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盛夏那场宫变最后以一把大火作为结局,对外称发动宫变的皇七子自知罪无可恕自焚而亡。
那场绵延一夜,如同千万盏明灯照亮千门万户的大火将一切都焚烧成烬,只留下了无数漆黑腐烂的断壁残垣。
于是今年暑气刚起,君诏便移动御驾去了西山行宫,将皇城留给能工巧匠修缮。
谢泠与谢俞自然在此列,吱吱闹着要去见书书,便也将她带上。
西山行宫不远处就是西山大营,裴家一门常年坐镇于此,这一回按照惯例也是要先去检视,裴染疏这段时间忙于此事,已许久没过来看吱吱了。
山间清泉激流密布,比燕京又要清冷许多,承光殿后殿就是一处瀑布,着巧匠在溪流上搭起长廊亭台,大事在前殿处理完毕,君诏边领着谢泠到后头来商议些其他事。
“阿泠,孤看你方才落笔时手指屈伸有些僵直,是最近佛经抄多了?”
“那些东西只图个清心也就罢了,还是要以身子为重,赶明孤遣个御医去谢家,纵然医术不一定能胜过你,好歹也能看着些。”
这一路栈道悬空山璧,身侧就是泉水飞流,栈道下是宫中精心栽种的芍药木槿,山壁一侧的崖壁上却零星开着蓝紫的半只莲,颇有野趣。
谢泠落后君诏半步,君诏自然而然的走在外侧,清寒的泉水落了她一肩,倒是没溅上谢泠半点。
这么多年来,有些习惯刻入骨髓,却也只是习惯罢了。
谢泠将目光从君诏沾湿的肩上移开,重新落回蹁跹的衣角:“不是还有阿俞吗?”
君诏不知想到什么,笑了一声:“她能拦得住谁?去年冬天裴染疏要出征,吱吱闹着也要跟,她连吱吱都拦不住,更遑论拦着你?”
裴染疏无奈望天抬起手臂咳了两声,表示自己的抗议。
当然最后是没跟成的,吱吱不听谢俞的话总归是听裴染疏的话的,裴染疏给她擦了眼泪和脸上的冰碴子,答应她会不缺胳膊不少腿的回来就把小姑娘哄的上了马。
然后一拍马屁股就把吱吱送回了城。
难得她们三人都有闲暇,一路除了国事也讨论其他诸事,倒逐渐随性起来,裴染疏懒怠的很,半真半假的多要两日旬休,刚转过一处回廊便听见簌簌声。
裴染疏下意识将手按上刀柄,谢泠抬头望去,却是一处嵌在一处巨石上的亭子被掀开珠帘,一抹绯色如蹁跹的蝶轻巧跃了出来。
裴染疏自觉的侧过身去,无奈的面对着流水的崖壁,谢泠慢上许多,因此清晰看见崔妧。
她似是午睡刚醒,长发未挽,丝绸一般的长发随着肩膀倾斜下来,衬的肤愈白,容色愈艳,只着一身绯色纱裙,隐约可以看见胜雪一般的肌肤。
“怎么就这样出来了?衣裳也不穿好。”君诏几乎无甚犹豫就将外袍脱了下来披到崔妧身上。
谢泠也转过身去,没有君诏在一侧,飞溅的泉水落在她肩侧,她只稍稍伸出手,冰寒的山泉就落入她掌心,又从她苍白的指尖坠落,落入栈桥之下。
去年夏天先皇病重,未曾到此避暑,西山行宫已经空置两年,今年御驾来的匆忙,工部赶忙招了人来紧急检修,生怕栈道腐朽出了岔子。
此刻栈道下的匠人们闻声跪伏在地,听着栈道上传来银铃一般的笑声。
“远远听见陛下声音,等了许久都未曾见人。”崔妧的语调冷冷的,但细细琢磨却又带着娇嗔之意,似乎在埋怨君诏让她多等。
叫满身傲骨的美人低眉俯首,的确是一场不可多得的好戏。
君诏笑了一声,心情似乎不错,只是还未接话,崔妧就踉跄了一下,脚下悬空的栈道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似凑巧似意外的扑进了君诏怀里。
像十六岁那年遥不可及的梦,就那样轻轻巧巧的落进她怀中。
崔妧待要挣开君诏愣了一瞬便已笑开,伸手稳稳揽住崔妧的腰肢。
“别动,想摔下去么?”
她的心情是这样好,似乎连声音都带着少有的雀跃之意,那是那样阴鸷的帝王少有的情绪。
像一根带着细微绒毛的柳枝,轻刺过了谢泠的心脏,带来漫长却清晰的滞涩和痛感。
她缓慢勾起嘴角,朝一旁的曹九得递过去一个淡淡笑容。
曹九得这样的人精立刻便知道该如何做了,掐了尖嗓子哎呦一声:“陛下娘娘可千万莫动,这群混账东西,还不快上来修?”
刚才那一吱呀已经将工匠们吓住,话一出口竟第一时间没有人敢动,等领头者回过神来时却发现早已有人掀起衣袍迎了上去。
那人微微弓着身子低下头,只看得出来身形挺阔,一身粗布麻衣似乎不太合身,双手拿着工具垂落一侧,身形矫健的从山壁一侧的木梯爬了上来。
随着那人的靠近,原本软在君诏肩膀的崔妧瞳孔一瞬骤缩,她死死的盯住那人,直到那人佝偻着腰一步一步走到她脚下。
工匠在飞流下修缮戴着斗笠,一直到近前才缓缓抬起头来,背对着所有人的工匠只有崔妧能够窥探到面容。
谢泠站在栈道边,清晰的看见崔妧脸上娇媚的笑容从凝固到消失,缓慢的戴上一张凝固的假面。
“怎么了?”
她太过僵硬,让揽着她的君诏都发觉到不对,说话间便要侧过身来。
电光火石间崔妧伸出藕白的手臂猝然环上君诏的脖颈,声音娇柔:“腿僵了,我害怕......”
“站这么一会儿腿就僵了?”君诏的声音带着打趣,手上却突然用力,绯色的裙摆飘扬,崔妧便轻巧的被她拦腰抱起。
带着糜艳香气的裙摆从那跪地的匠人头顶掠过,崔妧埋入君诏的怀抱里,只露出尖俏的下颌,她的手紧紧的攥着君诏的衣领,用力到指尖发白。
君诏抱着那抹绯色登上阁楼,直到宫人为她撩起珠帘,她才回头看了一眼仍然跪伏在地的工匠,眼眸中已经再也没有半分方才的兴味盎然。
电光火石之间连曹九得这等人精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谢泠咳嗽了一声,温和叮嘱:“有劳曹公公遣人再将栈道仔细检修一遍。”
“咋家醒得,泉水冰寒谢相怕是受不得,咋家这就让小骆子给谢相拿把伞去。”
这些位高权重的读书人哪个不是心高气傲,哪里看得上他们这些阉人,论温雅谦和首屈一指还是谢相,哪怕她心里未必这样想,说出话来都是让人熨帖的。
更何况,陛下......
正想着小骆子已手脚麻利的将伞拿来,刚要撑开,旁边已有人伸手接过,小骆子低头瞧见墨色长刀连忙松了手。
栈道湿滑,她们走的并不快,耳边隐约还能听见身后阁楼里浅浅的笑声。
谢泠听着透明的泉水噼里啪啦坠在伞面撞的粉碎,又从伞沿散做透明的珠玉溅落一地,面上始终保持温柔的微笑。
一直到这条短暂的栈道走到尽头,葱郁的小径只剩下她们两人,裴染疏停在山溪一侧:“笑不出来可以不必笑。”
“我怎么会笑不出来了?”谢泠报以微笑,比起阁楼里刻意发出的笑声,今日也许她才是那个笑的最真心实意的人。
“低头。”
谢泠从善如流,潺潺流水构造成一面透明水镜,除了婆娑树影便只剩下一张清淡的面容。
以及不管再照多少次都一样的温和浅笑。
裴染疏收伞回身,惊动一池涟漪:“阿泠,等有朝一日你真的笑出来时再来看看。”
“看看真正笑出来是什么模样。”
流水潺潺,摇曳的水草荡开浮动的波纹,将那张永远镌刻着笑意的脸冲碎成无数碎片,剩下的只有无慈悲的彻骨漠然。
……
白日的清溪栈道风景秀美繁花似锦,夜色笼罩下无数伸张的枝叶却只让人觉得诡谲晦暗,如同无数只狰狞爪牙在黑暗中伺机而动。
一盏幽暗的宫灯照亮前路,来人避过来往宫人与巡逻侍卫穿梭在僻静小道,在途径栈道时被身侧猝然伸出的一只手拉进黑暗中。
“谁?”脚步踉跄的声响引得侍卫快步赶来,然而环顾四周并无任何动静。
“兴许是山石落了下来,这两天下雨,崖壁上容易滚落落石。”
身旁的同伴低声嘀咕了一句,调转了方向。
脚步声渐渐远去,一滴冰冷的泉水透过栈道的缝隙坠落下来,刚好落入瓷一般玉白的脖颈,哪怕置身一片黑暗当中,齐国第一美人的艳色依然明晰可见。
“盈盈......”身后的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儒雅俊朗的面庞来,借着凌凌波光依稀可以看见他脸上隐忍痛惜的表情。
“长公主殿下,我来晚了。”伸出的手即将落在崔妧肩上的那一刻又收回去,弯腰一拜。
不是他来楚国来的晚,是当初燕家回援,慢了那一步慌不择路的齐帝便已将她送进君诏营中。
若是当初他能够早一日赶回来——
“伯卿哥哥.......”崔妧的声音细细的抖,连带着她手中那微弱的灯火也沉在崖壁后轻轻摇晃,似北国深秋无助飘落的红叶,随时会坠落深渊。
燕伯卿再忍不住伸手将人一把按进怀里:“我知道你在这里受了很多苦,盈盈没事了,我来了。”
他的手轻轻拍在崔妧肩膀,声音艰涩又愤懑:“一切都过去了,我现在就来带你走,你再也不用委曲求全,对那个狗皇帝卑躬屈膝,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不,我不能跟你走.......”崔妧惊惶的挣脱开他的怀抱。
“为什么?”燕伯卿的手指不自觉用力攥紧崔妧单薄的手臂,“那个狗皇帝占我齐国国土,强行逼迫你和亲,她在齐为质时我早便看出来其人气量狭小,阴鸷善变,不可结交,盈盈你那时不是也见之作呕吗?”
“你白日里在这里与她虚与委蛇,受她欺辱,难道还没有过够吗?”
“还是你——小心——”
燕伯卿毕竟是出身将门,耳力极佳,弓箭离弦声卜一响起立刻握住崔妧肩膀旋身靠向崖壁,下一刻一手拉起崔妧,一手成刀将闪着微弱火光的宫灯劈落。
微弱的火光被冰冷的泉水淹灭,四周陷入一片漆黑的寂静。
刹那过后,四周骤然亮起无数火光,埋伏在密林之中的狩猎者骤然睁开双眼。
然而原地已经只剩下一盏浸入水中的宫灯。
“陛下,他们往山下跑了!”
阁楼尽头的黑暗中缓缓浮现出一身玄色衣袍的君诏,她着墨色龙袍,眉眼淬冰,再看不见一丝白日里的轻松宠溺。
没有人知道她在那里站了多久。
“追,要活口。”她的目光透过栈道往下望去,无数火光在黑暗之中被点亮,层层叠叠一直蔓延到西山脚下,深林之中。
这里是西山大营,三万兵马驻扎于此,逃也不过只是困兽之斗,年轻的帝王嘴角约莫想要弯起森冷的弧度,最终却没能成形。
“是。”只有禁军铿锵有力的声音四散而开。
——
西山一侧有一片天然草甸,被御马苑圈做了马场,星夜之下两匹白马悠然的在山间漫步。
马匹的主人牵着缰绳停在悬崖之侧,那马儿倒是胆大,也不惊慌,只垂首吃着身侧嫩草。
直到山脚下骤然亮起千万支火把,将半边苍穹映的犹如白日,马儿也不禁轻轻踢踏提醒主人。
“这就是你想看见的吗?”裴染疏伸出手摸了摸白马的后颈,安抚着有些不安的马儿。
“你觉得他们能跑出去?”
“这可真是冤枉我了。”夜风颇冷,今晚出门前鹿竹特地给她又披了件披风,夏日将至的时节,她却好似依然停留在去年那个漫长的冬日,不曾走出。
“陛下今年第一年到西山行宫,又因修缮宫中殿宇人手不足,新召来的能工巧匠都是工部一手筛选,于我何干?裴将军莫要污蔑我。”
“燕伯卿在燕京毫无根基,能这样顺利走到御前,你真当陛下傻吗?”
她们三人中,谢泠和陛下心思深沉,老于算计,她虽然对征战颇有心得,然而多数不过是家学渊源,从年少之时开始,谢泠和君诏就是执剑人,而她则是她们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利刃。
或许,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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