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狐妖不想揣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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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深夜的肃亲王府寂静无声,一只小山雀蹲在枝头,透过卧房前的窗户往里看。

往日温雅沉稳的男子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眉宇紧蹙,睡得并不安稳。

——他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快七日了。

小山雀在枝头叹了口气。

一个连床都起不来的病秧子,也不知道有什么可盯的。

这几日为了盯着江承舟,它只敢在下半夜这人彻底睡着后才离开,天不亮又要回来盯着,这么连着数日,铁打的鸟儿也受不住。

早知道就不答应黎阮这种要求了。

小山雀动了动蹲得发麻的两只爪子,低头在厚厚的羽毛下方藏着的小布包里翻找片刻,从底部翻出最后两颗稻米。它吃完那两颗稻米,翅尖轻轻拍了拍饿扁的肚子。

还是好饿哦。

这会儿时辰已经不早了,提前一点离开去吃东西,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小山雀仰头估摸一下时辰,又低头看了看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男人,以及那日夜守在他身边,如今正坐在椅子上读书的门客沈先生。

绿豆大的眼睛眨了眨,在心中盘算片刻。

这些人又不会知道它一直在暗中盯着,他早走一两个时辰,应当不会有事。

小山雀这么想着,开开心心扑腾起翅膀,飞走了。

屋内,沈无为放下书本,心有所感似的抬起头。

他起身走到床边,听见床上的人开口了:“走了?”

“走了。”沈无为弯腰将床上的人扶起来,问,“王爷为何不让我直接将那小鸟除去,还要辛辛苦苦配合着演戏。不过是一只开了神识的鸟儿,还真能误了我们的事不成?”

“谁知道会不会误事呢。”江承舟坐起身,神情已经恢复清明。

他偏头看向窗外,月光映照下,将他的脸色映得森白。

“就算不误事,那鸟儿多半也是他的相识。”江承舟眼中带了点笑意,轻声道,“他最讨厌我滥杀无辜,要是真将那鸟儿除去了,他又要与我闹脾气的。”

“更何况,你期待了这么久的好戏,可不能因为一只小鸟就被迫提前,没这必要。”

沈无为笑起来:“王爷说得是。”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您这位王妃可太爱闹脾气了,您还什么都没做,就险些被他逼得犯了病。若不是我及时赶到,咱们的计划可就全毁了。”

“……您当真不愿,让我直接替您将人锁来?”

江承舟眸光沉下来。

沈无为不以为意。

他抬手在虚空中一划,空中浮现出一条极细极长、通体金光的锁链。那锁链上隐约还能瞧见些许暗色,仿佛是经年累月后已经干涸的血迹。

“修行数百年的高僧打造,世间仅此一条的锁妖链,就这么没了用处,也太可惜了点。”沈无为将那锁链握在手里,一寸一寸摸过去,语气颇为遗憾。

“沈无为。”江承舟闭上眼,沉声道,“我告诉过你,我不会再那样对他。”

沈无为眼底笑意稍敛。

他望向那靠坐在床上的人,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冰冷的轻蔑:“可如果王爷当真不想使用此物,为何要让在下千辛万苦,去前朝皇室的墓中替您盗来?”

江承舟垂在被子上的手一紧,神情又显露出些许混沌癫狂之色:“我只是……我只是……”

“王爷帮了我大忙,你我的合作,我自然会遵守到底。”沈无为弯下腰,将那锁链轻轻放在他面前,“只是王爷要想清楚,您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仅仅只是见他一面,还是……让他此后都能留在你身边。”

“凡人啊,妄想永远抓住妖,怎么可能不付出点代价?”

房门开了又合,屋内很快只剩下江承舟一人。

他情绪尚未平复,急促地喘息着,一双眼在黑暗中显得极其明亮。他注视着面前那条金色的锁链,忽的一把抓住,将那东西奋力扔了出去。

也不知砸到了什么,黑暗里传来稀里哗啦的响声,而后又归于平静。

江承舟倒回床上,许久,终于轻轻地舒了口气.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肃亲王府没有任何异动。

听闻肃亲王的神志倒是渐渐恢复过来,不过仍以身体不适为由,没有踏出王府半步。那些明里暗里盯着他的人,自然也就一无所获。

这头肃亲王没了动静,崇宣帝的寿辰却是要到了。

今年是崇宣帝四十三岁寿辰。这本不是大寿,但早一个多月,圣上便下旨让礼部筹备万寿宴。

万寿宴通常不止一日,在寿辰正式到来的七日前,崇宣帝给满朝文武都放了假,在宫中大摆筵席,邀百官赴宴,欣赏歌舞。

规模隆重盛大,甚至不输先帝大寿。

崇宣帝并非铺张之人,往年寿辰也不过简简单单赐宴百官,庆贺一日便罢。今年却将寿宴办成这般规模,更让众人觉得,崇宣帝恐怕当真是要退位,准备在万寿宴后传位给太子了。

可这不过是众人私下猜测,连着好几日,崇宣帝甚至没有出现。

黎阮跟着江慎去参加了几日宴会,后几日也觉得有点腻了,渐渐不太乐意去。

都是吃吃喝喝,他宁愿和江慎单独待着,也不想去人这么多的地方,还要与那些人应酬。

“但今日是要去的。”江慎把昏昏欲睡的人从被子里剥出来,揉了揉后颈,“今日可是寿辰当日,按照惯例,要先去乾清宫给圣上行礼。”

黎阮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嘟囔道:“……他起不了这么早。”

江慎失笑。

这都得怨他,忘了今日是寿辰当日要早起,昨晚把人折腾得太久,几乎快到天亮时才刚睡下。

江慎偏头看了眼外头的天色。

这会儿时辰其实已经不早,日头都升起来了。但小狐狸近来本就嗜睡,昨晚睡得晚又被累着了,当然起不来。

江慎想了想,道:“那你再睡一会儿,一会儿我让人回来叫你,带你过去。”

黎阮闭着眼睛直点头:“嗯嗯嗯……”

江慎笑着亲了亲他,自己起身更衣。

虽说寿辰当天他们这些子女儿孙的都得去向崇宣帝行礼,但黎阮毕竟尚无位份,真要去了,礼部不知该以何礼制相待,又要为难。

索性不去也罢。

江慎换了身暗紫朝服,乘御辇去了乾清宫。

行礼的时辰没到,崇宣帝的确还没起床,不过乾清宫外已经候了不少人,皆在闲聊。江慎下了御辇,众人纷纷朝他行礼问安。

当今圣上共五子三女,四皇子和五皇子早已到场,长公主与二公主本已出宫嫁人,最小的三公主今年尚未及笄,还住在自己母妃宫中,如今也都赶到了乾清宫。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

江慎走过去,在一名同样身穿朝服的青年面前站定:“老三。”

三皇子江衍被软禁至今已半年有余,半年不见,他的模样比过去消瘦许多,眉宇间带着一丝憔悴,但依旧十分英俊。

他低垂着头,轻轻唤了声:“皇兄。”

按照规矩,禁足在家的江衍原本没有资格进宫。万寿宴开始前几日,是江慎向崇宣帝求了请,希望圣上暂时免了江衍的罚,允许他进宫为圣上贺寿。

在场众人没人不知道三皇子与太子的恩怨,如今见了这场面,纷纷退避两侧,不敢靠近。

他们如今正站在乾清宫外的宫墙下,前后无人,江慎收回目光,也做出一副闲聊的姿态:“半年不见,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

崇宣帝这几个儿子里,只有江慎与他模样最为相似。而江衍,生得更像他的母妃。他五官俊秀,天生带了几分阴郁的气质,因近来消瘦,那股子阴郁之气便更为明显。

江衍依旧没有与江慎对视,低声道:“听闻皇兄近来抱得美人归,祝贺皇兄佳偶天成,白头偕老。”

“江衍。”江慎冷声道,“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些。”

江衍低头摩挲着宽大的衣袖,声音很缓,轻轻道:“皇兄诏书尚未得手,不该让父皇在这时候解了我的禁足。这么久了,皇兄还是这么心软。”

江慎冷笑:“怎么,你的意思是,今天你也有谋划?”

“那倒没有。”江衍低声道,“我上一次已经输给了皇兄,再要继续争抢下去,那就是谋反了,我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实力。但对皇兄有异心的,又不止我一人。”

他视线往周遭一扫,叹息一般:“这到场的,没到场的,又有多少人是真心实意,当真希望皇兄拿到那封诏书?”

多半是很少的。

也许只有四皇子江衡有几分真心,毕竟他早已不想掺和进京城这些麻烦事里,几个月前,便向崇宣帝提出过想去往封地。不过崇宣帝一直没理他。

江慎要是得了皇位,对他来说是个解脱。

至于其他人,这些时日以来,想动手脚的还少吗?

可江慎只是笑了笑,又问:“你想提醒我什么?”

江衍略微一怔。

“江衍,我太了解你了。”江慎眼底的笑意敛下,冷冷看向他,“你从出生起就在我身边,你在想什么,你觉得能瞒得过我?”

“我唯一想不明白的就是你为何要对我动手,当然,现在也不重要了。”

“我今日既然请示父皇将你放出来,便是有所准备,你若真想做什么,大可一试。”

“至于旁人……”江慎顿了顿,重新微笑起来,“不需你提醒,我正想看看他们要如何动手呢。”

江衍眸光微动,没有回答。

“不过,你若真知道点什么……”江慎声音压低,轻轻道,“现在说出来,我可以向父皇求求情,将褫夺的王位还你,放你自由。”

当初,江慎是从三皇子府中搜出伪造密印,证据确凿。

但这件事其实仍透着古怪。

江慎被假密函骗回京城,分明是去年十月的事。为何数月过去,江衍非但没将那密印销毁,反而正大光明摆在书房,仿佛就等着江慎去搜。

江衍行事向来严谨,江慎不信他会犯这样的错误。

先前没有大动干戈的调查,只是因为江慎想静观其变,看对方还有什么后招,不愿打草惊蛇。却没想到,江衍当真规规矩矩留在府中,一呆就是半年有余。

被软禁至今,三皇子一脉的势力飞快土崩瓦解,他真就这么听之任之了?

江慎道:“当初,你是在替谁遮掩,还是被人摆了一道。你的身后……当真没有别人合谋?”

江衍始终低垂着头,让江慎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他沉默了很长时间,许久后,才轻声道:“皇兄说话要讲证据的。不过,若皇兄只是想利用我来铲除异己,我如今这处境……倒也不能说什么。”

语气竟然还有几分委屈。

江慎在心底轻嘲一笑。

江衍背后还有没有其他人,他的确暂时没法证实。但近来,尤其是确认了肃亲王曾在幕后搅动局势后,他心中便隐隐有一个预感。

这些事或许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肃亲王……太奇怪了。

回京到现在,他几乎什么也没做,就连前几日的万寿宴都没来赴宴。仿佛当真如他所说,他回来只是为了给圣上贺寿,只是不巧旧病复发,不能赴宴。

可就算他无心争夺皇位,他不是还要寻林见雪吗?为何也不见他去寻人?

他还在等什么?

而且,只是为了寻人回来,也很奇怪。

江承舟现在拥有前世的记忆,他该知道林见雪一直藏身于长鸣山中。可他早不回晚不回,偏要冒着被崇宣帝怀疑的风险,选在这时候回京。

就算真找到了人,他能不能顺利离开京城还两说。

今日是崇宣帝寿辰,也是万寿宴最后一日,如果江慎猜测得不错,崇宣帝应当会选在今晚筵席时将诏书给他。

只剩下不到半日时间,肃亲王仍然什么都不做吗?

江慎不信。

但他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江慎心中有猜测,可就如他方才所言,时至今日,江衍为什么要对他动手已经不重要了。

至于其他的,等今日过去,还有机会可以慢慢查。

没过多久,乾清宫的宫门徐徐打开。

崇宣帝起了.

今日的重中之重还是给崇宣帝贺寿,众皇子公主按照礼节,进入乾清宫,依次给崇宣帝行礼问安。

崇宣帝今日起得早,心情看上去也不错。尤其已成家生子那几位,还带上了年幼的皇孙和皇外孙。几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围着崇宣帝一口一个皇祖父,哄得崇宣帝眉开眼笑,赏了不知多少好东西。

这边其乐融融,江慎安静等在一旁,崇宣帝偏头瞥他:“朕的儿媳和嫡皇孙呢?”

江慎:“……”

他当然不敢说自家小狐狸是早晨没起得来,眼下还睡着。

江慎道:“父皇尚未允许儿臣立妃,贸然带他前来,与礼不合。”

竟是把锅又甩回给了崇宣帝。

崇宣帝叹气:“谁让他这么久还不生呢,朕也等着抱孙儿啊。”

崇宣帝在乾清宫好生享受了一番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才带着众人往宴会现场去。

江慎时辰掐得极准,东宫那边,黎阮恰好在这不久前被宫人唤醒,穿戴好出了东宫。

到达宴会现场时,甚至还比江慎早了一些。

万寿宴设宴在太极殿,黎阮刚被人领着走进去,脚步却忽然一顿。

“公子,怎么了吗?”郁修问。

这些时日,江慎几乎把黎阮当做弱不禁风护着,只要两人没在一块儿,他一定会把郁修留在黎阮身边,好像很怕他会遇到忽然危险似的。

害得郁修这个侍卫统领,现在几乎要变成黎阮的贴身护卫了。

“没事……”黎阮摇了摇头,视线却不自觉四下扫了一圈。

这太极殿里……怎么会有施过法的痕迹?

没等黎阮探查个清楚,殿外忽然响起太监的通报,崇宣帝和诸位皇子公主到了。

太极殿历来是朝廷举办大型宴会之地。这万寿宴持续了七日,七日以来,日夜歌舞不断,众人把酒言欢,好不热闹。

今日是崇宣帝寿辰,文武百官与各国使臣皆已到齐,听见通报,纷纷起身行礼。

黎阮也跟着要跪下。

他腹部隆起的弧度已经很明显了,但比起寻常怀胎六月有余的女子,还是偏小了点。被赴宴特意准备的宽大礼服一遮,几乎瞧不出身怀有孕的模样。

但这些时日,他腹中这小崽子变得异常活泼,胎动的频率远超过去,有时甚至会让黎阮感觉有些难受。

他刚要跪下,腹中忽然又是一阵猝不及防的颤动,黎阮不适地蹙起眉,身形不自觉晃了一下。

然后便被人扶住了。

江慎不知何时快步走到他面前,担忧地问:“身体不适?”

“没事。”黎阮一看见他就开心起来,小声道,“你家小崽子闹我呢。”

进殿时,崇宣帝本是走在最前头,江慎是紧随其后。为了扶黎阮,江慎快走了两步,越到了崇宣帝前面。

这其实有些失礼,崇宣帝慢悠悠在常公公的搀扶下走过来,模样瞧着倒没有气恼江慎失了礼数的样子。

黎阮又想给他行礼,崇宣帝道:“都平身吧,今天是家宴,大伙自在些就好。”

说完,含笑暼了一眼立在一旁的两人,让常公公扶着他去了前方主位。

黎阮:“……”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崇宣帝近来对他的态度改变了很多。

太极殿的座次以品阶排位,往里是皇室成员与各国使臣,而后才是满朝文武。

其中又以太子的座位离圣上最近。

江慎牵着黎阮落了座,立即有宫人上来给他们面前的酒杯斟满,江慎起身举杯:“祝父皇喜乐安康,万寿无疆!”

众人也跟着举杯:“祝陛下万寿无疆!”

崇宣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着让他们落座。

江慎放下酒杯,才低声问身边的人:“刚刚在发什么呆?”

他方才还没踏入太极殿,远远便看见这人呆在大殿门口,不知在想什么。

黎阮这才想起刚刚感应到的异样。他又放出一点灵力探查,果真察觉到了同样的法术痕迹。且不像先前在春江楼那样,只是一闪而过残留了些许痕迹,这里应当是……有人布下了什么法术。

黎阮还想仔细探查,腹中忽然又是一阵不安分的踢动。

他不适地“唔”了一声,下意识扶住了肚子。

江慎连忙搂住他,抬手覆上去:“孩子又动了?他这些天怎么动得这般频繁,说也说不听。”

“胎动吗?”坐在江慎身边一位女子听见了这话,含笑道,“皇兄怎么连这也不知道,胎动频繁,就是要生了呀。”

这是崇宣帝的长公主。

长公主在嫁出宫前,是最喜欢江慎的,成日换着法去他的东宫玩。不过现在嫁做人妇,倒是稳重了些。

黎阮怀有身孕在大部分皇室成员里不是秘密,于长公主同样如此。但她没像其他人那样对黎阮表现出好奇,而是低声安抚道:“不用怕,我家轩儿快出生的时候,也是在腹中动个不停,可难受死了,那是孩子急着想出来呢。”

她怀中抱着个三四岁的男童,梳着发髻,说话声音柔而不弱。

黎阮瞧得出她是真心关切,朝她点了点头:“谢谢。”

长公主说的话,他其实也能感觉到一些。

大约是近来与江慎双修的次数多了,让腹中这小崽子吸住了灵力,黎阮明显感觉到它已几乎成型,好像就快出生了似的。

不过,虽然黎阮心心念念想让这小崽子早些出来,可在旁人眼里,他刚怀上六个月。如果现在就生出来,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所以这几天他都在有意控制,不让这小崽子吸收到太多灵力。

只是他方才为了探查这大殿的异样,不得不释放些许灵力,引来这小狐狸崽在肚子里拼命偷吃。

馋嘴得很。

黎阮偏头与江慎对视一眼,两人眼底是同样的无奈。

“不许再弄疼你爹爹。”江慎凶巴巴地低声训了一句。

但这么一打岔,黎阮也不想着继续探查那大殿上的法术了。不管那法术是什么,他能感觉到那法术对他们没有恶意,而且……那分明就是阿雪的气息嘛。

阿雪总不会做出什么伤害他们的事。

黎阮放心下来,没再多想。

万寿宴连着开了几日,今日应当是最热闹的一日。难得崇宣帝到场,百官轮流述职,各国使臣敬献歌舞,就连先前与本朝在边境有过摩擦的几个异国,都纷纷献上大礼,借此机会修复邦交。

场面一时热闹非凡,黎阮却听得兴致缺缺。

这些国家大事他是不太关心的,而且也不怎么能听懂,自顾自抱着肚子和腹中那小崽子玩。

这小崽子最近被他馋得厉害了,给点灵力就在腹中挠动一下,逗起来别提多有意思。方才被江慎训过之后,它还不敢太用力挠,力道跟小猫似的。

黎阮用灵力钓着小崽子,玩得开心了还低头悄悄偷笑,弄得江慎险些绷不住严肃的神情。

做爹的都这么皮,难怪那小崽子还没出生就要翻天了似的。

然后又为自己的未来感到十分担忧。

等那小崽子出生后,他就要养两个孩子了。

唉。

第72章

崇宣帝寿辰当日的流程是礼部一早就安排好的,要到申时才能开宴。仅仅众人献礼就持续了快两个时辰,哪怕江慎事先让人提醒过,叫黎阮吃点东西再来太极殿,此刻也饿得有点前胸贴后背。

临近申时,最后一位使臣献礼结束,黎阮眼神都亮起来。

可崇宣帝还是没让开宴,而是又道:“今日趁着大伙都在,朕还有个好消息要宣布。”

听言,殿内的文武百官悄然交换了一个视线。

朝中早有传闻,圣上打算在万寿宴后将皇位传给太子殿下。现在提出宣布好消息,那多半就是要颁布诏书了。

一时间,众人的视线都汇聚在了江慎身上。

黎阮原本听见崇宣帝还不打算宣布开宴,心里有点不高兴,但反应过来他话中的好消息是什么后,又开心起来。

虽然他看得出江慎接下来还有劫难,但皇位到手,多少会稍微顺利一些。

崇宣帝坐得高,众人的反应自然看着眼里。

他支着下巴,含笑道:“都猜出朕想说什么了?那正好,常安,去将东西取来罢。”

他话音刚落,门外忽然传来内侍通禀:“陛下,肃亲王在殿外求见。”

崇宣帝眸光微动。

常公公原本正要离开,听言却停下了脚步。崇宣帝脸上倒没表现出多么惊讶的神情,只是摆了摆手,让他先留下。

才道:“让他进来吧。”

江承舟踏入殿内。

他的神色已恢复清明,一身朝服穿得一丝不苟,腰间环佩,贵气十足。他走到殿前,衣摆撩起,屈膝跪下:“臣弟为皇兄贺寿来迟,还望皇兄恕罪。”

崇宣帝居高临下看向他,脸上还带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是来得迟了点。不过,肃亲王身体抱恙,千里迢迢赶来京城为朕贺寿,这份心意朕已经领了。你今日就是不来,朕也不会责怪于你。”

江承舟:“谢皇兄。”

崇宣帝给江承舟赐了座,而后继续带着笑意看向他,似乎已经忘了自己在他到来前要做什么。江承舟则是先向圣上敬了酒,诵了段生辰贺词,才慢悠悠道:“臣弟此番回京,除了要向皇兄贺寿之外,还为献上一份贺礼。”

这件事,江承舟此前曾对江慎提及过。

他选在这时候回京,是因为正巧寻到了一份大礼。

江慎自然也把这话向崇宣帝回禀过。

崇宣帝眼底兴意更深,问:“哦?究竟是什么好东西,让肃亲王不惜千里迢迢送到朕面前,呈上来给朕瞧瞧。”

“不是一物,而是一人。”江承舟高声朝殿外唤道,“进来吧。”

一名男子步入太极殿。

今日万寿宴,在场众人无一不是盛装出席。可男子却穿得极其素雅,一身浅蓝广袖道袍,臂弯垂着一把拂尘,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江慎的神情顿时变了。

男子走到殿前,朝崇宣帝行了一道家之礼:“贫道沈无为,拜见陛下。”

沈无为。

江慎上一次见他时,他还一身平民装扮,只是肃亲王府的一名门客。

没想到,他竟然是个道士。

江承舟身边,竟然跟着一个道士。

现如今,民间流传的妖怪传说很多,有人妖相恋的故事,自然也有妖邪为祸的故事。百姓畏惧妖怪,因而,这些年民间涌现了不少除妖师。

大多都是道士出身。

江慎垂下眼眸,心中隐隐约约浮现出不好的预感,忽然有些后悔今日带黎阮来这太极殿。

在黎阮刚来凡间时,江慎也曾担心过会不会有除妖师发现他的身份。但那时黎阮告诉过他,他是修为高深的大妖,一般修行不高的凡人,是瞧不出他真身的。

可这人,是江承舟带来的。

从江承舟回京到现在,已经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里里外外,盯着他肃亲王府的不知有多少人,没有任何人发现过,他的府上竟有一名道士。

这道士,绝不是等闲之辈。

江慎悄然牵住了身旁少年的手。

黎阮在看见这道士模样打扮的人之后,神情便稍稍沉下,但察觉到江慎牵住了他,又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

人想识别出妖怪容易,可妖怪想看出一个人身上有没有修为,却不那么容易。就像现在,这道士没有施法,黎阮其实不太能确定他有几分道行,他只能看出,这道士的实际年龄一定不是外表看上去这样。

凡人能修得驻颜之术,道行已经能算得上深不可测了。

黎阮若有所思地低下头,抿了抿唇。

但崇宣帝并未露出丝毫异样或惊讶的神情,他依旧是那副兴意盎然的模样,问:“肃亲王,你这是何意?”

江承舟答道:“回皇兄,臣弟曾说过,会替您找到根治旧疾之法。这位沈道长是臣弟不久前偶然遇到的,沈道长夜观天象,得知圣上的病或许并非简单的身体不适,而是……”

崇宣帝:“而是什么?”

沈无为道:“回陛下,您的病乃是身边有妖邪作祟,精元损耗所致。只有除去妖邪,才能药到病除。”

他此言一出,大殿之上寂静无声,没人敢说话。

黎阮感觉到江慎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崇宣帝的神情也略微变了变,问:“那依你所见,那妖邪现在何处?”

沈无为:“就在这大殿之上。”

他说着,视线偏移,落到了江慎身上。

江慎与他对视,心底再一次浮现出那种古怪而不适的感觉。

但沈无为没有与他对视多久,他视线再次偏移,看向了他身边的黎阮。

“黎公子是妖怪?!”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声,殿内有如一石惊起千层浪,众人顿时开始议论纷纷。

不说别的,太子殿下身边这少年来历的确有些奇怪,没人知道他与太子殿下是如何相识,何况,他现在还怀了身孕。

如果只是个普通少年,有可能会怀孕吗?

越来越多的目光落到江慎和黎阮身上,却不仅仅只是怀疑,还有畏惧与敌意。

沈无为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不错,太子殿下身边这位,是妖。”

“胡言乱语。”江慎喝道,“圣上患病多年,而黎阮是最近才进了宫,他怎么可能是害圣上患病的妖邪?”

他转身面向崇宣帝,沉声道:“父皇,这道人妖言惑众,您不可轻信于他。”

崇宣帝眸光微沉,并不回答。

沈无为似乎早猜到他会这么说,悠悠道:“为了大计,多年谋划,也未尝不可。”

这才是真正的妖言惑众。

江慎冷冷看向他,终于明白了江承舟的计划。

他找来这道人并非只是为了除妖,肃亲王的目标还是他,还是为了让他无法顺利继承皇位。

除妖,也许只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与妖勾结,谋害圣上,这罪责一旦担上,他与小狐狸的下场恐怕都不会太好。

可偏偏小狐狸的确是妖。

凡人天生对妖不会有多信任,被识破了妖的身份,就算那些事不是他做的,旁人也不会信。

江慎一时没有答话,沈无为又道:“贫道当然不会空口胡言,不知太子殿下可敢让贫道试上一试,试试您身边这位公子,究竟是不是妖。”

江慎:“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被一只手拉住了。

“你想怎么试?”黎阮站起身,问,“如果你没试出来,又该怎么办?”

沈无为态度仍然平静:“贫道自有方法可试,若试不出来,贫道可任凭处置。”

黎阮冷笑一声,正想开口,可前方主位的崇宣帝忽然幽幽道:“万寿宴上岂容你们胡闹。”

听了这话,黎阮愣了一下,茫然地回过头。他先看了眼上面的崇宣帝,又看向身边的江慎。

他没听错吧?

崇宣帝在护着他?

黎阮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沈无为也没想到崇宣帝竟会出面阻止,他下意识看向坐在一旁的江承舟,后者略微皱了眉。

崇宣帝又道:“肃亲王,你的好意朕心领了。可你应当了解,朕从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让你的人退下吧。”

不对劲。

江承舟眸光沉下。

他当然知道崇宣帝从不相信怪力乱神,可这人重病多年,疑心病越来越重。知晓身边有妖,至少该静观其变,让沈无为试探一番,而不是直接把人护着。

这到底……

不等江承舟有所反应,沈无为道:“可是陛下,太子殿下身边这位的确是只妖怪,您为何不愿——”

“朕说——”崇宣帝一字一顿,冷冷道,“朕、不、相、信。”

“来人。”崇宣帝道,“将这妖言惑众的道人押下去,大喜的日子,莫要被这种人扫了兴。”

守在门外的禁卫军当即就要进来抓人,可这沈无为身手的确不错,只是几个侧身,众禁卫军连他一片衣摆都没碰到。

崇宣帝眯起眼睛:“你还要抗旨拒捕?”

“我——”沈无为哑口无言,又转头看见前方的黎阮,“我倒是小看你了,你连圣上都能迷惑。”

黎阮:“?”

怎么什么锅都能甩给他,他什么时候迷惑圣上了?

这道士到底和他有什么仇?

但黎阮没机会问,下一刻,沈无为手中的拂尘用力一扬。那拂尘忽然变得极长,万千细丝如箭矢般,直朝黎阮飞去。

江慎反应极快,揽着黎阮后退两步,抬脚踢翻了面前的桌案。

哗啦一声,桌案和细丝撞了个正着,当即四分五裂。

“抗旨拒捕,还要袭击本殿下。皇叔,这便是你送给圣上的贺礼?”江慎冷声道。

他虽然也不明白崇宣帝为何要护着黎阮,但既然圣上都站在他们这边,眼前的局势便很明朗了。

江承舟多半也没想过事态会这样发展,低声唤道:“沈先生,你——”

他话音未落,沈无为的脸色却忽然变了。

他仿佛被什么力道禁锢,冥冥中,一道肉眼不可见的法术降临在他身上,叫他瞬间动弹不得。

整个太极殿内,只有黎阮看得真切。

这是黎阮刚入太极殿时,便感觉到的法术。

他刚才被腹中的小崽子一闹,没仔细去探查这法术究竟是什么,这时候才发现,这原来是个禁锢法术。

从一开始,这大殿内就被布下了圈套。

黎阮四下看了看,悄然用灵力传音出去:“阿雪?”

“在呢。”林见雪很快给出了回应,“别急,还有好戏看。”

他话音落下,殿内又是一阵惊慌,沈无为身后生出了一条长长的狐狸尾巴。

黎阮:“噗。”

若是正面对敌,这道士恐怕不会这么容易被控制住。可他如今中了圈套,被法术禁锢了全身,自然只能任人施为。但黎阮没想到,阿雪竟然会直接给这道士变出尾巴。

真是太坏了。

“那道士才是妖怪。”

大殿之上,又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快,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一片混乱中,崇宣帝轻笑一声:“朕还当这是什么戏码,原来是一出贼喊捉贼。”

落在沈无为身上的禁锢法术极其强大,他就连唇齿都仿佛被无形的力道死死压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只能眼睁睁看着崇宣帝朝他露出一个嘲弄的微笑,悠悠下令:“把人拖下去。”

禁卫军再次围上前来,可下一刻,沈无为身上骤然爆出极为强大的力量。他双目赤红,身形陡然一震,终于挣脱了那法术禁锢。

离得近的禁卫军皆被这股力道撞得横飞出去,沈无为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在黎阮身上。

那可怖的气势,看得黎阮都后退半步。

该怎么解释,他真的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真的什么都没做啊。

连谁暗算了他都看不出来。

道士都这么笨吗?

沈无为好像已经笃定是黎阮害了他,他手中拂尘又是一扫,一道白光朝黎阮飞去。

黎阮眸光微动。

这应当就是沈无为想用来试他的法子。大约是一种能让妖邪显形的法术,他想躲是能躲开的,可眼下众目睽睽,这法术又来得这么快,他很难在不暴露自己身手的前提下躲开。

如果硬扛这一下……

黎阮还在心中估量,忽然被人扯了一把。

他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那道刺眼的白光掠过殿内众人,不偏不倚撞上了江慎背部。

黎阮一怔,抬起头,对上了江慎瞬间变得苍白的脸。

“江慎……”

这种法术只为试出妖邪真身,理论上对寻常人没有伤害。但沈无为气急之下使出的法术力道极强,江慎被冲撞这一下,犹如万钧之力打在后背,疼得就连话都有些说不出。

江慎额前出了一层冷汗,他张口想要说什么,可一点声音也没发得出来,身体忽然一软,晕倒在黎阮怀里。

“江慎!”

“太子殿下!”

崇宣帝骤然起身:“你这妖道——”

太极殿上前所未有的混乱,到处都是惊慌的喊叫声,可紧接着,所有的喧闹戛然而止。

一股叫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无声降临。

没有人知道那压迫感从何而来,除了一个人。

沈无为。

他抬眼看向那压迫感传来的方向,对上了一双漂亮却冰冷的眼眸。

黎阮搂着江慎,盛怒之下,少年眼中头一次显露出杀意。

第73章

一道身影飞快掠过宫墙,轻巧落地。

两侧鲜红的宫墙长得一眼望不到尽头,沈无为往身后看了一眼,握着拂尘的掌心满是冷汗,仍在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这是被大妖的威压直接震慑后的结果。同样的威压,若是落在一名普通凡人身上,对方恐怕早已经爆体而亡。

沈无为深深吸气,竭力控制着心下那股不受控制的恐惧。

他想不明白,这般可怕的威压,就是修行千年的妖怪都不会有。

那小小狐妖……到底修行过多少年?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跑了。”

清亮的嗓音从他头顶上方响起,沈无为抬头看去,一名白衣青年坐在高高的宫墙上,正笑着看向他。

林见雪道:“你要是留在太极殿,他可能还会顾及周围人多,不会对你动手。”

“……可是这里没有人了哦。”

沈无为惊诧:“你是林——”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去。

一道身影不知何时鬼魅般的出现在他身后,沈无为只觉一道可怖的力量迎面袭来,他眼前一黑,身体倒飞出去,狠狠撞上了墙面。

黎阮缓慢朝他走来。

随着他一步步走上前,往日有意隐藏的妖气尽数释放出来。少年的身形慢慢变得高挑,下颚轮廓收紧,五官更为清晰明艳。

一袭红衣的青年在沈无为面前站定,眸光是前所未有的冰冷:“你不应该伤他。”

黎阮早在法力完全恢复时,便已经能变回青年模样,只不过为了避免宫里的人起疑心,他才一直维持着刚下山的样子。

沈无为跌坐在原地,眼前阵阵发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黎阮没急着上前,而是抬眼看向高处的青年:“这是你的猎物吗?”

“不是。”妖族以力量定地位,这副模样的黎阮,让林见雪都不由有些发憷。他坐直了身体,答道,“我只是受人之托,阻止他今天想在太极殿做的事。”

黎阮偏了偏脑袋,似乎不太明白,但也没有在意。

他道:“那我就随便处置了。”

“我去帮你守着,不让人过来。”林见雪飞快说了一句,从宫墙一跃而下,消失了。

黎阮的目光重新落到沈无为身上。

“不过是一只小小妖孽……”沈无为嗓音低哑,但似乎终于冷静了点。

他勉强站起来,抬起衣袖拭去唇边一点血色。

沈无为手中拂尘一展,幻化成了一柄长剑:“道爷飞升在即,怎会怕你!”

黎阮眸光微动。

不等他有所反应,沈无为手中的长剑已经朝他刺来。

虽然方才一时不察中了圈套,但沈无为其实是有点实力的。否则他也不会挣脱林见雪的禁锢法术,还在黎阮的妖族威压下逃脱。

可惜,也仅仅只是有点实力而已。

两人飞快过了数十招,黎阮赤手空拳,但对方的每一招都被他轻巧化解。

甚至还有空闲向他提问:“你说,你想飞升?”

沈无为:“是又如何?”

黎阮:“那你为什么不好好在山中修炼,却来这里为肃亲王卖命?”

“谁说我是在替他卖命。”沈无为动作微顿,笑起来,“不过各取所需罢了,他助我达成自己的目的,我帮他完成心愿,抓到方才那只小狐妖。”

“你的目的?”

“我来这里,自然也是为了飞升。”沈无为道,“但我缺一样东西,那东西在宫里。”

黎阮眉宇蹙起,他还想再问,沈无为手中的长剑忽然爆发出极其刺目的光芒。

那长剑裹挟着滚滚灵力朝黎阮劈来,黎阮抬手去挡,被逼退两步。

沈无为眼底露出得意的笑。

黎阮轻轻叹了口气。

“就你这点修为,雷劫理都不会理你,离飞升还远着呢。”黎阮一手架住他的剑锋,另一只手猛地探入丹核,在沈无为惊恐的眼神中用力一捏。

“……现在,就更远了。”

黎阮碎了他的丹核。

男人的身体颓然倒地,黎阮抬起那沾满血的手,鲜血顺着指尖淌下。

“你家太子殿下看见你这模样,要被吓到了吧?”林见雪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黎阮回头看他,眼底的杀气尚未消散,看得林见雪脚步一顿。

而后,黎阮眨了眨眼,眼神重新变得柔和起来:“那你不要告诉他嘛。”

他一挥手,手上身上的血迹全都消失了。

林见雪走上来,低头看向那倒在黎阮脚边的人:“你还真不杀人啊,这都能忍住。”

“不能杀人,会——”

“会损耗功德。”林见雪笑道,“我知道。”

黎阮点点头。

身体松懈下来后,他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疲态。他身形踉跄一下,还想做什么,却被林见雪扶住了。

“我来吧。”林见雪道。

林见雪扶着黎阮在一旁坐下,弯下腰,掌心凝起一点法力,落到沈无为那被黎阮硬生生挖出一个血洞的腹部。

血迹慢慢消失,伤势渐渐愈合。

“只要没有外伤,就不会有人怀疑他是在这里受了袭击。就算他要指认你,一个阶下囚说的话,旁人也不可能相信。”林见雪道,“你是这个意思,对吧?”

黎阮又点了点头。

他不想杀人,但也不能让沈无为就这么跑了,所以他才捏碎了沈无为的丹核。丹核一碎,沈无为再没有反抗能力,逃不出皇宫,只能任由禁卫军来将他抓住。

至于抓住之后会怎么处置,就由崇宣帝来决定了。

不过……

“这道士到底怎么回事啊?”黎阮脸色隐隐有点发白,还是想不明白。

原本他以为,这道士应当是为肃亲王卖命,设计要诬陷江慎与妖勾结,谋害圣上。

可他方才又说,他做这些只是想飞升。

宫里能有什么可以让人飞升的东西?

他看向林见雪:“阿雪,你事先在太极殿埋伏,是知道江承舟的计划吗?这道士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林见雪摇摇头:“我也不清楚。”

他道:“我只知道,江承舟身边应当有一位高人相助。无论是给京城外百姓下毒,还是……两年前对崇宣帝施法,应当都是他身边那高人所为。”

“对崇宣帝施法?”黎阮惊讶地睁大眼睛,“原来崇宣帝的病,真是法术害的。”

黎阮此前也有过这样的猜测,但因为崇宣帝的病情由来已久,已经探查不出任何施法的痕迹,所以没办法确切得出结论。

“所以,你也没查到这道士为什么要帮江承舟?”黎阮问。

“你以为谁都是你吗?”

将沈无为身上的外伤和血迹都清理干净,林见雪把黎阮扶起来:“他可是除妖师,就连我都只敢偷偷设下一点圈套算计他,不敢正面与他为敌……我哪儿敢去查他。”

黎阮“唔”了一声。

这倒也是。

事实就是这么不公平。

凡人修习的道术承自上天,对妖法有绝对的压制能力,就算是林见雪这样修行千年的大妖,对上沈无为都没有完全的把握。

所以民间才会出现这么多除妖师。

妖族修行百余年的功力,有时候甚至不如初入门的道士,照本宣科的一张符纸。

何况,这沈无为的修为不低。

如果不是黎阮已经恢复了修为,恐怕真不一定对付得了他。就算是现在这样,打完了架,他都有点脱力。

他叹了口气:“算了,反正他现在也没有法力,管他要做什么呢。”

他直起身,这才感觉到腹中那小崽子一直尤为活跃。

变为青年模样后,他腹部依旧隆起,但由于身形变高了些,手长腿长,身体没有少年时那样沉重。

“你这次可算吃饱啦。”黎阮没好气地轻轻拍了拍肚子。

他刚才使用了很多灵力,在打架时就感觉到腹中这小崽子异常兴奋。好在这小崽子还算懂事,在黎阮打架的时候没来捣乱,这会儿打完了,才开始疯狂吸收运转在黎阮体内,尚未散去的灵力。

但黎阮现在没有多余的力气拦它,只能随它去。

林见雪又问他:“江慎如何了?”

“我偷偷溜出来的时候太医已经过去了。”黎阮道,“那法术对凡人无害,他应该就是疼晕了,睡一觉就会好。”

说着,又小声嘟囔:“笨死了,我自己挨那一下也不会有事的,我的原型哪会这么容易被逼出来。”

之前不小心露出原型,都是因为自身灵力不足,从没有被人强逼的。

林见雪叹气:“我就说你家太子殿下虚弱……”

黎阮抬眼看他。

他这模样着实为他增添了不少气势,加之方才运转起的妖力尚未完全散去,这么看向什么人的时候,颇有几分大妖气度。

林见雪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他是关心则乱,不能怪他。”

“……你还不是一样?看你刚才那么生气的样子,还以为你家太子殿下伤得有多重呢。”

“就是生气。”黎阮看着脚边那人还是来气,没忍住又踢了他一脚,“臭道士。”

林见雪笑起来。

他揽着黎阮的肩膀,带着他往回走:“好啦,你先回去歇一歇,再看看你家太子殿下吧。你现在这脸色要是被他看见了,他又要担心。”

“哦……”

黎阮总觉得自己好像还有什么事忘了问,但一时间没想得起来,下意识跟着林见雪往回走。

刚走了两步,脚步却又顿住。

林见雪问:“怎么?”

黎阮眉宇紧蹙,低下头。

他腹中那小崽子依旧在疯狂吸收他的灵力,而且吸收得比以往还要过火,好像要一口气吃个痛快似的。

灵力飞快损耗的同时,腹部也开始隐隐作痛。

“我好像……”

这小混蛋,早不来晚不来,不会偏挑这时候出来吧?

第74章

黎阮方才打了一架,本就消耗过度,此刻腹中的痛感渐渐累积,很快就连站立的力气都不剩。

林见雪连忙扶稳了他,问:“不会是要生了吧,这么早?”

“我……我不知道……”黎阮额前出了一层冷汗,疼得轻轻抽气,“疼……”

“我送你回——”林见雪顿了顿,道,“不行,你现在不能回东宫。”

黎阮被诊出身孕不过六月有余,凡间的胎儿生长时间不会这么短,月份差得太多了。而且,妖族出生时都是原型,如果到时候生出来的是一只小狐狸……

林见雪低声道:“你变回原形,我带你回长鸣山吧。”

黎阮:“那江慎……”

林见雪要被他气笑了:“都这种时候了,还在想江慎。”

青年抬起头,目光里带着点委屈。

“……”林见雪妥协道,“江慎那边我来想办法。”

黎阮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他周身一道微光闪过,林见雪怀中多了只小红狐狸。小狐狸难受地蜷起身体,浑身都在簌簌抖动着,可怜兮兮的模样。

林见雪最后看了眼那晕倒在宫墙下,已经失去意识的道士,化作一道青烟飘出了皇宫。

可就在他离开的瞬间,那道士的身体也如同沙化一般,缓缓消失在原地.

黎阮的意识快开始迷糊。

腹中那小狐狸崽子实在很恼人,临到出生前,吞吃他的灵力却吃出了此生最后一顿的气势。比起灵力消耗带来的脱力,腹中那隐隐约约的疼痛反倒都不算什么了。

“难受……”小狐狸蜷缩在山洞深处,身下垫着江慎留在洞府里的衣物,用小爪子抓着,无意识地低声唤道,“江慎……”

没有人回应。

山洞里空空荡荡的,只剩他一个。

江慎不在这里。

这种时候,江慎竟然不在。

他居然不在。

这一认知让黎阮忽然有点生气,他气恼地抓了抓身下的衣物:“混蛋江慎。”

“笨蛋。”

“笨死了。”

小狐狸连骂人都不会骂,来来回回就只会这几句,他很快就骂到没力气了,可江慎还是没有来。

“……再不来,我就不理你了。”黎阮委委屈屈地抱紧江慎的衣物,小声嘟囔,“我就……我就不要你了。”

他意识迷迷糊糊,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再睁眼时,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那个昏暗的山洞中。

他身体忽然变得很轻,周围的环境也都轻飘飘的。

黎阮仔细辨认一番,发觉自己好像陷在了一片柔软的云层里。

周遭白茫茫一片,他动了动爪子,艰难地爬起来。头顶厚厚的云层被风吹开,露出远处那巍峨高大的宫殿一角。仿佛琉璃一般,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却又遥不可及。

黎阮歪了歪脑袋,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来过这种地方。

很快,他看见那宫殿里走出一个人。

那人身上穿了件宽大的衣袍,颜色很深,犹如化不开的浓墨一般,衣摆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花纹,金光熠熠,是一道盘踞的龙纹。

那张脸生得极为俊朗,甚至比黎阮记忆中的模样更为俊朗一些。

轮廓更深,眉宇间却很冷,眼眸垂下,瞧着叫人不敢亲近。

“江慎!”黎阮喊他。

黎阮还有点生气,想问他为什么在这里,想问他为什么没去长鸣山,为什么不来抱抱他。可他们之间隔得太远了,层层叠叠的云和微风,把一切声音都挡在了这边。

黎阮心里的气恼忽然消失了,他远远望着那道身影,一种前所未有的难过在他心底浮现出来。

他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果然,江慎没有听见他的呼唤,他甚至没有往黎阮的方向看一眼。

转身走入了云层里。

黎阮来不及多想,连忙追上去:“江慎,江慎!你等等我!”

他锲而不舍地追着,喊着,声音似乎终于传到了江慎那里。那一袭黑衣的男人停下脚步,回头望了过来。

露出一双极其纯粹,又极其漂亮的金色眼眸。

他站在云层之上,遥遥俯瞰众生,眼底无悲无喜,无爱无恨。

黎阮猝然惊醒。

小狐狸浑身的绒毛都炸开了,爪子紧紧抓着身下的衣物,身体抖得不成样子。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自己在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一双手落在他身上,很轻很温柔地抱着他,一下一下,轻轻抚摸着他的背。

黎阮抬起头,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

江慎的脸色还有点苍白,眼神却很温和,眉宇紧蹙,还带了点担忧。

“江慎!”黎阮扑进他怀里,不知为什么,忽然控制不住地开始落泪,“对不起,对不起,我不会不要你的,你不要生气。”

“我刚刚只是随便想一下,我以后再也不想了,你别不要我,别生我的气呜呜……”

小狐狸哭得很厉害,也抖得很厉害,眼泪吧嗒吧嗒全落在江慎怀里。

“怎、怎么了?”江慎难得有些手足无措。

在他记忆中,除了在床上受不住时,他还没有看过小狐狸掉眼泪。但哪怕是被他欺负得哭出来,也从不会哭得这般崩溃。

“我当然没有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江慎低声哄他,“小狐狸,你看看我,你是不是做梦了?”

黎阮哭得有点喘不上来气,好像恢复了些理智,但还是止不住抽噎着:“我……我是做梦,我知道是梦,可我好难过啊……”

那份难过出现得很没有道理,可它真真切切出现了。就在梦中的江慎看向他的一瞬间,仿佛在心里积攒了千百年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我梦见……我不知道那哪里,你离我好远……我想叫你,但你听不见,我想让你别走,可是你好像不认识我了……然后,我忽然找不到你了,我到处找不到……”黎阮说得语无伦次,又崩溃地哭了出来,“你为什么不要我了呀……”

掌心那团绵软的小绒球抖得不成样子,江慎不太敢用力碰他,只能轻轻抚摸他,给他擦眼泪。

然后低声哄他:“你也说了,那只是个梦,对不对?我怎么会不要你,我不可能不要你的,我那么喜欢你,你知道的,是我不能没有你。”

小狐狸过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也可能是哭得没什么力气了,只轻轻抽着气:“可是你在梦里,一点也不像是不能没有我的样子,你都不想看我。”

江慎道:“那下次你施法,让我入你的梦,我替你把梦里那个我打一顿,让他清醒一点。”

黎阮扑哧一声笑起来,打了个哭嗝:“只有入别人的梦,哪有让别人入自己的梦的。都睡着了,还怎么施法?”

江慎也笑起来。

他擦了擦小狐狸哭得湿漉漉的脸,帮他抚平乱糟糟的绒毛,没再说什么。

黎阮终于渐渐从那难过的感觉里抽身出来,脑袋在江慎怀里蹭了蹭,还有点委屈:“我平时不会做梦的。”

他小声道:“做梦的感觉真讨厌。”

“抱歉,我不该让你独自待在这里。”江慎道,“是不是有点害怕?”

“可能是吧……”

黎阮低低应了一声,这才发现他腹中依旧是鼓胀的,灵力也还在持续流失。

他方才被梦中难过的情绪包裹着,竟然连身体的不适都没有注意到。

黎阮低头摸了摸肚子:“它怎么还没出来呀……”

“嗯,还没有。”江慎也伸手覆上去,感觉到那蓬松柔软的皮毛下方,有个小东西正在以一定频率,轻轻抽动着。

公狐狸没有产道,所以林见雪在走之前给黎阮施了法,让胎儿可以自由从他腹中剥离。直到现在都没出来,只有一个原因……

灵力还没吃够。

这也是江慎必须来这里的原因。

不知为何,小狐狸腹中这孩子比寻常妖族的孩子需要的灵力更多,想让它顺利出生,还不知要耗费黎阮多少力量。

为防止黎阮力量耗尽,必须有个能随时让他吸收精元的人在场。

江慎抚摸着小狐狸轻轻抽动的腹部,也觉得有点气恼。

这小混蛋。

临到要出生了还不安分,又在让他的小狐狸吃苦。

黎阮不知他在想什么,情绪平复下来后,身体的不适重新席卷上来。但有江慎在场,好像又不像刚才那么难熬了。

他伏在江慎怀里,低声问:“你的伤怎么样了,没事了吗?”

“没事。”江慎道,“阿雪已经帮我治好了。”

虽然……那位大妖来传消息的方式实在简单粗暴。

江慎在太极殿受了沈无为一击晕倒后,期间发生了什么他并不清楚,总之,再醒来时,就是被那白衣青年从东宫的床上一下拎起来,冲着耳朵喊。

“你家小狐狸都要生了,还要睡到什么时候去?!”

……吓得江慎险些一口气没缓过来。

“那你就这样出宫了,不会被人怀疑吗?”黎阮担忧地问。

江慎道:“有郁修在呢。”

那倒霉的侍卫统领,如今又不得不易容成江慎的模样,眼下正躺在东宫的床上装病呢。

黎阮眨了眨眼:“可是我也不见了呀?”

江慎:“你也有人代替。”

黎阮与他对视一眼,反应过来:“哦,小白。”

那小白猫当初变的苏家小姐几乎以假乱真,连最熟悉的亲人和丫头都骗了过去,是有些演戏的底子在身上的。

假扮黎阮一段时间,应该不成问题。

黎阮放心下来,但腹部的阵痛变得越来越明显,他有点没力气说话了。

江慎也不再说话,手掌顺着黎阮的脊背轻轻抚摸。

就这么过了一会儿,肚子里那小崽子还是没有要出来的征兆。

黎阮又想哭了:“它怎么还不出来呀。”

江慎心中也有些着急。

他知道凡人分娩大多不太容易,有些分娩不顺的,甚至疼上一整天都有可能。但他没想到,妖族也这么困难。

是因为小狐狸的灵力不够吗?

那他……

江慎想到了什么,低声问:“小狐狸,你现在……能变回人形吗?”

小狐狸轻轻点了点头。

下一刻,江慎怀中一沉。

黎阮没有精力再去隐藏妖气或改变样貌,如今仍然是青年模样。他蜷缩在江慎怀里,那张漂亮的脸上疼得没什么血色,额前出了一层冷汗,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拎出来,瞧着十分可怜。

江慎将他放到床上,低头轻柔地吻他。

吻过小狐狸通红的眼尾,湿漉漉的脸颊,柔软的嘴唇。他在嘴唇处停留了很长时间,青年仰起头,汲取什么似的,努力回吻他。

江慎略微抬起头,轻声问他:“还要继续吗?”

黎阮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他眼眶通红,声音里带了点哭腔:“要。”

“那我轻一点。”

他动作的确极轻,这么多次以来,这大概是江慎最为小心翼翼的一次。只是单纯想给予小狐狸精元,没有那些恶劣的想法,也没有故意折腾他。

那种感觉犹如潮水般漫上去,渐渐盖过了黎阮腹中的疼痛。

结束时,江慎怀中一轻,黎阮又变回了原形。

他正想将小狐狸抱回怀里,却见对方腹部忽然浮现一道鲜红的光芒。

那光芒十分柔和,光晕慢慢变大,将小狐狸整个拢进去,而后,又从他的身体里慢慢剥离出来。

光芒彻底剥离的一瞬间,江慎清晰的感觉到周遭山体开始颤动,外头黑沉沉的天空倏地电闪雷鸣。但他的感觉还不够明确,他没有看到的是,整座长鸣山的精怪皆在一瞬间苏醒,方圆百里,一切有灵之物皆受到惊动。

长鸣山东麓,林见雪睁开眼。

“一出生就是大妖,难怪怀着这么费劲呢。”林见雪“啧”了一声,又笑着感慨,“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好的天命了。”

洞府里,那道光芒在半空中飘荡片刻,又飘回了江慎面前。

江慎下意识抬起手去接,光芒缓缓落在他掌心。

光芒散去,他掌心多出个软乎乎、湿漉漉的小东西。小东西还没有睁眼,只有他的手掌那么大,身体安安静静的蜷着,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极轻极细的“嗷呜”了一声。

江慎眸光柔和下来。

黎阮含糊问:“它出来了吗?”

“嗯,出来了。”江慎用一只手把小狐狸搂进怀里,再将捧着那小崽子的手伸到他面前,“你看。”

黎阮前前后后被折腾了大半天,已经一点力气都不剩了。但他仍然勉强撑起眼皮,想看看这折腾了他好几个月,几乎要了他半条命的小东西。

可他刚看了一眼,就又想哭了。

“怎么这么丑啊……”

江慎:“……”

江慎看着掌心那只绒毛稀稀拉拉,黑黢黢的,小老鼠似的狐狸幼崽,轻咳一声,安抚道:“只是……有点特别,不丑的。”

第75章

江慎没见过刚出生的狐狸幼崽是什么模样,但他见过刚出生的幼猫,也是这样,浑身绒毛稀稀拉拉,不太好看的样子。

慢慢长大就好了。

但还没等他把这话说给他的小狐狸听,体力彻底耗尽的小狐狸脑袋一歪,就这么昏睡过去。

黎阮在宫里和那臭道士打架时还没到黄昏,但孩子出生时天已经快亮了,足足折腾了六个多时辰。

黎阮甚至觉得,这一遭下来,都快与渡雷劫差不多累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好像睡了很久,等到意识渐渐回笼时,他闻到了熟悉的食物香味,以及身旁传来极的轻细极轻,嘤嘤呜呜的声响。

像是小狐狸的哭声。

然后是江慎压低声音:“嘘,别吵,你都快把你爹爹吵醒了。快吃,不想吃了?”

黎阮睁开眼。

他如今正躺在洞府那张熟悉的干草小床上,床边放着他以前还不能化形时睡过的小窝。

窝里用松软的衣物铺了好几层,衣物的中央,有一团小小的毛团。

狐狸幼崽的身体已经被清理过了,稀稀拉拉的绒毛是深灰色的,很短,只勉强覆盖住身体。它还没睁眼,也站不起来,但柔软纤细的四肢却不安分地摆动着,像是想努力站起来,又一头栽下去,嘤嘤呜呜的哭着。

江慎跪坐在小窝边,一只手拿了个小碗和小勺子,里面盛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羊奶,似乎是想喂它。但又因为这小崽子实在很不安分,他不得不空出一只手抓它,以免它从窝里掉出去。

太子殿下何曾有过这么手忙脚乱的时候,甚至连黎阮醒来都没注意。

黎阮欣赏了一会儿,但到底没忍住,“噗”的笑出了声。

江慎抬起头。

“醒了?”江慎再顾不上那小狐狸崽子,连忙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来到黎阮身边,“饿不饿,我熬了鱼汤,要不要喝一点?肚子还疼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江慎一连问了好多问题,黎阮没回答,就这么看着他,还傻乎乎地笑了下。

江慎好紧张哦。

可他喜欢看江慎为他紧张的样子。

江慎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会儿的样子有多傻,舒了口气,按了按眉心:“你醒了便好。你要是再不醒,我就要拖家带口抱着你俩去找阿雪了。”

“我睡了很久吗?”黎阮声音还有点哑,低声问。

“一天一夜了。”

洞府中央生了两个火堆,一个上面煨着鱼汤,另一个烧着热水。江慎取一只碗倒了点热水,放凉到温度适宜,才送到黎阮嘴边。

黎阮低下头,舌尖舔舐,喝了点水。

“我已经没事啦。”喝完了水,黎阮在江慎指尖舔了舔,“别担心了。”

江慎看着黎阮的时候,眸光中尽是欢喜和温和,可仍然难掩疲惫。

他这一天一夜,多半都没有合过眼。

不对,从他在东宫被阿雪一巴掌拍起来之后,估计就再也没休息过了。

黎阮很开心江慎这么在意他,又觉得有点心疼。他想撑起身再与他贴近点,刚起身就觉得四肢脱力,又倒了回去。

“别乱动。”江慎道,“阿雪说你灵力损耗太多,这些天要好好休息。”

黎阮“哦”了一声,道:“那你抱抱我嘛……”

江慎把他喝水的小碗放下,问:“不吃东西了?”

黎阮上一次吃东西还是万寿宴那天的上午,算起来,他都快两天没吃过东西了。但他斟酌了一下,张开两只前爪:“先抱。”

江慎一笑,正想起身抱他,余光忽然瞥见了一团深色的小身影。

不知何时爬到了小窝的边沿,险些从窝里掉出来。

他眼疾手快,飞快伸手将那小东西接住。

狐狸幼崽摔在自家父亲手心里,摔得仰面朝天,四肢茫然地抖了抖,然后发出了自出生以来最大的声音:“嘤——”

不能怪小崽子闹,从黎阮醒来到现在,他一直在努力地嘤嘤呜呜,想引起两位爹爹的注意。可是他声音太低了,江慎所有注意力都在黎阮身上,压根没注意到他。

黎阮也是如此。

小崽子委屈坏了。

黎阮还从没听过哪只狐狸哭得这么厉害,想爬起来看,却又一时动不了。江慎倒是平静,他叹了口气,伸手帮着那四肢朝天的小崽子翻了个身,道:“好好好,知道你想爹爹,别哭了。”

他说完,看向黎阮:“他想让你抱。”

刚出生的小狐狸粘人,江慎担心这小崽子影响黎阮休息,便将它移到小窝里照顾。小崽子认得江慎的气息,有他照顾,刚开始其实还好。

但黎阮睡得太久,小崽子快一天没被爹爹抱,今天天一亮就开始哭。

方才黎阮醒来的时候,江慎正在想办法哄他呢。

结果,爹爹一醒,连父亲都把他忘到脑后。

哪能不哭呢。

江慎把小崽子放到黎阮身边,黎阮正想将他抱过来,却见那小家伙立即拖着还没什么力气的四肢,跌跌撞撞往黎阮怀里拱过去。他把自己拱到小红狐狸的腹部下方藏好,只留下一颗圆滚滚的小脑袋。

还在可怜兮兮地轻轻抽气。

黎阮终于从自己这只小老鼠似的幼崽身上,瞧出了几分可爱。他低头舔了舔小崽子的脑袋,后者嗷呜两声,亲昵的在他怀里蹭了蹭。

黎阮也跟着:“嗷呜。”

小崽子顿时不哭了,开心地在黎阮怀里拱来拱去:“嗷嗷呜……嗷呜……”

两只小狐狸就这么交流起来,江慎一笑,起身把那一大一小两只狐狸抱进怀里。

黎阮虽然嘴上嫌弃这小崽子长得不好看,但实际上还是喜欢的。小崽子黏他,他就一遍一遍给小崽子舔毛,把小家伙舔得发出舒服的呜咽。

舔着舔着,忽然发现了什么,抬头对江慎惊讶地“嗷呜”叫唤。

江慎:“……”

“……忘了你听不懂狐狸话。”黎阮换做人言,道,“崽崽是只公狐狸呀。”

“嗯。”江慎点点头,抚摸着黎阮,“是个男孩。”

狐狸幼崽生得太小,他自己是分不出性别的。但在黎阮生下孩子没多久,林见雪来了一趟,给他们送了些羊奶和食物,还给黎阮和小崽子仔细检查了一遍。

江慎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小狐狸生了个男孩。

不过他对孩子性别并不在意,不管是男是女,都是他与小狐狸的孩子,他都会好好宠着。黎阮虽然先前提过想生个女孩,但那也不过是口头说说,并无执念。

想来想去,会关心这孩子是男是女的,恐怕只有宫里那位皇帝陛下。

黎阮把小崽子翻过来,舔舐着背上的绒毛,笑道:“圣上念叨了好几个月的嫡皇孙,现在终于成真,他该开心了。”

江慎不以为意:“管他开不开心呢。”

“也是。”黎阮道,“而且,他还得好久之后才能知道这消息呢。”

黎阮自然看得出,自己这小崽子一出生就是大妖,体内灵力不比他低。可这孩子毕竟有一半凡人血脉,又太小了,暂时还不能化形。估摸着想要化形为正常凡人婴儿,还得等三四个月。

他们至少要到那时候,才能回宫。

但听了他这话,江慎的动作却略微一顿。

“其实……”江慎顿了顿,道,“父皇已经知道我为什么出宫了。”

黎阮茫然地抬起头:“啊?”

“否则你以为,他为何要在太极殿上那般护你。”江慎悠悠叹了口气,“我这位父皇啊,知道的可太多了。”

黎阮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明白了江慎这话中的深意,吓得险些跳起来。

不过他现在没力气跳起来,刚撑起身体,又浑身脱力地倒了回去。

“那那那——”黎阮急得险些炸了毛,抱着江慎的手语无伦次,“他怎么之前从来没说过啊,他接受我吗?他不会以后都不让我回宫了吧?他要是不让我回宫,我绝不会让他见到他的小皇孙的!我……我连他儿子都不让他见!”

江慎原本还想解释给他听,但听了黎阮这话,又有点好奇:“不让他见小皇孙我能理解,不让他见儿子是……你要把我关起来吗?”

“关。”黎阮目露凶光,“我给这洞府,不,给这长鸣山施法,让你永远只能留在这山里,永远也走不出去!”

可爱得江慎抓着他揉捏了好几下,把他脑袋上的绒毛揉得乱糟糟的。

“你别揉我了。”黎阮心急得很,在江慎手指上咬了一口,“快说,你爹到底什么态度?”

江慎笑了笑,不再逗他。

崇宣帝是什么态度,江慎其实也不太清楚。只是那时林见雪想带他出宫时,正巧赶上崇宣帝过来看他,双方撞了个正着。江慎原本还在想着该如何解释,却听林见雪一句“黎阮要生了”,崇宣帝立即二话不说,没看见他们似的转头就走。

临走前,还嘱托江慎照顾好他的小皇孙。

江慎当时也是蒙的。

“所以……”黎阮疑惑地歪着脑袋,“他不仅知道我是妖,他还认识阿雪?”

江慎道:“他与阿雪早就认识。”

林见雪说过,他知道崇宣帝的病是被江承舟身边的高人所害,他的确不敢去调查那道士,但也没有就这么算了。

他找到了崇宣帝。

“父皇近来忽然不再调查自己患病的缘由,就是因为阿雪向他透露过此事,且一直在帮他炼药续命。”江慎道。

“原来是这样。”黎阮恍然大悟,“我就说嘛,圣上那身体,从我见他第一次开始,瞧着就是时日无多的样子。怎么半年过去,他还是那副样子,既没有恶化也没有好转。”

他又觉得奇怪:“既然这样,阿雪为什么不直接给他治好?”

江慎道:“这似乎……是他自己的要求。”

黎阮不明白。

“近来朝中乱成这样,都是因为圣上忽然病倒,我父皇想借机扫清朝中怀有异心之人,他的病就不能好。”江慎顿了顿,又道,“况且,他只有这样,才能顺水推舟,得知肃亲王接下来的谋划。”

比起病好之后面对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危险,一个病人,自然安全得多。

“而且我猜,他对阿雪的话多半也还有怀疑。”

对那位生性多疑的帝王来说,让他自己去调查清楚,眼见为实,远比听信旁人的一面之词来得踏实。

哪怕需要为此付出更严重的代价。

“当皇帝,都要把事情想得这么复杂吗?”黎阮舔了舔怀中的崽子,道,“你学一学,以后你要会的。”

小崽子低低地“嗷”一声,在他怀里睡得很熟。

没心没肺的。

黎阮又问:“那他又是怎么知道我是妖?”

就算阿雪认识崇宣帝,他也不相信阿雪会把他的秘密说出去。

“谁知道呢。”江慎叹息一声,“阿雪说,是某次给崇宣帝送药时,他忽然问起了你的身份。还把你从哪里来,我们是如何相识,都猜了个一清二楚。”

与江慎说起这些时,那位修行千年的大妖显然还心有芥蒂,愤愤地骂了两句:“皇室的人果然都是人精,一个比一个狡猾。”

不过这并非没有好处。

若不是崇宣帝早知道黎阮是妖,那天在太极殿上,恐怕还要平添不少乱子。

黎阮低下头:“那……他到底接不接受我呀?”

崇宣帝早就知道他是妖,但没有戳穿,也没有把他赶出皇宫,证明他应该是不太排斥妖怪的。

但那会不会只是因为黎阮之前怀着身孕?

崇宣帝近来想抱孙子得很,总是念叨着嫡皇孙,万一孩子生了,他就翻脸了可怎么办?

“别担心了。”江慎揉了揉小狐狸的脑袋,道,“你不是都说了吗,如果他不让你回宫,就别想再见到儿子和小皇孙。”

他笑起来:“到时咱们私奔去,朝廷这堆烂摊子全留给他,看他能找谁继承皇位。”

黎阮认真想了想,点头:“就这么办。”.

黎阮在生产时消耗了太多力量,与江慎说了会儿话就开始觉得困倦。但江慎还是给他喂了点鱼汤,才让他抱着小狐狸崽子睡下。

江慎把用过的汤碗拿去洞外清洗,等回来时,那一大一小两只狐狸已经相拥着睡着了。

江慎在床边蹲下。

小狐狸睡觉时习惯性把自己蜷成一个毛团,而那小崽子竟然也喜欢这个姿势。幼崽身上绒毛还很稀疏,但团起来时仍然依旧软软乎乎,圆滚滚的。颜色较深的小毛团躺在大毛团身上,分不清哪边是脑袋,哪边是尾巴。

“这世上就是有这么圆的狐狸。”江慎看了一会儿,小声嘟囔,“现在有两只了。”

这两日,江慎照顾大狐狸又照顾小狐狸,的确很长时间没合过眼。

直到此时他才终于放松下来,感觉到疲惫席卷上来。

江慎打了个哈欠,轻手轻脚上了床,把那两只小狐狸搂进怀里。

似乎是感觉到父亲靠近,小崽子轻轻动了动,发出了声响:“嗷?”

他这一动,把黎阮也弄醒了。

但黎阮早困得睁不开眼,小狐狸闭着眼睛,抬起爪子把小崽子按进怀里,低声安抚:“嗷……”

江慎注视着他们。

他低下头,额头抵着小狐狸的脑袋,眼底是藏不住的笑意。

然后,他极低,又极轻地学了一声:“嗷。”

第76章

刚出生的狐狸幼崽一天一个样,尤其这小崽子天生带着灵力,比普通的狐狸幼崽长得快很多。

他第三日就能睁眼,眼睛与黎阮原型时如出一辙,是极其清透漂亮的鲜红色。

第五日时,身体便开始生出全新的绒毛,极细极软,颜色同样是鲜红的。

待到七八日后,绒毛覆盖全身,才终于有了点狐狸的样子。

但还是很圆。

小崽子生得脑袋圆身子圆,眼睛也圆溜溜的,但尾巴和四肢还很短,被蓬松鲜红的绒毛覆盖后,长得几乎就是一颗袖珍可爱的小绒球。

江慎越瞧越喜欢,感觉自己大概终于知道了自家小狐狸年幼时是什么模样。

但黎阮对这种说法并不满意:“我小时候才不会这么傻。”

几日过去,黎阮的身体渐渐恢复过来。腹中没有那贪得无厌的小崽子捣蛋后,他灵力运转终于恢复如常,力量也恢复得比以前快很多。

但他依旧没有变回人形。

原因无他,动物幼崽最没有安全感,总要窝在黎阮的绒毛里才能睡得安稳。而且,小崽子现在还太小,只有成年男子巴掌那么大,江慎连抱抱他都怕把他捏疼。

还是原型更方便照顾。

今日阳光正好,江慎和黎阮带着小崽子出来晒太阳。

这还是小崽子出生后第一次离开洞府,一双漂亮的眼睛睁得极大,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一群鸟儿从天边飞过,他便跟着仰头看过去,然后身体重心不稳,啪叽一下仰面倒地,在江慎掌心打了个滚。

被黎阮无情嘲笑。

黎阮原本正趴在江慎肩头,被自家儿子这傻样逗得开心极了,笑得险些从他身上摔下来。江慎连忙把他扶稳,瞥了他一眼,又觉得无奈。

他有时候都觉得,自家小狐狸并不像是在养儿子,反倒像是忽然多了个可以逗弄的小玩意,每天都玩得很开心。

果然,只见小狐狸止了笑,从江慎肩头一跃而下。

江慎只觉柔软的绒毛拂过掌心,再低头时,小狐狸已经叼着那小崽子下了地。

黎阮把幼崽放到一片平坦的地面上,后退两步,道:“崽崽来,走过来。”

小崽子的大名还没定下,只取出个乳名叫崽崽。

自然也是黎阮决定的。

刚出生几天的幼崽四肢力量很弱,昨日才勉强能撑起身体站一会儿,现在还走不动路。

黎阮蹲在地上,张开前爪,鼓励道:“过来崽崽,过来让爹爹抱。”

这对小崽子来说是莫大的诱惑。

他眼神亮起来,努力摆动那短小的四肢,刚想要迈步,身体却不受控制似的摇摇晃晃,最终啪地摔到地上,还茫然地眨了眨眼。

黎阮:“哈哈哈……”

小狐狸笑得浑身绒毛都在发抖,江慎静静看着,默然无语。

狐狸都是这么养孩子的吗?

小崽子似乎并不明白爹爹在笑什么,他歪了歪脑袋,先看了看前方的大狐狸,又仰头看向站在身边的男人,喉中发出轻细软糯的叫声:“嗷呜,嗷呜……”

江慎宠儿子宠得厉害,这几天又喂水又喂奶,小崽子黏他黏得和黏黎阮不相上下。

“不行,怎么遇到困难就找爹啊。”黎阮教训道,“你看看哪只狐狸像你这么黏人,你已经是一只十天大的狐狸了,要靠自己的。”

十天大的狐狸懵懂地摇着尾巴,并不能从地上爬起来。

江慎终于没忍住,“噗”地笑出了声。

“你不要笑。”黎阮仰头看他,正色道,“我在教儿子。”

显得更可爱了。

虽然想哄儿子走路,但黎阮其实与他们离得不远,江慎一弯腰就把他拎起来,抱进了怀里。

揉乱了一头绒毛。

“干嘛呀?”小狐狸不悦地摆了摆尾巴,“我教崽崽走路呢。”

“你儿子连站都还站不好,别逗他了。”江慎含着笑,捏起小狐狸绵软的脸颊肉,“而且,谁说没有比他更黏人的狐狸,我面前这只是什么?”

虽然知道小狐狸现在很喜欢自己,但先前小狐狸黏他,江慎总会觉得是不是有腹中孩子的影响。毕竟小狐狸灵力不足,需要从他身上吸收精元。

可这几日相处下来,他发现完全不是这样。

孩子出生之后,小狐狸好像变得比以前更黏他了。

就连刚出生几天的狐狸幼崽都已经学会自己把脑袋埋进碗里喝奶,他爹爹却还要人抱着,一勺一勺地喂粥。

这小傻子到底哪来的立场嫌弃儿子黏人?

“我才没有……”黎阮有点难为情,下意识就想否认,又觉得承认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理直气壮,“是又怎么,你是不是不乐意了呀?你要是不喜欢,那我以后——”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以后怎么样,黎阮说不出来。

不仅江慎发现了他的变化,黎阮自己也发现了。也许是孩子出生后,血脉亲缘变得更加牢固和具象,也或许是因为那一场梦留下的影响还没完全消散,他好像真的有点离不开江慎。

哪怕只是像这样开玩笑似的随口一说,他都说不出来。

黎阮两只爪子攀着江慎的胸膛,声音有点发闷:“不喜欢也没用,你说过不会不要我的,就要黏着你。”

江慎心软得不成样子。

他的手顺着小狐狸脊背摸下去,轻声道:“好,让你黏着。”

他轻轻抚摸着怀里的小狐狸,摸到尾巴根的地方,那条蓬松柔软的尾巴缠绕上来,尾巴尖在江慎腕间轻轻扫过。

带了那么点暗示的意味。

江慎垂下眼眸,看入那双清透漂亮的眼眸中,笑起来:“想了?”

小狐狸没有回答,尾巴又轻轻扫了下。

可怜的崽崽还在试图靠自己的力量走路,压根没发现气氛已经悄然变得不太一样。他尝试得十分努力,但每每刚爬起来,就又摇晃着跌倒,摔了不知多少次之后,四肢忽然悬空。

“……嗷?”崽崽茫然地摆动四肢。

江慎拎着他放到黎阮怀里,抱着两只狐狸往回走。

“嗷嗷嗷?”

崽崽疑惑地仰起脑袋,显然是还没有玩够,不明白爹爹为什么要带他回家。

黎阮偷偷瞥了江慎一眼。

他们上一次,还是在十日前,而且那时候是为了给黎阮补充灵力,两个人其实都没尽兴。

说不想是假的。

但是江慎也……也太直接了吧?

他们今天明明是要带崽崽出来玩的。

黎阮悄然舔了舔唇,理智觉得似乎不该这样,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变得难耐起来。

怀里的崽崽还在懵懵懂懂地仰头看他,黎阮有点难为情,想了想,用狐狸话“嗷呜嗷呜”向他解释。

“爹爹们现在有要紧事,不能玩了。”黎阮一本正经地哄他,“要乖哦,改天再带你出来玩。”

崽崽听得似懂非懂,开心地点头:“嗷嗷呜!”.

不过,崽崽到最后也没能知道两位爹爹到底要做什么要紧事,因为回到洞府之后,黎阮马上给他施了法,让这只狐狸幼崽睡得人事不省。

还特意在小窝外头多加了一层结界,确保他一点动静也听不见。

兴师动众的模样又将江慎逗笑了。

“笑什么呀。”黎阮认真道,“万一被崽崽听到多不好。”

江慎敛了笑意,俨然正色:“嗯,的确很有必要。”

听闻凡间许多年轻夫妇,有了孩子之后,便很难再有时间独处。江慎以前还真担心过这个问题,可他没想到,他家小狐狸的解决方法竟如此……简单粗暴。

虽说的确很有效,也很有必要就对了。

就是不知道,在与他们分房睡之前,这小崽子还要多少次这般被自家爹爹强制入睡。

江慎望着那在小窝里乖乖团成一颗小绒球的崽崽,心中无奈地想着。

一只爪子伸过来,轻轻抓了抓他的衣摆。

江慎看过去,眼前红光浮动,洞府内的景象也出现了变化。原本简陋的干草小床变做了一张宽大的软榻,纱帐从顶端垂下来,固定在两侧的床柱上。

与江慎在东宫的那张床一模一样。

一袭红衣的青年坐在床上,略微歪着脑袋,眸光明亮,还带了点得意。

黎阮其实不常在江慎面前恢复青年模样。

最初是因为灵力不足,维持不了这幅模样,后来是担心这么变来变去,稍有不慎在外人那里穿了帮,因此索性就没有变过。江慎上一次见到小狐狸这模样,还是当初离开长鸣山之前。

不过那时候,小狐狸的法力已经恢复,江慎没有借口再与他双修。

而后就是前几天生产的时候。

可那时他满心只顾着心疼,并未仔细关注面前这人与少年模样时的差异。

今日,他总算有机会可以慢慢观察一番了。

江慎轻轻把青年放到床上,倾身压上去,手掌顺着对方肩头滑下。

青年模样的黎阮长高了不少,只比江慎矮了一点,不像少年时,江慎一只手臂就能把人完全圈进怀里。江慎扶着对方纤细柔韧的腰身,低头在对方颈侧亲吻,对方的反应一如既往,却又有点不一样。

好像……没有先前那么耐不住了?

江慎带着点新奇,一点一点探索下去。

鼎盛时期的大妖身体耐受能力要强许多,不像以前那样,多碰两下都受不住,还没怎么欺负就开始掉眼泪。

这几乎能算得上意外之喜。

……

午后,黎阮窝在他自己变出的床榻里,周身散发着餍足后的慵懒。

江慎今天……兴致高得离谱。

他似乎是一心想试出黎阮如今的耐受能力到了何种程度,又或许是因为好不容易生完了孩子,他不需要再有所顾忌。

总之……真的很离谱。

黎阮素来喜欢与江慎做这档子事,平日里再耐不住也不会轻易喊停,可今天都好几次没忍住想求饶。

他以前不该觉得江慎不行。

江慎可太行了。

眼前被阴影覆盖,江慎站在床边,俯身过来亲了他一口:“我出去一趟,你再歇会儿。”

他们这些天住在长鸣山上,最麻烦的还是食物补给问题。

让江慎打猎可以,但要让他赤手空拳像小狐狸先前那样捕捉猎物,他是真做不到。他自然不可能让小狐狸刚生完孩子就跑出去找食物,何况,小崽子现在只能喝奶,这可不是在山里随便就能找到的。

所以这些天,江慎每过几日就要下山一趟,去附近的农户家里买点食物和羊奶带回来。今早小崽子喝完了洞府里最后一点羊奶,他必须得要下山补给去了。

黎阮仰头回吻他,道:“我陪你一块去嘛。”

江慎失笑:“崽崽不管了?”

黎阮:“……”

二人世界过得太爽快,他已经完全忘了自己现在多了个崽。

黎阮轻咳一声,缩了回来:“那你快点回来啊。”

“好。”江慎把窝里那颗睡得无知无觉的小绒球抱起来,放到黎阮怀里,“你睡一觉,睡醒了我就回来。”

黎阮点点头,幻化回小狐狸模样,舔了舔怀里的幼崽。

江慎在那依偎着的两颗小脑袋上分别亲了一下,才转身出了洞府.

黎阮今日的确被折腾得有点累,没一会儿就搂着自家儿子睡着了。可他一觉醒来,洞府里仍是空空荡荡,江慎还没回来。

怀里的小崽子动了动:“嗷呜……”

狐狸幼崽每日原本就要睡很长时间,被黎阮施了法之后更是从回来一觉睡到现在,此刻睡意稀松,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他软软地叫唤两声,两只前爪动了动,把脑袋拱到黎阮脑袋下面,等着爹爹舔他。

“就知道撒娇。”黎阮舔了舔他,低声道,“你爹都下山好久了,你就不担心他吗?”

崽崽迷迷糊糊抬起头:“嗷?”

其实江慎去得并不算太久。

从洞府到山脚的路程本就不短,哪怕他快步赶路,来回也要很长一段时间。

但黎阮现在比他家小崽子还离不得人,尤其是一觉醒来醒来没看见人,整只狐狸都有点焦躁。

“山里有老虎的,还有狼。”黎阮焦躁地揉着怀里的崽,“他会不会遇到危险呀?”

小崽子被他揉乱了绒毛,无辜地歪了歪脑袋:“嗷嗷?”

其实也没那么严重。

这长鸣山旁人进不来,山里野兽是多,可江慎现在浑身上下都是黎阮的味道,寻常妖怪野兽看见他躲还来不及,是不敢轻易招惹他的。

但……

“我们去找他吧。”黎阮从床上爬起来。

小崽子原本正趴在他身上,被他整个掀得仰倒下去,险些滚下床,又被稳稳叼住了后颈。

而后,他四肢忽然腾空,是黎阮从床上一跃而下,飞快往洞外跑去了。

“——嗷嗷嗷?”

离山的路黎阮不知走过多少回,他叼着幼崽穿梭在林间,但还没走多远,忽然感觉到了什么,脚步一顿。

树林里,江慎自然也看到了他。

此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夕阳洒在小狐狸身上,映得他绒毛的颜色愈发鲜亮。

江慎知道自家小狐狸现在独自待着没什么安全感,因此一路都紧赶慢赶,没想到这小家伙还是出来找他了。

他轻轻笑了下,刚想说什么,又注意到了小狐狸口中叼着的幼崽。

小崽子被叼着后颈,两条小短腿还拖在地上,看向他的神情有点无辜和茫然。

江慎:“……”

小狐狸并没发现有什么问题,就这么拖着幼崽又往前跑了两步,跑到江慎面前,开心道:“你回来啦!”

他一张口,被叼在口中的狐狸幼崽啪叽一声摔在地上,还在地上滚了两圈,滚到江慎脚边。

崽崽仰面倒在地上,神情依旧十分无辜:“嗷呜呜……”

江慎:“…………”

第77章

黎阮“哎呀”一声,不等他把崽子叼起来,江慎已经弯下腰,把那可怜的崽崽从地上捞了起来。

“我们狐狸都不会这么宠孩子的!”回程路上,黎阮趴在江慎肩头,认真道。

江慎将买来的食物和羊奶用一只手拎着,另一只手小心翼翼捧着狐狸幼崽,还用拇指指腹轻轻抚摸他。小崽子被摸得舒服了,在他手心打起了滚。

“是么?”江慎含笑问,“那你们狐狸都怎么养孩子?”

黎阮道:“要是我们狐狸,幼崽能跑能跳之后就要赶出窝去,让他们自生自灭……不是,自力更生了。”

正在江慎手心打滚的崽子动作一顿,呆愣地抬起头。

黎阮注意到了,尾巴摆了摆,故意道:“我看崽崽至多再有两三日就能学会走路了,到时就赶出洞府,让他自己捕猎去。”

“嘤嘤呜——!”幼崽抱紧了江慎的手指,吓得一双眼睛充斥起水雾。

可怜兮兮的。

江慎摸了摸他:“小傻子,你爹爹与你说笑呢。”

“嗷呜?”

“是真的,他不会把你赶出去。”养了几天孩子之后,江慎已经几乎能明白自家崽崽在说什么了,安抚道,“等你能化作人形,还要与我们回宫去的。到时你要学四书五经,学琴棋书画,学用兵打仗,学经世治国,这些可比学习捕猎重要多了。”

小崽子呆呆地看着他,身体忽地后仰,倒在江慎掌心,两只后腿颤了颤。

黎阮笑得险些从江慎肩头摔下去。

要说吓唬孩子,江慎可比他坏多了。

真是太坏了.

他们原本就没离开多远,江慎抱着自家那一大一小,但年纪看上去似乎相差不多的两只小狐狸,很快回到了洞府。

还没等他们走进洞府,小崽子不知感觉到了什么,忽然从江慎掌心探出头来。

他抱着江慎的手指,扬起脑袋,冲着远处一片树丛凶巴巴地:“嗷呜!嗷嗷呜!”

远处的树丛轻轻颤了颤。

江慎脚步一顿,偏头看向了趴在他肩头的小狐狸。

小狐狸同样有些惊讶。

惊讶在于,小崽子几乎是与他同时发现了那树丛里藏了东西,可他都修炼了好几百年,而这狐狸幼崽不过刚出生十天。虽然知道崽崽天生灵力强,但人妖混血能强到这种程度,几乎闻所未闻。

还在于……崽崽从没对其他人这般抱有敌意。

这小崽子出生时惊动了方圆百里所有灵物,这些天其实偶尔会有一些小妖怪好奇过来瞧瞧,大多都被黎阮吓跑了。但无论是谁,以何种方式过来探消息,崽崽都没有表示过明显的敌意。

可这回怎么……

小幼崽浑身的毛都炸起来,短小的尾巴在身后飞快摇动,跟个毛绒绒的小团子似的。黎阮伸出尾巴,轻轻在他身上摸了摸,安抚片刻,才重新看向那树丛:“还不出来?”

那树丛又动了动,一只黄鼠狼从里面慢吞吞爬出来。

这黄鼠狼江慎见过。

小狐狸这洞府就是从这黄鼠狼精手里抢的,江慎刚到长鸣山没多久时,这黄鼠狼精还找小狐狸打过架,那次还把小狐狸腿咬伤了。

黎阮眯起眼睛:“你又想来找我打架吗?”

幼崽身上的毛又炸起来:“嗷呜嗷呜!”

“不不不——不是的!”

黄鼠狼似乎被他们吓坏了,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

它抬头看了眼江慎和他肩头的小狐狸,又看了看江慎手中的狐狸幼崽,哆哆嗦嗦后退:“我就是……我就是路过一下,路过!”

没等他们再说什么,那黄鼠狼退到树丛中,而后转过身,一溜烟跑没影了。

江慎眉宇蹙起:“他这是……”

他听小狐狸说过,这黄鼠狼精一直没有放弃夺回洞府,总是时不时来找他挑战。本以为这次也是如此,可怎么这么快就跑了?

妖族行事都这么古怪吗?

但小狐狸显然没多想,他从江慎的肩头滑下来,落在江慎臂弯间,伸出爪子揉了揉幼崽:“修行了几百年的妖怪都能吓跑,真厉害,不愧是我儿子。”

小崽子得意地扬起脑袋:“嗷呜……”

江慎问:“他真是被吓跑的?”

“不然还能怎么?”小狐狸不以为意,“你没感觉到吗,我们崽崽刚才的妖力威压可厉害了,这些小妖怪完全扛不住的。不过啊,你得学会收着点,不然其他无辜的小妖怪都要被你吓坏了。还有,你爹可是凡人,你不能把他吓着……”

小狐狸絮絮叨叨开始教育起儿子,江慎朝那黄鼠狼离开的方向看了眼,没再多想,抱着两只狐狸进了洞府。

远处,黄鼠狼一直跑出了山谷,跑到一片树林里才停下。

一道白光从他身上飞出来。

“你别杀我!”黄鼠狼伏倒在地,浑身瑟瑟发抖,“我带你去看了,他们现在就住在那里,我没有骗你,你不要杀我!!”

那白光闪动两下,响起一男子嗓音:“别担心,我不杀你。”

黄鼠狼吓得不敢抬头,那声音又悠悠道:“但你要听话,乖乖帮我。那小狐妖坏了我的大事,还险些害得我修为尽毁,左右你也想对付他,与我合作,也是在帮你自己,明白吗?”

黄鼠狼眼神躲闪,低低呜咽一声.

“什么?你说沈无为和江承舟都失踪了?”黎阮惊讶地竖起耳朵。

江慎正将煨得温热的羊奶倒在一只小木碗里,又把早在一旁嘤嘤呜呜的幼崽抱到碗边,让小崽子趴在木碗边沿自己乖乖喝奶。

而后他才抬头,叹了口气:“我也是刚收到消息。”

这几日江慎只顾着照顾自家这两只小狐狸,将京城的一切事务都交给郁修处理,那边发生了什么,他并不关心。可他今日刚一下山,便被送信的拦住了,劈头盖脸给他讲了一大堆近来发生的事。

“据说万寿宴当日,禁卫军在宫中搜查许久,并未抓到从太极殿逃走的沈无为。”江慎道,“肃亲王倒是当场就下了狱,可就在前两日,也从牢里失踪了。看守他的狱卒没有听见任何动静,甚至就连牢门都没有毁坏。”

黎阮:“沈无为救走的?”

江慎点点头:“多半是了。”

黎阮沉默下来。

他那天,明明已经把沈无为的丹核捏碎了,难道……

“是我轻敌了。”黎阮低下头,“那道士也许不止金丹修为,他恐怕已经化神。我毁了他的金丹,但元神未毁,这样至多让他重伤,不能废了他的法术。”

达到化神期的修士,能随时元神离体,力量已经不再受到肉身禁锢。被毁一个丹核,自然也就不是什么大事。

而且,达到化神期后,的确是该渡飞升雷劫了。

沈无为没有说谎,是黎阮小看他了。

黎阮小声嘟囔:“早知道我就——”

化神期的修士无法简单废除其修为,至少黎阮做不到。早知道是这样,他当时就不应该犹豫。

就该……直接把人杀了。

他明明是有机会的。

小崽子吃得大半个身子都埋进小碗里,但似乎是感觉到爹爹情绪有点低落,他抬起头,露出那颗已经完全被浸湿,还在往下淌奶的脑袋。

“嗷呜?”崽崽眨了眨眼。

“没事,你继续吃。”

江慎安抚地摸了摸他,又张开手臂,让小狐狸跳进他怀里。

“不是你的错。”江慎温声道,“你说过妖族的飞升之路艰难,杀害凡人性命会有损功德。你苦修了这么多年,不需为了一个沈无为破戒。”

“可是这次让他逃了,他肯定还会帮着肃亲王做坏事。”黎阮恹恹地趴在江慎怀里,“而且上次他说,他来京城不仅仅是为了阻止你继位,他好像还在找什么别的东西。”

虽然不知他找的是什么,但黎阮总觉得心中不安。

“没关系的。”江慎揉了揉他的脑袋,“被此事牵连进来的又不只有你我,该怎么对付他,轮不到我们来操心。”

黎阮抬起头:“啊?还有谁?”

江慎一笑:“你忘了沈无为还害过谁了?”

黎阮明白过来:“你是说……圣上?”

“我离宫时特意吩咐过郁修,这段时间不管有什么事,都由他自己做主,实在做不了主就去请示圣上,别来烦我。”江慎叹了口气,“你猜是谁,既知道我现在在长鸣山,又敢派人拿这些事烦我?”

黎阮:“……”

道理他都懂,为什么江慎这前半句话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郁修是上辈子欠了他的吗?

不过这后半段……

黎阮问:“今天是圣上在找你?”

“是。”江慎提起这事似乎有点不大愉快,幽幽道,“他还想让我去见他一面,说我要是不去,他就把写好的诏书烧了,我再也别想拿到。”

黎阮:“……”

皇位是可以这么儿戏的吗?

“那你去就是了呀。”黎阮道。

虽然他不想离开江慎,但崇宣帝会用这样的条件要求江慎回去一趟,应该是有很重要的事要谈,他总不能拦着。

“不是我,是我们。”江慎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函,展开给黎阮看,冷笑一声,“他哪里是想见我,他是想见他的小皇孙了。”.

见面的时辰定在翌日夜里,江慎准时抱着两只狐狸到了长鸣山脚。

崇宣帝还算没有完全不做人,将见面的地点选在了长鸣山脚一个猎户家中,而没有不管不顾的直接要求江慎带着崽崽回宫里。

那猎户江慎认识,先前小狐狸刚生产完时,江慎便是从他家买了新鲜的肉糜,回洞府给小狐狸熬粥。

不过崇宣帝是如何知道此地,又如何能将这里安排为他们见面之地,他就不知道了。

事实上,他近来渐渐觉得,这世上或许没有崇宣帝不知道的事。

也很少有他想做却做不到的事。

夜里的长鸣山脚一片寂静,唯有那猎户家还亮着烛光。江慎走到那猎户家门前,宅院里外安安静静,就连门前拴着的那条黄狗都耷拉着耳朵在打瞌睡,从里到外瞧不出任何异样。

黎阮小声道:“林子里有侍卫,我感觉到了。”

“嗯,我知道。”江慎道。

天子驾临,身边不可能不带着点侍卫。他花费心思将这里伪装得一切如常,是不想惊动旁人,引人生疑,也是在保护他们的行踪。

不过,布置这么多,就是为了见他的小皇孙一面,实在有点过于劳师动众了。

江慎没急着走进去,低头问黎阮:“你真的不变回来?”

黎阮摆了摆尾巴:“不变。”

江慎:“父皇在信里说了,他知道崽崽还不能幻化人形,他不介意。”

“谁知道他是不是为了见崽崽故意这么说的。”黎阮把崽崽塞进江慎衣领里,后者不太明白爹爹为什么要自己呆在那里,两只前爪扒着江慎衣物边沿,探出一颗圆滚滚的小脑袋。

黎阮把那颗脑袋也按了进去,道:“凡人都怕妖怪,看见崽崽的原型还指不定吓成什么样呢,先让他见见我,他如果不怕,我再让他见崽崽。”

江慎欲言又止,想说除了那群以力量为尊的妖怪之外,这世上或许没有什么人会被崽崽原型吓到。

谁会怕一颗软绵绵的小绒球呢。

但他最终没说什么,上前敲了敲院门。

很快有人拉开主屋的门走了出来。

是常公公。

常公公换了身民间打扮,一见江慎就笑起来,道:“少爷可算是到了,老爷已经等候你们多时了。”

他将江慎领去主屋,但并未跟着进门,而是往旁侧退了半步,示意江慎独自进去。

江慎走进去,常公公在身后将门合上了。

屋内亮着烛光,崇宣帝坐在前方的主位上,同样换了一身民间普通打扮。他一见江慎进门似乎就想起身,但又忍住了,轻咳一声:“怎么来得这么晚,过来,让朕瞧瞧。”

江慎抱着小狐狸走过去。

小狐狸蹲在江慎怀里,仰首挺胸,正想说话,忽然被一双手抱了过去。

“这就是朕的乖孙儿?这么可爱啊!”崇宣帝抱着小狐狸,上手揉了揉,眼底满是惊喜,但又有点疑惑,“不过……是不是长得稍微快了点?刚出生的小狐狸就这么大一只吗?”

黎阮:“……”

江慎:“……”

江慎面无表情,把自家小狐狸从崇宣帝手里抢回来。

“这是您的儿媳。”他说着,从衣服里掏出一颗小绒球,放到崇宣帝手上,“这才是您的乖孙儿。”

小崽子被掏出来时还有点晕头转向,身体左右摇晃几下,一屁股坐在崇宣帝手心。

然后仰起脑袋,软软地叫唤一声:“嗷呜。”

第78章

屋内空气一片死寂。

这位往日威严高深的一国之君难得呆愣了片刻,恍然一般:“难怪,这个才像小狐狸幼崽嘛。”

江慎把自家小狐狸抱得紧紧的,皮笑肉不笑:“是。”

其实不能怪崇宣帝认错,谁让黎阮的原型也是小小一只,与几个月的幼狐差不多大,认错无可厚非,黎阮能够理解。

但江慎就很介意了。

还是头一次有人在他面前摸他的小狐狸,这哪能行,是他爹也不行。

江慎把小狐狸抱得更紧,黎阮抬起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人如果也是妖怪,大概会是个醋缸成精吧。

崇宣帝不愧当了多年皇帝,心理素质极佳。他很快就把这份乌龙抛到脑后,专心致志地玩起幼崽来。

也不知是不是崽崽天生对血脉亲缘有所感应,又或许他和黎阮一样,能识别出旁人对自己有没有恶意,面对崇宣帝这个陌生人,他竟一点也没有怕生,立即“嗷呜嗷呜”的抱住对方手指,摇起了尾巴。

可爱得崇宣帝心都要化了。

这小崽子的撒娇功力黎阮和江慎是见识过的,崇宣帝更是毫无招架之力。一会儿抱起来在脸颊边蹭蹭,一会儿又把崽子捧在手心给他摸毛,堂堂一国之君,把这十来天大的小狐狸幼崽伺候得舒舒服服。

还想哄着他喊皇祖父。

小崽子蹲坐在崇宣帝手上,疑惑地歪起脑袋:“嗷呜?”

“不是嗷。”崇宣帝纠正他,“是皇祖父,再试试?”

幼崽:“嗷……嗷呜……”

黎阮看不下去,道:“陛下,崽崽还不会说话呢。”

而且,要是崽崽说的第一句人话,不是爹爹,不是父亲,而是皇祖父,江慎大概要醋得当场篡位了。

想想都觉得可怕。

“也是,还是太小了。”崇宣帝遗憾地叹了口气。

江慎问:“父皇在信中说有要事要与儿臣当面相商,不知是何事?”

“啊?”崇宣帝头也不抬,“不就是让你把小皇孙……”

江慎眯起眼睛,崇宣帝轻咳一声,正色道:“不,朕当然是有要紧事。朕这么劳师动众跑来长鸣山见你,还能只是为了玩一玩小皇孙吗?”

黎阮:“……”

这听着与不打自招没什么两样。

崇宣帝抚摸着手心里的崽崽,问:“肃亲王越狱之事你已经知道了,你最近有他的消息吗?”

江慎摇头:“没有。”

他当然不可能有,他这几日成天在洞府里守着他这两只狐狸,就连肃亲王越狱的事都是昨日刚知道的。

崇宣帝又问:“那依你所见,该如何抓到肃亲王?”

江慎沉默下来。

小崽子好奇起崇宣帝戴在手上的扳指,崇宣帝索性摘下来让他抱着玩。可小崽子哪里抱得动,被压得险些爬不起来,两条短腿徒劳的在半空蹬着。

崇宣帝顿时又与他玩开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正事,清了清嗓子。

“听说小黎打伤了那个姓沈的道士,既如此,就该乘胜追击,一举将那两人引出来处死。否则,待那道士伤势痊愈,恐怕更难对付。”崇宣帝道。

江慎问:“父皇心中已有计策?”

崇宣帝淡淡道:“他想要什么,就用什么把他引出来呗。”

黎阮顿时反应过来:“您是说阿雪?”

肃亲王想要的,无非就是皇位和阿雪。崇宣帝肯定不会愿意用皇位来冒险,所以,能当做诱饵的,也就只有阿雪了。

可是……

黎阮问:“阿雪同意了吗?”

崇宣帝抬眼看他,似乎有些惊讶他会这么问。

但他没说什么,又低头玩起了崽,平静道:“其实不需要林见雪真的动手。小黎不也是妖吗?模仿他的气息,在京城各处留下讯息,引江承舟来长鸣山,应该不难吧?”

黎阮和林见雪认识多年,模仿他的气息不难,可是这么做的话……

“我要先问问阿雪的意见。”黎阮道。

这件事对江慎有利,若要对付的是别人,黎阮不会犹豫。

偏偏是江承舟。

这人与阿雪间的纠葛太深,阿雪先前的确报复过他,也多次从中阻挠他的计划。可如果他当真想要江承舟的性命,他之前曾有无数次机会。

但他没有那么做。

既然他都没有那么做,黎阮就不能利用他的名义做这种事。

崇宣帝为君多年,还从没有人敢这样在他面前讨价还价,他不悦地皱了眉:“怎么,要是他说不愿意,你就不干了?”

“如果继续放任肃亲王逍遥法外,你知道太子会遇到什么危险?你不在乎?”

说这话时,崇宣帝收起了方才与崽子玩乐时那副仁慈和善的模样,帝王的威严下,语气强硬,其实是有些慑人的。

没等黎阮回答,崽崽先不乐意了。

“嗷呜!嗷呜呜!”小崽子在他掌心炸了毛,尾巴不悦地摇晃。

崇宣帝被他这模样逗笑了:“护着你爹啊,那就让你爹听话,别违抗朕的旨意。”

小崽子压根不听,凶巴巴地冲他吼,还一口咬在他手指上:“嗷!嗷嗷嗷!”

可他连乳牙都没长齐,还很软,这一口咬下去和被幼猫挠一下没什么区别。

“哎哟,当心点,别把自己硌疼了。”崇宣帝连忙给他顺毛,“小家伙,脾气真大。”

他眼里瞧不出半分气恼,反倒好像还挺开心:“随我。”

崽崽凶狠道:“嗷!”

被小崽子这么一搅合,崇宣帝也气不起来了。

他道:“看在小皇孙的份上,朕这次不与你计较。你乖乖听话,等杀了肃亲王和他身边那道士,你们就带着孩子回宫。继位的诏书和立后的圣旨朕都拟好了,到时一并给你们。”

黎阮低下头,没有回答。

江慎皱眉:“父皇,此事……”

“朕意已决,此事没什么好商量的。”崇宣帝安抚地拍了拍手心里的小崽子。

小崽子很好哄,见崇宣帝没再凶巴巴的说话,也不生气了,趴在崇宣帝手上乖乖让他摸。

崇宣帝心情更为愉悦,道:“这几日我会调集兵马到长鸣山附近埋伏,你对这里熟悉,这批人就交给你,你们——”

“我还是要回去问问阿雪。”黎阮忽然打断他,认真道,“江慎的安危我当然在乎,可是阿雪是我的朋友,帮了我很多忙。我不能为了江慎,就让我的朋友难过。”

他说着,身体一跃而起,轻巧从崇宣帝手里叼回了崽子,抱进怀里:“如果阿雪不愿意,我就用别的办法解决,我才不利用朋友。”

“你——”

崇宣帝摸自家乖孙摸得正舒服,骤然被人从手里抢了,还有点懵。然后他就看见小狐狸揉吧揉吧,把那神情还迷迷糊糊的幼崽重新藏回了江慎衣襟里。

崇宣帝气恼地对江慎道:“管管你媳妇!”

江慎:“……”

江慎做出一副无辜的神情:“他是大妖,我哪儿管得住。”

崇宣帝气急。

“罢了。”崇宣帝叹了口气,“你愿意问就问吧,但以朕对他的了解,你这样他未必……”他话音顿了顿,最终没把话说完,而是又道,“这几日以黑鹰传讯,有什么消息随时与朕联络。”

江慎应道:“是。”

这会儿天色已晚,小崽子也玩累了,从江慎的衣襟里探出头来,仰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江慎道:“父皇,儿臣先告辞了。”

崇宣帝看起来还有些恋恋不舍。

可他又看了看江慎衣襟里那已经困得快要睁不开眼的小崽子,叹了口气:“去吧。”.

夜里的山路更难走,黎阮索性施了个法,带着江慎和小崽子飞回洞府。

崽崽今日大概真是玩累了,等江慎把他从衣襟里掏出来的时候,这小崽子已经早就睡着了。

江慎把崽崽放进小窝里,黎阮蹲在他身边,伸出爪子抓了抓他的衣摆。

黎阮小声问:“你没有生气吧?”

江慎偏头看他。

方才那胆大妄为,敢于顶撞圣上,从圣上手里抢崽的小狐狸,这会儿好像忽然蔫了,耳朵都耷拉下来。

江慎看得好笑,反问:“我为何要生气?”

“就是……”小狐狸挠了挠耳朵,“我知道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用阿雪的名义把江承舟引出来,可是我真的担心阿雪会不高兴,我没有不在乎你的安危,但是……”

这种选择孰轻孰重的事,是黎阮最不擅长的。

他泄气似的,尾巴在身后摆了摆:“你别生气,就算阿雪真的不同意,我也会想别的办法抓到他们,你相信我。”

江慎笑起来。

他将小狐狸抱起来,在床边坐下,没急着回答,而是轻声道:“变回来。”

臂弯间一沉,红衣青年勾着他的脖子,窝在他的怀里。

“我没有生气。”江慎偏头吻了吻青年的侧脸,有点无奈,“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小气吗,这点事也值得生气?”

其实,崇宣帝的做法江慎能理解。

崇宣帝行事向来只重利益,如今敌暗我明,林见雪与江承舟的关系可能是助益,也可能变成阻碍。林见雪的态度尚不明确,为了避免旁生枝节,他没有提前过问对方的意见。

但小狐狸的想法,他更加能够理解。

小狐狸对于过往没有太多的记忆,在他心里重要的人,除了江慎之外,恐怕就剩一个林见雪了。

何况林见雪的确帮了他们很多。

如果江慎有这样的能力,他或许也会选择崇宣帝的做法。可现在是小狐狸在做决定。如果可以,他希望他的小狐狸永远不要学会这样的行事风格。

他现在这样就很好。

黎阮却道:“可你就是很小气呀。”

他注视着江慎,认真道:“刚刚圣上摸了一下我的头你都生气耶,你还不够小气吗?”

江慎:“……”

江慎磨了下牙,看见了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

发现他没有生气之后,就开始逗他了。

这坏狐狸。

他揽在青年腰间的手臂收紧,手掌在侧腰敏感处捏了捏,捏得青年浑身一抖。

“对,我就是很小气。”江慎翻身把人压在身下,一只手继续顺着对方腰线摸下去,故意做出一副恶狠狠的模样,“怎么能让别人摸你,我都要气死了。”

黎阮被他摸得敏感,又有点痒痒,扭着腰往后躲:“哎呀,我错了,别碰,痒……”

江慎动作停下来。

但也没松手,他低下头,在青年嘴唇上泄愤似的咬了一口。

黎阮吃痛地瑟缩一下。他抬手勾住江慎的脖子,拉下来一点,在他耳边轻轻道:“别生气,以后都只让你摸,可以了吧?”

江慎的耳根一点点红起来。

小狐妖以前还苦恼过不懂得怎么勾人,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越来越熟练。

偏偏面上总是一副单纯无暇的模样。

每次都把江慎弄得狼狈至极。

“坏狐狸……”

江慎有点羞恼,低头刚想教训一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狐狸。

余光却忽然瞥见一物。

放在床头的小窝里,不知何时探出一颗圆滚滚的小脑袋。狐狸幼崽两只前爪攀着小窝边缘,一双眼睛明亮清透,疑惑地歪了歪脑袋:“嗷呜?”

那视线太过纯粹干净,看得江慎耳根又是一烫。

可不等他说什么,一只手伸出来,在小崽子脑袋上一点。

些微红光笼罩在小崽子身上,后者眨了眨眼,眼皮飞快耷拉下来。接着,他身体摇摇晃晃,回到了小窝深处,团成一颗小绒球,重新沉沉睡去。

“我就说防着他很重要。”

江慎收回目光,身下的青年脸颊微红,羞赧地小声道:“现在没东西碍事啦。”

第79章

翌日天一亮,黎阮就叼着幼崽去了林见雪的洞府。

但该怎么对阿雪开口,他没有想好。

如果换做是以前,他还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时,他可能不会这么犹豫。可就是因为他现在心中有了牵挂,更是知道要放下那份牵挂有多困难。

至少,如果是他遇到这种事,他肯定做不到阿雪这么决绝。

毕竟曾经那么喜欢。

小狐狸心中犹豫,没急着敲门,叼着崽在那洞府门前走来走去。幼崽被从窝里叼出来时还没完全睡醒,此时神情都是茫的,短小的四肢随着小狐狸的走动而来回摆动。

在小狐狸走到不知第多少圈的时候,一只手忽然揪住他的后颈,把他提了起来。

小狐狸一惊,下意识松了口,口中的幼崽滑落下去,被另一只手接住了。

“大清早干嘛呢?”林见雪一只手拎着小狐狸的后颈,另一只手托着那呆呆愣愣的狐狸幼崽,在小狐狸眼前晃了晃,“小崽子不想要了可以送我。”

他这话自然是说笑的,但小狐狸没什么反应,而是耷拉着耳朵,低低唤了声:“阿雪……”

林见雪笑意稍敛,拎着两只狐狸进了洞府。

“怎么,和你家江慎吵架了?”林见雪把小狐狸放在软椅上,再把手里的崽还给了他。

小狐狸抱着崽揉了揉,小声道:“不是的,我和江慎没有吵架,我是……我是有一件事要找你。”

林见雪难得见这小狐狸这么犹豫的模样,笑着问:“那你直说啊,什么事?”

黎阮犹犹豫豫,观察着林见雪的神色,把昨晚崇宣帝的计划复述了一遍。

可林见雪的神情并无任何变化,他斜靠在一张软椅上,听他说完,还是笑着道:“你问我做什么,按着皇帝的计划来不就是了?那家伙是个人精,这种事他最擅长了。”

黎阮问:“真的可以吗?”

“你想什么呢。”林见雪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道,“江承舟做了这么多错事,皇帝要除了他那是他自作自受,难不成我还会护着不让你们对付他吗?我要真想帮他,当初何必去皇帝面前检举他?”

黎阮低下头:“……这倒也是。”

林见雪别开视线,轻轻叹了口气:“唯一的问题是,你们确定这样能引他出来吗?”

黎阮:“为什么不能?”

“江承舟有两世记忆,有一世甚至是前朝皇帝,要论心机手段,他可不比崇宣帝差。”林见雪道,“哪怕没有这些,我这么久不愿见他,忽然在这个节骨眼上约他见面,是人都会觉得有陷阱。”

在明知是个陷阱的情形下,一个林见雪,值得他抛下一切谋划,冒险前来吗?

“我也不知道。”黎阮揉着崽崽,“但总要试一试的。”

“那便试一试吧。”林见雪道,“我也想知道,他会怎么选。”

他说完,起身走进洞府深处,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一块玉佩。

他把玉佩递给黎阮,道:“你把此物与骗他出来的信函一起悬挂在城门外的第一棵树上,他会看见的。”

黎阮:“这东西……”

“他送给我的呀。”林见雪歪了歪脑袋,眼底露出一丝嘲弄的笑,“定情之物。”

至于那棵树,那是他们今生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这是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秘密。

而这样,才能更让江承舟相信,当真是林见雪要约他见面。

林见雪把那玉佩挂在黎阮脖子上,后者低头看了看胸前的玉佩,又抬眼看向林见雪:“阿雪,你真的没事吗?”

他把怀里的崽崽往前推了推:“你要是不开心我就把崽崽借你玩,你玩玩他,玩玩就开心了。”

崽崽仰着脑袋,虽然不太明白,但还是配合道:“嗷呜。”

林见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笨狐狸,你还真把你的崽子当个小玩意玩了?”

虽然……看着的确挺好玩的。

林见雪在那小崽子身上揉了一把。

“好了,快回去吧。”林见雪道,“江承舟不难对付,难对付的是他身边那道士。你不快些回去把消息送给你家太子,让他提前布置一番,在这儿耽搁什么呢。”

阿雪下了逐客令,黎阮便也没再久留,叼着自家崽子走了。

洞府大门徐徐合上,林见雪脸上的笑容才慢慢敛了下去。

他转头回到洞府深处,往那铺着兽皮的榻上一躺,洞府内的烛光暗下来,他的身影完全陷入黑暗当中。

许久,林见雪才犹如叹息一般,轻轻开口:“笨狐狸。”

他翻了个身,伏在床榻上,长长的发丝垂下,挡住了大半张脸。

“你还不如别让我知道呢……”.

黎阮把阿雪的玉佩带回洞府,交给了江慎。江慎又写信以黑鹰传信,将消息送去京城。

三日后,京城外的第一棵树上,果真出现了一枚玉佩。

今日是个赶集的日子,一大清早,进城的百姓便在城门外排起了长龙。整整一日,城门口人来人往,却不见任何人抬头注意到那树梢上悬挂的东西。

直到夜幕降下,城门宵禁后,在城门上盯了一日的侍卫去那树下检查时,才发觉东西早已不翼而飞。

“王爷,您不会真要去吧?”

这是京城外的一处破庙,江承舟立于院落内,身后的黑暗中传来一道苍老的男子嗓音。

江承舟没有回答。

他身上还穿着囚服,长发散落,模样瞧着有点狼狈。可他低下头,看向手中握着的那枚玉佩时,眸光却温和而明亮。

“这是个陷阱!”殿内那声音又道,“那孽畜分明是与崇宣帝合谋,要取你的性命,你不会看不出吧?”

江承舟还是没回答。

那与玉佩一同取回的书信已被他丢在一边,只瞧了一眼便没再看过。他低头注视着手里的玉佩,用指腹极轻柔的抚过。

身后传来脚步声。

破庙内走出一道身影。

沈无为依旧穿着那身淡蓝的道袍,但他本人已经瞧不出原本的模样。他头发花白,脸上手上都爬满了皱纹,仿佛一个将不久于人世的老人。

“江承舟,你清醒一点!”沈无为上前抓住江承舟的衣领,冷声道,“你看我被那两只孽畜害成了什么模样,我的长生道被破了,再不拿到那东西,我以后就再也帮不了你了!”

江承舟并不看他,好像也并不介意对方如此冒犯的举动。

他眸光低垂着,忽而轻声道:“他一直留着这东西。”

沈无为:“什么?”

江承舟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脸上竟露出了一点笑意:“我送他的玉佩,他一直留在身边。”

哪怕当初走得那么决绝,哪怕这些年他甚至不让他见他一面。

可他依旧把他们当年的定情之物好好保存着。

江承舟反复摩挲着玉佩,仿佛只要这样,便能从那玉佩上感知到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

“你这个疯子……”沈无为松了手,偏头急促地咳嗽了几声,声音嘶哑苍老,“为什么偏偏是你有帝王之相……”

他似乎从内而外的衰老下去,就连说话也没什么力气。沈无为在一旁的石阶上坐下,悠悠劝道:“你听我的,等我再恢复一些,我们就去长鸣山。拿到了那样东西,这世间就再也没有任何人是我的对手,到时我让你做皇帝,把那小狐妖带到你身边。”

“不管你是想好好待他,哄他消气,还是想把他锁在身边……怎么样都好。”

江承舟头也不回,摇摇头:“可他现在就要见我。”

“……这还是他头一次说想见我,我要是不去,他会生气的。”

“江承舟!”沈无为大喝一声,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就为见他一面……你的皇位不要了吗?这么多年的谋划,都不要了吗?”

江承舟终于回头看他。

眸光带着几分冰冷。

“从始至终,不是你一直想让我夺皇位吗?”江承舟冷冷道,“当皇帝有什么好,你以为上一世我还没当够?”

前一世,他就是因为背负着那摇摇欲坠的王朝,才会入了魔怔,才会……把他的阿雪伤成那样。

他怎么可能还要这个皇位。

身后忽然扬起一道飓风,江承舟被这风卷了出去,狠狠撞在破庙斑驳的土墙之上。

他伏倒在地,剧烈咳嗽起来,口中尝到了一点血色。

“江承舟,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沈无为摇摇晃晃站起身,嗓音嘶哑至极:“我已经为你害过一个崇宣帝,现在这世上,只有你和太子有帝王的天命。你要是不继承大统,我就是逆天而行。”

“……江承舟,你不能害我。”

相反,如果江承舟顺应天命成了皇帝,沈无为便是辅佐了他的功臣。

所以江承舟不仅要当这个皇帝,他还要当得好,要做出功绩,要当个明君。

只有这样,才能洗清沈无为的罪孽。

江承舟忽然轻轻笑起来。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枚玉佩,笑得呼吸不顺,咳出一口血沫:“我害你?谋害皇帝,搅乱京城,引皇子自相残杀,这哪一件事不是你沈先生的谋划?你自己技不如人,沦落到这般田地,怎么反到怪上我了?”

“江承舟你——”

江承舟缓缓起身。

他拍了拍身上的杂草和泥土,拭去唇边一点血色,抬眼望向远处那老态尽显的道士,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温雅沉稳,高高在上的肃亲王。

“沈先生,本王从来就不怕死。”江承舟微笑起来,“可是我要是死了,你去哪里找第三个帝王天命的人,来继承大统呢?”

“你拿性命威胁我?”沈无为眯起眼睛,“就为了这个错漏百出的圈套?我要是不让你去见他,你宁可死?”

江承舟:“对。”

“他们只是想引你过去!”沈无为像是觉得极为荒唐,也极为可笑,“只要你去了,你就落入了他们的圈套,他可能都不会现身与你相见,他甚至——”

沈无为没有把话说完。

因为江承舟始终静静地看着他。

面前这人有两世的记忆,两世投身帝王家,他什么阴谋算计没见过,他比沈无为这个从小在仙山学艺的人懂得多太多。

他懂,但他仍然要去。

劝不动的。

“疯子。”沈无为摇头,“你真是个疯子……”

他身形踉跄一下,跌跌撞撞坐回石阶上,疲惫道:“去吧,想去就去,我不拦你。”

“多谢沈先生。”江承舟朝他行了一礼,抬步往破庙内走去。

错身而过的时候,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偏头对沈无为道:“对了,帮我找身干净的衣服来,要……要青色,他喜欢我穿青色。”

江承舟笑意盈盈,握着他的宝贝玉佩,转身进了破庙。

留下沈无为在身后低声咒骂.

伪造的那封书信里,约江承舟于两日后的黄昏时分,在长鸣山脚见面。江慎按照崇宣帝的计划,事先派人在那附近布置埋伏。

约定的时辰将至,江慎牵着黎阮下了山。

今日的事江慎本不想让黎阮牵扯进来,但林见雪不肯出面,江慎遍寻了手下所有会乔装易容之人,就是最高超的易容术,也装不出那位修行千年的大妖半分风采。

就算装得出,江承舟身边还跟着一位法术高强的道士,凡人与妖,一眼就会被识破。

最后还是黎阮毛遂自荐,解决了这困局。

至于崽崽,自然是又被黎阮施法弄得睡着了,这会儿在洞府里睡得正香呢。

“万事小心,一定要保护好自己。那道士在你手上吃过亏,说不定此番会另有准备,有什么不对就撤。还有——”

“好啦。”黎阮打断他,“你从早晨就开始念叨这些,我都记住啦,不用担心。”

江慎不想让黎阮来,但就算不是为了假扮阿雪,黎阮也是肯定要跟来的。

那道士伤得什么样谁也不知道,就算崇宣帝准备了再多兵马,也不一定真能对付得了他。

要想抓到人,现在只有黎阮可以。

至于江慎的担忧,那道士在没受伤之前就打不过黎阮,现在伤势未愈,更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黎阮都恨不得直接遇上他,再好好把他揍一顿。

只有江慎,总是把他想得柔柔弱弱,好像不堪一击似的。

担忧得过头了。

“比起这些……”黎阮看向远处的树林,“你觉得他真的会来吗?”

江慎跟着往树林里看去。

带来的兵马已尽数在这片树林中潜藏起来,黎阮还在暗地里给他们施加了一层法术,隐去其活人的气息,叫那道士探查不出。

“我也不知道。”江慎轻声道,“小时候父皇对我十分严苛,几乎没有在我面前显露过笑容,但皇叔却待我很好,我那时真的很喜欢他。可后来我才发现,很多事情都与我小时候想的不一样。”

“父皇的严苛并非不爱,而皇叔他……”江慎没有说完,轻轻叹了口气,“我可能从来就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黎阮捏了捏他的手,江慎回过神来,触及小狐狸有点担忧的神情,安抚地笑了笑:“但不管他来或不来,你都要警惕,不能掉以轻心。”

黎阮点点头:“知道啦。”

他们很快走到埋伏的那片树林外,黎阮又道:“我从阿雪那儿拿了身衣服,我变给你看。”

他抬手在虚空中一挥,身上的红衣顿时化作了一身素白的长衫。

黎阮喜欢穿红衣,红衣也很衬他,显得明媚张扬,灵动可爱。

江慎从没见过他穿这样一身白。

这样简简单单一身白衣,想穿得好看其实不太容易。黎阮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他低头看着自己这身衣服,小声问:“怎么样呀?是不是不太适合我?”

轻薄的白纱勾勒得身形纤细,穿在黎阮身上,却瞧不出多少清冷之色,也没有林见雪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压迫感。

反倒叫他穿出了一副玲珑出尘的模样。

“没有,很好看。”

江慎略微失神。

他忍不住贴近了些,抬起手,想帮他理一理脸颊边的乱发。可他刚碰到对方的脸,后者忽然抬起头,另一道法术生效。

那张明媚动人的容颜骤然化作了另一张不算陌生的脸。

江慎:“……”

青年带着那位大妖平时不会有的灵动神情,朝他眨了眨眼:“我变得像吗?”

理智知道这还是他家小狐狸,但确确实实又已经变作了另一副模样。江慎抬起的手僵在半空,兀自别扭了一会儿,到最后也没碰得下去。

他后退半步,默默将那过分贴近的距离拉得远了点,道:“嗯,很像。”

就是有点太像了。

第80章

日暮时分,白衣青年站在路边,背对着进山的方向,低垂着头。

黎阮没有回头,灵力感应却释放得很远,仔细探查着这片树林中的每一处。虽然他并不觉得那臭道士是他的对手,但这不代表他会轻敌。

这是多年在野外生活留下的本能,也是黎阮对敌时的习惯。

他从不轻视任何一分危险。

何况,他能感觉到江慎一直藏在暗处看他。那视线中的担忧犹如实质,就像山中那些护犊的野兽,似乎随时准备冲上来把他护在身后。

江慎真的很担心他的安危。

无论他强调多少遍自己法术真的很高,无论他如何反复解释,他险些就渡过了飞升雷劫,在这整个凡间,都不一定有几个人或妖能做到他这程度。

可江慎就是不听。

就没见过这样固执又爱操心的人。

想到这些,黎阮的唇角又忍不住勾起来。

没办法,哪怕是为了江慎,他也得小心一些。

不过他没等多少时间,释放出的灵力感应带回了异动,有人来了。

独自一人,没有任何要隐藏或潜伏的意图,就那么大大方方沿着山道走过来。

黎阮睁开眼,很快听见了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江承舟策马穿过树林,徐徐走近。

他换了身素雅的青衫,衣衫上绘着竹叶,头戴玉冠,瞧着比平日多了几分清爽的书生气。

这是江承舟这一世与林见雪初次见面时的打扮,那时他乔装出城去野钓,却在城外看见了那在树上小憩的青年。

那一袭白衣的青年,如画中仙一般,毫无征兆的出现在那里,引来无数人围观。

江承舟那时同样骑着马,毫无悬念的成为了围观者之一。

紧接着,青年挑了个最张扬也最不讲道理的方式,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到了江承舟怀里。

十多岁的江承舟,瞬间栽得彻彻底底。

马蹄声在黎阮身后停下,黎阮回过头去,对上了江承舟有些怔然的神情。

可他没有看他多久,很快偏头别开了视线。

“他果然还是不肯见我啊。”江承舟叹息般轻轻道。

黎阮一怔。

这么快就被识破了?

他还一句话都没说呢!

江承舟又问:“是黎公子吗?”

远处,江慎握住腰间的那枚淡粉色的小狐狸玉坠。

他带人埋伏得较远,本不该听见江承舟与黎阮的对话。但在出发前,黎阮在这玉坠上施了法,让他们能感知到彼此。

黎阮没有回答。

江承舟视线往周遭一扫,自顾自道:“这么说来,阿慎应当也在。”

“……他不该亲自来。”

黎阮抬起头:“什么意思?”

“虽然沈无为的确是我带来,但我与他并非一路人。”江承舟没回答黎阮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又道,“他是三年前来到我身边,我不知他如何知晓了我与阿雪的事,可他提出可以帮我。”

“条件就是,我要去争夺皇位。”

“他道术很高,答应只要我当了皇帝,便将阿雪从长鸣山中带出来,带到我的身边。”

黎阮皱起眉头。

“我知道这样是违背他的本意,但那时我没有别的办法。”江承舟抬眼看向前方那条上山的路,叹息一声,“他应当是在我身上施了什么法术,让我永远无法踏足长鸣山。他不肯见我,除了沈无为之外,没有人可以帮我。”

黎阮问:“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你不想听吗?”江承舟却是反问,“我以为你会想知道,这些年我都做过什么。毕竟皇兄今日应当不会想让我活着离开长鸣山,现在不说的话,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江承舟没再理会他,继续道:“那时候,想争夺皇位其实不太容易。我皇兄是个好皇帝,大恒在他的治理下如日中天,我几乎找不到突破口。”

“但我运气还算不错,一段时间之后,我找到了法子。”

黎阮问:“就是让崇宣帝重病吗?”

“不,比那更早一些。”江承舟道,“因为某些……唔,大概是天道规则?沈无为其实不想直接对皇帝动手,他说那样容易影响他的功德,所以,我只能选择更麻烦的法子,从他身边下手。”

黎阮眉宇紧蹙。

他一时间其实没反应过来江承舟说的是什么,但心里本能生出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

远处,江慎意识到了什么,眸光暗下。

“阿慎应该一直很好奇,三皇子江衍为何会对他下手,是我教唆的。”江承舟语调平静,好像这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小事,“江衍这孩子从小丧母,生性阴郁敏感,很好利用。若不是被我教唆,他也许现在就不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黎阮心里那种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他问:“你……你做了什么?”

“我告诉他,他的母亲当初死于皇后之手。”

黎阮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远处,江慎呼吸陡然变得沉重起来。

“这不可能。”黎阮反驳道,“这怎么可能呢,皇后是那么好的人,她不会……”

“皇后的确是个好人,但江衍的母妃,可不是什么好人。”江承舟悠悠道,“她是被人派去接近我皇兄,意图在皇兄登基前给他使绊子的。”

“事实上,应当是崇宣帝授意,让当初还是王妃的皇后做了这件事。”

他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我那位皇兄啊,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惯常喜欢利用身边所有人。可他大概也没有想到,当年这一念之差,会害了他此生最爱的女人吧。”

黎阮怔然。

他下意识往旁边瞥了一眼,那是江慎在的方向。

“不过皇兄此举也是被逼无奈,当年的皇权争斗比现在残酷很多,如果夺嫡失败,他们全都要死。”江承舟叹息道,“但无论如何,的确是皇后动的手。”

“在沈无为的帮助下,我很顺利找到了当初的证据和证人,从那时候起,江衍便生了异心。”

黎阮低下头,难过得有点喘不上气:“所以皇后她……她不是病逝?”

“不是。”江承舟道,“江衍找沈先生拿了一味药,无色无味,吃下去很快就会没命,但瞧着就像是一场简单的风寒。”

江慎浑身冰冷,双手止不住的颤抖着。身边有人发现了他的异样,低声询问,但他根本听不清身旁的人在说什么。

他余光瞥见手下握在手中的弓箭,一把抓过来,拉弓搭箭。

锋锐的箭尖直指马背上的男人。

树林里,黎阮仿佛也感觉到了江慎此刻的感受,眼眶悄然红了:“太过分了……”

“所以,心地太善良的人,的确无法在这宫中生存。”江承舟悠悠道,“江衍的母妃是在生下孩子后被皇后暗地毒死的,我听说,当初崇宣帝本想将江衍也一起处死,是皇后求了情。她许是心怀愧疚,又或许只是不忍心这么小的孩子受到牵连,主动将那孩子抱到自己身边抚养,这些年也尽力补偿。”

“可终究是养虎为患啊……”

“当然,也不能完全怪他。若不是我从中挑拨,这秘密或许就能永远隐瞒下去了。”江承舟道,“是我对不起阿慎。”

黎阮别开视线,不太想再与他聊下去。

但江承舟继续道:“皇后去世后,崇宣帝消沉了一段时间,我也试图在京中做一些事。可是不够,他先前打下的底子太厚了,几个月的消沉动摇不了根本。”

“正巧这时候,他巡游散心到了我的封地,我与沈无为一合计,便给他施了法。”

江承舟:“崇宣帝一病不起,朝中各方势力开始动摇,接下来的事,你们应该都清楚了。”

黎阮还是不看他,语气生硬地问:“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当心沈无为。”江承舟低声道,“他的目的与我不一致,今日或许还有别的计划,不过……”他轻轻笑了下,“他想要的应当再也没法实现了。”

黎阮皱眉:“什么意思,你——”

他话音未落,江承舟忽然从袖中取出一物。

黎阮只觉眼前一道金光闪过,有什么东西如蛇一般朝他飞来。

他被江承舟那些话弄得心烦意乱,但并没有完全放松警惕。他身形飞快后退,灵巧侧身躲过,凝起真气一掌劈过去。

噌——

那声响仿佛金属断裂,黎阮这才看清,江承舟用来袭击他的原来是一条金链。那金链被他一掌从中劈断,四分五裂落到地上,光芒也跟着暗淡下来。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紧接着,前方又传来噗嗤一声。

江承舟仍然坐在马背上,胸口却被一支长箭贯穿,鲜血从伤处晕开,染红了那身素雅的青衫。

他低头看了看伤处,轻轻笑了下,身体一偏,从马背上摔下来。

远处,江慎丢开手里的弓,快步朝黎阮走过来。

黎阮变回原本的模样,被江慎抱了满怀:“没事吧?”

“我没事呀。”黎阮小声问,“你没事吧?”

江慎没有回答。

他闭上眼,急促的心跳尚未平复。

崇宣帝的命令本是活捉肃亲王。

可他方才被江承舟所述之事气得有点失了理智,加上看见这人想对他的小狐狸动手,便没忍住放了箭。

他也没想到,江承舟竟会毫无防备。

侍卫很快围上来,给江承舟检查伤势:“殿下,肃亲王他……”

那一箭正中胸口,这么重的伤,应当活不了多久了。

江慎深深吸气,放开黎阮,转头看向江承舟:“沈无为在哪里?”

江承舟伏倒在地,呕出一大口血,声音嘶哑至极:“他从不告诉我他的计划,我只知道,他应该也来了长鸣山。”

来了长鸣山,却这么久没有出现,甚至江承舟中箭他也没有前来救援。

证明他根本不在这附近。

他在山上。

黎阮猝然抬起头,他抓住江慎的衣袖,急道:“崽崽还在洞府里,他会不会——”.

天色渐渐暗下来,一道红光飞快穿过树林。

黎阮临走之前在洞府外设下了一层保护结界,加上外人无法轻易进入长鸣山,就算进入了,也没有这么容易在这群山之间找到他的洞府。

他原本是觉得不会有问题的。

可他们在山下耽搁了这么长时间,如果沈无为一开始就打算潜入山中,那……

黎阮根本不敢想下去。

他几乎转瞬间便从山下回到了洞府,看清洞府外的景象后,心下陡然一沉。

洞府门外的结界,被打破了。

黎阮丝毫不敢停歇,快步走进去,却又愣住了。

黎阮去了凡间这一遭,回来后仿照着凡人,将洞府变得极为舒适。如今的洞府里,桌椅床榻一应俱全,中央的火堆依旧燃着,火光将整个山洞照得明亮。

一道身影坐在火堆旁的椅子上,低头与腿上那只狐狸幼崽玩得正开心。

察觉到他进来,后者抬起头,朝他一笑:“可算回来啦。你要再不回来,你儿子就要被我掳回洞府了。”

“阿雪?”黎阮走过去,“你怎么会在这里呀?”

“我要是不在这里,你现在还能见到你的小崽子吗?”林见雪将那小毛团还给黎阮,又指了指一旁的角落。

黎阮跟着看过去,才发现那里躺着一只被绑得结结实实,浑身发抖的黄鼠狼。

黎阮皱眉“怎么是你?”

林见雪抬手轻轻一挥,捆束在对方嘴上的布条消失。

他淡声道:“你做了什么,自己说。”

“我没有想害你们!”黄鼠狼精声音哽咽着,一开口,眼泪哗啦啦往下流,“是有一个道士,他威胁我,如果我不帮他,他就要杀了我。”

黎阮问:“他要你怎么帮他?”

“他……他就是先前让我带他来过一次,看你的洞府。”黄鼠狼精哆哆嗦嗦道,“除此之外,就没有再做过什么了,这几天,他甚至都没有联系我。直……直到昨天。”

“他说你今天应该会离开,给了我一道符,说是可以打破所有防护结界。他要我趁你走了之后……”黄鼠狼精声音越来越低,心虚似的,“把那只小狐狸崽抓到。”

小崽子大概是听懂了,趴在黎阮手心,脊背拱起来:“嗷!”

黄鼠狼精被他吼得瑟缩一下,又哭起来:“那小狐狸崽这么可怕,我哪儿敢抓他啊!我原本只想过来把结界随便破一破,到时就说被他跑了,没抓到。可我刚破了结界,还没来得及跑,就被……就被林前辈抓到了。”

“你们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想害你们,我不想帮那个道士的。”黄鼠狼精抽着气,小声道,“虽然我生气黎阮抢我的洞府,但那是我们妖自己的事,我才不会帮着凡人害他。”

黎阮对他的话将信将疑。

但好在崽崽没有出事。

“谢谢你,阿雪。”黎阮道,“你又帮了我一次。”

林见雪笑了笑:“举手之劳而已。”

他起身想往外走,黎阮叫住他:“你去哪儿?”

“我……”林见雪顿了顿,没有回头,笑着道,“既然你的小崽子没事了,我还留在这里干嘛?”

黎阮“哦”了一声,又道:“江承舟他……”

“我知道。”林见雪轻声打断他,闭了闭眼,“我知道的……”

他没有再说什么,抬步离开了洞府。

黎阮抱着崽子在椅子上坐下。

崽崽没事,但他还是不能完全放心下来。

沈无为到底在哪里呢?

黎阮原本以为,沈无为是借着江承舟拖着他们的机会,潜入长鸣山想做什么。可是他分明知道黎阮的洞府所在,却没有亲身前来,而是只找了个修行不高的小妖怪。

这太奇怪了……

还有江承舟说,沈无为一直想要他当皇帝。

黎阮曾经听说过,这世上有些修士的确会挑选有帝王天命之人,辅佐他们称帝,以此换取功绩。尤其是在乱世之中,旧的王朝即将覆灭,帝王天命之人涌现,这种情况便更为常见。

可现在分明并非乱世。

如果只是为了修行功绩,江承舟怎么想都不应该是沈无为辅佐的第一人选。

他明明有更好的选择。

黎阮抚摸幼崽的动作停下来。

对啊,江慎明明才是顺理成章继承皇位的人,他为什么不选江慎?

有一个可能。

他不是为了功绩,他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抵消自己的罪孽。

他要害一个帝王天命的人,所以他需要辅佐另一位明君,这样他才不会遭到天谴。

他大费周章,折腾了这么多年,牵扯进无数人性命,他想要的……是江慎吗?

他真正的目标,他来京城要取的东西,与江慎有关吗?

这一念头让黎阮仿佛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方才他太担心崽崽了,但江慎身边侍卫太多,他没法把江慎一起带回长鸣山,所以只能自己回来。

那江慎他现在——

黎阮连忙释放灵力感应,呼唤道:“江慎,你现在在哪里,你——”

灵力感应尚未传递到对方耳中,便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而后狠狠掐断。

树林里,沈无为手掌合拢,一点一点捏碎了那枚淡粉色的玉坠。

他看向面前的人,那副苍老的面容露出了笑意:“太子殿下,又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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