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个总结，今年区里给各招商公司的指向很清晰，数量要求不高，跟往年基本持平，重点在于质量。我也理解，任务对于我们这家刚成立两年的招商公司来说，确实有点重。两个组回去抓紧时间研讨，争取尽快出份认领方案，然后根据职能分派好各位同事的关键指标。同志们如果觉得有困难，可以来找我讨论。”

郑董转向会议桌右侧，掠过综管部部长王一宁，在岑商面上稍作停留，很快转向左侧的副总徐韬和总监孙傲成，端的是一碗水平。

“如果没有其他问题，今天会议到此结束。”

郑董离席时叫了王一宁去他办公室，听到关门声，会议室二十来号人陆陆续续起身，岑商抱起笔记本，在徐韬和孙傲成身后走出会议室边门。

徐韬人高马大步子快，洪亮的声音越过孙傲成头顶，传到岑商耳中：“怎么样，老孙，跟去年的指标对比，感觉到压力了吧。”

“8000万，翻了一倍不止，区里对咱们还有行业要求，确实有难度啊。”孙傲成语气里倒是听不出为难。

全民招商的大环境已然如火如荼，区里今年给下属各单位的招商指导意见早有风传，五个招商公司依照去年指标量翻倍，好在是其中既有新增，同样也包含了防流失，只要几家重点企业不被其它区挖墙脚，任务相对来说没那么重——当然，只是相对实实在在的8000万新增税收来说。

两人边说边回了各自办公室，岑商则被卜芯雨拦下了。

“隔壁组9个人，我们才4个人，不能跟隔壁组领一样的指标吧，他们有责任区街道营商办，责任区还有那么多载体，咱们可什么都没有啊。”她探头看了眼已经回到座位上的另外两人，“而且我是做申报服务的，宋老师是帮大家做数据管理的，本来也没有指标，咱们一个组就你和家瑜有招商经验。哦不是，原来咱们整个组的招商就两个人啊。”

卜芯雨语速飞快，一连串说完，表情已经拧巴了。

岑商点头，“我知道。”

卜芯雨又问：“日照路剧院载体，郑董分给咱们组了，谁来对接？”

岑商：“还没有正式交接，交接完了咱们讨论吧，不急。”

卜芯雨撅嘴道：“组长你也上点心啊。年也过了，说分给我们就是我们的了，早点交接完，有项目落地咱们就完成了一个指标量嘛。”

岑商看了看手表，“我知道，大家先去吃饭吧。”

郑董让她带组，不可能什么资源都不给她。卜芯雨说的剧院载体位于日照路326号，其实就是租赁给企业办公的写字楼。企业和人一样，同样有户管地，像这样企业用来登记注册住所的写字楼或产业园区，在系统内的定义便是“税收载体”。

午休两个小时，岑商与尚书文化的招商经理秦露浓有约。她特意提前二十分钟来餐厅，对方居然早到了。

“今天不忙吗？”岑商在对面坐下，没着急看菜单。

秦露浓淡妆清爽，但压不住那股风风火火的劲儿，“别提了，刚开完会，乱七八糟。”

“年度目标会？”岑商随口问，她去年因工作关系认识的秦露浓，俩人办公室只隔了两条路，住的也近，每个月有事没事总会约几次。

“是啊！”秦露浓闻言拍案，“八月底前完成326项目招商，你说上头那帮人脑子是不是都有病。”

“楼下预计什么时候完工？”岑商问。

“说是五月底，”秦露浓深吸口气，平缓呼出，看得出她郁气满溢，“够呛。”

尚书文化在春申区有三个项目，秦露浓正好今年调任日照路326号项目招商经理，也就是卜芯雨所说的剧院载体。但实际上它由裙楼、主楼两部分组成，裙楼是始建于整整一个世纪前的向阳花剧场，三年前闭馆开始翻新改造。而主楼则由尚书文化承接改造加运营，这是一个总体量10万多方的城市更新项目。

作为申城的文化地标之一，老申城人的情怀所在，裙楼剧场的改造牵扯到方方面面，也对主楼的工程带来莫大影响，从资金投入到施工交付，期间波折不断。

“剧场百年庆典是在十一月底，内部装修不说了，外部工程能在8月底前完工我就谢天谢地了，你知道吗，他们过年前才换了工程商。”

剧场的改造和办公楼的改造自然是分开的，前者是文化建设，后者是商业开发，没办法并到一块儿，很多事情也不是尚书文化能够置喙的。

岑商安慰她说：“口罩三年总算过去，后面会越来越好的。春节开工这才第一周你们那又新签了一家企业，照这趋势，8月底前也不是不可能。”

“岑部长把你的乐观分我一半吧。那家面积很小的。”秦露浓叹口气，“我们主楼大堂的工程还得一个多月才完工呢。哎，到时候开幕仪式，请你们郑董也来啊。”

岑商没正面回，翻了翻菜单：“我同事说这家寿喜锅挺好吃的，点一个尝尝？”

秦露浓省去抱怨，换了副舒展的表情，“好呀，我也想吃寿喜锅，外面还蛮冷的。”

点好餐，把菜单递给服务员，岑商问道：“开幕仪式的时间定了吗？”

秦露浓：“还没，等总部确定。最快最快也要月底，我估计，应该是下月上旬。”

“区里今年安排了不少外出招商计划，上午开会郑董还说每个月他至少要出差一次。少则三天，多么，就一个周。”岑商喝了口水，“今年基调就是‘走出去招商’，出差里程都要算进部门和公司年末考核了。”

秦露浓听得出她“不一定有时间去捧场”的言外之意，立刻抓住了另一个重点：“外出招商，去哪儿？”

“近的长三角，远的珠三角，北方的京津冀、中西部的川渝，都要去的。”

这些事情不是机密，说出来无妨，何况岑商有自己的计划。

“以往都是外地来申城招商，各地驻申办都守到各种会议酒店挖企业了，只出不进，申城也遭不住。我觉得你们项目招商也可以往外拓展啊，日照路326号在申城有名，外地不一定知道。”

秦露浓眼睛一亮，“我们可以一起啊。长三角荟州、芦州我们都有园区项目，而且我们集团在全国四十多个城市都有项目，我们真的可以联动哎，你们帮那边园区的客户讲政策引税，他们要来申城开分公司，就来我们326项目企业入驻，互相配合，完美！”

“是吧。”岑商弯弯眼睛，“到时候如果去你们集团外地的项目，是不是也可以帮我们出个场地，帮我们引荐一些有意向来申城的企业过来？”

“回头找个时间我们合计合计，这得营销部门和其它城市配合的。”看得出秦露浓感兴趣，但这事儿一时半会出不了章程，她另起话头，“其实呢，有件事可能得请岑部长帮忙。”

岑商：“嗯？”

秦露浓拿起手机打开app，给她看一家企业的主页，“我有个内线在这家公司，她说她们公司准备迁址，我们项目还蛮符合对方的需求，也能提供定制化方案。但是……你也知道我们尚书集团是民营企业，对上这种客户，资质上稍微有那么一点弱势，所以……还得靠岑部长出马当个靠山。”

看清楚企业名称，岑商心里一动。

一顿工作餐吃得两厢尽欢，岑商回去路上的步子都比来时轻快不少。

到公司楼下等电梯，恰好碰到宋瑞宋老师，对方唤了声“领导”，然后说：“我刚才碰到王部长了，跟她确认了，我的指标还是走综管部，不走小组。”

岑商“嗯”了声，习惯性伸手挡电梯门，示意对方先进。宋瑞是老江湖，躬身又请“领导先进”，岑商哭笑不得，只得先抬脚，然后便听到远远一声“宋老师等等我”。

卜芯雨气喘吁吁地跑进电梯，看到岑商也在，愣了下，又笑嘻嘻地问：“组长，指标定好了吗？我们组多少？”

岑商推推眼镜，还没开口，宋瑞接了话，“哎呀芯雨急什么，指标这么重要的事情等我们领导仔细想想。”

卜芯雨追问：“郑董说了下周出，组长周末要加班吗？”

加班是要加班，但确定指标的事情并不在首位。

周日上午，岑商乘地铁来到南桥体育馆。秦露浓给她看的那家企业叫做「稳世管理咨询」，是一家行业内有一定地位的专业服务机构，「稳世」华东区行政总固定每周日上午在这里打羽毛球。

岑商跟指示走进羽毛球馆，一眼看到了秦露浓，这人换了件配有扎眼荧光绿腰线的网球服，下面则是短裙，仗着室内暖气足，露出一双大长腿，想注意不到都难。

秦露浓带她来到场馆西南角，一边热身一边和岑商介绍，“2号场，现在背对我们的就是稳世的行政总alice，像迁址这样的事情，最终方案决策前，她说了算。”

羽毛球馆8个场区，这个点居然满满当当，倒是给了两人合适的理由观摩。

岑商对羽毛球不大懂，也看得出alice水平不错，她和对手有来有往，没有大开大合的攻击防守，节奏却很快。岑商和秦露浓一套热身做完，羽毛球仍飞得四平八稳。

实在看不出谁在给谁喂球，又或者，单纯是友谊赛。

“alice的对手是她同事吗？”

岑商来之前做了点功课。南桥体育场在内环核心区，寸土寸金不足以形容这场馆的价值，它也并非市场化运营，是作为福利给到事业单位的，大小单位如过江之鲫，一般的小单位甚至限时使用。

所以alice的固定并非她习惯使然，而是场馆只给她开放了这个时间段。至于是给她个人还是给公司，岑商倾向于是公司。

岑商本以为秦露浓既然知道alice打球的时间地点，已经是把情况摸清楚了，她这么随口一问，秦露浓却摇头。

“不知道。alice没有固定球搭子，朋友说他们办公室没有羽毛球文化，老外们更喜欢打网球。alice热衷打羽毛球我内线也是很不理解。”

或许是察觉到越来越热烈的注视，在丢掉对面扣来的一球后，alice回头看向二人所在的位置——不知不觉，两人已经站到了2号场边沿，近在咫尺。

岑商这才看到alice的真面容，她有混血特征，深眼窝，眼神凌冽。岑商本能想闪躲，秦露浓大大方方地鼓掌，冲alice竖大拇指。

平心而论，在两人视野范围，alice这一组确实赏心悦目，无论是旗鼓相当的势力，亦或是球手本身。

alice身材高挑，肌肉线条匀称，动作矫健甚有一种力量美。而对手的姿态也非常好，好到身着宽松的运动裤也能看出一种游刃有余的飘逸感。

alice捡球起身的动作稍有些凝滞，她的对手走过来：“打不动了，休息一会儿，给两位‘朋友’打吧？”这人大概以为这俩人凑这么近，是alice的朋友。

白色显年轻，两人站在一起，alice看起来至少比她年长十岁。

“哈，sil，”alice扶着腰，微弓起背，听得出气喘，“你不用照顾我，我能打的。”

“你也知道我才坐了很久飞机。”那人看了下运动手表，“心率过快了。”

岑商看得清楚，alice额头散发打湿成缕，胸口起伏明显，sil只是面色微红，额头沁了层薄汗。说着心率过快，呼吸平稳均匀。

这场球alice明显出力更多。

不过sil亮出了表盘，alice也不再坚持，和她去了后方休息区。alice坐下时向秦露浓比了个1场的手势，意思是可以让她们打一场。

秦露浓意在沛公，选择了面向休息区的位置方便观察。

岑商早跟她说过不太会，没想到秦露浓是个中好手，喂球水平一看就是经常给各种领导老总陪练的。

秦露浓喂了几把，岑商还是丢了球。那球直冲休息区飞去，岑商小跑过去，正好看到sil抬手看腕表，口中和alice说：“有个重要电话，我得去接。”

alice也跟她一块儿去了更衣间。

她们转身后，岑商才注意到sil那看起来简单大方的运动衣背后竟印着巨大的蝴蝶，线条构成的蝴蝶被框在正方形里。

“这关系看起来不像同事，大蝴蝶搞不好是alice的老板。”秦露浓伸手向口袋的位置，“哎我手机呢？”

不用猜，手机和包包一起在更衣间。

岑商觉得她的行为快踩边界线了，但也不好明说阻拦，于是拎着球拍跟了上去。

两人才到门口，隐隐约约听到alice说：“你肯定没有发挥实力，今天不尽兴不作数，你下周来我们再打。”

sil低声回应了什么，岑商听不太清楚，她把球拍递给秦露浓，用门口的洗手池洗了把脸，若不经意道：“今天是应该换双鞋子来的。”

秦露浓与她已有了十足的默契：“运动服也要换的呀，你哪是来打球，就惦记着待会儿的私房菜吧。”

岑商不图私房菜，她对「稳世」更感兴趣，因为区里下发的“防流失企业名单”，「稳世」榜上有名，前三年年平均税收375万。

“我猜大蝴蝶是alice的老板，alice一直在给她喂球。”去餐厅的路上，秦露浓仍在猜测sil的身份。

对于销售方，能够直接认识和影响决策层，事半功更倍。

岑商判断相左，“也许是合作方？听起来不像同事。”

“我问问。”秦露浓说着，拨通了一个电话。

她没避着岑商，在僻静的角落开了免提，听对面的女生道：“西欧？希尔？男的女的？我们公司没有叫西欧的啊。”

秦露浓形容，“不是男的，女的。高高的，跟alice差不多吧，长得挺好看。比alice年轻。衣服上有个大蝴蝶。”

“啊，我知道了，你说的应该是老板的客户，silver。她周五来我们公司开过会。她好像很喜欢蝴蝶。上次来还戴了蝴蝶胸针。对，应该是她。”

秦露浓一通操作行云流水，岑商没忍住好奇问：“你这内线跟你关系蛮好的呀。”公司老板的客户也好随随便便介绍。

“哦，那是我妹妹。”秦露浓不以为意，心情很好地挽上了岑商的臂弯，“亲表妹。”

岑商：“……你都有嫡系内线了叫我来做什么？”

虽然对她来说是好事情，认了两张日后应该需要打交道的面孔。

秦露浓一昂头：“显得我人脉广啊。”

岑商没话说，手机振动，她趁机抽手摸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郑董|春申启辰”。

她和秦露浓比了个手势，走到另一侧接电话。

郑董问周末过得怎么样，到中午了准备吃什么。岑商知道他习惯，语气明快地有问有答，迂回了几句，郑董叫了声“小岑”，略一停顿，轻声细语问道：“你觉得，把你们组的指标定在4000万，有压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