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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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溜之大吉

这几日一面担忧顾衍,一面以青山绿水为棋盘,同一只看不见的手博弈,许是真累了,所以辛越这夜睡得极好,第二日起来摸到床边一片冰凉。

她自顾起来洗漱,却发现铜盆里的水还是温热的。

推开屋内小木窗,窗外淡雾散尽,山峦滴翠,韶光明媚。

她伸了个懒腰,开门时,长亭正一手捧托盘,准备敲门,她回身两步坐在四方桌前:“顾衍呢?”

“侯爷早午膳都用过了,喝了药,又躺了一会,养足了精神。”

长亭按着侯爷的吩咐铺垫半日,夫人却凉凉看他,等他的后半句。

果然,长亭低下头,嗫嚅道:“如今在隔壁房批折子。”

“……”辛越摸了一把胸口,登时柳眉倒竖,漆眸喷火。

这几日辛越按着顾衍,让他安心养病,不许多操心。

长亭送来一摞一摞的折子文书,都让她分了下去,由乔装跟来的两个幕僚做主。

做不了主的分两类,十万火急的她念给顾衍,由她代笔下达指令,不急的都码进箱笼里,上一把精致的小金锁,钥匙本来挂在她的脖子上。

如今!空空如也!

她蹭地起身,长亭放下托盘里的馄饨就溜,与他擦身而入的是云淡风轻的顾衍。

他走到窗前,转身背靠窗台,悠悠笑道:“夫人,今日有何安排?”

日光打进来,他身上的白袍如渡金边,隐约透出劲厉的腰线。

逆着光也能看到脸上血色不丰,神情却轻松又满足,早知她夫君是个公事狂,只要有公事可忙,便如饮琼浆、品仙桃,寝食皆可废,但这样病着也不听话,辛越简直想祭出家法。

她杏眸一挑,摊开手心:“钥匙。”

顾衍走过来,拉起她的手,放入一枚小巧的由红绳串起来的金钥匙。

再俯下身,于她掌心落下一吻,辛越感觉到他的气息没有昨日灼热,在他的唇瓣离掌时反客为主,双手捏拳箍住他的脸,凑近脑袋。

轻轻地。

在他额头上贴了一下。

“还是有些热。”她皱眉,他不过从一个大火炉子,变成一只小汤婆子,没有昨日那般吓人,烧得全身滚烫烫,眼底血丝但这热还是未全然退下去。

同他的眼睛几近平视,他眸里血丝尽去,茶棕色的眼珠清明,看她的时候总带些意味不明的笑意。

辛越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的脸皮终究还是没有他的厚,旋即松开手,到桌旁坐下,拿起汤匙:“什么时辰了?”

“午时过一刻。”

“……”睡了这么久,辛越眉头轻拢,还有些事没安排,立刻搁下汤匙,却被顾衍塞回手心。

他坐到她身边:“先吃饭。”

辛越摇头:“有什么消息传来没有?”

“鱼儿上了钩,”他把碗移到她跟前,淡声道,“七队的船停靠平阳镇,两人扮成你我,出去逛了一圈,再回船时就多了几条尾巴。船底也被凿了个洞,一条运粮的商船起火,江面一片混杂难行。商船忙于卸货转道,将陆上官道也堵得水泄不通,如今七队,是被困在平阳镇了。”

辛越张大嘴,幸好没走左边河道,否则如今被困平阳镇的就不是七队,而是他们了。

“唔,”顾衍喂进去一颗馄饨,辛越胡乱嚼嚼咽下,“我要的东西买了吗?”

“买了,阿越真聪明,让七队的人按着你的喜好买东西,留个破绽等鱼儿咬钩。”顾衍赞道。

“……”辛越默默又吞一颗馄饨,半晌才道,“有没有可能,就是我当真想吃呢?”

顾衍愣了一下,失笑,这个可能性确实要更大些,混淆视线什么的,只是顺便。

二人下楼时,一队孔武有力的“镖师”已经等在楼下,个个身后背着斗笠,腰悬弯刀,插科打诨,浑实嗓音回荡在客栈大堂,小二躬身哈腰,笑得着实勉强。

长亭勾着小二的脖子,背身往后院走,边往他怀里塞了颗小金葫芦,边道:“春日阴雨连绵,找个落脚处不容易,小哥你照料得极是妥帖,下回我们镖局再走镖,都歇你们店……”

小二乐颠颠地在后院瞧了半日金葫芦,再出来时整座客栈都已人去楼空。

一队人再次启程。

依着辛越的思量,陆于渊的目的简直不要太明显,先堵官道,派人于必经之路,尤其是水路上摸索他们的踪迹,没有刺杀和暗算,辛越派出去混淆视线的船只都回话说对方只是不停地使绊子,为的就是要把他们的行程拖慢。

这背后的原因也好推算,顾衍要下江宁做什么,她猜是为了整肃两江世家,解决税赋案,陆于渊恰恰掌着渭国世家,对世家的心思一摸一个准。

那么拖延他们些许时日,给江宁世家支几个昏招,扰顾衍心神,让顾衍不悦,切切实实是他会干出来的事。

至于常莹,辛越不觉得陆于渊会派人来杀她,常莹可能是自己跳出来的,一颗有了自己心思的棋子,但她给了常莹一道台阶,常莹脾气硬得很,不屑于接,但也没见着顾衍的面,所以这人究竟想做什么,无从得知。

陆于渊此人,坏得坦荡又嚣张,行事愈发不加遮掩,要对付他,只有两个法子:

一,像顾衍一样,对方千招万变,他以绝对的力量重拳出击,一路打下江宁;

二,像她这样,陆于渊怎么想,她便反着拆招,走一个奇诡刁钻的路数,让对方自以为掌控棋局,其实她已经暗渡陈仓,溜之大吉。

如今,她的优势便是,对方还以为自己在同顾侯爷对弈,但己方棋手早就悄悄换了人。

果然,他们离去后没两个时辰,客栈中迎来一支贩茶的商队。

为首的大胡子当家左右环顾了一下客栈大堂,似无意道:“冷清得很啊!”

小二正给众人倒茶水,闻言也甚是苦恼:“每年到这个时候,山路湿泞,小店生意就难做呀。”

大胡子当家眼里透出精光:“可不是,还是走水路省心些,小兄弟近日可有见着什么车队经过?”

小二:“早些时候才有一伙客人离去。”

当家道:“哦?不知是些什么人?”

小二挠着脑袋:“一队镖队护送着两个公子。”

“哦……”那当家似是有些失望,又不死心地问了一下,“可有见着一男一女带着家仆侍从往这过的?”

“不曾。”

片刻后,一队人继续上马南行,小二站在门口,捧着一块银锭子咧得嘴都合不拢,绕到柜台后头谢财神去了。

大胡子当家同旁边一山羊须男子商量:“老彭,依你看,这镖队有没有问题?”

山羊须男子捏着下巴,“不像咱们要找的,那小二说的是两个男子,又是镖队护送。”

“是啊,这几日阴雨连绵的,又是鸟不拉屎的山路,那二位金尊玉贵,哪真能走这,走吧走吧,回去复命去。”

……

很可惜,他们口中金尊玉贵的其实只有一位,这一位确实挑剔万分,脾气硬又烈,能打的绝对不避着,但如今生着病,肩上大旗被鬼灵精怪的另一位挑走了。

选了一条他们认为最不可能的路,在鸟不拉屎的山间小道上一路疾行,在第三日黄昏时来到一下一座小镇,来阳镇。

来阳镇背山靠水,是四条河流汇经之处,北通官道,南入曲横江,入了曲横江便算是南方了。

此处是南北往来的重要枢纽点,故而渡口修得极大,极有排场,大大小小的货船在此卸货、集散,客船也常在此处稍歇,附近衍生了许多店铺摊子,热闹非凡。

照理说,这般人流密集之处,不适合他们掩藏行踪,但辛越一番安排,瞒天过海,假身在身后二百里的平阳镇,真身已经到了来阳,此番打的又是一个出人意料的设计。

此时雨歇雾散,天幕深蓝,远处日头西坠,打鱼人停舟摆棹,来阳渡口人流如织。

江面上停着数十条客船商船,正中间一条二层楼船最是惹眼,披红挂彩,雕栏画栱,船身雕镌水兽飞云,舱口缀着六角铃铛,早春的风一拂,窗口的红粉轻纱随风舞起,在夕阳余辉下宛如一捧烟霞。

与一旁灰扑扑的客船相比,当真是花里胡哨,张扬无比。

顾衍怀着沉重的心情踏上甲板,到内置木梯中踏上二楼船舱。

忍了半日,到舱中坐下了才问:“阿越,会否有些许高调张扬?”

辛越从门口接过长亭去买的果子小食,一样样摆出来,有越梅、滴酥、炙鹿肉、金丝梅。

边摆边高深莫测地摇摇头:“此言差矣。”

她拉着顾衍往窗口处去,扒拉开一道窗户缝,此处视野极佳。

日头完全坠了下去,天穹由深蓝变为浓黑,码头行约百丈的石道左右树着火把,可以看到行色匆匆的船商、靠在沙袋上歇息的工人、不远处高声叫卖的摊贩。

她指出去:“做个假设,一是,若我的障眼法瞒过了陆家人,那我们此时于来阳登船走水路往前,他们定追不上;二是,若没有瞒过陆家人,他们必定知道我们往陆路走了,届时大波人马往山林官道中搜寻,我们再乘船,短时间内他们反应不过来呀。”

辛越边说边思索,有没有什么不妥之处,说完啄了啄顾衍下巴,“你说有没有道理。”

顾衍沉吟:“嗯,我的意思其实是……或许不必乘一条花船。”

“……”辛越眼眸在船舱内令人浮想联翩的纱帐红烛中扫过。

她当时对长亭的吩咐是:找一条最好的船到来阳的码头等着,听好了,要最豪阔、最奢|靡的,本夫人要包了你们侯爷!

如今想来,长亭当真是将她所有的吩咐都贯彻得很周到,超过她想象的周到。

辛越豪情万千,理直气壮:“毕竟要包顾侯爷,阵仗小了配不上你。”

娇蛮话音随着窗口的轻纱扑上他的脸,顾衍心神恍惚了一瞬,继而闷出一声笑,“阵仗够了,还缺个东西。”

辛越心道,你倒是很有经验,咬牙:“缺什么!”

顾衍领她回身,走到可以滚下四五人的大床上坐下,附在她耳边:“恩客。”

第123章 、好久不见啊

千里之外,江宁。

同一轮天外寒钩。

绿芜墙后,大片竹林中,静静坐落一座二层竹楼,竹楼前,疏阔庭院里,一把竹制躺椅缓缓摇晃,其上躺着一个衣衫横垮、意态风流的公子。

穿着薄薄春衫,右手提一把圆肚酒壶,左手捏一只奇形怪状的粗陶酒杯,邀月同酌。

手指修长,骨节明显,血色不丰,月光一洒更是玉骨一般。

两丈开外,躺着一个身形扭曲成不可思议弧度的黑衣人,心口处一个珠子样溜圆的伤口透心而过,身下漫开一滩暗红血液。

陆于渊双腿上下交叠,在竹椅上悠闲晃荡,道:“拉走,脏。”

立刻有侍从上前,利落地处理地上的尸首,一看就是熟手,不消半盏茶,青砖地上不见暗红,只有空气中还余淡淡的血腥。

青霭站在绿荫丛中,手里刚放走一只扑扑乱拍的胖鸽子,拉开细绢一看,快步走上前递给主子,道:“人已经找到了,正快马带来江宁。”

陆于渊接过一看,随手丢入一旁红泥小炉中,瞬间化为半捧飞灰,轻嗤一声:“蠢货。”

青霭暗自抹一把汗,大齐京中暗哨布置千淼湖葫芦口,冰裂水涌,官道堵塞时,常莹竟在官道中遇到顾侯爷一行人,雨夜中甚至上了辛姑娘的马车,自打午后接到这消息,相爷就未展颜过。

常莹是相爷的一颗暗棋,原本养在江宁,是为着对付顾侯爷的,从前他不大明白,相爷为何放弃这颗棋子,将她安排配给顾氏旁支子弟,形同废棋,多年布置岂不付之一炬?

如今他倒是明白了,棋子若是在训练时生了二心,就形同给对方送人头,送机密。常莹是聪明,知道回了江宁后相爷不会留她,可她心里揣着顾侯爷,跑去扎辛姑娘的眼,这戳的可是相爷的心尖啊。

青霭轻声劝道:“相爷不喜,何必将人带回江宁?路上处理了便是。”

陆于渊往杯里倾了半杯浊酒,摇头不语。

青霭上前又拎了一只酒坛子放上石桌,此时,石道尽头青灯下,一道人影匆匆上前,面容阴郁的青年到相爷身前单膝跪下时,还带着濛濛的湿气和奔波的风尘。

“相爷,对方破了我们十七处围堵,两日前在平阳镇靠岸,已照您吩咐,堵水陆两道,将对方困在平阳。”

陆于渊闷一杯酒。

阴郁青年继续报来:“水道还发现其余七条可疑船只,我们的人只要被发现,对方立刻回击,损毁船只三条,伤十六人。”

陆于渊将酒壶放到桌上,坐起身,蓝袍松松垮垮,随风轻拂:“还有七条船混淆视线,而你们,都探了出来,还将顾衍困在平阳。”

“是。”报完消息的阴郁青年心里刚松片刻,原本以为要将大齐顾侯爷困在南下途中会是一件难如登天之事,没想到虽费了点波折,还是绊了顾侯爷一脚。

但这气还没松到底,就见上头的相爷幽幽叹了一口气。

心道不妙,低着头一声不敢吭。

“相爷?”青霭看了眼这青年,又看了眼陆于渊,不知哪里出了岔子。

陆于渊站起身,一振袖,垂首目光锐利:“蠢不可及!自己听一听这话,顾衍若是那般好困,大齐如今就改你家姓了!对方巴巴地漏破绽给你们,你们就乐颠颠地接?”

青年的头垂得更低,面露惭愧。

陆于渊又命他将所有探得的消息都报了一遍,良久,怔忪片刻,突然笑了出声。

青霭上前一步,见侯爷怒气渐消,小心探问:“相爷,我们的人跟丢了?”

“嗯,”陆于渊笑得咳嗽出声,好一会才道,“把人都撤回来吧,各自领罚去。”

青霭朝那阴郁青年瞥过一个眼色,他垂头丧气退了,青霭随即上前往相爷杯里满上酒,问出心里的猜测:“您的安排步步针对顾侯爷,缜密细致,一步三网,便是困不住顾侯爷,绊一绊他的脚步总是成的,如今怎连个人影都未见着?”

九捧铜黄的莲形烛台层层叠高,灯火摇曳,夜窗如昼。

陆于渊半边脸上影影灭灭,神色柔软,低头看着手里粗砺杯盏,杯面坑坑洼洼,上有三条水纹,杯底一滴红点,细看竟用留白描着一个歪歪扭扭的“辛”字。

他轻笑道:“没用,再缜密的布置也是针对顾衍的,若接招的是辛越,她能从源头就扯破我的布置,从网里溜出去。整个路程,派船队混淆视线,人可能藏在某条小船,或者干脆走了陆路,在你们自以为发现他们踪迹,并沾沾自喜的时候,他们可能早就已领先你们数十里,甚至数百里。”

陆于渊说着,朗笑出声,他看上的姑娘,用他的路数,拆他的招数,他娘的,更爱她了!

齐都到江宁,千里青山绿水化为棋盘,双方在云端上,无声对弈厮杀。

陆于渊的黑子遍布其中,细网密布呈围剿之势,可却在见到对手真正面目的那一刹那,被旁道直取,一溃千里。

……

曲横江上。

两岸高山抱流水,其上一条富丽堂皇、悬灯挂彩的二层楼船分水划波,徐徐前行。

底层人声鼎沸,数十壮汉吃酒赌钱、喧嚷叫喝,好不热闹,细看却能瞧见每过半刻钟,船前船后便有不同壮汉轮着把守,牛铃般的眼透过朗朗江面,不放过一丝动静。

角落处,一发须皆白的老者同一年轻男子正熬着药。

同底层的喧闹相比,二层上唯一的船舱安静许多。

曲横江夜风微熏,同窗口的粉色纱帘交舞缠绵,垂在窗口的风铃叮铃细响,如珠玉轻击,宽大无比的拔步床帐幔轻晃,隐约发出咯吱声。

辛越眼似水杏,双颊粉若桃夭,轻吐兰息,胸口雪浪翻波。

“够了没有?”

男声低沉,颇为享受,“没有,继续。”

“不行了,累死了。”

辛越一下趴倒在顾衍宽厚的背上,气喘吁吁,手里捏着一块温热的帕子,皱得不像样。

“阿越啊,没有哪个恩客这般……不持久的。”

辛越在他肩胛处怒咬一口,留下两行浅浅牙印:“也没有哪个恩客包下一个小郎君,却倒要给他搓背的。”

顾衍笑出声,原本趴在床上,此时突然翻身,把背上趴着的人掀到怀里,再把她轻盈的身子往上提,缠绵拥吻,满足下来。

“阿越此行辛苦,小本子上的功绩记得满满当当,预备什么时候给我,想拿小本子换什么?”

辛越耳朵贴他胸膛,捏着帕子又坐起来,拿他腹间块块分明的肉作搓衣板,擦着玩儿,道:“既知道我此行辛苦,你昨日便好了,怎不将大旗挑回去?”

“嗯……”顾衍双手背到脑后,悠悠闲闲,“从未有人将我护在身后,阿越再护我几日,好不好?”

最后的好不好三字语调轻缓,像是孩子讨糖,软软的挠人心窝。

辛越这一路南下,当家作主挑大旗,对着突然之间就变得脆弱无比的顾衍,心里确实常常溢出些要不得的泛滥爱心,做出些不合时宜的举动,譬如总是把他的头压到她肩上来靠啦,耐心十足地给他喂药啦,睡觉前给他掖被子啦。

这都是些许小节。

顾衍方才说的将他护在身后,就属于是大义。

她的斗志本来已经懒散了下去,闻言顿时又高昂起来,心里升起一种你守家国我护你的浩然之气,拍着胸脯道:“好!送佛送到西,护夫护到底!”

“……”顾衍猛咳几声,“倒也不必拍为夫胸口……”

如此平稳行进数日后,天清云淡,熏风无浪,鸟鸣啁啁绕柳腰。

除了鸟鸣,还不时有些许人声传来。

南方河网密布,两旁支流送入小商船,一同驶入曲横江中,宽阔的水域慢慢变得热闹,便总可以听到小船经过他们的大楼船时发出惊呼。

辛越靠在二层的船头上感叹:“果然有些许高调。”

顾衍坐在一旁的圈椅看书晒太阳,闻言手指在书页上点了一点,终于——上船的第一日他说的话,终于等到正面回应。

辛越正拿手挡在额前,眺望远处,忽见着水平面的遥远那端隐隐有一大片阴影,顿时激动起来:“顾衍!你看!”

顾衍闻声来到她身旁,书页翻开搁在她额上,挡住刺目日光,道:“那是江宁渡口。”

江宁的富庶,有一半来自于渡口,往北是大齐境,往南过承平河是渭国,往东千里便可入海。

辛越看到的这片阴影,其实是渡口密密麻麻,数百上千条的货船客船,舳舻相衔,密密如织,时人有称“半天下之财赋并山泽之百货,悉由此路而进。”

辛越两眼泪汪汪,扑到顾衍怀里,“终于到了!你这小郎君,本姑娘包得太累了!”

辛越本以为,待得停船靠岸,此次行程便可以在江宁渡口划下一个完美的句点,没想到同所有戏折子唱的那样,变故总在压轴处产生,最难保住的就是晚节。

船只停靠在渡口,套牢缆绳。

她走出船舱,手里抱一只青玉盒,里头装着她前日傍晚在一小渡口捡的奇形异石。

目光被粼粼江面晃了一晃,耳旁悠悠飘来一道绝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声音,“好久不见啊。”

第124章 、不眠夜

辛越倏地转头,江天昏暗,天际一卷乌云滚滚而来,风满西楼。

江面波涛怒涌,浪头一道道打在船上,船身摇摇晃晃。

她扶住栏杆,一眼就看到,离他们不远处,同样停靠一条二层游船,其上立着一个蓝衣飘飘的俊逸公子,逆光而立,衣袍鼓风,猎猎翻飞,宛若振翅欲离的蓝蝶。

辛越脑中闪过冬日夜里,曲横江上,铺天火光中坠入江中的蓝影。

默默算了一下,若是这个距离,顾衍袖中一箭出去,击碎栏杆,这人恐就喂了鱼了。

她刚想开口劝一句:风雨欲来,各回各家。

肩头突然就搭上了一条手臂,辛越扶住栏杆的手被拉下来,顾衍腕间的银色护腕闪出危险光芒,她知道那底下藏着三道机括,取人性命犹如砍瓜切菜,默默将那手腕移远一分。

就听到顾衍接过话头,声音沉凝浑实,穿透江面,掠过疾风而去:“好久不见,陆相爷,曲横江水清寒,正适合提神醒脑,陆相爷游过一遭,想来是念念不忘?”

“确实念念不忘,”陆于渊手肘靠着栏杆,风流不羁的模样,“顾侯爷南下江宁,红河谷上的北辽骑兵就不管了?”

顾衍反讥:“陆相爷踏我齐境,也未见你管过年方三岁的渭帝,如今可识得三百字了?”

江风厉厉刮过,吹落辛越头上软乎乎的兜帽,她伸手拢了一下,觉得很没道理,她在船上听两个男人唇枪舌剑,既无瓜子也无点心,一张口一嘴风,当即拉起兜帽下沿,诚恳建议道:“要不我先走?你们二位继续聊。”

两道眼神唰唰地朝她投过来。

辛越没看到,她的兜帽被大风刮得往后直飞,眼睛都快睁不开,侧身往顾衍怀里躲了一下。

耳边忽地传来一道锐利破空声,再是铛地一声铃响,悠悠荡荡,耳朵里好一阵嗡鸣,再转头时,对面船上已经没了人影。

陆于渊确实不是来叙旧的,十七从船舱门上拔出一支银簪,道:“有毒。”

辛越看过去,头皮顿时麻了一下,这柄簪子自尾部三分之一处,勾着一条翠尾,细小的弯钩反射出幽幽的绿光,这是……常莹的簪子,常莹傍身的暗器。

陆于渊是借此告诉她,常莹已经不能对她构成威胁了?

辛越心里百味杂陈,忽然想起自己漏了一件事——离京那夜发生的事情,她并没有告诉顾衍。

在她心里这并不是大事,说起来还有些儿女情长,只是一个顾衍的狂热爱慕者稍微口出不逊,指责她不该回来云云,可能还有一场未遂的刺杀,但既然被她戳破在了台面上,她乐意当此没有发生过。

她听两句傻话,说两句实话,夜风一吹就散了。

此刻刚想解释一二,天穹霎时被乌黑卷云吞噬,狂风裹来几条雨丝,顾衍轻声道:“先下船。”

辛越默默吞下话头。

踏上陆地时,辛越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石堤,很是有感触,在船上漂了这些日子,虽船行平稳,如临平地,但还是同真正的脚踏实地带来的踏实感没法比。

在看到几步开外站着的两个丫鬟时,心头的感触几乎汇成浩荡江水,倾泻而出,顾衍终于没机会帮她沐浴了……

红豆满脸惊喜,小雀儿一般扑过来,在她身前一步时堪堪刹车,搀住她的左胳膊,“夫人!您这一路可还好吗?奴婢日日想着您,还作了一首诗,待到了别苑,奴婢念给您听!”

黄灯慢慢悠悠跟在她右手边,闻言平淡道:“我们乘快船,也不过两日前到,你那首诗连五言绝句都没凑上,也好意思在夫人面前献丑。”

“嘿嘿……”红豆也不恼,她生长在风沙漫天的西北边境,从未到过江宁这种烟雨朦胧、灵秀如画之地,只是可惜地说了一句,“芋丝不能来真是太可惜了。”

辛越笑眯眯道:“芋丝要留家备嫁,你们喜欢江宁,给她捎带些东西回去,作新婚贺礼呀。”

说着她举目眺望,大风翻着江涛,渡口千百条大大小小的船只在狂风怒涛中左右摇摆,蔚为壮观。

远处人声沸腾,卸货的船工都在争分夺秒,下船的闲散羁旅之客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远,雨丝斜斜乱飞,渐渐密起来。

辛越身上又罩下一件温热热的佛头青大氅,顾衍揽着她往曲横江边的垂柳小道走。

她回身看了一眼没跟上来的两人,道:“我懂了,这就是所谓的浪漫对不对?你我漫游于曲横江边,春雨之中……”

顾衍看了一眼道旁细柳折腰,不堪烈风摧折,狂乱摇摆,不晓得姑娘眼中的浪漫竟是这般狂野的,无奈道:“……不是。”

他指了指十丈开外的华贵马车:“马车停在那里。”

辛越心道,果真不该对男人的浪漫抱有什么幻想,哪怕是天赋异禀的顾侯爷。

但事实很快就狠狠地打了她的脸,顾侯爷的浪漫不在于带她在狂风中漫步,顾侯爷的浪漫,她永远想象不到。

一个时辰后,骤雨已歇,空气中犹带湿气,碧天如洗,亮亮堂堂,一轮日头西坠。

辛越站在一眼望不到边的湖泊旁,不可置信道:“你,你再说一遍?这湖叫个什么名字?”

“七子湖。”

“顾衍,”辛越严肃地给他讲道理,“就算是定国侯,也不能随随便便改人家湖泊的名字,这种闺房雅趣,我们关上门来欣赏便可。”

顾衍挑眉,她耳后的发丝被微风带起,他抬手弯绕在食指之间。

“我觉得,你误会了,此七子,非彼栖子,这个七,是五六七的七,我之所以买下这片湖,也是因为契合府里的院子。”

辛越刚有点羞赧,又被惊在原地,“你买湖做什么?养鱼吗?”

不是她大惊小怪,是顾衍的脑子长得同旁人大不一样。

她到一处山上跑马,赞了一句山坡坡度缓,树少草多,比西山还适合纵马。顾侯爷大手一挥,把山头买了;

娘亲给她的庄子中,有一处里头有片池塘,养了几尾鱼,许是风水奇佳,那处养出来的鱼条条肥美,且笨得很,她随便下个钩都能吊起一尾。顾侯爷大手一挥,临近的田埂都买了下来,扩成一大片池塘,鱼越来越多,逢年过节时,亲朋好友都能收到定国侯府上送来的几筐肥鱼。

简而言之,别人家的夫君买钗环买香粉,她家的顾侯爷盘地买山建庄园。

“鱼也不是不能养,”顾衍随手一划,“这片湖,还有湖边的院落、花园子都是我们家,你喜不喜欢?”

辛越一眼看过去,只见远处千重翠木,百尺朱楼,绕湖而建。

“……喜欢。”

顾衍微笑:“喜欢就好,花的都是你的银子。”

“……”她真该抽空好好看看府里的流水了,“这别苑叫什么名字?”

“七子苑。”

辛越艰难道:“……好名字,对了,这湖里种荷花没有?”

顾衍点头:“夏日里便能看到接天莲叶红荷,你若喜欢,撑一条小舟,夏日里到荷叶下歇晌饮茶,也是一件雅事。”

辛越压根没想雅不雅的事,她一蹦三尺高,嘴里念叨着各色菜式“小莲蓬、脆藕带、椒盐藕片、糖醋藕丁。”

“……”顾衍想到这一路上,带着的厨子都被她分开先行赶至江宁了,确实吃得俭朴,尤其是坐马车赶山路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只捧着糕点啃,这么些日子下来。

倒是……幸好,一点也没瘦下来。

顾衍带着辛越到他们住的正院,确实很有江宁的风格。

院落无墙,无回廊,以一条两丈宽的沟渠隔开,沟渠两旁有栏杆,中间一道一丈宽的石桥,过了石桥就是他们的院子。

正中可见两座长方形房屋,头尾相连,呈个直角状,江宁潮湿,此地又临湖,房子外都有四五阶石阶,迈步上去才得进屋。

离得近的这座房屋三面大开,屋门是左右推拉的木门,左右两边用竹帘隔着,微风轻拂,发出簌簌响动,正中大开,顾衍拉着辛越进屋。

熟悉的布置,正前方一座画屏,左边一张条案,上头放着食盒、话本、九连环,右边一张紫檀贵妃榻,和家里一样放着七八个软枕。

顾衍道:“闲着无事时,你要在这喝茶看书,午间休憩都可。”

说完带她往前头走,这屋子纵深甚长,画屏后头又是一道推拉木门,里头是一间放茶水杯碟日常物事的小屋子。再往左,直角的另一端是顾衍的书房,布置和家里的差不离。

辛越想到这两间房的形状和距离,突然道:“这样,你在书房忙的时候,是不是就能偷看我了?”

顾衍隐秘的小想法被她戳穿,十分开怀:“阿越真聪明。”

说话间二人从书房侧门出去,往后就是一间大屋子,走上台阶,是他们的卧房,布置得同府里差不离,只是走到浴房的时候,辛越张大了嘴:“这……会不会太过奢|靡了!”

只见一扇巨大的落地大理石屏风后,满地铺着白玉,内里凿空,雕成莲花模样,绘成青绿之色,正中嵌一颗金珠,一步一莲,清丽无比。

辛越蹲下摸了摸,触手生温。

地铺暖玉,正中的池子用的是青玉,雕着水兽,水里零星有几座兽首,池子底嵌了千万颗浅色琉璃珠,不需日光,也能潋滟生波。

当夜,辛越掏出小本子,振振有词地同顾衍算了一笔总账。惭愧的是,对方显然狡诈得多,转移了战场,在浴池中热情地以身酬谢她。

辛越双手抱在麒麟兽首上,身后一波又一波水浪翻袭。

顾衍俯身含住她的耳珠,轻轻吮咬,她眼前水汽氤氲,兽口中一粒滚圆白玉珠,不住旋转,水流潺潺而出。

忽地身后力道一卸,池水漫上胸口,辛越双颊泛粉,手脚无力,瞬间被捞起。

顾衍抱着她,踏上玉阶,耳边一步一喘,他笑道:“阿越双脚没触过地,怎的喘成这般。”

辛越说不出话,他使坏地用力。

她浑身一抖,不自觉地搂紧他的脖子,指尖在他臂上又留下一道抓痕。

眼前金光点点,漫天星子绽在眼底。

再睁眼时,人已经落到了柔软的锦被上,手腕被箍在头顶,腕间绑着一条大红纱巾,正中一枚细巧的铃铛。

“唔……”她挣扎了两下,顾衍的脸俯下来,含住她的唇瓣厮磨,铃铛叮铃作响。

锦被柔滑,承露生娇。

过了许久,腕间铃铛猛地响个不停。

辛越的手腕泛起娇媚的粉色,大红纱巾覆盖其上,两只细腻娇柔的手腕难受地厮磨在一起,拳头攥得紧紧,忽而又无力地松开,脊背微弯,脖子后仰,发丝倾泻。

铃铛声渐息。

纱巾解缚,辛越被翻了个面,抱着松软枕头。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第125章 、三颗红鸽子蛋

抵达江宁第一日,辛越最熟悉的地方竟然是浴池和大床。

翌日起来,辛越趴在床上反思。

大好年华,春光熹朗,翠鸟啾啾,鱼游灵沼,她绝然不该被光裸身子的男人哄得五迷三道。

在顾衍别有意味的眼神下,辛越飞快梳洗用饭。

穿上一身简单利落的浅橘红圆领上衣,短衣窄袖,添一件挡风的白色绣金底迎春花的无袖上褥,下身的裙子绵软轻薄,仅到脚踝处,脚上蹬一双火红火红的羊皮小靴。

一阵风似的冲出房门,跑下石阶,穿过石桥,在偌大的七子湖旁跑了开来。

冲劲有余,后继不足。

到近午日头渐烈,她累坐在园子里的秋千上。

被顾侯爷的财大气粗震了一回之后,辛越以为七情之中的“惊”已经离她远去,但此刻还是觉得,她小瞧了顾衍。

秋千前后轻摆,身后垂柳新晴,亭亭蔓蔓;眼前杏花粉红,一梢横斜过石道,青石路上,碎红千瓣。

辛越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手里线,仰头看那只红红绿绿的纸燕子昂藏意气,直入云烟,借着春风冲上碧云端,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成了一小粒红点子。

“这别苑究竟有多大,跑了这一上午竟还没跑出一个小园子?”

红豆褪了她身上的无袖褥子,端过一杯茶水:“夫人歇口气,七子苑的园子一共十六处,下午咱们抬了软轿来,您坐在上头一个个赏过去也是一样的。”

辛越脚尖抵地,秋千停摆,腾出一只手,三两口喝完,想到一个好主意:“坐软轿有什么意思,黄灯来。”

负手看天的黄灯闻言上前几步,听得辛越道:“过来点,来帮我把线扯断。”

她心中虽有疑惑,手上却不犹豫,两只小手将麻线一缠,一绞,麻线自她双拳之中断开。

辛越将手里的木线轮放到一旁,手里学着黄灯的样子,就要来缠线。

红豆心惊要劝:“夫人,这线利着呢,您好歹垫块帕子。”

黄灯已经上手,在辛越掌心垫了两块绢帕,帮她将连接纸鸢的那一端线在手掌缠了几圈,牢牢抓在手心里,才松开手。

辛越笑得眉眼弯弯,站起身,指着天上的小红点道:“我们看这花燕子落到哪儿,下午便到哪处去玩。”

两个丫鬟噗嗤一笑,都没想到还有这么个玩法。

辛越走了几步,一圈一圈解开手中线,倏地松手,那小红点失了牵引,在天上被暖风追着乱飘,不一会便往下跌去。

败落总比腾飞快,且来得迅猛。

辛越抬头看着远天一个小红点左右乱晃,又变得越来越大,觉得自己很有当一个纨绔子弟的潜质。

不料未等她将纨绔二字坐实,便被小厮的传话吓得飙回了院子。

辛越一路跑得头昏脑胀、心慌气短,坐在案几前的藤椅上匀气,脑子回想着方才小厮说的话,眼里看着榻上多出来的一个人。

拍了下额头,真的没听错罢?

她转头问跟着回院子的小厮:“你方才说什么?”

小厮十二三岁,一对眉毛又浓又黑,反倒把眼睛衬得芝麻一般小,哭丧着脸答话:“头破血流。”

辛越再问那小厮:“还说了什么?”

小厮都快吓跪下了:“满头满脸的血,甚是瘆人……”

是了,方才她正要使人去寻那纸鸢下落,却从杏花树后头跑来一个小厮,大气都喘不匀地说别苑里来了个人,侯爷请夫人回去,那人——头破血流,满头满脸的血,远远看着整颗头像一颗西瓜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辛越忍不住转过身去,捧腹大笑。

离谱流言的当事者辛扬朝她白了个眼:“好孩子,难为你急人所急,那丫头,给这孩子赏一把金葫芦,别教他被你们夫人吓坏了。”

“欸,是。”红豆爽利应道,将还未反应过来的小厮领出了门。

辛越笑得脸颊发红,走到桌案后头,把竹帘卷起来,借着春风散散脸上的热。

回头看榻上黯然神伤坐着的辛扬,边打量他边说:“你从前于穿衣打扮一道上总是缺乏新意,一身白衣裳换着花样地穿。如今总算开了窍,晓得在头饰上展现一些新意,不过,你这进展会否太迅猛了些?我建议你可以从换个颜色开始,比如先把白衣裳过渡成红衣裳,衬上你的身形,也应当颇有风流意味,总比……红巾缠头来得好。”

辛扬额头往上都缠着一圈一圈的红巾,脸现羞耻,嘴硬道:“小爷就喜欢这个调调!”

“你一贯爱这种别致的风味。”辛越点点头,复又凑过去,她这兄长常常自诩风流才子,真正的风流才子她没见过几个,但艺术来源于生活,话本子里的风流才子她倒是见了不少,其中都不乏有一个共性,风流才子爱招俏佳人。

辛扬这副恹恹模样,头上又缠着十几重红巾,其实很像是招惹了俏佳人,又被俏佳人乱棍打出门的样子。

“你别胡想!”辛扬一看她那表情,便知道她心中编排他。

辛越到藤椅上坐下,灌了一杯茶,随意拿起九连环,食指套着打头的一个圆环,悠哉游哉地转起来,边挑起一边眉毛看他。

这无声的激将法胜过有声,辛扬忿忿抬手,一边嘟囔:“你看,你看好了!”

一边把头上红巾一圈圈拉下来,动作粗鲁,使得他吃痛地龇牙咧嘴。

红巾落地,辛越手中的九连环停止转动,空气都有一时的凝滞。

“……”

屋外小丫头拍打衾被的声音一下下响起,由缓至快,恰如她此刻的心跳,片刻后,屋里爆出惊天的笑声。

辛越抱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身来,顾衍从画屏后入内,一眼看见笑得眼泪溢出眼眶的辛越,走过去抚顺她的背:“怎么了?”

辛越眼角瞥到跟在他后头出来的温灵均,心里想着给她这倒霉的哥哥留些面子,勉强止住笑声,刚想开口喉咙间却忍不住逸出笑,只能伸手指着辛扬的方向。

顺着手指看过去,见多识广的顾侯爷也愣了稍许,捏了下眉心,道:“挺别致。”

“……”辛扬扭过身去,举一把鎏金小铜镜,看额头上三颗鸽子蛋大的红肿包,身子抖得像风中枯叶,“侯爷,这算为朝廷破相了罢,你给看看这给不给伤钱?”

辛越闻言稍愣,心想辛扬果然历练出来了,往常受了些许委屈只会怼天怼地找回场子,如今都被人打上脸了,竟晓得将怨仇搁下,趁热打铁用伤势为自己争取一些好处,士别三日,果真当刮目相看。

她这边刮目直勾勾地盯着辛扬头上三颗鸽子蛋,思索究竟是什么利器才能打出这样红而不破,润得发亮的伤口。

就听温灵均温柔的声音响起:“方才往丘神医那取来这瓶药,悉心涂抹,忌口七日便也好了。”

顾衍把辛越手上的九连环放下去,补刀道:“一瓶伤药二十两,你看看给不给药钱?”

“……”辛扬如遭雷劈,喃喃,“小爷为国为民,身怀大义,就落得如此下场……”

辛越想不出来,直觉这里头定有一桩比这三个肿包还要精彩的故事,满心好奇地催他:“你先说说怎么弄的,再考虑给不给你伤补。”

辛扬小心翼翼打商量:“这事说来话就长了,要不先定下伤补,你看这三个包,左边这个小点,算一万两,右边这个肿得最厉害,怎么说也要五万两,中间这个都渗血了,十万两不过分吧?”

辛越板起脸:“我先把你扔七子湖里醒醒神不过分吧?”

顾衍平平看他:“看来你这一趟捞了不少,口气都变大了。”

说到这个辛扬就憋闷,怏怏道:“也没多少……刚捞得兴起,就被打回来了。”

辛越抓起一把瓜子,再次催促:“快说快说,这三个鸽子蛋怎么来的?”

辛扬看着她手里的瓜子,额头三个大包一齐疼起来,转过身去不看她,否则他怕忍不住要手刃血亲。

温灵均一直跟在他身旁,了解事情始末,一边给他上药,一边轻声道来。

“这一个月来,税赋案有所进展,积年乱账果然如侯爷所料,以崔氏、周氏为大头。但除了谢氏,其他大世家、小家族几乎也都参与其中,崔氏周氏数十年前就已经将整个江宁拖下水了。”

辛越磕着瓜子捋思绪,这些世家经年累世盘踞两江,手里不但握着两江经济命脉,且声望极大,先皇仁厚,没腾出手治世家,任由其像春发藤蔓一样,结成一片难挡的势力。

只闻世家,不闻天家,在过往数十上百年间都十分寻常。

这十几年,顾衍借着战事一点点将势力渗到两江,从经济入手,也扎扎实实花了七八年时间才将盐铁等几项关乎国脉的产业抓回朝廷手里,将江宁吴、宁两大世家打得七零八落,没能再爬起来。

但倒下一吴一宁,江宁还有数十大世家树大根深,盘根错节,缠在一处犹如一块难啃的铁饼。

温灵均擦擦手,接着说:“杨大人一入江宁,果然是崔家人鞍前马后,妥帖奉承,崔家引荐了几十个小家族掌事人给杨大人,辛扬那边有一份名单,上列各世家给杨大人的孝敬数额。”

辛扬年前奔着两江税赋去的,去年的税赋已经补齐,但往年的简直是一本烂账,要从头查起谈何容易。

其中亏空最大的,肯定是这些大世家,譬如崔氏,辛越曾帮顾衍起笔,听顾衍说过,崔氏主丝纺,染解质,与民争利,其心可诛。

温灵均莞尔一笑:“然这崔氏果真是心大的,竟私底下同陆相有往来。”

话音方落,“咔嚓”一声,辛越嗑开瓜子的声音在一室静谧中被蓦然放大,辛越尴尬地摇摇手,“你继续。”

“继续什么继续!”辛扬怒气冲冲。

“小爷跟了崔明广七八日了,昨夜里,好容易逮着他出门,跟那崔明广到了天水楼,你猜小爷看到谁,又看到陆家那小公子,不对不对,现在啊,人可是陆相啦,小爷同他交手几次,他娘的下手一次比一次狠,不知哪找来的三教九流的人,小爷刚趴上他们窗户,嗡嗡嗡几只苍蝇一飞,人就昏过去了,再醒过来头就成这样了!”

辛越小声道:“那不是什么苍蝇。圆尾蜂,微毒,蜂尾入体后致人迷|幻,之后昏迷。他还有一种剧毒的尖尾蜂,蜇下去一刻钟内没有解药就得死。所以,我觉得……这药抹不抹都是一样的,你不如查一查,你昨日中招后有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事。”

辛扬:“……”

温灵均:“……”

“你,你是说,”辛扬一把丢开铜镜,哆哆嗦嗦地指着辛越,“小爷有可能在天水楼,众目睽睽之下,跟个傻子似的,跳舞、撒泼?!”

辛越送了一颗瓜子仁到顾衍口中,道:“按着你这么个德性么,你不妨再大胆一点想,譬如当众脱衣裳……”

话音未落,辛扬嗷地一声,满面悲愤地往外去了,“湖,湖在哪!小爷不见人了!”

辛越在后头喊:“下湖记得脱衣裳!”

作者有话说:

下本开:《小神女》,专栏可见,存稿中,求收藏

【清冷傲娇小神女vs火热腹黑狗皇帝】

扁了?真贬了!

姿容卓绝的容大人从云中回来,被皇上贬成九品,打入天牢。

你去牢里看看?

水晶灯,珍珠帘,鲛绡宝罗帐;

古玉枕,博山炉,珐琅小靶镜;

红缨枪,九节鞭,玄铁小袖箭;

还有四五个甩袖横舞,白面朱唇的角儿给容大人唱小曲儿。

皇上:还想看什么?

容九:胸口碎大石,脱衣裳那种,我要看真本事!

皇上:做梦!

第126章 、我的得意门生

温灵均歉然拱手,到底是给辛扬兜底惯了的,将方才的话说完:“这几日查下来,陆相同崔氏、周氏家主都曾见过面,具体商谈何事无从得知,然近来两江亏空税赋的补缴进度确实滞缓了下来,不少世家都在观望,犹豫该不该将亏空填上,杨大人快马回京的奏报中报的数字,有七分是虚的。”

辛越微嗤,杨珂锦果然不负众望,好的不学,一到两江,做假账的本事倒是学得一等一的快。

顾衍看她一眼,好似对杨珂锦所作所为不甚在意,脸上也不见怒色:“嗯,这事你们不必管,继续盘点,把各家的亏空算出来。”

温灵均报完便匆匆告退,追辛扬去了。

辛越走到竹帘边上,站在顾衍身边,吸一口暖熏熏带着花香的空气。

外头杨柳堆烟,花圃上迎春花纤秾娇小,金英翠萼,春光扑面而来。

辛越忽地转头,亮晶晶的眼睛看着顾衍,道:“顾衍,你是不是疯了?”

顾衍背靠桌案,手肘反撑在上面,微微偏头,挑眉看向她。

辛越看着外头风来斗黄葩,心中很是觉得不对劲:“我越想越不对,你之前说,下江宁是为了将往年的税赋查清楚,整顿世家,但你真想使雷霆手段让世家把往年的亏空全部补齐吗?”

顾衍轻笑一下,眉眼温和,反问她:“若不是为了税赋的亏空,我去年为何怂恿辛扬折腾出这么大动静,如今还亲自来一趟?”

辛越来了劲头:“因为税赋亏空是交不清的,数十年的亏空,早就是一笔烂账,他们私吞下去的银子,很可能早就花光了呀,也有可能拿去置换成了什么东西,甚至铺出一条青云道,好些已经无从查起了罢。”

顾衍喜欢看她认真思考的模样:“有无从查起的,结合往年各行情市价,也能估算一二。”

辛越:“嗯,如今朝廷拳头硬了,你也不是个能忍的性子,要硬生生咽下这么大个哑巴亏,你肯定是奔着世家来的,但若要他们一下补齐就是要了世家的命,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的,何况成群结队的兔子。”

顾衍颔首:“对,兔子宰光了,江宁会瘫痪,国库危矣。”

辛越把头歪靠在门框上:“那怎么办呢?”

想了一会想不到,眼神在他身上上下乱飞,扑闪扑闪眨着。

顾衍站到她身后,把她扶正站直,眼底一片柔软,提醒她一点:“若是不能一下交齐……”

“啊!”一簇灵光被点亮,霎时炸出一大片思绪的火花,辛越猛一拍掌,“那就慢慢交嘛,让温灵均算一算,各家大概的亏空,干脆一个世家定一个额,命他们多少年之内交齐便可以了,这般他们也不会被逼得咬人,朝廷也不算亏。”

顾衍哈哈一笑,亲亲她的鬓发:“我看崔家不如请个阿越这般的师爷,你还猜出了什么?”

辛越愣了下,道:“如果只是这件事,你也不需要特地跑一趟江宁了,是不是还有什么大事?”

顾衍声音沉沉,响在她耳边:“斩草不除根,春风一拂,便可席卷江宁这片沃土。”

辛越思索道:“世家若是不整顿,你在京城便一日睡不安稳,渭国可以将世家把柄捏在手心里,是他们一代代国相钻营下来的结果,然先皇真是太好说话了,对世家宽和,纵之,放任之,养肥了他们的胆子。”

她看向花丛,迎春秀萼乍舒,错落曼妙。

为了争夺有限的沃土,连花儿也要拼命摄取养分,最终开得最盛的,也就只有几簇,辛越心有所感,道:“说起来,世家们真的抱得这般紧,从未有过矛盾吗?书上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对世家来说,对利益的追逐只会更残酷。”

顾衍把手环在她身前:“辛扬呈上来的名单里,由崔家引荐给杨珂锦的小家主们,依附崔家有之,面和心不和者有之,同崔家有嫌隙者有之,并非铁板一块,大世家不能留,小家族便派上用场,没有谁愿意一直屈于人下。”

“所以……”辛越试探道,“要大世家割肉,喂小家族?”

辛越心惊不已,这确实是个好法子,税赋案是个幌子,顾衍此番下江宁,目的是江宁这些庞然大物般的世家,并非是要将他们连根拔起,这会遭到整个江宁的群起反扑,动摇国本。

他是要杀鸡儆猴,继而削弱大世家的影响,让他们知道,世家要存活可以,但抱成一团对抗朝廷,在税赋上做手脚,是要被剁掉的。

这样一来,处理得好的话,朝廷不会留下恶名,反而会收获一波小家族的忠心。

万事开头难,辛越忍不住为顾衍担忧,他年前让辛扬在两江这通搅和,让世家们普遍受惊,害怕朝廷让自家填补亏空,只好抱成一团。你糊弄,我糊弄,独糊弄不如众糊弄,都被崔家用法不责众的侥幸心理吊在一起。

但辛越很快就发现这简直是她多虑,顾衍一来便雷厉风行,不知猫着什么坏水儿,后两日都忙碌得不成样子,七子苑迎来一波又一波人,他干脆将书房挪到了隔壁摇星院。

辛越那日大大地发散了一番,当时十分有成就感,但过后就忘得一干二净,一头扑到别苑里,用纸鸢选位的法子耍了两日,生出了一点乐不思归的心情,快活过后,又有些遗憾。

遗憾的是顾衍肩上的担子太重,不能像她这样无所顾忌,吃喝玩乐,一心专注在做七子苑最有雅趣的纨绔这件事上。

她只好变着法儿地捡几条颇有禅意的枯枝,拾几颗奇形怪状的石头,捧几朵圆盘盘的佛见笑回去,悄悄搁到摇星院的书房,让他偶尔从繁忙政事中抽出神时,能从些末微景中窥见春色。

这日午后,漫天微雨濯春尘,水边柳色遥如烟。

辛越窝在七子湖边一把躺椅上,肚子盖一条薄毯,头顶一把八十一骨的烟灰色硕大油纸伞,如半边亭盖,遮了铺天雨丝。

她脸上覆一方丝帕,手里一卷话本垂到躺椅的边沿,微风拂过,纸面扑簌簌轻翻。

耳边传来脚步声,她转了个身,话本落在地上,丝帕滑下脸庞,眼前一道挺拔身影缓缓靠近,顾衍沿着木道,一路拂柳而来,没有撑伞,绵密的雨丝渗过柳条落到他身上,看不出痕迹。

她把手放到顾衍的眉峰上,睡眼迷蒙,“湿了。”

顾衍半蹲下来,没说什么,脱了披风挂上树枝,躺到她身旁。

辛越半寐半醒,习惯性微抬起头,他的手伸入她后脖子便顺势枕上,靠入他怀里,继续阖上眼。

细听雨丝落到伞面,落到湖上,落到朱粉花间,做了个漫天漫地都是重重碧浪的梦。

醒来的时候,眼前已经没有碧波柳条,灰白天空。

顾衍束着发,坐在榻上翻书,脊背挺得笔直,神态认真。

她眨眨眼,觉得好像还在梦里,不敢轻易扰了他。

顾衍翻过一页书,轻声道:“醒了便起来,我带你出去。”

话音方落,一道火红的身影咻地往眼前划过,顾衍含笑摇头,满眼的宠溺。

半个时辰后,他们来到了江宁鼎鼎有名的区荣街。

这条街道十分宽阔,可容七八辆马车并行,两旁帆幌猎猎,如今一入暮色,灯箱中的招牌莹莹耀耀,吸人目光。

酒肆茶炉,异调新声。

红栀子灯随风轻摆,垂下的丝绦在辛越头顶玉簪上拂过,他们迈入了一家酒楼,坐到二楼临窗的包间中。

辛越趴到窗边看街景。

穹顶新雨洗过,清高色沉,呈浓墨之色,疏疏星子点缀期间,一轮弯月躲在浮云之后,露出半截玉钩。

街道两旁人流熙来攘往,有娇面杏衣的小娘子倚靠在夫君肩头,挑拣绢花,她的夫君为她簪上其中一朵硕大艳红的,那小娘子一嗔,径直拿了另一色浅紫的。

顾衍站她旁边,背靠窗台,转头随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听得辛越小声的嘟囔,“事实说明,男子带着娘子上街,只需带好钱袋便可,眼睛什么的,带着也是多余。”

顾衍:“……”

辛越再往一旁看去,这间酒楼的对街有一间香药铺子,不甚起眼。

盖因香药铺子隔壁的那家店面实在是金碧堂皇,屋宇雄壮,门面广阔,望之森然,时而有锦衣华服之人出入,辛越往那招牌上定睛一看——崔记匹帛店。

地头蛇啊。

崔家掌两江丝纺,到了几近垄断的地步,崔记匹帛店、成衣店开遍两江,连京城都有不少分店。

辛越用手肘轻碰碰身旁的人:“如今卖个布帛,都这般赚钱呀?”

顾衍回头望了一眼,便转回来,半阖着眼:“任何行业做到拔尖都赚钱,且布帛有时可作金银使用,此店不但贩卖布帛,更兼金银类贵重物品交易。”

辛越长大了嘴,怪不得能当地头蛇。

门口传来几声叩门,辛越止住话头,等小二上满一桌菜食之后,辛越歪头睨着顾衍:“原来是出来公办的。”

顾衍捏捏她脸颊,二人坐下,他抬手给她布菜。

辛越本不如何挑食,只是一味偏食,遇着喜欢的菜可以一连数月,顿顿不落地吃。

今夜在这酒楼中,她又发现了一道好菜。

顾衍淡淡看着她手里的空碗,下决心要把她这个越发见长的坏习惯正一正,摇头:“不行,已经两碗了。”

辛越眼睁睁看那道鲜美鱼羹被顾衍移到离她最远的角落,失落一瞬,又喜滋滋地吃起其他菜来。

筷子上刚夹起一颗圆溜溜、香喷喷、浓油赤酱的狮子头,外头忽然传来“砰”一声巨响。

辛越手中那颗狮子头应声而落,滚入一碟玉兔酥酪中。

“……”

下一刻,她人已经飞到了窗边,激动地招呼着顾衍过来看热闹:“快来呀,你瞧,有人踩上地头蛇的脸啦!”

作者有话说:

江宁街道景象参考自《博平县志》、《梦梁录》、《东京梦华录》。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摘自《史记·货殖列传》

第127章 、春宵一刻

顾衍慢条斯理地擦手,起身,手托一碟樱桃,同她一道站在窗边往街对面看。

只见得一大腹便便、华衣彩冠的男子气势汹汹站在店门前,正正立在那赤金框的招牌之下,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随从。

辛越凝神细看,那两个随从手里都捧着一卷布匹,这个架势,显见的是找茬的么。

店内的客人瑟瑟往一旁出来,三两成群地不肯离去,聚在街边窃窃私语。

有个灰衫的年轻男子带着笑出来迎,这位找茬的华服男子却不领情,一摆手把那男子扫回去了。

辛越很佩服这位好汉,带两个练家子就敢踩上地头蛇的脸面,但以她纵横京城大街小巷的经验来看,搞出这般大的动静,背后没有与风险相匹配的利益是不可能的。

辛越同顾衍打赌:“他定有后招,否则他在崔记门口站不了一刻钟时间,便会被客客气气地请走。”

顾衍对底下的动静兴致缺缺,倒对赌注很感兴趣,问:“赌什么?”

辛越不忍心给这傻小子挖坑,温柔地看了一眼顾衍,道:“无所谓,到时候你拿得出来什么就是什么好了。”

顾衍浅浅摇头,笑了一下:“好,那便这么算,若是一刻钟内这男子走了,便是我赢,若是没走,便是你赢。”

这个赌约好似有哪里不对劲,他们赌的不是这好汉有没有后招么?但她想想算了,她对这男子有后招、不会被轻易拖走,这两件事都是胸有成竹的。

胜利在向她招手,辛越十分开怀,连带着话匣子一起开了,带顾侯爷长长市井之中的见识:“你要这么想,若是他没有后招,岂不是来找死吗?闹事不成,之后也许在哪处僻静角落挨上一闷棍,被崔记的人套上麻袋,在街头巷弄里教他为人处世的谦逊之道,以及帮他回顾回顾崔记在两江的地位什么的,这种手段不要太常见。”

然后立刻补充:“但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啊……你不许反口。”

“不反口,”顾衍转头看她,幽幽道,“前些日子,你看的话本子都是卿卿和我我,如今看的又是些什么?”

“……”辛越干巴巴道,“打打和杀杀。”

二人说了几句,那位好汉扫走了两个小厮之后,不出片刻,店里出来一个头戴褚色方巾,身穿同色直?的人,左手还捏着一把算盘,看起来是个掌柜。

那掌柜往好汉身前拱手做了个揖,面上甚是客气,轻声细语地不知同他说了什么。

好汉却不买账,终于见着个能掌事的了,当即将袍子一撩,左腿横跨一步,双手叉腰,虎虎生气地大声说:“你们崔记,啊!欺人太甚,卖的这是什么烂布!崔明广呢!他就是这般砸祖宗招牌的!?”

一番话连崔氏当今的家主都喊了出来,街道旁一时聚了更多群众围观。

辛越心想,果然八卦是百姓的心之趋向,但凡哪处起了热闹,总有人围过去,不分青红皂白,先叫一声座,这不,旁边就不知哪位仁兄,高嚷了句:“怎么回事啊!崔记可是几百年的老字号,今日也会砸招牌了?”

底下立刻就有不明群众接上,“我说崔掌柜,你可要好好给人一个交代!”

“不错不错,怎么仗着店大就欺客啊?”

“你们崔记,还不是我们这些老百姓买出来,捧出来的,凭什么欺客啊?”

事情的始末还不知晓,围观百姓的三两句,就要给崔记定性,其实孰是孰非都还不知道。

人群聚在一起,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爱做的事便是落井下石,而这石,自然爱往看起来强大的一方砸,仿佛强大,便得多担待似的。

尤其是在崔记买过东西的,嚷嚷得更起劲,哪怕他只买了一方丝帕,也嚷得好像崔记没了他,这流水就活活少一半。

掌柜见势不妙,招来小厮耳语一番,咧开嘴笑得更是客气,也提高了声音:“魏老爷是两日前定的纤云纱和月锦吧?那可是我们店里最上等的货,您要是不满意,我们到店里来再挑几匹便是。”

“这掌柜也是八面玲珑,那姓魏的男子说的是布匹有问题,他却引成了客人不满意,反应挺快。”

辛越说完,顾衍往她嘴里塞了一颗红艳小巧的樱桃,樱桃被含入口,他便将梗拉出,行云流水自然而然。

掌柜说话间,便有店里的小厮出来驱散人群,十几个小厮好生哄得满头是汗,可人群却越聚越多,无法,其中一个小厮只好往店内去,看起来是去请示更大的主子了。

魏姓男子可不买账,他一转身,辛越看清了他的样貌,此人生得五短身材,面相憨厚,一对眉毛分得极开,双眼又离得极近,恨不能挤在一起,颇为滑稽。

可他看着笨重,腿脚却十分利索,一看就是有备而来,夺上前几步,指挥随从将所买的布匹摊开。

辛越眼前一白一粉闪过,左右站立的侍从果真上道,对着围观人群将手中布匹一抖,登时从二人怀里倾下了两片如瀑的锦缎娟纱。

左边侍从手中的月白锦缎,似珠似玉,柔婉光华。

右边侍从手中是一匹粉色轻纱,微风拂动,缥缈轻盈。

辛越嘴里含着樱桃,一口下去汁水四溢,那两个侍从没动。

樱桃鲜甜在她口中穿行,润泽唇瓣,两个侍从还是没动。

“……”辛越将樱桃核囫囵吐到瓷盘,奇怪道,“这魏老爷,莫不是拿错了?两匹都是好东西啊。”

围观群众也同她一般想法,霎时崔记布帛店门口一片寂静。

掌柜拦之不及,此刻三两步上前,陪着笑脸,却是对着百姓们说:“魏老爷雄姿英发,这两匹许是素淡了些,不合魏老爷的喜好,但我们崔记的布匹,从不惧示于人前,各位父老乡亲大可放心购买。”

众人犹豫起来,生出些怀疑,这两匹确实看着都是上等的布匹,难不成真是瞎砸场的?

崔家掌柜还在趁热打铁打消众人疑虑,却被魏老爷往后一提,拎到身后打了两个转,晕头转向,手中的算盘哐当哐当落到了地下。

魏老爷面露愠色,高声道:“就是这两种布啊,我魏某人同崔记定了三百匹,给我家娘子撕着玩儿。”

人群开始低低私语——

“撕着玩儿?!”

“开玩笑吧!有钱也不是这般挥霍!”

“别说,人家许就是这爱好。”

“不错!”那魏老爷骄横道,“我娘子就爱听这响儿,一日不撕便不痛快。”

说着说着,面容转悲,滚下泪来,“今日一早,魏某娘子命人开了库房,刚取出一匹来撕,还没听到几声响儿,就,就……”

辛越品出不对劲来了,这魏老爷怎的同个唱戏的一般,说的话像排的戏折子,且变脸如翻书,情绪转换自然顺畅,堪比梨园名角儿,这么大的事,言语之间竟还晓得吊人胃口。

围观的群众霎时都沸腾了起来——

“就怎么了呀!”

“快说啊?”

“难不成出了人命官司?”

“去你的!”魏老爷变脸极快,惊了辛越一跳,只见他扭身上前,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哪个说的人命官司?敢咒我娘子,我让你也尝尝这布的厉害!”

围观人群齐齐后退一步。

魏老爷立刻又悲从中来,抹着泪道:“我娘子身子纤软,堪比弱柳扶风,碰了这布匹,不过一盏茶时间,浑身发红肿胀,一身肿成了两身宽,如今还躺在家里用药吊着呢!”

说完一转身,一跺脚,一撩袍,一手指头顶金灿灿的崔记招牌,含泪怒喝:“崔记布帛!用料低劣!毁人皮肉!今日,老子就要摘了你这招牌,去寻青天大老爷为我做主!”

辛越算是听明白了,这魏老爷买了崔记布匹给夫人撕着听响儿,却不料她夫人触之生变,据她猜测,许是染布时不小心掺了什么毒草,才有这一遭。

如今女子尚以纤瘦为美,恨不能柳腰随风摆,莲步如云飞,若是听说这崔记布匹一穿便能让你一人肿成两人宽,必定是穿也不敢穿的了。

“何至于,何至于……”崔家掌柜终于缓过神来,歪歪扭扭上前,正待开口。

店内缓缓传出一道人声:“哦?我崔家出的布匹竟有如此骇人之效,那为何你这两个侍从捧着却无任何异样啊?”

辛越的视线往店里移去,先前离去的那小厮跟在一中年男子身旁,那男子身穿深青色锦袍,鼻直口方,一双眼睛甚是精明锐利,崔掌柜管他叫二少爷。

辛越扭头看顾衍,不消她问,顾衍便道:“崔明广次子,崔垣。”

围观众人又开始动摇——

“对啊,为何那两人没事。”

“你看你看,我离这布那么近,我也没事啊,骗人的吧。”

“骗人哪会这么傻愣愣地骗,我看八成有问题。”

崔垣迈步而出,面容阴鸷:“看来今日要请魏老爷往衙门走一趟了,当众污蔑我崔记名声一事,我崔垣也想请青天大老爷做个主。”

话毕,他身后立即跟出十来个五大三粗的家仆,看起来更像是打手,一言不发将那魏老爷及两个侍从一围。

那魏老爷不知有何依仗,看这阵势也丝毫不怵,胸脯一挺,两边人对峙起来。

“让让!让让!”

正在此时,人群外头,一道整齐的踢踏声响起,夹着些许金戈轻碰之声。

辛越扭头看向人群外头,一队衙役站在人群外,高喊“官差办事,都让让!”

人群立刻分出一条道来。

崔垣换上一副笑脸,正要抢先开口,便听打头那衙役道:“知府有令,崔记匹帛店,即刻关停!”

剧变突生,一锤定音。

余下的便是崔垣顷刻崩塌的脸色,魏老爷掩面垂泪以作悲相,衙差上前驱散人群。

百姓们一场戏没看过瘾,胃口被吊到最高处,议论纷纷——

“崔记的布匹到底有没有问题啊?我家娘子日前才置办了一身呢。”

“谁知道,没问题店能被封?你要不想得个那魏老爷一样的娘子,趁早烧了吧。”

“我看不一定啊,那两个男的不就没事,崔记的布我都买多少年了,怎可能让人身子发胀,若如此,买一匹裹猪崽身上,岂不速速便能上南市了?”

“哈哈……老迟老迟,就惦记吃。”

一阵笑谈之后,众人都指指点点四散开去。

区荣街又恢复了如常的热闹景象,一股暗流悄然蓄力,随着人潮涌入大街小巷。

这场戏停在了激烈矛盾一触即发之时,却起到了最好的效果——这个效果,不在于以魏老爷一己之力搞垮崔记,这显然不可能,而是在于魏老爷将众人心思吊到最高之时,官府以权威之力给崔记盖上一个戳,说明崔记确实有问题。尽管,官府这个戳盖得模棱两可,压根就没说崔记是因为布匹问题关停的。

可她心里却觉得不对劲,回到桌前,支着下巴,把心里疑虑说出来:“这戏拙劣夸张又荒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针对崔氏,能有用吗?”

顾衍却说:“谁说要高明的计策才能达到目的?”

辛越不解看他。

顾衍作出高人模样,慢慢坐到她身边。他知道辛越之所以对这些事感兴趣,正是因为他没有回回都填鸭式地将朝事讲给她听,若是那样,她早就毫无兴趣转而去吃东西、拨弄小玩意了。

这算是他新近发现的一桩小意趣,他引着她想,让她自己一点点地把事情抽丝剥茧地理出来,看她沉凝思考,认真地同他讨论,专注的模样让他爱不释手。

顾衍唇边不自觉染上一抹淡笑,反问她:“这场戏给谁看?”

“啊……肯定不是我这种明眼人,也不是你这个幕后黑手。”一语给顾衍定性。

他失笑,示意她继续。

“给江宁百姓看。这戏确实不用演得多高明,只要夸张!荒唐!让人感兴趣!崔记店门口,里外里围着那么多群众,你一言、我一语的,明日满江宁大街小巷定会流言满天飞,传出崔记布匹毁人皮肉之事来。最后那些官差来了,根本没说究竟是因何关停崔记匹帛店,但这样无疑是拱了一把火,明日流言只会更夸张。”

她咬着大拇指,又道:“杀鸡儆猴,给大世家看。还给那些想踩着崔氏爬起来的家族看。那……崔记的布匹真的有问题吗?”

顾衍点头,掏出帕子擦她的指头,捏着不让她动,道:“不错,但他们已经追回这批布匹,只余一小部分卖往京城,尚在途中。”

辛越戏谑道:“但也不妨碍你们将这些布匹截回来……甚至,不用截,只需借这个幌子,让崔记关停便可。”

顾衍却摇头:“不,这是小事,有问题的布匹只是让人皮肤发红,两帖药便能解决,这事只够得上口头警示,让崔记内部自行处理。崔记关停是因有人密报其向杨珂锦行|贿,例行查问,却牵出了几桩数年前的人命官司。”

“……”辛越拱手佩服:“旧案积着几年不收拾,如今借这批出问题的布帛、借杨珂锦,一把算总账,顾衍啊,你真狠,一来就抽崔家根骨。”

自来朝廷要让一家匹帛店倒下,管你是崔记还是王记,理由是很快找的。

崔氏盘踞江宁数百年,之前之所以一直无人敢动,一是除了官府,无人能撼其势,便是出了一两个小纰漏,也很快被崔家摆平。

二来就复杂多了。如耿思南这两江总督,定是动过大世家的主意,但却无法担其后果,着手对付崔氏容易,但若是崔氏倒了,激起世家群起反抗如何是好?且崔家一动,江宁布帛一行顷刻就要大乱,布帛可作金银使用,届时必定影响各个行当,致使整个江宁市场动荡,保不齐年底税赋也要少上几层。

江宁无人能担得起这份责。

江宁无人,朝廷可以,顾衍花七八年时间端了吴、宁两家,是因为他们两家所掌的是盐铁,彼时国势衰微,要昌兴就必须将关乎国脉的行业拢到朝廷手里,吴、宁是突破口,让顾衍看到世家并非不能撼动。

如今磨刀霍霍向崔家,却有一个问题,对待崔家,不能像前几年对待吴、宁两家似的连根拔起。因为朝廷没有办法把所有行业都拢到手中,大部分的行当都要由世家百姓经营,民生才可兴。

故而顾衍对待崔家这块硬骨头,法子是一抽根骨、二分血肉。

如今第一步已然开始了,抽根骨。

明日起崔记大小匹帛店、丝纺庄、绸缎铺、成衣店都会被关停,她迫不及待想知道顾衍会如何搅混这一池水,再往里捞肥鱼,洒细饵,养小鱼苗。

此举似乎对崔氏这些大世家有些残忍,但他们盘踞在两江这片沃土上,已经吸足了血。

对其他想要在丝纺业施展拳脚的有志之士来说,何尝不是残忍。

朝廷宽厚之时,他们数十年地作假,少税赋,讨恤商金,对朝廷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他们既养肥了胆子,想要遮天蔽日,那么江宁这天,也该换一片了。

顾衍见她出神,并未扰她,正要起身,却被辛越抓住手腕。

“还是饿……”

看了这一场戏,桌上已经没几样菜能入口的了,方才喝了两碗鱼羹,如今半肚子汤水在胃肠里晃荡,好似更饿了。

顾衍啄啄她的唇角,携着辛越下楼。

踏出酒楼门口,红栀子灯再次拂过辛越发顶时,她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顾衍拉起她披风的兜帽,携着她往街上走。

江宁不夜,金碧楼台人声鼎沸,朱轮钿车往来不绝。

半条街走下来,辛越浑身热腾腾,肚子圆溜溜,再吃不下了。

道旁的糖画可爱,顾衍领着她到小摊前,买了一支老虎状的递给她,辛越接过,捏在手中,稀罕得半日都没下口。

走过喧哗街道,来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巷子口时,顾衍忽然开口:“一刻钟。”

“什么?”

顾衍顿住脚步,拉着她的手腕:“一刻钟不到,阿越输了。”

“……”辛越没想到,她已经完全将这一场戏化作了政事的范畴,他却还记着此事,且还记得这么清楚,如今耍赖也耍不得了,无奈一笑,“好罢,是我输了,你想要什么?”

她手里的糖画忽然被抽走,顾衍将手里大大小小的东西交给长亭,后者勾着十七的脖颈往边上去。

“……”她忽然生出一点不妙。

“既然是一刻赌约,又是春夜,”顾衍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十分平淡,“有个词叫春宵一刻。”

辛越脸一红,春宵一刻,她当然晓得,这四个字背后含着什么,她前几日夜里在自家浴池体会得尤为深刻。

她蚊子似的声音响起:“那便,便回家罢。”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但在辛越看来,男人心才是海底针,她此刻脑子哄哄然,未曾想到,顾衍于春宵一刻这四字还有这样直接粗暴的解读。

他只是轻笑一声,身形不知如何转换,辛越只觉眼前灰白一晃,二人隐入了幽谧的深巷中。

玉轮清幽,巷子狭窄,白墙黛瓦,俱无人声。

一株歪歪扭扭的老树在离巷子口四五步的地方,横出的枝杈挡住了巷弄的天空,绿叶亭亭如盖,大片的阴影罩着树底下两个人。

顾衍把她压在弯曲的枝干上,一手把着她的腰,一手指腹在她下颌来回摩挲。

指腹粗糙,常年握剑挽弓弦,她的下颌柔嫩又小巧,一磨就红,顾衍的眼底也跟着泛红。

辛越吞了口口水,觉得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他指腹用力,“看我。”

清冽的嗓音响起来,辛越心头抽抽了一下,这种悸动太熟悉,归功于他这几日不要钱地撩拨。

她,有点,动情了。

在这黑暗寂静,鬼故事中常常出现的小巷子里,被她夫君压在树干上,动情了。

意识到这一点,辛越猛一挺身,双手抬起,捧着他的脸,把自己的嘴唇送了上去,主动偿还赌约。

唇瓣相贴,一时间,两人都有些呆怔。

辛越偷偷伸出舌头,在他下唇舔了舔,松了手就要撤。

可以了,偷袭这种事,就讲究一个快准狠,辛越觉得她头一次偷袭,已经做得很好,见好就收是她的人生信条之一。

手刚落到半空,夜风吹过头顶的树枝,细枝嫩叶婆娑细语。

她的后颈突然一紧,头被护住,冷厉硬挺的眉眼就压了下来,这个吻攻势猛烈,是一场压制性地掠夺,是一次火热的深吻。

春宵一刻。

清寒春夜,深吻一刻。

此夜半时分,平静无风,此处幽巷活色生香,彼处红柱飞檐下,新仇旧恨即将碰面。

第128章 、奇耻大辱

辛扬从七子苑出来,在丘云子处瞧了半日伤,头顶上三颗鸽子蛋似的鼓包还在,油光水滑好似刚从锅里捞出来。

他担心这三颗鼓包给他平日里风流倜傥的形象落下什么不可逆转的伤害,是以这几日都是漏夜出门,头顶戴着娘们唧唧的帷帽,活得似个女鬼。

今夜特地空着肚子来,往正院晃了一圈,没见着人,自然也没蹭着饭,辛扬饿得前胸贴后背,幸好温灵均找过来,辛扬深觉世风日下,还是好兄弟靠谱。

他们住在绥宁街一座宅子里,离七子苑颇有些远。

虽拿着公款办事,但他们此行打的还是一个低调的名头,七子苑这一片的宅子他们等闲也不敢租赁。

二人闲闲地挑着僻静地儿走,七弯八拐地来到了一处冷清的街尾,进了一间冷清的店面。

那老板见着二人,毫不意外的模样,辛扬这帮人,这几月来盘算账目盘得晚了,都来这店里吃一碗鲜香的鱼粉。

都是锦衣华服的贵公子,不但没架子,行止话语间随和又亲善,出手还阔绰,老板一口白牙齐齐闪出来,笑得灿烂无比:“二位公子来啦,今日吃点什么?”

“老样子,烫一壶酒来。”

夜已深了,店内除他二人也没旁的客人,辛扬同温灵均挑了靠窗的桌子坐下,清凉的夜风漏进来,隐约可闻幽幽花香。

温灵均伸手拂了一下桌上飘落的几朵玉白,劝道:“酒就免了,你头上这包还没好。”

“行吧,”辛扬拉拉帷帽,对自己这张面皮宝贝得紧,表示同意,喊道,“老崔啊!酒不要了,下酒菜多整俩!”

两碗鱼粉并四五碟小菜很快就上上来,辛扬食指大动,刚举起筷子,一手撩起帷帽一角,执筷的手就重重一抖,浑身过雷般一麻。

透过面碗上空腾腾升起的热气,他看到斜对面街道的梨花树下,站着一个蓝色身影。

那人背对他们,一身蓝衣,身形清瘦却自有风流意态,就那样斜斜靠着梨树,低头不知摆弄什么物事,头顶泠泠月光,背落斑斑点影。

乍一看好似个落寞俊雅的夜半游魂。

他近来在戏台子上学了一招,自来愈是风流倜傥的才子,出场愈是要伴着美景,若是能有几分意蕴,那多半是个要紧的角儿。

他如今看到的这人,更是个顶顶要紧的角儿!

辛扬鱼粉也不吃了,筷子一扔,起身手撑窗沿,一使力,双腿微屈,腰腹绷紧,一个旋身,迅捷又轻松地翻了出去,往街对面飞掠。

脚步轻点,携着幽缈夜风,暗暗逼近。

白衣帷帽,斜横飞过街道,如一道幽魅白光。

力携风来,头顶梨花从苍虬一颤,打旋飘落。

就在他的手将将碰上那人右肩头时,那人身都不带回,反手一抬,两指准准捏在他的手腕处。

要命!要穴!

这一捏,卸下了他进攻的力道,糟糕的是,他手腕还搭在陆于渊肩上,乍看犹如哥俩好,实则他半边身子都麻了,动也动不了。

辛扬暗暗悲怆,泪往腹中吞,脸都豁出去了使出偷袭一招,竟然出师不利被逮个正着。

此人压根就是故意等在这,钓他上钩的。

陆于渊慢悠悠转身,一双精致的凤眼上下打量他,在素淡月光下少了几分冶艳,平添些许寒芒:“辛公子这手,家传的罢?”

早在辛扬翻窗的那刹,温灵均便在桌上搁了一块银角子,也翻身追了出去。

此时快步走过空荡荡的街道,不出意外看到这一边倒的战局,实在说不出一场误会这样的瞎话,只能对陆于渊道:“这位……”

陆于渊打断他,眸色晦暗:“辛扬,坏了我多少事,如今怎么?自投罗网?”

温灵均摊开手,自动忽略他后头几句暗藏杀机的话,无奈道:“……对,陆相既然识得,何不先将手松开?”

这话旁人听不懂,陆于渊却是知道温灵均话里藏的什么意思,但他今夜心情不好,就想教训教训人。

陆于渊嗤声,玩味一笑:“松手?我若松开手,他腰间、袖里、靴筒的匕首就要掏出来了罢?”

腕间力道蓦然加大,辛扬登时龇牙咧嘴,麻掉的半边身子好似被扔到荆棘丛里滚过一遭,又麻又疼,脸孔煞白煞白。

好在掩在帷帽里,旁人看不出来,他死死咬着牙不喊出来,显得他辛小爷还有几分气性。

辛扬几日之内,已是第二次栽在这人手里,且次次都是以如此窝囊的栽法,除了顾衍那,辛小爷还未尝在别的地方受过这等奇耻大辱,不肯屈服,大喘两口气,一字一字地从压缝里挤出话来。

“有种、将小爷放……开,小爷、同……你真刀、真、枪、斗一场!”

不料对方这样好说话,随着他的话音,当真松开了手。

辛扬长长吸了一口气,准备扭一扭仍在发麻的右手腕,却在下一刻,惊变横生。

一道苍劲的锁喉手夹着些微清冷药香直取他面门,还好他底子不错,劲风袭面的一瞬,身体率先做出反应,往后仰倒,随即横出一脚直扫对方底盘。

“搞什么啊!偷袭啊!”辛扬边退边怒骂。

“不是说斗一场?”陆于渊寸寸逼近,身形轻松闲适,还有空拨开清雅的梨枝。

“场面话听不懂啊……啊!”

陆于渊已经一手挑飞他的帷帽,声音压得极低,颇有些咬牙切齿:“都是这般记吃不记打,吃过亏,还敢来招惹。”

辛扬头顶三颗鸽子蛋露出来,浑身一凛,好似被揭开什么封印,顿时战意横生,誓要将这几回丢的场子找回来,纵身一跃,借身后树干巧力一蹬,劈头朝对方盖下。

陆于渊侧身避过,横出一只手,屈指,回收半寸,再往前一送。

看似轻缓又普通,辛扬腹部受击,力道带得他整个人凹出一个弧形,被这击打得往后飞,连连退了七八个身形,“砰”一声撞到书局外的青砖墙面。

站定后,身子弹簧似的,捏紧拳头咬着牙又抄上前来。

二人你来我往,陆于渊出招又狠又诡谲,辛扬身子轻忽反应迅捷,二人过了数招,身形翻掠至街巷尽头,前面是幽静小河,依依杨柳,身后是飞檐高墙,高高石堆。

劲拳带着利风,在寂静的街道中发出些许闷声。

缠斗一刻钟后,陆于渊像是失了耐心,陡然发难,凌空跃起,一脚踏在石堆之上。

温灵均站在不远处,只看见一片蓝色突然飞起,以万钧之势压向白色身影。

须臾,石堆下爆出冲天的怒吼:“我的头!——”

惊起寒鸦一片。

当夜一场极短的肉搏以辛扬挑起为始,以辛扬落败为终。

此次落败的速度和惨烈带来的耻辱贯穿他整个生命,自这日后,辛小爷在任何□□搏斗上,都没有哪次比这次持续更短,输得更快,败得更颓唐。任何一次,都没有。

辛扬仰面朝天,躺在石堆后头,被压得动也动不了。

他们家有一项优良作风,便是知难而退,知难勇退,时时刻刻要把惜命二字挂在心头,故而在他心里,有一张名单,名叫“耻辱远离”,原本只有顾衍一个,如今又多了一个。

陆于渊膝盖抵着他喉咙,只瞧着他痛得怒目圆睁,却不甘不服的模样,如今不但是眉眼相似,连神情都很像。

心里一抽,陆于渊缓缓松了力道站起身,啪啪两下拍去手里灰尘,撂下一句话:“今夜就是让你知道,往后别在我跟前晃悠,否则……”

话说一半留一半,辛扬翻了个白眼,大喘着气,心道真是装蒜呢!

不料眼前突然吭吭一顿轻响,三颗鸽子蛋大的夜明珠滚在他脑袋旁,发出莹润光华,一只玉骨般的手下倾又收回,两只瓶身如墨玉的药瓶子立在夜明珠旁。

所以……躺在青石板上,额头三个红肿包刚被来回弹了个遍的辛扬摆正心态——得益于异国如此优秀的战后习惯,他其实也不算亏。

温灵均秀眉蹙起,略微担忧地看着不远处躺平的人,道:“何必,他也是奉命行事。”

陆于渊发出一声气音,拍了下肩头尘屑,一场激斗让他苍白的面色有些泛红:“他奉命行事,我随心教训,有什么问题?”

“他姓辛。”

陆于渊忽地偏头,含着意味不明的笑:“若不是姓辛,凭他这些日子上窜下跳地坏我好事,这身皮肉早扔河里喂鱼了。还有……你,手收着点,如今你既不是我的下属,也不姓辛,蹦得太高可会被打下来。”

温灵均目光悠远:“顾侯爷并未让我插手崔家之事,我此番来,只是充当一把算盘。”

陆于渊无声地笑了一下。

温灵均心思细腻,善察言观色,看出他今夜似有不对,不禁开口问道:“你今夜是打哪儿受了气?”

陆于渊忽地冷哼一声,凤眸细长,神色极冷。

温灵均叹了口气,没再问,只道:“多保重。”

陆于渊翻身上马,看向江宁街头条条暗暗的巷弄,脑子里闪过一男一女从幽巷中出来的模样。

娇靥态,粉羞颊,眉似春山,眼若秋波。

他手下一紧,策马疾驰,高台红袖满街舞,一匹幽蓝驰风去。

一夜好风,第二日起来新花丛丛摇曳,晃动一池春水。

辛越一早起来打了七八个喷嚏,顾衍坐她身旁,她到哪,顾衍便跟到哪。

终于,她坐在卧房的妆台前,实在受不了了,道:“你自去忙你的呀。”

顾衍拉一把圆凳在她身旁,分腿手肘抵在膝上,坐着看她:“再让我摸一摸。”

“不要。”

顾衍眉眼凝重:“就摸一下。”

“那好吧,就一下。”

她倾身向前,顾衍探出手,往她额上一贴,接着绕到她后颈,把她的头往这边压,额头贴上她的。

半晌,辛越推开他:“真的没事,没发热,定是有人骂我呢……啊……”

她猛地转头,迅速掏出帕子捂着口鼻,打了个响响亮亮的喷嚏。

抬起头时,脸色忽地一变,浑身僵住不敢动。

顾衍立刻起身,一手掐腕脉,一手在她的后心一探:“哪里不舒服?”

“葵水……”脸上热意躁起,浑身的热流都似乎往小腹处涌动,她欲哭无泪,“帮我叫红豆。”

辛越今日一早打个喷嚏将葵水打了出来,细数已经是第二次因为葵水在顾衍跟前丢人了,致使她整个上午都恹恹的。

腿上搭条毯子,侧躺在榻上,手里握一卷杂书,前头竖着一架百蝶戏花的屏风,是顾衍在他的书房临时做出来的隔断,他不放人,隔一刻钟便过来看一眼她,让她留在这听热闹。

书房人来人往,报着昨夜一场滑稽大戏的后续。

果然如辛越猜的那般,坊中今日传言最盛的,便是崔记布帛使人皮肉肿胀之事。

百姓们雾里看花,看起来是神坛上的东西掉下来了,被缚住了手脚不得动弹。

便不乏有人想上去踩一脚,扯一块肉下来。

相机牟利的不少,将家里的崔记布匹全数翻出来,抱着上衙门告崔记,嚷嚷要赔偿,今日衙门门口被一溜长队堵得水泄不通,匹帛堆满大门两侧。

也有人将信将疑,多番试探,却发现家里崔记的布匹没有异样,都纷纷觉得自己运气绝佳,晚间欲往关扑老板那走一遭。

更有甚者,说崔记布匹有妖异之处,让人穿了浑身就跟打气似的膨大。

大多人还是持着看热闹的态度,乐意往井里投一两颗石子,随意嬉笑二句。

而同平头百姓们闲笑看戏的态度不同,商户世家们齐齐出了一层冷汗,崔家在江宁屹立多少年,多少人的父辈祖辈从小就是听着崔记的名声大的,如此龙头世家,名下所有匹帛店一夜之间全数关停,崔家大宅关门闭户,当家人被请到衙门里喝茶,还未放回家。

众人颇有点唇亡齿寒之感,但有人从崔家的惊变之中看到了庞大的商机。

辛越想的是,崔家人是不可能一直扣在衙门的。

这是顾衍的机会,辛越不知道他在这整个江宁丝纺业暂停的这短短几日内,会做出什么样的安排,如何把丝纺这块众人垂涎多年又不敢轻易触碰的肉分出去,需要精准衡量。

热闹话来回报了几遍也就是这样,渐渐的来报朝事的就多了。

她听得没意思,捧着一碗热腾腾的姜枣茶正要喝,门口噔噔噔传来急促踏步声。

她眼皮一跳,果然响起熟悉又欠揍的声音,但那声音一开口就是,“辛越不在吧?”

“……”辛越默默坐直,竖着耳朵尖细听。

顾衍显然没有搭理他。

辛扬把头上的帷帽摘了,往顾衍身前一戳,神神秘秘道:“你猜我昨夜又遇着谁了?”

不必顾衍回答,他自顾便抖了出来:“陆于渊。”

辛越手一抖,七分满的姜枣茶滴了两滴到腿上的毛毯,心道辛扬这吊儿郎当的语气,可别是不怕死地招惹人家了。陆于渊这人记仇的模式跟旁人不同,当下不还你,日后你走哪哪不顺的时候,再想起来曾得罪过这人时,就迟了,他已经把你打下泥潭,身周划一道圈,表示这是爷要整的人,谁敢拉一起打下去。

顾衍的眼神往屏风处一飘,搁了笔,轻抬下巴示意他落座。

“你可别告诉她啊,否则她不定要笑话小爷多少年呢。昨夜里我同他过了两招,虽然……当时没打过,咳咳……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小爷没丢人,撑了一刻钟呢,那小子心思挺多,临走时还给小爷留了三颗夜明珠。”

辛扬往怀里一翻,三颗鸽子蛋大的夜明珠翻在掌心,再往顾衍桌上一倾手,珠子骨碌碌朝他身前滚,顾衍拿奏折挡了,三颗夜明珠稳稳当当停在桌面上。

澄明莹润,不是凡品。

顾衍瞥了一眼,又淡淡看向辛扬。

他掏出来时,脸上都是心痛,别过脸不忍再看:“小爷如今长进了,不是他三颗小破珠子可以收买的,小爷决定上缴,您老挑灯夜战的时候给您添几点光。”

一番话当真是情真意切,熨帖又周到,狗腿又高尚,换个人辛越就信了,可是辛扬,他要没有后手留着,就不是他们辛家的子孙。

果然,辛扬嘿嘿嘿地笑着往桌前凑,怀里又掏了两只墨玉药瓶,通体漆黑,隐有流光,轻放在桌上,脸上就有些苦大仇深了:“这小子还留了两瓶东西,小爷不敢开,不知是内服的还是外用的,更不知有没蹊跷,你给请丘老头过来瞧瞧呗。”

“自己去。”顾衍声音冷淡。

“哎呀,”辛扬早就习惯了,解释道,“我去过了,那老头说这药不简单,让我来请示你。”

顾衍这才倾身,拿起两只药瓶,触手冰冷,稍一摇晃,里头无声无响,想来是浓稠药液,正要喊人去叫丘云子,就听得屏风后“哐当”一声。

瞬间,人已离座。

辛越手指头沾上些许赤棕色浓稠汤液,白色的毛毯被打湿一片,地上碎瓷溅开来,迎着身后洒进来的日光,锋利之处甚是晃眼。

她看着手腕上指甲盖大的一点红点,犹自惘然,一双黑靴就出现在了她的视线内。

手指被丝帕裹着擦拭,头顶传来低沉声音,“手烫不烫?”

辛越抬头,眨了两下眼,轻声,“不烫,放了好一会才喝的。”

“我再让人熬,肚子疼不疼?”

“有点。”

辛越从他腰侧往后看,辛扬满脸窘迫的通红,站在屏风一旁,挠着后脑勺,见她看过来,支支吾吾:“怎么啦,身子不舒坦啊?那小爷这败迹让你笑笑好了,可别笑得太过分啊。”

辛越是很想笑,过了几日,看他额上三个鸽子蛋大的红肿包只消了些许,怎么看都是滑稽,但她此刻有心无力。

顾衍坐到榻边,环着她的手臂上下轻抚:“是不是不舒服?”

闻言,辛扬一溜烟跑了出去,嚷嚷道:“长亭!快去把丘云子叫过来!”

辛越推开他,扭头拿帕子捂着打了个喷嚏,小腹一阵刺痛,声音闷着:“你过去点,我难受。”

顾衍被她推开,却愣了好一会,手缓缓收回来,握拳背在身后,青筋凸起,骨节发白。

窗子开着,熏风带着阶柳庭花的清香,当是大好春色。

但他的眼睛却紧紧盯着辛越,她偏转着头,垂着脑袋,一手捂在口鼻间,露出一截细腻皓颈。

他不能等,俯身上前,正要开口,却见她慢慢抬起头,眸子盛满细碎的委屈,水光点点,鼻头泛红,声音也同平时大不一样。

“顾衍,肚子疼……”

一柱香后。

红豆和黄灯服侍辛越擦洗身子,换下疼得汗湿的衣裳。

她灌下半碗姜枣茶,肚子上捂着一个汤婆子,躺在床上哼哼唧唧。

说来这回小日子也奇怪得很,疼的时候当真是小腹从棘刺上滚过一般,疼得一口气都喘不上来,可一阵疼过了之后,立刻恢复生龙活虎。

辛越在疼得要死和生龙活虎之间来回转换,觉得自己快得癔症了。

顾衍坐在床边,眉峰寒厉:“不许胡言乱语!”

辛越瘪瘪嘴,此刻正是生龙活虎的时候,趁机要东西:“我要看书。”

顾衍声音放缓:“不要劳神,好好歇着。”

“九连环。”

顾衍还是不许:“太寒了,明日给你做个暖玉的。”

“我的信。”

顾衍指指窗边榻上:“在那,回头让她们给你念,睡一会。”

“睡不着……”

辛越的声音掐得软软的,她的声音本不尖,掐软了就像棉花挠过心尖似的,这招很管用,顾衍拿她没有办法。

所以顾侯爷在夫人葵水的第一日,便深刻地见识到了女子的善变,果然只有比传闻中更夸张,而没有收敛的。

他被自家夫人从床上赶下来后,给她念了半日话本子,却被挑三拣四,情感不够充沛啦,语气不够抑扬顿挫啦,没有动作演示啦。

他很想知道,花魁同才子谈诗词歌赋,谈到榻上时他究竟要以何种语气讲出来,究竟要摆出个何种动作,此事没有她同他搭戏,他一个人是绝然演示不出来的。

话本子不喜欢,他拆九连环给她看,却因拆的速度太快,有羞辱病人的嫌疑,作罢。

九连环不能拆,他搬了矮几,左右手下围棋给她看,她却比任何一只手都要激动,甚至从床上挣起来指点棋局,疼得满头是汗,围棋被他一脚踹到了榻边。

最后的最后,他在床边打了一套拳给她看,折腾小半个时辰,辛越才昏昏然睡过去。

第129章 、以毒攻毒

庭阶寂寂,穿堂风微凉,往来都带青竹香。

顾衍踏出房门,黄灯等在台阶下,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卧房,轻声道:“侯爷,夫人此番小日子,有些蹊跷。”

红豆捧着托盘,从耳房过来,匆匆一福身,忧心得都有些语无伦次:“侯爷,夫人这喷嚏打得奇怪,奴婢也说不上来,屋里头也不冷,怎一个接一个地打,方才给夫人换衣裳,后背都是汗湿,除了云城回京那次受了寒,夫人往常小日子也没有痛成这般的。”

顾衍侧首看黄灯。

黄灯不愧是永夜出身,近日虽然在近身侍候上屡屡受挫,夫人的大红抹胸配青色褙子,给夫人的茶汤不是过热就是凉透。但她发光之处在于逻辑缜密,行动极快,此刻恭敬递上一份细表,道:“侯爷,这是夫人近日饮食,园中所有草木花石均已验过,没有异常,丘神医已在书房等候。”

顾衍点头接过,“别进内室,夫人刚睡下。”随即快步往书房去。

下江宁不是一两日的决定,未寻回辛越时,他就盘算着开春下一趟江宁,不过那时他也就是想着寻一处宅子有个落脚之地便是。

寻回她后,难免想着江宁气候和暖适合她养身子,她又是个新奇性子,便选了这处别苑,莫说里头的亭台楼榭,山林湖泽,就是一草一木都是悉数登记在册的,连池子里几尾鲤鱼都有数,细致到这个程度,为的就是这让人不省心的小祖宗。

捏着手里一卷细表,若外因可排,余下便是内因了……

木门拉开,丘云子和辛扬坐在桌案下首并排的两张圈椅上,一白一黑两颗头凑在一处嘀嘀咕咕,长亭侍立在旁。

听到动静同时回头。

“侯爷。”丘云子拱了下手。

顾衍抬手,示意不要多礼。

辛扬直接起身:“辛越怎么样?可是病了?怎么回事,莫不是水土不服?你怎么照顾人的?她看着好养,实则破讲究也不少,小时候家里也养得精精细细,别是几年前的暗伤吧?”

他不客气地说了一堆,平时遇着顾衍他是怂,但跟辛越扯上,他就不怂了,想他辛小爷还有为了妹子提剑闯定国侯府的英勇时刻呢。

丘云子心里为这年轻人默哀,不欲在这作炮灰,拱了下手,准备先将正事办了:“夫人可方便了?老朽这便去给夫人号脉。”

“一会去,她歇下了。”顾衍面色沉静,坐在窗下仔细看黄灯呈上来的细表。

能睡能吃,估摸着没什么大事,辛扬趁机抓住丘云子:“唉,快看看小爷这两瓶药,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啊?”

说到这事,丘云子面色凝重起来,移过一瓶给辛扬:“这瓶确是蜂毒的解药,涂上两日便可消肿。”

辛扬一听,顿时眉飞眼笑:“小爷的绝世容颜又要回来了!”

他又捞起另一只药瓶子,喜滋滋道,“这瓶是不是能让小爷容色更盛的?”

丘云子老树皮一般的脸上抖了抖,哼道:“能让你面容溃烂、发红肿胀,一刻钟后暴毙而亡。”

顾衍抬起头,眉目若剑,盯向辛扬手里的药瓶。

后者直接烫手似的把药瓶往天上一抛,吓得不轻。

丘云子一口气吊在嗓子口,瞪大了眼,刹那间满面涨得通红,眼珠子险的突破眼眶。

嘶哑的喉咙口刚蹦出一个音,黑光药瓶已经稳稳当当被长亭抓在了手里。

丘云子长舒一口气,面色也渐渐平缓下来,手抚着胸口,难得失态地低吼出声:“小心点!这里头的东西洒了一滴你给侯爷干二十年也赔不回来!”

辛扬挠着耳朵:“小爷能抛就能接。”

长亭凉飕飕瞥他一眼,把药瓶递给丘云子。

丘云子宝贝似的揣着这瓶药,他老人家近日奉侯爷的命,古稀之龄还在发奋进取,把十几年没碰的毒之一道捡了回来,当即清了清嗓,点着辛扬的侧额教训起来:“毒是毒,可也是药。先头你来寻老朽时,老朽就觉得这味道熟悉,近日来研究了不少古籍,这里头正是槿上茸炼出来的药液。”

顾衍起身:“传说中仙琉古国的国花,槿上茸?”

丘云子微讶:“不错,侯爷也知道?如今只在天葵山上还有野生的,这槿上茸剧毒无比,可若剂量轻些,也是一味药,可解九纱毒。”

辛扬:“九纱毒?什么玩意?”

丘云子正要开口,卧房那头隐隐传来一道喷嚏声,他心里突然滚过一个可怕的猜测。

要开口时,眼前只余一道飘忽的黑影,侯爷人已经到对面卧房了。

辛越迷糊着翻身,鼻头发痒,接连打了两个喷嚏,小腹像轧过一排细密的绣花针,疼得仿佛要漏气。

咬牙吸气时小腹贴上一只大手,脸颊的发丝被轻柔地拢到耳后。

她哼哼地叫疼。

顾衍半跪在床上,唇瓣贴到她耳后,拎出汤婆子,手贴在她小腹,一股一股的暖意熨着她,温声哄她:“起来好不好?”

辛越翻过身对着他,把脸贴到他下巴:“我是不是要死了。”

“别胡说!”顾衍低斥,唇瓣贴着她额头,“乖,阿越,先起来,让丘云子给你看看。”

辛越懵着,感觉浑身又冷又热,不似风寒,倒像是冬日同夏日将她的身子当成战场,扭打在一块,不打喷嚏时倒说不上多难受,一打喷嚏小腹就跟细针轧过一般。

她在他怀里挪蹭了两下,伸手圈住他的腰,撒着娇不起来。

万能的顾侯爷不能替她疼,也不敢挪动她,对自己只有人形暖炉功用这个事感到万分懊恼。

正在此时,外间丘云子的声音响起来,辛越这才不情不愿地撒手。

屋里清香宜人,碧纱窗下一棵枯枝旁逸横斜,自成禅意。

辛越伸着手腕,额头时不时有冷汗沁出。

有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是男女之间常常用来阐述思念之情的酸话。

这时候一刻号脉,如过三秋,是辛越疼得脑袋发懵时用来分散自己注意的。

好容易可以抽回手,辛越软成泥似的,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滑着滑着都快落到被子里了。

顾衍托着她的腰,看向丘云子。

丘云子微笑道:“无碍,只是中了毒。”

辛越:“?”

无碍,只是,中了毒?

辛越已经够乐观豁达,没想到如今做神医的,竟也有这样的好品质。

屋中唯一一个不豁达的,恐怕就是顾衍,他把她放平在床上,把汤婆子拎到被子里捂着她,“躺一会,我马上进来。”

他愈是平静温柔,她反而愈是担心,忍不住说:“丘云子都这样说了,肯定没事的,毒也有轻有重,是药都还有三分毒呢。”

“嗯,府里什么都有,你会很快好起来,我去看看,怎么让你更快好起来。”

辛越笑笑。

但很显然,一个人还能乐观豁达,多半是因为这打击还不够大,对顾衍而言,他无法乐观豁达,是因为这事远远没有那么简单,且再小的事放在辛越身上,多半也要被放几倍大。

丘云子随顾衍出屋,走出房门,穿过庭院,走出院子。

四下无人时,丘云子才说:“侯爷,先头您问的那件事,老朽有谱了,您的猜测是对的。”

顾衍沉默半晌,目光沉痛而寒冽,一贯沉稳的声音都颤抖起来:“确定?”

丘云子点头:“是,但现下有一件更要紧之事,夫人这形容,确是九纱毒的症状。”

辛越误打误撞,有一点没说错,所谓是药三分毒,九纱毒,其实不是一种俗世所认为的奇花异草、怪虫异兽中提炼出来的毒药,它的本质,还是一味良药,名叫九纱丸。

一个人在服用大剂量九纱丸时,在体内沉下来的余毒无法排出,就叫九纱毒。

什么时候需要大剂量服用九纱丸呢?通常是一个人忍不了剧痛时服用,比如筋骨断裂啦,烧伤灼伤换皮削骨啦,毕竟——九纱丸是一味镇痛药,且是一味比麻沸散起效快、持续久、且带有毒性的镇痛药。

而余毒能沉到如今,可想而知,辛越四年前伤势多重……

顾衍抬头,状似沉静。

天边卷云浓郁,翻翻滚滚排山倒海而来,一阵大风刮过,忽地有几条柳枝抽打在他身上,力道不值一提,他浑身却剧烈一震,半跪在地,呕出一口浊血,如玉山倾倒。

丘云子叹了一口气,蹲下来在他身边放了一只药瓶:“侯爷,保重……”

顾衍没接,指腹抚过嘴角:“往后……是不是每年春日都会发作一回?”

“这个说不好,九纱毒确实只在冬末春初,阳气启盛之时发作,只看此次夫人毒发状况,持续天数,便可推测。”

顾衍站起身,胸口还是一阵一阵的钝痛,哑声:“库里有一盒小鸾黄,能不能用?”

“正合症状,老朽这便去。”

顾衍靠在树干上,那些旧年的沉痛,跗骨蚀心的无力,漫天漫地的飞沙碎石,巨大澎湃的炸裂力道,在这一刻,再次从深潭下翻出来,巨浪翻波,打得他喘不过气。

中毒,且是一种名字听起来便不打好惹的毒,辛越原本不信她的人生境遇竟这般多姿多彩。

更是不理解她是怎么在顾衍这样的严防死守下中毒的。

辛扬在她房里坐了小一刻钟,叽里咕噜地说了不少,告诉她这是多年前服用九纱丸留下的余毒,叫九纱毒,要用一瓶叫槿上茸的毒药来解。

她想的是,取这个毒名的人一定很懒,改个字就糊弄过来了。

辛扬表示同意,但用一种毒药去解另一种毒药,听起来还是很凶险。

辛越一边为他的兄弟义气感动万分,一边觉得辛扬着实很没见识。在武道上,他懂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个道理,但在医理上,竟没听说过以毒攻毒,看来他经历得还是少了些,搞得辛越不忍心告诉他,其实圆尾蜂的解药也是从它惯常喜欢的一种毒花里炼出来的。

但辛越心里有些疑惑,意识迷迷糊糊飘到多年前。

她没记错的话,九纱丸是她最初在渭国养伤的时候吃的一种丸药,在痛死和余毒之间,陆于渊让她慎重考虑,她当然选余毒,但后来几年都没有感受到什么九纱毒的存在,她都快把这件事忘到脑后了。真是难以置信,四年前服的药,四年后才知道这余毒的名字,这余毒反应竟是这么慢吗。

辛越没有机会好好思考这个问题。

辛扬正喋喋不休地追问她什么时候吃的九纱丸,如今还有没有,听起来很值钱的样子能不能给他一瓶?

辛越感觉到他这话出口就要倒霉,果然,下一刻,他连人带帷帽都被长亭丢到了七子苑外。

“看什么?”顾衍端来一只茶盏。

辛越盘坐在榻上,解开衣襟,素手纤纤执一柄西洋小靶镜,一抹月缎包裹着两重雪浪,上头粉云正飘过,她抬起手腕,露出一点指甲盖大的红痕,再指指胸口道。

“看这里,这毒不大正经,不但让人打喷嚏,还让人胸口起红云。”

顾衍把她的衣裳拉好,扣上圆扣时,俯身轻嗅了一下。

轻浮至极的动作,他做来却是认真到肃穆的模样。

辛越不禁心中难过,不晓得世人常说苦难好,苦难使人成长。可苦难有什么好的,它带来的勇敢是被迫的,伤害却是恒久的。

在往后数十年的时光里,假使他们二人都能活得这么长的话,他都会为她受过的苦难而难过、压抑、自释,再次难过、压抑、自释,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哪怕她已经回来了。

苦难这回事,对受难者本身的直接伤害,对真正爱惜她的人的间接伤害,是对等的。

它带来的勇气有意义,但苦难本身,没有意义,只能算一种无奈的体验。

她捧起顾衍的脸:“我香不香?”

说完便想轻轻地啄一下他的嘴唇,顾衍却抓着她的手,把脸埋到她手里,声音沉闷,“好好的,最香。”

辛越笑了一下:“我方才抹了药膏子,就不香了?”

顾衍抬起头来,阳光漏进来,铺在他的脸上,锋利眉峰下的眼波又清又亮,含着许多她看不懂的情绪,但很快,又恢复从前的沉静模样。

顾衍端起茶盏,里头药水澄澈得像茶水一般,清清凉凉,带点甘甜回味,喝起来有点熟悉,像她吃过的一味果子的味道。

这药水不但味道好,而且疗效奇佳。

辛越真是觉得她从前小瞧了丘云子,午后回过了精神,喷嚏也不打了,肚子也不疼了。

靠在榻上翻书,吩咐黄灯给丘云子送一面锦旗,上书,妙手回春。

丘云子那边得了话,扛着小药锄哼哧哼哧就往她的院落里来,小心翼翼地打着商量,道这锦旗能否做些小小的改变。

辛越歪着脑袋,正拆信呢,问:“什么改变?”

丘云子满是期冀,却一点点地试探着开口:“妙手回春四字若要打眼,以金线为佳。”

“可以。”就这小事,不绣金线,绣红线他老人家能瞧出来吗。

丘云子紧接着又道:“红布绵软,不好上墙,能否嵌个框?”

辛越讶然:“你是想挂到门上么?不若直接换个匾额吧。”

黄灯在一旁垂首听着,对那老头确然升起几分服气,对夫人的反应拿捏得准准的。

果然丘云子面上浮起满意之色,继续试探:“木匾怕是不够阔气。”

“……”辛越放下了信件,“你直说罢。”

“要配上这般豪阔的别苑,不若挂个赤金的匾额,上书妙手回春,若是让侯爷执笔题字,便更好了。”丘云子说完,像是怕辛越发难,扛起小药锄就跑。

辛越看着他利索的背影,喷出笑来,突然地牵动小腹,笑意霎时僵在脸上,倒吸一口凉气。

瞥到门口转进来一道藏青色身影,辛越招招手,有气无力道:“你来得正好,丘……”

话都未说完,瞥到黄灯小小的身影像颗豆子似的直射而出,顾衍坐下来,轻轻把她抱了个满怀。

“还疼不疼?”

辛越下巴垫在他肩上:“丘云子那个药水挺管用的,不打喷嚏肚子就不疼。对了,他还要个赤金牌匾,牌匾倒没什么,只要他老人家不被这牌匾晃了眼在门槛上摔一跤便好,不过听说他这么大年纪还时常在药田里打滚摔跤……啊扯远了,最麻烦的一桩,是他还想请你往匾额上题个字。”

“好。”顾衍无可无不可,但只要辛越提了,他就可。

连丘云子都能得顾衍如此宽待,辛扬却只能苦哈哈地等在正院外头喝风。

春日午后,日头盛,新草娇花上的露水都蒸腾散去,被日头照得屋里垂首,怏怏颓软。

灿灿金光投射下来,辛扬捂着额头躲在院落外的柳树底下,踢着小石头子,身旁站了个皮笑肉不笑的灰衣青年。

“我说,都在这喝了半日风了,午饭都没吃上一口,饿晕小爷,你给担着?”

长亭双手抱胸:“辛少爷,您就等着吧,主子不发话,我也不敢放您走。”

辛扬真是抬头看了眼日头,都从正头顶往侧偏了,真是不明白顾衍为何说了让他走,却又派人把他拦在院子外头。

他手一撑,坐到栏杆上头,听身后泠泠水声,整个人犹如被风摧折的狗尾巴草。

这时,长亭抬眼看到主子从屋中踱出,立时站直了身,道:“侯爷。”

辛扬立即回头。

顾衍站在屋外,招手让他进来。

“说,怎么回事?”

顾衍坐在桌案后,随手拿起桌上的十八子手串,缓缓拨弄着,凝眸问他。

辛扬一溜身,从辛越方才躺的榻上小几拿了一碟糕点出来,边咽边说:“早上不都说了,你忘了?忘了小爷再同你讲一遍,昨夜……”

“从头说起,”顾衍打断他,“之前同他有何交集?”

辛扬手中动作停了一会,心头踏哒踏哒,一茬茬的画面往前拨,终于定在半月前。

他收到的任务便是持金铲挖金矿,本想着是一项体面又清省的差事,他也算是熟手了。他去年把江宁去年一整年的亏空盘得清清楚楚,还顺带着扒出了他们往年手脚更不干净的事儿,这些世家见了他犹如不孝子见了虎面爹。

可这回下江宁,他身上的官衣剥了,罩了一层影服,由明转暗,一边躲着杨珂锦那拨人,别同他们撞上,还要分出一拨人盯着同杨珂锦有来往的世家,一边还要继续查探盘点世家们往年的亏空数目,端的是琐碎又磨人。

这才反应过来顾衍压根就是把他诓来江宁做苦力的,什么金山银山,都堆砌在书山算盘海中,光盘点都不知得盘点到何年何月,等到能下金铲的那日,辛小爷不定都七老八十了。

不过在清点崔家往年账目时,他偶然一次潜入崔家家主的书房,却发现崔明广鬼鬼祟祟地请了一个人进书房密谈,来人的声音懒洋洋,仿佛是个高位者对于手下人的语气,而崔明广竟也小心奉承着对方。

辛扬一下子就激动了,就像是戏台子上,最要紧的场面中,关键人物出场时大多有一两盏琉璃灯的彩光从上打下。

此时此刻,辛小爷竟然也觉得头顶像是洒下三两束耀眼的光束,他晓得此刻要紧,说不定就撞破什么惊天密闻,所以就算是滚到灰扑扑的榻下偷听,也不算不光彩。

但那两人竟径直从他眼前走过,接着一阵哐当哐当响,像是什么机括运转的声音,接着就消失了。

……消失了。

从这屋里消失了!?

辛扬灰溜溜地爬出来,暗自记了一番整个书房的布置,飞身跑了。

再回想起来,辛扬只看到那人靴面上的风火纹路,还有半截浅蓝的衣角,后来他将此事告诉温灵均,温灵均正打着算盘,闻言算盘珠子被重重一拨,片刻后道:“是陆公子,陆相……”

自那次之后,他着意找寻这位陆家新家主、渭国新国相的踪迹,也给他摸到过几回,只是都没抓着什么奇怪的行迹,对方仿佛只当自己是一个贵家公子,听听戏,逛逛书局,喝喝酒,买点精巧的小玩意儿。

但他看似什么都没做,辛扬的差事却越来越受阻。

先是崔明广那老家伙突然变得滑不溜手,书房里的账目都开始真假掺半,后又是崔家、周家,乃至其他世家的生意都开始突然地清算、整合,不知要做什么。

他觉得这事不太妙,就算是没半点直接证据,但他心里就是有个声音在嚷,就是这陆于渊搞的鬼!辛小爷脑子一热,小爷不好你也别想好,他曾暗搓搓给这陆相使过几次绊子,飙过几次刀子,致使这本就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更是难寻。

接着顾衍他们也已抵达江宁,他跟梢崔明广时,在天水楼上被陆于渊暗算,之后便是昨夜了。

辛扬就着一碟糕点,肚子填了个半饱,话也交代完了,正提着茶壶斟茶喝。

顾衍听完起身,凝目望碧天如洗,风荡云疏,忽地转头看向卧房方向,侧头的时候眉峰提起,心中一步棋悄然落子。

第130章 、诡异的动情

夜色深重,三更之时,梆子刚打过一声,惊起渚中栖息的雀鸟,扑扑振翅而去。

幽静湖中,两叶扁舟分波划水,月影随波轻荡,风移影动,青灯摇浪。

不多时,扁舟穿过两重石桥,驶入一片开了大片流霜花的静湖。

顾衍屈指做了个手势,白七撑篙,带辛扬往一边避开。

身后是立满灰色人影的石桥,手中弓箭晃晃,肃杀凛冽。

眼前是蓝衣闲钓,悠然躺在小篷船上等鱼上钩的陆相爷。

不多时,顾衍脚下扁舟往前分过两重清波,将将停在一片流霜花前。

一叶抵群花,犹如尖匕对寒玉。

陆于渊浅笑晏晏,单手支头:“顾侯爷今日大驾,也是来赏我这一池流霜伴月开的?”

顾衍站在船中段,船头立一支竹杖,最顶横出一截,上挑一盏豆灯,其光晕黄,映在他冷硬的面上。

“天蝉子,九纱丸,红薰草,除了这些,辛越还服过、用过什么?她的身体还有什么隐忧?”

陆于渊对他查出天蝉子而不是天蝉血一点也不意外,对着顾衍,他总是在棋差一招和稳操胜券中反复变换,如今正是他占上风的时候。

陆于渊笑意更深,道:“你现在问这话,会不会太迟了些?”

顾衍未答,目光定在他身上。

乌色小篷船外簇拥着重重叠叠的流霜花,流霜花花盏只有巴掌大,玲珑玉色,花瓣边沿是一圈由浅至深的紫,神秘又妖冶,月下开,日出谢,晴夜开,雨夜歇,真是一种慵懒又规律的奇花。

陆于渊摇了下头,从这片花海静湖中坐起身,钓竿丢到一旁,姿态不羁,面容却十分认真:“把她送回来给我,我能保她长命百岁,没有隐忧。”

“送回来?你在说梦话?她是吾妻。”

陆于渊站起身,身下小篷船发出微微晃动,流霜荡出一圈紫。

“对,她是你妻子,是四年前,你亲自送上死路的妻子。别跟我说什么阴差阳错,无法万全,那又怎么样?你怎么不想想,天命让你们分开,如今你要把她留在身旁,只会害了她,再一次,害了她。”

顾衍看向远处,山峦沉在暮色里,一片起伏墨浪,沉了一口气:“我们的事不需外人置喙,我今夜来,是问你她的身子还有什么隐忧?”

“想知道?”陆于渊手指左侧远处,“我要崔家,要江宁,你给不给?”

再次横划一片,“我要八里廊,要三水十八弯,要红河谷,要云边十六城,你给不给?”

顾衍冷笑一声:“你要崔家,要江宁,要天下,下一个要的就是辛越。陆于渊,你当我是辛扬?”

“那我们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沉默片刻。

一盏小小的流霜莲被水流推着,忽地碰在船头,微薄之力撼动不了扁舟分毫,反而向后荡去,复又融入一片流霜花海中。

顾衍忽然道:“她身子受不住槿上茸,我添一味小鸾黄为客,小鸾黄药性霸道,才能压住槿上茸的毒性,同天蝉子会否相冲?”

陆于渊很快问道:“小日子?”

顾衍点头。

陆于渊没有迟疑:“不会。”

二人再次陷入沉默。

陆于渊忽然道:“你当知道九纱丸的药性。”

顾衍敛眸:“嗯。”

“整整七十颗九纱丸,让她比常人更怕受寒,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即便如此,也不放了她?”

“不放。”顾衍紧抿着唇。

陆于渊凉凉道:“有朝一日,她知道此事,又是一重伤。”

“顾衍,四年前,剑是你刺的,那些人是冲你去的,她原本应该成了云城风沙中的一抔土,就冲这个,老子看不上你,最配不上她的,就是你。我不会看着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姑娘,继续待在你身旁。”

“可她不爱你,陆于渊,她这辈子都不会爱你。”

“但她跟我在一起很快活,”陆于渊不在意地摊手。

“再过个几年,你对她来说,也不过心底一个模糊的人影,想起来的时候疼一疼,但有我在,她会越来越少想起你,直到连你长什么模样也想不起来。人要向前看,她花了三年懂得这个道理,三年后又被你拽回去,生生再把濒死的痛回味一番。顾衍,我给她快意人生,给她安稳日子,让她少病少痛,你给她什么?”

顾衍寒声:“她不需要你,也不需要我给她什么人生,她自有自己的人生。你或我,不过是她其中一个选择罢了,她十五岁时选了我,二十一岁时选了我,她往后一辈子,都会选我,而我,我不会让她觉得自己选错了。”

顾衍什么都给了她,可她呢,依旧活在自己肆意又天真的世界里,从未想过要把旁人给她的东西当成倚仗,唯一一次用起来时,还是为了三个人闯永夜底牢,做得她浑身不畅快。

人都向往世外桃源,而她自己,就活成了一个桃源。

顾衍摆了个手势,长亭调转舟头,顾衍今夜的目的只有一个,回身道:“告诉我……她的身体还有什么隐忧。这个国,不是我的,我做不了主,换一个,我能做主的,我给你。”

半湖粼光半湖玉。

静谧间,陆于渊脚下的小篷船忽地向下吃水,夜空中一片幽蓝骤然腾飞,倏忽之间到了对面船上,以手为刃直劈顾衍面门。

脚下小舟不住起伏微晃。

顾衍脚步未动,上半身后仰躲过一击,横斜拍出雷霆一掌。

陆于渊双手交结,挡在身前,旋腿飞起,扫他胸腹,衣袍猎猎作响。

顾衍握拳劈下,拳势未收,直直击往陆于渊要害,陆于渊脚步轻点,后退几步,踏在船首一蹬,借力回到了小篷船上。

船头悬着的豆灯还在摇晃,瞬息之间,缠斗已止,快得像一场幻觉。

陆于渊忽然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颗蓝珠,在夜光中激射而去:“吃了它。”

顾衍抬手接下,捻开外层一圈莹蓝,露出里头一颗漆黑药丸,没有迟疑,即刻吞了下去。

长亭忧心不已,撑篙的手往前抬了一下,不敢妄自开口。

可一旁的辛扬早在二人动手时便跳了起来,催着白七撑篙划过去,高声嚷道:“你傻啊!什么玩意,让你吃就吃啊!”

陆于渊斜睨一眼,似笑非笑,手里颠着一颗蓝珠:“你也要?”

辛扬跳上顾衍的船,仔细看他面色,也不晓得是不是甚见血封喉的毒药,急忙催他:“快快,抠出来,对着他那张脸抠。”

顾衍一动不动,他又对陆于渊怒吼:“你给他吃了什么玩意?”

“不是什么坏东西,让他也痛一痛而已,辛越的身子……没有旁的隐忧了,只要你别再给她招新的罪受。”

顾衍低头,看水中行云游影,忽地展出了今日第一个真心的笑。

“真是……最好的消息了。”

两叶小舟如何来,又如何离去,分花拂水,并行而出。

方才几下试招,陆于渊就知道顾衍武力在他之上,即便有弓箭手,也难将他的命留在静湖中,一击不能毙命,就有无穷后患。

与其如此,不如让他服下药丸,收得的效果要比花大代价同他激战一场又让他全身而退要好得多。

出了两重石桥,辛扬才瘫坐在小舟上,朝顾衍那端狠狠拍了一捧水打在他袍子上,简直要气死:“你傻了?那小子浑身是毒,你吃那么老大一颗丸子,辛越要知道这事得先打死我,再打死你,你他娘的来之前,来之后,知道的东西不都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

“哪……”说着,辛扬突然反应过来,“是不一样,这,这确实是好消息啊,她没多出什么问题,就是好消息。”

顾衍转过头,只叮嘱他:“嘴巴闭严点,今夜的事,别漏出去。”

“什么事?你不知道,小爷刚才蹲那地方,蚊子嗡嗡的,听得有一句没一句……”

顾衍忍不了了:“闭嘴,滚过去点。”

流霜静放,湖面的波纹都荡尽,重新恢复一片平静。

湖面,是什么痕迹都留不下的,痕迹只在人心里。

陆于渊又躺下来,枕着满船星光,手里一枚圆圆的木雕举到眼前,低低道:“既然有得选,你为什么,不试试,选我呢?”

天水共悠悠。

明月下西楼。

这一片清湖中发生的事情辛越全然不知,只是在顾衍早晨回来时,觉得他衣衫上的露气深重。

她在温暖锦被中醒过来,感觉到一个又一个轻如羽毛的吻落在面上,极尽温柔。

在他的吻落到唇瓣时,辛越反手搂住他的脖子,咬住他的下唇。

顾衍一顿,忽然将她抱了个满怀,比平常抱得更紧,也比平常小心翼翼。

辛越揣测着,许是她近一两个月来身子太好,猛不丁地打了几十个诡异的喷嚏,引发沉毒,又撞上小日子,真是一个喷嚏引出一连串的忧虑,惹他担心了。

不由手往下滑,抱着他的腰,脸颊在他下颌蹭了两下,撒娇道:“投怀送抱?”

顾衍未语,抬起她下颌,二人在这昏沉又安全的狭小空间内交缠相拥,缠绵深吻,一开始如绵绵春雨,忽而又似骤雨倾盆,激烈澎湃,气息潮湿又滚烫。

帐幔在轻轻摇晃,上面万壑流青,连绵不绝,摇动春色。

顾衍的嘴唇从她的唇瓣游移往下,贴在她颈侧,郑重到近乎虔诚地印下一个又一个吻。

她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感到有些无所适从,她晓得顾衍平日里沉静又冷厉,其实感情极浓烈,往常这浓烈又炽热的感情倾泻下来时,好歹都有个过渡和铺垫,但今日突兀、直接又有些粗鲁,好像……

辛越双手推开他,挣出身子来,微微气喘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顾衍的眼里尚有酽酽的情意,闻言一怔愣,眉目寒厉三分:“胡说八道和胡思乱想,你是不是总在这两道上来回折腾?”

他的语速很快,颇有点恨铁不成钢,辛越大大松一口气:“那就好,大早上的,你这般动情,我以为我要死了,而你再亲不着我了。”

顾衍轻叹一口气,眼底复杂,轻轻喊她:“阿越。”

辛越看着他的脸,手指头在他脸颊下颌滑过,借微弱光芒,看到他眼底一片血丝,眼下青黑,形容憔悴,是一夜未眠的模样。

她忽地抬手,扣住他的后脑,豪迈地将他的脑袋按在自己柔软的胸前,一只手抚在他背后,学着他的样子,一下一下轻拍,讲着话本子里的酸话。

她不知道这种哄法管不管用,但还没见到成效,顾衍的脑袋就动了动,浓密发丝挠得她下巴发痒,她立即松手,不想把自己唯一的夫君闷死,以这种艳|情又窝囊的方式。

顾衍这番诡异的动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打蒙的其实是辛越的脑袋。

她晕晕乎乎地乱哄一气,胡扯的话能写两筐话本,顾衍嘴巴紧得河蚌似的,什么事都未说。

天赋异禀的顾夫人在哄夫君时把自己给哄睡着了,迷迷糊糊的时候好像听到他的声音,具体讲了什么已无法细究,只是那语气听起来很复杂,依稀捕捉到几个词,他、我、好、不好之类。

可惜辛越没有在梦里组词造句的本事,否则就算醒来之后忘了个彻底,好歹也能在梦里寻一回真相。

今日小雨,清润如酥,绿柳罩烟。

天地一片灰蒙,屋檐有水滴串成透明丝线,垂下一片晶莹珠帘。

屋内点着数盏绢花宫灯,暖融融的,要辛越说,实在是适合回笼觉睡到天荒地老,但她没想到,睡到天荒地老的是顾衍。

她把人都遣得远远的,不让扰了他。

最终顾衍这一觉睡到了近午时,起来时辛越在给众人回信,爹爹娘亲、江嘉年、汪清宁、老倪、芋丝,写了一摞,刚搁下笔扭手腕,转头就看顾衍走了过来。

他洗漱完,从屏风后出来,头发用玉冠松松定住,套上一件家常外袍,月白色的缎子,显得他就像个家室里头,煮茶赋诗、焚香插花的闲散郎君。

辛越叫他:“小郎君。”

她的小郎君刚睡醒的样子有些怔忪,嘴唇淡色,手指也沁凉,她不由拉过来往脸上贴。

他却极快地收回去了:“在写什么?”

小几上两叠信笺,指指左边:“大家的信。”指指右边:“随信捎回去的礼物单子,大多是些京里没有的吃食。”

顾衍刚拿起一卷书,手臂忽地一抖,侧头看一眼,辛越正一张张往信封里装,他不着痕迹地放下书卷,把仍然在微微颤抖的右手拢到袖袍底下,左手抄起小几上的信件:“今日有一条快船回京,我让他们一道送回去。”

“不急呀,”辛越叫住他,“都快用午膳了,你去哪儿?”

顾衍往前头书房指了下,匆匆出去了。

辛越的书卷还翻不到两页,他便信步而回,肩上落了一重细密的水汽。

辛越催他去换件外袍,出来时亲手拌了一碗红油荠菜饺子给他,加了满满一勺肉燥,洒上些末葱蒜,红红绿绿煞是好看。

午后新晴,二人踏着濛濛水汽,往云梦山上去。

说是山,其实不高,山顶削平,盖了一座三层高台。

雨后水雾未散,远远望去,朱檐反宇,高台迥出云霄之上。

顾衍侧头问:“累不累?”

辛越大气都未喘,当然是不累,但顾衍侧身上前一步,背对她屈下膝,拍了拍自己的肩头,辛越笑了一声就趴上去。

顾衍背着她踏上数百石阶,来到山顶,脚下是一片乱青版石,无甚排布规律,像冰裂纹一般,长长一条延伸至高台下。

辗转数重玉阶,来到第三层。

高台四敞,竹帘半卷,当中一张方形案几,一旁有长条摆着茶具、熏炉,素白花瓶里斜插一枝不知名小花。

辛越从他背上跳下来,跑到前方,手撑在栏杆上大大吸了几口气。

山顶空气清冽,高台下丝丝眠柳,不远处的七子湖水平如镜,日头柔软,撒上一片粼粼金粉。

辛越转过身正要叫顾衍时,看到他已经坐在案几前看起了折子。

长亭从侧边玉阶上来,轻声报着:“杨大人早间前往新凉池,江宁大部分涉匹帛的商户家族都到了,除开谢氏、周氏、钱氏之外,其余各家便是手上没有匹帛生意的,也都派了一二掌事前往。”

辛越笑笑,很是满意,午后把他叫出来,本就是让他改善一下办公环境。

七子苑中园林十六座,寂寥无人,每日迎来送往的就是洒扫仆妇,他日日在书房中,对着文书奏折密信陈案,不若换个新鲜景,脸上的凌厉之色都被春光映得软了些许。

起初顾衍还觉麻烦,辛越不得不搬出丈母娘的话告诉他:看书看了半个时辰,便要瞧瞧远岫洲田、苍青碧色。这才把他哄了来。

辛越挪到长条案前,摸摸鼻子,慢腾腾点起茶。

四般雅事,她都不算精通,只能说半步跨进门内。

但此时晴云飘漾,杉树婆娑,燕尾点清波。

这个意境大于形式,即便一会点不出个什么,也不打紧,过了瘾便好,横竖顾衍得喝下。

素手抬起,慢慢用小茶槌捣着茶饼,身后长亭已经报了个七七八八,她分神从话中挑出一条线来,大体就是顾衍本着不用白不用的想法,又把杨珂锦推了出去。

这个倒霉的纨绔,只捞了薄银几两,倒惹了一身臊。

原本杨珂锦便是为着江宁的税赋去的,几乎大小世家都同他打过交道,正经交道有,带着金银来腐蚀的交道亦有,给辛扬他们盘点账目提供了不少便利。

此番崔家一出事,顾衍把杨珂锦推出去,在他们面前示弱,崔家出了事,江宁布帛市场一片大乱,搞得他没法向上头交差,请众位看在大家都是熟人的份上出出主意,这是软的一面。

硬的一面便是大伙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是不帮着稳一稳两江的布帛市场,届时影响了年底税赋,黑锅盖在他头上的话,就不要怪兄弟把你们一个个抖落出去了。

长亭用了三个词概括杨珂锦在新凉池上的作态——涕泗横流、哭天抢地、冷眼怒斥。

效果甚佳,四十二个家族和布帛商户自告奋勇,登记上来的匹帛数量可以稳住两江七日。

不知道顾衍是怎么做到的,旁敲侧击或是直言明说,总之杨珂锦吓得裤子都要没了,真以为江宁的变乱要扣在他一个人头上,所以新凉池上这一场戏对他来说是真情流露,对其余人是风险兼商机,对顾衍来说是一条一条把崔家压垮的稻草。

崔记匹帛店关门这两日,布帛市场停滞,引出的轩然大波让顾衍心惊,试想,在没有崔家的时候,倾整个两江之力,掏空了底子,也只能抵七日,崔家之势可见一斑。

也让他愈发坚定,若是这等只手遮天的大世家不削下去,假以时日就可以伸手进朝堂了,或是,已经伸手进朝堂了。

等到长亭离去。

辛越碾了茶粉,筛过两遍,取出一只黑秞盏,注汤调膏,茶膏同融化的胶汁一般。

再注水时顾衍已经坐到她对面条案,她问:“会不会?”

顾衍摇头。

辛越噗嗤一声笑,竟还有顾侯爷不会的事,不过想来也是,他一身本事,一半从书里来,一半从战场上来,烧香点茶、挂画插花,能通画道已然是他兴致广泛,晓得忙碌之余陶冶陶冶自己的情操。

她继续用茶筅击拂,手重筅轻,疏星皎月,灿然而生。

辛越神态专注,第二汤先从茶面上注入细细一圈,再极速注水提瓶,用力击拂,色泽渐开,珠玑磊落。

顾衍眼睛盯在她的一举一动,淡衫薄罗,水红轻纱,雪肤柔荑,意态从容。

她就这样简简单单,指绕腕旋,注水击拂,茶汤轻荡间,春色都鲜活起来。

他看得入了神,没听到她的问话,恍了一下,道:“方才说什么?”

辛越抬眉看了他一眼,注入第三汤,又轻又均匀地围绕盏心击拂,看到汤花凝结,错落生起,心里松了一口气,这盏有把握了。

才道:“我说,小家族小商户能撑住七日,七日后呢?无以为继了怎么办?”

顾衍没想到她还有心思想政事,摁一下眉心,叹了口气:“我手上有。”

辛越讶然,他说的,手上有,绝对不是有一匹两匹,要能稳住江宁布帛市场的,得是多么庞大的数量。

一边思量,手起,注入第四汤,少少的水注入后慢慢搅动茶筅,云雾渐生,她叹了一句:“真好看!”又很快问:“哪来的?”

顾衍:“两江。”

“可两江的匹帛不都在崔家手里吗?如今崔家店面关了,怎可能白拿出来让你稳定两江市场,不趁机敲你竹杠就不错了。”

辛越注入第五汤,此次稍微轻松,搅动茶筅,茶已生发,结霭凝雪,花色已经呈现在茶面上。

紧接着注入第六汤,缓缓地环绕茶面拂动。

最后,第七汤,乳雾汹涌,溢盏而起,周回旋而不动。

成了!

作者有话说:

点茶片段,参考自《大观茶论》

第131章 、情海小白龙,淹了

这是辛越点得最好的一次茶,小时候凡是先生考较功课时,她总是缺了那么一二分耐性,点出来的茶不是英华沦散,就是生了水脚,导致先生的脸一次比一次黑,导致娘亲再请先生时花的银子一年比一年多。

但世事大抵如此,最好的总在不经意间发生。

“请。”

顾衍刚从她专注从容之态回神,又被这晶亮慧黠的一眨眼晃了一下。

什么是春光?春光大抵应如是。

茶香四达。

顾衍呷了一口,道:“一盏?”

“哦,这个不必在意,既已是巅峰,以我这手,之后的必定走下坡路,说不准这茶色都生不出来,好不好喝?”辛越满眼盛着灿灿亮光。

“嗯,”顾衍把茶盏移过去,“既是巅峰,你也品品。”

共用一个杯盏,这其实很不妥,她爹爹若是瞧见了定要罚她写一篇长赋来反省反省此举有几处不妥,不能引经据典地数出十八处来,多半就要挨板子。

但顾衍同她在一处,最喜欢的就是出格,各种出格,在礼数边沿蹦蹦哒哒,这是他们的夫妻意趣。

辛越就着他的手品了一口:“其实我尝不出来好坏,觉着都差不离,茶香茶色茶味那一套早忘了。不过一汤又一汤地做下来,调膏、粗调、微调,倒还是很有成就感。”

辛越把他的手又移过去,这样好看又好喝的茶,她希望他多品品,记住她也有这样雅致的时刻,毕竟她人常在,可日后能不能再点出一盏如此完美的茶来给他,这就不是定数了。

想到这点时,她有一刻的怔愣,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如此不详之事,忙在心里呸呸两声,补救地想,日后无论她点出什么样的茶,他品来都该如这盏才是。

“想什么?”

辛越摇摇头,“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布帛从哪来的?”

“记不记得,前两个月……陆于渊陈兵渭国边境,我问你,若你是江宁世家,会怎么做?”顾衍说这话时,目光深悠。

辛越只当他是顾忌陆于渊,没多想:“记得,我说若是我,要先探实消息来源,若真打仗便把银子藏起来,或是搬离江宁。”

“银子是什么?”

辛越顿了一下,忽地明白过来:“对崔家来说,布帛便是银钱,他们前两个月是不是疯了般出手布帛?囤积金银?”

“不错,且价格低于市面三成,”说到这里时,顾衍瞄了她一眼,“那段日子,府里账目走得极大,不知你有没有注意。”

“……没有,”辛越有些惭愧,账目太多,她只看了一眼便决定把这等高深的东西奉到架子最高处吃灰。

不过,说到这里她全然明白过来了,“你把现银都拿去囤了布帛?这样的话,过几日小商户撑不下去时,多半是要提价售出,价格或许比你囤入时还要高,但这时供不应求,狼多肉少,你提再高的价格也有人买,对不对?”

“对,狼多肉少。”

能做好官,且能做稳当的,大多有奸商的风范,有些人把奸商的心思按在心里,表面憨厚,实则精明,这是扮猪吃虎,叫厚黑。

有些人底气十足,锋芒毕露,把奸商的做法同当官的做法融会贯通,这叫顾衍。

辛越猛一拉起他的手,吧唧亲在他手背上,“真是本夫人的好军师!”

“江宁重商,短亭算过,只需两月,小家族商户可把整个布帛市场瓜分干净。”

辛越接道:“在这之前,你需做两件事。一,让崔家爬不起来,二,让小家族商户自己站出来,站到崔家对面,同崔家抢肉,这样就不是朝廷逼他们,他们才会死死攥紧生机。”

曾从一本海外杂文异录看到的,鲸落万物生,便是这个道理。

“但……”她还有个疑虑,“崔家没那么好取代,若是后继的商户不能产出好布,不能稳定产出大量好布,反而于整个两江乃至全国的布帛市场都是沉痛打击,劣布驱逐良布,不但影响大齐内需,更毁了外销,这比摧垮一个大世家的后果更严重。”

顾衍有些惊讶,他知道她会想到这一点,可没想到她能这么快想到。

辛越顶着他激赏的目光,起身坐到他身边,头挨着他的手臂,不好意思地承认,杂书看多了。

顾衍的声音一如往常的沉稳:“不必担忧,已有后招。”

顾衍说的“后招”是什么,辛越没有弄明白,她想他也没有完全的把握,无论是要拔除还是削弱世家,终究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但比这些政事更让她在意的是,顾衍。

他这几日着实有些奇怪,似是一刻都不愿离她,她虽觉甜蜜,可这甜蜜若是反常起来,便有些令人难以消受。

她原想着去寻一个在情路上较有建树、经验老道、见多识广的人来讨教一二,无奈嘉年还在路上,江宁她人生地不熟,思来想去一圈,只想到辛扬一个。

听闻辛扬近日拿着公款出入江宁各大酒楼、花楼、戏园子,自己给自己贴了个“情海小白龙”的诡称。

却没想到这小白龙潜得挺深,一连三日都找不着人。

辛扬像躲着她似的,她只好喊十七出手将人提溜来了,不成想,辛扬一听这事,支支吾吾地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辛越气急让他滚蛋。

甚个情海小白龙,怕是连姑娘的手都没拉过。

这事情不上不下地吊在她心头,直到她小日子结束,再踏出别苑时,江宁的天已变了一个色。

顾衍昨日半夜便出了门,据说去了三水十八弯,巡军,哪一水不得而知。

他起身时破天荒地把她唤醒了,要知道他从前每日里天蒙蒙亮起来打拳时从不叫她,所以她也不大清醒,迷糊着只让他早点回来。

最后好似听他说了句:“乖乖等我。”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听错,但她这两日坐不住,日日趁他见人时溜出门去,今日同样打算出门听个小曲儿,买几册书,再去流金阁消遣消遣,顺带等他。

这样,应该还符合一个“乖”的范畴罢。

辛越带着两个丫鬟,一个护卫,乔装打扮,作出贵家小公子的模样在街上瞎淘,这两日除开崔记还是紧闭店门,其余布帛店的生意空前的好,想来他们已经初步尝到了没有崔记大山压在头顶的甜头。

但街头巷尾热议之事还是本地龙头,几乎是走两步便能听见人小声嘀咕讨论,东一句,西一句,讲的都是崔家之事。

这几日,辛越同顾衍讲起崔家,都是人在家中坐,局势话中演,突然也想听一听坊间是如何态度。

须臾,她步伐站定,将折扇一收,往掌心一拍,侧头看一旁的帆幌——荟英茶坊。

就它了。

四人前后走入,茶坊中张挂名家字画,竹帘白纱,茶香袅袅,一楼还有琵琶奏响。

青衣小二捏着两块木牌上前来问好,十七抛给他一锭银子:“雅间。”

“各位这边请。”青衣小二有礼又热络,将她三人引到二楼靠窗的一处雅间后,门口挂上木牌。很快上了四盏茶,并十来个盘碟,有煮花生、小栗子、檀香饼、霜蜂儿、樱桃煎,及各类果子。

辛越刷地抖开折扇,扑扑扇了两下,左右打量一番,这茶坊的雅间并非如酒楼那般,是以房间四壁分隔。

这儿的雅间前后仅隔着两扇屏风,外头罩一道竹帘,往来人影依稀可见,算不上清净,但很适合听些小道八卦。

有这样一层屏风一层竹帘挡着,便是要说些得罪人的话,也不必担心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若怕惹上事,大不了说完了等上一会,从侧边悄悄溜了就是。

“公子,喝茶。”红豆朝她眨眨眼。

辛越咧嘴一笑,刚呷一口,就听后头一道扎实浑厚的声音说,“高门大户多的是这样的腌臜事情,只是谁会想到,手足兄弟之间都能拼刀相残。”

另一道稍文弱气虚的声音道:“唉,利字当头,悬把刀。”

“崔家如今该焦头烂额了,人刚从衙门被放出来,现在外头流言纷纷,全是说崔家布匹有异的,店铺全被封了不说,日日都有人找上崔家大门去要赔偿,这厢还被揭了老底,传出这样有悖人伦、天理难容的命案来,我看崔家命数也该尽了。”

辛越听着,这讲的是崔记匹帛店被一夜关停的事,那夜一场大戏,最终招来官府封店的并非布帛有异一事,而是几桩积年旧案。

她这两日听了一嘴,其实是崔明广大儿子、次子之间早些年为利争执,又都年少轻狂,次子崔垣一时没顾忌兄长先天不足有心疾这回事,二人言语争执上升至动了手脚,结果长子当夜便心疾发作,活生生地被气死了。

崔明广此人除了经商有道,管教儿子也讲究那一套能者居之的道理,十几个子女间一碗水端得甚是公平,不多讲究长幼嫡庶、儿子女儿,哪个孩子有能耐,他就多加青眼,崔家孩子们的生存法则,倒像是荒林里头的青狼,哪个手段软了,便没饭吃。

崔明广大儿子先天不足,就算是手段再强硬,脚下站的根基也是软的。

在他眼里,这事毕竟不体面,长子已经折了,传扬出去不但次子要倒霉,说不定他们家的生意都得动上一动,他便使了些手段,将次子从这事中摘出去了,将先天不足,暴病而亡这八个字坐实。

如今此事又翻出来,拔出萝卜带出泥的,将崔家这高门丛林的腌臜事一件接一件地翻出来,崔明广这等治家法子,严明到有些严酷,教出的一个个子孙,在商都是能人,在私却似酷吏,扯出不少人命官司。

辛越沉吟,这般狠辣又残酷的家风,若是没有通天手腕,定然兜不住,那么,谁是崔家顶上的伞?

凝思片刻,后头的客人散了。

吃了小半碟果子,前头又来了七八个声音老成些的男子,听着像是天南海北的一群人聚在一处,南腔北调都有,她这种地道京城人,要从中捡一两句能听明白的都难。这也说明,这些人定是极为熟悉的,且都常年在外跑,才能对各地方言都有了解。

辛越正入神听辨,黄灯轻触她的手肘,压低声音道她能听得懂。

“……”辛越属实佩服,顾衍训练暗卫,恐怕是按三十六行来训练的,竟能连这等纷杂的方言都听得明白。

她勉励地竖了个大拇指,此时正好从窗外看到有叫卖豆花儿的小贩挑着豆花桶过去,辛越多看了两眼,红豆便笑嘻嘻地拿着钱袋下楼了。

辛越拿起一碟煮花生,慢慢悠悠剥起来。

黄灯倾耳听了片刻,迅速总结:“耳闻八人,气息察来有九人,是各地丝绸商,市面上的布帛骤然少了七八成,这些人年前定的崔氏布帛如今都取不到,聚在一处商讨法子,看谁还有门路能买到上好品质的布帛。”

辛越点头,平头百姓看的是热闹,休戚相关的布商找的却是生路和商机。

“有个人来得早,先定了一间商户的布帛,但如今已是不能了,各家现布不多,要货也得排到五月。”

这是供不应求了,单两江一个市场,能买多少布帛,两江的富庶,大多依赖产出后外销,而丝绸商、布商远道而来,不可能一回只要一二匹,多是囤个数月半年的货走船运而回,小家族掏空家底拿出来的那些布,要不够了。

她眼前一个小竹篓都堆满了花生壳,小碟子上也堆出了两座小花生山,黄灯收神回来:“其余都是长吁短叹,无甚值得听的。”

“辛苦了,吃花生。”辛越将小花生山左右一挪,十七和黄灯一人一碟子。

二人惊讶不已。

“怎么啦?”辛越撑着下巴。

十七和黄灯互视一眼,默默一颗颗捡起来吃。

辛越撑着下颌:“你们喜欢吃花生呀?我再给你剥一碟子,还喜欢吃什么?对了,一会还有豆花。”

夫人笑嘻嘻的,眼弯起来,比新月还清亮,黄灯默了一会,道:“夫人喜欢吃的,奴婢尝着也都好。”

辛越乐呵呵地开始剥第二碟,边剥边说:“我也不喜欢吃生的,这般盐水煮过的才好吃,家里有晒干的,不过那个费牙。”

她剥着花生,那头响起一道叽里咕噜的声音,说完隔壁雅间一下子全部沉默,显得她手里剥花生的笃笃声尤为明显。

辛越向黄灯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黄灯抬了手作一个噤声的手势,她便作了个紧抿嘴巴的模样,但还继续剥着花生,否则也太刻意了。

短暂的沉寂后,隔壁雅间便如水滴入油锅一般,噼里啪啦炸出或高昂激动、或不可置信的声音来,像是被那人的话语所震惊。

黄灯压低声音:“方才没开口的那第九个人,讲了两件事,一是他能有货源,二是这货能同两江最好的布帛店媲美,如今其余人正问他何来的门路,靠谱不靠谱。”

这话就有些惊人了,不怪乎其他人有疑虑,这是情有可原的。

崔明广家教或许不佳,但却是个狠辣的商人,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他绝不会让哪家布帛商能暗中发展出如此规模。

但,辛越笑了下,这多半是顾衍放出来的消息,他开始布局了。

隔壁雅间的人哄闹成一团离去,二楼再听不到人声,红豆拎着豆花蜜饯上楼来,撩竹帘时还回头望了一眼:“呀,这些人急着捡钱去呢。”

辛越摸摸下巴:“若是时机好,怕是要拿麻袋捡。”

辛越起身走到雅间外的木栏,撑着下巴往下看,楼下三三两两一桌,人倒不少,所谈论无非也是崔家之事,她摇着折扇,百无聊赖地扫视,视线中却蓦然出现一道熟悉身影。

迅速将折扇往眼下一挡,露出一双眼睛细看,果然是这两日潜得正深的“小白龙”,正往后探着脖子,鬼鬼祟祟进了对面的天水楼,十几息后,一道蓝色身影紧随而入。

手中折扇惊得滑落一寸,玳瑁扇骨轻轻磕在栏杆上,辛越头皮都要炸了,心头猛跳,往后低声道:“十七黄灯来。”

便飞快地下楼往对街而去。二人紧随其后。

在门口时,辛越拿折扇挡在眼下深呼吸了几口气,稍作平缓,才翩翩摇扇,抬步往里。

四下一打量,天水楼果然是江宁数一数二的大酒楼,光这一楼二楼坐着的数百人,就能把那道鬼祟的白衣身影彻底淹进去。

辛越眼角捕捉到执壶倒酒的小二,抬手招了招,小二放下酒壶笑着迎来,十七抛了一粒金葫芦给他,辛越和和气气地问:“这位小兄弟,我兄长方才进来,高高个,白衣裳,我忘了他定哪间房了呀?”

那小二对方才那白衣公子印象可深,他在天水楼这么些年来,南南北北也见了不少人,但那般俊朗潇洒的公子却少见。

此时又见到同他容貌有五六分相似,但瞧着要小许多的小公子,面善又和乐,一下就信了,笑着往后方一指:“那位公子往清水台去了。”

辛越眯着笑道谢,左右环视一眼,没看到蓝色身影,穿过重重人群,往大堂最深处的后门走去,其间走得太急,还被个小姑娘绊了一下。

那小二指了个清水台,直直指的是天水楼大堂后头,十六道宽长屏风掩着六道木门。

她凭心意挑了一道门往后来,谁知此地同外头那热热闹闹的大堂全然不同,喧嚣声尽消,清幽得像富贵人家的园子。

但凡富贵人家的园子,都要修得曲曲折折,有柏苍官青士拥列,花木水石缺一不可,就讲究个天人合一,道法自然。

太过自然的结果就是让她分不清东西南北,喘着气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彻底迷了路。

方才她迈出最左侧的木门,走没两步,就发现后头的黄灯和十七不知是被大厅里的人潮阻了阻,还是走错了门,竟没有跟上她。

辛越在原地等了一会,仍然不见人影,她喊了暗处的白七,甚至提高声量不信邪地从一到十七喊了一遍。

只有天边隐隐闷雷回应她。

她便知道,完了,她不但在大堂人潮里把辛扬跟丢了,也把自己弄丢在几扇木门后。

考虑到她几次独身一人都容易惹出事情,辛越决定往回走,可转头一看,足下细沙窄道交错纷乱,她走的是哪条路来着?胡乱走了一会,连木门的影子都没瞧到。

如今,辛越捶着腿,坐在原处咬着指头思索许久,放弃。

按照术数规律算,跟着她的人明的有三个,暗的不知,若是能凑到六个,总有一个人能找到她,若凑不到,找到她也只是时间问题。

站起身来拍拍屁股继续往前,遇到岔路就走左侧,横竖都在这酒楼,遇着了人让他把她带出去就行。

屋漏偏逢连夜雨,辛越看着头顶的天色从碧蓝一片,到飘来些许浮云,浮云纠结成大军,呈一派肃杀的黑沉之色,春雷沉沉轰鸣,声势浩大。

周围很快就暗下来,仿佛日落时分,她一人在这些怪藤丑树、碧涧巨石之间穿行,很是有些可怕的。

很快地,乌云大军开始指挥着疏疏雨滴涤荡天地,辛越抖开折扇,挡在头顶,闷头加快了脚步。

雨点又厚了几分,她只好小跑起来,雨滴彻底濡湿她的双肩鬓发时,终于看到了一条白色长墙,中间一道六边的拱门。

看来这酒楼的老板颇有些迷信。

辛越提速往前跑,穿过六边拱门,眼前院落不大,半边奇石耸立,半边霏丽花景,一排豪阔屋宅,正中的门扉虚掩。

雨滴越来越急,落在满地青砖上,滴滴答答,洇开一朵一朵灰色的雨花,很快就把青砖渡上一层灰暗。

辛越的本意是悄悄地跑到檐下能躲躲雨便行,没想到头顶春雷停了许久,积蓄出一道烈烈炸响。

“轰隆”一声。

辛越被青砖间的缝隙绊了一个趔趄,折扇扑簌簌落下,她弯腰捡起。

再站定时,眼前花木扶疏,其后屋内人影翻飞,虚掩的门被从正中踹开。

“砰砰”两声。

两扇门扉倒塌在地,露出里头的刀光剑影。

第132章 、回光返照

堂屋之内,横七竖八躺着许多人,犹自立着的只有两道人影。

一团飞云似的白色影子上下左右地横跳空翻,另一人蓝衣翩翩,悠闲自在,一手执扇,一手袖间弹出数颗莹蓝珠子。

高下立判。

一个被打得满屋乱窜,一个饶有闲心地逗弄猎物。

后来,被打得满屋乱窜的人同她理论今日之事时,两人就“黑锅给谁背”一事展开了激烈的辩论,辛越认为她就站在原处,折扇是往陆于渊扔的,如此都挽救不了辛扬的颓势,他如何好意思来同她理论?辛扬辩解道他若不是被突然闯入的她分了心神,恐就跑出去了。

最后这场辩论以辛越激烈高昂地摆出说书先生的架势,同他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他是如何被陆于渊两颗珠子打得满屋乱飘的作为结局,当事人羞愧得好几日没敢上正院来。

此是后话。

辛越还未搞清楚这是什么状况,他二人为何打成一团?地上躺的横七竖八的人又都是谁?

以及,两方相斗,她如今装作没看见转头就走还来不来得及?

辛扬的身手她是信得过的,力量稍弱,但身法轻盈诡谲,且看他如今横飞纵跳,踢盆踹桌,都没有被那泛着危险暗蓝幽光的珠子打中,就知道他身手不减当年。

她若是留在此处,保不齐还给他拖了后腿,届时更走不了。

可没想到,两扇木门轰然倒地的一瞬间,里头两个人先后发现了她的存在,陆于渊眼角稍扬,荡起悠悠浅笑,不慌不忙。

辛扬眼里则是爆出精光,激动地大喊:“帮把手!”

辛越欲往后拔的腿拔不动了,左右看了看,怀疑他撞了鬼,她只身一人,怎么看都不是能帮把手的料,但她还是颇有良心地做了点力所能及的事——

右手五指一收,飞快地合扇,抬臂,用力掷出。

玳瑁扇骨坚硬,在空中打出一道亮丽剪影,在陆于渊脸上一寸之处被两只并指一弹,接着以迅雷之势横空劈出。

影子都没看到,“咚”一声击在辛扬的额头。

雷声轰鸣,隐有电龙穿梭云间,辛越足下湿透,青石板中氤出大片大片墨绿色的水泽。

“……”折扇落地。

她怔愣了片刻,想到不知在大齐的律法中,这算不算间接伤人。

辛扬捂着额头,一边暴怒大喊:“小爷不是叫你!你的人呢!?”

一边一个空翻,仗着速度优势纵跃而出,眨眼间就到了辛越的身后。

“?”

身后……?!

形势急转直下,陆于渊跟着慢慢踱出来,眼神清亮、锐利、势在必得。

辛越下意识想要把辛扬往外推:“没人跟着我!跑啊!”

转过身时,手上却推了个空,踉跄一步踩到一角白袍。

辛扬正蹲在地上,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往侧边呸了一口血。

雨点急骤,嘈嘈切切往下落,他喘着大气,语气比雨滴更急:“要能跑,小爷还在这?”

辛越心里突突突地冒出火来,攥着拳头按捺下去,默念大局为重大局为重,蹲下去咬牙低声问:“怎么回事!”

辛扬又呸了一口血,手臂哆哆嗦嗦,从袖里费力抠了一颗药丸吞下,眼角瞥到一片蓝色,交代后事一般道:“陆于渊保世家,要转移崔家囤的那批布。”

辛越懵了一下,问:“什么时候?”

“今日,这小子太狠了,我要走不了,你记得让顾衍给小爷塑个金身……”

“金身什么的就算了,顾衍今天……”

辛越话未说完,身后脚步声已近,她想到不能在陆于渊跟前暴露顾衍行踪,闭上了嘴。

扭过头来。

大雨哗哗直下,犹如倾盆,落在左旁奇石上,溅成破碎的珠玉,他身上的蓝色绸缎浸了一滴一滴的雨,晕成暗色,很快就汇成一大片的灰蓝。

辛越心里百味杂陈,很想唏嘘一番,但此时的处境容不得她感慨人生,她与她倒霉的兄长都是人家砧板上的鱼。

陆于渊朝她伸出一只手。

辛越没反应过来,已经自己站了起身,默默地移动脚步,把后头半死不活的辛扬遮住,尝试着套个近乎,咧开一个大大的笑来:“都,都是误会。”

没有想到,时过境迁,这一套对陆于渊已经没用了。

她眼前一花,滚着银边风火纹的蓝色绸缎像一阵风似的,从她身边掠过,身后立刻传出了辛扬杀猪般的惨叫。

辛越猛地回头。

陆于渊轻轻松松,好似捏着一条死鱼一般拎着辛扬的后颈衣裳。

辛扬脚尖离地,翻起白眼,憋得满脸通红,一口犹带暗色的血从他口中呕出,激烈地几声咳嗽,血沫子喷飞,偏生他又喜欢穿得一身白,胸前都扑满了点点血红。

一个高手单方面碾压旁人时,她生出了一种时间仿佛都被拉慢的感觉,但其实不是她反应慢,是对方的速度太快又太狠。

“有话好说!”辛越跳起来,脑子都不过,急急地一口气扔了好多话,“手下留情!饶他一命!高抬贵手!别宰了他!他是我哥!”

“真是误会!!”

陆于渊笑得云淡风轻,提着他往里走,辛扬像个破烂布袋,双脚脚尖拖曳在地上,划过一道殷红血迹,立即就被雨水冲散。

辛越明白,这人一句话都未对她说,但戾气已经积到了极点,且条条道道冲她来。

辛越忙不迭跟上,满怀担忧道:“你做什么将他打成这个样子啊!轻点轻点,脖子都要断了。”

边说边大着胆子想要从他手里接过辛扬。

陆于渊身子一偏,淡淡瞥了她一眼,辛越只好讪讪收回手,雨水在额顶的发丝上汇成一条细流,顺着她的额头蜿蜒而下。

辛越拿袖摆拂了一下满脸的雨水,袖摆也是湿漉漉的,浑身的水滴滴答答往下落。

走入堂屋,满地都是昏睡过去的人,她左右瞥了一下,心里又是一惊。

横七竖八躺着的人当中,竟还有一张熟面孔——崔垣。

她此刻无暇顾及旁人,辛扬被陆于渊甩在地上,又呕出了一口血,辛越急忙忙往腰间小荷包里掏东西,摸出来一只手指长的小药瓶,从里头倒出一颗药,塞进了他嘴里。

辛扬咽了药,仰倒在地上,嘴边一大片血,喃喃道:“我感觉好了一点,怕是回光返照了,你记得告诉我爹娘,我死得很光荣,也算为国捐躯了,就是辛家九代单传,断到我这里,属实是我不孝,请他二老趁青春尚在,年华未老,再生一个罢。”

辛越蹲下去,十分好奇:“回光返照是什么样,我听人说,像看走马灯一般,你此刻有这种感受吗?”

辛扬木然侧头,感觉喉咙口又被她哽出了一口血,但在这人生的最后一刻,有些事情还是得交代:“我平时有些积蓄,就放在……”

辛越把耳朵凑过去,激动地问:“在哪?”

“你能不能悲痛一点,哪怕装一装也行啊。”辛扬浑身的力气被抽空,眼泪都流不出来。

辛越道:“其实人悲不悲痛不看表面,你看我没有流出泪水,其实我心里早已痛得裂成了七八瓣,你快说,你私库在哪?”

“……”辛扬悲怆地闭上眼,“你滚吧……”

辛越轻轻哼一声,看来他也感受到了,没什么回光返照,是她从丘云子那抠一颗少一颗的救命药丸子起了效用。

此时,头顶传来一道声音:“你还是告诉她比较好,莫不是以为今日还能活着离开这里?”

辛扬又倏地睁大眼,爆出亮光,看着辛越:“哥哥罩你小半辈子,到你出力的时候了,你得保住咱们老辛家的血脉啊……”

辛越拍拍他的肩膀:“你忘了,我也是老辛家的血脉。”

她站起身,站得太急眼前一阵阵发黑,陆于渊搭了一下她的手臂,她收回手来,指了一圈地上的人,豪阔道:“开个价吧,这些人我都要。”

随一件外袍一起朝她罩落下来的是他含笑的声音,“衣裳脱了。”

“?”

辛越胡乱扯开袍子。

视线重新开阔的时候,她刚爆出一句,“脱你个……”紧接着又爆出一句,“住手!!”

陆于渊正蹲着往辛扬嘴里塞了颗绿油油的东西,闻言也没有丝毫停顿,还抬手在辛扬的下颌一拍,让他咽了下去。

此情此景,总不会是什么十全大补丸。

况且,陆于渊是个使毒高手,且是高手中顶顶拔尖的那一个。

辛越心下大乱,两步夺上前去,捏着辛扬的下颌想闭着眼掏一掏,没想到药丸早已化入喉间。

药力化开,辛扬全身麻痹,知觉渐渐消失,眼前人影一重多似一重,挣扎着还要说些什么,却连嘴皮子都难动弹。

他缓缓闭眼时,辛越都能感受到那双同她一样圆溜溜的眼睛里流露出的不可置信,还有一丝恨铁不成钢,一丝不甘心,一丝追悔莫及,最后一丝顿悟之后,彻底合上了眼帘。

辛越怒腾腾打了陆于渊一掌:“你给他吃了什么!”

“你这哥哥太跳,让他安分一会。”陆于渊不避不躲,手臂受了一击。

悠闲蹲在她旁边,看她湿透的发丝渗下水珠,划过细腻脸颊,从圆润的下巴低落到地毯。

辛越忿然吼道:“都把他打成这样了,还给他喂药,嫌他死得不够快啊!?”

“我不打他,莫非要设个宴款待他?”陆于渊掏一张帕子糊在她脸上,似乎要没什么耐心了,“起来,你那味药缓他的伤,我这味药止他的疼,顺带让他睡一会。”

辛越沉默了一下,蹲在地上拍了拍辛扬的脸。

他平生最爱惜那张脸,往常若谁打架敢往他脸上招呼,他立时就要暴起,但她一连地拍了七八下都没把他拍醒。

……这回又剩她一人孤军奋战了。

孤军奋战的辛越此刻脑子转得飞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到如今这个地步,她晓得自己绝对不是黄雀后面的雄鹰,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只路过的飞虫,湿透的那种。

那么如何能在黄雀手里保住一只昏睡过去的蝉,这个难度未免太大,就算蝉醒着,黄雀一口一个把他们叼起也就是顺口的事。

但没有想到,这只黄雀先开了口帮她指点迷津。

“你只有一条路,随我走,我今日心情好,可以考虑让他活着出去。”

辛越磨着牙站起来,输人不输阵:“我今日心情不好,不随你走。”

她边说,边悄悄踩了一脚辛扬的手腕,往下狠狠磨了磨,暗道不好,这样都不醒,看来那绿丸子真是把他和周公绑得挺紧。

陆于渊慢悠悠笑,把她的小动作收在眼里,走到门口撑开一把油纸伞。

在缈缈雨丝里回头,轻飘飘道:“那怎么办呢,你撞破了我的事,江湖规矩是要灭口的。我又舍不得像对这些人一样对你,你自己选吧,看你是要自己走,还是我扛着你走?”

“……”

形势比人强。

一刻钟后。

陆于渊带着她走过一带清溪,两道拱门,将流水娇花和木道石桥都抛在身后。

走过一道爬满绿芜的石门。

其后古木苍苍,枝干上爬满青苔,一篇寒峭之意。

万竹扫天,细长竹叶摇曳着承不住雨滴,嗒嗒落下。

野绿连空。

竹里通幽处,雨雾溟溟里,一座竹楼坐落在开阔处。

谁能想到——

天水楼弯弯绕绕的园子后头,藏着一片禅意幽远的林子。

林子里,藏着她的屋子。

辛越换下了湿透的衣衫,重新梳了发,灌了半碗热姜茶,眼睛四处张望,嘴巴就没合起来过。

“你这是把天水的竹楼给搬过来了?”辛越左翻右翻,所有的陈设都一模一样,她走到窗边,伸手翻了翻话本书页,震惊得直往后退。

陆于渊捏着扇柄抵住她后腰,“我们离开天水的时候,你正看到这一页,如今可以坐下来自己看完结局了。”

辛越大受震惊,半晌都说不出话,脑子里渐渐串出了一条线。

世上有巧合,譬如江宁最大的酒楼名字,和渭国临尧城边上一座小城名字相同,你可以说是老板觉得这个名字高远又邈阔,更能给他带来滚滚财势。

但这酒楼后头竟藏了一座同渭国天水城里一模一样的竹楼,傻子都能猜出来,这是谁的产业。

这也怪不得,她左等右等,都等不到十七和黄灯找进来,酒楼后面的园子定也是有古怪的。

辛越一边思索着此等境况下,要如何跑路,一边往后两步,果然放着一把竹椅,她自然而然地坐下,连竹椅的高度都让她倍觉熟悉,往左别一点头,正好看到半截纱帘上绣着的蛐蛐。

一切的一切,都跟天水城里她住过近一年的竹楼一模一样。

她忽然开口:“你今日做了什么?”

陆于渊似笑非笑看她:“想清楚啊,这事我可以告诉你,但是,听了你可就真走不了了。”

“……”辛越临崖勒马,坚定摇头,“忽然又不是那么想知道了。”

陆于渊轻笑一声,走到她身边,拉出另一把小竹椅,同样坐下来。

“那……”辛越悄悄打量他,两手交缠,左手指头不着痕迹地摸着右手腕下冰冷的机括,再试探着问,“什么时候放我走?”

“两个时辰之后。”他面色稍淡。

辛越暗暗舒出一口气,放了半颗心就有些得意忘形,追着问:“辛扬呢?我的人为什么进不来?你在这动手,就不怕天水楼被端了?”

陆于渊拖了一只红泥小火炉放在二人中间,暖暖融融,闻言不语。

辛越收住了话头,看来也是知道了就走不了的事,不能过问,伸出两只手去烤火。

气氛一时安静下来。

陆于渊走到条案前点灯,心满意足低笑。

这雨染着昏黑天色,屋里也是一片昏沉,一盏一盏的灯火亮起,他腰间的玉白色祥云纹腰带收得紧紧,半边沉在浓黑,半边染着暖光。

辛越有些出神,她不知道当国相的儿子和当国相有什么区别,但他好像还是那么闲,以及当了国相伙食似乎也并未有多少改善,他看起来更消瘦了两分。

是了,消瘦。

辛越同他的视线相对,目光落在他的脸庞,原本昳丽到有攻击性的脸庞如今泛着病态的苍白,没有血色,唇色极淡,脸颊瘦削。

她忽然问:“当了国相是不是挺劳神?”

陆于渊挑起一边眉。

“你都瘦成骨头架子了。”辛越低头翻扯袖口内侧滚的暗金色风火纹,轻轻地说。

陆于渊却翻出掌心,里头躺着一个小红盒,移到她面前。

辛越微微撩起眼皮,看的不是红盒里头的药丸子,而是他的手掌,他从前的手匀称修长,骨节分明,不甚宽厚却十分有力,且,血色比如今充沛得多。

她抬头看他:“你落江的时候,伤得是不是很重?”

他一言不发,在竹椅上坐下来,垂首时略显疲累。

小小的红木盒在他手心里拨弄着一圈圈打转,转动得这样快,一圈圈的红色余影荡出来,像一只缥缈的红色圆盘。

辛越想,若是时间也能同这木盒转动的速度一般,流逝得快一点,该有多好。

陆于渊慢悠悠荡出一抹笑:“你怕什么?辛越。”

辛越:“我怕什么?”

“你的手在抖。”

辛越把手收回袖子里,沉默地看红炉银炭。

陆于渊把红色小木盒移到她身前:“吃掉,否则风寒了倒在我这,我就当你投怀送抱了,可不把你送回去啊。”

辛越摇头,袖子底下十根手指头攥得更紧。

陆于渊直接倾身拉她的手腕。

辛越猛地抬头,手往后缩。

陆于渊同样沉默看她,眼神里淌着万千思绪,忽然开口:“辛越,你只会躲是不是?”

这样的来回拉扯是毫无意义的,辛越无可置辩,点点左侧竹几:“搁这吧。”

红色小木盒被放在竹几上,辛越道:“一起吃。”

“嗯,没有想到你还知道关怀我。”

辛越莫名其妙看他一眼:“对,我关怀你,邀请你一起试毒。”

陆于渊笑了一下,笑意染至眼角,一片璨璨光华:“在我面前嘴硬的时候,要找个好点的理由。”

辛越朝他扔个白眼,两个人沉默地一人捏了一颗药丸子,她口腔热辣里回着酸甜味道,还有一丝淡淡药香,突然鼻头一痒,转头打出两个喷嚏,下意识地又捂住小腹,陆于渊朝她瞥一眼:“两个喷嚏不会把葵水打出来的。”

谁说不会,前几日她就打出来了,他这话说得倒是又怪又巧合。

不等她细品,陆于渊不知从哪掏出了她的折扇,翻开扇面,是顾衍给她画的一丛紫色鸢尾,边上题一行字,她没看懂,顾衍说什么时候看懂了什么时候教她画扇面。

她伸手想夺,陆于渊看了一眼发出嗤笑,随手一抛,折扇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喀地一声,落入小火炉中,扬起些许白灰。

“……”辛越顿了一瞬,兴致勃勃凑在火炉边仔细观察。

披散在身后的一绺发丝垂下,在落到火炉上空前被一只玉骨般的手绕进指头,披回身后。

陆于渊饶有兴味看她:“你倒是不心疼。”

辛越:“你不知道,顾衍送这扇子的时候,说它是水打不进,火烧不着。”

她指了下炉子里静静躺着的折扇:“方才一路拿这折扇遮雨,水打不进这点我见识过了,如今看来,当真是火烧不着呢!”

讲到那个人的时候,她的眼中绽出千般光彩。

陆于渊细长眼眸里微光闪过,忽地往前倾身,铜箸一挑,折扇飞起,被他捏在手中。

扬扇,利落一展,另一只手的指头顺着扇骨间的缝隙往上滑。

利刃一般,扇面自中间分开,片刻后掉落在地。

一气呵成。

他做完这些动作的时候,心里却有片刻的恍惚,看着辛越呆愣愣看地上裂成两半的折扇时,没有快意,只有闷不过气来的钝痛。

“辛……”

他刚开了个口,执扇的右手就被她拉起来,看到她面上满是惊愕地道,“你的手都红了呀,怎么有人掏火里的东西的呢?愣着干什么呀,还不去抹药膏子。”

陆于渊一怔,低头看自己青白的手掌上半边可怖的红,不以为意,反倒问她:“你不气我撕了你的扇子?”

“不气啊,这扇子我有一大箱呢,”说着辛越眯起眼睛警告似的看他,“不过这把你得赔的。”

陆于渊一笑:“要我拿什么赔?”

不待她回答,他忽然反扣住她的手腕,翻转过来,露出袖子底下精巧的袖箭。

第133章 、他是一个窃者

冰冷利刃被翻出来的一刹那,空气中有一瞬的凝滞。

两人的距离就在咫尺,陆于渊看她腕下袖箭,她看陆于渊神色。

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突然,辛越左手抬起,用最快的速度直取他面门。

一阵风带过,陆于渊颈侧的发梢扬起。

可陆于渊连头都没抬,辛越左手便被挽了个花,松松落在身前。

“别乱动,”陆于渊神色专注她腕间袖箭,手指轻按其上,微讶道,“这东西顾衍也敢给你玩?”

袭击失败这种事,辛越简直不要太有经验,若是败了又逃不了,最好的便是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若对方也乐意顺着你的心思说下去,多半就揭过了。

她握紧拳头,镇定道:“这不是玩的,你别乱动我东西。”

话音方落,咔哒两声。

陆于渊不但动,还拆了她的东西。

他两只手往袖箭两边锁扣一按,辛越只感觉手腕紧了一下,冰冷赤精钢往她腕间肉里嵌了一分,袖箭便被解了开来,拆得七零八落。

陆于渊随手颠了两下往旁边一丢,神态从容:“下回别带这么危险的东西在身上,你没轻没重的,挤压碰撞之下,小命就丢了。”

“不会的,他改过机括,得用力扳才行,”辛越甩着手腕,瞪他一眼,“我为什么跟你讲这个啊……”

陆于渊冷笑一声,走到书桌后,取下一只青色玉盒,挑出一块淡青色的药膏敷在掌心,掌心的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下去。

窗外一阵大风扑进,陆于渊突然咳嗽起来。

辛越望过去。他正倚在窗下咳嗽,背对着她,一手握拳,声音沉闷嘶哑,每咳一下都好似一道细细的气出不来,偏裹成一道丝,划着他胸肺,来回拉扯。

他的身形同顾衍不同,顾衍是常年军营里打出来的健硕,陆于渊却似松竹挺拔,自有翩翩风骨,一向同瘦这个字也沾不上边,如今看着他的背影,低头咳嗽时,脊骨都凸了出来。

辛越沉默半晌,终是站起身,到条案前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

他止了咳嗽,唇角还泛白,脸颊微红,眼底咳出血丝了,说话还忒欠揍:“吹过没有?太烫了我不喝的。”

“爱喝不喝,”她将茶盏砰一下放在窗沿,转身就走,迈开两步后又后悔地折返,到床沿俯身细细看了一下那茶盏,吁出一口气,还好没裂。

“这茶盏是我做的罢?”

陆于渊掏出帕子,慢腾腾擦手:“认不出来了?你送我的生辰礼。”

“说得那么特别,也不独你一人有啊,青霭红佩生辰我都送茶盏,一人一套……”

“陆于渊!”辛越忽地抬头,“今日初几?”

陆于渊笑笑,眼梢光华流转。

“今日,是你生辰。”

她说得很笃定,不要脸的陆于渊每年生辰前一月都裱一张大字——四月初十,挂在她房里,烧了重挂,扔了重挂,哪里显眼挂哪里,让她想看不到都不行。所以,她一贯不记日子,但对四月初十,却是十分敏感,那是被迫刻脑子里的敏感。

“是我生辰,”陆于渊端起茶盏,晃了两下,笑道,“不过,也太明显了辛越。”

“……”辛越默默后退两步,“什么明显?”

“你自己闻闻,”他将茶盏往前一送,“倒了多少药?”

“……”辛越再后退两步,回想了一下方才倒茶水时从架子上捏的药瓶,胡乱混着一通乱倒,哪还记得倒了多少进去,闷声,“没多少。”

陆于渊笑意更甚,将茶水一倾,倒到了窗外:“带礼了没有?”

辛越退无可退,后腰抵在书桌边沿:“没有。”

“记不记得去年你说什么?”

“……”辛越别过头,“不记得。”

陆于渊:“那好,我帮你回顾一下,去年,我们在仙琉岛,有个人,嫌礼拿不出手,闹脾气。”

这其实不能赖她,辛越也没想到,陆于渊看起来不羁,实则是个天生的风雅人。

大大小小的节庆日子都要过得风雅又特别。

风雅倒不是甚难事,这是个抽象的概念,竹林夜饮可以是风雅,泛舟渔上可以是风雅,闲挑棋子可以是风雅,总之千人有千雅,你说我不雅,我就说你不懂。

但要过得特别就很难了,更别说过生辰的人年年都有新要求——不能是旁人做的,参考她第一年本想上街买一块玉佩便想糊弄了事;不能是地上河里捡的,参考他们在仙琉岛时,她从河里捡了一块剔透的玻璃石便想糊弄了事。最终都被不客气地驳回,非要是她亲手做的才算数。

辛越第一年捏了一只酒杯、一只茶盏给他,第二年给他画了一幅抽象的风火云纹。

第三年雕了一只小麒麟。

酒杯茶盏都是随意捏的,画也画得她自己都看不懂,但她没想到,木雕需要倾注如此专注的精力和大把的时间。

她手艺不精,每日里稀稀拉拉雕半个时辰,却连耳朵尖角都没刻出来,就到了他的生辰。

辛越忍不住辩解一二:“其实不叫闹脾气,红佩问我为何日日揣着一块小木头玩,连她都没看出来我雕的什么,这礼送出去简直堕了我的名声,你非要抢,我能不生气吗。你看后来手熟了,送红佩的小兔子、送青霭的小牛,雕得不就很好?”

陆于渊听明白她话里话外要同他撇清干系,好笑又好气,一时又咳起来,好半日声音嘶哑地道:“那你总不会忘了,说今年要送我什么罢?”

辛越一口气梗在喉咙口,彼时哪能想到如今之变,幽幽看他一眼:“今时不同往日,你别瞎开口。”

陆于渊提醒她:“你说的是‘明年随你提,要星子姑奶奶也上天给你摘’,今日我不要你上天,我要你……”

辛越再再后退两步,警惕看他。

……

两刻钟后,辛越坐在桌前,把小麒麟的耳朵和尖角雕了出来。

两盏宫灯放在长桌的一左一右,她轻轻吹一口气,光晕里,一带浮尘和细小木屑交杂。

“成了。”

陆于渊靠在窗边,一直看着她专注的神态,他是一个窃者,一个怯者,一个惬者。

这两刻钟,是他偷来的。

辛越全心全意只为他的两刻钟,辛越心里没有顾衍的两刻钟。

这才是他今年的生辰礼,换个名字,也叫——两刻奢望。

辛越揉揉泛酸的脖子,抛过去给他:“明年没有了。”

这个礼补的是去年,还的是去年的一句恼羞成怒之后,轻狂的戏言。

过去的都留在过去。

陆于渊捏着木雕小麒麟,放在眼前细看,神情温柔又专注。

雨势渐小,大开的窗子里有细细的雨丝飘进来,修竹茂林笼上一层濛濛雨雾。

辛越问:“还有多久?”

陆于渊脸色一凝,笑意淡下来,看着红泥火炉前的身影:“一个时辰。有没有想过,若是一个时辰后我不放你走,你要如何?”

辛越蹲在地上,捡起被拆得七零八落的袖箭和裂成两半的折扇,兜在怀里,茫然道:“我的人已经看见我进了天水楼,如今你这天水楼说不准已经被团团围住了,如今不是你放不放我走,是我放不放你走。”

陆于渊笑了下:“谁说我们还在天水楼?”

“……”辛越坐上竹榻,歪下去时玉靠的角度正正好,清凌凌眼神看着他,“听不懂,但我们总在江宁城里头罢?”

“你说得对,除非你愿意,否则我当真带不走你。”

辛越笑了下:“然而那不可能。”

“难说。”

话不投机,辛越侧过身。

陆于渊走过来拎走榻上尖利的物事,扫到一边,玉骨一般的手再次出现在她眼前。

她脑中隐约有一个猜测,朦朦胧胧,像外头的古木修竹,被笼上一层浓浓烟云,看不真切,理不出个头绪。

不自觉抬手按了按额头,道:“我总觉得,你不大对劲。”

陆于渊提着茶壶,重新沏了两杯茶水,他沏茶时没有那么多繁复的手法,三两下一杯清茗递到她手边。

她坐起来喝了一口热茶,缓缓伸出三根手指:“三个问题。一,你如今这样,究竟是外伤还是内伤;二,你插手崔家,是要做什么;三,顾衍去了哪里?”

茗炉相对,茶汽沉烟袅袅绕绕。

陆于渊垂下头抿一口茶,戏笑道:“你一贯聪明得很,这三个问题,你自己找,我不会告诉你。”

意料之中,辛越喝完一盏茶,目光清明:“后两个问题,我本来就没指望从你口中问出来。可是第一个问题,陆于渊,你受了内伤,为什么?”

他颇感有趣地笑了一声,慢慢呷了一口茶,不语。

辛越靠近一分,望着他眯起的清艳眼眸:“如果是外伤,你早就说了。是在齐都受的伤,是不是?天下半座药库都在你手里,你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医师,你到如今都好不了,很严重是不是?”

“是,”他点头,“有没有一点心疼我。”

“没有,”辛越摇头,由衷劝道,“别瞎折腾了,回去吧,拖这样一副身子同顾衍斗,还伸手到世家,他若是知道你伤成这样,不会对你手软的,只怕下一刻就要发兵渭国了。”

陆于渊摊手,无所谓地嗤笑:“怕什么,你又不会告诉他。”

辛越气呼呼扭头,她是不会告诉顾衍,她还没有修成狼心狗肺、恩将仇报这两项劣性。

“其实……”他的手慢悠悠左胸至上划过,春衫简薄,可以看到些许凹凸不平之处,笑道:“是外伤的缘故。”

手指下滑到腰间:“还有这里,两道,可深了,你看不看?”

辛越摇头:“什么时候伤的?”

风骤然大起来,夹着几道雨丝飘入。

陆于渊走到窗边关上窗,回首挑眼看她:“把一个皇帝拉下马也没有这么容易,尤其是,杀阵遍地的时候,更别说,顾侯爷还送了我不少惊喜。”

跳动的烛火映得他半边脸明明灭灭。

这个模样,同他落江那夜的模样莫名重合。

彼时他苍白着脸举着火烛,站在满是酒气的舱门下,脚下是一片未燃火海,最终跌入的是汤汤寒江。

那个时候,她没有搞明白心里的疑惑是什么,如今也没有搞明白,但此刻人就在这,她忽地转头。

“你有没有什么瞒着我的?关于你,”她上下指了一下他,“关于你的身子,旧伤未愈新伤又起,即便如此,也不至于让你消瘦成这样。”

辛越会这么问,毫不夸张地说,陆于渊这辈子若是不沾权势,他可能会成为一个毒医,就是毒和药都使得甚好的那种,她同他一起三年的时间,从未见过他有一刻的狼狈,要说只是外伤就让他伤成这个模样,打死她都不会信。

“留下来,我告诉你。”他浅笑悠悠,语气却很斩截,很欠揍。

“我现在只对你的命有责任,旁的,你别折腾了。”

片刻的沉寂。

辛越起身,走到窗前看雨。

天地昏暗,雨水瓢泼而下。

春日里鲜少有这样急切的雨,大多是温柔又缠绵,站上一刻,不觉雨点如何拍打,就已衣衫尽湿,寒侵入心那种。

窗外几棵覆满青苔的苍天古树,枝叶被打得沙沙作响,一片笼烟罩寒的青苍,禅意天成。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渐近,她忽然关上窗扉,回身看他。

辛越抬起手掌:“停,太近了。”

陆于渊一步步走近,停在她身前五步,再度走近她。

躲,姑奶奶就是会躲,辛越愤然往一旁走。

陆于渊却是一笑,双手撑在窗沿,指头轻轻顶开窗扉,一眼就看到远天盘旋的鹰,笑道:“没用的,辛越,没人能找得到这里。”

“有用没用,试试便知。”

他扭头看她,声音犹带冷漠笑意:“辛越啊,聪明劲怎么都用在我身上了呢?刚刚你踩辛扬那一脚,是为了踩他袖口的东西?为了把这只鹰引来,好找到他,继而找到你?”

他洞悉一切的口气让辛越发冷,她抬头看窗外,雄健的鹰隼在空中盘旋两圈,似找到目标,直直往下俯冲,只是那方向,与此处截然背道。

辛越脑子一轰,恨铁不成钢骂了一句:“笨鸟!”

这只鹰是顾衍给辛扬的,打从小雏鹰时开始,就日日嚼糖豆似的吃一种药丸,与这种药丸匹配的是一株奇花,长得普通,辛越曾在丘云子院里见过,花盏小小白白的,本事挺大,晾干了研磨成粉再配上七八种药材,就有妙用。

只要捏一撮这药粉扬在空气中,这只鹰在方圆五里之内都能闻到。

辛扬的袖口缝了一圈怪东西,她方才那一脚狠辣辣,肯定踩碎了盛放药粉的小玻璃珠子,再狠狠一磨是为了让自己脚底下沾点药粉,说不定心花扑扇扇地就找到她了。

但是如今,她很后悔她管这只气势凌人的鹰叫做心花。

原因之一是他们家的小成员从心肝开始,都随了心这个名头,原因之二是它的翅翼展开时,像一朵傲然盛放的灰黑花朵,原因之三是有个词语叫心花怒放,她觉得很衬它。

尽管,这是一只雄鹰,雄性的鹰。

所以,如今心花不搭理她也是情有可原的。

她这辈子能使出来最高明又隐秘的计策恐怕就是此刻了,巅峰即失败,辛越心里一阵烦躁。

陆于渊嘴边噙着淡笑,眼底映着外头的青树暗云,忽地伸手拉过她,幽幽冷冷声音响在她耳畔:“你哥哥,另有用处。”

辛越浑身一抖:“你要做什么?”

“请他帮个小忙,跟着你的人实在太多了,难缠。”

辛越提声:“你说了不困着我,不带我走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

辛越气急败坏地帮他回顾了一下方才从那小院里过来时,他指天作出的那些保证。

“哦……”他慢悠悠应,“雨大,你听岔了也是有的。”

“……”辛越几乎要哽出一口老血,脑子一热,左手忽地抬起,刹那间,一只细白的手稳稳捏在了陆于渊颈项上,左手五指深深陷入。

居然……居然这么顺利……

果然只要距离够近,还是能打破身手壁垒的么。

辛越咽口口水,太过顺利反而有些磕巴了,弱渣把手掐在了高手的命脉上,一般都要说些什么才能显出气势来着?

辛越闭了下眼:“你,你的小命在爷手上。”

陆于渊低头看她,好似脖子上没多出来一只手,好似小命没有捏在旁人手中,悠然自在。

忽视其实就是一种蔑视,辛越感觉到自己被蔑视了,深深蔑视了,虽然她心知肚明,这点力气,还没等把他脖子掐红,她可能已经先交代在了这里,但做都做了,总得试试。

辛越把他往外推:“我现在就要离开这里。”

陆于渊却反而往前一步,倾身在她面前,笑意脉脉:“掐死我。”

辛越左手使力,指头泛起青白,对方面不改色:“可,可能有点难度。”

陆于渊再朝前逼近,手抚上她的左手手腕,从手腕往上挪移。

辛越心头砰砰砰地跳,突然收手,反肘往他胸口一顶。

不出意料地。

左手手肘被一只掌心包裹,旋即身子被翻了个面,双手被拉下,陆于渊从背后贴着她,一只手轻轻掐在她细嫩的脖颈。

“辛越啊,力气不是主要的。”

辛越紧张得呼吸急促,手腕不敢乱动,颈间的手玉骨一般沁凉,她闷声道:“那是什么,勇气?”

“武器。身无寸铁,除了你那把袖箭,你没有任何能对我的性命造成威胁的东西,光凭你这双手,”他的头往前倾,轻声,“掐不死我,还得把自己赔进来。”

辛越没吭声。

他的手在她脖子上紧了一下便松开,忽然道:“辛越,你是不是只会躲?”

这是他第二次说这句话。

语句稍微调换,语气大相径庭。前一句饱含无奈,后一句隐有威胁。

辛越真是无奈:“但凡我打得过你,我也不会躲。”

陆于渊:“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辛越叹一口气:“你还是明示吧,还有,松开我。”

陆于渊的手却倏然往上,握住她下颌,轻往后扣,辛越的后脑压在他胸前。

“放下你手里的东西。”

辛越沉默不语,手里攥得更紧,疼痛袭来,也没让她松开半分。

陆于渊的声音却似鬼魅,幽冷令人生寒:“我再说一遍,松开你手里的东西,我放你走。”

正在此时,一声霹雳巨响从遥天远处传来,透过层层云雾,划破穹顶雨幕,又沉又闷地传入她的耳里。

陆于渊双手掌心早已贴在她的耳边,她听到自己陡然提起的一道气声被放大,呼吸急促,像蒙上一层鼓膜。

整个天地,只剩下她起伏不定的气息,与阖眼的冥冥黑暗。

咔哒一声,一柄小小的刻刀掉落在地。

下一刻,他松了手,松得很慢,雨声、烛火噼啪声、松竹承风声慢慢回来。

陆于渊松开她,低头看了一眼,没有血迹:“可以了。”

“辛越,你可以走了。”

辛越拔腿往外走。

到门口时听到他说:“伞在右手边,老地方,别淋湿了。还有……慢走。”

辛越踏出房门,一柄彩绘风火纹的油纸伞立在门边,伞柄上一道黄豆大的磕角,是她从前不小心磕出来的,她默了一瞬,没有拿。

外面碧青之色密布穹顶,水汽扑面而来,稍站沾衣密。

她突地回头,窗前立着个姿容卓绝的病弱公子,静静看她,好似有水汽从里漫出,雾蒙蒙一片。

“陆于渊,你要做到哪个地步,才会罢休?”

陆于渊勾唇,笑意未达眼底。

“你闯进我生命时,我没有一点办法,你要离开,我也没有一点办法,我不知道我能做到哪个地步,但总归不会罢休。”

辛越其实很想劝他莫要这么执着。

须知情之一字,每人书写得都不同,有人将它写得端端正正,有人将它写得潇洒肆意。

有人十五岁便会写了,有人到老都写不明白。

有人写得执着,有人写得寡淡。

有人用粗茶淡饭写出,有人用心血清泪写出。

林林总总,乃是古往今来第一难写之字。

陆于渊便是写得最执着的那个,她想劝他,却忽然没这个脸皮,因着她自己对顾衍亦是十分执着,执着得几度将生死置之度外,与她一贯珍爱生命的人生信条截然不同。

什么也不懂的时候,她听他说的所有话就同雾里看花,只做字面理解,从不过心。

什么都扯明的时候,她再听这些话,只能落荒而逃。

逃进茫茫雨幕中的时候,她一方面想,衣裳又要湿透了,早知都要湿,方才干脆不用换,否则一会如何同两个鬼精鬼精的丫鬟解释。

另一方面,心里生出许多新的愁绪,陆于渊的执念,比她想象的更深,他说不会罢休的时候,带着“不死不休”的狠劲,让人心悸。

前头十丈的位置,一个面容严肃的侍女正等着她,手里执一把素面油纸伞,快步迎上来,领着她往外走。

“姑娘看着眼熟啊。”辛越收回心神,打趣道。

那侍女不发一语,扭头疑惑看她,同记忆中的样子一模一样。

辛越道:“你主子给你涨月钱了吗?”

她便是陆于渊带她南下时,马车外头一道驭马车的女子,曾在她金钱和前程的许诺腐蚀下巍然不动,陆于渊称她是个硬茬子。

“确然是个忠心的,能不能告诉我,你主子这半年来,可曾打过什么要紧的架?我从前劝过你忠诚之道,你做得十分到位,但如今我再教你一条,我欠他良多,你告诉我是绝然不会有事的,说不定你主子还挺乐见,你看我们的目的是相同的对不对……”

“主子不曾打过要紧的架。”她突然开口。

辛越微怔,不是打架受的重伤,那会是因为什么?但她再开口问,这侍女却又变成了沉默寡言的模样。

她将辛越送到一扇圆形拱门口,告诉她顺着这条路走到底,便可以出去。

辛越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她出来时的路,同她进去时的路全然不同,没有一处景致是一样的,她觉得这园子实在是太大了,而她要一点岔路都没走错地、准准地走进那座六边门的院子,这是一种怎样的运气啊。

她把这个事同侍女一感叹。

后者把伞塞到她手里:“是奴婢调了阵,引您进来。”

辛越站在原地,不晓得“调了阵”是什么阵,是天雷震,还是平阳镇,还是迷魂阵,本着好学的精神正要问问,转头却又半丝人影都瞧不见了。

但有一点几乎不用怀疑,她从天水楼数道屏风后头选的那一扇门,就是一个陷阱,门有六扇,有人算准了她会选一扇门外没有丛丛鲜花的,她其实不喜欢浓郁花香。

她独个撑了伞,垂首往外走,两旁翠竹承风,发出沙沙响声。

等她走出竹林,穿过一条巷弄,豁然发现来到一处热闹街道,满街花花绿绿的油纸伞,犹如一条长街开满绮丽的纸花朵。

她被人群冲着走了一会,再回头时已经看不到出来的路了。

正要寻个人问问路,手臂一紧,整个人被往侧边拉。

油纸伞掉落在地,像一捧花盏拔落里头重重瓣瓣,唯余最外的一层,仰面饮尽无根之水。

第134章 、计中计中计

“夫人!”

辛越一口气提在喉咙口不上不下,最终抚抚胸口长吁出去,看着眼前的少年:“十七啊。”

他们做暗卫的,除了长亭那种少根筋的,日日插科打诨,其余基本上脸上都不带什么表情。

因为已经见惯生死,且常常掌控旁人生死,自己的生死也被人所掌控的人,都晓得情绪是最无用的,若有必要,情绪只会化成一把手中刀。

但少年一贯英俊冷淡得像一座石像的脸此刻却布满忧惧和自责,眉头拧在一起,单膝跪在她身前:“夫人,属下护主不力。”

外头人流攒动,伞面前后交接,每个人的头顶都顶着斑斓的纸面天空,各成一个小天地。

他们往巷子的深处走。

一路上,辛越都在絮絮叨叨地安抚这个脸又绷成石像的少年,少年心气高,自打跟了她就没少受挫。

月钱的涨幅和护主难度增长的幅度相比,真是惨不忍睹。

据说一月一次的考核不但难度层层拔高,还改成了一旬一次,顾衍甚至贴心地在考核内容里加了许多项。

有十七带路,她不到半刻钟便与两个丫鬟汇合了,把方才的话掏出来好生安抚了她们一番,说了两句她乃是在天水楼后园子里追辛扬去了,结果撞破陆于渊行事,双双被拿下,之后被他带走。

虽然说得简单,但暗卫自有暗卫的行事,辛越很肯定,他们已经像细雨一样渗进了天水楼里。

想起一件要事,辛越道:“对了,辛扬呢?!你们见着心花没有?”

似是点到了什么导火索,黄灯语气竟有些激昂愤懑:“回夫人话,白七已经找回辛少爷了,被送出了江宁城。”

“啊,你们为何一脸怒色?”

红豆快言快语地解释:“方才十七发现心花,竟也在天水楼上空,不一会便往城外飞,想到夫人您也进了天水楼,慎重起见便派了一队人出城追,得回的消息是只有辛少爷,没有您,大伙都急得很。”

“……”辛越觉得不应该问,但以辛扬的为人,她还是小心问道,“你们把他捞回来了罢?”

十七不情不愿地点头,应了一声:“已在前头马车中。”

黄灯看了眼天色,道:“侯爷已经收到了消息,夫人先回七子苑罢?”

最终辛越在马车上见到了辛扬,他先头那件被血喷得红星点点的衣裳换了下来,收拾得干净清爽,看起来倒像睡得深沉的模样。

辛越想要把他拍醒,但他的状态同在天水楼里时没有两样,捏鼻子也不醒,黄灯提醒她,已经试过各种办法,都无果,好在脉象平稳,并无大碍。

辛越原本担心的是他伤势太重,但好在陆于渊没下死手,教训的可能性更大,只能回去让丘云子瞧一瞧。

雨停风缓,春水涨新湖。

日头拨开云层,刚露出脸,就以不可逆转的趋势落入西边连绵山峦下。

同样以不可抵挡的势头朝辛越马车飙过来的,还有一队风尘滚滚,满身肃杀的人马。

急促马蹄声惊雷一般从身后传来,辛越从瞌睡中惊醒,“下大雨了?”

刚坐正,揉着眼,马车门突然大开,一股清寒湿气夹着隐约的火石硝烟味、血腥气飘入鼻腔,原本该在边境巡军的人此刻忽然出现在她面前。

他逆着傍晚的光线,身后是漫天绮丽的粉紫烟霞。

“顾……衍?”她揉着眼睛挪到车门,想看得更清楚些。

一双手穿过她的腰侧,环住后腰将她揽下来,动作急躁,近乎粗鲁。

马车车沿。

顾衍一只手握着她的腰,一只手箍住她的后脑。

额上的血流过眉峰,划过眼皮,凝结在眼睫上,他就这样盯着她,眼睫都未动。

辛越愣了愣,脑子里一片空茫,甚少见这般狼狈的顾衍,狼狈不在他额上的伤、沾灰的衣、凌乱的鬓发。

在于他形容荒溃,神色一片颓败和绝望,眼底织满猩红血丝,呼吸粗重,隐约可闻硝烟和血腥气。

他动了一下,眼睫承不住血滴的重量,打入地面,溅成红珠。

箍着她后脑的手往前移,停在她侧脸咫尺之处,似乎想要触摸,又在竭力克制。

回想起来,记忆中寥寥数次他失了从容镇静的模样,都与她有关。

辛越晓得他接了消息心里担忧,但不晓得他如今的克制、不自信是为什么。

辛越莫名地觉得此刻丘云子的灵丹妙药都不是他需要的,她忽地抬手,把他颤抖的手往自己脸上贴。

“你很疼吗?我们回家啊。”

顾衍眼里愈发猩红,喉咙口滚了滚,声音哑到极致:“辛越……”

辛越皱了下眉,把他的手掌攥得更紧,摸到掌心一片火热又粗糙,有些许沙砾嵌入他的皮肤。

辛越有好多话要告诉他,开解他,但她知道他比她更懂得这些道理。

她拉着他的手,不管不顾往自己脸上按,柔嫩的脸贴着他僵硬粗糙发烫的掌心,轻柔又坚定地告诉他:“我在这里啊。”

周遭的人都散了开。

辛越费力踮起脚,双手穿过顾衍的腰,攀在他肩上,仰头在他唇瓣一点,再一点。

见他仍一副失魂模样,咬牙道:“吻我呀……”

话还在喉咙口,她整个人忽地被提起放在车沿坐着,同顾衍平视,下一刻,顾衍激烈的吻压过来。

有了她点起的火星,他燃起了熊熊的爱|欲。

重重厮磨她的唇瓣,强势撬开她的齿关,侧着头,看她卷翘的睫毛在激吻中轻颤。

感受她的双手环着他的脖颈,以一种热烈挚爱的劲头,回应他。

他沉沉闭眼,二人呼吸交缠,灼热又潮湿。

身后是晃晃生波的七子湖,湖面蹙起粉紫鳞片,湖边长道上,两道交叠的身影被拉得斜长。

是一种短暂的尘埃落定,短暂的心安,在一下午的兵荒马乱之后,足够了。

过了好久,两人终于分开些许。

辛越的面颊绯红,眼生秋波,终于生出一点迟来的羞赧。想起此处虽是他们的地盘,所有暗卫都极为晓事地齐刷刷背对他们,但到底还在屋外,咫尺处还躺着个昏睡不醒的人。

她收手抵在他身前,轻轻推。

他却纹丝不动,把她搂在怀里,呼吸好久才平静下来。

此时七子湖旁的长道尽头又传来狂乱碎踏的马蹄声。

顾衍终于放开她,一声不吭,指腹轻轻拂过她的唇瓣,把那抹润泽的嫣红拭去,目光一扫,敏锐地发觉她身上的衣裳不是家里的。

轻轻把她抱下来,手在她头顶轻抚两下:“都好了。”

这三个字说得轻飘飘,语气却甚是郑重。

辛越抬手放在他眉骨,一丝细细血线从他眉骨上方蜿蜒而下,横在她食指上,她瞪他一眼:“哪儿好了?此时此刻,应该先检查一番,上一下药,听说破了相的男人没人要……”

马蹄声直直停在马车后头。

一道略显轻佻的声音响起,“哦?夫人也知道这个风俗?不错,我们江宁破了相的男人确实不好找伴儿。”

辛越脸颊悄悄烧红,平日里在属下们跟前没脸没皮都需要竖起强大的自信心,如今怎的还来了外人。

顾衍眼皮子一撩,转头扫一眼来人,目光又沉又冷,只是一眼,便是警告。

下一刻,辛越收回手,指头在他衣袖上擦了一下,神色自若。

来人翻身下马,朗笑着朝他们走来,看着四十来岁,面容白净斯文,步履生风,片刻就到他们跟前。

抬手作了个礼:“下官张起思,见过顾侯爷,顾侯夫人。”

张起思?!那个据说隐瞒南地军情,拖了一个月才上报,作为耿思南的右臂,扇了耿思南的左膀庞老将军一巴掌,结果惹得庞老将军的小儿子上京来告状,被辛越盖上“滑不溜手”四字的张起思?

噢……如今看来,确实当得起“滑不溜手”四字。

“嗯。”顾衍接过他手里两只匣子,打开看了一眼。

“将军有礼了,”辛越从容端和,客气了一句,忽然眯着眼,看他们身上同样的风尘仆仆,同样的带有硝烟味,语气急转直下,“侯爷这一身伤,不知将军有何解释?”

张起思愣了一下,他自诩风流,红粉知己遍布江宁,生平爱在两处打滚,一是兵堆里,二是女人堆里。自认对女人的心思摸得还是很准的,这顾侯夫人看起来娇娇弱弱,他远远过来时,那风流身段站侯爷跟前,都快化进去了。

原以为是朵娇花,不成想是朵霸王娇花。

且这问责的语气活脱脱又是另一个顾侯爷,他下意识道:“下官知罪……”

这模样不就是她爹爹写完礼赋,自视甚佳,准备朗诵一番的模样吗。顾衍头上还挂着彩呢,辛越没心思听他长篇大论,打断道:“嗯,回头上一份请罪函给侯爷吧。”

张起思又是一愣,目光转向顾侯爷,却见他微一颔首,抛给他其中一只盒子:“你先回去,照刚才说的,把东西做出来。”

他苦笑一声,得,又是跟耿都督一样,是个窝里软的,随即拱手转身,听到后头传来一句,“请罪函明日递过来。”

脚下一个趔趄,飞快地上了马直奔回府,他就不该跟过来扎眼。软玉温香,才是他老张该待的地方。

辛越心里着急,漫天粉紫烟霞染上重墨的时候,他们回到正院。

正屋中。

辛越用小签子挑出一小团药膏,搓匀了敷在顾衍的眉骨上方,细细盖住那半指长的一道擦伤,耳下还有一片,她轻声说:“侧头。”

顾衍微微偏头,露出耳下四五道同样细长交错的伤口。

辛越小心地在他耳下敷上药。

其实这等程度的伤口,搁在往常,顾衍定是不会上药的,但今日辛越不知怎的,就是连这样细小的伤口都见不得,非要给敷上药才安心。

顾衍安安静静,随她摆弄,眼前的月白男袍晃过,斜襟到腰的那一端有寸长的衣中袋,用金线滚上一小段,既别致,又能装些小物件,是她的习惯。

可却不是她往常的款式,她身上这件衣裳,陌生却贴合她的身形,符合她的穿衣癖好,锦缎隐隐流出银色暗光,能看出月白丝线里搀了飞银丝。飞银丝这种东西,向来是渭国皇室专有,等闲不可用,抬袖时,袖口内侧三寸长的风火纹若隐若现。

他的目光晦暗下去,忽然拉过她的手,手掌两道细细印痕,一道斩在四指上,一道卧在掌心里,泛红,血色明显,食指指腹处还破了皮,显然是抓着利器才能留下来的。

“啊,”辛越也看到了,讶异道,“竟一点也不觉得疼。”

“喏,”她移过药膏,摊开掌心,“该你帮我上药了。”

“怎么回事?”顾衍将药敷在她掌心。

“说来话长。”

药盒子被放在一旁,“慢慢说。”

辛越:“好,那便等会儿我。”

她转身欲走,手腕被拉紧,回头对上顾衍冷沉目光,语气却克制得软和极了:“去哪儿?”

辛越拍拍他的手,目光扫过他光裸的上身,缠紧的白布从他的肩头到右腋下,右手臂上亦是缠着两道,红豆低着头把一盆带血的白巾往外端,她道:“去看看,是要同你算账,还是给你吹药汤。”

辛越走到桌前,小声问丘云子:“只是外伤吗?”

丘云子正在药箱里,上百个小药瓶中挑挑拣拣,拎出四个小药瓶放在桌上,道:“是,夫人,无妨,这点子伤连疤都留不下,交给老朽,三日还您一个完好如初的侯爷。”

辛越放下心,须臾,递给顾衍一碗药:“我吹过了,快喝。”

同这边的温情脉脉不同,一扇屏风之隔的辛扬简直嚎得房顶都快教他掀了。

“啊啊啊啊啊……轻点,小爷这身皮子嫩着呢!”

丘云子手上皆是药油,年纪虽大,手劲却是老道,穴位找得又准又快,下手又狠又辣。

辛越让长亭搬开屏风,观赏辛扬的惨状。

但这人实在是太能嚎了,偏偏自己都听不出来嚎得有多么中气十足,顿时怒道:“别嚎啦!吵着顾衍喝药了!”

辛扬不可置信地瞪着辛越:“小爷今日为国为民受这一身伤,差点就被卖到渭国去了,你竟只顾着你夫君喝没喝药……”

“推宫过血,你当我不知道,压根就没多疼。”辛越冷嗤。

“你不懂!”辛扬别过头,“小爷心里受伤,侯爷,方才同你说的可都是我拿命换回来的消息,杨珂锦那蠢蛋根本靠不住,被人三两句就套出来了,现今那姓陆的要帮崔家转移那批布呢!”

顾衍盘腿坐在榻上晾一张密信,冷冷淡淡应了声:“嗯。”

辛越拿起信扬了扬,字迹干透后折起放入信封,封上火漆交给长亭。

丘云子抬起手肘抹着汗,提醒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辛少爷这伤得好生养上几日,这几日都不要下床为好,否则许会落下暗伤。”

辛扬龇着牙,悄声道:“老头儿,其实我也没多疼,这么嚎乃是一种致富之道,没功都嚎出功来,咳咳……这个你不必多听,但你这般配合小爷,小爷明日发达了,给你送一面锦旗。”

丘云子捞过帕子擦去满手药油,恳切道:“老朽并未诓您。”

辛越偏头瞅了一眼,心下讶然,辛扬后心一只乌黑手掌印,腰下肩头多处淤青,额头上一个红肿包,果然破相又伤身。

丘云子又给他补了一刀:“您这伤不重,未伤及要害,只是要受一番苦痛,好好将养即可。之所以如今还感觉不到,乃是下午时夫人给您服的药丸子的药效仍在,到夜里您这伤便开始疼了。”

辛扬被吓得脸色惨白惨白,抖着手:“你你……”

丘云子啪地给他肩头淤青处贴上一记药膏,“切记,勿要大喜大怒,心绪平和对伤势牵动才小。”

辛扬自来怕死,闻言立刻平躺到榻上,拿着一柄小铜镜看额上又被打出来的红肿包,同辛越你一言我一语地吵起下午时的境况。

辛扬怪她身旁竟不带人。

辛越怒骂,他竟敢往她身后躲,拿她当人肉盾。

辛扬道这是权宜之计。

辛越说他忒没出息,打不过,跑竟也跑不脱。

你来我往的,顾衍基本上将下午之事听明白了。

辛扬忽然道:“后来呢,小爷怎么晕过去的都不记得了,你上哪儿去了,你是不是眼睁睁看着小爷被拖走,在一旁跟着鼓劲打气呢。”

“……”辛越翻了个白眼。

余光瞥见顾衍的眼神落在她脸上,不自在道:“也没鼓多久,忙着捞你呢,否则你这身皮肉就要喂鱼了。”

辛扬还待反诘,丘云子将药箱一合,心想这年轻人,怪道一把年纪了还娶不上媳妇,这般不上道,此时正该将屋内留给侯爷夫人才是,他朝身后孔武有力的两个侍卫点了下头,二人把哼哼唧唧的辛扬用薄被一卷,抬着往客房去了。

屋子里一下安静下来。

今夜寒峭,重门掩蔽,风一阵阵地拍打窗扉,她走过去关上半扇窗,放下竹帘,风力被削了八分,只透过竹帘细密的缝间漏进一二丝。

素风拂面。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不好好听夫子讲学,到爹爹要考较她的功课时,她只消抓住最有把握的问题发挥出十二成功力,至于毫无头绪,题都听不明白的,就胡扯一句,少说少错。

爹爹会感慨她偏科太严重,但偏才与蠢才比起来,总归不用挨打,偏才同全才比起来,总归没有那么累。

她心里盛着好多事,陆于渊的伤重得不明不白,让她莫名觉得有一层很要紧的关窍她没有想明白,且无论是出于道义还是仁义,她都不能将陆于渊伤重这事泄露一丝。

她想,她就瞒这一件事,苍天在上,往后她一定做一个诚实的姑娘。

如何能瞒住这件事?

今夜,她打算祭出这个法子。

她头一回在顾衍跟前搞鬼,心虚得后背都沁出汗来,但越心虚,越要撑出正经严肃的门面。

辛越清了清嗓子,扭过头隔着半间屋子打量顾衍,正色,铺垫一番:“有些事,不能过夜,过夜便生了味道了。”

先絮絮道来:“今日我跟着辛扬进了天水楼,撞见他和陆于渊打在一起,其间我俩的狼狈你方才也略知一二了,他已经到了回光返照要你给他塑金身的程度,明日里他若是找你要什么塑金身的拨银,你别理他。嗯……此是正事。”

再一句带过:“陆于渊怕我坏事,扣了我约摸一两个时辰,便放我出来。”

最后把问题抛回去:“让我来猜猜,你今日压根没去静阳河边巡军,你去了……崔家?”

说完后,她松一口气,端起桌上的杯盏狠狠灌了一杯茶,心道此法虽是好极,但也太费心力,可一不可二,再来一次她非结巴不可。

不料,她自以为瞒天过海,在顾衍面前就是浅水一汪,澄澄澈澈。

顾衍看着她紧张得攥得发白的手,心潮暗自涌动:“是,去崔家老巢探了探,没想到被人设了伏。”

辛越一下子就绷不住了,像只归巢的小鸟扑过去,在离他身前几步时缓下来,将他的伤口翻来覆去又看了一遍,严肃道:“快,继续交代。”

看她扑过来时,他的眉目松缓一二,手贴着她的鬓发:“崔家老巢设了八卦阵,折了两个人均入了死门破不开,里头有些东西挺有意思,要取出来,我便亲去了一趟,其实也没有什么,我行军布阵多年,对此道也有涉猎,不会出事。”

辛越柳眉倒竖,坐到他身边:“那你头顶的伤!”

“崔家老巢有道机关,连着天水楼,彼时收到消息知道你在天水楼里,我便炸了那玩意,往天水楼去,半途知晓你已脱身,便折返回来。”

她恍然大悟,今日竟是一个计中计中计中计。

陆于渊使了个调虎离山,用边境的小动静换顾衍离城;

顾衍使了个金蝉脱壳,真身留在城里,往崔家去;

陆于渊再使了个瞒天过海,用辛扬引她进天水楼;

顾衍在崔家来了个釜底抽薪,把崔家东西取了,再炸了机关逼陆于渊放人。

第135章 、占有

外头刮起冷风,透过竹帘缝隙咻咻地吹进来,一丝一丝沁寒夜风爬上辛越后颈,脊背发寒。

顾衍说的时候慢声细语,如探囊取物,其间的危险辛越怎么会不知道,这难度不亚于要踩着钢丝线过风浪中的大江,再在百千箭矢中取出一根细针,稍有差池,她如今见到的就不是身上擦了几道口子的人了,许就是几块零碎的尸骨了。

辛越忽然想起下午时那一阵从天边滚滚而来的沉闷巨响,那样巨大的响声,像一只饕餮巨兽嚼食雷电,毁天灭地似的轰鸣,他不知该有多危险。

辛越轻轻挽住他的胳膊,眼底的潮湿后知后觉漫上来,心里又是忧惧又是后怕:“不许你再将自己置于险地。”

顾衍起身将另半扇窗关紧,指腹抚过她眼下水泽:“这些小家巧,我还未看在眼里。”

辛越拉他的手贴在脸上,摇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明日起来写个十张大字送到我房里,一张不能少,须得给你紧紧皮子。”

“……”

辛越反手抱着他的腰肢,脸贴在他身上,呼吸之间都是伽南香气,踏实又安心。

顾衍手掌覆在她头顶细发,片刻后,终是忍不住道:“今日……受委屈没有?”

“没有!”辛越一下子挺直腰板,声音也大起来,“我有在认真保护自己,一点没吃亏,多次尝试让对方吃亏,可惜道行不够,没能得手。”

顾衍拉起她的手,点点上面两道印痕,真是不晓得她对吃亏的定义是什么,缓声道:“我说过,若我不在身旁,你好好的护着自己,等我来找你就好。往后别再徒手捏匕了,记住没有?”

“知道了……”

顾衍:“这句话,明日也写个十张大字,送到书房来。紧紧皮子。”

“……”

两人一坐一立,对视一眼,眼底都淌着笑意。

顾衍的侧脸忽然流光跳动,烛花啪地爆出一声响。

辛越想到一件事,肩膀瞬间耷拉下来,颓丧道:“可是你送我的扇子被撕了……不过,它替我挡了一路雨,又往火炉子里躺了躺才被撕的,也算寿终正寝了,还有还有,我的袖箭……”

顾衍皱眉,撩起她的右手袖子,在手臂处略按了几下:“用袖箭了?”

辛越回想下当时场景,老实摇头:“没有,也被拆了。”

袖子被放下,上头纹路明暗隐现,顾衍嘴唇动了动,胸口处一片激腾情绪猖獗地冲击心房。

他沉默了一会儿:“无妨,我再给你一个。”

他转身走到对侧窗前,推开窗扉,垂首叮叮当当地在一个匣子里摆弄什么物件。

春夜的风,带着雨后的重重湿意,他的眼眸寒冽,像远天的星子。

辛越后知后觉抓起外袍,胡乱罩在他身上,看一眼他手底下的袖箭,他在改动机括。

“你是不是不高兴我将你送的东西弄丢了?”

她很能明白这种感受,送出去的物件儿,因承了所送之人的心意,就不再是个死物。

打个比方。

若顾衍送她一匣南珠,那就不是一颗颗南珠,而是串起来贴在她腕间心口的珠子。

若顾衍送她一箩筐折扇,那就不是一柄柄折扇,是夏日的凉风,是冬日的扶摇。

这话说是说不出口的,酸得倒牙,只好放在心里。

日子平淡,常常带苦,若没有些甜得发酸的爱意可如何过呢。

她在竹楼里对陆于渊说不在意折扇被毁是假的,为的是在万分之一的可能里用袖箭唬住他,反制他,继而跑路。

顾衍送她的东西,每一样她都宝贝得紧,不是因为数量多便不珍惜,反而是因为数量多,情意更深笃。

她偏头打量顾衍,他微一转头,一双凌凌杏眼和一双清冽寒眸相对。

顾衍叹口气,真是迟钝。

春夜的冷风也没能平复他胸口狂恣翻腾的情绪,他将手搭在她腰间,搀了飞银丝的腰带被他略一挑力,扯断。

辛越腰间一绷,浑身僵直,没反应过来,身子腾空,顾衍已经打横抱起她往浴池走,闷声道:“去沐浴。”

……

紧张是最要不得的情绪。

辛越盘腿坐在白玉榻上,由黄灯拿松软发烫的柔巾给她烘头发的时候,对这个道理体会得尤为深刻,且是尴尬得脚趾头都蜷起的深刻。

她絮絮叨叨一堆,话里话外想将陆于渊和天水楼的干系往外摘,但她身上却穿着从天水楼换过的衣裳,这不就说明天水楼里有她惯用的物件儿,那天水楼是谁的还用想吗?

想到她穿着这身衣裳在顾衍跟前瞎晃,他那双百丈开外能射中飞禽的眼睛又毒又辣,定打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呃……”她双手掩面,懊悔不已,真是说也不对,不说也不对。

“怎么了?”顾衍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衣衫齐整,站在她身后。

黄灯早就不见人影。

浴池里水汽氤氲,他的身影一团浓墨般,黑沉又具压迫力。

辛越看不到他神情,但能感觉到他在目不斜视盯着她。

走过来时,黑靴踏在那身换下来的衣裳上,一黑一白,如墨山倾轧。

辛越头皮发麻,站起来,脚下是暖玉莲心,可却手足无措,浑身的血液一股脑地涌上脸。

顾衍站在她身前,静默无语。

她心里细细地抽疼,泛起一层一层不知名的情绪,她知道顾衍在等什么,他在等她做一个全才,可她此刻真想做一个蠢才,什么都不知道的蠢才。

“辛越。”顾衍的声音听起来如极地寒潭,出口就冻得她生疼。

她后退两步,只觉自己站在万丈悬壁,往左是深渊,往右也是潭府,为难得要逼死人。

谁知,他下一句出口的却是——

“跑什么,过来抱我,伤口疼。”

辛越心里嗷地长呼一声,甚个深渊万丈,峭壁凌人,为难懊恼都化为飞灰。

他都知道,他知道她为难,知道她心里的尺度。

她猛扑上前,整个人在他脖子上挂着飞转了半圈,脚尖踮地,小鸟儿似的在他脖子上连啄七八下,脸贴到他胸口,千言万语,只能叫他的名字:“顾衍……”

顾衍声音坚定又深沉。

“辛越,今夜之后,你不欠他什么了。”

“现在开始,只想我一人。”

辛越心中升起一丝疑惑,可他不给她问的时间。十指同她紧紧交扣,顾衍似轻狂,似急切地堵着她的嘴唇,在她的娇嫩唇瓣上重重辗转,厮吻。

宽大的绒毯落到地上,两道人影交颈相叠。

良久。

她推开顾衍,翻身在上:“别动。”

俯下身在顾衍的脸上一通乱啄乱啃,游挪往下,最后停在他的喉结,感觉到他的身子微微震了一下,再次警告:“别动!”

她启唇,在他的脖子上来回移动,轻咬慢啄。

顾衍的气息越来越沉,仿若一道紧绷的弓弦。

绷到极致,便是雷霆回弹。

辛越坐起身,居高临下,俯视他:“想不想要我?”

夜光壁散出微芒,青玉池水波荡漾,池底千万颗琉璃玉珠逸散流光,在梁顶投出流转光华。

辛越短暂地适应后,突然发觉。

他今夜很不一样。

他不慢慢等她,他在带着她,提心撞胆,直入云霄。

身下的绒毯又长又柔软,被辛越攥得一片狼藉,指缝间都残留了些许绒毛。

她被突如其来的猛烈节奏打得呜咽,腰被握住,长长的绒毯外突然伸出一只无力的手腕。很快,娇小手掌再次被迫张开,从上覆下来一双宽厚的大掌,同她十指相扣。

顾衍俯身吻去她情不自禁滚出的泪:“来一下?”

“慢……”

一声短促的惊呼,辛越双手被按在地上,不得动弹,只紧紧扣住他的十指,指甲深深嵌入他手背,印出十个小巧的月牙。

她今夜来得太快,太急,毫无防备。脊骨弯成曼妙的弧度,鼻尖泛粉,抑制不住地打颤。

热意涌出。

发丝散在地上,犹如大片墨色的藻。

地上蓝田暖玉正中心,雕一朵青莲,青莲高洁淡雅,手腕横出,泛粉生艳,一片绮丽。

顾衍亲吻她紧闭的眼,眼睫潮湿,他不住地轻吻,近似虔诚地吻他的姑娘,松开手贴在她鬓边微微汗湿的发。

而手背青筋凸显。

她在咬他。

可他不等她。

暖玉雕的青莲美不胜收。

也有窈窕晕红,莲瓣一重一重收合,拢紧,突然又被一重巨浪扑开。

一轮新的征战。

不知过了多久,顾衍挽起她的发,用一只墨玉簪固定。

沉入青玉池中,池水温热,氤氲雾气里,她伏在他肩头。

青玉池里的兽首凶狞,池子里的浪花一潮一潮涌过去,不断扑湿它。

水面没过辛越的胸口,她脚尖点地,面对池壁,手肘靠在池壁上,时不时滑落,指尖不断划过温热的水面。

腿已经打颤,身子受到水的浮力,又有一力将她顶起,顾衍把她的上身扳起,反手扣着她的下颌,让她侧头,从侧后俯下头亲吻她的嘴唇。

辛越意识迷离,无法回应他的吻,眼睛半阖,水雾泠泠,承受,承受他的吻,承受他炽烈的气息。

顾衍额上的汗沁湿鬓发,划过他眉峰上的伤痕,些许刺痛,激得他更狠辣,汗水滴落池中。

嗒。

辛越忽地一阵轻松,接着被翻转过来,再被抱高,她顺势抱着顾衍的头,双手伸入他浓密的黑发中,脊背弯了一下,用纤弱身躯把他的脑袋紧紧抱住。

惊涛拍岸。

再一次打湿他。

辛越的气息一次比一次短暂而急促,同她的身子一般。

脖颈后仰,纤巧细嫩,上面红梅点点。

顾衍的嘴唇贴在她耳珠,轻轻嘶吮,辛越忽地发出小兽般的呜咽,猛地往前倾紧紧攀住他的脖子,一口咬在他肩上,在他后背留下道道指痕,眼泪随之扑簌簌落下。

灼热地打在他的肩头。

辛越从颤栗中找回一点神智时,顾衍已经将她放在床上,盖上薄毯,手里捧一只紫玉药瓶,挖出一团药膏,探到薄毯中给她涂上。

她抱着被子,连他正经涂药的手都承不住,猛地屈起膝盖,又打湿了他的手心。

顾衍眸底发红,额头青筋暴起,忍着不去看她潮红的眼角,竭力深吸了一口气。

扯过帕子擦干手掌再挑出一团药膏。

辛越呼吸急促,羞得脸颊滚烫。

两个人火热热对视。

顾衍低下来亲她的眼睛:“闭眼,你这样,我想再来一次。”

辛越抬下巴啄一下他的嘴唇:“其实不疼,不想涂了。”

“不行,”顾衍躺在她身旁,“忍忍,别动,很快,否则明日会疼。”

她扯起薄毯把头埋进去:“我不行……我控制不了……”

顾衍分散她的注意:“一会吃点东西,虾糜蛋羹,还要什么?”

辛越探出头,露出水杏一般的眼和泛红的鼻尖:“渴。”

“涂完药给你拿水,还要什么?”

辛越揉眼:“就是渴。”

一边说话,顾衍极具耐心地再次尝试,将药一点点地涂进去,要控着力道,额头上又沁出薄汗,声音嘶哑至极:“放松,放松,别咬我……”

最后,涂完药,两人都历劫一般,松一口气。

辛越累极,瘫软在他怀里,脑中一片混沌。

顾衍在房中,一向很讲究情调,讲究一个循序渐进,引导她,爱护她,轻柔地触碰她,只有在双方都情难自禁的时候,他会流露出一些让她觉得刺激又有些害怕的兽|性,烈性,狠劲。

今夜大不相同,一来就十指相扣地按着她的手,待她适应,就几乎是挞伐式的索取、占有。

可他的手指穿过她发丝时,落在她额心的那个羽毛似的吻又好似在害怕。

真是矛盾,她琢磨不透。

女子都有规律的小日子,辛越想,男子许也有,顾衍的情绪数年如一日地平缓,上一次如此剧烈地波动还是在二人云城重逢之时,他这个周期,委实有些长,就是不知健康否。

翌日午后,晴天丽日,园柳鸣禽,七子湖上粼粼波光,映照金堤。

仆妇小厮来来往往都低眉垂首,步伐慢挪,目光闪烁。

若从心花的视角,在半空往下看,往来洒扫料理庭园的仆妇小厮,在听竹院外行程一道圆弧形的人流。

人流淌得极慢,往来窃窃交谈,目光中阴晦闪烁着八卦——听说听竹院响了一晚上的惨叫声哩!

黄灯从听竹院出来,一长条的仆妇小厮,提着水桶的,拎着扫帚的,还有的只捏了一块抹布就往这边凑,目光齐齐投过来,她淡淡扫了一眼人群,众人一顿,立刻拔腿如风四散。

黄灯轻嗤一声,听竹院清幽,远离主院,两位主子都忘了提要把辛少爷安置到哪处院落,黄灯便做了主,以她看来,安排客人住哪里,其实是一门学问。

夫人侯爷是主子,住匠心巧构,最为清雅舒坦的正院。

丘云子住半坡上,能得一大片药田,紧急时将他一脚往坡下踹,骨碌骨碌地省事。

暗卫住两排四方院落,供吃供喝远离主院。

辛少爷么,又要清净卧床,又能嚎翻屋顶,自是往偏僻处安置了。

故而黄灯将他安排在了正院……隔了一片湖,遥遥对望的听竹院,由他喊破了嗓子,夫人和侯爷也不会听得一二声。

她以为这厢安排十分稳妥,今日特地去探视了一番,再报给夫人时,夫人正往侯爷额头上抹药膏子,夫人也觉十分稳妥,侯爷还赏了她一柄锋利匕首,听闻是件神兵,杀人放血时匕身上连滴红都不会沾。

她喜滋滋地揣着赏出去了,侯爷吩咐她往崔家去试试手。

简直双喜临门。

辛越在铜盆前净手,扭头问:“我去瞧辛扬,你去不去?”

顾衍瞅一眼她裹得严严实实的披风,刚坐到书桌后头去,闻言半句话不敢多说,直接应道:“去。”

辛越擦干手,指了下桌上摞得高高的折子文书,妄图用公事留下他的脚步:“你忙你的呀,我去去便回。”

其实她心里还存着事,不大希望顾衍同行,因为这个事还同他有关系。

人际往来里有个规矩,两人若要凑在一处说第三人坏话,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傻到挑第三人在场时说的。

辛越以此推彼,觉得若是两人要凑在一处探讨第三人的行止诡异之处,定然也不能让他在场。

她昨日里历了一番险,受了一下惊,忧了一回心,丢了几回身,今日同顾衍之间有些不对劲,这不对劲在哪,她说不上来,只能从一些小事上琢磨。

譬如今日一早,惯常都是红豆服侍她穿衣,顾衍非要来抢活,连绾发都不假他人手;

早晨她实在不大有精神,窝回床里睡了个回笼觉,睡前顾衍在床头,起来时顾衍竟然在床上!

午膳时,夹菜端汤就不说了,连个小河虾都要给她剥壳,要知如今的小河虾就半截小拇指大,吃的就是一个嘎嘣脆香,给他一剥,小河虾只剩米粒大的肉,饶是这样,他还剥了半碗出来……

昨夜的反常她就已经琢磨不透,今日就更糊涂了。

辛越心里头觉得他这样的反应同昨日天水楼一事有关,想去同养病的辛扬探讨一二,顺便观瞻一番落难辛小爷的颓废模样。

顾衍一向对辛扬没有什么好脸色,何况他还住在七子苑里头,她猜想顾衍定没有兴趣与她同往,没想到顾衍竟能丢了公事,站起身就要披外袍。

辛越连忙把他按回去:“不必,不必,辛扬是自家人,不是什么要紧人物,哪天看都一样,如今过去魔音穿耳,难保你这伤口也要让他震裂了。”

此时此刻,就算是心里疑惑万千,但有一点简直摊在了明面上——顾衍今日黏上她了。

辛越给他手里塞了只笔,杯里续上清茶,翻开一本折子,按着他在桌前批复。

自己拎着一卷闲书,在窗下新换的藤椅上坐下,眼睛盯着书上密密文字,可是身子累乏,心思无法集中,脑子里浮着乱七八糟的事。

忽地想到自己昨日好似漏了个关键问题,遂翻个身子看他,问道:“你费了这么大劲,从崔家弄出来的东西是什么?”

顾衍坐在书桌后头的螭龙纹大圈椅上,闻言很快接话:“崔家立身之本。”

顾衍还在等她问,眼睛时不时觑她一眼,批完一本折子,忍不住开口:“怎么不问了?”

辛越打了个哈欠:“累,今日脑子不大灵光,须得想想。”

顾衍笔尖顿了一下,一笔写下个大大的“准”字,轻应一声好。

抬头便见她胡乱把身上薄毯往下拉扯,脸蛋红扑扑,拎着杯盏灌了两盏清茶。

昨夜里他失了克制,没轻没重,在她脖子上、胸口留了不少痕迹,春日里的衣裳,都是薄薄的抹胸和褙子,她不知从哪找了一件领子高高的披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如今又是在窗下吹风,又是灌茶水,显是热着了。

顾衍今日一直有些心虚忐忑,放下笔,抬手支着侧额,静静看她。

辛越侧身躺着,眼神凝在窗外,顾衍顺着她的眼神看出去。

几只雀鸟落在墨石花圃,辛夷花盘踞苍虬,云蒸霞蔚,投下铅灰的影子。

他再回过头时,辛越已经歪在藤椅上睡着了,书卷落下藤椅,发出轻微啪声,没有把她吵醒。

他走过去,将人抱到榻上放平,褪下披风散热,指头轻触脖颈,点点红梅上一片潮湿。

转身拿起她的团扇,缓缓送风。

风熏日头软,她鬓边的细发不大听话,垂下一二丝,他的手正要去拨,她忽地打了个喷嚏,翻了个身,胡乱一挠,将他一只食指攥住,露出半边在藤椅上压出红印的侧脸。

红扑扑,粉润润。

他没有哪一刻不爱她,没有哪一刻不比前一刻更爱她。

午梦千山,弹指一挥。

到辛越起身的时候,已经绮霞遍天,几丛修竹在院落里随风沙沙作响,偶尔传来窸窣虫鸣。

她坐在榻上发呆,嘴边多出一抹瓷白。

辛越借着顾衍的手喝了一盏茶,人还懵着:“我这是睡了多久啊?”

“两个时辰。”

辛越低头看了一眼,兜脸彻腮红得彻底,扯过一旁的披风把系带扎得紧紧的。

顾衍手指有些僵硬,语气忐忑:“是我不好,不该在你身上留那么多……”

辛越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哪里哪里,比起你背上那些,这真是小意思了。”

“……”

“不过……”辛越又嘀咕起来。

顾衍一颗心吊起:“不过什么?”

辛越指了下他,又指了下自己:“你背上那些好歹衣裳都遮住了,我这儿却遮不住,给你一人瞧了倒没什么,横竖是你啃出来的,但,虽说我不拘这等小节,但如今天气愈发暖起来,都穿春衫了,你下回只能啃衣裳下面了啊。”

顾衍怔立半晌,突兀地笑了一下,半蹲在她身前。

“衣裳下面,”声音低沉而幽魅,“是哪里?”

第136章 、藏起来

辛越脸上飞上两朵桃晕,双手在他脖子后交叠,露出一截藕臂,悄声道:“就是,那里。”

“哪里?”顾衍含糊着,轻轻亲吻她的耳珠,一只手指从上探入小衣,微微往下拉,弹出一捧白嫩嫩的酥酪,随着她忽然急切的呼吸上下翻腾。

热气喷在她耳畔:“是不是这里?”

辛越喉咙口逸出喑咽。

顾衍俯首,在她说的那里印了一朵红艳艳的娇花,水渍润泽,傲然盛放。

辛越下巴抬着,双目紧闭,黑暗中的刺激感直冲头顶,不自觉把他的脑袋往前压,声音战栗:“放……住,住口!”

“好,”额头抵着她额头,偏着脸辗转在她唇角,“藏起来。”

“嗯……藏好……”她的声音断断续续,轻轻的一下撩拨便让她有些意动,浑身敏感得很,脚趾头都蜷了起来,脸颊更是绯红一片。

春暖花开,顾衍的春天仿佛也来了,在床榻上称得上花样百出。

不晓得是不是从她买不到的那些话本书卷中习得的,她数次情真意切地表达想同他一起研习一番,二人一同进益,但他却次次能把她的注意力从在书册上共同进步,转移到榻上实地共同进步,辛越只能想,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个道理在哪里都是适用的。

不过,她一贯对自己比较诚实,害羞之后,坦诚地剖析了一下自己,她挺喜欢这些花样。

所以她那点害羞也越发淡了。

明显地感觉到顾衍的状态同白日里不同,语气间有种松口气的餍足,辛越恍惚明白些什么,道:“晚上还给我剥小河虾吗?”

“……”顾衍脸色黑了黑,“不剥了。”

“嗯?大胆!”

顾衍笑着捏了一把她的脸颊,手感同酥酪一般嫩滑,爱不释手:“晚上带你出去收场戏。”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讨伐意味。

辛越知道他不是会默默忍事的人,昨日同陆于渊虽说算得上是你来我往,但这种事从来就没有什么平衡之言。

但是,一个时辰后,两人站在璀璨千灯下。

江宁不夜,这条最繁华的街道更是灯箱烛火燃到天明,人声叫卖沸到天明,酒香花香熏到天明。

他们身后车骑雍容,来往客人衣冠磊落。

头顶描金匾额上三个大字——天水楼。

辛越头皮还是一阵阵发紧,顾衍说今夜崔家准备了一场好戏,没想到这场好戏是在天水楼唱起来,她如今看这三个字就有些气短。

顾衍已经迈上台阶,见她还在站着,扭头问道:“怎么不进来?”

辛越只好跟在后头,可一迈入,穿过一道虚屏,天水楼里的景象竟然与昨日大不相同,昨日里进来虽然匆匆一瞥,但她确信这大堂中间都摆满了桌椅,座无虚席,觥筹交错,看得她眼花缭乱。

可今日,整个大堂空空荡荡,一张桌椅都无。

楼上倒还是悬灯垂穗,绣帘叮当,灯烛晃耀。

且她目之所及,正中之处,立着个大台子,台壁披红挂彩,藤蔓花枝缠绕,像戏台子,但比之在喜庆之余又多一分雅致。

高台两边是翅翼一般的两道半弧形木梯,层层往上,一共五层楼,此时正有华冠丽服之人缓步往上。

二楼倒是围着栏杆有数十个雅间,雅间帐幔敞开的,能看到三三两两的人,有的倾耳交谈,有的高声招呼,整个天水楼倒从一家酒楼,变成戏园子了似的。

她迈步跟着顾衍往前走,一边打量高台,一边往左侧木梯走上去,没想到一转眼,身侧就不见人了。

她站在两阶木梯上,茫然四顾。

“这里……”

顾衍无奈的声音在木梯下方响起。

辛越忙旋身下来:“不上去呀?”

顾衍带她往前几步,来到昨日所见的十六道屏风后头,露出六扇门,问:“昨日你走的哪道门?”

辛越指最左侧的一道。

顾衍推开半扇雕花木门,挑眉示意她跟上。

辛越慢吞吞缀在后面,踏出门槛时,前后上下看了一眼,突然道:“不对……”

“什么不对?”

辛越又跳回去门内,从左往右,挨个扒着六扇木门,往外张望。

看一圈下来,脸上更是迷茫:“不对啊……我昨日里走的不是这几道门。”

顾衍眸底幽深,站在左侧门外朝她招手:“来,有我在,别怕。”

最左侧的门外便是一处小院子,朱朱粉粉,娇花遍地,假山有,怪石有,水榭有,楼阁有,不远处还能看见稀稀疏疏错落开的院落,丝竹声缈缈飘来,是达官贵人不喜大堂纷扰,宴客时会选的院子。

但是……此情此景,绝对不是她昨日出来的地方。

莫不是她撞了邪?辛越搓了搓手臂鸡皮疙瘩,觉得这个世道真是很复杂,眼睛左右顾盼,想要寻一丝同昨日相同之景来都找不到。

“怎么是这样?我昨日里,开了这道门走出来便是一条小路,两旁栽着竹子,没走几步路都没了,再走几步又是岔路口,我才在里头迷了路的。”

顾衍紧跟在她身旁:“奇门八卦之术,专拐你这皮娇肉嫩的傻姑娘。”

“……”辛越木了,这个世道不但复杂,还很险恶。

顾衍带她走了一会,便折返回去,她特地在最左侧的门上看了一下,指着门上的一小道烟火燎过的黑色痕迹道:“昨日里,我走的就是这扇门。”

“门还是这扇门,”他淡淡道,“连的地方却不是你昨日去的地方。”

辛越糊里糊涂点头,二人往屏风外走,一阵香风袭来,她差点同绕进来的一个青衣女郎迎面相撞。

顾衍迅速拉她到身侧,才免了这一撞,脸色不虞。

不料那青衣女郎一脸面上先是一讶,随即挂上热切笑容,后退两步,声如银铃道:“我道这屏风后头有一股腾腾瑞气呢,见过两位贵客,两位这便楼上请吧!”

说着转身往后,抬手叫十来步外的健硕小厮,“来来!把这屏风都挪了,给喻霜姑娘腾个位儿!”

辛越一愣:“谁?”

青衣女郎转头侧立,对他二人摆了个请的姿势,娇婉笑道:“是喻霜姑娘。”

辛越和顾衍随着青衣女郎往左侧木梯上走,辛越轻声道:“我认识她呢。”

顾衍只是紧了紧她的手,面容平静地点头。

辛越:“我同你说过吗?”

“没有呀,”没想到接话的是前头的青衣女郎,她听了二人的话,后退两步,走到辛越身旁,眨眨眼道,“您真认识喻霜姑娘呀?”

“……”辛越没有答话,偏头看了她一眼,为天水楼的引客女郎有一颗如此熊熊八卦之心感到疑惑。

青衣女郎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柔声告罪。

就差两阶台阶便要走上三楼时,对面的弧形楼梯处也慢慢走上来一道人影,身形高挑纤瘦,一身红衣,发髻高挽,长眉入鬓,神情中带着利落豪爽之气,打眼看到辛越,先展露了一个明艳艳的笑容,扬声喊道:“辛越!”

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辛越抬起手,露出一截嫩生生藕臂,上头套着赤金嵌红珠臂钏,富贵雍容,红宝珠更是衬得她肤色白亮得惊人。

“喻霜。”

刚展开笑,忽然感觉到脖子一紧,似有什么东西滑过,接着胸前一凉,辛越惊了一惊,笑容僵在嘴角。

刹那间,肩上多了一只手,稳稳按住,将披风牢牢定在她肩上。

她里头穿一件丁香色抹胸,外罩流光鲛罗纱,下穿一条软银轻罗百迭裙,腰间一条红玛瑙腰链作点睛之色,正是春日里的清凉打扮。

只是……这般打扮胸口处清清凉凉,无甚遮挡,所以她这才又披了件带一圈白狐毛领子的香色锦光缎披风,将胸口脖子遮得严严实实。

方才上最后一阶楼梯时,披风下摆不知被什么压了一压,雪缎做成的系带一松,披风便自胸前往后滑落。

春光泄了一刹,胸口雪浪红潮,小巧的锁骨上一小排齿痕,如玉白皙的脖颈上点点红梅,白皙和红紫的极致对比,在白狐毛下若隐若现。

变故只在一瞬间,顾衍手还按在她肩头,已经闪身站在她身前,低头重新系上系带。

一片狼藉暧昧都掩在披风下,他轻声安抚她:“我在,没掉,没事。”

她一时间,有点迷糊,如在梦中,呆愣愣点头。

罗绮香风拂过,琵琶轻奏。

喻霜快步上前来,轻飘飘看了那青衣女郎一眼:“若是不会带路,便先学会走路,再踩了女客的衣裙你这腿也别要了。”

青衣女郎脸上阵青阵白,垂首告退。

十七幽然上前,一个手刀,青衣女郎软软倒下,被十七带走。

这是明晃晃地打天水楼的脸,喻霜目光闪烁一下,脸上的笑容仍在,甚至更加明艳照人,对着辛越道:“多年不见,没想到仙琉一别,再次见你是在江宁,身子可好些了?”

辛越回神,笑道:“能蹦能跳,多谢记挂,喻大掌柜。”

喻霜噗嗤一声笑:“没有辛姑娘光顾,临尧□□阁冷清得少了一半流水,柳掌柜时常问我你何时再来。”

辛越想说这辈子挑衣裳的活儿都落在顾侯爷身上了,但她最近学会了用客套话应付客套话,抿嘴一笑,道:“想来再过不久,□□阁就该开到京城来了吧,届时请柳掌柜到京城分店坐镇,包管让他日日算盘打得停不下来。”

二人寒暄两句即散。

转身时,顾衍目光扫过喻霜,寒如冰潭、洞穿心思的一眼,让喻霜脊背顿时汗毛凛凛,下一刻就见他环着辛越进了雅间。

高山罩顶的压力消散,喻霜哼了一声,往楼上走,在五楼栏杆旁看到眼前转出来一个人,俊逸倜傥,风姿高彻,一贯含笑的凤眸此时阴阴沉沉。

她扬扬头发,笑了下,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调侃:“如何,后悔不后悔?”

天水楼一共五楼,迎客的只有三层,整个三楼呈个椭圆形,绕着红木栏杆有一圈雅间。

辛越和顾衍走进椭圆一端的雅间,正是靠大门一端的正南方向。

雅间很小,三寸见方的小厢房,侧门进入,前面一道围栏,一重纱帐并一重暗红帷帐掩着,拉开便可清晰看到一楼的台子,台子所在之处正好是椭圆另一端的正北方向。

若要看戏,确是个正正中中的好位置。

她转过头,顾衍站在门边同十七低声交代什么。

昨日他眉骨上挂了彩,有道浅浅擦伤,今日出来时便戴了一条玉色抹额,缠银丝,流光溢彩,正中一枚指甲盖大的墨色宝石,完全敛了他的凌厉之色,卓尔如玉。

凭良心讲,他千般模样都好看,但她还是最喜欢他凌厉如锋刃的模样,会把人割伤,也有本事让人如飞蛾扑火往上闯。

她盯视的目光太肆无忌惮,顾衍交代完事情,平静地打量她一眼。

侧门关上的时候,把光线也一并带走了。

小雅间一片昏暗,她看到一点幽芒朝她靠近。肩头忽然就一沉,整个人被按在了椅子上坐下。

那点幽芒正正停在她眼前,她听到顾衍的声音:“那个女人不是善茬,离她远点。”

“谁?喻霜?”辛越表示理解,黑暗中摸索着,同样拍拍他的肩头,“我知道的,她有手腕有脑筋,是个厉害角色,但这样挺好,她若是个善茬,如何在这吃人的世道中站稳脚跟?”

“若只是这样,倒还无妨。”

“……”辛越后知后觉地问:“那个女郎,喻霜指使的?”

但她更关心:“方才带子就松了那么一会会,喻霜应该没看清楚罢?”

顾衍未语,辛越便结结实实愣了一下,艰难地滚了滚喉咙。

顾衍以为她终于升起一点迟来的羞怒,安抚她道:“我挖了她的眼睛。”?

辛越抬头,听他语气不似作伪,连忙止住他:“倒也不必。”

又双眼放空地继续说:“其实,你要这般想,这种事情也没什么丢人的,你我夫妻,天经地义,而且喻霜也是个女子,没什么的,没什么的吧……嗷!”

她再编扯不下去了,埋到了顾衍肩上作了一时的鸵鸟,小声说:“她为什么这样做?难道看我今夜穿了件披风便好奇吗?还是对我们的房中之事好奇吗?我可以指点她买几本春|宫研习的……”

“越发胡言乱语!”顾衍捏她掌心,警告了一句,“你提防点她便好,此事复杂,牵涉旧事旧人,回去我再同你细说。”

二楼人声鼎沸,语笑喧阗,吞没他们的私语。

此时,他们雅间正顶上的五楼。

喻霜靠在栏杆上,探头下去看下方掩得严严实实的暗红帐幔,回头调笑道:“这时候还能坐得住?可不要告诉我你没看到。”

陆于渊面色阴沉,坐在圈椅上,银边袖摆下,一枚木雕小麒麟捏在手中,凤眸幽邃。

他知道他会痛。

他以为他能忍。

但他不知道,会有这样闷得喘不过气来的痛法,五脏六腑都搅到一处,头疼欲裂,心如刀绞。

昨日的一个时辰又两刻钟,简直像是从老天爷手里偷来的欢喜,而今日,就要他抽筋剥骨地加倍还回去。

喻霜颇看不上他这副样子,分明有机会把人留在身边,非要假作高尚地求什么真心,冷嗤一声道:“我第一回 见她,就同你说过,这姑娘心思同别人不一样,你指望她自己看出来,是不可能的,陆于渊,你自己活生生把这三年都喂了狗了。”

陆于渊忽地偏转了头,目光审视她,似笑非笑道:“激将?”

喻霜嗤之以鼻,掏出西洋小靶镜来,仔细检查了一番妆容,道:“你既这样手软,我就推你一把,让你看看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会对三年不见的妻子做什么,他们日日会做什么,他会在她身上留下什么样的痕迹。陆于渊,看来,你的姑娘没少受呢。”

风动,幽蓝袖摆蓦地扬起,桌上一碟冒尖的花生被一阵风卷过,尖顶的花生激射飞出,喻霜身子侧了侧,花生粗糙外壳擦过她的手臂,划破衣裳,臂上传来刺痛,微热血液渗入大红衣衫。

他越是怒,她越是满意,附身过去,在他耳旁轻语:“对女人最好的手段……是坚定强硬的手段加上真挚的心意。只要人回来了,还有什么是迈不过去的,如果你还在怕她难过伤心,不敢下手,你的姑娘,这辈子就得在顾衍身上哭,顾侯爷那个人,杀伐气那般重,可不像个会怜惜人的。”

“你能听我说这么多,心里也不是没有动摇。你怕她不会爱你,可往后的一日复一日,她只会越来越不爱你,直到完全忘了你。如此的话,你还有什么可怕失去的?”

犹如蛇信轻吐,危险中带着引/诱,蛊惑人心——

“你本来,就没拥有过她。”

陆于渊阖目,靠坐在椅上,她奄奄一息的模样,娇艳明媚的模样,咬牙切齿的模样,认真专注的模样,回身为他往火里冲的模样,面色雪白胸前糜红的模样,一幕一幕从眼前闪过。

“滚。”

喻霜捂着血流不止的肩头,转身下了楼,步伐张扬,十分畅快。

一刻钟后,一楼大堂传来阵阵喧嚷。

十七敲门入内,手里捧一件新的披风。

辛越愣道:“这件有什么不好?”

顾衍替他回答:“脏,烧了。”

“……”她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被绊了一脚,所以这件看起来清雅,实则费了两个绣娘做了二十来天的披风才正经派了一回用场,就要扛到灶底下烧了。

顾衍接过披风,重新给她披上,这件披风更软和些,脖领同样围了一圈白绒绒的毛。

十七将帐幔挂到两边,窄小昏暗的包间霎时大亮,抬头一看,屋顶悬挂的湘色宫灯呈九九之势,把整座天水楼照得犹如白昼。

顾衍正正辛越头上的步摇,把缠在一处的三条细珠流苏轻轻拨开,流苏下的小红宝石坠角轻轻碰她的脸,衬得她脸庞莹润,顾盼生姿。

琴声曼妙,回荡屋宇之内,香云袅袅,一片华彩缤纷。

“……”她这才看到,整层三楼,除开他们这处包间撩开了帐幔,其余皆是紧闭。

顾衍淡淡道:“怎么了?”

“天水楼是不是同银子过不去,二楼满满当当,一圈都是人,三楼却只开这一间雅间。”

顾衍沉默了一会,道:“说不定,这一间雅间,价格便抵二楼一整楼。”

辛越觉得有道理,世人有钱之后普遍喜欢摆排场,有的人喜欢前呼后拥,有的人喜欢标新立异,但像顾衍这种,爱清净爱到一定程度,就更是一种变态的排场,不过她还是好奇地问了一下:“那么究竟这间雅间花了多少银子?”

“一千。”

辛越嘟囔:“一千两银子,也还行罢。”

“千金。”

“……你今夜睡书房罢。”

第137章 、授人以渔不如授人以欲

一千金,只能烧两个时辰,全江宁最败家的败家子都干不出来这种事,辛越觉得家业堪忧,瞪了败家侯爷一眼,后者抬起一边眉,似在挑衅她。

但他眼里流转的光华,被抹额的一带玉色润得只剩惹火,她一抬手掐上他脸颊,行云流水穿到他脑后,勾过来反咬了一口。

顷刻轻咬,顷刻分开。

“回去再教训你。”

顾衍唇角微张,几乎错愕,摸着嘴角的微湿展开一抹笑,甚好,甚好。

正要抬手,外头响起三声叩门声。

辛越速速往边上挪腾,同顾衍拉开两个身位,同进来的十七比了个大拇指。

十七被这一下唬得背上发寒,手里捧着两只托盘进来,进出数次,长桌上便琳琅满目,玉盘珍馐,佳肴玉琼摆了一桌。

碧煎笋、野荠羹、杏酪、蜜酱三果、八宝豆腐、薄云片、炙羊肉,惹得辛越食指大动。

少年执剑的手正持一柄精致鸾刀,仔细割开炙肉,看这个架势,辛越不由抖着脖子想了想,割脑袋同割羊肉许有异曲同工之处。

想着忽然反应过来,今夜怎的将她的人招来打杂了,往日里跟在顾衍身旁鞍前马后的人却不见踪影。

“长亭呢?”

辛越问出口时,十七的脸上也抽抽了一下,是一种敢怒不敢言的表情。

顾衍按下被她撩起的火,看她一眼,她指了一下野荠羹,还有乳白的杏酪。

顾衍先给她盛好汤羹,再样样都给她布了一些,才淡声道:“长亭去寻你昨日误入的那处地界了。”

野荠羹鲜香顺滑,但也不妨碍她呛了一口,艰难咽下,晓得顾侯爷行事霸道强横,但也没想到他深入敌营还这般胆大妄为。

声音不禁拔高两分:“你人如今就坐在天水楼,就让下属去扒天水楼的底细?”

“看来……”他拉长声音,侧头微抬下巴,眼神意味不明,“阿越也知道天水楼的底细。”

“……”辛越马上反应过来,她被套话了。不对,她自己把自己套出来了,这更让人悲哀了!虽说他一定早就猜到了,但之前至少还有一层窗户纸么。

此时此刻,多说就是错,不说也是错,她只好转了一个方向,假作好奇地指指屋顶:“你知道这房顶的灯是怎么挂上去的么?”

“每盏灯点好之后,竹竿挑上去。”

辛越大拇指给到他:“原来如此,顾衍你真是聪明。”

“……你还是吃饭罢。”

等到辛越吃得饱足,果酒也喝了三杯,面颊微红。

手伸向酒壶时,被顾衍按下,飞快在她耳边一嗅,“够了。”

辛越喝了些果酒,说不上醉,眼神脑子都清明得很,只是有层酒意漫在心头,浮于眼底,原本就简单直爽的心思,更是澄澈浅淡,大眼睛里藏不住一点心事,看什么都少一道拘束,言谈话语直入直出。

此时目光移向大堂,台上七八个舞姬已经甚是敬业地抛了一晚上水袖,袅袅琴音渐渐婉柔,如情人私语,窃窃而谈,最终掩没在万籁俱静中。

琴歇,袖垂,舞姬旋身,以团扇遮面,垂首盈盈后退,带走了不少热烈的目光。

她摸着肚子站起来往下瞧,一楼大堂里也以围栏隔了一个小点的椭圆,空出台前一小片平地,围栏外同样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欢呼声震天响。

辛越的耳朵全是嗡嗡嗡的响动,揉了揉,从他手里接过一杯清茶,几乎要用喊的:“今夜究竟是个什么章程?!”

顾衍倾身过来,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静观其变。

但她实在静不下来,那碗杏酪入肚,不肯乖乖在腹中待着,似乎要涌上她喉咙口,只好在小小的雅间中踱来走去。

“铮——”

随着几声透心的铮鸣,人群喧嚣声默契地平息。

流泉般的琵琶音奏响。

霏丽重花的高台之上,一个绛紫衣衫、眉目鲜丽的女子飒然登场。

辛越愣了下。

原本以为今夜是崔家的一场独角戏,她正想看看崔家还有什么手段没使出来,没想到崔家连面都不露,直接将台子给了喻霜。

辛越靠到栏杆边上,想到喻霜是渭国临尧城中最大的丝绸商,名下的天裳阁开遍渭国的城池,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身后站着陆家,这是她屹立不倒的根源,但做大做强确是她的本事。

辛越隐约猜到喻霜的到来是为了什么。

一楼大堂那美轮美奂,金银堆出来的华丽台子,不是为舞姬准备的,而是为衣裳准备的。

这是个俗世,且是什么物事都分个三六九等的俗世。

天裳阁,一间卖丝绸绫罗、成衣华服的商铺,敢在渭国天子脚下,取个带“天”字的名,足见其猖狂与自信。

天裳阁的自信胀上了天,却有与之相符的底气。

两个青衣女郎托着华裳从侧后方渐次登台,金光银线、孔雀织羽,华美得令人目不暇接。

辛越看着高台上意气飞扬、干练爽利的喻霜展示一件又一件璀璨华服。

舌灿莲花,衣灿神裳,将楼上楼下的人唬得不住拍掌叫好。

她品出了点味道来,扭头问:“崔家,是要借天裳阁翻身?”

顾衍沉凝片刻,道:“恐怕不是。”

随即双手交叉扣在脑后,冷眼往下看。

辛越明白了,今夜许是生了些变故,怕是同他收到的消息有了出入。

果不其然,气氛烘到最高点后,喻霜笑眯眯地宣布,天裳阁将在江宁城内开第一家分店,此次展出的衣饰都是用的范家布帛,往后天裳阁的成衣也将与范家合作。

人群有一瞬的死寂,接着不知何处响起一阵鼓掌欢呼,接二连三,结成一片起伏声浪。

辛越皱了一下眉头,回到座上。

范家?何时又出了一个范家?

顾衍提醒她:“若以十成分,崔家占江宁布帛市场八成,范家一成,其余商户家族一成。”

“李代桃僵?障眼法,拉范家出来挡枪,实则为崔家延缓生机?”辛越觉得不可思议,“还是说……崔家已成弃子,从崔家转移出来的一批布,要砸在范家身上,借着天裳阁,生生砸出第二个崔家?”

不论是哪一个目的,都比顾衍千金只烧两个时辰还要败家,几乎是搬了半座国库出来烧着玩。

顾衍不屑道:“障眼法罢了,这点布还砸不出一个崔家。”

复又在她耳旁道:“早上你问我,从崔家带出来什么东西,还记得我说了什么吗?”

辛越也压低生意:“崔家立身之本。”

顾衍再问:“崔家立身之本是他转出来的这批布帛吗?”

“不是呀,”辛越放下杯子,“《淮南子》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崔家这批布帛,是肥鱼,确实让人眼红,但是,钓肥鱼的法子,才是崔家的立身之本。”

略一思索,再道:“若是其他家族商户都能生产出崔家那样精美的布帛,崔家的立身之本才算断了,不,也不是断了,崔家还是有百年名声和财势在,只能说是被削弱了。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崔家要这般容易被取代,也不会当这数百年的龙头。”

顾衍喝了一口她的茶:“不错,崔家如今一时失利,但只要还有布在,只要还能产出布来,崔家凭借数百年的老招牌和积累,便不会倒。”

辛越想到昨日所见所闻,扒在他耳旁说:“昨日我在茶楼里,也听五湖四海来到江宁的商人、买家愁这件事,如今外面的情况便是大家买不到布,对布帛的需求还是这么多,但小商铺手里的布已经兜售一空了,甚至排到五六月。你先前说,你手上有一批布帛,若是都放出来,能撑多久?”

“两个月。”

“这么多!”辛越吓了一跳,随即想到是借户部的手,连国库的银子都拨出来使,明面上朝廷也要插手在内的,还不算他们府里折进去的那么多现银,也是当有这个数了,随即悄声问他,“你用这两个月要把江宁其他布帛商、小家族扶起来?”

顾衍耳朵发烫,捏着她的指头不放:“《淮南子》里,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下一句是什么?”

“……授人以渔不如授人以欲。”

顾衍看她,两人视线交错的时候,顾衍起身合起里面一重轻纱:“前两日杨珂锦一番作态,已经把这个欲激了起来,小家族、布商已经站在了崔家对立面,都没有退路可走,只要有生机,就会牢牢攀住。”

辛越心中还是有些不踏实:“那十分之一的布帛商小家族就算有心想要啃一啃大饼,能啃得下吗?啃得下,能站得稳吗?”

她想了想站起身,将瓜子碟一掀,瓜子稀稀拉拉地散落在桌上:“好比布帛市场是这张桌子,小世家是瓜子,它们就算有贼心,有贼胆,也没有这能力。”

辛越摆完场子就后悔不及,把瓜子又拢成一个小尖包,一颗一颗磕起来。

顾衍从盘里拿了一块巴掌大的桃酥:“若把瓜子都催成桃酥,不一定吃不下。”

辛越若有所思,顾衍是想让商户、小家族能像崔家那样生产出精美布帛,须知崔家的布帛,不但精美,且推陈出新极快,据说他们的丝纺庄、绣庄一日产出的量,普通小门户连着干两个月都赶不上,这是实力差距。

他们同崔家差的无非是几个:一、财力,没有闲钱囤积原料,所以所产出的布帛也有限;二、花样与品质,崔家布帛精美至极,海内闻名,不几日便出一款新样子,这靠的是人,还有他们的织机、纺车;三、名声,说到绫罗绸缎,慕名而来的人都会往崔记跑,这是数百年的沉淀。

所以她真是很好奇,顾衍究竟从崔家掏出了什么东西。

但顾衍神秘兮兮,非要日后告诉她,所幸辛越不是那种一件事琢磨不出来便寝食皆废的人,很快便快乐地靠到栏杆上磕起瓜子。

一楼大堂中的热闹方散,人潮褪去后,满地荒芜,好似连热气都一并带走了。

辛越裹了一下身上的披风,想起还有一个问题:“陆于渊用天裳阁推范家起来,分明是无用功,为何要这么做?莫非是钱多了烧着玩?”

“想知道,不如我告诉你?”顶上传下来一道声音,熟悉的邪里邪气,大不正经。

瓜子仁嘎嘣一下在嘴里炸开香味,辛越浑身僵直,顾衍朝她招手,她头都没敢抬,忙不迭往他身边去。

四五楼门扉紧闭,悉无人影,灯盏静默无光,所以她下意识便以为楼上是没人的。

这么说,她同顾衍在这吃了一顿饭,看了一场戏,亦有可能,陆于渊也在楼上同看?

想想真是诡异啊。

雅间门自外打开,十七和白七一左一右站着,陆于渊从弧形木梯往下转,还差四五步时,从二楼上来一道人影。

辛越仔细一看,是两道。

一高,另一个,稍微矮些,因为正被高的那个拎鸡仔似的拎在手里。

她吓得蹭地站起来,看向顾衍,顾衍朝她微一点头:“交给我。”

“啧……”陆于渊悠然自适走到雅间门口,斜靠着栏杆,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栏杆上,目光在辛越身上一扫,定到顾衍面上。

“天水楼进了贼,二位,可识得?”

辛越的脑子一时滚过很多想法,顾衍砸了这么多银子,耗了这么多心思培养暗卫,绝不是为了养着好看,他能派长亭去天水楼后头暗查,便说明长亭在奇门八卦这一道上有几把刷子。

但此刻长亭惨兮兮被拎着后脖领的模样,说明便是有几把刷子也不要轻易同狐狸耍,否则要被薅秃毛。

不……辛越头皮发紧,薅秃毛都是轻的,看长亭手脚弯曲成不自然的模样,头低垂着,发髻散乱,是生是死都不好说。

顾衍站起来,把她拉到身边。

手臂上传来可靠的力道,顾衍在无声安抚她。

辛越面上很冷静,她也算见过大世面,晓得此刻一定不能露怯,最要紧的就是镇定,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地想,此时此刻,她除了镇定冷静,也没什么能做的。这是过往历历给她的沉痛教训。

不知道顾衍想没想到这个后果,但他做事向来做一步想三步。

派出长亭那一刻,他死、活、半死不活应该都想到了罢。

她在这胡思乱想,顾衍却不跟对方废话:“朝廷官身奉命入天水楼查探,此是公办,陆相伤我大齐六品飞骑尉,可想过后果?”

辛越愣了一下,这话听起来义正言辞,但她感觉有些不妙,陆于渊不是那等吃威胁的人,相反,越是威胁他,他越是疯。犹记得有一段时间西越皇室的人恨死她,一道道的截杀令不要命地发出来,威胁陆于渊若是不交出她,便让他在西越寸步难行。

结果呢,截杀令十日被破,十三个接了截杀令的杀手连骨头渣渣都不剩下,下令的乌邢和乌灵都付出了惨痛代价。

她心觉不妙,眼睛往顾衍那瞟了一下,却见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某处,很快移开,但瞬息之间又移回去,目光里带着审视和判断。

她顺着看过去,目光却是正正落在陆于渊腰间,眼前一黑,脑子哗啦啦炸开烟花,火气似乎要从头顶嘶嘶地冒出来。

陆于渊大大剌剌挂在腰间的,正是一只木雕。

两只圆趴趴的耳朵,头上生一角,尾巴长又卷,整个又凶又傲,莫说是麒麟了,看起来简直像只长了角的大狗。

雕功如此拙劣,一看就知道出自一个新手。

更重要的是……几处刻痕还泛点白,显然是新作的。

辛越想,她若是雕个小兔子,看他还这么明目张胆挂在腰间么,可惜雕的玉雪可爱小兔子送了红佩,不由懊恼万分,她为何要有这样的性别偏见,谁说男子就不能收小兔子木雕。

或者干脆不要给他雕,此刻真是懊恼,她同辛扬一道长大,却没有学得他身上“言而无信”的精髓。

她心下微乱,耳边忽然听陆于渊哈哈冷笑了两声:“你说是就是?”

说着就见他迅速伸手往长亭下颌一扣,极轻的一声“咔哒”响,竟是卸了长亭的下巴,更不妙的是,饶是被卸了下巴,长亭也一动不动,嘴里滴滴答答往地面滴着血。

辛越拢在披风下的手紧了又紧,扣得掌心生疼。

一遍遍地提醒自己,别插手,别插手,若是不掺和,这事情最终如何顾衍都能兜得住,若是她掺和了进去,事情泰半要往难以控制的方向发展。

陆于渊不知道从哪又掏了一柄通体透明,中间一尾游蓝的匕首出来,她很眼熟,但那匕首的匕尖正在长亭脸颊来回滑动,有几绺发丝随着脸颊的血飘落在地。

手上轻飘飘,声音狠辣辣:“可没听说过面残者能当齐国六品飞骑尉的,本相看着,这人长得却像前些日子入渭宫暗杀的刺客。”

顾衍目光锋锐,威严冷斥:“本侯说他是飞骑尉,他就是飞骑尉,本侯说天水楼是异国暗点,就是异国暗点,江宁谁说了算,陆相要见识一番?”

陆于渊把匕首放在手里抛着玩,眼梢抬起,目光若有似无扫过辛越的披风,似笑非笑。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一道尖锐的哨声,辛越下意识捂了耳朵。

众人的心思被哨声扰了一瞬的空隙,就见原本四肢扭曲脑袋低垂下巴被卸的“长亭”忽然抬起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第138章 、决裂的力道

同时,伴随咔哒咔哒几声骨头移位的声音,一只手握成鹰爪,鬼魅般伸向陆于渊的喉咙。

辛越骇然,哪是长亭,这个身量,这个样貌,分明是短亭!

兄弟俩一胞所生,短亭要稍矮半个头,常年待在永夜,肤色白净些,看起来比长亭要更斯文,但二人的五官确确实实极像。

她还是大意了,就算她不掺和,这个事情的走向也已经是她预料不到的。

陆于渊眉眼一戾,脖子后仰,匕首抬起反手往旁一扎,短亭不避不闪,右胸口洇开一圈血红。

陆于渊出手的一刹那,青霭也反应过来,向前飞踢短亭的手腕,导致短亭的计划大打折扣,钩成鹰爪的手指只扯下陆于渊半块衣袍。

青霭霎时抽剑,同他缠斗在一处,白七随即加入战场,执剑冲向陆于渊。

此时,咚咚咚几声,又从楼上跳下来五六个人,个个形容诡异,奇装异服,陆于渊身后吊下来的一个妖娆的粉衣女子,一边格开白七,一边还朝她抛了个媚眼,“辛越,好久不见……”

“……啊哈哈……不如不见吧,梅雍,”辛越搓了一下满手鸡皮疙瘩,对短亭那处高声喊道,“小心这些人,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说完一阵粉色的烟雾就从梅雍袖口飞出,迅速扩大,众人一下就笼在了一团粉烟之中,偶尔露出衣袍飞脚。

堪称粉雾杀机。

梅雍是个热情又擅毒的姑娘,热衷于把一切带毒的东西搞成粉色。她身上凡是带粉色的东西,都是有毒的,越粉越毒,这一阵巨大的粉团,其实不是什么烟雾,而是细细密密的粉色飞虫,毒性微弱,却是让人肢体麻|痹,且攻击起来,不分敌我,乃是一群大规模的麻|痹性武器。

辛越不由担忧起来,顾衍手底下的人,把他们放战场上,定是以一对十的好手,但若是同这些奇人异士对上,胜算便无端多出几分莫测。

她默数了三息,没听到里面有咚咚的倒地声传来,心下稍定,看来顾衍近来的特训卓有成效。

但一抬头,却看到从粉色烟雾中慢悠悠踱出一道蓝色人影,陆于渊执扇掩住口鼻,闲适得好似漫步在自家后花园,半点不受飞虫影响,是了是了,他自己本身就是千毒万药集于一身的人,怎会忌惮这点东西。

没料到他脚步不停,竟直直迈入雅间的侧门,顾衍纹丝不动,二人一动一静,平和得宛如好友相见,可空气中流转的压力都给到了辛越,她心里扑通扑通,跳得极快。

“扑通!”

“扑通!”

自耳畔传来。

不是她的心跳!

辛越遽然抬头看向巨响来源,只见天水楼顶上悬挂的八十一盏湘色宫灯成片剧烈颤动,坠下的珠穗碰撞在一处,连成伶伶细响。

屋顶骤然破开数个大洞,七八盏宫灯如星子坠落,同稀碎的琉璃瓦、木块一道快速砸往地面,拉出一道又一道明光暗线。

大洞顶上是幽冷夜色,深蓝的穹顶一轮圆月高挂。

其间夹杂着几道黑影,一阵黑烟似的飘至三楼,在过道上同那些奇装异服的怪人战在一处。

一时间,尖梭短匕,长剑弯刀,兵戈击打声不绝于耳。

顾衍和陆于渊平静对视,眼里开始有暗潮涌动,杀气四溢,带着股不把对方弄死不罢休的狠劲。

辛越心底里还是个爱好和平的人,这点从她小时候学武,轻功学得最好,但下死手的狠招却没精通几个可以看出。

主要还是觉得血沫横飞的样子真是不好看,一大群人血沫横飞的样子更是不好看。

她张了下嘴:“那个……”

“闭嘴。”对视的两个男人同时沉声向她。

“不是……”

好吧,比语言更暴力的眼神,再一次齐齐射向她。

但辛越真是不说不行了,指指楼下大堂,急得脸都泛红。

“着火了!”

当真不是她要瞎掺和,而是方才从楼顶飞下来的几位壮士虽然登场时震撼性甚强,但杀伤力同样很大。

可以看出来他们对异国国相的产业并没有什么爱护之心。

粗暴地破开房顶琉璃瓦,飞身而下。

导致了那几道绚丽的流光闪过之后,直直砸向天水楼大堂,将靠门处的一捧纱帘燃起。

要知道这座华美酒楼可是由竹、木、纱、纸等易燃物搭建起来的,若是这二人再继续飙眼刀子,恐怕要不了多久,火刀子便要燎在他们身上了。

短暂的沉默后,交手的人还在交手,顾衍已经把她按在怀里,眼前罩下一片黑色,腰被一只手紧紧圈住,听到一声沉稳的“抱好。”

她手忙脚乱,紧紧环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怀里,随即人一腾空,失重感袭来。

耳边传来呼呼风声,夹杂叮当铿锵的对打声。

偷偷睁眼时,她从顶头三个巨洞之中,看到深蓝天盖上高悬的圆月,清冷自持,俯视人间。

感觉到两个停顿,很快地,脚又踩上了实地。

辛越从一片黑暗中抬头,三楼半层楼都布满了粉色的烟雾,暗器刀剑乱飞。

……真是一场,大乱斗。

上头粉雾飘飞,下边火舌燎纱。

红纱自下飞快卷起,火光成一条波浪,一路艳烧而上,似一只猛兽张开巨口,吐出慑人热意。

正在此时,听得咚咚两声,陆于渊拍了拍袍角,稳稳站在大堂中央。

一旁的青霭二话不说抡起大堂中央的一扇木围栏,忽地蓄力跳起,轻巧地在半空中向侧边雕八仙红柱一蹬,借力一个纵跃。

木围栏咔咔咔在帘上划过,烧着的轻纱落到地面。

两下堆在一起,宛若一堆篝火,极致地燃烧后再无后继。

随即又听得砰砰几声,几道红色剪影之后,地上的几盏燃着的宫灯也被猛力拍灭。

青霭丢了手里围栏,平静地走回陆于渊身旁,温润谦和的模样,同方才狂抡猛砸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真是简单又粗暴。

过了一会,红纱燃尽,黑烟腾起,辛越喉间一呛,猛地咳嗽两下,一只手抚在她后心,再抬起头时,辛越却被顾衍手中软剑银光晃了一晃。

好似有哪里不对劲。

陆于渊眼里盯着她,话却是对顾衍说的:“顾侯爷昨夜送来的礼,本相不中意,今日送的礼,本相倒是很惊喜。”

“什么礼?”辛越闻言下意识地开口,脑子里一堆小人对打来对打去,血沫横飞惨叫连天。

顾衍冷然道:“中不中意不重要,基于你先前的所作所为,不论你用或不用,辛越都不欠你什么了。”

辛越懵了一下,昨夜里,顾衍也说过同样一句话,彼时……彼时她被堵住了嘴没能问出口,后来……后来全然忘在了脑后。

她不知道顾衍给了陆于渊什么,但能让他开口说,她不欠陆于渊什么了,便说明这东西至少值一条命,那他呢?他又是从哪儿弄来这样的东西的?他又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在替她还?

陆于渊冷哼一声:“如此甚好,辛越,你不欠我什么,便丢了你那些愧疚,把我当一个正常人。”

辛越头疼地想,那作为一个有夫之妇,客气点也只能把你当一个友邦臣子,如今这个友字都摇摇欲坠,眼看着便要挂不住。

果然顾衍眉目乍戾:“如此她一眼都不会多瞧你。”

从这点上来讲,她和顾衍这十数年的默契真不是白培养的。

但下一刻,辛越推翻了这个想法,她心里的最优路数是踹开大门,回家睡觉,赶得及还能让家里厨子上一碗宵夜小馄饨。

但顾衍却飞身上前,一道黑影闪过,快得辛越都没看清,银光如游龙,已经直取陆于渊。

陆于渊横手一拍,折扇扇柄忽地探出一道澄澈亮光,弯弧如月钩,中间同样一道游蓝,竟是一柄弯刀!

他左手持刀,透明弯刀与银光软剑在空中相碰,发出“叮——”的一声。

她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陆于渊其实本就是个左撇子,平时左右手皆用得上,但生死关头,他绝对是持左手的。

但是……为什么,顾衍亦是左手持剑?

莫非是,另一种方式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二人面颊离得极近,下一瞬各自旋身,至刚至阳的软剑、诡谲狠辣的弯刀铿铿碰击,瞬息间便过了数招。

十七也不知何时幽然出现,持剑刺向斜旁站着的青霭。

辛越支着侧额,一片眼花缭乱,连这四个人的衣角都看不甚清晰。

无聊之下,只好打量脚下的一亩三分地,脚下刚挪半步,却想到还是不要给他们添乱,刀剑无眼,万一自个撞上去了岂非冤死,但若她好好待在这里,谁的刀剑要误伤了她,那她可得同对方好好掰扯掰扯了,故而步子又移回来。

刚抬起头,耳边就炸起一道惊雷,顾衍的一声暴吼响彻天水楼。

“李千寻!!”

李千寻?谁?

她犹自茫然,忽地后脑、脊背冷汗凛凛,一道又一道细小电流在四肢乱跳,激起一层又一层汗毛。

毕竟是从小摔打大的,虽然身手不再,但危险来临时她的身子还是能感觉到杀机,猛一抬头,只见楼上浓浓的粉色烟雾中一道利光打着旋飞出,寒芒在她眼前不断放大,放大。

上一刻,她想的是刀剑无眼。

下一刻,她想的是刀剑既然无眼,为何他娘的直直地瞄准了她的脑袋来啊!!

电光火石间。

一道劲劲裂空声爆响,一片银色叶子从高处激射而来,在她耳畔三寸处将那支短箭击飞。

角度拿捏得正正好,银叶嵌在她身后的红柱,雕八仙的柱子顷刻裂开一道尺长的缝隙。

来不及给这银叶的主人叫一声好,辛越就先被这过于清厉的铮鸣声震晕了头。

嗡——

嗡————

嗡——————

一刹那间。

清亮、刺耳的嗡鸣声从耳廓而入,顺着耳道,打入脑中。

辛越合了合眼,一阵恍惚。

嗡鸣声一潮一潮,愈来愈大,浪潮似的仿佛要将她淹没,周遭的厮杀声、金戈相击声、怒骂叫嚣声被扑在浪潮下,全数消失。

紧接着,嗡鸣声也消失。

静。

寂静。

绝对的死寂。

她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好疼……

顾衍朝她直奔而来,却被一柄诡谲弯刀拦住去路,他眉宇的不耐狠劲被全然激起,回身一剑掷出,同时以雷霆之势飞身上前。

陆于渊躲了他飞来一剑,却没躲过他手下劲拳,腹间重了一击,立刻弯身喷出一口血。

十七立刻甩开青霭,持剑缠上陆于渊,拖住他的脚步。

却被陆于渊回身一掌击在胸口,十七霎时被击飞出去,哗啦啦撞倒一排屏风。

顾衍一击得手,在这个当口没有再耽搁,直奔辛越而来。

忽然,辛越眼角瞥到一道剑光。

青霭飞身在长廊廊柱上一蹬,借力自高向低处一剑斩下,气势万钧。

辛越一口气提起,好在……顾衍飞起一脚,将青霭的攻势轻松化解,并顺势轻弹脚尖,一道飞镖从他鞋底飞出,青霭被流光击中,霎时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道带飞,犹如一只布袋,直直撞向了红柱。

重重一击后,反弹在地,捂着腹间源源不绝流出的血液,开口不知说了一句什么。

刀光剑影没有让顾衍有丝毫颓势,但这一句话,短短数次开合,以辛越的程度都能看到顾衍执剑的手明显颤了一下。

高手之间的过招,胜败往往就在一瞬间,果然,尽管顾衍在武力上占了上风,但这一刹那的破绽,还是让陆于渊手中的游蓝弯刀准准地劈在顾衍的右臂。

弯刀带血。

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听不到,但她心里突然刺痛,揪起的疼痛密布心房,眼里霎时潮湿一片。

顾衍完全不顾右臂伤势,猛地转头看向辛越,眼中是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她不知道青霭对他说了什么。

但陆于渊第二刀已经要朝顾衍的胸口劈去。

辛越忽然抬起了右臂,左手碰上那冰冷机括,脑中回想着顾衍教的。

一拨,二扣,按三下。

刹那间,自腕间传来略带钝痛的麻感,她人被这力道冲得往后退了五六步,抵在柱子上。

整条右臂被震得无知无觉,左手虎口亦是麻了一圈。

这是选择的力道,这是决裂的力道。

她没有想到,她有一天会真对陆于渊出手。

从腕下飞出的袖箭直直打向陆于渊,他横起弯刀挡下这一击,同样也被这力道震得后退半步,眼神骤然冷下来,整个人的气势浑然一变。

盯着她,活似要撕了她。

袖箭击在弯刀的那一下,辛越仿佛能感受到剧烈的碰撞,在空气中荡出一道又一道力场。

涟漪一般朝她荡过来。

真是奇妙的感受。

分明,她什么也听不到。

可在此时,辛越突然感觉到左耳一热,有什么东西自耳里流出,逶迤而下,蔓过下颌,直入颈项。

轻轻的,痒痒的。

她偏了下头,不明白为什么顾衍和陆于渊神色瞬间大变。

茫然抬手,放在耳下,触手温热,再低头一看,竟是满手的鲜血。

她还不晓得这意味着什么,周身过于静谧的环境让她脑子有些发懵。

正呆滞着,顾衍已经快步上前来,一手托着她下颌,嘴唇稍一启合,好似在说,别怕,一手在她后心轻点数下。

刺痛袭来,辛越深深皱眉,双拳攥紧。

须臾,伴随极轻的一声“咔”响,她整个人好似刚从极深的渊潭中中被捞出来,兵戈声、怒骂声、呼吸声,渐次回来。

她听到了他的声音,他说的就是“别怕。”

辛越却一把覆住他的手,问他:“你疼不疼?”

血液凝成细流,从她耳边流下,濡湿他们交叠的手掌。

嘀嗒,嘀嗒。

血珠溅地。

是他臂上的血,是她耳下的血。

顾衍忽地把她揽入怀里:“辛越,我是个混账。”

辛越差点下意识就要接上,你真是太谦虚了,但她望进顾衍眼里,那里又盛满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真是应了那句话,一点心情千万绪。

若要一一解读,必然要二人都清醒且安全。

此时却不是个好时机,她的目光穿过顾衍手臂,奇装怪服的五六人站定在陆于渊身后,他正缓步走过来,手里颠着弯刀,面上阴冷,唇角犹带一丝血,整个人邪气凛凛。

望向她,亦是同样的恣肆阴寒。

辛越同陆于渊对视一眼,拉下顾衍的手,艰难地用还能动弹的左手把腰间小荷包里的药丸子翻出来,强硬塞入他口中。

喉咙口滚了两滚,脑袋十分灵光,问了个最要紧的问题——让顾衍从优势转为劣势,竟还负伤的问题。

“青霭说了什么?”

很显然,这个问题同她有关系。

别的能忍,但青霭利用她,乱顾衍心神。

这点,不能忍。

没有想到两息过去,陆于渊的脚步停在五步开外,顾衍还是未曾开口。

顾衍无视陆于渊,眼神寂寂,扫过后面那一圈人,直接揽着她往外头走。

辛越想,今夜终究还是以她一人的倒霉换了短暂的和平,她原本想刀剑无眼,但她错了。

刀剑着实有眼,且有一双冷酷且理智的眼睛,知晓挑谁的脑袋飞才能止住战局,她要向刀剑好好学习。

嘀嗒,嘀嗒。

顾衍的伤势已止住,流下的是她耳里的血,濡湿整只手掌,滴落在地。

一步一滴,在地上溅出微弱血花,被披风下摆一带,拖曳成一道血红线条,将陆于渊的脚步生生阻在原地。

“辛越。”

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她,她下意识停住脚步。

“要不——你还是恨我吧。”

她的脚步仅停了一刹,顾衍直横地揽着她的腰将她往外带。

经过靠坐在地上,捂着肚子血洞艰难喘气的青霭时,她拉下了顾衍的手,转身道:“青霭,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也不短,你这个人呢,惯常不会猜女子的心思,常常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却总搞不明白,旁人究竟想要什么。”

估计青霭更搞不明白,为什么辛越没有问他对顾衍说了什么,反是平平淡淡地把他教训了一顿。

但辛越就是有个特点,在剧痛时脑袋最是好用。

青霭是陆于渊近侍,几乎可说是最亲近的人,但他伤成这般,脸色青白,头上的冷汗流到下巴,浑身打冷战,陆于渊都未给他喂药,他自个兜里的药也没拿出来服下,就任由腹中血窟窿一股一股往外涌血。

这是自己给自己的一种变态的自罚,说明,他对顾衍说的话,看似分了顾衍心神,伤了他。

可不见得就是陆于渊乐见的,说不定,还犯了主子的某种忌讳。

所以,那句话究竟是什么,他不会说,陆于渊不会说,顾衍不会说,她只能半猜半引,尽量降低这句话对顾衍的影响。

可青霭却兀自冷笑一声,断断续续道:“您会后悔……您一定、会后悔,顾衍、他不值得!”

这人怎这般冥顽不灵,辛越心里的火气都被他激出来,顾衍却一把搂了她的手臂,将她半抱着往外面带。

辛越还是很佩服顾衍,在此等情况下,他还能稳住心神,平静地打开木门,若是以她的脾气,这木门定然是一脚踹开的。

门开之后,夜风熏熏,款款拂面。

辛越左右一看,顿觉奇怪,往常灯火通明,彻夜不熄,绿鬓朱颜往来不绝的街道,此刻却寂静一片,悉无灯火,犹如一条黑色巨龙蜿蜒静卧于江宁城内。

突然,耳上温热传来,顾衍的双手捂住了她的双耳。

下一刻,不远处的天边忽地炸开三道烟花,炸开的光线似游鱼一般,密密叠叠,铺在夜空一角。

尽管双耳被捂住,但响声还是闷沉沉打入她的耳里,辛越耳里巨痛,似一道钢丝探入耳廓,直捣脑海,冷汗顿时湿透后心,耳下一股热流又潺潺而出,双腿一软,身子登时被抄起。

看着天边三朵绚丽的烟花,她满心沉痛得出结论,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在她倒霉透顶的时候,有人正欢歌笑舞这很正常,但她真的想建议一下,能否用饮酒插花、吟诗作赋这等稍文雅安静些的法子庆祝,须知江宁是禁止私人放烟花的啊。

好在烟花转瞬即逝,可没想到,街对面的极远处,竟生出成片火光。

方才那处只有一团浓黑,辛越眼神恍惚之下,以为是远天浓云,不曾想竟是滚滚浓烟。

如今火光冲天而起,腾腾如龙,风吹巨焰,光弥长空。

眼前一黑,顾衍将她放上马车,她撩开车帘看了一眼,一道蓝色的身影掠过长街,往火光处疾奔,那身影决绝、无畏,似风,似雾。

她想,那一定有很重要的东西,她想,她知道那里有什么东西。

第139章 、你的软肋

辛越伤了耳朵。

昨夜回来的时候,直接被顾衍带到了钟神楼。

钟神楼偏僻幽远,四野空旷,需穿过湖边一条侧栽桃树的长长白石道,才能到这个空阔的院落。

没有小桥流水、莺歌燕舞,一楼一湖,静影沉璧,据说是个养伤的好地方。

此时辛越靠坐在床上,耳里刚滴完药液,清清凉凉,一摇头像有股细流在脑中轻荡,好似养了两尾鱼在脑袋里。

也是颇为奇妙的感受。

她按了下右手手臂,知觉已经恢复如常,但听觉还在倍受摧残。

不由握住顾衍的手,开口打断正在念书的顾衍,曲线自救一番:“顾衍,这儿太静了,你不说话,我便觉得毛毛的,你一说话,我更……算了我直说罢,我想回正院去。”

“如此静养七日,便可好全,若按平常养,须得半月。”顾衍翻过一页话本,早就知道以她的性子必是待不住,对她的性子只有一种方法,在当前的处境中加一个她更不想选的,两相对比,她自己便想开了。

顾衍抬头看她一眼:“你选哪个?”

辛越沉默了一会:“此处甚好,安宁静谧,让人清心寡欲,红尘俗世待久了,偶尔静修几日还能沉沉心性,你思虑得很周全。对了昨夜进来时依稀看到廊下有个鸟窝,你让十七也给挪一挪,否则哪日小燕子召来情哥哥,叽叽喳喳生一窝小雏鸟,我这归期,就遥遥无期了。”

“……”顾衍按了下额头,似乎有些头疼,“那不是鸟窝,是……罢了,你还是听书罢。”

他继续捏起话本,徐徐念着,声音低沉,如静流漫过覆苔石面,若不细听他念了些什么,真是值得洗耳恭听。

可是此刻。

“……”辛扬就躺在床边的一张长榻上,同辛越面面相觑,两人都痛苦地捂住了双耳,恨不能洗洗耳朵逃离这里。

可念话本的人却恍然未觉,薄唇轻吐,神态认真,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连成情节,稍微能听懂话的人都会觉得——要命。

半晌,辛越再次握上顾衍的手,忍不住提了个意见:“知道的以为翠翠和情郎正在月下谈情,不知道的真以为他二人已经进展神速,到了要殉情的地步。”

顾衍略微蹙眉,正在思忖月下谈情的语气究竟该是如何。

此时,黄灯无声无息从屏风后绕出来,静得连脚步声都听不到。

辛越撩起眼皮瞅一眼,已经被吓习惯了,忽然想想,暗卫的脚步声要能教她听到,他们的脑袋恐怕早就被挂在某处城楼,或是挫成灰扬到大漠深处了。

黄灯递了一份手书给顾衍,他搁下话本,左手翻开略看了看,神情间有些凝重。

辛扬趁机坐起来,在她床边那篓子话本里东挑西捡,末了嫌弃地一丢:“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有没有点气壮山河、悲天动地的,那个比较合小爷胃口。”

顾衍十分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扬手招来十七,结束了辛扬今日的第二次探视。

起身到书桌旁唰唰写了几行字,交给黄灯,便走到床沿,蹲下身去将话本子捡起,在手中摞成一叠高高的,放到床沿,一字拂开:“要听哪一本?”

辛越扑哧一笑:“你这般,拱得我好似青楼里头点花魁娘子的纨绔,不,我是女子,姑奶奶要点也是点小倌。”

往日里,辛越这样不过脑袋地胡说八道,顾衍早就沉了脸教训她,但今日竟然破天荒地配合她说:“这位姑娘,点哪一个?”

辛越笑眯眯地伸出手指,在一排话本上左右划来划去,最后,定在一处,指尖慢慢往前,同顾衍的指尖相碰,忽然伸手攥住他一只手指:“我要这个,最俊俏的郎君。”

顾衍微微一笑,把她抱进怀里:“夫人真是独具慧眼。”

“可我的郎君有秘密。”

顾衍没有接话,把下巴埋在她肩颈,深深嗅了一口。

正在此时,外头飘起霏霏雨丝,纷纷扬扬洒入大地,遥望水波轻皱,十里杳杳云烟。

屋内骤然暗下来,顾衍起身关上二楼门扉,点起窗下的绢纱灯座。

数点暖光燃起来,映得他的脸庞线条和缓许多。

辛越盘坐起来,堆起薄被罩在头上,看着他挺拔背影。

“不论青霭对你说了什么,无非是四年前那些事,但我仔细想了好久,据我所知的,没有什么事情能有这般大的杀伤力。”

“顾衍,你何时在交战中分过心神。从前没有,若是为了我,更不能有。”

“所以,你不如想想,连我都不知道的大事,他却知道,这万万没有道理,我斗胆猜测,这或许是一个计,可就算是计,你也不想冒这个风险教我知道。你真是……”

辛越一把将薄被扯下来,将自己完全罩住,眼前漆黑一片,才气闷地说出那句话。

“你真是气死我了。”

薄被从脚尖处被掀开一角,一缕暖光漏进来,接着是一只修长宽厚的手。

到暖光消失,辛越的眼前重新变成一片漆黑的时候,薄被里骤然热了许多,顾衍在一重薄被下把她整个人提起,放倒他腿上交叠坐下,同她轻柔相吻,呼吸交缠。

缱绻缠绵,在一个细雨日的漆黑蚕茧。

最后,她伏在他的肩头,缓缓匀气:“美男计,也是没有用的。”

她的手放在他右手上臂的一圈伤口处,按了一下,听到一声闷哼,她道:“你不晓得疼,可我很心疼。”

“嘶……我也疼。”

“……”

被子被突地撩开,浓黑乍退,烛光晃晃照在顾衍的侧脸。

辛越登时抓着他的右臂,左看右看懊恼不已:“我就是想给你一点点教训,真的很疼啊?”

说着辛越在上头轻轻碰了一下,舒口气,幸好伤口没有崩开。

顾衍笑笑,“不疼,逗你的。”

在辛越的眼刀横过来之前,把她的腰臀往前压,口鼻复又埋在她颈侧,他的声音很低,低得听不出什么情绪:“给我半月时间,辛越,起码让我查个清楚。”

一听到这句话,辛越的心口剧烈地跳动了几下。

因为用时间来立下誓言或保证的,通常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多半在时日未到的时候,就已经劳燕分飞,或阴阳两隔,想想都令人害怕。

但是辛越很快镇定下来。

同四年前只会莽头硬冲相比,如今她已大有长进,顾衍在她身上倾注所有,也不是只能听个响的。

她环着顾衍的脖颈,下巴靠着他的头。

——你因我而生软肋,但我也因你更坚强。

你的软肋,必得是钢骨铁肋,坚不可摧。

翠色覆墨,山野颓芜。

细雨一层一层地覆盖在焦黑的土地上,满园灰烬来不及扬起,就被无孔不入地重重濡湿,糊在地面,荒凉又绝望。

坐落在空阔处的一座竹楼。

此刻已没了青苍舒爽的模样,半边都染上被烧过的黑色,门扉烧成黑骨,满地都是傲竹残骨。

隐隐可见得屋内有一道蓝色的身影。

他已经在里坐了一夜又一日。

玉骨般的手摩挲着粗砺的茶盏,画了三条波纹的酒杯,一只又凶又傲的木麒麟躺在怀里,瞪着圆滚滚的眼睛看他。

陆于渊将手覆在那双眼上,“别看我,恨我。”

他于一片焦黑中缓缓站起身,周身的气势忽地变了,变得沉,变得冷,凤眸再也不见笑意。

在他心里,爱、嫉、恨、苦、酸、执念相交缠杂,化为澎湃的养分,有个压抑到极致的念头开始破土,萌芽,恣意生长。

同样一片浓黑里,辛越躺在一张竹床上,外头悬挂三重鲛绡帐,风拂铜铃,隐隐有竹叶清香透进来。

她睁不开眼,却对周旁的事物看得清晰,甚至能看到床上抱着玉枕的自己,这好似不大正常,但哪里不正常,她却又说不出来。

忽然有一道绛红的人影走入帐内,她隐约觉得不对劲,这个颜色很衬他,但却不像他。

可他是谁呢?

不等她将他的脸看清楚。

一只沁凉的手就已经掐在她脖颈,不,是掐在床上躺着的人的脖颈,可冰冷的窒息感传入她的身子。

阴郁声音飘进耳里。

“他对你轻不轻?可我,想撕了你。”

……

惊叫声划破长夜。

在被颈间寒手掐得窒息之前,一只手抚在她后心,一下一下,顺着脊背,将那股郁气惶恐疏散开来。

“不怕,不怕。”

辛越猛然睁开眼睛,弹坐起身,眼泪滚滚而下,没有抽泣,没有嚎啕,就这样压抑地呼吸,平静地流下泪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发现她一直攥着顾衍的手掌,攥得通红。

顾衍坐在床沿,持着一盏烛火静静看她:“是梦。”

他握了握她的手,到屏风后捏了一块温热的帕子来,将她的脸颊拭干净。

面对面抱着她,像下午时一样,交叠而坐,轻轻摇晃,念着不知名的边关童谣:“风儿吹,马儿肥,八里廊,紫袍归……”

声音沉静,伽南香凝神安定,辛越的脸颊贴在他胸口,蒙昧混沌,呼吸凝塞滞慢,半晌才揪着他的衣角睡着。

这个荒诞的梦境被满颊泪痕一洗而过。

辛越除了记得做了个噩梦,掉了几滴不争气的金珠子,旁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时间一晃而过。

辛越的脑袋一日日地养鱼,顾衍身上的皮外伤悉数好全,连右臂上被弯刀砍出的伤都结了一层硬硬的痂,可长亭却还未回来。

终于,第七日傍晚,辛越靠在钟神楼二楼露台外,见到了一身烟熏火燎,头发丝都烧没了半截的长亭。

此时春光尚好,日头缓缓西沉。

近看繁花覆地,浮翠流丹,远望水绿含苔,春烟十里。

长亭短亭一坐一立,在十丈开外的空地上,短亭手里拿着一把泛金光的锋利物事,正往长亭头上比划。

辛越撑着腮,问身旁的黄灯:“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黄灯表示对他们男暗卫的世界不大理解,不大融得进去。

看到短亭嘴唇几度开合,却听不清晰,辛越喊耳听八方的黄灯给辨一辨声。

黄灯凝神细看,半晌干巴巴道:“短亭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亲母亲在上,今日长亭这头发保不住了,我代您二老动手。’”

话音随着咔嚓咔嚓几声,几绺泛黄卷曲的发丝飘落在地。

与此同时,钟神楼旁的白石道上转过来一个人,白衣翩翩,神形委顿,被旁边一株芳华灿灿的桃树一衬,颓废得真不像是个日啖烧鸡十数只的人。

辛扬的身后跟着一个背着大包袱的小厮,站在楼下朝她招手:“小爷回去了。”

辛越愣了愣,她预备着听辛扬同她掰扯半刻钟,不捞一点伤补、食补、陪聊补,把荷包装得满满当当的,便转身离开,真不像辛小爷的作风。

她对楼下抱剑而立的十七道:“给他叫一顶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把为国负伤的辛少爷送回去。”

辛扬背对她的佝偻身影挺起了些许。

辛越再道:“给他装半车米面粮油,金银珠宝!”

辛扬的头终于直起来了。

辛越沉吟半晌,最后下了一击:“算了,你还是留在听竹院里吧。”

辛扬一扭头,猛地跳起来,拍了一下头顶团团簇簇的桃花枝:“就知道你够意思!你那夫君,只会把小爷往外赶,你这地儿这般大,容小爷住几日怎么的了!”

顾衍从她身后走出来,辛扬猛一拔腿,“小爷今晚回来用饭啊!!”

便一阵风似的跑了去,卷起满地粉蕊层层。

辛越靠在栏杆边上,看天边如絮绵云,指了指不远处的两兄弟。

“长亭这模样,那夜的火是他放的罢,虽然在天水楼后头假装失手被擒的是短亭,但谁说潜入天水楼后的只有一个人呢?”

顾衍背靠栏杆,侧头看她一眼:“是。”

看着满地黑黄枯卷的发丝,她啧啧两声:“被追杀了七日才回来啊?”

“五日前便回来了,在丘云子那躺了几日才能起身。”

停了一停,她转身侧靠在栏杆,看他:“烧的是一座楼吗?”

顾衍的目光望着屋内:“两座楼。”

“竹楼?”一句语调上扬的问句。

“竹楼。”一句肯定而缓慢的答复。

辛越顿了一下:“还有什么楼?”

“还有一座绣楼,四层高,当中囤着崔家的布帛。”

辛越回想了一下,好似有这么个印象,在从遇着辛扬的院子往竹楼走的时候,在两重石桥旁,是落着这么一座绣楼,环锦绕珠,门窗紧闭。

“那日夜里,倾整个天水楼之力,只扑灭了一座楼,”顾衍缓缓吸了一口气,侧身捏了一下她的脸颊,两个字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竹楼。”

一座是竹楼,另一座是囤着千金万银,且能让陆于渊与顾衍在布帛市场上有一搏之力的绣楼。

会扑灭哪一座,正常人的心里不会作其他想法,但偏生陆于渊不是个正常人,火势绵延,燃得极快,所有侍卫提桶递水,倾力救火,经过同样火光冲天的绣楼却没有一个人停下,都用来扑了竹楼的火。

辛越目光望向天边,浓黑暮色里尚留几缕浅金色,终于道出一个关键:“你分明知道天水竹楼了。”

“你同我提过,记不记得?”

“……”辛越是真震惊了,“我什么时候同你提过。”

顾衍再捏一下她的脸颊,换来她一记怒瞪:“忘了就算了,不过一座楼罢了,没烧成灰就当本侯可惜那些竹子,你夫君的心胸还没这般小。”

辛越想到一件正事:“崔家的布被烧了,江宁布帛商户的起势又少了一重阻力,你打算把崔记的门关到何时?”

“至少两个月。”

“这几日你将手头的布帛放给两江布帛商户了吗?”

“是。”

辛越思忖片刻:“可他们还是不踏实罢,有鱼和掌握钓鱼的法子,是两回事。”

“很快便踏实了。”

她嘿嘿一笑:“前些日子,你赏了黄灯一柄匕首,听闻她从崔家绑出来一个老头儿,这人是不是你的定心丸?”

顾衍走过去搂住她的腰身:“是,也是两江的定心丸。”

二人轻声细语,靠在钟神楼栏杆前,红衣玄袍,被夕光拉得温柔又多情。

夜里,顾衍和辛越用完晚膳,漫步踱回了正院。

钟神楼好是好,但真是太静了,好似从穹顶盖下一只透明的大钟,把钟神楼和尘世冷冷地隔了开。

回到熟悉的正院,才有点重回纷呈人间的感觉。

屋外红蕊虬枝,柳絮重重覆地,流莺来往,歌尽春夜。

黄灯给内室换了一盏灯,绘了男女游船图的淡粉绢纱罩在宫灯上,摇曳出一派暧昧红光。

辛越忽然兴起,趴到顾衍锁骨上咬了一口,齐齐整整一排齿痕印在上头。

戏谑道:“让我试试,你的心胸小不小。”

一口,再一口,一排往下。

顾衍忽地把她翻过去,趴在衾被上,横过手抱她,声音喑哑低魅:“别的试不试?”

辛越突然受力,闷哼一声。

许久后模模糊糊地说:“你近来,左手是不是用得有点多?那日,那日……嗯,持剑用左手,如今,碰……抱我也用左手。”

顾衍埋在她耳旁:“不瞒你说,我想练练左手臂力。”

辛越额上沁出汗,但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拼着一口气反过身来,一手撑着他胸口,喘着气道:“正好,我也想试试你右手臂力。”

顾衍笑笑,一滴汗滴入她细腻的颈项:“如你所愿。”

下一刻,帐顶的如锦重花迅速划过,她被单手抱了起来,耸然受力。

“右手臂力如何?”

辛越几乎要魂飞魄散,含糊不清地喊道:“好,好汉放我下来罢。”

“抱着不好吗?”

他单手托着她往浴池走。

“太多了……”

后来他说了辛越已经不记得,但这个夜里,顾衍很温柔,进她身子时,抱着她。

从头到尾,都在抱着她,两人的发丝缠在一处,前后相拥,又慢又重地撞她时,发丝铺在淡金黄的衾被上,浓黑一片,就像泥燕搭的巢。

因着这点难得的温柔,辛越也生起了一点难得的小女儿闺情。

第二日用早膳时,含情脉脉地看了他数眼。

一头雾水的顾衍一碗粥喝了小一刻钟,最后直接将半碗喝水似的一饮而尽,又是探她的额头,又是看她的耳朵。

最后满怀担忧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告诉我。”

辛越脸一红,看黄灯出去了,才附耳过去:“你昨日很温柔,是不是也同我一样,觉得你同我在帐子里,我们的头发缠起来的模样,就像一处小巢。”

她说的声音很低,自来说秘密的时候就要悄声说,说羞人的秘密更要悄声说。

顾衍听得费劲,最后有些意动,还是老实告诉了她:“我只是怕你承不住,发声太大,耳朵才刚好……”

辛越一把捂住他的嘴,羞得耳根通红:“不要来岂不更好。”

“可昨夜那样不也很好么,”顾衍把她的手放到掌心,声音低魅,“况且,阿越先咬我,忘了么,咬了人要还的。”

前几日辛扬在探视,准确来说是奚笑她的时候说过他近来在酒楼欢场中得出的结论——男人要有浪漫情怀,多半是历练出来的,这个历练,可以是女人堆里,也可以是男人堆里。

辛越没有听明白,觉得是一句废话,试问这世界上,除了男人堆、女人堆,还有什么人堆么?她很困惑地问他:“你养了这几日伤,怎么不见温灵均来看你?”

把辛扬伤得当即甩袖离去,在门口时想要上演一出愤而摔门,被神情冷淡的十七扫了两眼,手在门框上狠狠摸了一把,转身跑回了听竹院。

那夜睡觉时,辛越耳边还短暂地响过一两句凄惨的歌声,依稀是“问君能有几多愁,你愁我愁大家愁……”这种一听就知道所唱之人没什么文化水准的词,后头没听到,声音被生生掐断。

此刻想起辛扬说的那句话,觉得顾衍在女人堆里没有滚过,男人堆里倒是滚了很久,浪漫情怀还是只能到吓人的程度,真是不堪雕琢,看来只好她多辛苦辛苦了。

用完早膳,她还在榻上把玩一串新的九连环,暖玉做的,触之生温,夏日快到了,到时候她便不玩这物事了,趁春光尚好,得多摆弄摆弄,不能再让它落得一个被摔碎而解的下场。

顾衍推门进来时,外头又扬起雨丝,像小蛮针线,丝丝缕缕、轻轻柔柔落到人身上,凌厉的眉峰也要温柔下来。

他就那样站在门口,背后是濛濛天穹,手里挽着两件大氅,声音被浸润得温存缱绻,说出的话更是中听。

“我们出去踏春。”

第140章 、聪明误

一个时辰之后,辛越收回了顾侯爷没有浪漫情怀这句话,只是顾侯爷的浪漫比较写实,浪是碧浪,漫是漫天霏雨。

青山田垄里,绿净春深。

放眼望去,灰白的天穹之下是满眼青绿之色。

山风吹起,青嫩嫩的早稻轻摆,青波碧浪一重接一重打过来,摇摇漾漾,呼吸之间都是泠泠生机。

除了生机,还有一丝淡淡的烤红薯香气。

两人坐在城外一座茅草亭子里,真是茅草盖的,京里那座未名亭是朴拙,这座茅草亭除了磕碜,也没旁的词好形容了。

不过还好,也许是茅草并不值钱,这座亭子除了磕碜,在占地上倒能称得上一个“阔”字,盖得比普通亭子大了不少,所以顾衍和辛越盘算了一番,与漏雨那处一东一西,隔了开来。

二人身前火堆淬着点点暖光,里头还埋了两颗胖红薯,颇有野趣。

可是顾侯爷的脸色还是不大好看。

辛越开解他道:“你看这雨滴溅下来,沾不到你身上,也沾不到我身上,不是正正好么。你在旁的事情上进益颇快,怎的看待这件事情倒有些圈地自缚了,你得往后头想啊,若是夏夜里,从这破洞顶上就可以看到满天繁星啦。”

顾衍稍愣了一下,从她开口第一句就晓得她又在胡思乱想,不可置否地应了一声,眼睛却是一直盯在她身下草蒲团,看了一会,辛越还在草蒲团上扭来扭去,忍不住道:“别动了,过来同我一起坐。”

辛越摆摆手,一只手按在屁股底下,压着那根戳出来的小茅草:“你别管,今日我必得将这棵小茅草治得服服帖帖。”

顾衍无言,但也不再看她,手里捏一根枯枝,正拨弄火堆,把她丢得歪七扭八的细枝条拨进去。

他拨一点,辛越就丢一点,细枝枯草拢也拢不齐,火势越来越旺,最终把顾衍手上的枯枝吞了半截,他也不恼,轻笑一声看她闹。

火堆噼啪作响,两人坐在茅草亭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顾衍说起一件大事,西越许要起战事。

辛越道,西越作为一个偏远古国,最重要的还是个人丁不甚兴旺的小国,能屹立千年不倒,是有几分立世的本事的。

顾衍木然感怀一句,怀璧其罪。

辛越想了下,他说的璧,许是讲的西越盛产黄金,所以国民甚富,皇室虽然荒唐,但基本上大家大户都有数量可观、身强体壮的家丁护卫。

整个西越就像一汪金池里,栖息盘踞着数十条巨鳄,大家彼此相安无事,几百年才有可能出一个叛逆的小子和别家打一架,其余基本上都是和和乐乐地相处。

其他国度,都是自上而下地影响民众,但是西越的皇室好似游离独立于青城中的某一处,安居一隅,兀自荒唐溃烂,说起来比那些豪族贵绅还没存在感,只有到这个国家要出使别国时,大家才想起来,哦,我们还有这么一个门面,真是一个奇怪的国家。

若是这样一个国度,几百年安生无事,突然要起战事,多半是皇室出了问题,而且多半也是扑腾不出什么水花,辛越道:“乌家出了什么问题?”

顾衍刚要开口,身子就先半站起来,下一刻,辛越双耳一蒙,听得一道略显沉闷模糊的踢踏声由远及近传来。

抬头看去,稻田旁的泥泞有一道人影纵马而来,顷刻便停在茅草亭外。

顾衍松开手,拉她站起身来,掏出帕子把辛越手上泥尘拭去。

帕子扔进火堆里,被火舌一卷而逝时,来人踏入茅草亭,揭下头顶斗笠,露出一张斯文的脸,和一双招蜂引蝶的桃花眼。

辛越看着这个人,心里不知不觉生出一点债主的感觉来,想起这个人好似欠了她什么。

犹自想着,听到顾衍略为不虞的声音。

“再有一次把马停这么近,连人带马,都可以滚回边境了。”

张起思一来就被噎,好在他已经习惯了时常被伤一伤,活了四十五岁高龄,心房里都是红粉知己留下戳下的伤口,结成的厚痂让他对顾侯爷这等冷言冷语还能招架一二,道:“丘蒙那老头被下官榨干了,不负所望,终于将第一台织机造出来。”

榨干?辛越狐疑打量他一眼,没有想到张将军的路子这般野。

顾衍未说什么,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张起思立时收起玩笑心思,端正肃容,深觉这顾侯爷不但自己不经玩笑,也不让人把玩笑话摊在夫人跟前说,分明比他还小了十几岁,但在他跟前,真是一次长辈的派头都摆不出来啊。

顾衍撑起一旁的油纸伞,六十四骨的伞面撑开,将他们笼罩在一片素色之下。

似雾非雾的毛毛雨中,辛越挽着顾衍的手臂,低头慢行,雨点堕入地面,混着泥土溅起泥浆碎点,在小靴子一滑,又渗入地面,留不下一丝痕迹。

辛越终于想起来了,微微仰起头,离他耳朵近一点:“上回让他呈的请罪函,他呈给你了吗?”

顾衍想起那一封比辛越的话本子更显情思绵绵的所谓“请罪函”,轻笑一下:“没有。”

“真是太不像话了。”

“对。”

辛越:“让他再写一封,必得情真意切!”

顾衍默了默:“我想……还是直接罚俸比较快。”

在前面引路的张起思原本还在暗笑,此刻闻言额上冷汗涔涔,抓紧加快了脚步,将二人带入一处平平无奇的民家院落。

院落极朴素,一应家用物事全无,院中仅孤零零地栽着一棵杏花树,中间的屋子修得深长纵阔,两扇木门又宽又厚实,门前檐下放一把长板凳。

杏花零落,被烟雨浸出冷意。

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张起思立在杏花树下,看到那两道并肩而入的身影时,突然地恍惚了一下。

这很不正常,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情场浪子,恍惚是最要不得的,须得时刻保持清醒,否则便会被浪头打翻,堕入情海,永不得翻身。

他突然想到,这份差使或许得早点了结了,他也有一桩前缘需要理理清楚。

顾侯爷不是不晓得浪漫,只是他的浪漫大多同本性有关,而他的本性当中,公事又是很重要的一项。

所以辛越在看到一片密密麻麻的织机后,其实未有多震惊,脑子反而灵光无比,拽了下顾衍袖子:“这就是,崔家立身之本?”

“是。”

谢天谢地,纠结了好久的问题终于揭开。

她晓得崔家的立身之本同几点有关:产量、速度、质量,百年如一日地保持一流的水准,若是在两江乃至整个大齐打不响名头,那真是说不过去。而让他们保持水准的,除了人,这个极为缥缈的影响因素之外,就是织机。

江宁凡是布帛商,且有一定规模的,家里都有几台花楼织机,这种织机极其复杂,通身有近两千个组件,长一丈六尺,隆起花楼,中托衢盘,下垂衢脚。使用的时候要有两人,一个力气大的提花小厮坐立花楼架木上,用手提拉花束综,下面配色和引梭打纬的通常为女子。

故而“你耕田来我织布”这句戏词在江宁传唱得并没有多么广泛,因为人们普遍都晓得这是骗男人的,耕田和织布都要男人出力。

织机复杂有复杂的不便,也有它的好处,如今卖得最广的几种云锦、流光缎、桐花缎,都是从这种花楼织机中织出来的。

更复杂些的——

裘翡缎,艳丽可比孔雀羽翼,且不同光线、不同姿态下折射不同光线,美轮美奂。

天丝云,用极昂贵的金线和天蚕丝织成,流光溢彩,一匹千金。

辛越为何懂这些,惭愧,不是她懂,是顾衍热衷于给她定衣裳,看样式,她耳濡目染了些许,晓得这些华贵的布帛,一年仅供十来匹的布帛,都是出自崔家。

出自眼前这种,崔家改造过的,新花楼织机。

结构更为复杂,组件更小又更多的织机。

崔家十分狡猾,这种织机是他们的命脉,张起思在前面解释道:“崔明广那小子根本不是把织机放在同一处地方造出来,东买一个配件,西买一个配件,组装的地方南北都有,最后凑成四大块送入崔家老宅,由丘蒙这老头和他的三个弟子组装起来,我说呢,这些年,没一个人搞得清楚崔家的织机究竟怎么造出来的,真是狡兔三窟啊。”

辛越莫名地想,狡兔三窟,如今是烤兔四吃了才对。

辛越的手在其中一台织机上轻轻滑过。

干燥、清冷,空气中细小的木屑纷飞。

辛越之前同顾衍说过的,不能让劣布驱逐良布,市面上真正巧夺天工的好布才是江宁,乃至大齐布帛市场的命脉。

这是崔家的立身之本。但如今,顾衍把它捏在手里了。

张起思已经源源不断地讲了小一刻钟,将这织机的巧妙之处讲得细致无比,头头是道。

这两日他连红鸳、碧缇的约都推了,就是为着领一队兵蛋子,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督造这些玩意儿,没想到后头的两个人,一个面无表情,你也不晓得他听没听进去,但是,但凡你敢开口问你是不是不听我说话,对方就能把你打得听不懂人话。

这个斗不过,算了,另一个更是左看右看,一点一点往外挪,还以为他们俩都没看到。

张起思脸上泛青:“夫人,您听明白没有?”

辛越一手放在门框上,正要开门溜走,茫然回头:“听明白什么?”

“下官方才说的,织造之法!”张起思难得急眼。

辛越更加茫然:“我还要学这个么?”

顾衍一摆手:“不必,听听就过。”

指指门口:“去玩吧。我同他交代点事。”

十七从外头打开门,掌心放一块帕子,托着两只烤得皮微皱的胖红薯。

辛越从善如流坐到门外长板凳上,掰了一颗分他一半,另一颗帕子裹着放在腿上,一口一口啃起来。

“十七啊。”

“夫人。”

辛越:“味道怎么样?”

十七:“尚好。”

辛越:“听说你和黄灯近来在考奇门遁甲,这东西费脑,回头找厨房去领一盒核桃,有好处的。”

“……是。”少年艰难应道。

“上回让你查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少年神色一肃,偏头看了一眼屋内,闭了嘴,辛越立刻懂了。

关怀下属的意境刚酝酿出来,正要开口问正事,顾衍已经拉门出来了,辛越递给他腿上那颗胖红薯,道:“谈完了?”

“嗯。”

辛越拍拍屁股站起身:“张起思人呢?”

顾衍一掰两半,另一半又用帕子裹着递给她:“倒在里边了。”

辛越讶异:“倒在里面了?方才看他说得很急的样子,三不着四的,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是,但那事他暂时没法办。”

“为什么?”

顾衍想了想:“他要找的人,如今不在江宁。”

辛越:“你对属下的事倒是十分了解。”

顾衍撑起伞,二人走入杏花霏雨下:“用人不疑的前提是,足够了解。”

这样一说就有意思了,辛越不禁好奇:“那么在顾侯爷眼里,能担得起用人不疑四字的,有几个人?”

“不超十个。”

两人轻谈着远去。

今日这场名为浪漫的山间公办,让辛越后头好几日都在琢磨。

张起思的惨状归于两点,一,无论是红鸳,还是碧缇,等张起思忙过这一阵,再抽出身来时,两位红粉知己恐怕都已经认不得他人了。当然,情场老浪子不会在意这个,他们永远都是朝前看的,待他出来之后,自会去寻紫燕、白梅。

二,重要的是,他这样没日没夜地督造新花楼织机,可以看出顾衍是要将崔家的立身之本变成整个江宁布帛商的立身之本。

陆于渊动了顾衍的盘子,顾衍的报复来得气势汹汹。

先是烧了天水竹楼,连同崔家那批布帛一并烧毁,击毁天裳阁利用这批布帛拱范家起来的盘算,势要将崔家的血肉一击打碎。

紧接着将年时囤的那批布帛放给小布帛商户,彻底激起他们抵抗崔家的反骨。

再用一根定海神针立在江宁,让杨珂锦以钦差的名义连同本地官府,给愿意扩大规模的布帛商户进行扶持,减免三年税赋,尤为困难的甚至可以请个担保往衙门去领贴补的银钱。

等这新的花楼织机再大批售与布帛商们,他们就真真正正可以立起来了,崔家这才算被一棍子打懵,血肉被瓜分干净,就算还有个虚壳,也再爬不到曾经的高度,拔了牙的老虎,除了体格大一些,有甚可怕的。

在此之后,江宁凝滞的血液会重新流动,对朝廷来说压根不亏,用了半座国库的钱,卖掉布帛,现在回了三座国库的钱,再投放回去一点,减免些税赋简直是小事。

接下来的便可以让市场自己平衡了。

数百年深根,终是商户;

千万丈厚土,头顶皇天;

往后,还会有一代又一代名商在江宁这片沃土生长,但他们都会记得一家数百年龙头的倒塌,告诉所有行商者一个道理——流水的商人,铁打的皇权,只要朝廷的拳头硬起来,再大的商户,都只是工具。

但处事老辣又果决,捅得了天,兜得住事的顾侯爷,也免不了栽在自家夫人手上。

让辛越耿耿于怀的半月之诺,以及当中隐含的诅咒般的可怕风险,终于在春夏交接的时候,被她亲手打破。

四月末,绿槐高柳,新蝉浅蛰,七子苑里梅子刚熟,杏子压枝。

已经有些微暑意。

便是傍晚时分站在这空旷的高台上,也感觉薰风长长,催人欲睡。

辛越半个时辰前,下了死令将她的行踪封锁两个时辰,不得告知顾衍,快马赶来了流金阁。

听这个名字,很多人会以为这是一处烧金窟,流金流金,要让你钱袋里的金子在此处像水一般流出去,但除了入内确实要一锭金子之外,此地倒像是一处世外桃源。

江宁尚文,重商,凡是富贾之家,砸都要砸出来一个读书人,在这样富庶之地,往往就有很多钱多得没处花,却又自诩高雅的人,此处就专为这类人开设。

老板,不才,就是辛越。

当然,她也是刚刚才知道。

如今,她站在流金阁靠湖边的一座高台上,眼睛盯着不远处的一座玲珑楼阁。

那座楼阁红柱碧瓦,四角飞檐层层,气压元龙,悬灯挂彩,威风凛凛地立在湖边,她的夫君如今在里面。

十七用十二日时间,查到顾衍一直在暗中找什么人,直到今日,才让他找到了一个破绽,跟到了流金阁里,顾衍在眼前的楼阁中,见一个人,亦有可能是一群人。

辛越在高台上等了两刻钟。

那轮红日挂在最顶上的飞檐时,她站得板板正正;

红日往下滑一层,她让十七给她搬了把圈椅;

红日再往下滑一层,辛越身旁多了一张小桌,上面摆满果子糕点,并一壶清茶;

待到红日滑落到最底下的飞檐,辛越睡着了,最近真是很困,都说春困秋乏,她这困劲来得也太迟缓了些,夏日都要到了。

忽地感觉到肩头被轻轻拍了一下,辛越倏然转醒,晚霞已经翻翻滚滚,烧红半边天际。

“夫人。”

她顺着黄灯的手,往楼阁上看。

原本紧闭的窗子缓缓打开,半扇朱色后头,立着一道玄色身影,其后站着重重人影。

忽然,屋内由昏暗一片,晃出暖黄烛光,其后的白墙上,影影幢幢,人影攒动,借光一看,几乎都是熟面孔。

辛越一怔,都是……四年前,在云城照顾过她的人,嬷嬷、丫鬟、厨子、暗卫。

久远的记忆附着在铺天盖地的薰风中,吸进鼻腔,蹿进心头。

顾衍在窗后来回踱步,看不清神色,却感觉十分不耐又急切,近乎失态。

“四年前,我只在云城待了一个多月,会是什么事让他这样,这样失态?”

黄灯在旁侍立,神色也有些凝重,道:“除开生死、情感,再没有什么能让侯爷这般。”

辛越口里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生死、情感。”

半晌看向黄灯:“若既是生死,又是情感呢?”

“那,属下私心,也不希望夫人您继续查下去。”

辛越倏地站起身:“不对不对,你们都掉进青霭的话坑里去了,他越是把这事说得严重,说得我若是知道了八成要崩溃发疯,你们就越不敢让我知晓,最终你们这些聪明人,都会掉进自作聪明的坑里。”

“……”黄灯没有反驳,但提出了很关键的问题,“侯爷也是自作聪明?”

辛越哼了哼:“他是关心则乱,你看他那身形,哪有练家子身形晃荡成这样的,教他师傅知道了必得抽他一顿不可……”

十七忍不住补上:“侯爷的师傅……人已作古。”

辛越:“那就晚上给他托梦,托梦也要抽他一顿!”

辛越忿忿,不远处的窗扉重新关上,烛火熄灭。

她让十七把桌椅挪个位,她要到栏杆旁去思索思索驯夫大计。

十七一手桌子,一手椅子,迟疑道:“夫人,不回七子苑?”

“不回!”辛越怒气腾腾坐下去,回头伸出一根手指头,在黄灯、十七、白七身上扫过,“没人泄露我的行踪吧?”

“没有。”十七肃然。

白七憨笑一声:“待侯爷策马回了七子苑,就差不多该知道了,属下的能耐,只能将消息封这么久。”

“够了。”

辛越一人抱着膝坐在石栏旁的圈椅上,其余几人眼波里来来往往地无声交谈,热闹无比,像湖面上被晚风拨起的涟漪。

露台开阔,四面竹帘遮挡,以白石栏杆围起,中设条案长几,高架古琴,两座比人还高的朱红灯座,里头用琉璃罩着两捧烛火,平静燃烧。

天边现出几颗寒星,辛越发着呆看天边绮丽粉紫,一点点染上深重浓墨。

夜色渐深,月冷栏杆。

忽然之间,东南角金光冲天,照彻远天一角。

身前整片湖水像是金色的鳞片,粼粼闪闪,看起来甚美,若是——不考虑这震天炸响的话。

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花楼织机的描述,参考自《天工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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