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衿声依旧在看书。

璟茗坐在那长桌对面，单手托着腮，静静地望着他。她突然注意到，宋衿声在看书的时候，眼珠竟然是不动的。可真奇怪，他从前是这样的吗？眼珠不动，看得见所有的字吗？璟茗想起，她从前好像没有认真观察过宋衿声读书的样子，只记得他讲故事时眉飞色舞的样子……那时候不是还挺精神的吗？

“阿声。”璟茗突然开口唤道，“你记不记得，你以前给我讲的那些故事？”

宋衿声慢悠悠地抬头，那神态比起悠闲更像迟缓，也像是累极了。可他除了看书什么都没做，连眼珠都没转一下。璟茗不知道丈夫在累什么，只感觉自己话音落了很久，才听他应声道：“什么……？”

“就是你刚来到魔界时，我们在这书房里……唔，掩人耳目，那时讲的故事。”璟茗提醒道，“我还问你，杜十娘为什么不把李甲和孙富踢进河里。”

宋衿声沉默许久，这次便不是反应迟缓了，而是真的默然下去，默到璟茗觉着有几分心焦，他才开口道：“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璟茗蹙起眉头，想，记性怎么这样差？噢，对了，他是凡人，凡人的记性就是这么差的，这便说得通了。思及此，璟茗笑了笑，说道：“好吧，没关系，我现在时间多了，你再给我讲一遍。”

宋衿声缓缓重复道：“时间多了……？”

“是啊！”璟茗点点头，又耸了耸肩，“那老不死的人皇终于伏诛啦，别说，他还真难杀。”

宋衿声不语。

他不说话，璟茗权当他在等她开口，心想没关系，自己夫郎还不得自己惯着？便说：“那我给你讲讲这些年围捕人皇的事吧？”

宋衿声点了点头。

“人皇嘛，你也知道，能坐上这个位置的，不是气运非凡便是百姓拥戴——他跟风寻谈好献祭凡人的事，早就被人间那群修士大肆宣扬、广而告之了。如此一来，当然是没有哪个百姓愿意拥戴他的咯！”璟茗悠哉游哉地回忆道，“不过一开始还是有那么几个大臣愿意跟着他的……说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哈，那朝里竟然还有那样的人在做官。幸好你这样的‘反贼’当时急流勇退了，不然噢，我们明昭可就没父亲了。”

她提“反贼”，自然是在故意逗宋衿声了。在那第一个三十年里，夫妻二人便时常有这样的调笑，宋衿声或驳她胡闹，或无奈笑笑，没有哪次是今天这样凝滞木然的，好像璟茗说得不是他一样。

璟茗又猜，或许连这个他都忘了，凡人的记性是真的不行，她才不过几十年没见他而已。

她只这么顺便一想，并没有把丈夫的反应放在心上，继续讲着：“也不知这人皇究竟是走了什么运，那么些个臣子死了一批又一批，他自己还每次都能逢凶化吉，要我说，这就是天不长眼，这么个人，到底有什么好保佑的？”

宋矜声低低地“嗯”了一声。

有了回应，璟茗终于讲得来劲了些：“人死得多了，剩下的那几个，也就慢慢地不信任他了，开始一个接一个地跟……”她想说人皇的那位太子，如今的新人皇，又想起宋矜声跟这位是有些不愉快瓜葛的，便改口道：“跟人间那边的修士通气，也正是这时，人皇才终于开始落了下风，你说，到底是人定胜天、还是天运终于抛弃他了？”

宋衿声轻轻摇头，缓缓道：“天道常变易。”

他突然以话回应，璟茗便觉着他是好了，脸上的笑也跟着多了许多：“最后抓到那人皇的时候，他还在说什么——他的寿数未尽，我们凭什么要杀他？啧啧，那能叫他的寿数未尽么？风寻那颗内丹早就被他用各种巫术法子弄得面目全非了，那点寿，都不知道是从哪儿偷过来的呢，我的好舅舅要是有他这手段，早就把人魔两界都给统一咯！”说罢，又神秘兮兮地笑了下，问向宋衿声：“但他这几句话，还真说动了那几个仙门领袖……尤其是那拂相老和尚，说要带他回去，用佛法感化他，真是笑掉大牙！我可不能同意，你说这该怎么办？”

宋衿声垂眸道：“陛……他，早就魔怔了，感化他，那被他所害的百姓要怎么算。”

“我也这么觉着。”璟茗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所以啊，我直接上去崩碎了那颗内丹，听那些所谓正道唠唠叨叨，还不如就这么先斩后奏。左右我做了，他们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最多就是解释解释——‘这是我舅舅的内丹，我自然有理由收回’之类的话咯。”

宋衿声点点头，唤道：“璟茗。”

“嗯？”

他主动开口，却又长久地没有出声。璟茗疑惑地再度问道：“怎么啦？”

宋衿声又沉默许久，轻声说道：“我的寿命，又是哪里来的呢？”

“你的寿命？”璟茗理所当然答道，“你的寿命当然是我的啦，你整个人都是我的，这有什么好问的？”

一旁的虞疏与明昭虽不出声，但也都心知璟茗这是一语双关，宋衿声多出来的寿元，都是璟茗将自己的分出去的。但宋衿声是否听懂了，便没人知道了。

宋衿声只静静望着妻子，似是在等她详细解释。

璟茗摆了摆手：“嗐，你想什么呢？你跟那人皇可不一样，你以前不是说过，杜十娘那样的人，好事不落在她头上，便是天道不公？你也一样，你这么好，只活那么点儿时间不是太可惜了？这天道连那人皇都会保佑，它能是什么好东西！它不给你的，我给你，不就好了？”

“但我终究只是凡人。”宋衿声低低道，“有生必有死……”

“是是，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我都快背下来啦！”璟茗绕过长桌，坐到宋衿声怀里，在他耳侧轻吻几下，“可我们是什么关系？我又是什么身份？我的夫君想要什么，谁敢多嘴说一个‘不’字？”

宋衿声顺手圈住她，许多年都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竟出现了几分悲戚，他回吻璟茗，应道：“我们是什么关系？”

璟茗看不见他神情，好笑道：“做了一百年的夫妻了，这时间，对凡人来说，难道是短的么？还是说，连这种事你也忘了？”

宋衿声停下动作，将头埋在她颈侧久久未动，闷声道：“我心悦你。”

璟茗觉着痒，便忍不住偏了偏头，笑道：“心悦，怎么个心悦？”

宋衿声没有说话。

璟茗想了想宋衿声这个人，想起他初来魔界时不卑不亢的模样，想起他讲故事时生动流转的眼睛，又想起他某些时候低哑深沉的嗓音……自顾自道：“我也心悦你。”

宋衿声抬起头，望着璟茗的脸，郑重说道：“那答应我一件事吧。”

“嗯？什么事？”

“等到这三十年到头了……便不要……”宋衿声颤着声音，“不要再给我续了。”

虞疏和明昭乍听骇然，却也在瞬间明白了宋衿声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们俩被困在这幻境中，日日旁观着，跟宋衿声一起度过了这熬人的百年。可璟茗不同，璟茗日日被大小事宜缠着，加之闭关、处理人皇之乱，她这百年或许与以往活过的百年并无太大分别。故而二人都以为，璟茗听了这话，必然是会瞬间大怒一番的。

却不料璟茗只是歪了歪头，疑惑道：“为什么？”

“我不过是个凡人，何必贪求这样的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