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港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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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夜很深了, 这是一个星星很少的夜晚,稀疏的光点洒在天幕中,像一颗颗碎钻, 缓缓流泻波动。

染着微薄醉意的女孩在他跟前蹲着, 仰着脸,一瞬不瞬凝望他。

男人面无波澜地瞥了她一眼, 冷感的眸半眯着, 薄唇微启:“我有什么理由要同你结婚?”

施婳的心跳沉重而喘急,她本该惊慌无措,但或许是那几口龙舌兰的功劳,此刻她标志的鹅蛋脸上竟还能挂着几分温婉恬静的笑意。

“您那天晚上不是说过,如果有合适的人选,定下来也未尝不可吗?”

贺砚庭坐在黄杨木藤椅上, 右手慵懒搭着,另一手食指轻抵着太阳穴, 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

庭院寂然无声。

她脸型偏圆润, 很显幼态, 平日举手投足虽稳重, 乍一看倒也像一位游刃有余的成熟女性,但只要凑近细看两眼, 眉眼间的稚气就无处遁形。

唇是健康的樱桃色, 介于红和粉之间, 不用任何口红唇釉,最自然的状态下便极漂亮。

而最富特点的这双眼,乌沉沉的, 澄澈洁净不染一丝媚态,本就幼态的脸型, 再搭配这一样一双溜圆的荔枝眼,近看就像个没长大的陶瓷娃娃。

贺砚庭鼻息间透出一丝轻哂,像是听见了一桩有趣的笑话:“施小姐是打哪儿来的自信,认为自己就是这个合适的人选?”www.oaksh.cn 热血小说网

施婳纤细的眼睫轻轻颤动,双颊的绯色愈发深了。

她打小脸皮薄,换作以往,遭到这样的轻蔑,只怕早就打退堂鼓了。

但或许是经历过职场历练,在全国观众眼皮子下直播新闻都不打怵,也兴许今夜就是单纯的鬼迷心窍。

她竟然不觉得丢人,还大大方方毛遂自荐起来。

“您看,我虽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但从小养在贺爷爷身边,也算知书识礼。我的学历、性格、长相、身高、体态,各方面都在中人以上,足以证明在智力、容貌等遗传基因方面不落下乘。”

小姑娘毫不脸红地自吹自擂:“最要紧的是,我很懂事,从小贺家的长辈们都夸我乖巧,从来不给人添麻烦。和您结婚之后我也会一如既往,努力做好贤内助的本分,除此之外不会干涉您的私生活,在您需要我的时候,必定尽我所能提供协助。”

男人看戏似的觑着她,她也不怕窘,继续理性分析:“那晚澜姨组的相亲宴上,确实有许多位条件出众的女士,但我替您考量过了,从小千恩万宠的富家千金未免娇贵,精明干练的女总裁又和您太相似的,婚姻到底讲究刚柔并济,互补才好,至于女明星一类的职业,又太过锋芒,事业也分外忙碌,恐怕难以兼顾家庭……”

听着她喋喋不休半晌,贺砚庭终于忍不住打断。

他声线透着凉意,腔调慵懒,透着几分似有似无的揶揄:“我算听明白了,合着谁都不如你。”

施婳住了声,无意识地咬着下唇,不吱声了,但凝着他的眼睛始终恳切坚韧。

她心意已决。

不肯退怯。

他声腔懒散,似是讥嘲又似逗弄:“小小年纪脸皮还挺厚,自卖自夸半天,脸都不带红的。”

施婳总算有了几分羞臊,她双手攥紧,指甲轻陷掌心,习惯性地低垂下颈,细声嗫喏:“没有的事,我是真的为您设身处地考量的。”

之后她安静了许久,男人却一直没再讲话。

等了又等,小腿肚都蹲酸了。

她到底有些沉不住气,小心翼翼地抬起下巴问:“九叔,您考虑得如何?”

到底有没有得谈,好歹给个准话。

她现在处于浑身肾上腺激素蓬勃旺盛的时候,生怕一直耗下去不知什么时候就瘪了劲儿,没这份胆儿了。

贺砚庭倚在藤椅上,淡淡觑着她,慢条斯理地搭腔:“你吹嘘了半天你的优势,我也没听出什么特别的。我是个生意人,婚姻虽不是买卖,但也要权衡利弊,稳赚不赔的生意我才做。”

施婳心里暗暗哀嚎。

这人,真是太清醒了,就没有头脑一热的时候么。

她颠来倒去说了半晌,就是想把他给绕进去,没成想一点用都没有。

被戳破了关键的问题。

小姑娘心虚了不少,她咬了咬唇,思索了好久,才一字一顿地强撑:“结婚的好处,光用说自然是说不明白的,婚后时间久了,您自然能品出我的好来,总之,我一定让您稳赚。”

她声音糯糯的,其实已经很虚了。

但横竖无非成与不成,薛定谔的结果。

她仍是没有退缩,只想赌完这一局。

这局她赌他早有成婚打算,只是一直醉心事业,无暇培养合适的对象。

虽说现在社会观念开放,不婚族也常见。

但若论上流圈,年轻的世家子弟早婚的仍占多数。

上层婚恋资源的圈子最讲究价值匹配,就是所谓的门当户对。

越是金字塔尖,可选择范围越小。

很多年轻的夫妇都是学生时代就彼此订下,根本不会流入婚恋市场。

贺砚庭这样位高权重的人,能与之匹配的联姻对象,简直凤毛麟角。

她就想肆意赌一把。

左右他现在没有心仪之人,和谁结婚都是利益联姻,倒不如选她这个知根知底又温顺乖巧的。

毕竟他已近而立,又是新任家主,连个太太都没有,未免也太不像话,也难怪澜姨着急。

一阵凉风拂过脸颊,施婳身上的酒气更弥漫了几分。

连她自己都闻到了这股沁人的香气。

而藤椅上坐着的男人忽然笑了下,温热干燥的手掌毫无征兆地握住她的腕子,轻轻一带,将她柔软的身子带至自己身前。

她脚下一软,跌坐在他藤椅侧边。

夜阑人静,两个人忽然间贴得很近。

男人质感丝滑的西装裤边沿,无意识地挨上了女孩裙摆下纤细柔腻的小腿。

记忆中,两人从未试过如此靠近。

这样的距离,放在长辈与晚辈之间,实在是逾越了。

放在男人和女人之间,倒是恰好合适。

空气中浮荡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暗昧。

施婳莹润的耳垂不知何时悄然发烫,她的第一反应是有些局促羞赧的。

可是不多时,鼻息间侵入了一抹熟悉的香气。

清冽的雪松混合着馥郁的檀香,就像这个男人给她的感觉一样矛盾,外表分明绅士儒雅,却给人一种迷人的危险匪性之感。

寂寥的夜雾中还隐隐混合着龙舌兰的酒气与雪茄的味道。

陈酿的橡木桶染上了柑橘的酸涩感,雪茄的后调沁着黑巧克力的焦香。

前者令她上头,后者令她成瘾。

也许是对气味熟稔的缘故,施婳的不安很快消散。

她接受了这样亲密的坐姿,非但不觉得不适,反而还松弛自在起来。

她大胆地扬起脸颊,笑盈盈地望着他:“九叔,您是不是有点儿……心动了?”

男人只是轻捻了下她的手腕,令她坐在自己身旁,除此之外并没有逾越的举动。

他太过清俊儒雅,令人不禁觉得他的举动不过是不忍女孩蹲立太久腿酸罢了。

他眉骨微抬,目光沉静冷淡地注视着她,语速沉缓从容不迫:“施小姐,你是不是喝醉了?”

施婳连连摇头,唇角的笑意愈发荡开:“没有,我喝酒只是为了壮胆,一点都没有醉,清醒得很。”

“你确定?”

“当然,不信的话您可以让我做高数题。”

贺砚庭眸光深敛,意味深长。

安静几秒,他淡淡道:“不必了。”

这样的景致气氛,用来演算微积分未免太煞风景,牛顿见了怕是都要摇头。

施婳安安静静地望着他,始终是乖巧柔顺的模样。

她今夜虽然很冲动,甚至是有意识地刺激自己,给冲动加码。

但决心倒是真诚的。

因为她很崇敬这个男人。

她并不傻。

无论是对待感情,亦或是对待婚姻,她都是理智的。

同贺珩相处时间再长,感情再深厚,发现他一次不忠,她便不会再有任何留恋。

对于蒋柏亨那种热情追求的富家子,即便他缠着自己的母亲,表达了十足诚意,甚至不惜提出不需要协议,所有夫妻财产共有。

施婳也不会给他一个眼神。

因为她看不上,不屑于。

如果她的婚事注定要沦为权衡利弊的交易,她也要选择自己打心眼儿里仰慕的人。

就像贺砚庭。

她笃信就算两人没有爱情,她也能从这段婚姻中汲取别的养分,还有心灵上的慰藉。

她一直都知道他是天之骄子,是常人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但是直到那天在老宅宴会厅,她几乎被摁头逼着祝福贺珩和徐清菀的时候。

是他在众目睽睽下为她主持公道,也是他在她情绪失控时,冷静沉稳地劝慰她——终有一天,她会成为自己的依傍。

从那一刻她就意识到,她想离贺砚庭近一些。

因为他就像是她的最崇高的理想,令她仰视,令她钦佩。

所以借酒壮胆是虚,蓄谋已久才是实。

或许她早在数日之前,就已经对他生出了觊觎之心。

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希冀,她也要赌一把试试。

好歹上回,他让她赌赢了。

就在施婳沉浸于自己的忐忑,不敢估测赌局胜负之时。

始终慵懒清冷的男人忽然毫无征兆地降声——

“可以,我们结婚。”

施婳还陷在自己的情绪里,恍惚间回过神,骤然睁大了眼睛。

鸦默雀静,她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声,以及咚、咚、咚的剧烈脉搏。

“什、什么,您再说一遍?”

贺砚庭深邃的眸直直望入她瞳仁。

他说:“既如此,天亮就去领证。”

小姑娘倏然瞳孔放大,乌沉沉的大眼眨了又眨,她甚至怀疑自己是醉而不自知,幻听了。

“您,您是说……天、天亮就……”

温糯的嗓音颠三倒四地重复着他方才的话。

实在是太震惊了,才会让京北台的新闻主播都语无伦次起来。

他淡淡觑着她:“怎么,你觉得不妥?”

16

施婳纤长浓密的眼睫颤了又颤, 心绪紊乱如麻。

她到底是始料不及,很竭力才挤出佯装镇定的字眼,柔声否认:“没有, 我觉得您的安排很妥。”

终究是二十出头的女孩子, 一夕之间面临这样大的变故,饶是尽力平复, 内心仍是惴惴不安。

她原以为, 自己赌赢的结果,最多不过争取到与他交往的机会,天长日久培养默契,至于何时结婚,恐怕还需要漫长的考察期。

正如澜姨那晚所言,只劝他趁早找个人陪伴左右, 却不急着催他结婚生子。

他怎么这样突然,竟提出即刻领证?

莫非, 在他的人生规划中, 婚事已经迫在眉睫。难怪他那日会纡尊降贵亲赴那相亲宴, 眉目间也不见半点不耐之色。

施婳内心惶惑, 只觉得自己险些揣测错了他的心思。

不过……领证倒也不是坏事。

施婳平日给人感觉是温吞的慢性子,但实则她颇擅变通, 在大事面前临危不惧, 脑瓜子也灵活。

贺砚庭允诺同她结婚, 于她而言,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从今往后,无论爷爷还能否掌事, 白思娴都不敢打她的主意。

放眼全京北,只怕唯有贺砚庭对白思娴夫妇的震慑是碾压级别的。

倘若她不嫁他, 而是嫁给旁人,保不齐婚后都还要被拿捏摆弄。

只有成了贺砚庭的妻子,才能彻底脱困。

从这个角度想,领证,对她是最佳的保障。

念及此处,她有意无意流露出雀跃的神情,忽然大胆地抓过男人的胳膊,借着朦胧月色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

他今天戴了一只复古钢链腕表,铂金七排式表链低调雅贵,冰蓝表盘在夜空下显得格外纯澈。

“已经三点多了,再过三小时天就会亮。”她声音里透着似虚似实的期许,双手无意识地交握在一起,好像一个等待大人发糖果的小朋友。

贺砚庭不露声色地端详她,眉间的神色暗昧不明,难以捉摸。

半晌,他不疾不徐地问:“三小时后去民政局,需不需要送你回老宅收拾东西?”

女孩冰雪般剔透的眸子浅浅流转,唇边挂着一抹笑意,继而伸手去翻自己身侧的香槟粉通勤包。

纤细的手指顺利摸到,很快像是献宝一样捧出来,将这本棕色小簿呈现在他视线下,她仰着脸,冲着他眨了眨眼,语气中难掩得意:“不用了,户口本我都带来了。”

他神色微不可察地流出些许意外,但不过须臾就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幽深的眸子如深海肃寂,平静不起一丝波澜。

不知过了几秒,他忽而轻笑一声:“看来你今夜是胸有成竹。”

眼皮下的少女今晚的状态和前几回见她时不大一样。

她平素大抵以两种形态见人,在不重要的陌生环境、包含工作场合中,她都是温婉大气的新闻主持人,眼神清清冷冷,颇有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清冷美人距离感。

另一种形态是私底下,在熟人面前,她伪装的程度会少一些,恢复江南女孩子天然的温言软语,看起来单纯无欺,没有攻击性。

而此刻,她并不像往常那样温软寡淡,澄澈的眸中透出并不掩饰的目的性,笑起来宛若一只狡黠的小狐狸。

面对他的揶揄试探,她也不赧然,反倒大大方方回答:“哪里,只是未雨绸缪罢了。”

施婳看起来很雀跃,似乎不仅不抗拒领证的安排,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但恐怕只有她自己知晓,她并非有意带来户口本,而是前段时间跟单位签长约时曾用到,她便一直搁在包里,忘了拿出来。

今天恰好搭了这只neverfull通勤而已。

对她而言,刻意与否,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结果。

既然约定天亮就要去民政局,那么此刻的时间也不算早了。

周三公子这栋半山别墅位置很偏,这个点再开车下山不免折腾。

贺砚庭安排她在客房稍作休憩,晚点用过早餐就可以出发。

施婳起初不大安心:“这样的话,会不会太打扰周公子了?”

“无妨,你安心休息。”他语气寡淡。

她便不难看出贺砚庭与这位周三公子大约是颇深的交情,否则也不会随意在此留宿-

这半山别墅看起来没什么人气,不像是有人常住的,周燕临大概也是偶尔过来躲躲清净。他们这种老钱家族的公子哥,狡兔三窟实属寻常。

客房倒算干净整洁,洗漱用品一应俱全。

经历这样刺激的一晚,情绪犹如坐过山车,施婳怎么可能有困意。

她洗了个热水澡,躺上床闭目养神片刻。

可一闭上眼,眼前便是极致的眩晕感,好像置身梦境一般,丝毫不真实。

事情发展太快,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想。

本以为能争取到贺砚庭将她列入联姻对象的名单,今后得到他的庇护,不用再同白思娴等人周旋扯皮,已是万幸。

这原是她走投无路的痴心奢望了。

无论如何也料不到,贺砚庭竟想一步到位,直接登记。

虽然她今晚喝酒壮胆了,可到底也是循规蹈矩二十来年。

这样大的人生变数,这一刻很渴望和朋友倾诉。

可是已经三点多了,宋时惜白天还要跑外采访,不好深夜骚扰。

施婳强忍住内心的焦灼,闭着眼冥想了许久,最终倚靠在床头,打开了某红色软件。

先了解一下领证流程。

毕竟是头一回,总要做好准备,免得明早闹出什么笑话。

……

贺砚庭猜得出小姑娘不会睡着,便也没给她预留时间多睡,六点一过就叫她下楼用早餐了。

这半山别墅的佣人不多,三三两两而已,但厨房的手艺倒是挺好,早餐准备了中式和西式,不仅品类多,味道也不错。

或许是整夜下来心绪太过忐忑的缘故,精神消耗大,饿了。

施婳这顿早餐吃得挺香。

她此刻的感受很微妙。

好像是欣喜的,但又着实惶恐。

明明只隔了短短一夜,她与贺砚庭的关系,竟然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数。

昨儿还是不生不熟的关系,今儿竟然留宿在他的友人家中。

何况从前她甚至怀疑过他这样清冷孤高的存在,连贺家人都不亲近,会不会生活中连朋友也没有。

现在想来,是她多虑。

他们这边用得差不多时,披着薄绒睡袍的周燕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楼梯拐角处。

他睡得半梦半醒,人有三急,起来解决了一下,而后便隐隐约约听见楼下有人走来走去的动静。

这大清早的,他家向来没人,连仆欧也不会这么早上工。

睡眼惺忪地走下楼瞅瞅,不曾想才走到半道,就给惊呆了眼。

他愣住数秒,旋即加快脚步下到一楼,只见开放式西图澜娅餐厅里坐着面对面的两位叔侄,正优哉游哉地吃着他家的早餐呢。

“不是,你们二位昨晚谈什么谈到这么晚啊,合着是在我这儿过夜了?”

施婳这时已全然恢复理智,不再是昨夜冲动莽撞讨酒的样子。

她笑容端庄,礼貌道谢:“周公子,昨晚给您添麻烦了,真是叨扰了。”

周燕临同贺砚庭是同岁,小时候抓周礼都是前后脚办的。

在他眼里,施婳就是个小辈儿,虽然只有两面之缘,但印象倒是不错。

乖乖的,挺懂事一女孩子。

他便也不客套,拉开餐桌椅子大喇喇坐下。

很长的大理石餐桌,十人位,贺砚庭和施婳面对面坐,他就坐了最前头的主人位。

“没事没事儿,不用客气,我和老九这关系,你相当于也是我侄女儿,怎么滴,昨晚出什么大事儿了?”

这么一个温婉的小姑娘,昨晚失魂落魄地开车上来,直接堵在他别墅门口,还张口就找他讨酒喝,想必是受什么刺激了。

自打那晚麗府会见过面后,他也留心打听了几句。

了解了施婳这小姑娘的身世,结果没过几天就听说她被未婚夫贺珩在订婚宴上当众甩了。

可谓是颜面尽失。

自然,他也没漏听后面老九为她撑腰的重头好戏。

虽然听着是有些意外的,但他没往歪处想。

老九的过往他不是不知。

七岁起随生父流亡在外,直至十七岁才被接回京,人生重回正轨。

当贺家其他继承者们接受顶豪精英教育时,他那个不当人的老爹教他在香山澳当叠码仔。

如今短短十来年,他能坐上今天这个位置。

除了自身的卓越才情之外,不徇私情、大义灭亲,也是必须的。

施婳微垂着眉眼,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愿过多解释,她温声细语:“没什么大事,打扰您休息了。”

“老九,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是你那负心侄子又欺负这小姑娘了么?”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

周燕临忍不住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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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当这两人都曾经在莲岛香山澳生活过,一定程度上算是老乡?后来又前后脚被接回贺家,可能在贺家都有类似边缘化的经历。

男女关系是不可能有的,至多不过惺惺相惜。

何况老九出手帮过她,小姑娘举目无亲,遇到什么困境,再来向他求助,也合情理。

施婳安安静静坐着,半晌都不吭声。

看模样倒也不像受了什么委屈。

他不由得愈发好奇了:“你们两位怎么怪怪的,这才六点多,这么早就吃早饭了?等会儿要忙什么去?”

施婳眼神闪烁了下,脖颈垂得更低了。

贺砚庭约莫是烦了,他恹恹地觑了好友一眼,语气冷淡:“忙什么也与你无关,睡你的觉去。”

周燕临不爽:“怎么就不关我事了,好歹我还借你们住一宿呢,过河拆桥这是?”

施婳从未见识过贺砚庭与发小唇枪舌战,也不了解周三公子随和的性子,生怕两人真生龃龉。

她只好硬着头,糯声解释:“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和九叔……待会儿要去趟民政局。”【公/主/号[闲/-闲][.书/坊]】

“啥?民什么局?”周燕临只当自己耳背,这姑娘声音又细,跟蚊子叫似的,他还专门侧过耳去打算细听。

只见贺砚庭肃着脸,将手中喝黑咖的瓷杯撂下,声音不轻不重,淡淡地重复了施婳口中那三个字:“民政局。”

“?”平素从容淡定的周三公子难得露出愕然失语的表情。

他清俊雅痞的脸上浮现出满满的困惑。

清晨时分的阳光宁静柔和,暖洋洋地洒在餐桌上,而此刻的空气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死寂。

民、民政局?

周燕临暗暗反思自己的生活常识是不是存在某些漏洞。

民政局除了办理结婚离婚之外……是不是还负责些其他旁的业务?

他修长好看的手有些哆嗦着给自己倒了杯英式伯爵茶,热腾腾的茶水一股脑灌进胃里,好不容易让自己神志清醒了几分。

他脸色凝重,正色问:“不是,你们俩要去民政局,应该,不会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吧……?”

施婳看着他的反应,脑袋愈发往下埋了。

她习惯性低垂脖颈,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散落在脸颊两侧,略略遮挡一点,只露出半张精致小巧的脸。

周燕临是个情商高的,见了这姑娘分明透着点羞臊的反应,心里那股预感就更强了。

不是,短短半个晚上,这俩人是发生什么不可为人道的惊天秘密了么?

还是在他家发生的?!

好家伙,该不会让他摊上什么大事吧。

就在周公子激烈头脑风暴时,贺砚庭掀了掀眼皮,面无表情出声:“去民政局还能干什么,你没结过婚,总见过别人领证吧?”

“???”周燕临脑子里轰隆一声巨响,内心的防线彻底被击垮了。

“你俩要去民政局领证?不是,这姑娘不是贺珩的女、不对,前女朋友么,你俩领的哪门子的证啊?老九,你该不会是疯了吧?”

周燕临现在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就像是刚睡醒就被迫看了个恐怖片似的。

整个人都惊悚恍惚。

老天有眼,他这人向来不是八卦的性子,其他人别说什么结婚领证了,就算是一天之内同时和好几个人又结又离的他都不会多问一句。

可这是贺家老九!

贺砚庭啊。

他与贺砚庭也算是认识二三十年了,就没见他交过一个女朋友,连去会所应酬有几个女侍应陪酒,他都会一脸冷漠地打发人出去,半点怜香惜玉都不懂。

圈子里有个夸张点的说法,说贺家这位恐怕是智商太高了,碾压级的智商挤压到了脑子里其他某些部分,所以生性冷淡,那方面的需求完全没有,所以才会这么些年身边连只母蚊子都见不到。

施婳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其实从昨晚到现在,她一直是飘飘忽忽的状态,很不真实。

而且因为前阵子接连遭遇的压力太沉重,竟有点沉浸在这份不真实中,不愿意清醒。

此刻周燕临的反应多少有些把她拽回了现实。

这件事,确实太离谱了些。

她不禁担忧贺砚庭突然与她领证,此后在友人、家族前,乃至在整个京圈生意场上的处境。

万一连友人都误会他觊觎堂侄的女友……

她清了清嗓子,急忙撇清:“周公子,我和九叔的关系,有些复杂,一时半会儿不好解释,但您千万不要多想,绝非什么背德之事,只是一种合作契约……”

她有些焦急,一字一句只想竭力澄清。

贺砚庭却淡淡打断她的话,眉目懒散,隐约还带着几分不屑:“不必跟他解释这么多。”

末了,他语气熟稔地通知:“待会儿还得借你这再用一阵,我约了化妆师上门。”

周燕临大抵是彻底无语了。

人在经历了极端震惊后反而会显露出超乎寻常的淡定。

他悠悠然起身,懒懒道:“看来我是挺多余,那二位就自便吧,不嫌弃的话把我这别墅当婚房都成,我就回屋睡我的安生觉去了,不打扰你们。”

他只当自己是没睡醒。

起猛了,居然看见贺砚庭要跟他侄子的前女友领证去了?

施婳抬眼望着周燕临双手揣兜梦游似飘上楼的背影,有点想笑,又着实不安。

餐桌恢复了只有他们两人面对面的情状。

她捧着牛奶杯,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软糯的嗓音透着几分心虚:“九叔,我是不是给您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贺砚庭觑她一眼,神情喜怒不明,声音寡淡:“怎么,后悔了?”

施婳大惊失色,乌沉沉的眼睛里满是无辜,她连连摇头:“没有,我怎么可能后悔。”

“吃吧,吃饱了还得化妆。”

她温顺地点了点头,抓起桌上精致的西点咬了一口。

她当然不后悔。

而是怕他反悔。

好在面对周燕临的质问时,他似乎也很肆意,看来是不在乎旁人看法,只遵从内心决议的人。

他的确是给人不容置喙的沉稳感。

施婳默默咬着西点,眼神却神不知鬼不觉,巴巴地偷望男人。

他左手正拿着一块奶酪三文鱼佐法棍片,冷白的长指骨节清晰,无声递到唇边,慢条斯理地咀嚼。

她偷偷咽了下口水,震慑于世上竟然有人能把法棍都吃得这样优雅。

这天生的清冷贵气,是无论蛰伏在香山澳贫民窟多少年都掩埋不去的,合该他是贺家如今的掌舵人-

餐桌上贺砚庭提了句有化妆师上门,施婳彼时还有些恍神,没想到他安排得如此井井有条。

甚至称得上郑重其事。

她在某红书上面了解领证流程时,一边惊叹于现在年轻夫妇领证都很重仪式感,各式各样的跟拍流程看得她眼花缭乱。

一边想着他们这种临时起意的合作关系,必定尽量简化,走个流程罢了。

毕竟贺砚庭看上去也不像是会有这种耐心的。

直到清晨六点半,以杜森杜秘书为首的一行人准时摁响门铃。

他身后还跟着三位化妆师,两位服装师,一位摄影师,都是相当礼貌且干练的架势。

施婳在电视台工作,接触过不同等级的妆造师,所以不过开始五分钟,她就断定贺砚庭请来的是顶流明星御用级别的。

柔软的化妆刷落在她脸颊边,动作轻柔得宛如春风拂面。

妆感轻盈,丝毫不改变她原有的五官特质,而且手法相当娴熟,不过四五十分钟下来,全套妆容,乃至服装搭配,包括发型和首饰,全部一一完成。

妆面的高级感,甚至胜过京台化妆师水准。

造型师带来了各种款式的衣裙,施婳第一眼就选中了一件纯白色复古港风蕾丝美人裙。

这个款式最点睛的设计在于雪白的蕾丝颈带,以及同样纯白的蝴蝶结头纱。

施婳换上之后的效果着实也为人惊叹。

服装师难掩眼中的惊艳,压低声线感慨:“施小姐您真的太美了,这种港风复古款很少人能撑起来,现在的大众审美太偏网红风了,上回有一位以艳压著称的女明星要领证,她也选了类似的同款,但是只试穿了一下就换掉了,没办法,气质不搭撑不起来。”

化妆师也由衷夸了句:“总算见到活的人间富贵花了,除了美没别的形容词,让我想起一个很早年就退圈的女港星,叫什么来着……”

施婳端坐在梳妆镜前,唇边漾着礼貌的笑意,仿佛在回应她们的夸奖。

实则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没有留心欣赏自己的造型,而是不知不觉陷入了对妈妈的想念。

在换装前,她完全没料到自己会在这个时候想起多年未见的妈妈。

或许是这件裙子,实在和爸爸妈妈结婚照里那件太相像了。

也是对于那张老相片的记忆,强调般提醒了她自己即将结婚的事实。

她真的要结婚了。

从此至少在法律意义上,她是有家的人了。

……

七点半,施婳走出房间,下了楼。

缓缓穿过半山别墅的庭院,径直往停车的方向走,黑色劳斯莱斯平稳泊在一旁,施婳远远便望见了立在车旁等待她的男人。

记忆中,她好像第一次见到他穿白色,至少是他这次回国后重逢的头一次。

纯白色青果领套西,丝绒橄榄绿领带搭着同色的口袋巾。

身形英挺颀长,气度斯文中透着几许匪气和性感。

温煦的阳光钻过稠密的叶片铺洒在他身上,在他的侧影洇开一抹琥珀金色,光晕柔浅,画面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贺砚庭显然在等她。

施婳心里小鹿乱撞,不知道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数日前,那个暴雨夜,她还记得自己被请上车前,望着车内男人的侧影,是多么局促不安。

彼时仅仅同乘都让她心生敬畏怯意。

而此刻,身份发生了惊天逆转。

他纡尊降贵立在车旁等她,她竟也觉得有些习以为常了。

她刚走过来,黑色的自动车门便徐徐敞开。

施婳脚步顿了一下,小腿微不可察地有些发软。

她明白,这车一上,一切便不同了。

贺砚庭面无波澜,仿佛惯常地轻带了下她的手腕,在她来不及反应的刹那,身子已经绵绵陷进了车里。

车门缓缓阖上。

司机专业有素地发动车子。

就在这般根本无暇迟疑的时刻,他们就坐上了开往民政局的车。

一路上施婳都晕乎乎的。

虽然她一夜没睡,但视线清明澄澈,大脑也丝毫不疲惫。

这种飘浮的晕厥感并非来自于不清醒,相反,她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民政局门口落车,有专门的工作人员引导入内,随后填表、拍照、盖章、登记。

不愧是贺董的办事效率。

在他的安排下,一切都行云流水,一挥而就。

上午八点二十八分,民政局甚至还没有正式开门,他们就已经完成了领证的全部流程,成为了一对合法夫妇。

施婳怔怔地低头看着手中两个红色的本本,一瞬间陷入怔忡。

她真的,结婚了。

而且还是和贺砚庭结婚了。

走出民政局的时候施婳腿有些软,看着在门口排长龙等待领证的年轻情侣们,那种落地的真实感才逐渐将她笼罩。

是真的,她同贺砚庭就和这些脸上洋溢着对未来生活幸福期许的情侣一样,已经是法律承认的夫妻了。

上车后,施婳还沉浸在五味交织的情绪里。

直到劳斯莱斯发动许久,她都没有关注过外界的环境。

因为她始终低垂着头,默默看着这本对她而言完全新鲜的红本本。

枣红色的封面透着不言而喻的庄严感,清楚地提醒着她这是法律的凭证,神圣不可侵犯。

翻开内页,红底双人照养眼得有些逾越她的想象。

虽然每天都照镜子,但她一直觉得相貌这种东西到底是见仁见智,旁人夸赞她漂亮,她向来只当是客套。自幼寄人篱下,小时候经常被排挤,即便长大了知道自己生得漂亮,也很少刻意打扮,甚至有一种刻在骨子里的“美丽羞耻症”。

是直到上了大学之后,认识了几个好姐妹,又经常被大大咧咧的东北姑娘宋时惜吹彩虹屁,外加专业课程里也包括仪态教学,她才渐渐有了一点自信,敢于松弛地展示自己。

但是从来没有哪一张照片,如同眼下的这一张,令她发自内心觉得悦目。

镜头下右边的少女,脸颊微微歪向男人,笑容很拘谨,但不失甜蜜,仿佛枝头初绽的春樱。

左边的男人自不用说,那精致的面部轮廓宛如神嗣,清隽雅贵的眉目深沉稳重,明明同平日霜雪般冷淡的模样没有太大分别。

可她莫名的,竟在这冷峻的脸上瞧出了一丝细微的温柔感。

施婳暗暗咂舌,只觉得贺砚庭不仅是个出众的掌权者,更是一个天生的好演员。

因为他温情又克制的眼神,就仿佛右侧这位真的是他倾慕已久万分珍视的妻子一般。

克制又柔情,含情却不露骨。

这样的演技,不可谓不专业。

不愧是上市集团的掌舵人,连表情管理都这样拿得出手。

如果不是她清楚两人婚姻的真相,只怕要当他是和心爱之人结婚了呢。

当然,她也不差。

虽然没他这么富有层次感的演技,好歹也拍出了举案齐眉的美感,万一将来曝光,也不会被人诟病。

虽然知道只是刻意摆拍,但她内心还是有些触动。

不禁觉得贺砚庭真是个周到的人。哪怕是临时起意的利益联姻,他在整个领证流程中也拿出了尊重,丝毫没有敷衍轻视她的意思。

施婳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出神了多久。

久到贺砚庭都逐渐失了耐性,慢条斯理地出声:“还没看够?”

她闻言,连忙讪讪地收回险些溺进结婚证里的眼珠子,有些不安地凝着身旁的男人。

无意识咬了咬唇,嗫喏:“九叔,您该不会后悔吧?”

深夜她极力吹嘘自己时,借着酒劲,确实是有些自信在身上的。

她觉得自己虽然不是很好,但以联姻条件来说,也不算太次。

毕竟她从小就是被贺爷爷当做孙媳妇来苦心栽培的,顶豪继承者妻子应有的品质和才能,她应该都还算及格。

可是此刻,在领完证之后,她瞧着贺砚庭郑重其事的态度,不禁反思自己是不是吹嘘太过了?

叫人家高看她了。

她真的有能力……承担贺氏新家主夫人的角色吗?

从前她可是谨小慎微,连去京台面试都不敢在领导前画饼的人。

昨夜那番舌灿莲花,是不是一不小心把饼画得太大了?

贺砚庭眸光平静地睨着她,略搭着腿,气定神闲:“我从不做后悔的事。”

施婳唯诺点头,若有所思。

确实,他这样位高权重的人,哪儿能轻易后悔。

看来大饼已经烙成,她是没得退缩了。

他不可能把婚姻当做儿戏。

而她好不容易为自己寻谋一条生路,也只能当做一份事业,竭心经营了。

何况贺砚庭看上去这样信得过她,她更不敢叫他失望了。

念及此处,她乖觉地点头:“您放心,咱们今后同坐一条船,我会恪守本分,尽力做好您的妻子,不会让您失望的。”

贺砚庭没应声,看起来对她的承诺不置可否。

施婳也觉得此刻的允诺很缥缈,他大约也是个只看实际行动的人。

“还有一件事,领证的事,应该暂时需要保密,我没理解错吧?”

结束了飘忽感,落地现实,施婳已经拾起事业脑,进入角色状态,想将这份新事业搞好。

现阶段是否隐婚关乎重要的合作方向,她当然要向甲方了解清楚。

男人倚着椅背,双手搭在腿上,始终是松弛泰然的姿态:“随你喜欢。”

“嗯,那就先走一步看一步,以您的需求为准。唯独爷爷那边,我想着可能早晚需要坦白。”

施婳认真做着打算。

她的终身大事是贺爷爷的心病,她不想隐瞒太久。

至于其他人,她这边倒是无所谓,但以贺砚庭的身份应该是不能突然公开的。

上市集团的最高决策人,突然结婚,还是和堂侄的前任未婚妻,以她做新闻的直觉来看,听起来就是会引起股价大崩盘的惊天秘闻。

既然结了婚,迟早要公开,但他应该会选择一个恰好的时机。

将他结婚的利好影响最大化到极致。

没了话题,车内不知不觉陷入安静,施婳眼看着距离老宅越来越近,心里不知怎么,还有点酸涩感。

刚领完证,就仿佛无事发生一般。

要各忙各的了。

又过了许久,他才沉声叮嘱:“熬了一宿,你先回去补觉,晚上还得上播。”

施婳眼神亮了下,细声说:“好,我回去就睡,那您呢?”

“我去公司。”他始终眉目平静,明明是刚去领了证,对他而言却好像开了个会一般寻常。

施婳谨记自己如今的身份,应该适时地表达关切:“可是你也还没睡,会不会太辛苦了?”

贺砚庭口吻平淡:“无妨。”

施婳心里有点忐忑,忍不住扭过头悄悄瞄他。

短短一夜,两个人的关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有些无措,总觉得今后的生活如何安排,还需同他商量。

但他看起来深沉冷淡,以至于她不敢破坏这份宁静。

内心其实是有一点点失落的。

毕竟对她而言是人生大事,于他却到底微不足道了些。

不过施婳擅长自我调整,又很知足,临下车前,她已经调整好心态,温声细语地同男人道别。

“九叔,那我回去休息了,再见。”

她迈腿落了车,不料男人清冽的声线随之传来——

“新婚快乐,贺太太。”

他慵懒磁性的音色透着深不可测的情绪,“还有,你该改口了。”

17

施婳双脚刚落地, 闻言身体便是一僵。

她蓦然转回身,面对着还未阖上的车门,嘴唇轻轻动了动, 犹豫了三四秒, 最终还是不知道该怎么改口。

她是个谦虚的乙方,遇事不决就提问。

“您的意思是……改成什么?”

贺砚庭慵懒地倚着靠背, 不动声色撩起眼皮, 脸色虽然很温和,但眉目间隐隐透着几分意兴阑珊之色。

“你自己想。”

他好像……不是很有耐性。

还突然改口称她为贺太太,想来,是委婉提醒她注意转变自己的身份和位置。

也是,这样郑重的合作关系,他是该给她几分压力才行。

施婳困窘地点了点脑袋:“好的, 那我回去好好考虑一下,下次一定改。”

怪她疏忽了, 这一层, 确实没考虑好。

以后该怎么称呼他?

辈分变了, 两人从晚辈和长辈变成了平辈, 再叫九叔的确不合适了。

但两人毕竟不是真夫妻,伴侣间亲昵的称呼, 她也委实开不了口, 只怕贺砚庭也会觉着别扭。

可直呼其名的话, 她又觉得太随便了,未免有些不敬,不管他介不介意, 她自己心都会虚。

要不……就学他的秘书或司机那样,叫贺董?

可是某一回她与他谈专访的时候好像随口这样称呼过, 印象中他当时的反应似乎不太满意。

思来想去,还真成了难题。

昨儿还夸下海口把自己的能力才干吹得天花乱坠。

今儿就连一个恰到好处的称呼都把她给难住了。

自己未免太徒有虚表了些。

施婳一边往老宅院子大门踱着,一边绞尽脑汁思索。

她并不知晓的是,劳斯莱斯后座的男人,在自动车门关上不过十来秒后。

他便翻出了那本红色的结婚证,对着两人的登记照端凝起来。

后座异常静谧。

司机翟淞渐渐所有觉察,本着对老板人身安全负责的原则,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瞄向后视镜。

只见自家老板保持垂首的姿势已经很久,纹丝未动,其专注的样子好像在赏阅什么重要的艺术画作一般。

只不过翟淞到底没有胆量往下探究老板究竟在看些什么,而是适时地收回视线,目视前方本分开车。

其实翟淞在得知驱车目的地是民政局的时候,已经隐隐知晓贺董与施小姐今早要办什么事。

毕竟他给贺董开车十年了,今年他三十有五,已经娶妻生子。

民政局他又不是没去过。

除了那方面……大抵没有别的业务。

而后两人在车内的对话,因为没有升起隔音板,好似没有提防他的意思。

哪怕他根本无心窃听老板私事,也不可避免地亲耳听见到“领证”“保密”“妻子”“贺太太”等字眼。

这事在他听来不可谓不石破天惊。

虽然他作为唯一近距离旁观过施小姐与贺董在车内独处的人,能觉察出施小姐的存在有些许微妙的特殊。

但无论如何,这两位领了证,都是能掀翻整个京北上流圈的惊天秘闻。

翟淞不禁有些提心吊胆,脑补着自己会不会因为成了这件秘事的知情人而遭到解雇-

上午九点的光景,贺老爷子拎着个小铜壶,正弯着腰在花园里浇花。

时值六月,京北春末夏初,他退休后亲手栽培的莲台芍药开得极好,粉白相宜,花色奇逦。

骤然瞥见一身白裙的施婳从大门口回来。

老爷子愣了下神,苍老的音色旋即传来:“小囡,怎么这个点儿才从外边回来,昨晚一宿没睡?”

还在自顾自出神的施婳闻声扬起脸,见贺爷爷在浇花,她忙加快步伐走过去,伶俐地编了个解释:“嗯,昨晚下播后有个同事办生日派对,大家难得聚餐玩得蛮开心,就在办派对的别墅过夜了,爷爷您昨晚睡得好么?”

施婳心里正忐忑着,一夕之间成了贺太太,到底还不是很适应。

但一见到贺爷爷,她便有意让自己显得轻松愉快。

前阵子发生了那么些糟心事,爷爷连续睡不好觉,她实在不想他再为自己忧心。

老爷子上了岁数,眼睛不大好使了,等她走近,他伸手托了托老花镜腿,这才发现小姑娘今天打扮得很漂亮,雪白的复古港风裙,还戴有精致的蕾丝颈带,气色也很好,一张小脸红扑扑的,俨然没了前些日子的阴郁低落。

他便也欣慰,笑道:“爷爷睡得很好,放心。你们年轻人下了班在外面放松放松蛮好,看来我们小婳在单位也很受欢迎,和午夜栏目的新同事们处得很好?”

施婳抿唇笑笑:“是挺好的。”

管家荣伯见状也笑眯眯搭话:“咱们家小姐性子好,业务能力又强,在单位的人缘儿肯定差不了。”

荣伯是个心细如尘的,他也觉着施婳今天的状态不大一样,但具体是什么不同,他拿捏不准。

他心里倒也盼着施婳能早日从与阿珩少爷的龃龉中释然。

老爷子甚是看重她,她心情好些,老爷子才会宽慰。

“饿了不,让你连姨弄些好吃的,吃饱了再睡?”老爷子微哑的嗓音关怀。

“我是在外面吃了早餐回来的,不饿呢,我先陪爷爷聊会儿天。”

施婳亲昵地挽住老人的臂弯,“爷爷今天叫邹医生过来检查了没有?”

荣伯颔首答:“邹医生一大早就来过了,没什么事儿,老爷子这两日还算精神。”

“那就好,爷爷你可要好好的,别老想着不愉快的事,天天开开心心才好长命百岁呢。”

贺老爷子粗粝的手指轻拍了拍施婳的胳膊,“爷爷都这把岁数了,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我叫那臭小子永远别回来烦我,眼不见为净!”

施婳垂着颈,也不多说什么。

祖孙俩在小花园的石凳上坐下,聊了一小阵。

末了,老爷子到底没忍住开了口:“好孩子,你不喜欢蒋家那男孩儿,咱不搭理他就是,他母亲送来的东西,我悉数退回去了。至于你白伯母那边,我去说她,你别忧心,爷爷只想咱们小婳找个称心如意的,咱慢慢选,啊。”

施婳鼻尖不由得酸楚。

订婚宴刚过去那几日,她和爷爷很有默契地都不提此事。

她知道爷爷的难受不亚于她。

现在终于摊开说了,她心里也没那么憋闷。

她深吸口气,坦然道:“爷爷,您疼我,我知道,但是您不要为我难过,都过去了,我也不会记恨他,感情的事本就不能勉强,塞翁失马,一定是世上有更好的人在等着我。”

贺老爷子连声叹气,虽然看起来已经接受了这场闹剧的结局,但眉目间俨然还透着对自家孙子的失望。

他知道施婳这个孩子非常难得,不仅知书达理大气端庄,更重要的是心善、知感恩。贺珩要是跟她成了,对今后的仕途只会有助益,而自己也算报答了老友昔日恩情,把施婳一辈子留在贺家,即便自己去世了,她也有贺家作为一辈子的倚仗。

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坦然接受。

儿孙自有儿孙福。

他轻叹了声:“小婳,你长大了,爷爷知道你有能力把自己安排妥当,倒是那个臭小子……唉,究竟是他没福气,配不上你。”

……

施婳回房便洗漱躺下了。

刚才有一个瞬间,其实她很想告诉爷爷她和贺砚庭领证的事。

但是忍住了。

怕爷爷经不住。

前些日子因为贺珩在订婚宴闹的那一出,爷爷大伤元气。

邹医生再三叮嘱不能再让老人受任何刺激。

因为经历过多次手术和靶向治疗,老人的器官都已经很衰弱了,需要稳妥平静的度日-

这一觉睡得实在不算安稳,发梦不断,梦境纷乱,醒来时也记不得梦了什么,只觉得人很混沌,眼皮沉沉的,浑身都觉得乏力。

但她起身洗了把脸就清醒过来了,脑子里好像绷着一根弦,慎重地提醒她如今身份变了。

鬼使神差似的,施婳洗漱完就忍不住将那个红本本从包里又翻出来看了看。

太不真实了……

内心深处有一股极强烈的不安感。

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她忽而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真是没出息,从小到大拿过那么多荣誉证书,就连收到大学offer都没这样反复端详过。

她走去给自己弄了杯冰美式,喝上几口果然神清气爽。

坐到书桌前,打开电脑准备工作一会儿。

施婳虽然现在负责播报午夜新闻,更偏重于主持人的工作内容,而非内容记者,很少需要自己撰写报道。

但是她新闻人的习惯保持了下来,通常每天工作前都会先关注各大媒体,包括竞争单位的最新新闻报道,时而做做笔记。

正浏览某家新闻周刊的报道时,一道刺目的标题映入眼中。

[惊!香山澳酒店业富豪次子许少近日诉讼离婚,前妻Tiffany怒分十亿身家!许少含恨割金!肉痛!]

施婳小时候在香山澳生活,对富商许家也算耳熟,许家如今跻身莲岛富豪榜前十之列,次子的资产想必也不容小觑。

她点开文章报道,匆匆浏览下来,大抵说的是这位许少和港姐前妻Tiffany结婚时恩爱非常,甚至连婚前协议也不签,结果婚后八年离婚,不仅被分走十亿资产,此后还需每月支付巨额赡养费。

这件事成了各界人士茶余饭后的谈资,毕竟像许少这样恋爱脑上头婚前协议都不签的富豪之子实属罕见。

本来只是一篇寻常花边新闻,可施婳看得心里直突突,惴惴不安良久,终于忍不住在电脑微信上翻出他的微信号,慎重敲字:

[九叔,咱们领证突然,是不是忘了签婚前协议?为了避免纠纷,还是尽快补上吧,您看看需要我这边配合做些什么,我随时都方便。]

施婳有点着急,打字飞快,甚至连称呼都忘了改。

但是反应过来时已经发出去了,也不好撤回。

这则新闻警醒了她,一联想到贺砚庭那么庞大的身家,生怕他误会自己什么。

虽然她请求贺砚庭和自己结婚的心思并不完全单纯,不是没有所图,但绝非为了占财产方面的便宜。

越是寄人篱下的孩子,越是不敢沾染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虽然生活在老宅,但吃穿用度都尽量节俭,尤其是上了大学后,一有实习机会就努力攒钱,尽可能不花贺爷爷的钱。而且初中时期就算好了一笔账,打算将来自力后,把自己从小到大花的钱都返还回去。

贺砚庭同意结婚已经是解决了她的燃眉之急,她心里感恩,怎么可能有别的妄想。

可是她这样的身份……最是容易被人误解。

尤其是长大后,旁人看到她这张脸,又听说她是养女,好像就理所当然觉得她生来便拥有这样得天独厚的资本,自然会侵占贺家的某些东西-

三点一刻,贺玺集团。

数百平的大会议室以商务风为主调,全景落地窗光线极佳,茶色玻璃星空顶搭配深色水波纹地毯,伫立中间的超大黑色岩板桌面具有哑光质感,每一位与会者手边都备有精致的下午茶点心。

分明是舒适惬意的会议环境,但此刻偌大的会议桌却噤若寒蝉,人人自危。

其中一位高管的述职报告出了一些坎坷,连带着所有人都胆战心惊。

贺董自回国来,全权接管亚太区总部,众人对他的严苛早有耳闻,何况前几日就有某高层工作上出了纰漏,被贺董在例会上当场解聘的前车之鉴。

此刻,居于主位的男人面色如常,清俊的面庞分明没有一丝怒意,可光是那凛冽的气场也足以令人无尽脑补。

这位一贯如此,无论发生任何事,他都是清冷沉稳,八风不动的模样。

即便大发雷霆,也不过冷冰冰丢出几个字眼。

外表分明是一位清雅绅士,但却偏偏给人匪气危险的感觉。

没有人会愿意得罪他。

真是宁愿得罪阎王,都万万不敢得罪他。

就在这落针可闻时分,杜秘书突然双手递来一部手机。

那纯黑的机身崭新,看起来不常用,大约是贺董的私人机。

贺砚庭伸手接了过来,修长冷白的手指轻轻滑动,倏然,像是看到了某则信息。

凛然森冷的眉眼微不可察地柔和了稍许。

继而,他指骨分明的长指轻敲着屏幕,看上去竟像是在回复消息。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得惊奇不已。

贺董非但没有发落方才述职的那位高管,甚至连会议都陷入了中止状态。

这世上,居然还有能让贺董中止会议回复消息的人?

这是真实存在的吗??

而趴在电脑前的施婳很快收到了回复。

[H:不必]

她看着这过分言简意赅的两个字,眼睫眨了眨,整个人愣住,半晌才继续打字:

[这不合适吧,一般稍有资产的男女结婚都会有财产协议,何况您是上市集团的董事长,您还是慎重考虑一下]

施婳越想越觉得不妥。

贺砚庭富可敌国,她却只有爸爸和爷爷奶奶过世时给她留下的一些积蓄。

那些钱,恐怕不够买贺砚庭的一只手表。

如果不签协议,贺砚庭就不怕她离婚时按照婚姻法分走他一半身家吗?

就算婚前的部分她拿不到,可是婚后每一天,包括今天在内,贺玺集团运行的盈利几乎是可以以秒计算的。

为了表明自己的立场,更是为了警醒他。

施婳甚至直接把方才刷到的那则离婚新闻转发给了他。

很快,对方就回复了。

间隔时间很短,短到她忍不住怀疑贺砚庭究竟有没有点开那条链接。

看着他的回复,她不禁陷入了深思。

[H:我相信律师团的办事能力]

施婳忽然觉得这一层似乎涉及到了她认知以外的领域。

不由得在搜索框敲下关键字,试图了解贺砚庭私人律师团的成员信息。

很快,她便被这些声名赫赫的律师名字洗涤了认知。

这是一个百人顶级律师团。各成员来自于不同国家顶级律所的资深合伙人,他们各自专精不同的方向,但同样各有千秋。

毫不夸张的说,这个律师团简直占据了不同法系顶级律师的半壁江山。

……对不起冒犯了,原来是贫穷限制了她的想象。

她带着窘意回复:[抱歉,是我浅薄了。]

这条之后,贺砚庭果然没有再回。

他这样随意寡淡的态度,让施婳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过虑了。

也对,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置自己的身家利益于不顾。

心里莫名闷闷的,她托着腮,对着电脑发了会儿呆。

施婳并不知晓的是,此刻贺玺集团大会议室的高层们人人倒吸凉气。

只见坐在主位上那年轻的上位者搁下手机后,深邃的眸淡淡扫了他们一眼。

“怎么,还有别的事?”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云里雾里,根本拿不准这位活阎王的心思。

空气僵持数秒,方才摊上事的那位才站起来颤声开口:“没,没了……”

其他几位胆子略大些的也试着附和:

“没事没事,贺董您有事先忙。”

“您忙,我们随时听您示下。”

男人略蹙了眉,仿佛已经忘了述职的小插曲,冷白的指骨把玩着一支黑色钢笔,冷淡的声线毫无温度:“既然都汇报完了,为何还不散会?”

“……”

“啊,是是是,该散会了。”

“那我们先散了,贺董您忙。”

高层们到底是懵了几秒,等回过神来便火速收拾好东西光速撤离。

到了会议室门外,等电梯的间隙,一行人才忍不住窃窃声议论起来。

“刚才什么情况啊……?”

“不知道啊,贺董居然没追究,还照常散会了。”

“你们有看清吗?贺董刚才好像是在回复消息。最近加班太多了,睡眠不足,我严重怀疑自己眼花。”

“你应该没眼花,那屏幕反光有白有绿,像是在回微信。”

虽然这几位都是分分钟经手上亿项目的高管,但好奇之心人皆有之。

“能让贺董会议中途回复消息的人,不简单啊。”

“……该不会,是要发生什么变天的事吧?”

“啊,前阵子就听闻贺董回国后要肃清管理层!”

“那咱们该不会被大换血吧?这消息靠谱吗,谁去探探贺董的口风,好让咱们有个心里预备?”

“好主意,谁去??”

“你去试试?”

“……谢邀,我还没活腻。”-

在书桌前沉浸工作的施婳怕是没机会知道因为她的一条微信消息,竟扰得贺氏高层人人自危,生怕自己明日就接到解聘通知。

经过百人律师团一事,她意识到自己对新婚丈夫的了解未免太过欠缺。

既然她夸下海口,允诺了要尽力扮演贺太太一职。

那么该补上的功课,自然是刻不容缓。

今晚上播前,她将新闻稿流利背诵后,趁着化妆时间,便用手机检索有关贺砚庭的信息。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与贺砚庭初遇时她才六岁。

算起来两人也算相识十五年了。

可实际上,从她十岁那年离开莲岛后,与他分明同住在贺家,却好像隔了一层屏障,生活的距离拉近了,身份的距离却拉得很遥远。

她当时大部分时间都和年纪相仿的贺珩在一起,一起上下学,一起做功课,周末一块玩。

至于贺砚庭,她只知道他在读高中,而不久之后,就被送去了国外。

此后便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偶尔碰面,她对他的了解,至此可谓彻底断层。

想到这里,她忽然拾起了某些模糊零星的记忆。

记得她刚被寄养在老宅时,贺砚庭每次见到她的眼神都格外冷漠,就好像从来没认识过她一般。

施婳那时候虽然小,但是自幼父母双亡,又刚刚失去爷爷奶奶,性格极度敏感内向。

她本能地将贺砚庭的冷漠理解为排斥。

他明显不喜欢看见她,排斥老宅有她这么个人。

十岁的她想不出别的答案,只觉得是因为自己和他一样也来自于香山澳那座小城。

那个潮湿、闷热、黏腻,部分人纸醉金迷,部分人贫困交织,那座PanPan充满矛盾的城市。

因为那里有着他曾经贫穷、落魄、边缘的痕迹。

他彼时已经是贺家家主亲自接回来的矜贵九少爷,自然不喜那些昔日的岁月。

对他来说,香山澳的过去是耻辱。

可对她而言,却是从小到大所有的温暖记忆。

施婳很久很久没有记起这些往事了。

她盯着手机屏幕出神,一时没有察觉赵悦琳已经在她身后站了一会儿。

直到赵悦琳字正腔圆的嗓音娓娓传来:“呦,小施老师还真是敬业呢,上播前还不忘关注贺先生的最新动态,怎么,专访一直没落实,你很着急吧?”

施婳这才回神,她从镜子里扫了这个女人一眼,语气冷淡:“赵老师多虑了,专访时间我早已敲定,就在下周。”

她与贺砚庭早已谈妥了访谈的细节,但是这次专访要在京北台黄金时段直播,上面还要层层审核,包括演播厅的预备、摄影等部门的配合,台长非常重视,再三强调要确保不出差池,所以多部门联合作业,下周才能落地。

“噢?是么?”赵悦琳双手环胸,笑得不怀好意,语气更是不加掩饰的讥讽,“希望你别竹篮打水一场空,闹个大笑话才是,全台的人都被你惊动了,要是空欢喜一场,台长估计会气死吧。”

施婳秀眉颦蹙,由衷觉得这个女人好吵。

她甚至懒得再接话,反正也化完妆了,干脆直接起身,提前乘电梯上楼进演播厅,把赵悦琳一个人晾在原地。

下播后,助理小阮迎上来:“小施老师,这周日就是毕业典礼了,咱们正好轮休,我到时候去给你送花呀,你喜欢什么花?”

施婳顿住脚步,愣了下:“还好你提醒我,差点忘了。”

原来这么快就到毕业典礼的日子了,她很早就接到学校领导的通知,要她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上台演讲,稿子倒是一早就备好了,只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她险些把这茬给忘了。

“你居然忘记了!!”小阮一脸吃惊,“你可是优秀毕业生代表,要在礼堂演讲的!多大的光荣啊,小施老师,你不会也忘记通知你家里人了吧?”

施婳看着小阮热情的模样,不由语塞了几秒,一时间陷入迷惘。

举行毕业典礼那日,大部分学生都会邀请亲朋好友,热热闹闹地走遍学校各个角落拍照留念。

毕竟过了那一天,大部分人就很少有机会踏回母校大门了。

四年的青春很珍贵,现在的父母也都很重视孩子,就连外地生的父母也多半会飞过来陪同。

她的身世除了三个室友没人知道。

从前没忧虑过这个问题,毕竟从小到大习惯了,她的任何事情都不会有父母出席。

可以往贺珩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每次重要的场合,他都会陪伴左右。

再者就是从前爷爷没生病的时候,也时不时会出席一些需要家长出面的场合。

记得高中毕业那时,她是京北一中的优秀学生代表,上台发表演讲时,爷爷就坐在家长席里,满眼欣赏的注视着她。

为她的优秀而感到骄傲。

就好像,她是爷爷的亲孙女一般。

她很感恩过往的各个阶段都有贺爷爷的存在,否则她这十年的路只会苦涩难捱。

相应的,连对贺珩也恨不起来,毕竟他是爷爷唯一的孙子,而且也确实从小到大照拂过她。

但感恩归感恩,感情归感情。

她与贺珩已经彻底分割,感情上不会再有一丝瓜葛。

但是现在爷爷病重,让他折腾一趟肯定是不合适了。

没有能够邀请的家人,那么……她也就只能和室友姐妹们拍拍照了。

虽然能够平静地接纳事实,但想象一下那日的画面。

她作为毕业生代表,肯定会备受关注,可是台下却没有一个亲人。

没有人为她骄傲,没有人为她祝福。

总会有人发现异常,场面一定会很尴尬。

下到地下车库,施婳从包里翻出车钥匙,目光却猝不及防瞥见了结婚证的一角。

心里某个很敏感的神经被触动了一瞬。

酸涩的,刺痛的,麻痹的。

某个念头一闪而逝。

明知是不合适的,但她还是没能忍住,给贺砚庭发了微信消息。

[你睡了吗?]

以这段时间的接触来看,贺砚庭下班不会很早,又时常有应酬,这个点应该没睡。

她心里乱乱的。

明知道发这条消息没有任何意义,难道要邀请他出席毕业典礼吗?

以什么身份呢,是她的叔叔,还是丈夫?

传出去该如何解释。

说好了暂时隐婚的。

实在是太不合理了,她坐在车里,不禁懊悔自己的一时盲目。

等了五分钟,对方并未回复,她反倒松了口气,发动车子。

开到半路上,电话却突然响了,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号码。

施婳用蓝牙耳机接听:“你好,请问是哪位?”

听筒的另一端,男人的声音低沉清冷,即便隔着这样远的距离,她仿佛也能感受到他那股八风不动沉稳凛然的气场。

“是我。”

私人候机厅万籁俱寂。

施婳瞬间就辨别出这道声线,语气不自觉软了下来:“你还在忙吗?”

因为一时间没想好要如何转变称呼,不叫好过叫错,干脆暂时忽略。

他的音色一如既往绅士磁性,开口的话却令施婳毫无准备。

“我临时出差,在机场,有事吗?”

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顿住,柔软的指腹慌忙地摩挲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原来他今晚就要出差,专门回电话来,想必是因为她莫名其妙问他睡了没。

她很少无事叨扰,他恐怕还以为她会有要紧事。

深夜打扰实在抱歉,她声音清糯,缓缓道:“也没什么事,打扰你了,不好意思。”

听筒那端略显寂静,许久没有声音传来。

施婳一边开着车,心里莫名有些焦躁,大概是想快点憋出什么话缓解当下的过分安静的尴尬。

倏忽脱口道:“这么晚还要飞,实在辛苦,您去哪儿出差,需要去很久么?”

话音刚落,她险些咬着自己的舌尖。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像是一不留神竟然把心里的腹诽嘀咕了出来,真是头疼……

虽然领证了,但到底还没那么熟。

直接过问出差的细节未免也太逾越了。

听筒另一端果然依旧寂然无声。

就在施婳准备为自己的嘴快而道歉时,对方忽然沉声答复了她:“纽约,不会很久,一周左右。”

女孩的耳垂骤然温热,她根本没想到贺砚庭会回答,而且还是这样详细的答复。

脸颊不知不觉有些发胀,奶白的肌肤染上了一层薄薄绯色,声音也愈发糯了,细声细气地应道:“知道了,那我不打扰您了,更深露重,您注意休息。”

温软的嗓音透着些许颤意。

隔着手机,贺砚庭仿佛能看见她习惯性低垂脖颈,局促不安的模样。

全景落地窗外。

一望无垠的停机坪,落地的庞巴迪环球7000私人飞机已然准备就绪。

男人不疾不徐地起身,一双长腿闲庭信步,左手仍举着手机通话。

身后三位随行秘书如常跟随在男人身后,虽然彼此没有眼神交流,但他们不约而同感受到了老板的变化。

这变化很微妙,无法用言语描述。

分明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人。

可就是有哪里不同了。

他们默默竖着耳朵,佯装一切如常的平静样子。

只听前方从容不迫走上舷梯的男人声线寡淡,但莫名透着几分宽纵:“这是我的私人号码,有事就打给我。”

18

从舷梯上方荡来的一句话, 声淡而不露情绪,但足以击震人心。

尾随其后的两名随行秘书面面相觑,脸色都有些微妙的波动。

贺董素来注重私人空间, 行踪诡秘, 独清独醒。

他确有一个私人号码,但极少用, 使用频率甚至比私人微信更低。

只透露给重要人士。

而这段通话听起来, 很像是同女性对话的口吻。

不得不使人惊奇。

但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专业秘书,且跟随贺董多年,仆从随主,早已习惯了不露声色,所以仅仅半秒便收敛了脸上的异样。

唯独杜秘书的表情自始至终波澜未惊。

……

深夜的京北东柏街北路。

女孩乌沉沉的眼瞳眸光纯澈,双手握着方向盘, 目视前方,看起来似乎是心无旁骛地开着车。

唯有不断轻微起伏的胸口, 暴露了她此时此刻飘忽不定的心绪。

分明已经结束通话好几分钟, 可她的胸腔左侧依旧扑通扑通, 迷离紊乱地沉沉跃动着。

男人那冷淡温和的声音仿佛还萦绕在耳际。

他用私人号码专程给她回电, 多少令她意外。

原本她得以联系他的私人微信,已经觉得庆幸, 何况还有杜森秘书的联系方式, 若有突发情况, 她想找到他绝非难事。

这一点想必他也心知肚明。

为什么还要特意给她留下私人号码?

是为表重视么。

毕竟她现在已经是他在法律上承认的妻子。

所以他给予贺太太随时打电话麻烦他的资格?

这份重视,令她受宠若惊的同时,反而更提心谨慎。

他愈是尊重, 她愈是觉得谦卑。

能够和他结婚已经是受了极大的照拂,她应该用今后的实际行动尽她所能辅佐他, 而不是给他平添负担。

念及此处,施婳不由得庆幸还好自己只是一时莽撞发了条微信,没有提及毕业典礼的事。

他今晚连夜飞往纽约,至少一个礼拜之内,她是见不到他人的。

也好,彻底断了她的念想,不必再去纠结应不应当邀他参加毕业典礼了-

时间很快来到京北传媒大学毕业典礼举行当日。

适逢好天气,阳光柔和,晴空万里。

施婳刚一踏进校门就被浓浓的毕业氛围感染其中。

毕业礼本就是挥洒青春展望未来的日子,何况是京传这样俊男成群美女如云的地方。

她所在的播音与主持艺术学院还很贴心地为大家安排了走红毯流程,已经有许多同学身穿礼服兴奋地享受着女明星体验卡一日游。

施婳没有去凑热闹,而是直接去同室友们汇合。

四个女孩子陆续搬离宿舍后,也好久没有聚齐了。

一时间叽叽喳喳,吵得彼此都快听不清对方说话的声音。

上午十点,毕业典礼准时举行。

许多毕业生都邀请了自己的家长一同坐在台下观礼。

学位授予仪式之前,还有两个流程,一个是校长发表讲话,另一个就是施婳要做的优秀毕业生代表致辞。

施婳和所有毕业生一样身穿毕业袍,头戴学士帽。

她走上台时,台下响起清脆整齐的掌声,氛围组的小伙伴宋时惜甚至还喝彩了一声。

从小到大类似的经历太多了,施婳得心应手。

结束时掌声更是热烈。

不少学生家长都怀着欣赏和好奇的心思向自家孩子随口打听。

“这姑娘就是进了京北台联播组的那个吧,形象真是不错,她学习成绩也很好吧?”

“当然,人家四年门门专业课第一,是我们这一届最出名的美女学霸。”

“这个女孩子上台演讲就像模像样的,声音也好听,一看就是播新闻的料。”

“她是很优秀啦,不过我好像听说她实习后没有被分进联播组,而是被安排到了收视惨淡的午夜时段,有点惨。”

“噢,有这回事啊?”

“看来总台果然水挺深。”

走下台时,许多眼熟的同学都朝她微笑招呼,施婳也礼貌地回应着。

好像并没有同学发现自己没有邀请家人出席,她隐隐如释重负。

其实施婳从小到大都本能地抗拒受人瞩目的时刻。

因为在这种时刻,自己的一举一动,包括身世私隐,都可能成为他人关注和非议的内容。

她永远害怕被不熟悉的人戳破她的秘密——她是孤儿。

这虽不是丢人的事,可是在大部分寻常的人听来,还是会惊愕咋舌。

最可怕的其实不是嘲讽,而是他人怜悯同情的眼神。

还好,今天就算是过去了。

……

然而等到授予仪式结束后,施婳去上洗手间,在隔间里时听见外面传来很细碎的议论声。

“你们听说了吗,施婳被男友甩了。”

“不是吧,真的假的!不是说她都快订婚了吗?”

“就是订婚前被甩了,果然啊,平民女难进富贵门,听说她那个公子哥男友现在和一个大导演的女儿在一起了,那女生好像也是咱们京传的呢。”

“我去,这么大的瓜,快展开说说。”

“怎么和我听到的版本不大一样,我是听说她劈腿了一个顶豪富三代,把前任给绿了。”

“绝了,咱俩的版本差这么多的吗,我怎么听说是因为施婳是孤儿,临订婚前,前男友家里看不上,说不能娶这种没福气的女孩子进门,这才分手的。”

“施婳是孤儿?看不出啊,她家不是挺有钱的吗?”

“嘘,小点声!我听说好像是被收养了……”

“……”

尖锐刺耳的对话一字不落传入施婳耳中。

她在隔间里,足足多坐了十分钟。

直到外面的五六个女同学补完妆照够镜子后不急不慢地离开,她才面无表情地走出去洗手。

看着镜子里脸色有些浮白的自己,她暗暗深吸了一口气。

今天是愉快的日子,毕业意味着求学生涯的结束,她不愿被无关紧要的人影响心情。

尽快调整好状态走出洗手间,宋时惜她们几个都还在学院门口对着“播音与主持艺术学院”几个大字合照拍个没完。

室友们都知道施婳的家庭情况,所以格外关照她。

施婳敏感地觉察到了:“你们陪叔叔阿姨多逛逛吧,他们都难得来一趟,不用陪我,我正好拍累了,准备去买杯咖啡坐会儿。”

室友小敏一把挽住她的胳膊:“婳婳你跟我们一起逛呀,我还想让你帮我多拍点美照呢!”

另一个室友诗琪也说:“就是,论拍照还得是婳婳,小惜总是把我一米七三的个头拍出一米六的效果!”

宋时惜表示不服:“是你自己站姿问题,这锅我不背啊。”

施婳佯装无奈地叹口气:“一上午已经给你们拍了够多了,够你们修图修几个月的,我真的要去买咖啡了,睡得少犯困,你们好好逛逛。”

室友们都很要好,但是她不想耽误她们和自己的父母家人相处。

虽然她很早就没了爸爸妈妈,但是完全能共情家长们今日的心情。

女儿好不容易毕业了,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当然要在宝贝女儿生活了四年的校园里好好逛一逛,多拍照留下纪念。

室友们好不容易被她哄走,施婳走去买了杯咖啡。

刚坐下喝了两口,忽的想起今天还没见到小阮。

小阮前些天兴冲冲老惦记着要给她送花,今儿不知怎么没来。

等她打开微信,才发现“阮阮努力加班”一小时前发来好几条。

[小施老师,我拉肚子了]

[淦,肚子好痛!]

[呜呜呜,我可能要晚点来!]

[快了快了,我终于挤上地铁了]

施婳哭笑不得,刚想回复她不舒服就在家歇着。

结果迎面就瞧见小阮捧着一大束花冲着她跑来。

“小施老师,毕业快乐呀!!”

她把一大束烟粉色卡布奇诺玫瑰塞进施婳怀里,气喘吁吁。

“肚子痛还跑这么急,你应该在家好好休息的。”施婳忍俊不禁,忙让她坐下,“好漂亮的花,谢谢。”

“嘿嘿,我的眼光还行叭?”小阮眼睛里满是对美女学姐的崇拜,“我觉得烟粉色和你好搭。”

小阮平时工作中有个小乐趣,就是把自己当时尚博主,暗戳戳总结施婳的穿搭。

上播时需要穿得大气上镜,并且尽可能优先选择纯色。

小阮看过施婳穿各种纯色的职业套裙,她私底下最心水的就是烟粉色那套!

淑女和甜妹的完美碰撞,优雅又高级,完美符合小施老师浪漫温柔的气质。

“是很好看,你的审美满分。”施婳笑得温柔,“你肚子怎么样,吃药了没?”

“可能是我昨晚吃的冷锅串串不太干净,气死!不过现在已经没事啦,我在家吃肠炎宁了,可惜错过了你的毕业演讲,难过。”

“不要紧,演讲不过是一些套话罢了,”施婳笑着安慰她,扫码准备给她点饮品,“小阮,你喝什么?”

“跟你一样就好。”

“你肚子不舒服,喝热饮吧,蜂蜜柚子茶可以吗?还是热巧?”

“那热巧吧嘿嘿。”

大概是难得在工作以外的场合接触,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孩眨眼就拉近了距离。

两人聊了些学校和台里的事,后来又聊起女孩间常见的话题。

期间时不时有相熟的同学过来打招呼,施婳都一一笑着寒暄。

直到小阮去找自己的老师交论文,施婳晚点还要和室友们聚餐,想着外面正是光照强烈的时候,干脆再多坐一会儿。

这时,几个衣妆鲜艳的女孩子结伴走进咖啡馆。

平淡宁静的氛围悄然散去。

“这不是大名鼎鼎的学生代表么?”

“还真是呢,怎么孤零零在这儿杵着呢。”

“人家施学霸高贵,跟咱们普通人哪里玩得到一起,这就是高处不胜寒吧。”

“果然是高处不胜寒,不仅没朋友,听说连亲人都没了呢。”

“阿这,虽说封建迷信不可取,但这会不会命太硬了点,把人都给克没了?”

恶毒的讥讽声由远及近,直至来到施婳跟前,中间那个女孩子才轻声呵止:“你们都别胡说了。”

徐清菀今天穿着一条印花荷叶边法式连衣裙,妆容也很明艳,丝毫没了前几日病恹恹的痕迹。

她被几个朋友众星拱月般走过来,一脸歉疚的表情:“表妹,她们几个就爱碎嘴,平时开玩笑开惯了,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今日会撞上徐清菀,施婳其实心里有所准备。

徐清菀原本比她大两三岁,本不该是同一届。

但她因为生病曾几番休学,所以同在今年毕业。

她读的是戏剧影视美术设计,彼此专业不同,大学四年也没有交集。

如果不是贺珩,她大多时候都忘了自己还有这样一位表姐。

施婳剔透的荔枝眼一瞬不瞬扫向这群女孩,皮笑肉不笑:“人畜之分昭然若揭,我有什么可计较的。”

她声音温和寡淡,整个人看起来气定神闲。

几个女孩却登时涨红了脸,想发作却一时憋不出话怼回去。

徐清菀的脸色也有一瞬微变,但她很快又挤出笑意:“表妹你不生气就好了,免得回头又去找长辈告状,弄得阿珩不开心。对了,阿珩哥哥还在外面等我们,那就回头再见了。”

施婳已经半点没有忍让的意思,也不生气。

反倒觉得徐清菀这副嘴脸太过可笑。

她扯了扯唇角,顺着对方的话讥诮:“快去吧,咱们京传漂亮的女孩子可多,待会儿去晚了,你的阿珩哥哥不小心结识别的‘朋友’你可就要哭了。”

徐清菀整张精致的小脸倏的僵住,她抿了抿唇,到底是半晌没有憋出话来,踩着高跟鞋嗒嗒嗒飞快逃走,连咖啡都没买。

她青白着一张脸冲出来,正好和迎面过来找她的贺珩撞上。

贺珩愣了一下:“怎么了,不是买喝的么?”

徐清菀神色一慌,含糊开口:“要排队,先不买了,我去便利店买果汁。”

贺珩不是粗枝大叶的性格,徐清菀虽然竭力掩饰,但他还是察觉到她情绪的异样。

而徐清菀身边的这几个闺蜜,也都是一脸皱着眉头像是打哪儿受了气的模样。

他不由得多心,目光循着徐清菀背后的方向望去。

京传的咖啡馆是落地玻璃,虽然隔着远,但他还是隐隐看见有个熟悉的身影坐在那。

他眸中流露一闪而过的心急,低声对她道:“清菀,你先和朋友们玩,我有点事。”

“阿珩,你……”徐清菀下意识拽住他衬衫下的手臂。

男人轻摁住她落在自己臂弯的手背,不露声色地将其挪开:“乖,我很快过来陪你。”

徐清菀脸色彻底煞白,嘴唇微微颤抖,身体僵直地愣在原地。

贺珩则一脸心切地迈开长腿信步往咖啡馆的方向去了。

他就这么敷衍,甚至明晃晃的,连掩饰都懒得掩饰。

身旁的闺蜜见状纷纷意外。

“贺少怎么走了?”

“菀菀,你怎么也不拦着点呀。”

“他怎么进咖啡馆去了,该不会要去找施婳吧?”

徐清菀手心暗暗攥紧,面不改色地笑:“怎么会,他应该是要通电话,开视频会议之类的,咱们别打扰他。”

“这样子啊。”

闺蜜们下意识往咖啡馆的方向张望,表情都有些讪讪的。

但谁也不敢拆穿。

徐清菀脸上笑得大方,心里却酸涩有如针刺。

她明知道他奔着谁去,却没有立场阻拦。

因为她和贺珩现在的恋爱关系,是假的。

她这个新任的女朋友,包括贺珩在贺家众人面前宣之于口的“非她不娶”,更是一个弥天谎言。

贺珩从来只想娶施婳,而她,是费尽了手腕和心机,才为自己争取到今日的局面。

闺蜜们很快换了话题,叽喳喧闹。

徐清菀一个人静静的,心里暗暗做着盘算。

她厌恶施婳,绝非短期之事。

而是经年累月的夙怨堆积。

第一次在港城见到施婳时,她才三岁。

而自己已经在读学前班,那个时候她父亲徐冠林还没有斩获金狮奖,只是个清贫的导演。

他们一家三口住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

那一次去港城,也并不是去玩,而是爸爸拿出了最后的积蓄,去港城见姑姑,给自己博一条生路。

那是快二十年前的往事,那时大陆的经济还不像今日这般蓬勃发展,港城的繁华足以迷乱她这个五岁稚童的眼。

比维港更令她惊叹艳羡的,是姑姑家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妹妹。

三岁的施婳穿着粉色泡泡袖公主裙,对没见过世面的她而言简直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真实存在的公主。

小公主奶声奶气地说着她一句也听不懂的粤语。

而自己穿着土气的横条纹半袖,因为从小经济拮据,又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瘦小苍白,竟根本不像是京北的孩子。

后来她才知晓,貌美惊人的姑姑是港城那边的大明星。

内心的失衡从那时便埋下了种子。

为什么小公主生下来就那么幸福,妈妈是明星,爸爸据说也是凰凤卫视的名嘴主持。

庆幸的是,爸爸在姑姑面前卑躬屈膝巧舌如簧,终于哄得姑姑同意投资并出演他的电影。

那部电影让爸爸一举成名,她也搬离地下室住进了豪宅,很快就转入贵族小学。

在那里,她认识了贺珩。

贺珩是财阀家的小少爷,从小便矜贵出众,与常人不同。

她喜欢贺珩,甚至梦想自己就是童话里注定和王子生活在一起的公主。

可是几年后……施婳又出现了。

再见时施婳已不再是姑姑捧在手心的明珠,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子,说着一口蹩脚的澳普。

听说她爸爸妈妈去世后,她跟随爷爷奶奶生活在莲岛那个小渔村。

公主已不再是公主,贺珩却很疼爱她。

甚至把她当成亲妹妹一样。

思绪至此,徐清菀的心脏隐隐钝痛,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而此刻,徐清菀心心念念的男人已经来到施婳面前,清俊的脸上写满愧疚,他正低声下气地道歉:“婳婳,我对不住你,我知道你或许永远都不会再原谅我了,但我还是要说对不起。”

施婳眉头轻蹙,起身欲走。

真是活见鬼了,好好的日子,怎么这些碍眼的东西跟商量好了似的接连出现在她面前。

贺珩今天穿着一件奶咖色的薄西服,依旧是衣冠楚楚,纤尘不染的矜贵公子模样。

他大抵是清楚施婳不会理他,于是加快了语速,跟在她身侧,压低声线竭力想在有限的时间内和她说更多的话。

“除了道歉,我今天就想跟你说明两件事,一个是联排商铺的事,你气急之下找九叔做主,我一点都不怨你,那联排商铺是我诚心给你的,并不是迫于九叔的压力。我知道自己亏欠你太多,所以再多的弥补,我亦是心甘情愿。”

施婳被他烦得受不了,她停住脚步,冷淡的眸子扫向他:“说够了么,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演,闲着没事就去考隔壁北电学表演算了,别来烦我。”

贺珩已经顾不得面子,只急促地继续道:“第二件就是蒋柏亨,我知道他正在狂热地追求你,但他这人私生活很不检,www.youxs.org,你千万别和他走近。”

施婳嗤了一声:“贺珩,你还真擅长五十步笑百步。”

看着施婳毫不留情远去的背影。

贺珩五味杂陈。

眼下他只能忍。

这半年他刚接手了家族名下的花玺银行,贺家的长辈和股东们都在考察他的表现。

一旦他的私生活被人诟病,二十多年的努力将全数付诸流水。

他是实在没有法子,才接纳了徐清菀的建议。

在订婚宴上演了那么一出。

不过还好,他了解施婳的脾气。

她那样高傲的人,断然不会接受蒋柏亨的求婚。

十年的感情,她终究不可能说忘就忘。

眼下只能再熬两三年,等风头过去,等她彻底消了气,他也坐稳花玺银行第一把手的交椅。

到那时,他再重新把她追回来,他们都还年轻,一定来得及-

下午在学校附近的烤肉店聚了餐,大家都吃得很撑。

晚上本来还有别的局,无非是一群玩得好的同学约在一起去唱歌喝酒,宋时惜她们都参加。

施婳晚上要上播,去不了。

四点半左右跟室友们分别后她就准备去单位了。

这个点,开到单位时间会稍早些,外加她吃得有点撑,上了车便在车上小坐一会儿。

习惯性拿出手机,莹白的指尖点开微信,列表里很多好友都给她的朋友圈点了赞。

毕业的日子,朋友圈被各式各样的美照刷屏。

施婳的朋友圈很空,平时一年也发不了两次,但想着今天拍了那么多照片,好歹记录一下,说不准这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毕业。

何况,近来对她而言的人生转折,又何止毕业一件事。

只不过那件事太过惊世骇俗,无法堂而皇之发朋友圈纪念,她只好借着今天的由头,悄悄发一则隐晦的。

反正没有人会看得出,她只想自己记录就好。

今天收到了不少花束,好看的都被别的同学借去拍照了。

施婳翻看相册,觉得最好看的倒是小阮送的那一束。

照片是去聚餐前小敏说这卡布奇诺玫瑰衬她肤色,主动帮她拍的。

拍摄地点在学院楼前的花坛边上,她刚好坐在那儿歇脚,怀里捧着花束,小敏就那么随意一拍。

可能下午的光线争气,完全不需修图。

她这方面比较懒,除了这张单人照之外,又选了几张合照,就直发了。

施婳随意滑了滑点赞列表,滑到杜森的头像时,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但到底没多想,很快连续往下滑,结果又看到了蒋柏亨的,顿时眉头一蹙,心里懊悔不已,立刻把手机锁屏丢开一旁不想看了-

京北下午14时,纽约凌晨时值2点。

杜森趁着宴会中途去盥洗室的片刻休憩时间摸鱼刷了两下手机。

目光不经意间扫到了那条朋友圈,他不假思索就秒赞。

这位施小姐是什么身份,虽然现在知情人寥寥无几,但到底算是他半个老板了,朋友圈没屏蔽他这外人已经是受宠若惊,当然要积极点赞。

他顺势点开照片,翻了翻,精明机敏的大脑有个念头一晃而过。

虽然有点僭越,但保不齐投其所好了呢。

事业脑的杜秘书立刻就洗好手从盥洗室出去,走到贺董身侧,毕恭毕敬地递上了自己的手机。

凌晨两点,贺砚庭仍置身于觥筹交错的纽约顶级富豪宴会,名流云集宴会厅正中心极尽奢靡的巨型水晶吊灯华丽慑人,经过极致净化后的空气和清冷沁润的奢侈香氛皆使人忘怀疲顿。

出差第四日,行程表从凌晨六时延续至今,除了短暂用餐休顿几乎一刻不停,而男人清冷雅贵的面容不曾流露丝毫倦意。

视线落在那则朋友圈上方。

女孩子的朋友圈很寻常,穿着学士服,与几名同学散发着青春气息的合影。

她的配文令贺砚庭多留了几秒。

“前途与玫瑰来日方长。”1

男人目光微沉,须臾间瞧不出半分波澜。

杜秘书察言观色,不禁心有戚戚,暗道自己是否大胆揣测老板心意,还揣测有误,犯了忌讳。

然而不过少顷,只听男人沉郁的嗓音骤然吩咐:“安排航线,我回京。”

杜森心头微震,但面色稳重,强装镇定:“现在马上安排吗,贺董?”

“嗯。”

“可是贺董,明后两日还有全球半导体峰会……”杜森虽然庆幸自己揣测上意精准无误,可上意竟要即刻返程回京,他到底是惊骇了些。

“你替我出席。”

“?”杜森更是始料不及,却依旧面不改色,只能暗自吞咽口水,郑重恭谨地应声,“是。”-

夜晚八时,京北电视台。

白天的忙碌并没有太影响施婳工作的状态,她一如既往,刚拿到新出炉的稿子便沉浸式工作,一边润色一边默背。

工位不远处忽而传来嘈杂的动静,像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工位背对楼层入口,她一直都满意,正是因为这个角度她埋首专注时只要不回头,就不易受外界打扰。

直到小阮突然伸手戳了戳她胳膊,她狐疑地扭头一看,猝不及防对上蒋柏亨满脸堆笑的清俊面孔。

“宝贝,毕业快乐,祝你前途似锦,步步高升!”

他今天又穿了一件带亮片的黑金色上衣,花里胡哨,不知是高定还是潮牌。

送到施婳眼前的花束是一束沉甸甸的重瓣百合,新鲜百合天然的香气近乎刺鼻。

施婳无意识地皱了下鼻子,但还是伸手接下了,语气是不咸不淡的客套:“蒋公子客气了,多谢。”

只怪她自己今日粗心,平常一年只发一两条朋友圈,都是一些重大的日子留作纪念,没什么私密内容,所以从来没有分组的习惯。

以至于她今天竟忘了屏蔽蒋柏亨。

这里是她每天都要坐几小时的办公室,一众同事大眼瞪小眼,低头不见抬头见,可不是电视台一楼大堂。

她现在只觉芒刺在背,真不知道这个显眼包是怎么越过刷脸门禁上来的。

心下唯一念头只想赶紧收下花束,敷衍之下尽快把这位祖宗请走。

难追的清冷美人总算是收下了他的花,蒋柏亨连忙掏出藏在上衣内衬口袋的丝绒礼盒,不由分说搁在施婳办公桌上,笑眯眯的:“那你先忙,我就不打扰你干活了,礼物等你下播再拆就是,回头见了我的宝,一点我来接你吃宵夜,已经订好座儿了。”

说罢,他也不等施婳拒绝,扭头就撤。

这位大少爷看来是学会了识趣,估计也怕招惹施婳生气适得其反,只留下话就迈着优哉游哉的步子离开了。

蒋柏亨固然来去匆匆,可办公室原本平静的工作氛围已经被他扰乱了。

施婳无须回头就知道有多少同事正八卦地说三道四。

她有些心烦,戴上蓝牙耳机播放音乐,强迫自己隔绝非议,沉浸工作。

这一层的同事们大多和施婳还算熟,对她倒是印象不错,此刻的议论也没有恶意,不过人类的八卦本性罢了。

“刚那位就是最近一直在追求小施老师的富二代?”

“估计是了,他长得还不错欸,颜值可以。”

“是算帅的,但是好像有点面熟,是不是经常和女艺人被拍到幽会的那位娱乐圈太子爷啊?”

“被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

“啊,这是什么呀?我没眼花吧??投巨屏表白吗这是!!!”

身后突然传来途径同事按耐不住的尖叫声,办公室瞬间沸腾起来。

坐在工位上的几名同事本来在低声说着悄悄话,不过闻声抬首的顷刻间,目光就统统被落地玻璃外霓虹绚烂、光怪陆离般的场景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天呐,我都感动了,突然觉得男人有钱到这种地步稍微有一丢丢小缺点也不是不可以。”

“给你点了!”

“我也可以!呜呜呜我怎么就遇不到这样的男人啊!至少走心了是不是!”

“小施老师,你快来看!”

施婳耳机里的音乐声调得略大,同事们的招呼声她并没有听见。

是小阮循着同事张望的方向看去,才登时瞳孔放大,惊呆了下巴,她着急的直接伸手连连摇晃施婳的肩膀,嘴里念念有词,“小施老师,啊啊啊啊啊啊。”

小阮甚至当场丧失了语言表达能力,实在不知道这样壮观堪如电影场景的美绝画面要如何用言语形容。

施婳心里闷闷的,一心看稿子,突然之间被小阮摇晃起来,目光有些迷茫。

然而下一瞬,她恹恹的清冷眼瞳骤然澄澈,眸底被绚烂的霓虹光影晃得水波荡漾。

心率徐徐加速,霎时间,宛如被一副惊世画作扰乱了淡泊。

眼前,电视台大楼正对面鳞次栉比的三幢摩天高楼。

分别是京北中心大厦、环球金融中心、望京CBD大楼,这三幢极具科技感的现代化超甲级商业大厦,此情此景之下竟赫然投放滚动着如出一辙的画面。

晶蓝色玻璃楼体奢靡华丽,由数以亿计的点光源组成颗颗星辰般闪耀的屏幕矩阵,缀满楼体外墙,如4D电影一般,视觉震撼感极强,引得马路上行色匆匆的路人频频驻足围观。

美轮美奂的繁星光影下,赫然投放着一张少女的照片。

是一张身穿学士服的单人照。

不仅仅商业区下面的路人纷纷抬头张望,连四周写字楼内熬夜加班的办公族都不约而同涌至窗边,望得挪不开眼,啧啧称奇。

巨幕投屏中,少女生得一张得天独厚的美人相,盈盈荔枝眼剔透动人,五官精致,奶白的肌肤在自然光下透着粉,骨相和皮相同样使人惊艳,纯黑毕业袍质感哑光,衬得她端庄而富有书卷气,明明是一张普通生活照,并非专业打光摄影,可偏偏就美好得像是被午后自然的阳光晕染上了一层旖旎金粉,不需任何修饰自带柔光滤镜。

她怀中抱着一束烟粉色卡布奇诺玫瑰,笑容明明很淡,气质也是清冷挂的,但偏偏脸型眉眼甜美温婉,是让人看了就会忍不住心软的那种女孩子。

数十秒后便有文字闪烁。

“Dear lady,

happy graduation.

Bright future.”

(亲爱的女士,祝你毕业快乐,前程似锦。)

京北CBD商业价值排名全球第七,寸土寸金不言而喻,何况是这三幢极具代表性的商业大厦。

这些投屏不会为钞票折腰,这根本不是金钱可以解决的问题。

即便是各大顶流的粉丝们为自家偶像应援,也不可能打上这三幢楼的主意。

今夜,整座古老又摩登的城市都为这个女孩俯首。

施婳怔忡地伫立在落地玻璃前,纤长的眼睫一颤不颤,一旁的小阮觉得她看起来很安静,就像是在欣赏别人的故事。

只有她自己知道心跳漏了几拍。

心悸。颤栗。怦然。

她的夜晚从未试过如此璀璨。

就连做梦也不敢。

小阮恍恍惚惚地惊叹:“太梦幻了,我简直怀疑自己穿进了偶像剧……”

周遭很多同事都下意识揣测这是蒋家那位娱乐圈太子爷为求爱而一掷千金。

小阮云里雾里,忍不住压低声线试探:“小施老师,你觉得是蒋公子吗?”

这些日子以来,她知道施婳不喜欢这位蒋公子,甚至因为他的死缠烂打倍感困扰。

但这份求爱礼物也太感人了,好珍贵啊,她由衷希望不要是那个蒋的手笔,她这个粉头实在磕不动。

为此她愿意吃斋念佛,祈祷自家仙女有更般配的男士追求。

千万不要是那个总上花边新闻的蒋公子啊!!

施婳眼睫终于微微动了。

她侧过脸,缓缓摇了摇头。

她觉得不是。

蒋柏亨虽舍得花钱,日常生活也讲究排场,但他的性格浮躁,刚才见面时他才送了礼,却没有暴露出任何异样。如果这般震撼的景致真是他一手安排的,他恐怕至少也会藏不住点她一句,譬如稍后给她准备了惊喜云云。

她略沉静几秒,心底很快便浮出一个念头。

对面光影迷离,寻常人们只瞧见巨幕投屏,她眼前却仿佛晃过某位绅士的模糊侧影。

寂然无声。不矜不伐。不露声色。

像极了他为人处世的风格。

但她偏偏又不敢揣测,不敢深想,更不敢问。

lady的意思可释作女士、小姐、夫人,偶尔某些语境下……亦可指代妻子。2

可他明明是在领证当晚就飞往一万五千公里之外的异国出差。

那样远,相隔整个太平洋。

算起来,他应该要下礼拜三才会回京。

今夜这一宵旖梦。

真的是他为新婚妻子安排的吗。

19

落地玻璃外的绚烂光影仍在继续, 施婳却已经坐回自己的工位,埋首工作,她逐字逐句地精修直播稿, 无声默背。

女孩微垂着颈部, 认真做事时连鼻尖都显得温驯安静,她看起来是那样镇定, 唯有莹白的纤指轻轻敲击键盘时发生难以自抑的颤动, 悄无声息地出卖了她的心率。

心潮起伏过甚,身体才会轻微震颤。

www.youxs.org,不可控。

周遭同事无不愕然于施婳的沉稳,刚刚被这样声势浩大的惊喜所包裹,真的还能有心情专心干活吗?

但她自始至终八风不动的模样,默不作声地按时完成自己的工作计划, 随后依着固定的时间乘电梯上楼直奔化妆间,化妆、更换职业套裙, 一切准备行云流水, 与往常无异。

同事们不会读心, 只暗暗惊叹她这份定力。

虽则刚毕业, 但专业程度恐怕能媲美从业七八年的老人,难怪人家二十出头就得到台里领导重用, 愣是竞争掉前面好几届新人, 直接在台前露脸。

果然这年头拔尖人才讲究全面, 空有美貌是白搭的,要有天赋,要有头脑, 更要有刻苦卷过同行前辈的恒心毅力,方有可能出头。

当然, 若有背景加持就更叠buff了。

只是施婳的底细至今没个确凿定论,有人说她家境清贫,是普通门第,也有人说她之前那位稳定交往的男友是京圈世家子弟,但现在也已经分了手,成过去式了。

至于这位穷追猛打的蒋少,播音圈和娱乐圈到底有厚壁,就算成了,也不能算是后台。

所以施婳究竟有没有背景,谁也说不准-

深夜十一点四十五分,施婳准时踏入演播厅。

演播厅有一面巨大的全景落地窗,平日她下播后经常会走神似的遥遥眺望窗外的夜景。

京北这座古韵深厚的城市,这些年来夜景也愈来愈瑰丽璀璨了,甚至不亚于她幼时曾短暂生活过的港城。

小时候爸爸曾像讲故事一样告诉她,爸爸每次播完新闻都会望一望窗外的中环,既赏心悦目,又对保养双眼有益。

后来施婳坐进演播厅,也不知不觉养成了这一习惯。

只是今夜,玻璃外的景致太耀眼,她不敢多望,只怕自己意志不够坚定,心猿意马影响直播。

十二点整,她微微含笑,字正腔圆的音色不急不缓地响彻演播厅:“观众朋友们晚上好……”

清脆婉转,声若黄莺。

多年的训练和积累令她发挥沉稳,即便心情到底不似平日寻常,但状态依然良好。

越是心绪动荡,越要专注自身。

因为太过专注,全然不知今晚有老台长偶然前来巡查工作。

此刻台长正在新闻部任部长的陪同下,负手站在演播厅外观摩检阅。

台长是一位临近退休的老领导,体态微丰,但气度不凡,年纪已近六旬。虽然他也瞧见了对面三幢大厦的LED巨屏,但他同施婳并没有直接接触,加之照片中施婳因为身穿学士服,颇有一股女学生的书卷稚气,和此刻这位端坐演播厅中央,斯文娴雅专业有素的新闻主播乍看上去相去甚远。

他背手而立,严肃审视了良久才略微颔首,喑哑沉声:“不错,任部长,午夜组这个女主播不错,是新人?”

任部长闻言点头,面带谦色悉心介绍:“是,她叫施婳,是去年以京传播音系专业第一的成绩招进来的,实习表现也相当出色。”

老台长面色沉吟,又多看了两分钟,再次肯定:“嗯,是京传的好苗子,底子瞧着不错,好好培养着,今后或许大有前景。”

任部长自己部下的新人被领导夸了,难免心生快慰,她笑容可掬地接连点头称是。

……

今夜有人喜上眉梢,自然也有人愁眉不展。

赵悦琳自打今晚下播心情就没好过,她难得一副敬业的架势,不急着下班,反倒留在独立办公室加班。

连带着她的助理于晨也不敢擅走。

一晚上气氛都很微妙,空气静悄悄的,简直落针可闻。

于晨跟在赵悦琳身边久了,极擅察言观色,她知道这样耗下去遭殃的还是自己。

与其等她发作,不如自己先开口安抚。

于晨泡了杯玫瑰花茶,轻手轻脚端到赵悦琳桌前,状似随意地开口:“今晚这场巨幕大秀看着是蛮精彩的,不过也就是公子哥惯哄女人的手腕罢了。”

这话算是正中了赵悦琳下怀,她果然唇角抽了抽,冷嗤:“那可不,蒋柏亨这样的玩咖,最会哄女人开心了,我记得听说他以前还在读书的时候就一掷千金送了某女星一艘游艇。”

于晨顺势接话:“我也听过这事儿,那女明星现在还挺火的,演了挺多ip剧,资源蛮好。”

简单几句话下来,独立办公室的气氛悄然和缓。

于晨暗自松了口气。

赵台花和炙手可热的新人施婳屡生嫌隙,这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

身为助理,于晨只想自己的日子好过些,说话办事难免要投其所好,她三两句就让赵悦琳的心情松快了少许。

赵悦琳看着那大秀闹心得很,但转念一想,这施婳如此高调倒也好,坐实了她只想把京台当跳板,人生目标旨在嫁入豪门的谣言。

之前就是自己草蛇灰线,想方设法让台里领导听说施婳即将订婚,婚后八成要忙着生豪门重孙的话,让领导生出顾虑,这才把她排挤出联播组。

现在她很期待,最好施婳一时上头直接嫁给那蒋柏亨得了。

什么京传播音一姐,还不是以色侍人的货色。

结了婚估计过不了两年也得离。

而比赵台花更不愉快的,当属蒋少。

巨幕投屏开始的时刻,蒋柏亨才刚下楼。

他站在电视台大厦外边的地上停车场,驻足仰头,瞳孔被晃得剧烈收缩,没绷住爆了句国粹。

好家伙。

这什么情况,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截他的胡??

他追了这老半天,仙女的边都没沾上,送去提亲的名贵聘礼也全数被贺老爷子退回了。

蒋柏亨原先是组了局的,就在电视台边儿上,一个名流会所,说白了也就是门槛高点的酒吧。

原是想着玩一会儿等施婳下播就去接她。

可这会儿坐在包厢里,脸色已经极难看了。

起初友人们还没留心,甚至笑着打趣:“咱们蒋少真是收心了啊,前些日子我听说你在家里赌誓非施婳不娶,我还当你玩儿呢,没想到是真迷上了,爱得不得了吧。”

另一个朋友也半开玩笑:“跟哥们儿透个底呗,那仨投屏一共多少啊,我看看价,要是不过分改天也给我那妞整一个。”

深绿色皮质沙发上还坐着一位酒红大波浪的美女,那美女吁了口烟,红唇娇艳:“从前还真没看出来,蒋少如此痴情,这换了是我,当晚就嫁了。”

另一个甜辣风的妹妹也笑着插嘴:“就是啊,这位施小姐也太端着了,蒋少几时这么上心过。”

一个纨绔浪子帮着出馊主意:“要我说实在不给脸就算了,你这边一撤,保不齐她自己个儿就贴上来了,都那么回事儿。”

蒋柏亨僵着脸,扯了下唇角,凉凉道:“她不一样,我是真想娶她当老婆,不是闹着玩的。”

“京传的嘛,难免,都说京传美女都爱端着,清高,不容易上手,隔壁电影学院的可就不一样了,有野心,想红,妹妹么,www.youxs.org。”

当着这么多人,蒋柏亨脸色忽青忽白,但到底是碍于面子不想多说-

收工后,施婳下到一层,并没有见到蒋柏亨没脸没皮的身影。

暗松了一口气,也算是如她所料。

她就觉得那份惊喜不可能出自蒋柏亨之手,果然他想必也是看见了,所以干脆没来。

她侥幸落得清净,不由得心情更松快了几分。

今日天气好,她的车也停在了地上,三两步走出去正欲取车,倏然间,一台暗黑色加长普尔曼行驶至她面前。

施婳眼睫微微颤动,她凝神,恍惚望见深色防弹玻璃隐约映出那张眉眼冷峻,深隽俊美的面庞。

她怔怔愣神,立在原地。

委实难以置信。

分明才刚过周日,他理应还在纽约。

自动车门缓缓开启,男人五官深邃的面孔再无遮挡,她更加怔然,既惊讶,心底又有某种微妙的欣喜悄然滋生。

车内的男人西装外套应是脱了,只着衬衫和西服马甲,衬衫是松灰色,绸面妥帖一丝不苟,马甲是更深的徽青灰。

绅士温雅,像是从某种重要场合刚刚抽身。

“上车。”

大约是她一直愣在原地出神,男人慢条斯理的嗓音传来,低沉磁性,带着很强的穿透力。

短促的两个字,透着上位者不容置喙的气息,但施婳却不知为何听出了细微的柔和,像是大人面对小孩子时的无奈语气。

想来应只是她的错觉而已。

她慌忙上了车,身体刚落座,日渐熟悉的清冽木质香瞬间侵袭入鼻。

雪松杂糅檀香,清雅松弛,如临旷野,施婳的心神愈发镇定,略一侧目,正想开口同他讲话,目光却被静静躺在宽敞座椅中间的花束吸引。

“这是……”

车厢内昏黄的光线下,一抹清冷深蓝分外惹眼。

她乌沉剔透的眼眸闪着光,本能地伸手将花束捧起。

动作很是轻柔小心,像是捧着某种珍稀的物品。

暗蓝色的包装纸质感丝滑温厚,内层是奶白衬纸,夜色下隐隐泛着珠光,最吸眼球的自然是花束,含苞欲放的郁金香,墨尔本午夜蓝,深暗柔雅,花苞浓郁的蓝覆着一层丝绒油画的质感。

施婳今天收到了许多花束,各式各样的明艳动人。

唯独这一束像深海的蓝,如此低调高雅,又仿佛透着送花之人神秘高贵、成熟深沉的气质。

她喜欢蓝色,不觉忧郁,只觉冷静有序,给她一种值得信赖的感觉。

“祝贺你毕业。”

男人清冽沉郁的嗓音字字坠入她心尖,令她心脉颤栗,莫名赧然,竟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眼。

明明……

身为她法律上已经领证登记的丈夫,在她毕业时分送她一束郁金香,祝贺她,这一切不过是很周到妥帖的礼节而已。

他本就是彬彬有礼的绅士。

为表匹配,她必须也是优雅淑女才行。

“谢谢,很漂亮。”

施婳竭力佯装镇定,不露声色地静静倚着靠背,面带知性微笑,看似淡定圆滑。

实则才不过装了半分钟,便实在忍不住微微歪头偷瞄他的侧脸。

见他矜贵如昔,眉目间也不见疲敝之色,心情应该尚算愉悦。

她暗想自己这样总是察言观色还不够,只想制造更多的话题,深度了解他的日常生活和工作。

即便只是临时凑对的表面夫妻,也得加深了解才好培养默契不是。

她为了主动开启话题,只好大胆猜测:“您比计划日程提前回京,想必出差在外的事宜都一切妥当,提早结束了吧?”

贺砚庭那双漆黑沉寂的眸子看不出分毫情绪,他似有似无地睨了她一眼,并未反驳:“嗯,托太太的福,诸事顺利。”

施婳乖顺地点点头,淡定了两秒,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时大脑“嗡”的一下,脸颊“腾”的涨红。

她眨着无辜的眼,一瞬不瞬错愕地盯着他,短短几秒的功夫,脸颊瓷白的肌肤已经烫得要命,耳垂更是像要烧着一般。

她,她是幻听了吗?

贺砚庭清隽的脸庞却一如既往的平静,似乎是看到了她敏感的反应,未免误解,才淡声解释:“练习一下称呼,以备他日之需。”

施婳闻言,重重吞咽了一下,暗自掐紧手心,明明如惊雀般,却仍然要假装冷静稳重。

她清糯的嗓音半晌才挤出一句:“好的。”

她丝毫并未怀疑贺砚庭的用心,只是为自己过激的反应而心虚不已。

毕竟,他看起来的确是坐筹帷幄的性子。

改变称呼,稍加练习提前适应不过是出于严谨。

男人微撩眼皮,打量着她,态度温和而寡淡:“你若不习惯,迟些再改也无妨。”

施婳温驯地点了点头,对他的体贴颇为感激,而后继续了方才的话题:“工作顺利就好,那您今晚早些休息,多睡一点,倒倒时差。”

“嗯。”

他的应答虽然有些寡淡,可这样反倒令她的局促感淡了一点,毕竟这是她比较熟悉的相处模式。

贺砚庭越是话少,她才敢于多说。

相隔几日未见,彼此交换话题并非难事,一来二去,施婳愈发放松。

她本想亲口求证今夜的惊喜究竟是否他的安排。

但他始终太过镇定,让施婳无从开口。

她甚至忍不住怀疑,或许他只是授意下属为她送上毕业祝福,又因他在外出差繁忙,下属无法请示细节,所以自作主张为之?

毕竟他看起来也不像是如此高调的脾性。

就在她几番犹豫究竟该不该问时。

贺砚庭平和的声线慢条斯理传来:“上回问你几时举行毕业礼,你没答我。”

施婳侧目凝着他,静了几秒,是在思考他这话的涵义。

是在解释没有出席她的毕业礼吗?

她有些惶惑,忙细声说:“上回我自己也忙忘了,工作后对学校的事情都不太上心,还是我助理提醒的。何况上回吃饭时,您和我的关系……”

声音戛然而止,多少有些窘意。

上回用餐时,贺砚庭还不知道她与贺珩的嫌隙。

彼时两人的身份是堂叔与侄媳。

此刻却……

莫名令她有一种打碎禁忌的罪恶感。

耳垂不知不觉再度染上了一抹红晕,她细声含混:“都是过去的事了。”

贺砚庭略微沉吟,眸光染着难以捉摸的情绪,音色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澜:“过去就罢了,如今既结了婚,凡事直接同我讲即可,不必忸怩,明白吗?”

施婳有些惶惶不安。

这个男人,好像能看透她似的。

他怎会知道她曾经犹豫过是否和他提毕业礼的事。

“嗯,知道了。”

她不敢细想,只虚虚地应声,一时陷入胡思乱想。

忽得听见他低沉嗓音:“到了。”

施婳恍惚抬头,张望车窗外,才发现车子不知何时已经驶入了老宅。

忙捧着花束下了车,待车门缓缓阖上,她立在原地,恭谨道别:“谢谢您的郁金香,晚安。”

正欲转身之际,车窗忽然降下,冷白的腕骨毫无征兆递出一只绒面礼盒,细长方形,普鲁士深蓝,衬得他五指愈加修长洁净。

“Lady,你的毕业礼物。”

20

夜阑人静, 怀中捧着花束和礼物的少女一路碎步小跑。

暗黑色加长普尔曼蛰伏在夜色中,静谧无声。

她伸手接下礼物的时候,剔透纯澈的眼眸莫名透出慌乱的神色, 宛如一只惊鹿, 纤软柔腻的手指轻轻撞击在男人的指骨关节处。

柔软与遒劲的碰撞。

留下一抹余温。

惊鹿穿过植被茂密的庭院,迈入主宅大门, 越过长廊, 进入电梯。

径直跑回自己的屋里,直到紧紧阖上门那一刻,她才松懈下来,轻倚向木门,缓缓吐息。

黑胡桃雅棕色木门,衬得她皙白的脸庞仿佛染上了熟桃般湿润的粉色。

施婳压根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些什么。

只依稀觉着男人那句话仍萦绕耳际, 久久不散。

“Lady,your graduation present.”

印象中这是她一次听他讲英文。

纯正的英伦腔, 语速缓慢, 发音醇厚, 有一种天然的高贵感。

或许是学播音的人难免对声音敏感。

她只觉得他的音色如此优雅深沉, 明明只是极简短的一句话,是不该带有情感的, 于她而言却仿佛透着绅士的蛊惑。

踱至书桌边平复须臾, 她将绒面礼盒置于桌上。

指腹下意识抚了上去, 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

目光骤然间一顿。

这份毕业礼物与她料想竟截然不同。

因为礼盒是长方形,她下意识以为是项链、手链之类的饰品。

入目的却是一枚粉金色书签。

书签是一只精致的蝴蝶形态,雕刻工艺精细, 俨然是相当耗时的手工艺品。玫瑰金勾边,粉色和银色相间的蝶翼, 略带透明质感,简直栩栩如生,乍看宛如一只随时会振翅飞舞的蝴蝶。

雕刻的纹路太过精致,明明是纯金制品,却做到了质感轻盈,她连伸手触摸都下意识放轻,生怕损坏这枚艺术品。

施婳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书签,她打从心底里喜欢。

几乎没有片刻的迟疑,她将书签带到床边,拿起自己搁在枕边的,近期睡前读物。

黑塞的《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

书籍封面清新雅致,宛如初夏的调色盘。

她轻轻将蝴蝶放入其中,发现二者竟巧妙地相称,在冷橘色的阅读灯下散发着宁静的光芒。

没有哪个女孩子会拒绝美丽的事物。

施婳也难免俗。

她拿起自己的手机对准翻开的书页随手拍摄了一张。

原相机下的粉金蝴蝶像休憩中的翩翩舞者。

可惜她无从分享,只好让照片静静地藏在手机相册里。

洗澡之前,她将那束郁金香拆开,平剪根部,再将一株一株依次放入水培花瓶。

郁金香养不好容易垂头,必须让它们乖乖相互依偎站立,打算用深水醒花一夜。

沐浴过后,施婳自觉困意不浓。

她重新坐回书桌旁,透过昏暗的光线,忽然察觉那用来搁书签的普鲁士蓝绒面盒子有些异样。

她定睛细看,并反复伸手抚过。

指腹下的丝绒虽然颇有质感,但看着竟不像是全新,略有一点陈旧迹象。

念头也不过转瞬即逝,她自然理解为这书签可能是他昔日的收藏品,他看起来也像是会收藏些古董艺术品的人。

何况他偶然得知她今日举行毕业礼,或许根本无暇准备礼物,从书房随手挑一件陈列赠予也是心意。

总归她很喜欢。

睡前靠在床沿,捧着书读了半小时,这时通常都会眼皮打架,今夜却仍精神奕奕。

习惯性拿起手机,切进微信界面,点开红点。

点赞人数仍有上涨,但令她十足惊异的是……贺砚庭竟然也给她的朋友圈点了赞。

他这样日理万机的大人物,竟然也会有空刷朋友圈么。

那皑皑的雪山头像,孤高清冷,明明只是景,却仿佛是真人晃荡在她眼前。

她下意识循着头像点入与他的聊天界面。

手指搁在输入框上许久,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想再道一声谢谢。

无论是为了郁金香、蝴蝶书签,亦或是为了那份不必言明也两相心照的毕业祝福。

但是夜已经这样深了,他应该在倒时差。

她不敢深夜惊扰。

辗转良久,她点开朋友圈编辑,将那张用原相机随手拍下的书页与蝴蝶的合影发了出去。

配文简洁朴实,只有两字:

[晚安。]

晚安对象是谁,她心里不肯承认。

但总有希冀,隐隐盼他能看见-

蒋柏亨没去见施婳,一宿没回府,还喝了一场彻夜大酒。

起先那个局旁人还没瞧出异常,到了后半夜的第二场。

朋友见他喝得这样凶,才大抵猜出了实情。

私交要好的友人宽慰他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难免的,施婳这样难得一遇的清冷美人,能让蒋少你这样阅尽千帆的都过目难忘,再有旁人对她起心思,也不出奇。”

另一人也帮腔:“可不么,现在娱乐圈都是千篇一律网红脸,施小姐这样得天独厚的,确实是难得了点,现在全京圈都知道她同贺珩那档子事儿,知道她刚刚重回自由身,难免有人起意,只能说柏亨你眼光太好。”

蒋柏亨酒过三巡,才终于黑了脸,沉声道出实情:“去替我好好查查,小爷非得知道究竟是谁,连我相中的未来夫人都敢动。”

……

蒋柏亨一宿没闲着,后来喝得酩酊大醉被架着送回蒋府。

蒋夫人就这么一个独子,从小是娇惯得不行。

在楼上主卧听见动静便披上外袍起身下楼去了。

一屋子佣人伺候着,又是喂醒酒汤,又是捏腰捶腿,又是陪着嬉闹。

蒋夫人见状便沉了脸色,恨铁不成钢:“臭小子,又犯什么浑呢,好端端喝这么些做什么!”

蒋柏亨朦胧醉眼望向自家母亲,怔愣数秒,忽而张口“哇”的一声哭了——

“妈,我要施婳,我就想要她,你不是说一准能帮我娶到施婳吗?妈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这辈子要是没她,儿子就找个和尚庙出家算了。”

“你真混账,这都什么年代了,结婚讲究两厢情愿,人家姑娘不待见你,你干着急有什么用,这不得容我慢慢打算吗。”

蒋柏亨已然是彻底醉了,失了神智,双腿双臂都摊开,大字型耍着赖,又哭又闹的:“我不管我就要她,现在已经有人跟我争了,妈你还打算什么,再不快点订下你儿子就要断子绝孙了!”

蒋夫人头疼欲裂,只觉得被气得头风病几欲发作,抬手揉着太阳穴,忍不住斥骂:“你这小孽障,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施婳睡得晚,一夜无梦,被楼下刺耳的问责声朦胧吵醒时,她睡得正香。

上午十一点的光景,白思娴说动了丈夫一同回老宅。

她本是没打算叫上贺珩的,可贺珩听了动静,自己非要跟来。

白思娴也懒得拦他,她知道自家那长情的儿子根本没完全放下施婳,他非得跟着也好。

今儿就叫他亲眼瞧瞧,他眼里冰清玉洁的妹妹,到底都干过什么勾当。

主厅棕皮沙发上。

贺老爷子板着脸,虽则听懂了他们的来意,却不准他们上楼打扰施婳睡觉。

“什么LED巨屏我不懂,你有事找小婳,也得等她休息好了,她成宿上夜班熬着,睡不够身体岂不是垮了?”

白思娴保养得宜的脸上颜色多重变幻,她明显是有些着急了,急匆匆回来,喘息密集,两边坠着的珍珠耳坠子都扑朔朔地颤着。

一大清早被蒋夫人兴师问罪。她这边好处都拿了不少,这会儿非但婚事没促成,还闹出这么大的幺蛾子,叫她这张脸往哪搁。

她同蒋夫人达成一致,也并非只为了眼前的一些小利,更是为了给自己家挣一份脸面。

外头多年来早有传闻她丈夫贺璟洺昏聩无能,是个不中用的。

如今老爷子身体又不行了,遑论家族内部亦或是外面,都愈发不将他们这一房放在眼里。

若是这回连一个区区养女的婚事都做不了主,传出去岂非坐实了他们这一房低人一等的事实。

白思娴怫然不悦,可又不敢明着忤逆老爷子硬闯,只好扯着嗓子在楼下阴阳怪气。

“咱们贺家这养女也算是出息了,平日里不声不响的,悄默声就攀上不晓得哪位大人物了,在全京城闹出这么大阵仗,爸,我说句不好听的,您总觉着养在眼皮子底下的小姑娘您是最了解的,我看倒未必。”

贺老爷子面色铁青,俨然是不乐意听这话的,他哑声呵斥:“没证据的事你浑说什么,先安生些,等小婳睡醒了我自会问她。”

贺老爷子当然是信任施婳的,他不仅将施婳视作半个嫡亲孙女,更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施婳虽生得外表招人了些,但性格踏实,又不喜趋名逐利,所以事情必定不是如白思娴口中这样。

白思娴闻言更是一脸正色,愈发振振有词:“爸,怎么没证据?没证据的事情我岂敢乱讲?阿珩,你快把那热搜给你爷爷看看,爸,你上了岁数,又不爱上网,这热搜里头可是有视频有真相!”

贺珩觑了母亲一眼,回望爷爷,神色还有些犹豫。

但贺老爷子已然皱了眉,沉声发令:“拿过来我瞧瞧。”

贺珩只能解锁手机,进入微博应用,点开热搜界面,却有些意外地没能在前排看见,他往下滑了几下,又滑了几下,竟一时找不到了。

白思娴等不及探过头来,伸出染着杏色蔻丹的指头也在那手机屏幕上滑动两下,愕然道:“怎么回事儿,明明刚在路上还看见了。”

贺珩音色低迷:“应该是被撤了。”

白思娴了悟,唇角勾起的弧度愈发讥讽:“居然还撤热搜了,爸,您看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如果见得人,为什么要撤,恐怕施婳攀上的这位,根本是不便于传出绯闻的男士吧。”

这话一出,贺老爷子脸色愈发不善。

贺珩的神情也很不好,他下眼睑覆着一层乌青,眼神混沌,眼里还透着淡淡血丝,看上去亦是一夜未眠。

白思娴固然没有将那最难听的话宣之于口,但谁都听得真切。

不便于传出绯闻的男士,除了已婚的,还能有什么。

主厅内陷入沉寂,气氛僵持。

数秒后,老爷子铁青着脸色,双手拄着他那橡木拐杖,重重敲击着地面:“什么视频真相,你赶紧给我找出来,我要看!”

贺珩脸色微变,他多少也担忧老人的身体,忙自己用搜索把被撤掉的内容搜了出来,点开视频送到老人跟前:“只是投屏了婳婳的照片和一句祝福而已,倒没什么的。”

老人一把拿过手机,还戴上了老花镜,一脸严肃。

一直默不作声的贺璟洺此刻终于开口:“投屏确实没什么,只是这地点,爸,您应该看得出这是京北电视台大厦对面那三幢……”

贺老爷子虽然少上网,但也身为集团董事,微博之类的他也不是没接触过,看完视频后他甚至还点开了热评,粗略浏览几条。

[昨晚十点我路过看到了,灯光秀真的绝美,慕了]

[哪位富豪的大手笔啊,这么大阵仗只祝个毕业快乐是不是浪费了,直接求婚不好吗]

[感谢互联网让我见识到偶像剧女主的生活]

[照片上的小姐姐好美啊,有谁知道她是谁嘛?]

[是午夜新闻的女主播!京传校花!]

[好美阿这谁能不迷糊,我宣布这是我的新老婆!]

[难道只有我关注到这三栋大楼吗,这真是花钱就能办到的吗??]

虽然部分网络用语老爷子并看不懂……

但几番浏览过后,他眉宇间还是舒展了几分。

大部分网友都在称赞他的孙女,不愧是广大网友的真知灼见。

老爷子板着脸,语气肃然:“不就是个毕业祝福,我瞧没什么大事,先回去等着吧,等我问过小婳一切就明了了。”

白思娴哪肯作罢,她声色俱厉:“爸,您这样偏袒未免有点过了,明摆着施婳背后的男人身份见不得人,我今天非得听到她嘴里的答案才能回去。”

老爷子正欲发作,只听楼上梨花木护栏边传来一道清丽声线——

“伯母,你有什么事直接打通电话问我便是了,何必来打扰爷爷养病?”

施婳从熟睡中被吵醒,又在连姨口中得知了楼下的情况,她紧张爷爷,索性连梳洗都省了,直接披上一件茶驼色的法兰绒晨袍,系好腰带便趿着软拖匆忙走出房间。

见她终于露了脸。

白思娴愈发激愤,仰着脖颈冲着楼梯上方好一番输出:“我说你怎么死活都瞧不上人蒋公子呢,原来是一早攀上高枝儿了。”

施婳立在楼上护栏边,自然显得居高临下。

但她不知怎么,可能是前阵子憋屈得次数多了,今天愣是一点装软示弱的心情都没有。

她从上面俯瞰着白思娴,不咸不淡地扯了扯唇角,语气敷衍:“伯母,您现在才不过五十,怎么记性比爷爷还差了,要不要去医院检查检查。我同贺珩早前就分开了,至于我现在攀不攀高枝儿,攀谁的高枝儿,应该都是我自己的事吧?”

白思娴脸色骤变,忽青忽白交替不止,她无论如何料不到施婳竟然当着老爷子的面都敢如此回话。

她简直气急败坏:“爸,您看看呀,她说的什么话,还真是翅膀硬了,连她的事咱们都过问不得了?”

施婳没理会,趁着她发作的时候走去电梯间下了楼,慢悠悠踱到主厅,就这么站在众人跟前。

她微微垂下眉眼,声线温和:“爷爷,那日在小花园您和我聊过,您说我大了,信我能安排好自己的生活,如今我已有安排了。”

她音色清灵悦耳,宛若莺啼,语气亦是平静。

众人的脸色却瞬间各异,虽各怀心思,但大抵都是惊愕的。

贺璟洺率先开口:“这么突然,之前怎么从未听你提起?”

贺珩从昨夜起就悬着一颗心,此刻简直如遭重击。

他不是没有担忧过在自己蛰伏的这几年内,施婳会不会和旁人走到一起。

但他总觉得不至于,毕竟施婳对他的依恋不是假的,何况也不该这么快。

老爷子也不免担忧,他略迟疑了一阵,终于还是沉不住:“小婳,爷爷不是不支持你谈朋友,你都大学毕业了,爷爷自然希望你身边有个贴心的人相互扶持,但是……既然有了人,是不是该领到爷爷跟前见一见,万一我的宝贝孙女儿叫什么心术不正的人骗了可怎么好。”

他自然相信施婳绝对不可能同有妇之夫暧昧不清。

但前阵子订婚宴那事,确实是极大地落了她的脸面。

这孩子要强,骨子里也倔。

过刚易折,他就怕她一时同贺珩赌气,选了个极不相称的人。

施婳皙白的面庞淡淡含笑,她温言解释:“爷爷,我目前已有稳定交往的对象,只是时间还尚短,等再过些日子,我一定带他回来见爷爷。”

端坐于沙发正中的老爷子面露犹疑。

白思娴见状哪肯松口,她话语愈发尖刺:“什么了不得的对象连见人都要等日子?昨晚那番大手笔,该不会是环球金融中心的老总吧?我可是听说,那位许总正和原配老婆闹离婚呢,据说就是因为他在外头有人才闹起来的,还要再过些日子?该不会你是想等许总离了婚吧?”

贺璟洺的脸色也略显凝重,他将信将疑:“小婳,你可不要行差踏错,你虽不姓贺,可到底是在贺家养大的,我们贺家如何丢得起这个人?”

施婳面上看着虽然还很平静,但心里多少也有些波澜。

其实她很不愿瞒着爷爷,但是事前不曾同贺砚庭商量过,她必须遵守约定。

老爷子虽然不喜儿媳的做法,但心里着实隐忧,他自然着急想要知道孙女究竟是同哪个男人在交往。

白思娴知道施婳是个脸皮薄的,只想多逼她两句,她怕是就绷不住了。

她持续激化:“施婳,你就老实交代吧,那个野男人究竟是谁?”

施婳心绪微乱,下意识咬紧了下唇。

她不能不经同意就把他的名字说出来。

但这一刻她被逼得胸腔发闷,眼前却不断地浮现贺砚庭清隽俊美的侧脸。

主厅雅雀静默,仆欧们都深知出了事,一个个静静躲着,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老爷子与贺璟洺脸色都堪称凝重。

贺珩更是脸色灰白,整个人像是丢了魂一般。

唯独白思娴自鸣得意,一副嚣张的嘴脸。

倏然之间,一阵清冽沉郁的嗓音打破了空气的沉闷压抑——

只见一道身量极高的身影从远处闲庭信步走来,男人直肩阔背,鼻骨高挺,轮廓极深的面庞在琥珀色灯光下显得凛冽而尊贵。

生得这样完美,连走几步路都像是一副动态水墨画。

施婳只觉这人离她忽近忽远,恍若置身梦中。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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