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颠簸，明雪枝蜷缩在车上一角，身体一颠一颠，半梦半醒。她迷糊地睁开眼，车厢内坐着谢润川和其他几名弟子，她想起来，这是上一世的记忆。

她从未离开过山门，第一次出门便是逃亡。

明雪枝坐起来，伸手拨开车帘，外面还是那副样子，下着连绵不绝的黑雨，积了半年，地上的黑水没过膝盖。天上也是一片红色，魔尊的身体化作天穹，像一只碗倒扣在大地上，将所有生灵纳入腹中，它无数双眼睛不止歇地流出黑色泪水。

车厢内的五人，是仙盟最后的幸存者。连续的奔波，灵气、粮食稀缺，所有人脸色蜡黄，双眼凹陷，十分憔悴。

谢润川怀里搂着不断打颤的小师妹，眼中满是无奈，她手中捏着法宝三清铃，不知道多少次了，再次摇铃低声诵读起《太上老君清静心经》。

先前，明雪枝听着她的清心咒才得以入睡。谢润川口干舌燥，嘴唇黏在牙齿上，燕语莺声的嗓子早已嘶哑。但她依旧不觉得累，将所剩无几的灵力注入音波中，哪怕只有一点也好，她要驱赶死亡的恐惧。

她的哥哥谢熙山作为仙盟的最高战力已被魔尊吞下肚子，作为被娇惯的妹妹，她一反常态，像一匹展翅的雪鸮，将众人护佑在她的双翼之下。

但所有人都很清楚，已经没有希望了，他们只是在拖延时间罢了。

这场仗本来能打赢的。但仙盟中繁文缛节甚多，层层通知到上级，已经太晚。那时正是仙盟元老陨落，内部青黄不接，无人能领导，谁也不服。等到魔尊的身躯膨胀至遮蔽阳光，仙盟才回过味来，主力倾巢而出，却全军覆没。

明雪枝从车帘的缝隙向外看，天上下的黑雨是浓缩的瘴气，空中的怪物面目难辨，不知道是不是柳湍雨，但既然有黑色瘴气，八成是他了。

她交手过众多魔修，只有柳湍雨的瘴气是深渊一般的纯黑。

她钻出车厢，站在车头突然大声喊道：“柳湍雨——”

她的声音太小了，被雨声盖过，什么都没发生。

车轮碰到一块石头，车身飞起，明雪枝被重重撞了一下，跌回车厢内。她的身体并没有碰到地板，而是像陷入云朵一样穿过车子，一直往下坠。

她猛然醒来，视线中不再是铺天盖地的黑雨，而是普通的天花板。

“你醒了？”谢熙山的声音穿过屏风，他正坐在外厅，察觉到屋内灵力波动。

明雪枝坐起身穿上流云靴，施了个清洁术，走出卧房。

这里是谢熙山仿照太虚山随手布置的一处幻化洞天。

谢熙山正在泡茶，正确来说，是他的小纸人在泡。小纸人熟练地用真火烧水，温杯泡茶，然后用灵力将茶水分好，汇入品茗杯中。

纸人见到明雪枝来了，从倒叠的杯子里拿出一个续满茶水给她。明雪枝低头接过，发现这个小纸人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眼尾稍稍低垂，眼型圆润，鹅蛋脸，一副天生不苟言笑的样子。

从前师尊就喜欢画画，画了不少她。

明雪枝开口道：“永实城门的画像，是师……掌门画的吧？”

谢熙山不置可否，他如玉的面庞永远噙着一抹温润的笑，卧蚕明显，不笑也含着三分笑意。“胆子大了，都敢对师尊动手了。”他嘴上责备，但看向他的徒弟时，眼睛里全是想念与爱惜。

“以后还会动很多次，毕竟您是难得的强者。”明雪枝坐上蒲团。自从离开太虚山，这还是第一次两人坐下来对话。

“你啊……”谢熙山无奈摇头，“谁让我就你一个徒弟呢，连润川也逼我快把你叫回来。我知道太虚山之中庶务繁多，不需要你做什么，自有其他弟子处理，你只要替我看一段时间就好。你不认我这个师尊，你阿川姐姐的面子都要给的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明雪枝拿着茶杯，犹豫着不敢看他，“徒儿……后知后觉，闹出那么大的事端，无颜再……”

谢熙山打断她，“那件事就当它没发生吧。你初入道门不过十载，等你像我们一样活个七八十年，就知道这世上没有不可化解的仇怨。时间一长，再重要的事都会变得不重要。”

他叹道：“时间会把一些美事变成苦事，也会把苦事变成回味无穷的醇酿，多奇妙啊。”

“师尊和阿川可以说不记得了，但我不可以。”她的目光笔直射来，直勾勾地盯着谢熙山，“还请师尊再给我一些时间。”

谢熙山眉眼一松，忍俊不禁地一笑，“一个月不见，看你出手仿佛身经百战，还以为自家徒弟长大了，没想到还是跟以前一样，是头倔脾气的小牛。”

他握拳轻掩唇边，笑眼弯弯地看着她，“好吧，我就再等一等，可别让我等到寿元耗尽。”

这个世界即便是接近登仙的修者寿元也不会超出常人太多，最多活到两百岁。谢熙山修为化神，如今已八十出头，如果剩下的时间不能突破，就会和普通人一样逐渐老去，直至死亡。

修者纵有劈山开海的神通，但又有几人能达到？按照常理，从十岁开始修至金丹需要四十年，若是为了光耀门楣，此时父母八成已不在人世，或垂垂老矣。若是为了金银财宝，平均寿命八十年，也就只剩三十年可以享受。

像明雪枝这样的天才是例外中的例外。

所以选择成为修者的人并不多，与其斩断尘缘，日日苦修，去追求遥不可及的长生、超脱轮回，还不如就在此世做个普通人，种地养鸡，共享天伦才是正道。

两人对坐不言，喝了一会儿茶。

窗外春雨霏霏，落在地上毫无声息，庭院里的杏花还未开，上面凝着的水珠不断变大，坠下枝头。

“我看你境界似有松动。”

“大概快到分神了。”

“可要当心，别被你身边的魔修偷去功力。别说魔修了，你如此年轻却一身修为，仙修也会垂涎。”

“只要我够强，就什么也不会发生。”她望向天空，神色坚定。如果跟师尊一样强，就能在不伤及任何人的情况下夺回魔核。要是比师尊还强，就能打败那时的魔尊了吧？只是不知道，要经历什么才能从一个人变成那么巨大的怪物？她回去要好好问问。

“但那个少一节手指头的魔修好像并不强于你。”谢熙山话中有话，意思是明雪枝明明比他强，却依旧弄得收不了场。

“如果我有师尊的修为，肯定就能解决了。”她又问：“师尊什么时候注意到他的手？”

“你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