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龄赋》

62. 第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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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丛嘉眼睛血红,疯了似地冲进来时,眼中只有帷幔后那个孱弱的身影。

他无暇去看孩子,一下子跪在赵淑真身边,握着她的手,颤抖着声声唤她:“淑真,淑真。”

赵淑真想抬手去抚摸他的面庞,却已经没有气力。

她身下的血还在大片大片流出,浸透被褥,染得床榻刺目鲜红。

几位太医满头大汗,银针迅疾穿梭如飞,已在赵淑真身上数处大穴扎针施救,却全无收效,眼见她身下仍是血如泉涌,唇色已经渐渐白得惊心,眼见着又要晕厥过去。

太医们对视一眼,自帘后走出,跪在许明娴面前,嗫嚅着:“郡主,我们只怕是……回天无力了。”

许明娴目光投向帷幔之后,茫然轻声问:“真的没有办法了?”

太医都垂目沉默着。

顾丛嘉将脸贴在赵淑真逐渐失温的手上,她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无力的笑,凝视他的目中满是眷恋不舍。他的眼泪顺着她的手腕滴落,见她微微转头茫然四顾,便从旁人手中接过婴孩,抱到她的眼前:“这是我们的孩子。”

因是早产,那皱巴巴的一小团扎手舞脚地哭着,格外惹人怜爱。赵淑真轻轻抬手,似要触摸她的孩子。那只手抬到半空,终于是软软垂了下来,击在床沿,“啪”的一声轻响。www.smrhm.com 幻想小说网

她嘴角含笑,安然阖目而逝。

顾丛嘉仍旧维持着那个姿势,跪在她身边一动不动。

旁边的人含着泪去扶顾丛嘉:“将军,夫人已经……”

顾丛嘉突然跳起身来,目中一片猩红,“噌”一声拔出长剑提在手中,杀气腾腾冲出门去。

他状如恶煞,吓得一路上的人都避之不及。他一把抓过一个太监逼问出沈妃已前往福宁殿藏身,便直奔福宁殿。

一些宫女太监之前见乱兵杀进来,为了避祸,想办法躲进了福宁殿的一处偏僻柴房里。顾丛嘉因遍寻不着沈妃,立定在柴房门前,抬腿一脚就将门踹飞出去。躲在柴房的人见那门“咔”地爆裂开来,他提着长剑面目狞恶立在门口,顿时一片尖叫连连。

他一脚踢翻一个太监,问:“沈妃在哪?”

太监颤抖着道:“刚才看见沈妃是往正殿那边去了……”

顾丛嘉不言声,转身又往正殿而去。

“顾将军,别找了。”

他闻声看去,目中仍闪着凶光。

一位宫女站在不远处,道:“郡主让我告诉您,沈妃已经跳井自裁了。就在御花园东边那口井中,人已经捞起来了,您可以去看。”

那股一直支撑着他的精神气忽然全泄了。

长剑握不住,掉在地下。人也站不住,一仄身,直直倒下来。

多年前那噩梦般的一晚忽然又重现眼前。

他这个不祥之身,多年前累及祖母为他而死,如今又牵连妻子受人戕害。

她还那么年轻,才十九岁,是花儿一样的年纪,还没盛开就凋谢了。

……

许明娴吩咐嬷嬷将婴儿仔细照顾好,又命人跟着顾丛嘉,免得他冲动之下闯出什么祸来。

她步出宫门,听见远处数声撞钟之声响起——那是宣告帝王驾崩的大丧之音,在这座广袤宫城中层层叠叠,绵长回荡开来。

她方才在长乐宫中已经亲眼见证了皇帝崩殂,因此并不意外,而今只不过是正式昭告天下而已。

新帝即将即位,王朝国祚,新旧更迭,本就如此。

乔以龄醒过来的时候,夜色已经深了。

她模糊记得自己在瑶华宫中自听见婴儿啼哭声后便长松一口气,待要挣扎着起身去看赵淑真时,却觉得自己如一件易碎瓷器般被人轻柔抱起,落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怀抱中。

李九韶抱着她向外行去,刻意用袍袖遮挡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看见宫中发生的一切。

心中不好的预感愈发重了,她抓着他的手腕,试图掀开他的袖子。

然而李九韶已经行出宫外,将她抱上马车。那马车辚辚行驶起来,向承宣门外而去。

她闭着眼睛靠在车壁上,眼泪滚滚而下,握着李九韶的衣襟,犹在道:“淑真……”

他温声哄她:“我们先回家。睡吧。”

……她哭了很久,终于勉强睡了过去。

她睡得并不踏实,能觉出期间身边人来人往,有一个声音道:“少夫人因心神受创,脉象不稳,似有早产之象,这几日要多加小心……”

孩子!

她蓦地打了个寒噤,一下子就惊醒过来。

室内燃着助眠的沉香,仅点了一盏灯,那昏黄的烛光让她觉得安心而温馨。李九韶握着她的手伏在她的身边沉沉睡着,眉宇间满是疲惫。

她一时不敢动,目光在他面容上流连,唯恐惊醒他。

李九韶却猛地惊跳起来,叫了一声“以……”又一下子刹住,小心翼翼连呼吸都不敢放重了似的,生怕惊动了她,而恰与她双目对视时才发现她已经醒了,正怔怔看着他。

两人心中都泛起劫后余生的无限庆幸,随之而来的还有哀凄酸涩。李九韶无声透出一口气,紧紧握住她的手,转头向外吩咐道:“将药热了拿来。”

乔以龄意识到肚里孩子又踢了自己一下,紧张地看着他,声音微颤:“……什么药?”

“大夫说你受了惊,动了胎气,这几日都需喝安胎药。”李九韶声音嘶哑,眼下发青,乔以龄这才注意到原本注重仪容的他此刻头发凌乱不整,胡乱套了件冬季便服,钮子扣得一边高一边低,鞋也穿错了边,不由心头一酸,轻轻道:“别慌,我好好的呢。”

李九韶接过下人端上来的药,将一勺药喂到她的唇边,乔以龄却偏头避开,直视着他:“你告诉我实话,淑真是不是……”

李九韶看着她明净的眼睛,嘴唇嚅动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来。略顿了一下,垂头避开她的目光,淡淡道:“你先喝药。”

乔以龄已经彻底明白,一时间心头再度痉挛起来,腹部又开始抽搐作痛,一阵烈似一阵,伸手颤颤地去摸身下,摸到一片濡湿,摊开手掌,满手鲜红。

李九韶的脸色比她还要白,猛地跳起身冲到门边,吼道:“快来人,叫稳婆来,快!”

……

临风苑内此时已是一片忙乱,人人脚步匆匆进出,侍候乔以龄生产。

阵痛从深夜开始,一直延续到第二日清晨。乔以龄却浑不知时辰流转,只觉一阵一阵剧烈又坚定的疼痛来势汹汹,她头下的枕巾全被汗浸透了,耳边只听见稳婆高喊“夫人用力”的声音,帕子在嘴里狠命咬着使劲,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快要虚脱之时,耳边便响起了一阵婴儿的咿呀哭声。

“恭喜夫人,是位小公子!”

立即有人冲出门去报喜:“少夫人生了一位小公子,母子均安!”

乔以龄微微转头,看了一眼。

一个闭着眼睛哇哇哭的小家伙被产婆抱着,小心递到自己面前,双手双脚在空中乱挥。

好小啊……乔以龄只感叹了一句,便觉双手被人轻轻握住,她能感觉到那双手的手心全是涔涔冷汗。李九韶向她俯下身,给她掖好被角,脸上是掩不住的柔和笑容,专注地凝视她:“你好好睡一觉。”

她几乎是立刻便沉入了睡梦中。

李九韶待乔以龄睡着,前往坐落在檀溪街上的顾府。

顾丛嘉是朝中新贵,妻子去世,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见到李九韶时,忙都施礼不迭。

他们心里都明白,于原先的太子、如今的新帝而言,李九韶与顾丛嘉有从龙保驾之大功,未来仕途必然平步青云,荣宠也无可限量。

李九韶举步入内时便见眼前一片白汪汪,众人均身着丧服,垂首跪在灵堂内,哭声此起彼伏,抑郁气氛压得人内心沉重无比。顾丛嘉立于众人之前,神色平静地一一应付着前来的人。

李九韶缓缓上前,向赵淑真灵位行礼。

顾丛嘉目中空茫,无悲无喜。

所有情绪,仿佛都已随赵淑真而去。

李九韶沉默了一会,才道:“我想你这段时间只怕很忙。我刚刚去看过孩子,和我儿子一样是早产,早产儿本就体质弱,我已经请了几个经验老道的乳娘照顾孩子。我和以龄商量了,这段时间想把孩子抱过来和我儿子在一起养。”

顾丛嘉目光平静注视着眼前的虚空,淡淡道:“谢谢。”

已经有人应声将孩子抱过来,李九韶问:“他叫什么?”

顾丛嘉垂下头,深深看着孩子的眉目——形态像自己,却又有着赵淑真的柔和。

“怀真。”顾丛嘉道,“他叫顾怀真。”

眨眼间一个月已经过去,黎都比往年更快地迎来了虫鸣蝉噪的夏天。新帝即位亲政之后,迅疾颁布了几道蠲免天下税赋钱粮的诏谕,年方十五的少年竟已显露出明君气象。人们已然从先帝驾崩的震动中平复过来,而对新帝治下的未来王朝寄托了更多希望与期冀。

李九韶被擢拔为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已是新帝身边最为心腹的枢密重臣之一,每日入朝上值时皇帝必召其问策。因顾丛嘉尚在为妻居丧期间,皇帝多次问及顾丛嘉,意欲为其升迁,均被顾丛嘉谢绝。

乔以龄在坐月子期间,因身边服侍的人被李九韶严令看着她不准她沐浴吹风,她只觉自己几乎要被腌入味了,满月以后总算能洗头洗身子,只觉浑身清爽,此刻正伏在床上,逗着两个小家伙玩。两个小家伙许是都继承了各自父亲的体质,如春日幼苗般长得飞快,慢慢已看不出是早产儿。

她一眼看见李九韶进来,道:“听乳娘说,怀真胃口更好了,阿菟还要差一点。”她想了想,又催李九韶:“是不是该给阿菟起个大名了?”

“阿菟”是小老虎的意思。她给他取了这个乳名,希望他像小老虎一样健壮生长。

怀真正咿咿呀呀地压在阿菟身上,口水滴了阿菟一脸。

李九韶看了阿菟一眼,目光却由下往上,渐渐移到妻子美丽的面容上。

看着她,忽然就想起数年前那一晚,他们在风急浪高的雍江之上邂逅重逢,这于他而言犹如神迹,至今仍觉得无比庆幸和感激。

李九韶望着她,道:“叫他李雍,雍江的雍,好不好?”

乔以龄迎上丈夫深情的目光,微笑起来:“好啊。”

……

许明娴进来的时候,阿菟和怀真都已经喝过奶,在乳娘身边香甜地睡着,她便小心地放轻了步子,在床边静静看了两个孩子一会儿。

乔以龄轻声道:“他们都长得很好。”

许明娴微微笑了,又举步悄悄往外行去:“咱们别惊动了他们。”

两人走出厢房,来到院中。夏花正值繁茂,在花架上盛放。微风轻拂,悠悠吹来满院清香。

乔以龄看着许明娴,欲言又止。

许明娴目光平静,轻轻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她曾经前去顾府,顾丛嘉避而不见。

他无法面对她,一如无法面对那个曾经对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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