥哥去迈伦星长那里玩儿了，约顿哥哥和约舒亚姐姐已经过去了，在莱文宫的就差你了。”

尤金是真的一点都不想去，梅琳达尔年纪不大却野心勃勃，自从费林多被封为王储，梅琳达尔看他便从未顺眼过，每次都恨不得上去将费林多的王储之味抢过来，但话又说回来，既然费林多能被封为皇储，说明他一定有极高的能力和天赋，所以梅琳达尔就一直没成功过。

二人每次见面都剑拔弩张的，尤金每次都缩在角落看戏，既不掺和也不拉架，就看着他们打，看的入迷了还会让机器人抓一把零食放他手里边吃边看，最后的结局就是尤金被老王上领进办公室狠狠训斥了一番，说他没有做兄长的样子。

尤金撇撇嘴，懒得争辩，只是默默听着。

最后没办法，他还是起身跟着凯茵走了。

可当凯茵推开面前莱文宫的一扇大门时，尤金浑身的血液凝固了。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瞳孔骤然一紧，他颤抖着回过头去寻凯茵，却发现领他进来的凯茵早就没了踪影。

此刻他面前的莱文宫内，入眼一片刺目的红色，献血顺着大厅的殿阶蜿蜒而下，一直流淌到尤金脚下，紧接着就有一只手抓住了尤金的脚踝。

尤金猛地低头，看见一张惨白的脸，七窍流血，对他张着没有舌头的嘴，含糊道：“尤金哥哥…你为什么……不来救我……为什么…不…杀了……凯茵……”

“这个声音……梅琳达尔？”尤金大脑一片空白，他声音颤抖，看着眼前的人一点一点攀上他，，“你说凯茵……凯茵……她……”

“她凭什么…杀我……”梅琳达尔嗓音嘶哑，犹如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

尤金退后几步想将人甩开，却不想又有一双染了血的手从后面死死掐住了他的脖颈，幽幽的声音传入耳朵：“你为了王位……杀了我……和凯茵……凭什么……”

尤金感觉自己要呼吸不上来了，他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费…费林多，不…是……我……”

“不是你还能是谁！”身后的人发出一声嘶吼，如囚笼困兽，叫声凄厉刺耳。

此话一出，尤金愣住了，任由身前身后两个亡魂将他拖入地狱。

对啊，不是他还能是谁呢？可他……真的没有……

是的，世人皆知尤金是个自负且要面子的人，但无人知道尤金其实也是个单纯到可以用愚蠢来形容的人，他生性多疑，会怀疑身边的每一个王公大臣，但独独不会怀疑莱文家族的每一个人。

早年他知道自己无缘王位，于是开始各种摆烂，但后来身边兄弟接二连三的死去让尤金害怕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直到费林多也死去，他被推上了王位，他也没查出来真凶。

他只知道自己的兄弟姊妹们死了，只剩下他和凯茵，他怀疑到了每一个臣子头上，其中以微生寂为最。

他知道自己的父亲给了微生寂无上的权力，微生寂甚至可以让莱文帝国不再姓莱文。

虽然微生寂一直表示自己会誓死守护莱文帝国，但他并没有相信，哪怕后面微生寂假意逼宫表示会保住莱文皇室的莱文帝国，他还是没有相信。

他选择了听信凯茵的话，与杜曼森合作。

看吧，这就是尤金，到了这个份上依旧没有怀疑过凯茵分毫。

这么久以来，他打压着微生寂，打压着第一战队，大权掌握的快意让他逐渐失去了理智，他开始想要让微生寂彻底消失了。

可希尔维特道突然出现让他找回了一丝理智，整个人都慌乱了起来，他知道，除了费林多，他的幼弟希维尔也是个能承担治国大任的明主，可他不想让位了，他想证明自己，他也想为莱文帝国做点什么。

可杜曼森做的一切让他如坠冰窟，那一刻，他才明白，原来凯茵一直也想除掉他，凯茵想除掉所有莱文家族的人。

而他与杜曼森，更是与虎谋皮，他从来都只是杜曼森刀俎下的鱼肉，任人宰割。

希尔维特那几巴掌彻底扇醒了他，他有点乱了分寸，慌慌张张向希尔维特求助，他了解希尔维特，嘴上说得再狠，心里依旧是柔软的。

不出他所料，希尔维特开始主持大局，当他得知微生寂的身份后，他惊呆了，只觉得如雷贯体，他没想到微生寂居然承受了这么多，他得知微生寂要被销毁时，他慌了，不敢再说一句话，同时他也怕希尔维特发现他对柳靖洲下了通缉令。

多愚蠢啊！愚蠢至极！不是吗？

所以他退位了，将王位还给了本该拥有它的人。

还有……他一直想跟微生寂说一声“对不起”，可他不知该如何面对他，这声道歉，迟到了太久……

窒息感愈来愈烈，他感觉自己已经无法呼吸了，他感觉自己似乎漂浮在茫茫宇宙，沉溺在明亮的星宿间，直到尘埃将他逐渐埋葬。

“尤金哥哥！你松手！松手啊！”

呐喊声在耳畔响起，将他环绕。

这个声音……好熟悉……

“尤金哥哥！你松手！别在用力了！求你！”那个声音还在喊。

松手？松……什么手？

“微生！快来帮忙！把他的手掰开！”

“莱文公爵！您松手！”

微生？微生寂……吗？

尤金感觉有什么光亮在慢慢靠近他，他被晃的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是雪白的天花板，身边一左一右两个人都在用力掰他的手。

他的手？

尤金一愣，半晌才找回对手的控制，立刻松了力道，空气大口进入他的气管，窒息感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尤金哥哥你终于醒了！你怎么了这是？”

“希维……”尤金刚想喊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改口道，“王？”

“是我，尤金哥哥！你感觉怎么样？”希尔维特眼眶有些红。

一旁的男人端详了半晌，道：“怕是凯茵之前对公爵做过什么，一会儿让靖洲给他开套检查。”

尤金寻声望过去，看清眼前的人后，他苍白嘴唇动了动：“微……微生……”

微生寂闻言垂眸：“嗯，公爵阁下，怎么了？”

“对不起……微生……对不起……”尤金伸手拉住微生寂的手腕，哽咽的说着道歉的话。

微生寂一愣，薄唇微张，这声对不起迟到了太久，其实他并没有想过跟尤金讨要什么公道，或是要尤金一个道歉，但这并不代表他能若无其事地跟尤金说一声没关系。

踌躇了片刻，他终究“嗯”了一声，点点头。

这声道歉是尤金欠他的，但原谅尤金与否，他并没有说明，只是道：“人要往前看，公爵阁下。”

虽然没得到微生寂的原谅，但尤金已经很满足了，他终于在继位九年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

一周后——

尤金来到了一座公共墓园，按照莱文帝国法规和莱文家族家规，凯茵通敌叛国，不得入莱文家族祖坟，也不得安葬，直接焚尸后撒入大海。

但尤金和希尔维特几经商讨后，还是决定将她葬入一座公共墓园内，电子墓碑上没有任何字，没有写明这底下长眠着谁，没有墓志铭描述这个人的一生，就恍如此人只是一个从此过客，匆匆来，匆匆去，不留一丝痕迹。

尤金站在墓前，手里什么都没有拿，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他穿着一身黑色大衣，领子高高竖起，挡住了他半边脸，他微微垂首，看着空白电子墓碑，心中五味杂陈。

来的时候天气就不是很好，今天……似乎是大雨。

特尔斯城夏末秋初最是多雨，豆大的雨点一颗一颗咋在他的肩膀，他感觉似乎有千斤重担想要将他压垮。

这时，一把伞从后面伸了过来，罩住了他。

尤金回头：“王……你来了？”

“在想什么，尤金哥哥？”希尔维特问道。

“没什么。”尤金敛眸，他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被人玩弄在股掌之间，“王，说实话，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特蠢？”

希尔维特一愣：“你……又瞎想什么呢？”

尤金扯唇自嘲：“怎么是瞎想呢，你说，我多信任她啊……她为什么这样对我呢？她凭什么？”尤金说着，眼眶不自觉的红了个透，忍不住怒吼一声，“她凭什么！”说完就抬脚要去踹墓碑。

“尤金哥哥！别冲动！死者为大！”

尤金被他拉得一个趔趄坐在了湿凉的地面上，索性就坐在那里不起来了：“死者为大？好一个死者为大……你一直问我回来那天梦见了什么，我梦见你们都死了，梅琳达尔、费林多……你们都缠着我，问我为什么要助纣为虐，为什么要杀了他们。可我明明没有啊……凭什么让我背了这么久的黑锅……你让我看当年凯茵的计划书，我看了，有什么意义吗？无非是让我彻底看透了这个人，让我也更加憎恨自己……”

“我是蠢，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我不会治国理政，我没有大智慧，也不会审时度势，要不是微生一直没有放弃我，放弃莱文帝国，莱文早就从霍斯特星系消失了！”

希尔维特蹲下身将他抱紧：“都过去了，尤金哥哥，都过去了……”

那天，墓园里空无一人，只有尤金瘫坐在地上，抱着希尔维特哭的撕心裂肺。

他在哭什么呢？无非是被辜负信任的痛心，被栽赃的苦楚，冤枉忠臣的悔恨。

斯人已逝不可追，一切终将过去，也终将拨开迷雾，重现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