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夜来顾见春》

第21章 圣手初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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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萧晚景,落霞栖山,沙渚飞雁。

一叶舟渡于孤屿清江之中,水波正好,炊烟袅袅。

船家一棹犁开满江秋色,遂即兴歌曰

“楚山青,湘水渌,春风澹荡看不足。

草芊芊,花簇簇,渔艇棹歌相续。

信浮沉,无管束,钓回乘月归湾曲。

酒盈尊,云满屋,不见人间荣辱。

荻花秋,潇湘夜,橘洲佳景如屏画。

碧烟中,明月下,小艇垂纶初罢。

水为乡,蓬作舍,鱼羹稻饭常餐也。

酒盈杯,书满架,名利不将心挂。

柳垂丝,花满树,莺啼楚岸春天暮。

棹轻舟,出深浦,缓唱渔郎归去。

罢垂纶,还酌醑,孤村遥指云遮处。

下长汀,临深渡,惊起一行沙鹭。

九疑山,三湘水,芦花时节秋风起。

水云间,山月里,棹月穿云游戏。

鼓清琴,倾渌蚁,扁舟自得逍遥志。

任东西,无定止,不议人间醒醉。”

船客兀自端起茶盏,浅尝辄止,遂轻声道“任东西,无定止,不议人间醒醉……妙极,妙极。”黄金书屋

一少年挑开帘子,看着船家“老人家,没想到您还有如此雅兴!”

那船夫嘿嘿一笑,道了声

“哪里哪里,不过是卖弄些昔日所学罢了。年轻有志无时,渡不得人,老来只能渡一渡自己了。”

“这话倒奇了,如今你不正是在渡人?”少年疑惑道。

“呵呵呵……自怜身是幻,那得更无言!”

船家畅快地笑了笑,突然说了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另一船客在旁听了,顿时肃然起敬道“前辈竟是禅门弟子?真是失敬。”

船家只是笑着,答道“公子说笑了,老汉不过一介船夫,早已投身这滚滚红尘,前事休矣,前事休矣……”

船客了然,只道他是佛门俗家弟子,或是有什么难言之事,也不再多问。

这船客正是顾见春一行人。此刻扁舟已过重山,行罢桑水,再有半日便可到黛城。

夜来坐在船舷边,河风拂过帷帽轻纱,勾勒出她那姣好轮廓。

她静静独坐,闭目不语。

一大一小在船舱里对坐。苏决明自是不得闲,凑近低声说道

“哎,你说......她怎么一点儿也不担心自己的眼睛啊?”

顾见春抿了一口茶,摇头道“背后议论,实非君子行径。”他转头望去,隔着门帘,那身影时隐时现,“何况,她就在那儿,你自个儿去问问不就成了。”

苏决明顺着对方目光,探头一看,只见那夜来正向着这边侧首——

显然是听到了,在等他二人说完。

他讪讪一笑,不免心虚道“夜来姑娘,要不我来替你看看,虽然我学艺不精,却也想尽点力。”

原以为夜来会婉言拒绝,谁知她竟大方地将手伸了过来“如此,那就有劳苏少侠替我看上一二。”

素手如玉,皓腕若雪。

他二人对视一眼。苏决明只好取出帕子垫着,将手指搭在她的脉上,仔细探查。

“夜来姑娘……可还有什么不适?”

夜来摇摇头回道“并无大碍。”

“那就是了。如今经脉畅通,想必你的武功亦是恢复如初。请问姑娘,是否每日深夜时身体发寒,小腹阵痛?”

夜来思忖一番,点头道“确实如此。”

“那便是本源尚未恢复,气血不行。之后还须慢慢调养,才能稳固根基。我再为你写道方子,届时你便照着方子抓药,一日三副,七日后便彻底好了。”

“那便先谢过苏少侠了。”夜来随意点了点头,“不知我这眼睛可还有救?”

这话却让苏决明觉得有些怪异,仿佛只是为了免他怀疑,才随口一问。

难道她真对自己的身子漠然至此么?

“可否摘下帷帽,让我看看?”

他压下心中的不适,低声问道。

夜来缓缓取下帷帽——

距他们离开双溪镇却是又过了两日。这两日里几人虽同吃同住,为了避嫌,却也分地而居,并不多来往。因此在她摘下帷帽的瞬间,两人皆是一愣。

仅是几日不见,这姑娘面上的疮疤便脱落殆尽,只余下颌和耳后还留着些痕迹,露出那清秀动人的面庞。

正所谓“清姿不受铅华污,冷艳偏宜玉雪肤”——

她眉如远山,似蹙未蹙,目如柳叶,极尽风姿,在她那粉面上有如神来一笔,生得最是动人。只可惜那双眼眸,此刻却黯淡无光。

顾见春眸光一凝,手心生出些薄汗。

半晌,夜来开口道“苏少侠,可是有什么法子?”

声音既出,两人皆回过神来。苏决明心说,这夜来姑娘,竟如阿姐一般好看……

他突然翻找包袱,取出一盒银针来。顾见春见状,连忙出声制止“你做什么?”

“施针啊。”对方理所当然道。

“你看没看过病人,就敢施针?”顾见春哭笑不得,当真是初生之犊,无所畏惧。

苏决明还未开口,夜来便笑了笑。她这一笑,更是风姿绰约。

“顾少侠,无妨。就请苏少侠自行判断吧。”

苏决明本欲辩驳一二,却为对方坦然的态度惊了一惊,反而踌躇起来。

“这银针解毒是我家代代相传,姑娘放心,不会很疼,我只想看看这毒入骨几分,再寻救治之法。”

苏决明取出火折子,轻轻一燎,倒颇有几分医者大能之姿。

“这船可还要晃,小公子,仔细手下!”

船家听见动静,亦是转头提醒道。

“姑娘,开始了。”苏决明抿了抿唇,细细捻起一根寸长银针,稳稳落在夜来双目正中。手指轻轻一转,便刺入进去,随即迅速拿起两针,左右手并用,将针刺入她眼下双穴。

夜来秀眉轻蹙,却不作声。

见对方并无甚反应,他额间涌出细汗,又拾起几根两寸长的长针,利落稳重地扎在了她眼周的穴位上,并说道“姑娘,切不可闭上眼,若是疼痛,可以出声。若是你眼前感光,切记说与我听。”

只见夜来额间亦是溢出汗珠,却并无剧烈的动作,也没见她作何反应。顾见春低头,这姑娘的裙摆竟已经被揉出了几道褶子,却固执地一声也不吭。

他思绪忽然飞远,像是陷入某种回忆。

苏决明只得继续尝试,手下不停,直到银针落满眼周穴位,他突然一顿,额前汗如雨下,亦是气喘吁吁。

夜来轻轻开口,声音疲乏,像是有些脱力道“苏少侠,好了么?”

苏决明摇了摇头,说道“可是有效?”

“未曾看见什么光……”夜来一直保持着最初的姿势,一动不动。

“那便麻烦了……”苏决明叹息,“姑娘,银针不见黑,我未曾探到毒脉,你眼周之穴业已堵塞,此眼疾实在无解。”

夜来倦容满面,却勉力弯了弯唇,说道“原来如此。辛苦苏少侠忙活这一场了。”

苏决明见她已经如此,却仍然好声好气,不忘感谢自己,心中终归有些不忍。

他思忖片刻,咬牙说道“夜来姑娘,我这儿还有一针。”

他自盒中取出一根三寸长的银针,针呈棱状,甚是独特。看着这针,苏决明眼中生出些火热,“此乃我苏家先祖所创,归心九针。此针既出,必定见血。现下我也只知门路,姑娘可愿一试?”

顾见春率先不赞同道“不妥,收了吧。”

苏决明闻言,也点点头“也罢,我亦没有把握。”

被这么一提醒,他心中激动忽然褪去,此时也冷静了下来。他不能用病人试针。

苏决明转头。正欲将针一一拔出。谁知对面夜来突然伸手,精准地截住他的手。

两人一怔。

“那便试试吧,苏少侠。”夜来缓缓开口道,声音虚弱,却十分坚定,“常言说,纸上得来终觉浅。苏少侠只读医书,不经实证,如何能精进。不如就让夜来做这第一人,对苏少侠来说,也算是有始有终。”

“哈哈哈哈……”舱外,船夫突然大笑起来“不错!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你这小姑娘倒是个有胆识的。小公子,既然你的病人如此说了,你便大胆去做吧!我看这姑娘也并非是个怕血的——”

苏决明闻言,又看了看顾见春,顾见春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不拦你。”

苏决明想了想,又取下了针,一把握住夜来的手腕。夜来一惊,却没有抽手,苏决明遂握住长针,迅速在合谷一扎,一针下去,血液登时涌出。

只听“啊——”地一声,面前之人短促痛呼,苏决明连忙抬头,只见对方眼中突然流出乌黑液体,似是疼痛难忍,整个身体都在剧烈颤抖。她左手成掌,就要冲自己脸上拍下,苏决明连忙对顾见春说“按住她!”

不消他提醒,顾见春已经动手,牢牢将她手腕攥住,只觉手中挣扎不已,像是困兽之斗。

苏决明每推针一寸,那黑色液体便涌出一汩,而夜来身体便更是颤抖一分。到最后,顾见春不得不催动内功,推功过掌,迫使她镇定下来。

小小的船舱登时风起,船舱的竹帘也跟着摇摆。船家倒是个稳重的,眼见着水势湍急,却不慌张,低喝一声,那长棹如同一柄大刀划开暗流,硬是有惊无险,让这船平稳行进。

推针到底,亦不过须臾,可几人皆觉这时间漫长无边。

对苏决明而言,银针推进,须得分毫无差,才不至于操之过急,伤其本源。

对夜来而言,她向来是极能忍痛的。可这痛来得太过猛烈,有如万蚁噬骨,痛不欲生,她恨不得一掌拍至印堂,也好过在这苦苦煎熬,可身后之人却死死制着自己手腕,让她不得解脱。而不知为何,她的身子亦是忽寒忽热。

对顾见春而言,却也不好过。不知这夜来姑娘修炼的是何种功法,自己渡内力而去,竟皆是石沉大海。不仅如此,自她体内还隐隐有反噬之意,对方这功法十分邪门,冰寒彻骨,霸道至极,竟要喧兵夺主,占他丹田之气。他欲要收功,却发觉身体僵直,早已无法抽身。他只得不断催动功法,以求抵御这寒意。

一时间,几人俱是水深火热,好不折磨。

终于,她眼中流出赤血。虽然可怖,苏决明却松了一口气,迅速地将针拔出。此时也轮不到他嫌弃污秽,提她清理干净,又找了条绢布为她系上,这才开口说道“成了。”

他话音落地,却没能等到谁开口。苏决明这才发觉,两人皆维持着原本的姿态,一旁的顾见春更是面色古怪。

苏决明又说了一遍“可以了,你松手吧。让她休息一下。”

两人仍然没有动,顾见春面上是少有的苍白,而夜来更是虚弱不已,浑身颤抖,唇色惨然。

他正疑惑,忽然一道风袭来——

“小公子,留神!”原来是船家木棹劈头落来,他连忙往旁边一躲,船家一棹挑开顾见春的手掌,两人气劲皆是一松。顾见春当即吐出一口血来,而那夜来竟直直倒了下去。

顾见春见状,连忙扶了一扶,才不至于让她磕着。触到对方身子,才发觉她浑身冰冷,气若游丝。

苏决明连忙捏住她手腕,略一探查,登时大惊“方才还好好的,怎会虚弱成这个样子!”

顾见春抹了抹嘴角,将夜来安顿好。起身对船夫躬身长拜了一揖,说道“多谢前辈出手相救。晚辈无知,险些酿成大错。”

苏决明连忙从包裹里翻出一颗药,给夜来服下。见她气息平稳,这才往这边望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船夫“呵呵”一笑,继续摆着棹。

“医人者不自医,渡人者不自渡。”这便又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来。

顾见春闻言,只得苦笑,说了句“前辈教训的是。”

他一低头,手上却搭上两指,是苏决明替他把脉。

“不好,不好。”苏决明摇摇头,递来一枚丹药,“乱相迭起,这是走火入魔之兆。你服下这个,立即运功调息。”

“倒叫你忙前忙后。”顾见春叹了口气,服下药,有些无奈地坐下。

他刚想说什么,苏决明会意,立即说道“她没什么事了,只是力竭,晕了过去。”

顾见春点了点头“真是苦了你了,苏大神医。稍后我就运功疗伤,不过还要烦请你替我护法……”

苏决明看到对方还有力气取笑自己,便放下心来。他兀自撇了撇嘴,低声说道“你想死,我也不拦着你。”

对方闻言,“呵”了一声,也不理他,转头对船家说道“前辈,劳您缓上一缓。”

船家撑着棹,看了看天色,夕阳已尽,皓月初生。

他也不答话,只是突然放歌道

“湾头分手盈盈步,潜约到西湖住。

苏小门前芳草渡。

依稀曾记,小楼深巷,尽是销魂处。

到来忽下前溪路,月黑频催送柔橹。

及到前溪人又去。

游丝落絮,春来无定,总被东风误……”

分明是姑娘家的唱调,在他口中却清明嘹亮,绕梁遏云,颇有山高渺远之意。

突然,他止住歌,断喝一声“公子,这红尘嚣嚣,你可看清了?”

顾见春怔了怔,随即轻轻一笑,闭目运功调息。

那船家一棹拍下,水花溅起,打碎了水中烟霞落日,像是惊破谁的梦境......

世间虚妄,不过镜中月,水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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