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今天有个新中单要来试训，等会你来训练室看看吧。”

AG俱乐部的老板扣哥在餐桌上遇到本队教练夏季，跟她打了一声招呼。

夏季低眉顺目地吃着早餐，不冷不淡地应了一声。

这个队伍就像一辆破车，哪个轮胎爆了就架在轮椅上，车顶掀了就扯一块塑料布，车窗裂了就干脆全部拆掉，不伦不类，吭哧吭哧地艰难往前开着，看不到什么希望。

上一个中单来了没几天，被挖走了，现在又有了点钱，不知道要从哪里捞个中单过来，能凑齐五个人开游戏就是胜利。

事已至此，先吃早餐。

扣哥看着面前的夏季，愁肠百结。

夏季曾经是APL最夺目的天才中单，但是职业之路却非常坎坷。

从不知名的小队伍一路打上去，像个雇佣兵一样在几个队伍中辗转，把所有人都打得服服帖帖，最后被LDG买下，当年就夺冠。

但是她对自己的要求太严格，长期不顾后果地埋头猛练，拿了一个荣誉又想冲击更高的巅峰，竟然就这么累出了浑身伤病，手稍微抬一下都是钻心的痛，腰背也不行了。

职业选手是不能当了，没想到夏季还坚持要留在职业赛场，最后做教练去了。

都说优秀的选手不一定是优秀的教练，夏季没能继续留在LDG，兜兜转转，来到了他的队伍里。

夏教练的游戏理解好，意识到位，而且在底层小队伍也从不摆烂，职业素养惊人。

就是说话简略得过分，明明自己很强却不太会表达，小队员们有时候听不懂，或者执行不到位，她也就是这么面无表情地在复盘时又提一遍，然后轻飘飘地反问：“现在听明白了吗？”

没什么情绪，却眉目锐利，有一种让人瑟瑟发抖的压迫感。

面对这种威压，连他都忍不住对夏季言听计从。

但今天的这个中单大有来头，扣哥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说服夏季把他留下来。

是他直播平台龙虾老板陈霞的亲弟弟，他们未来的财神爷，行走的金元宝，但扣哥没敢提前跟夏季说，这个教练对游戏有种纯粹的执着，太多赛场外的因素会让她不高兴。

果然，夏季去看了试训，出来的时候眉头紧锁，抿着嘴，一言不发，一看就是不满意。

扣哥问夏季：“你觉得这个中单怎么样？”

夏季诚实地回答：“我觉得不行。”

扣哥顿了顿，语带暗示：“这个可以行。”

夏季完全没听出来，依然坚持：“这个真不行。”

扣哥咬了咬牙，终于说出大实话：“这个必须行，因为，我们真的很需要他家的赞助。”

夏季的眼神闪了闪。

扣哥以为还要再多劝她几句，没想到夏季竟然就这么沉默地答应了。

夏季想，自己的锐气可能就这么被慢慢地磋磨掉了吧。

职业选手的手伤腰伤背伤肩颈问题都会让人有种憋屈感，反反复复地想，为什么是我。

明明大家都是这么训练的，明明强度都很大，为什么是我。

尤其是，为什么要给我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游戏天赋，却又用伤病把一切都夺走，为什么是我。

命运啊命运，无常又残酷。

被迫放弃职业选手的道路，来到这个不知名的小队伍，家里面还在问“你现在在深圳？那个谁是不是也在深圳工作，听说去电子厂打工，每个月都可以赚个万把块钱呢”，现在，本来就不怎么样的队伍还必须得接收一个来玩票的富二代。

夏季进训练室的时候，表情格外地冷，觉得自己的人生真是可笑。

但是她一进门，陈霜就期待地看过来，目光就像小狗温热的舌头，亲切地把人舔了一道。

夏季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什么呀，这个孩子，在这个一点未来都没有的队伍，怎么看起来还这么积极。

大概真的是来玩的吧。

试训的时候她只是站在选手背后，夏季现在才看见这个小少爷的正脸。

面孔温顺柔和，眉目精致，头发微卷，嘴下一颗浅淡的痣，下巴尖尖。

家境好，这么年轻就闹着要来打电竞，家里竟然也答应了，一看就是很受宠爱。

确实也很讨人喜欢，眼睛澄澈，黑亮亮的，往她心里的古井丢了一块小黑石头，“咕咚”一声，激起一些波澜。

夏季敛了眼神中的触动，一板一眼但也毫不留情面地把刚刚训练赛中的问题都指了出来。

陈霜其实非常忐忑，试训的时候，夏季站在他的背后，他的眼睛看着屏幕，耳朵罩着耳机，耳边都是游戏音效和队友的叫喊，但他就是能感受到夏季走到了哪个位置，目光好像在看着他。

究竟是用什么感受到的呢？嗅觉吗？陈霜自己都有点莫名其妙。

他本来认真地准备了好久，妈妈还专门找了从职业选手退役的教练来指导他，偏偏此刻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差点一出门就把闪现给交了。

他懊悔地咬了咬下唇，怪自己不争气。

没想到还是被选上了。

复盘时，教练不偏不倚，没有特别指责他，但也没有放过他，声音清冷，像冰块叮呤当啷地滚入玻璃杯，敲击着杯壁，陈霜突然就冷静了下来。

他的鼻翼微微翕动，悄悄深吸了一口气。

好像确实能从一堆人中分辨出夏季来，说不上是什么味道，但是让人安心，让人镇定，又让人满心欢喜。

即使跌倒谷底了，夏季也从来没有放弃过。

队内的成员都是她认真挑选的，连扣哥都得听她意见。

上单刘悦是她排位遇到就拉来打职业的路人，这个小姑娘自己都还没意识到自己的潜力，打野张嘉许是被野区版本变动淘汰的选手，但她有信心能把他调|教好，下路甘蓝本来都准备退役了，和她见了一面，不知怎的就答应继续来打比赛，顺带还捎上了个在下路对线强度拉满的辅助余英彦。

都是好孩子，操作和心态没问题，态度也端正，就是脑子不太好使，听她复盘都一愣一愣的。

夏季偶尔也会心虚地想：她的语言表达能力有这么差吗？

但是，这些信息这么明显，不用细说都知道的，他们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她让步签下陈霜，其实也是想着，小少爷来体验几天打职业的强度，等新奇劲过去了，觉得累了，可能就不想干了。

反正不管他愿不愿意继续打，她都要想办法把他留在队里，按在替补席上，用他带来的赞助去买下更贵、操作更好的中单。

中国没有了，就去韩国找。

没想到这个小少爷，规规矩矩地每天按时上下班，让练什么英雄就练什么英雄，让打几场排位就打几场排位。

职业态度挑不出毛病也就算了，偏偏还老是拿湿漉漉的眼神瞅她。

乌润的眸子晶莹透亮的，像是小狗湿乎乎的鼻头，开始还比较含蓄，仿佛只是拱了拱她的手，后来渐渐地大胆起来，像是要扑上来从脖子嗅到脸颊一样。

夏季面不改色，悄悄把手放在身后搓了搓，总疑心上面已经沾上了陈霜温热的吐息。

她的手。

两只手分别把能得的职业病都得了，伤病将会伴随她的余生，发作的时候，关节肿胀着，手指扭曲着，从皮肤下面传来她无能为力的隐痛，像是能一直连到心脏。

找不准疼痛的地方，不知道缓解的方法，就像她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除了虚无缥缈的命运不知道该质问谁一般。

曾经最傲人最未来可期的天才中单啊，现在连最简单的抓握动作也无法完成。

她自虐般地不顾钻心的疼痛，逼自己又握紧了些手中的本子和笔，这是她教练身份的象征，也是她最后能抓住的东西。

手还是不听使唤，吃痛地脱力松开，一切都在坠落。

坠落。

在触底之前，一双白皙修长的手伸了过来，以职业选手的反应速度，一只手抓笔，一只手抓本子，就这么都接住了。

接得这么平稳，骨节有力地凸起，没有变形，没有伤痛，很是年轻好看的一双手。

夏季迟钝地低头盯着，还不习惯在无力下坠的时候，自己没做任何努力，就有别人在底下帮她接住些什么。

仿佛她自己也像这纸和笔，被这么宽厚的一只手握住了，稳稳地托着。

“教练，你的东西。”清亮的声音。

夏季抬头，眼里的陈霜笑得明亮，因为自己完美地把东西都接住了，还有些小得意。

她的手尴尬地垂在身侧，有点不好意思伸出来。

就算伸出来了也握不住啊。

陈霜好像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懊恼地小声“哦”了一下，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教练，我可以看看你的笔记吗？我想再好好学习一下，这几天的复盘我还是没太记住。”

夏季的心弦一荡，有点想笑，聪明的小孩，这么短的一瞬间就想到了个帮她掩饰的借口。

聪明劲都用在讨好她上面了，但是莫名地不让人抗拒。

“看完了放我电脑桌上就行。”不知怎的，夏季也忍不住答应他了。

明明可以直接让他放回去的呀，夏季晃了晃脑袋，一定是昨晚因为腰疼没睡好，脑子不清醒。

陈霜小少爷好像天生就属于这个队伍。

复盘的时候能接话了，把她没讲到的细节以提问的方式又点出来，让其他人都脑袋痒痒的，像是要长脑子了。

队内吵架的时候能劝劝了，只要不是对着夏季，他总是不偏不倚的，像个客观没有感情的AI，只看数据和结果。

但是只要夏季开口了，他就一切唯夏季是论。

慢慢地，陈霜也开始当上队内指挥了。

没有摆过架子，没有生过气，没有和谁急过，安安静静的陈霜，成了队伍的主心骨。

和队伍这么适配，夏季都忘了自己曾经想把他摁在替补席上看守饮水机这回事了。

陈霜的操作不算顶尖，但是他们队伍里面不缺操作怪，缺的就是这个大脑。

更别说他的操作还越来越好。

很晚了，夏季用复盘室的大屏幕看完比赛录像，路过训练室的时候还能听见里面咔哒咔哒，鼠标和键盘的声音。

悄悄推开门一看，一个修长的身影，毛茸茸的脑袋，在练游戏里新出的英雄。

这个英雄要好几个版本之后才能上线比赛服，陈霜现在就开始练，夏季后知后觉地想，小少爷没有打算玩段时间就走啊，他看起来还准备打很久很久。

门又推开了点，陈霜敏锐地回头，看见是她，眼睛都亮了：“教练！”

夏季走到他身边，游戏刚好结束，陈霜一只手松松地握着鼠标，另一只手轻轻地搭在键盘上，手指修长，白皙，连青筋的颜色都很淡。

她用手中圆圆钝钝的笔帽，精准老练地对着一条筋戳了下去。

“咝——”耳边传来吃痛又压抑的吸气声。

“手也需要休息啊，别练坏了，”夏季自以为客观冷淡，自己都没发现声音里的心疼和关切，“理疗有按时做吗？”

“有的。”陈霜被摁着的那只手一翻，虚虚地托住夏季的手腕，自然得好像只是为了躲开把他压疼的笔帽一样。

“现在还会疼吗？”他可怜兮兮地轻声问，仿佛疼的是自己。

夏季沉默地想，疼啊，好疼，不分昼夜地疼，连着心脏一起疼。

但她没有抽回手，也没有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坚强，她在深夜又脑子不清醒地脆弱了一下。

可能是因为刚刚欺负了小中单而感到愧疚，可能是不希望他步上自己的后尘。

她放松地把自己整只手都放在陈霜的手里，随意地让他看，她的不堪，和她的不甘，僵硬的肌肉，变形的关节，有块地方丑陋地肿胀凸起，而她自己诚实地说：“会疼的。”

一滴眼泪掉在了她的手上，那个人吸着鼻子说：“要是能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这滴不受控制的眼泪浇灭了一些夏季亲近陈霜的热情，她本来想着可以和他亦师亦友，现在只准备保持距离，疏远理智地培养他，因为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点小中单早就藏在漆黑瞳孔后面的非分之想。

夏季摇摇头，决定要好好打就好好打，这么年轻，还没出成绩，怎么能想这些。

陈霜心思细腻，也看出来夏季的意思了，于是连眼神都规矩了不少，只是神情总是黯然，笼上一层郁郁的阴影。

倒是从来没影响过比赛。

队伍就前期磨合的时候输过几把，现在排名一路上升，陈霜受欢迎，夏季也开始被叫做电竞不死鸟，总能在灰烬中浴火重生。

队伍本来是挣扎着，靠算分、靠看别人脸色，勉强进的季后赛，最后竟然一路打到了亚军。

明明输了决赛，又只是亚军，队员们却又哭又笑，比她夺冠时的队友们还要疯，紧紧簇拥着她，又是欢呼，又是试图把她抬起来的，夏季的老腰有些吃痛，闷哼了一声。

一个宽阔的肩膀很快就挡在她的面前，已经很有魄力、杀伐果断，被队内所有人依赖的小指挥严肃地把人都赶走，不准他们欺负教练，小狗宣誓主权般的，围出了个只有他们两人的空间。

他转过头来，夏季发现少年柔和的面容都锐利了不少，可能心气也会影响外表，也可能是又长大了一点。

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回头的时候只是眼睫低垂着，睫毛微微颤抖。

他不敢看她。

他怕自己又忍不住，就像那天没忍住掉出来的一滴泪。

要是又有什么没忍住说出口的一句话，没忍住凑上去的肢体接触，没忍住的一个委屈眼神，又吓到了他小心翼翼要讨好的夏季，该怎么办。

他只怪自己，他的爱意太炽热，太强烈，太虔诚，太痴迷，太情不知何起，他的情感和欲望没有一个正确的尺度，谁都会被他吓到的吧。

但他不知道自己小心翼翼的样子也已经表达了很多。

夏季揉揉自己的腰，啊，这都什么事啊，队员只是拿了亚军就高兴成这样，捡了个好中单苗子却不肯专心打比赛，冷心冷脸扑在电竞职业上的她也有对着一张藏不住心思傻兮兮的脸而感到内疚和动心的一天。

她张开双臂，松松地抱了一下，鼓励他：“打得真好，接下来的比赛要继续努力。”

哪有主动抱小狗却得不到更热情回应的道理。陈霜怜惜地扶着她的腰，紧紧地拥向自己，不准他们之间还存在哪怕一丝缝隙，最好能把夏季揉进他的血肉骨髓之中。

他温热的吐息喷在夏季的耳边，黏黏糊糊地低声说：“我真的好喜欢你。”

夏季想，她就只是A了一下，陈霜怎么把大招全交了。

和夏季又亲近了，陈霜心情大好，在饭桌上缠着夏季问东问西：“教练教练，你当初是怎么就决定要签我的呀？”

简直就像一只小狗在问：“能再讲一遍你是怎么从一群小狗里选中我的故事吗？”

“这个啊……”夏季的思绪慢慢飘远。

“嗯嗯。”陈霜的眼睛亮晶晶，非常期待。

“因为扣哥说如果让你进队，就能拿到你家的赞助。”

陈霜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就这？

夏季实事求是：“当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