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真相摊开，无法回避的痛苦席卷。

晏乐只觉自己被某种不可名状之物扼住了咽喉，双脚灌铅，难以前行，甚至下颌骨连最基础的闭合都做不到。

像是一段平静无波的水面，他以信仰造船泛舟其上。

忽遇浪潮翻涌，盖过山岭，浇透了他湿漉漉的心。

原来曾将他从世俗中解救出来的人，也曾沦落于世俗的苦难。

短暂沉默的瞬息，晏乐忆起了当年站在神庙石柱下，他穿着素衣，背着简单行囊，望向祝神庙的场景。

彼时，他已去各个道观庙宇拜访了个遍，得到的答案，全是坚决的——

“神尊说庙中弟子收满了，你守再久也没用，请回吧。”

除了祝神庙。

天下神祇，皆以伫立群山巅的祝神庙为首。

它不刻意融入世间，却成了每个修行人心中的期盼之所。

晏乐当然也想过，靠自己的努力，一步一步，最终得以入祝神庙精进修行。

只可惜，他连第一步都未踏出，便已然梦碎。

他独身一人攀至群山巅，仰头凝望，就见蓝底金边的牌匾虚影中，遥遥地显出了一个身影。

那是他与芷听的初见，山谷清风吹拂，正是花开时节。

万物复苏，一切迈向新生时，她唇瓣轻启，道破了其余道观庙宇拒绝他入庙修行的真实原因——

“你前世罪孽深重，尚未赎清，今生入庙修行等同逃避因果。”

一语方落，她眸光忽闪，朝旁侧欠身微转。

“神明心慈，却也善恶分明，你这般投机取巧，奉劝你还是趁早下山，否则——”

利剑出鞘，旋即“锵——”地一段长音，由远及近，自晏乐的耳廓上方疾速擦过。

他下意识闭紧眼，精准钻透耳孔的凌厉风声，忽被一声“叮——”的脆响覆盖。

心绪稍稳，屏气转身时，就见那柄长剑抵在他身后的石碑，顶端挑起了一串金色铃铛。

“——就别怪我以神器，强行帮你肃清因果了。”

清冷女声响起的同时，剑尖倏转，从晏乐头顶划过了一道完美的弧线。

焚香缭绕，那道身影随着弥漫的烟雾，一齐消失在了祝神庙的尽头。

独留他呆楞地怔在原地，前进不得，也不愿后退。

直到耳畔，再次响起了那声熟悉的脆响。

“叮——”

他仰面而望，只见得一团纯白光晕中投下了一束亮光，照在他的手心，暖意蔓延。

而后，他听见他说：“晏乐，这是祝神庙结界的金铃，从此，便由你一人保管。”

......

“神尊...您......”

晏乐因惊惧而扩大的瞳孔中，倒映着祝神坦然的面容。

可任他作何努力，自心中盘旋已久的答案仍是卡在咽喉处，令他吞咽不得。

奈何，所谓真相，大多数时刻仅仅只是一个瞬息闪过的念头。

纵有诸多困惑，语言也并非必需品。

甚至在漫长的沉默中，显得尤为多余。

没有追问，更无需解释。每个人心中早有计较。

梁知秋如此，卜卜如此，池炎如此，梵祝如此......

眨眼一瞬，晏乐默下了眼帘。

原来自己跟随了多年的神尊，到头来，竟是由世人一念而生、为世间万物所不齿的流浪神。

心绪顿然，晏乐忽一转念。他想，神尊该有多辛苦啊。

流浪神降世，本就善恶不分。而入世神祇却恰好是善恶分明。

两股全然背道而驰的信念，亘古通今，争斗不休。

毋宁说是万年前，神尊初临世间时，人类欲念繁杂，造出了诸多流浪神横行于世。

万物混沌，黑白不分。

他却能从仰赖香火存世的流浪神，到当今受万人朝拜、香火绵延的真神。

而其中饱含的代价与坎坷，无法衡量。

只是熬到如今，他终是长出一颗真神才有的七窍玲珑心，成为了高高在上的神明。

晏乐却不知，神尊是如何甘愿在爬出泥潭后，再回头解救同处泥潭的他们。

思索时，他垂放身侧的掌心忽感一阵暖意。

宛如夜空中的澄澈星点，比晴空烈焰更为耀眼。

于是那一瞬间，晏乐有了答案——

神尊从未变过，他仍是那个善恶不分的流浪神。

他探清了他的前世，但依旧让他入庙修行，他探清了池炎，探清了梵祝，毫无犹豫地选择了救赎。

容纳善，也救赎恶。

从前，晏乐以为神尊此举，是因真神那颗与生俱来的慈悲心。

如今方知——

“我曾亲临你见过的黑暗，真切体会过你的苦痛，所以我想救你出来，带你看看这世间，遥挂另一端的皓月。”

神尊的高高在上，并非俯瞰，仅仅只用简单的两个字便可概括——

“我曾。”

所以他不求回报，更无需任何供奉。

只是赋予你再相信一次的机会，相信他，更相信自己。

......

成为降世真神以前，祝神也是由念而生的流浪神。

他诞生时的几千年前的世间，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

人心涣散，战火绵延。

于是世人欲念横生，因故，创世真神放弃了救赎世人。

他们收回了最后的慈悲，却又哀怜地将一点神力灌注于欲念之中，赋予了他们化形的可能。

并以其无心、仰赖世人香火存世而赐名讳——流浪神。

他们自人类欲念中降生，自生自灭。

创世真神从没想过，本就善恶不分的流浪神，有一天，会出现绝对的善念。

恶念浑浊，善念光明。

于是，创世真神沉睡已久的某个时刻，被一阵四散的金光给唤醒了。

她循着永恒不灭的光影，降临于一场纷乱的战争，无尽流淌的血泊中，她见到了那道霞光的来源——

袍衫褴褛，瞳色清澈的小少年。

他自她的神力中降生，所以一眼便看穿了他的身份。

彼时，他们只有一个统称——

流浪神。

但那天，因为他胸中金光太过耀眼，创世真神暗自在心中赐予了他一个名字：祝。

思绪将落，她尚未开口，便听得一段沙哑地呐喊，“我要拯救这个世间！我要拯救世人！”

染血衣衫虽风轻摇，创世真神唇角微弯，睥睨笑言：“世人之贪欲，连我都不可救，何况你区区一介流浪神。”

她眼睫一眨，自上而下扫视而过。

“命薄系于缥缈烛光，连救自己都做不到，如何同我谈论救赎世人？”

言落，她一甩袍袖，正欲转身，小少年再次阔步上前。

“人性非黑白，不可以此评判。我会救，一个一个救！”

说话时，他眼眸微光闪动。

于是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