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北传说Ⅱ·渊国篇》

2. 杖中铁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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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光中话音歇止,洛仁低头沉思,许多往事在他的头脑中翻涌。“我一直以为,是自己在照顾她;如今才知道,若是没有她,自己恐怕早就死了几个来回了。”洛仁双眼失神,低声自语,“可是,你说的那件事——我,”洛仁神色凄苦,声音颤抖,“我才刚寻到些人生的希望与方向,为何,为何就要——”

“是我没说明白,还是你听差了?”白光中的话音轻声回应,“道之重建与术之复苏皆需要时间,有些时候甚至是以整个文明的长度作为标尺。个人的生命,只是这天地间的刹那一瞬。”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无意夺走谁的人生。‘术’之力,生发于五脏,起于心中,于腋下‘极泉’沿手少阴心经至小指末端的‘少冲’,再到手中法杖,而后以咒化力,‘术’便可施。你知道你几次施展神通时,为何无需那劳什子的咒语么?”话音轻轻叹息,“皆因那木杖中既有‘铁种’,又有我的魂灵化力施‘术’,当真是机缘造就啊。还要和你讲一下,我在梦中曾以那授官的貌相告诉过你,‘术’是内心的外化,你几番施‘术’,心中所想皆为保全身边之人,因此,‘术’具象为光网的形状。待你施展得纯熟,‘术’之具象,便可遵循你的内心而变幻。”

“你讲的这些——”洛仁一声长叹,“就算你讲得天花乱坠,最后还不是要——”

“我只是想说,机缘造就,你这文明中的‘一瞬’,亦可得以保全……还要和你讲一下,预言与机缘,只起引导之用,人生之路有无数歧径,全靠自己守住本心。这一番历程,若你有一步行差踏错,灵台由邪念侵占,失却了纯良之心,你我今日都不可能相见,如此,预言成空,等到‘术’完全在这世间消失,天再塌一重,地再陷千丈,又一个文明就此覆灭,我们又要守在这世间,等待下一个文明生长繁衍,等待另一个预言之子。”

“如此么?”洛仁歪着头,看向空无一人的前方,“我知道你的口头禅是什么了——好吧,你说的事,我会去做。如果,你当真是守护这世界的神明,定是无所不能的吧,你能为我做件事么?”

“啊?是何事啊?……”

————

天色渐暗,面色微红的巴鲁佯装出蹒跚的步态走进府门,这一身酒气正好用做了晚归的由头。不远处,头戴帷帽的女子缓步而行,两人无言交错而过,女子手中食盒流泻出些夹杂着炖鱼味儿的白汽,钻进萧挞凛的鼻孔。府上皆传这位往利氏与当今的新王打得火热,男人默默想着,虽说讲得有鼻子有眼儿仿若亲见,但恐怕也都像那金面具的男风之说,不可尽信。巴鲁信步走向府上西北方向的教场,落日余晖下,教场中充溢着的渊族士兵正排做长龙,次第卸下身上的瘊子铁甲,手持着堆叠在一处,新来的账房先生立在一旁计算甲胄数目。巴鲁驻足观望,一块缠结在长条麝皮上的甲片滑落在脚边,男人矮身捡起,指头摩挲着青黑色甲片上凸起的“瘊子”。

“又去吃酒了老萧?”一副行商打扮的哈珂察由远处走来,“这脸色,灌了多少啊?”

“前几天,你说的那坛陈酿,我找着了,”男人捏着甲片起身,“寻了个酒肆,就着熟牛肉干掉了——这些瘊子甲,是要还回去么?”

“并非要还。吐律於部的骑兵该撤了,这批上等甲胄要先当做商货运回本部,还有些新得的弩箭刀戟,一并横渡界河运回渊国。至于兵将,怎么来的,就还怎么回去。”

“就不能光明正大地走么?”

“要是在明面儿上,”哈珂察轻声叹息,“明面儿上,这野利府,黑水城倒还好说,但易禹国别处,还是有些嫌隙的。眼下渊国这境况,尽快归回才是要紧事,兄长与我,都不愿为争这一口气再多生事端。”

“如今,是什么局面?”

“金石族的奴隶头子养兵多时,不容小觑;国中腹地的几个部族打了这么多年,积怨不可谓不深,就只是和谈这首要的事,想必也是阻力重重。”哈珂察轻声说道,“我劝了你这么久,老萧,还不随我们一起回去么?”

“何巨何部杀我部平民,翰刺部屠我父母妻儿,这笔账我从来都是记在那群耶律氏的头上,妈的还要我去为这些人效力?自己没有那么大的胸襟。”

“当真是阻力重重啊——”哈珂察一声苦笑,“若只当是帮我的本部,又如何?”

“这些家国大事,我实在无意扛在肩上,”巴鲁低声慢道,“哈珂察老兄,你就放了我得了。”

“好吧,好吧。”哈珂察伸出右手,“甲片给我。”

“吐律於部,”巴鲁将那片瘊子铁甲递过,“披甲执戈的人会有多少?”

“眼下,易禹国中的这两万铁骑,还有留守本部的一万骑兵,两万步卒。野利氏又加赠了些弓弩,本部弩箭营的弓手也将大增,假以时日亦可以万计数。身后站着这六万兵将,算是勉强能和那些部族的权贵一起饮马奶酒。这要是在以前,上桌吃席都很困难。”

“看来这些年,内耗严重啊。”

“是啊。好在我吐律於部地处偏僻,他们想不起也顾不上,因此未被波及。”哈珂察的眼中精光四射,“而眼下的这一局,若是能用好手上筹码,就此翻盘也未可知。”

“累不累啊你。”巴鲁轻声笑道,“记得把瘊子甲留下一套给我,这上等甲胄,老子收藏了。”

“好说好说,”哈珂察缓缓说道,“也算是,送予你做个留念。”

“眼馋很久了。”男人神色淡然,心口不一地低声说道,“虽说将来,”将来或许,“用不到了”,还要再穿在身上。

————

于城郊客店中三日后的深夜,洛仁由前来的巴鲁手中拿到了钱票与为数不少的暮红。两人都是经历过些世事的人,虽然皆知经此一别,往后便再难相见,但也晓得眼下这般结果,终究无可变更,故而于歧路处,并没讲些什么沾巾折柳之类的场面话。洛仁说梦到了这个世界起源的真相,巴鲁只当眼前人是在说笑,自己无心去听,催促他收好钱财快些赶路。当夜月明星稀,两人就此而别,仿佛明日还会去城中酒肆相约饮酒一般。

白昼安歇,夜晚行路,洛仁顺着来路赶回都城。如此过了四五日,石洲叛乱的传言开始在人群中蔓延,洛仁在歇息时亦有所耳闻。又过了两三日,眼看着便可到达都城北郊。洛仁先去了城中,拿暮红给弟弟买了些烧鸡熏肉之类的荤腥吃食,之后再去一处露天的茶坊里饮水歇脚。几碗凉茶下肚,身上的疲乏微微消散,便在此时,远处两个有些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洛仁急忙结过了茶钱,躲进紧邻着茶摊的药铺门后——

露天茶坊中,传来两个人的交谈声。

“坐下来,喝茶。仔细讲讲,你如何弄成这副模样。”

“讲什么!都是他们临阵畏敌!帮我再召集些人手,老子要杀他全家!”

“到如今还要争强斗狠——”叹息声由男人口中传来,“你想过没有,偃武的前面,还有野利这两个字的族姓,这么胡作非为不考虑后果,到头来败的是家族的德行。好在还没闹出人命,不然此事一旦传扬开来,恐怕就要被当了把柄,攥在当朝那些肉食者的手里。”

“人命?人命怎么抵得上我的几根手指!莫再劝我了大勇哥。”

“奸党余孽如今尚在石洲兴风作浪,本来此刻我已在回宥州的路上了,你呀——别再生事了!咱们的仇已经报完了,那日在王宫,没藏循已被我一刀砍翻!”

“你知道,是谁伤的我么?没藏奸党的金面狗!”

“竟是,金脸儿?!此话当真?”

“我亲眼见到那人带着金面具出来。”

“如此啊。若是此人——如今为了大局,对没藏奸党,能不追究的全都宽仁以待——可是此人,杀了太多野利氏的族人。你想要剪除,倒也没错,就是,这手段差了点。”

“所以要找你回府召集人手啊勇哥。”

“回黑水城倒也不必。若真是那金脸儿,”野利勇长舒了一口气,“此事,我帮你做。”

“你在朝中任职,还是让我来吧。”

“顾不了那么多了,没藏奸党得势时,咱们姓野利的都快被那金面狗贼杀绝了,手刃仇敌,心之所愿!话说回来,正因有这宥州监军的身份,眼下才断不会为此事当即降罪。”

“那,勇哥你要自己去么?那金面可是一身的本事啊。”

“本事再大又如何。”野利勇放下茶碗起身,“走,随我出城,去西郊大营,找拓跋诺借些咱们的星火军……”

话语声与脚步声渐渐远去,洛仁在暗处听得身上一阵阵冷汗,他急忙走离了药铺,慌张着出了都城,快步向城外北郊走去。

茅草屋中不见弟弟的人影,洛仁喘着粗气,坐在卧榻上安歇。

地板下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你去哪儿了?”满面尘土的亚仲挪开木板,由地窖中起身,“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说来话长,总之暮红拿到了。”洛仁将黄纸包裹着的肉食放在桌上,“怎么在地下啊?”

“我瞧瞧地窖里还有没有吃的东西,”亚仲苦笑道,“可惜菜全都烂了。”

“我走的这些天,没出什么事吧?”

“啊,有些人来闹事,我好言相劝,终于劝走了。”

“好言相劝?”洛仁皱起眉头,“究竟是如何,仔细与我讲上一讲吧……”

“……我若猜得没错,那个被你削了手指的,便是野利家主的儿子。此事,实在是,”洛仁用手扶着额头,“虽说那人又蠢又恶,远称不上良善,但麻烦的是,他身后的那些人物。”

“我知道那人的身份,老李给我看过野利偃武的画像。野利家的人,确实有许多命丧于我手,寻仇也是天经地义。可他不该,煽动那些平民百姓为他卖命,此事我不能忍,自己反正贱命一条,随时都会被人夺走,但他如此行事,就该付出代价。”

“这个我明白,这些年在野利府,那人也做了许多荒唐事,府上的人早就见怪不怪了。但,当务之急——”洛仁攥紧拳头,“对了,”他掏出那块鎏金铜牌,“拿着这个,按我说的去做……不能让他们见到我,”他看着眼前的地窖,“我就藏在下面吧。”说着拾起木板,“有哥哥在呢,你的命不贱。”话毕,洛仁跳下了地窖。

是夜骤雨忽降,只见电闪雷鸣,水流如注。约三更天,几百名甲胄束身的武士踏着满地黄泥迅疾出动,将都城北郊的茅草房团团围住。为首的男人驱马向前,而后高声呼喊:

“野利勇在此!金面狗贼,速速上前受死!”

房门洞开,白布蒙面的人缓缓走出。

武士们刀剑出鞘,只待发作。

亚仲由胸口掏出鎏金铜牌,低声开言:

“吾乃,陛下安插在没藏奸党身旁的暗桩。御赐金牌在此,以证吾身。这些年,吾忍痛屠我同泽,忍辱负重,只为迎来今日之朗朗乾坤,昭昭盛世……”

几百军士就此而退。数日后,兄弟二人同出了易禹国。

“此物真的骗过了那人?”路上,亚仲问身旁的哥哥,“这东西虽说是真的,可这说辞,还是有些——”

“荒唐?其实,就只是让他将信将疑便好,”洛仁轻声说道,“将信将疑,就多半不敢拿自己的前路去赌:放一人,回宥州平定叛乱,还可建立军功;杀一人,杀对了,也就只是私仇得报,错了,则前路尽毁,就此万劫不复。如果是你,你要选哪一个呢?”

————

残阳铺水。界河之上,半江瑟瑟,半江酡红。坐在甲板上的于老三倒扣烟杆抖掉黑灰,眯着眼睛看向岸边一众衣衫褴褛的流民。听说,都城里某个大族垮了,这些人便被当了罪奴流放至此。于老三默默观瞧,心中暗自思量:以前全都骑在俺们头上拉屎,今番,也该你们尝尝滋味儿了。此刻岸边又走来一位腰悬佩刀的武官,那人于几十个罪奴的身旁站定,而后高声叫喊:“尔等奸党,戴罪之身,以后,名讳前不得再冠以党项族复姓,等到下放至各处渔户,好好学着撒网打鱼,谨记君恩,为当今王上多捕河鲜……”那武官讲了约半个时辰方才离去。第二日正午,于老三的渔船上多了位眉眼稚嫩的少年。这实在有些差强人意,老三心中暗想,咋就不是个体己的妇人勒——

“小子,”于老三端着烟杆问道,“你叫个啥?”

“在下,”少年拱手低头,“没藏霍落。”

“甭管‘在上’还是‘在下’,朝廷把你下放到我这儿来,你就得听我的,给我干活儿,懂不懂?”

“这个自然,”眼前的人俯身而拜,“以后,没藏霍落都依阁下。”

“不是不让姓没藏了,没藏——货乐是吧,给自己找个新姓吧。”

“啊,既然已至阁下处,那自然便随阁下,往后,我就叫,于——”于霍(余货)倒是名副其实,没藏家余留之货,少年心中默默感叹,不过太难听了,“——于落吧。”

“好,等会儿啊,先教你撒网……”

那少年十六七岁的模样,渔家之事学得倒快,就只是年纪尚幼,气力有些不足。老三起初存了些挑刺的心,但日子一久,见他伶俐聪慧,又兼得籴粮炊饭,缝网腌鱼,无有怨言。心便渐渐软了下来。这一日,两人正蹲在船边洗去手上鱼鳞,水面上烟波浩渺,一只“江山船”由界河上游的方向缓缓驶来。于老三站起身,眼望着那大船连连叹气。改名于落的没藏霍落仰头问何故,于老三低声道:“那船上,有人啊……”

至当天晚上,少年方才明了——“江山船”上走出了位浓妆艳抹的黄衫女子,一出来便像块磁石般将男人的目光引了过去——于落看了看身旁的人,又望向那浓妆的女人:比西都勾栏里那些玉软花柔的人儿稍差了些,不过还算有些动人的颜色。是夜,少年吃过饭自去船篷中安歇,男人于船头痴坐了几个时辰。

“江山船”一般都会在界河某处停上月余,以供人取乐。渔人老三就此寝食不安。于落看在眼里,回想起往日,心中不禁有些唏嘘。

“我说于大哥,赋税早就减了,就没想过花上几块暮红上回船?”少年手执着小刀为鱼开膛,甲板上一片腥臊的鱼鳞和脏器,“就在这儿看着,有什么意思啊?”

“我若使了钱上船,”他微微叹气,“便和那些人一样了。”

“哈哈,”少年轻声笑道,“那就,给她送些上等的鲜鱼?”

“她,会收么?”

“你还没送,怎知不收呢?”于落站起身,“正好今天这批,咱们不卖了……”

男人纠结了数日,终于遣少年拎了些鱼货送去。当天傍晚,“江山船”上的那位女人如往常一般走出船篷,神色漠然地四处张望,目光寻到了渔人老三的船,而后,脸上挂起了一丝笑容——

这刹那的笑容穿过茫茫的界河之水,映在于老三的眼里。

数日后,“江山船”载着女人由中游向下游驶去。

两人继续在各自寻常的日子里过活。

————

春去秋来,水寒霜冷,这几日,界河西岸多见走货的马帮骑队。于落立在船头,看着一群扛商货的马帮汉子在骑队与泊岸的船只间奔走往来。少年转过头,未寻到老三的身影,遂走入船篷中,“于大哥,”他看到面容紧绷的渔人老三,低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啊,岸上看到个熟人,自己不想见。莫打听了小子。”

“熟人?”于落皱起眉头,“好吧,那就在这儿歇着吧。”

少年复走出船篷,仔细端详着岸边的这伙马帮:扛货的汉子们步伐齐整,仪态并不像商铺的伙计,货箱中不时传来金属撞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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