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煞孤星的小夫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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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章

石榴剥开,晶莹剔透的石榴籽像一颗颗红色晶石,剥一大把石榴籽塞进嘴里,齿关合拢,甜津津的汁水顷刻间溢满口中。

顾兰时牙好,懒得吐籽,咯嘣咯嘣嚼碎了一同咽下去。

裴厌也是如此,两人趁星星睡着,坐在桌边很悠闲。

桌上除了石榴,还有几个红软的柿子,太阳照进来,正好落在柿子上,红的越发通透。

柿子剥了皮,吸进甜软细腻的汁水,一大口分外满足。

“你会打算盘吗?”顾兰时又摘一粒紫葡萄吃,柿子甜是甜,但不能吃太多。

裴厌又剥开一个石榴,将落在手掌的石榴籽倒进碗里,一边剥一边说:“不会,先买回来,改天让狗儿教教。”

顾兰时揭掉葡萄皮,露出绿色的果肉,恍然大悟道:“对,他会打。”

说几句话又停下,因为嘴巴都被果子占住了。

顾兰时一口气吃了不少葡萄,过足了瘾,感慨叹息一声:“还是秋天好,瓜果丰足。”

裴厌把石榴碗推过去,自己手里还有一小半石榴,剥去覆盖在石榴籽上的白色薄皮,送到嘴边将露出来的石榴籽咬进,闻言笑了下,对此分外赞同:“今年果树结的都好,全当咱们丰收了。”

“嗯,就是丰收了。”顾兰时笃定地附和。

裴厌看一眼院外,说:“明天不送菜,早起摘两篮柿子一篮枣子,石榴也能摘一篮,再剪些葡萄,拉去镇上卖。”

果子结的多,家里吃不完,换点钱好贴补家用。

“好。”顾兰时应道,又说:“硬枣儿再吃这几天,后头就红软了,改天全打下来,晒干慢慢吃,柿子也得晒一些。”

秋高气爽,风不再炙热,然而畅快吃果子的闲情逸致很快被睡醒的星星打破,顾兰时一边往嘴里塞石榴,一边让裴厌赶紧把柿子收起来,只留一小串葡萄和半碗石榴籽在桌上。

星星还小,柿子吃了不好克化,石榴有籽较硬,但他聪明,嚼一嚼将汁水嘬嘬,咬不动籽就吐出来。

一开始顾兰时喂他吃石榴,还担心吃进石榴籽克化不动,发现星星挺聪明,就放了心。

星星假哭了两声,一滴眼泪都没掉,看见大人进来,他才坐在长枕后面不动了。

见儿子自己坐起,顾兰时笑着伸手拿掉遮挡的长枕,没有伸胳膊去抱,拍拍手:“来,过来。”

星星撅起屁股就手脚并用往炕边爬,到跟前时,顾兰时拍拍儿子肉乎乎的小屁股,笑眯眯抱起。

星星刚睡醒,哼哼唧唧很不满,也不知生谁的气,直到看见桌上的葡萄。

顾兰时给他剥一个小的塞进嘴里,他自己看见一粒大葡萄,小手努力往前伸,抓住就往怀里拽。

葡萄串小,整个被他拉过去,裴厌从灶房过来,看见后笑着帮儿子摘下。

顾兰时想帮忙剥皮,星星小手躲着,不愿意给,顾兰时就没有再管。

星星小手掐住葡萄皮,又挠又扣的,汁水流出来,葡萄很快就不成模样,最后还有一半皮没剥下来,他急了,整个就往嘴里塞。

“犟种。”顾兰时没忍住,从他嘴里掏出来,给剥了皮又塞回去。

星星不知道是骂他,嘴巴鼓鼓嚼葡萄,还冲坐在对面的爹爹笑。

裴厌卖果子没有去府城,带的不多,在宁水镇转了一圈,葡萄最先卖完,石榴卖得也快,枣子和柿子是最常见的果子,街上不止他一个人在吆喝叫卖。

路过杂货铺子时,他栓了驴车在石柱上,进去挑挑拣拣,买了好几样东西。

九月初六星星过周岁,要抓周了。

他和顾兰时已经盘算好,要放书、笔、算盘,还有小木剑、泥牛两样玩具,再有米糕和铜板,拢共七样东西,和别人家抓周基本一样。

算盘、木剑和泥牛在杂货铺子买好,他又去了一趟纸笔铺子,书买的是开蒙用的《三字经》,笔则是最寻常的便宜笔,他和顾兰时不会写字,买回去顶多顾兰时描绣样能用到。

书要说借也行,狗儿那里有几本,但想到以后星星要去念私塾,尽管早了几年,买一本先放着。

将东西放在新板车上,裴厌牵毛驴又往前。

香粉扑鼻而来,他一抬眼,发现是胭脂铺子,想起家里擦手的脂膏好像不多了,他又停下,见里头都是妇人和夫郎,没有进去,只在门口喊:“伙计,拿一盒擦手膏子,八十文的。”

“好嘞。”伙计在里头答应一声。

圆盒不过掌心大,裴厌接过,打开看一眼,里头的脂膏平整没动过,便掏了钱。

水面被搅碎,野澡珠的白沫子从手上洗掉,落进水中,过一会儿便消散了。

顾兰时打开脂膏盒子,用指腹粘一些擦在手背,淡香细腻的味道逸散。

星星早就好奇盒子里的东西,探着脑袋去瞅,顾兰时盖上盒子,两手捧着儿子脸蛋轻轻揉两下。

“啊呜。”

星星试图咬他手,顾兰时连忙撤开,星星笑起来。

知道儿子起了玩心,顾兰时又用手捧住星星小脸蛋,星星便又张开嘴啊呜叫。

玩耍一会儿,外头擦黑了,屋里暗下来,星星张嘴打了个哈欠,顾兰时便抱他到炕里躺好,拍着哄起来。

裴厌在院里盥洗完,端了一盆热水进来烫脚,见星星困了,他没有出声,坐在炕边泡脚。

孩子睡着以后,顾兰时也拉开被子躺下,他已经泡过脚,被子昨天晒过,盖着很舒服。

夜色渐浓,两人没有立即睡着,说了几句闲话,再次转到星星抓周的事情上,还有小侄女的满月酒,八月初五生的,满月正好和星星一前一后。

顾兰时很好奇星星会抓什么,该不会是米糕吧,臭小子见了吃的,别的就顾不上了。

“米糕也好,以后绝对饿不着。”他轻笑着说。

裴厌附和赞同:“嗯,知道拿吃的就不笨,肯定饿不到。”

都说抓周看今后,他俩对星星其实没有寄以厚望,慢慢长大就行了,无论抓着什么东西都好。

闻见一点香味,裴厌探手到身旁,果然,顾兰时一手放在枕头上,他捉过去轻嗅,自己冬天时干完活,觉得手有点干,会在顾兰时擦手时蹭一点,但抹在自己手上,好像没有这么香。

一点异动裹在被子里,声音闷闷的,只在顾兰时探头出来透气的空当,才发觉在做什么。

小丫满月酒办得很不错,花家来了不少人,花成方从府城赶回来,他知道星星明天周岁,也给备了一份礼。

太阳很好,顾兰瑜抱着襁褓里的闺女出来给亲戚看一眼,咧开的嘴巴就没合过。

人多,小丫困了,哭着闹觉,他赶紧又抱回去,让花惜霜哄睡。

花家人对幺女和外孙女的稀罕自不用说。

热热闹闹吃一顿满月酒,顾兰时回家最近,几步路的事。

星星今天还算给面子,没有胡乱哭闹,放他在花惜霜炕上看小丫,他乖乖坐着,大眼睛里全是对妹妹的好奇。

不过在儿子伸出一根小手指试图戳小丫脸蛋的时候,顾兰时眼疾手快,一把抱起星星,哄他外面有吃的,赶紧出去了,生怕给小丫戳哭。

裴厌抱着儿子往回走,琢磨了一下说:“是不是又重了些?”

星星吃得好,天天都有鸡蛋,没事了裴厌还会去山上找溪水捉小白鱼,弄回来给他熬一点汤喝,原先还不觉,如今在村里和差不多大的奶娃娃一比对,明显大一圈,胳膊腿也更有劲。

顾兰时笑着开口:“是重了。”

他知道星星是随了裴厌,他们家顾安顾衡几个,小时候吃得也不算差,都挺结实,但一岁左右时明显和星星有点差别,裴厌个子高腿长,星星自然是随了他。

“嗯?”星星知道是在说他,但没有听太懂,于是在裴厌怀里歪头看顾兰时,小奶音还带着调儿拐个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顾兰时笑眯眯捏捏他小手,一年过得可真快,他们家星星都一岁了。

周岁重要,不过乡下人很少有大办的,裴厌和顾兰时亲戚本来就少,也不想张扬,因此只有顾家来人,这便足够了。

离得这样近,方红花一早就进门了,天一凉,她精神好了,帮着顾兰时拔菜择菜,比竹哥儿来得还早。

人都到了以后,因全是自己人,也就没有避讳,大伙儿都围在桌子前,看裴厌把星星放上去。

桌上铺了干净的红布,最前面放了七样东西,星星坐在这一头,大眼睛先瞅一圈,这么多人都看他,他明显有点懵。

“看这儿,这儿。”顾兰时笑着去指那几样东西,不然星星还没留意到。

星星瞅一眼,似乎是发现了米糕和玩具,手脚并用朝那边爬。

等他伸手的时候,所有人都笑着看。

果然不出顾兰时所料,星星抓起米糕就啃,而且是两只手同时伸出去,另一只手抓起没见过的小木剑。

还没等苗秋莲喜滋滋夸外孙以后说不定能当个大将军,星星就扔了小木剑,又去抓算盘,米糕咬在嘴里,空出手又去抓泥牛。

众人哄笑,这小子,还挺贪心的。

顾兰时哭笑不得,他很了解儿子,星星哪里知道抓周是什么意思,以为都是玩具,这个耍耍那个摸摸。

没一会儿,算盘珠子被拨得乱转,星星抓起铜板就往嘴里塞,被裴厌夺下,这才抓起桌上的《三字经》,里头的纸页很快被他弄皱。

笔被拿起来当玩具耍,星星见大人都在笑,自己也乐得咯咯笑。

第242章

秋末,寒风的初临让人倍感迫切。

田里收完后,全家老小,只要能干活的,天天都背筐提篮,到处挖野菜找山货,家家院里屋顶都晒着各种干菜口粮。

水牛在不远处吃草,顾兰时手执镰刀割草,河边马齿苋依旧很多,他利索割满一筐,往下压紧塞实了,才直起腰歇歇。

离他四五丈远的地方,裴厌背着星星也在割草,旧板车停在一旁,而在西边更远的地方,刘大鹅和周大良推着新板车,割下一大把草一大把草往车上堆放。

老母猪和毛驴还好,往年备下的草料足够它们过冬,今年多了水牛,食量大,打草晾晒是件颇为要紧的事。

星星站是站得稳,但走路还不稳,只能扶着墙往前挪动,要么就是大人抄着腋下,或用一块布绷着他腰腹,大人在后面拽着,他在前面学着走几步。

想出来干活,只能背着孩子。

最近家家都忙,顾家大房也是如此,方红花毕竟和大儿住着,自然要先紧着家里,偶尔得了闲,会带曾孙过来,和星星放在一起看着。

只是她上了年纪,照看一会儿还好,久了就不行,星星分量不轻,小老太太再怎么心劲足,也架不住一直抱着胖小子,两三个孩子在一起,若是一起哭闹,就跟翻了天似的。

因此裴厌和顾兰时就没让她过来了,待在家里,好歹不用跑动,大伯家的孙子已经会走路,手上力气就能省些,不像星星,得让大人抱着。

擦擦额上汗水,顾兰时提起竹筐往裴厌那边走。

星星看见他过来,小胖手高兴地挥动,嘴里啊啊喊,一着急又忘了阿姆怎么叫。

将竹筐放在板车上,车上堆了板车草,顾兰时拿起车前挂着的竹筒,打开塞子喝两口,随后递给裴厌。

车前还挂了个小竹篮,用干净布盖着,里头是给星星带的乳果,他取了一个塞进儿子小手里,说:“明天去送菜,带野菜吗?”

星星嘬了几口乳果,明显不饿不渴,小脑瓜还挺聪明,他没有乱扔自己的口粮,又伸出去递给阿姆。

裴厌仰头,喉结滑动几下,解了渴擦擦嘴角,点头道:“带一些,这一车割完,再过来专挑野菜挖,往上游不是有一片野红苋,过去找找,要是被割了,我和刘哥他俩去山上挖。”

野菜酒馆和酒楼都收,镇上许多人家也会多买一些晒成干菜,都是备着过冬。野菜是便宜,但山上河边都能找到,多弄点,也能挣几个铜板。

顾兰时点点头,歇一下又问:“后天去打山核桃,捡栗子?”

“嗯。”裴厌开口道:“山货不怕颠簸,到时拉去府城卖,价钱再怎么,也能比镇上高一两文,毕竟离山远,花二哥那边应该会收一些,核桃栗子大宅里的人肯定也吃。”

冬天来临之前,总显得紧迫一些,生怕口粮不够银钱不够,能多赚十文钱心里都更踏实。

顾兰时看见旁边有几朵被风吹残了的蒲公英,摘下自己吹一个,左手攥着其他的递向裴厌。

裴厌露出个笑,从中抽了一枝,口中吹气,白色绒毛便飞走,只剩光秃秃的杆儿。

“要、要。”星星看不见裴厌动作,但能看见顾兰时,看见他手里有东西,便伸出手着急去够。

“给你给你。”顾兰时递了一根过去,刚想让星星跟他学,星星拿着蒲公英,架势分明是要往嘴里塞。

他伸过去的手还没放下,甚至都不用过脑子,抬手就在儿子吃进嘴里之前挡住。

“这个是吹的,不能吃。”顾兰时无奈,举起左手,示意星星看他,把剩下的三根一齐吹完。

星星一听见不能吃三个字就开始吭哧假哭,只是刚哼唧两声,就看见飞在空中的白色绒毛,他手一松,蒲公英掉在布兜上,小手在空中抓挠着,想把白毛毛逮住。

顾兰时捡起那根所剩不多的蒲公英,轻轻吹向星星那边。

星星小手在半空乱扑腾,还真抓着两个,收回胖手小心翼翼张开看,自己先乐了,盯着手里的白绒毛一个劲笑。

顾兰时无奈,对裴厌说:“一说不能吃就嚎,老觉得咱俩骗他。”

裴厌笑了下,反手拍拍儿子肉屁股,说:“也没少骗。”

顾兰时也笑了,辩驳道:“哪能是骗,那些咱们能吃,他可吃不了,可不就是不能吃吗。”

闲聊一阵,歇够了,两人又在附近割草忙碌,直到板车装满,才拉着推着往回走。

一场秋雨一场寒,山林萧索,残叶飘零,寒意催得人直往身上添衣裳。

秋末忙碌的日子仿佛一个晃神就过去了,初冬接住的第一片雪花,便意识到冬天来了。

阴沉沉的天,土墙土地,记忆里冬天总是土黄色的,很少能看到绿意和彩艳。

顾兰时站在灶房门口,看见衣袖上落下几片雪花,便离近了看,真跟花一样,片片洁白晶莹。

雪势很快起来,灰灰和灰仔也发现了,在院里跑着跳着,张开嘴筒子咬雪,还跟小时候一样爱撒欢玩耍。

顾兰时看它俩一眼,笑着叹一口气,心想还是没长大,转身又进灶房了。

锅盖边冒着白汽,他揭开锅盖,竹架上一圈糙馒头已经热了,最中间是一碗鸡蛋羹。

他飞快端出蛋羹放在案台上,又盖好锅盖。

淋一点香芝麻油,用勺子划开细嫩的鸡蛋羹,香喷喷热乎乎扑鼻而来。

趁还没吃饭,先喂星星吃饱,不然他和裴厌还得轮换着吃饭。

顾兰时端着蛋羹进屋,星星独自坐在摇篮里玩耍,看见阿姆端着碗,他丢掉手里的小木剑,扒拉着摇篮边沿想站起来。

“坐好,坐好了就吃。”顾兰时连忙开口。

星星一屁股又坐回去,眼巴巴瞅着碗,小嘴巴张着,口水流了出来。

顾兰时拉了椅子坐在摇篮前,先拿了手帕给他擦嘴,随后舀一勺蛋羹,吹一吹递过去。

星星啊呜张口就吃下,一勺又一勺,吃得十分乖巧,一点乱都没捣。

“真乖。”顾兰时笑眯眯夸儿子。

听见外面有动静,他坐着继续喂星星吃蛋羹,狗没乱叫,肯定是裴厌他们回来了。

两个鸡蛋蒸出来小半碗蛋羹,全部进了星星肚子里。

“没了。”顾兰时把空了的碗给意犹未尽的星星看,臭小子,这几天胃口还挺好,等会儿菜炒好了,掰一块馒头,蘸点菜汤再啃几口。

见碗里真没有了,星星才作罢,不再扒拉阿姆手了。

“裴厌?”顾兰时起身往外走,说:“洗了手进屋看着星星,我这就炒菜。”

“好。”裴厌从柴房出来,拿了甩子在院里甩打干净身上的木屑灰尘,这才舀水洗手。

今天一大早,天就阴了,他和刘大鹅周大良上山捡柴砍柴,一人挑了两捆柴火回来,运气不错,下山时才下雪。

他进屋看孩子,顾兰时在灶房炒菜。

刘大鹅周大良把柴房里的柴火归置好后,这才出来。

香芝麻油的味道浓郁,风不大,残留了一点在空中,跑一趟山上,两人都饿了,听到炒菜声,不由松一口气。

淋香油多半是给星星蒸了鸡蛋羹,他俩都知道。

周大良家日子算过得去,起码能吃饱穿暖,在家时分着吃过鸡蛋羹,可也没见过乡下哪户人家天天不是蒸鸡蛋就是煮鸡蛋,尤其在冬天,这玩意儿比肉还贵。

刘大鹅去年冬天就见惯了鸡蛋,东家在暖屋养了三十只母鸡,天天都有鸡蛋收取,对孩子很是舍得。

别说乡下,镇上多少人知道了都得羡慕,大冬天的,鸡蛋稀缺,也就星星不差鸡蛋吃了。

偶尔他也能沾个光,去年冬天裴厌从镇上府城回来,有磕碰裂了的鸡蛋,哪怕蛋清都流出来,也没人会嫌弃,要是分给他几个,他都会连忙赶回家,让夫郎炒了给家里人吃,自己顾不上停留,又匆匆赶回来。

冬天苦寒,对清贫人家来说是艰难的日子,刮风下雪就更不好受了。

但今年,刘大鹅家好过了许多,爹娘夫郎面色强了许多,不再是以前那副愁苦忧困的模样。

做长工赚的钱少,但胜在稳,月月都有钱拿,吃喝不愁,每一文钱都能带回家里,甚至能沾东家的光,让家里吃点好的,连小枣儿和二娃都知道爹的东家好,鸡蛋、肉块都是东家给的,还有石榴和见都没见过的葡萄。

刘大鹅又想起女儿和儿子吃葡萄时睁大眼睛的模样,他捡起柴堆前的斧头放进柴房,眼中有一抹难消的笑意,在这边干活的心更加踏实。

雪不知道会下成什么样,他和周大良把院里该收的木架铁锨都收起来。

裴厌抱着星星从屋里出来。

星星第一次看见雪,好奇又惊讶。

裴厌低头看一眼儿子,笑着抓起星星小手,让伸出去接住落下的雪片。

雪花融化在手上,有一点微凉水迹,星星笑起来,以为是在玩。

裴厌自己也伸胳膊,用衣袖接住雪花后,让星星看清雪花的模样。

“唔!”星星大眼睛透着惊奇,用手指着雪花看向裴厌。

“这是雪,下雪了。”裴厌笑着对儿子说。

星星盯了好一会儿,雪花融进衣袖看不见了,他着急伸手去拍,想找找在哪里,裴厌于是又把胳膊伸出屋檐,让雪花落在衣袖上。

反复几次,星星总算明白,雪花过一会儿就不见了,但伸出手还能接住。

雪大了,簌簌飘落,洋洋洒洒展现在眼前,星星哇哇叫,高兴极了。

第243章

初雪威力尚小,薄薄一层落在地上,扫帚扫一扫,很快清出院子。见雪停了,顾兰时蹲在菜地前掠集一小团没动过的雪,攥手里给星星捏了一团。

头一次玩雪球,星星一摸是凉的,又惊又喜,兴奋得尖叫,摸一下就缩回手,熟悉了以后,便从顾兰时手里拿过去,两只小手捧着,看一眼就抬头笑。

屋里暖和,怕雪水弄湿孩子衣裳,顾兰时叮嘱道:“冰手就给阿姆。”

星星跟没听到一样,拿着雪球在手里玩起来,一旦看见有水迹,顾兰时就拿手帕给他擦擦。

玩了好一会儿,雪球渐渐变小,直至不见,星星张着小嘴巴很疑惑,又抬头去看顾兰时。

“化了,没了。”顾兰时摸摸他红红小手,凉凉的,袖口也湿了。

星星没了玩耍的东西,张嘴就干嚎,哭两声就去瞅顾兰时脸色,停一下就又哭起来。

顾兰时点点他脑袋:“犟种,手冷也不知道。”

袖口一湿冰凉凉的,要是夏天还不打紧,这大冬天,即便在屋里缩着,也不容易干。

早知道就不给玩雪了。

顾兰时拿过小木剑,星星接也不接,张嘴巴哭嚎,他又拿了拨浪鼓和吉祥轮,又是摇又是吹,星星看一眼,还是不感兴趣。

见哄不下,顾兰时朝儿子拍拍手:“走,去阿婆家,去看妹妹。”

一听出门,星星立马不嚎了,连眼泪都没掉一滴,张开胳膊让抱。

“嘿哟。”顾兰时假作沉重喊号子,费劲抱起儿子:“我们星星可真沉,阿姆都要抱不动了。”

星星又乐起来,小手指着门外:“走、走。”

他口齿没有那么清晰,但顾兰时一听就懂,拍拍儿子屁股,给他戴上虎头帽,这才抱出去。

太阳没出来,院子里裴厌正在劈柴火,长斧头抡起来,再借着重量劈下去,哐一声,木头就成了两半。

雪刚停,后院的活有长工忙,没别的事做,劈一阵子木柴活动活动筋骨,还挺舒坦。

“我过去转转。”顾兰时说道。

裴厌弯腰竖起一根木头,看一眼高兴的星星,笑着开口:“好,路上雪不厚,还是走慢点。”

“嗯,知道了。”顾兰时应一声,抓着儿子小手同爹爹挥挥,他往外走,大黑在狗窝里看见,出来长长抻一个懒腰,不紧不慢在后头跟着。

灰灰和灰仔躺在狗窝里,昨天又是咬又是刨的,对雪的兴趣已经过了,只把脑袋伸出去瞅一眼,一阵冷风刮来,两只又同时把脑袋缩回去,懒到一起去了。

风不大,但天是阴的,多数人都待在家里。

一进门,大黑自己找了堂屋的角落趴着,它毛多皮厚,而且油光水滑,一看就抗冻。

顾兰时喊一声娘,抱着儿子先往花惜霜房里走。

小丫正吃奶,听见动静,一边吃一边转眼睛往外面看。

“你吃你的。”顾兰时笑眯眯和侄女说话。

小丫才两个多月,小小软软一团,嘬奶吞咽的声音响起,顾兰瑜坐在桌边写字,听见女儿吃奶动静,脸上笑容就没下去过。

“写什么呢?”顾兰时好奇问道。

他怀里,星星探着脑袋看妹妹,见妹妹吃奶,自己小嘴巴也动起来。

“小婉,爹刚给起好了大名,叫顾小婉,就是这三个字。”顾兰瑜把写好的纸拿起来,展给他看。

“小婉?”顾兰时笑着望过去,“顾”字他认得,“小”字简单,自己写可能想不起来,但一看就想起来了。

星星馋了,半个身子都探出去,小手径直去扒拉花惜霜和小丫。

他突然一动作,给顾兰时吓一跳,赶紧抱好,夹住乱动的小胳膊。

“吃、吃。”星星着急叫喊。

顾兰时被儿子气笑:“吃什么吃,你都多大了,早上给乳果还不吃,这会子看妹妹吃,你就馋了。”

花惜霜月子坐得好,没有瘦,从怀孕一直吃得也好,脸蛋还是肉肉的,她笑着看星星:“小丫吃饱了,给他吃两口。”

小丫很乖,吃饱了被放在炕上,一点都没哭闹。

顾兰时越看侄女越心喜,至于星星,被花惜霜抱过去后,迫不及待就叼住吃。

刚才小丫在花惜霜怀里的情形历历在目,换了星星,明显大了不止一圈,衬得星星也是又胖又大,顾兰时哭笑不得。

星星吃两口就扭过脑袋,啊啊叫着要坐起,不愿吃了。

花惜霜将衣裳整好,让他坐在腿上,忍不住在小外甥肉脸蛋子上亲几口,瞧这胖乎的。

顾兰时冲星星挠挠脸:“羞羞,跟妹妹抢奶吃,回头告诉爹爹,让他也羞星星。”

星星能听懂,挥着小手争辩:“不羞。”

花惜霜笑起来:“我们星星都会说话啦,说得这么好。”

顾兰瑜上前,冲外甥拍拍手,星星本来就喜欢他抱,立刻张着胳膊往他怀里去。

比起女儿,星星确实分量不轻,顾兰瑜笑着捏捏外甥脸蛋:“星星男子汉,长得真结实。”

竹哥儿和苗秋莲一前一后进来,都逗着星星玩耍。

顾兰时坐在炕上,一边逗侄女一边和花惜霜闲聊喝茶,其乐又融融。

山上到处光秃秃的,踩着一地冻脆的枯叶,丛丛枯草也不再坚韧,看见前面隐约显现一抹绿意,那边是竹林,裴厌顿足,往西边山林拐进。

地面有各种痕迹,他带了铁锨和锄头,发现一处土洞后,觉得像是蛇洞,便停下挖掘。

冬闲抓蛇去卖,俨然成了贴补家中的重要进项。

不止他,村里也有别的老少汉子会抓蛇,大伙儿挖蛇洞都差不多,毕竟不是捕蛇人,不敢往盘蛇岭那边走,多半都是靠运气在山里乱转悠。

越挖越深,裴厌使锄头小心了一点,以前不甚熟练的时候,曾挖伤过几条蛇。

有鳞片显露,蛇被外物打搅了冬眠,在土里缓慢游动起来。

见找准了,他同时变得谨慎,没有丝毫托大。蛇毕竟是毒物,多一点防备之心才不会出错。

——

刘大鹅和周大良从山上背回来两筐冬笋,趁没到喂牲口的时候,有点空闲,顾兰时分了些冬笋,让他俩送回家,冬天都不容易。

星星扶着椅子转圈玩耍,太阳挺暖和,顾兰时在灶房门口剥冬笋,早上裴厌抓了只公鸡杀了,今天吃笋子炖鸡。

没一会儿,裴厌进了门,见儿子在院里玩得挺好,他笑着过来。

“爹。”星星这一声叫得很准,不再是什么哒哒咘咘。

“哎!”裴厌欣喜不已,见儿子想让他抱,碍于自己抓了蛇,手上和衣裳都脏,没有立即去抱。

顾兰时又削掉一根冬笋根部,抬头笑问道:“抓着了?”

裴厌卸下竹筐,把铁锨和锄头都靠在柴房外墙上,说:“抓到了,有八条毒蛇,还有五条没毒的,今天运气不错。”

顾兰时看一眼星星,说:“麻袋你别掏出来,连筐进柴房再放,不然星星看见,肯定好奇里头装了什么。”

“嗯。”裴厌立刻照着做了,没让儿子瞅见装蛇的麻袋。

见爹爹始终不来抱自己,星星急得乱叫,小手拍了几下椅子面,皱着眉很生气的模样。

顾兰时笑着喊:“快点洗了手换衣裳,你儿子生气了。”

“好,来了。”裴厌给麻袋上盖了一层麦秸,听见话连忙往外走,拉好柴房门,冲儿子吹了一段模仿鸟叫的呼哨。

生气的星星笑起来,见爹爹在洗手,他有点着急,但还是没敢离开椅子范围。

直到裴厌换了干净衣裳再出来,他哼哼唧唧,一扭脑袋,上半身趴在椅子上哇哇叫,撅起屁股对着裴厌。

裴厌故技重施,拍拍儿子肉屁股,又学鸟叫,吹了好一阵,星星臭小子才转过脸,扑进爹爹怀里。

啃一口儿子脸蛋,裴厌心情很好。

“明天我去卖蛇,顺便拉上一头猪,府城那边药铺蛇价不知道怎么样,要是和镇上差不多就卖了,应该不会比镇上更少,要是少的话,我拉回来,再跑一趟镇上就行。”

顾兰时剥好一个冬笋放进竹匾,见已经八个,足够炖鸡吃的,便停了手,闻言抬头:“回来买几个油酥饼,好久没吃了。”

“好,明天篮子和布都带上,再买几斤肉。”裴厌应道。

顾兰时端起竹匾进灶房,一边切一边和外面的裴厌闲聊:“今年留猪吗?”

裴厌捏捏儿子胖手,又亲一口小胖手,亲完才发现小手有点脏,掏出手帕给儿子擦手,说道:“不留了,都在年前卖完,留着还要担心瘦没瘦,开了春还得再喂肥,不如干脆点,十头都卖了,钱都在手里,也就不用操心了。”

“有牛,草料应该够,卖了猪就不用担心短缺,积攒下的干草宁多不少,只要别饿着牛。”

顾兰时低头切菜,顺嘴回道:“行,卖了也好,只剩老母猪和年猪,喂起来简单。”

星星和爹爹玩耍,学着大人亲他的样子,带着哈喇子吧唧一口糊在裴厌脸上,听见爹爹笑着嫌弃的声音,他笑得很高兴,完全不知道柴房里有蛇的事。

第244章

早起太阳出来,天气不错,只是冷意依然。

锅盖一揭开,白汽奔腾出来,如云雾一样缭绕,灶房里白茫茫一片。

顾兰时又是吹又是用手挥,将面前弥漫的白雾驱走,这才看清锅里的东西,拿了筷子将蒸熟的鱼干悉数夹到竹匾上。

鱼干蒸之前泡过,特地蒸久了一点,鱼肉软烂,大大小小有八条。

他端着竹匾出来,听见星星在屋里啊啊乱喊,知道醒来了,便将竹匾放在堂屋屋檐前的凹石头上,冲着谷场那边喊:“刘哥,你把鱼肉捣烂了,刺挑一挑,泡好的野菜剁一剁,混着喂鸡。”

刘大鹅答应一声,将手里木叉靠在墙上,匆匆往这边走。

周大良继续在谷场上忙,把草棚里的干草挑出来再翻晒翻晒。

裴厌清早拾掇好,就赶着驴车去府城送鸡蛋,顺便还拉了几筐干菜和山货。

今年又在暖屋养了三十只母鸡,刘大鹅去年跟着养鸡扫洒,对这些活比周大良更熟悉。

母鸡吃得好,屋子里烧炕暖和,几乎天天都下蛋,十天差不多就能攒三百,郑宅那边一般一个月送两回,每次多是二百枚鸡蛋,偶尔会要多一点。

郑宅连上带下人口多少裴厌不清楚,但冬天一个月能吃掉四五百枚鸡蛋,肯定不是人口稀薄之家。

镇上的酒楼酒馆他也依旧跑着,冬天一个月攒下的鸡蛋,供这三处足够。

有时还会到府城的各个大酒楼还有几处富贵巷子吆喝吆喝,余出来的鸡蛋根本不愁卖不出去。

听见外头石锤捣东西的声音,顾兰时给星星穿好衣裳,今天挺乖的,睡醒没有哭,还会喊大人进来,就是嘴笨,一着急就忘了阿姆和爹爹怎么叫,只会哇哇乱喊。

“坐好,阿姆去打水,给你洗洗脸。”他说完,见星星乖乖坐在炕上揉眼睛打哈欠,笑眯眯就出去了。

洗了脸洗了手,听见外头狗叫,星星在屋里待不住,抬脸看着顾兰时:“汪、汪。”

“要找狗?”顾兰时太了解儿子了,抱起星星往外走。

星星穿得厚,跟个小肉球一样就出来了。

灰仔看见他,兴冲冲好似一阵风飞奔,听见孩子笑声以后,它摇着尾巴,站在星星前面,两只前腿伸长,忽而前爪抬起又落地,往地上扑着玩耍。

星星乐得拍起小手,灰仔更加卖力,又扑又耍的,一会儿转圈疯跑,一会儿又冲着天嗷呜嚎叫。

还引来了同样玩心很重的灰灰,不是蹭蹭星星就是蹭蹭顾兰时,整个院里都是它俩噗踏踏来回跑的动静,地面甚至有灰尘扬起。

顾兰时耳边又是狗叫又是孩子笑和大叫,热闹的同时不免觉得有点吵,但是星星高兴,他眼里也带着笑。

玩耍一阵,太阳没到正午暖和的时候,外头有点冷,顾兰时又抱星星回屋了。

灰灰和灰仔跟着一起进来,热炕还有余温,裴厌和顾兰时怕冻着孩子,清早时还给炕洞闷了柴火。

屋子里暖和,也比狗窝地方宽敞,狗冬天最爱溜进来,夏天的时候就不爱了,屋里哪有外头场院敞亮凉快。

家里的各种活干完,刘大鹅周大良带了麻绳和柴刀上山捡柴砍柴,柴火天天都要用,是从来都不嫌多的东西。

一入冬,柴价贵了点,只要不下雪,隔几天攒一车柴,裴厌会拉去镇上卖,大钱要挣,零碎小钱也要赚一点,毕竟冬闲,没那么多活干,就有工夫去卖柴。

赶在晌午饭前,裴厌进门了。

顾兰时正在灶房炒菜,院里星星扶着摇篮一圈圈走,不时就和狗一起汪汪叫玩耍,旁边还放了一个低矮的小椅子,不想走了他就一屁股坐下去,小手还学着顾兰时摸狗头狗耳朵。

灰灰和灰仔抢着低下脑袋往他小手上蹭,尾巴摇的很欢。

柴堆那边,刘大鹅和周大良合力用锯子锯木头,顺便看着星星。

“回来了?”顾兰时把炒好的萝卜丝分开盛进两个大碗里。

裴厌在外面陶罐里舀热水洗手,答应道:“嗯,今天干菜那些都卖完了,就是十来个鸡蛋磕碎了,带来回来,正好做饭,把这些都炒了。”

“行。”顾兰时把锅里的菜盛完,拿了个大碗就出来。

刘大鹅在解车套,周大良已经把竹筐都卸了下来,按裴厌说的,掀开小蛋筐的盖子,便看见最上面一层十二三个鸡蛋,有的蛋清都流了出来。

今天装了三百鸡蛋,花成方依旧要了二百个,裴厌便拉着剩下的在城西吆喝一圈,好的都卖了出去,烂鸡蛋人家肯定不要,蛋价这么贵。

顾兰时把鸡蛋都磕进碗里,蛋壳丢给狗去舔去吃,十二个鸡蛋着实不少,他起身进灶房,很快打散了倒进锅里炒。

星星闻见鸡蛋炒熟的香味,坐在小椅子上喊爹、爹。

裴厌洗干净手,抱起儿子亲一口,就看见星星哈喇子流了下来。

“蛋、蛋。”星星这两个字咬得很准,他吃过炒鸡蛋,记性还挺好,知道这个味道是什么。

“等下就吃。”裴厌给儿子擦擦口水,又问:“星星吃过了?”

“没,菜都好了,等下端了一起吃。”顾兰时一边盛鸡蛋一边说。

饭桌前,星星坐得很好,他个头小,椅子也矮一点,小手只能抬高了扒在桌子边沿。

顾兰时坐在旁边,用小木勺舀了一点米粥,喂进星星嘴里。

“蛋。”星星一看不是鸡蛋,小手拍打在桌子上,但小木勺递到嘴边后,还是下意识张开嘴。

“行行,这就给你夹,要嚼一嚼。”顾兰时说着,给他夹了一块鸡蛋。

星星吃进嘴里,笑眯眯攥着小肉拳头,听阿姆的话乖乖嚼,咽下去后又张大嘴巴等待。

做饭前给儿子吃过一个乳果,顾兰时再给星星喂了半碗熬软烂的米粥,混着几口鸡蛋,星星吃饱以后,明显注意力从饭上移开,一会儿拽拽阿姆袖子,一会儿又拍拍桌子。

顾兰时就不再管他。

吃过饭后,今天卖了鸡蛋回来,照例要坐在炕边数数。

顾兰时笑眼弯弯,将钱袋打开,碎银和铜板悉数倒在炕桌上。

星星听到哗啦的铜板声,从炕里爬过来,抬起小手就要抓一把。

裴厌抱过儿子,让星星坐在他怀里,给拿了一块碎银让玩耍,一边和顾兰时说话一边用余光盯着儿子,万一又塞进嘴里。

“应该有四两七钱,鸡蛋就四两三钱,今天山货和干菜卖得好。”

“嗯。”顾兰时笑着把碎银子拣出来,归拢到一起,瞅一眼星星在玩的碎银:“那一块,是二钱的?”

裴厌从儿子手里拿过来掂一掂:“应该是。”

“啊!”星星着急,见爹爹张开手掌,这才咧嘴笑,伸手又拿回来。

府城蛋价很好,花成方给的还是去年的高价,十五文,裴厌零散卖的时候,也要的这个价。

镇上蛋价到不了这么高,因此除了给酒楼酒馆送以外,他没有在镇上散卖。

数完钱,穿好铜板,四两七钱让顾兰时眉开眼笑。

如今有郑宅一个月四百鸡蛋打底,进账就有稳定的六两银子,虽然只有三四个月的高价卖,但积攒起来可不是小数目。

裴厌听花成方提过一嘴,一个月六两银子对乡下人来说是一笔钱,但对郑宅,只是一口吃食而已。

星星见大人摆弄碎银子,自己也学着玩,碎银子不是玩具,他很快就失了兴趣,被吉祥轮和小木剑吸引了注意,手一松就丢开,往炕里爬去。

顾兰时捡起被丢掉的碎银,笑道:“真是小孩,什么都不懂。”

他好生将碎银铜板装好,开了锁塞进箱底,心满意足合上箱盖,一转头正和裴厌对上视线,眉眼又弯起来。

腊月,积雪覆盖未消。

柿子树梢头原本挂了一些没摘的柿子果,天天都有鸟雀去啄,如今没剩多少,要么摔在地上了,要么已经残缺不堪。

东屋里,铜盆中笼着火,火焰在燃烧,带来暖意。

顾兰时将火盆挪远了点,端了一碗鸡蛋羹坐下,对面裴厌弯腰,两手抱在站立的星星腰间,中间隔了三五步远。

“来,过来吃蛋蛋。”顾兰时笑着舀一勺热乎喷香的鸡蛋羹,往前伸一下木勺,以此引诱星星。

星星张了张嘴巴,似乎想隔空吃进去,忍不住抬脚往阿姆那边走。

裴厌适时松开手,脚下很轻,跟在星星后面随时防备。

大人的三五步对孩子来说要迈腿好几下,星星长得结实,走得也越来越好了,昨天顾兰时就发现他能独自往前走几步,今天就试着让多走走。

星星盯着鸡蛋,脚下走得稳,而等快到近前时,忍不住变快,直直扑进阿姆怀里。

顾兰时自然接住了他,孩子头一回走这么远,他高兴得不行:“我们星星真厉害,会走路了。”

“星星最厉害了,是不是?”

星星被鸡蛋羹勾住魂,馋的不行,对自己厉不厉害都顾不上了,张嘴就去叼木勺。

裴厌站在旁边笑着看,对儿子越走越好也感到高兴,以后就能走能跑了。

他走到桌边倒热茶,说:“正好明天去送鸡蛋,我再打听一下生猪价,要是十四文,趁着价高,就把剩下那三头都卖了。”

入冬后陆陆续续卖了七头肥猪,都是拉去府城卖的,跟去年一样,十三文的价。

昨天狗儿过来串门子,说府城生猪价涨了,十四文,谁也不知道后面会涨还是会落,趁着这个价钱好,卖了就有钱。

顾兰时喂星星吃鸡蛋羹,闻言抬眼,点着头道:“好,十四文就十四文,这价钱,已经很好了。”

养了十头要卖的肥猪,一头保底能卖二两,十头的钱攒下来,没有二十五两,也有二十三两余。

第245章

阴云厚而压抑,灰蒙蒙一片,光线昏暗,早起便是这般,连时辰都不容易分辨。

北风呼啸,寒意从袖口、衣领之中钻进,渗入皮肉,蔓延至骨头缝儿里,冻得人直打哆嗦。

光秃秃的树枝没留下一片枯叶,被寒风刮得树枝乱颤。

眼见天越发厚重阴沉,待在热炕上,想做点针线却因屋里太暗无法,顾兰时只得将东西又放下。

裴厌从火盆中抽了一根细柴,点燃油灯放在炕桌上。

烛火轻摇,星星盯着火光,大眼睛亮亮的。

房门窗子紧闭,炕上热意叫人难以割舍,裴厌又坐在炕桌对面,用被子盖了腿脚。

顾兰时将针线篮子放在一旁,见星星乖乖坐在那里看灯,小脑瓜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没有打搅,抬头看向裴厌,没忍住笑了下,提议道:“再数数?”

知道他在说什么,裴厌眉眼也有了一点笑意,他往炕尾那边挪挪,打开最里面的箱子,手伸进去,从最底下陆续掏出好几个鼓囊囊的钱袋。

钱袋一放在桌上,就发出磕碰的动静,惊动了星星,他呜一声,懒得站起来也懒得爬,往前挪几下小屁股,蹭着蹭着就到了桌子跟前。

顾兰时将儿子身后扭成一团的炕褥铺平,这才和裴厌一起动手,把几个钱袋都打开。

他笑着看看一眼钱袋里,说:“倒被子上,桌上容易滚落,声音也大。”

“好。”裴厌手里正好是一袋碎银子,拽着袋底悉数倾倒,星星看见白花花的银子,便从爹爹腿上爬过去,跟个小肉墩子一样,坐在裴厌前面挡着。

裴厌没有挪走儿子,又打开一个小钱袋,里头的碎银子少,为了和那一堆大的分开,他倒在了桌上。

顾兰时倒出一堆串好的铜板,二十来串的百文钱,也就是二两左右。

看见白花花的银子和银锭,他心中喜悦不已,拿了戥子一边称一边记数。

昨天数过一遍,两人其实都知道数目,就是想再过过手,掂掂这些银块银锭子。

见星星想捣乱,裴厌拣了一块五两的元宝锭塞进儿子手里。

银元宝完整好看,没有被铰过,星星也发现了不同之处,瞅一眼那堆碎银子,又看看自己手里的银元宝,咧嘴笑起来,小手紧紧捂着元宝,见大人在忙,没有要抢走的意思,他低头不断用小手扣挠银元宝。

碎银子抓一把放在戥子盘上,称了好几次,顾兰时抬头笑道:“一百三,够数。”

裴厌在他称完报数时也默默记着数,在心里相加,点头应道:“嗯。”

攒下的那八十两家底再没动过,今年卖蛇卖了三十两有余,取了三十两整放入,还有卖猪的二十几两,同样取了二十两整,拢共是一百三十两的大钱。

这一袋钱清清楚楚,两人目光又落在桌上那一堆碎银子上。

顾兰时抓了一把放入戥子盘,说:“这些应该有三十几两,再取二十两放进去,就有一百五十两了。”

“过年的话,十两多银子,再加上这些铜板,就是大鱼大肉吃着,都花不完。”

“后天不是还要往府城送一回鸡蛋,三百枚鸡蛋,好赖也有四两五钱。”

裴厌把大堆的银子归拢好,抱起星星让坐在自己怀里,没让乱爬乱动,认真听完顾兰时的话,点头赞同道:“嗯,那就放进去,一百五十两,我想了下,既然有钱,是时候盖新房了。”

“等明年开春地化冻了,找杨大师看看风水选好地方,就能开工动土了。”

顾兰时称好碎银子,倒在自己左腿旁,闻言抬脸:“明年盖?”

“嗯,一百五十两,盖座宅院绰绰有余。”裴厌笑着说,从儿子手里掏出被咬了几口的银元宝。

他拿了手帕擦干上头的口水,又道:“咱们搬出去后,新宅子肯定也得盖牲口棚,牛和毛驴挪到那边,这边后院就腾出来,还能再垒两个猪圈,多养两三头猪。”

“那粮屋和杂屋呢?”顾兰时将戥子放在腿上,眼睛似乎亮了起来。

裴厌眉眼柔和:“咱们住在哪儿,粮食肯定放在哪儿。”

顾兰时眉眼弯弯,琢磨了一下说:“大黑它们肯定也得跟去,只是这边还有菜地鸡鸭和猪。”

他皱眉道:“咱们就靠这些卖钱糊口,可不能失了差错。

后山这边很重要,不能轻易离人离狗。

裴厌笑着开口:“这边的东西屋子照样住人,刘哥周哥就住在这边,夜里有他俩在,大黑几个轮换着过来看家,白天人出去干活,狗肯定要有两只在这边守着。”

“再不行,那就再养两只狗,狗多防贼,肯定是不亏的。”

顾兰时仔细想了想,说:“那还是多养两只,等房子盖好,夜里咱俩不住这边了,人少,狗多两只才放心。”

裴厌点头:“行,等过了年,开春暖和了,我找找,挑两只好的狗崽买回来。”

“还养大狗?”顾兰时问道。

裴厌说:“嗯,大狗才有威慑。”

“汪!”星星突然出声,他知道狗是什么,奶声奶气冲对面的阿姆叫。

顾兰时和裴厌都笑了,不由伸手摸摸儿子脑瓜。

星星呜呜啊啊叫几声,小胖手拍拍,高兴地笑。

顾兰时把剩下的碎银子称完,一共是三十四两六钱,他取了称好的二十两放入大钱堆中,这下就是一百五十两整了。

星星不知道在傻乐什么,他俩因为赚到钱脸上带着笑容。

今年生意不错,各种吃喝用度都包住了,还能攒下这么多钱,又是让人欢喜的一年。

除了冬天鸡蛋赚大钱,其他时候也在赚,就是没这么多。再加上每个月都有各种吃用,他俩又很舍得,花销不算小呢。

柴火、米面还有菜蔬倒是不愁,但油盐酱醋每个月少不了要花钱买,还有香油、好茶叶、糕点之类的。

年猪到年底才杀,吃惯了肉和骨头,隔几天就得买一次,豆腐也是要花钱的,更别说裴厌的酒水和顾兰时的零嘴。

家里没有小孩衣裳,星星往后几年的衣服除了自家织的麻布以外,想给孩子穿好点,就得买布匹回来新做,哪儿哪儿都离不开钱。

因此除了卖猪钱和卖蛇钱以外,还有三十几两银子,日子已经很不错了,在小河村都能排得上前面。

他俩素来收敛,从来不在别人跟前显摆。

顾兰时把剩下的十四两六钱装入小钱袋,瞅一眼铜板堆,说:“铜板就不数了,对了,今年赶着二十八就给刘哥他俩发工钱?”

“二十八往后,家家都忙,不如叫他俩回家去,一年到头,都在这儿待着,也该回去,在家里做做活,带着家里人去赶赶年关大集,不然三十儿再回去,就赶不上了。”

今天都腊月二十,也没几天了。

裴厌点头道:“行。”

说完,他伸手从取了三串铜板,刘大鹅是一百八十文,他解开其中一串钱,数了二十枚铜板出来,再将绳头绑好。

周大良是一百五十文,他打开装着散铜板的钱袋,从中取了三十枚,和那二十文一起串好。

将工钱放好,他抬头问道:“今年还是给他俩带肉和糕点?”

乡下过年很少有给赏钱的,但年礼东西得给长工妈子带一些。

他俩今年照样杀猪早,前天就杀了年猪,已经卖出去大半扇猪肉和一些骨头,来买的人比去年还多。

顾兰时开口:“嗯,再给几根骨头,足够了。”

这几天有大集了,摆摊子卖糕点的很多,还便宜,给刘大鹅周大良一人带两包就行,自己吃也好过年待客也行。

而肉和骨头是最实惠的,这两样让他俩拿回去,谁都不会说他和裴厌苛待长工。

“去年刘哥一个人,给了五斤肉。”顾兰时边说边想,末了开口:“今年还是五斤吧,哪有比上年还少的,一人给五斤。”

“十斤肉,也不多。”

“嗯,不多。”裴厌点点头,刘大鹅和周大良干一年活,都挺尽心,五斤肉而已,算不上什么。

顾兰时抓一把碎银子在手里,等摸够玩够了才张开口袋装进去,只觉心满意足。

想起盖新房的事,他给茶碗里添了热茶,喝两口说:“明年盖,后年就能住进去了?”

裴厌说道:“嗯,应该能,咱们盖屋子,又不雕刻,肯定比那些大户人家快。”

顾兰时忍不住咧嘴笑出来:“泥墙青瓦,一年就盖好了,到后年上半年住进去,到时星星两岁半。”

裴厌顺着他的话去想,说:“院墙用土筑,屋墙用砖砌,更结实,盖房要用到的木料很多,今年攒下的那些还不够,得问木匠买些。”

因商量好了要盖新房,今年他空闲较多,春夏时没事就上山找木头,砍了拖回来晾晒,只是一个人到底力薄些,又要挣钱又要砍树,无法兼顾。

顾兰时掰着手指:“砖、瓦、木料,这得花不少钱。”

“盖房不就是要花钱。”裴厌笑了下,又开口:“新房的话,屋里除了火炕,墙也弄成火墙,烧起来更暖和。”

“好。”顾兰时忙不迭点头,他们盖的鸡屋就筑了火墙,炕烧热了,连墙壁摸上去都是热乎的,屋里更暖和些,比在西屋养鸡时下蛋更好。

聊着聊着就说远了,新宅子八字还没一撇,顾兰时就乐得不行,他一笑,星星也跟着傻乐。

他伸胳膊抱星星到自己怀里,亲一口儿子肉脸蛋:“星星以后住新房子,是不是?”

“是。”星星逮着最后一个字应声,顾兰时又笑起来。

裴厌也被儿子逗笑,听见外头风声越大,他下炕开窗缝看一眼,飘雪花了。

第246章

二十八一早,喂了牲口和家禽,鸡鸭圈清扫完后,刘大鹅和周大良听见裴厌喊,将扫粪的扫帚靠在鸡圈栅栏上,一边拍身上土屑灰尘,一边跺跺脚,抖掉鞋上的脏污,这才进院子。

一听提早两天放他们回去,两人脸上俱露出喜意,不约而同想到要是这会儿回去,晌午还能赶大集办年货,一年到头,很少有工夫能去赶集逛逛。

裴厌没有耽搁,直接给两人结了工钱,又指着灶房门口的竹篮,说:“拾掇好行李,记得这些年礼带回去,过年好生歇歇,十五过后再来。”

少干两天活也没扣工钱,竹篮里放着肉、骨头还有两包糕点,一捆干豇豆一小布袋笋片干,刘大鹅周大良感激不已,连忙进西屋卷铺盖打包袱。

铺盖卷起来,挨着炕角放好,等过了年还要来干活,也就十来天的工夫,不用带回去。

知道东家爱干净,两人扫了扫西屋,出来时门窗都关好,这才背着包袱提起竹篮,同裴厌道一声,欢天喜地回家去了。

刘家村,刘大鹅一回家,原本只有阵阵咳嗽声的院子里一下子变得热闹。

白芽儿在灶房忙,听见动静连忙出来,刘老娘和刘老爹还有小枣儿、二娃,正围着桌上竹篮里的东西看。

小枣儿是个黑瘦的小姑娘,七八岁的模样,二娃更小,和姐姐眉眼很像,同样都晒得黑,比起小枣儿,二娃年纪小,显得瘦弱些。

两个孩子都盯着肉和骨头咽口水,即便是生肉,在他俩眼中,也是无比馋人的,要不是大人在旁边,那直勾勾的眼神,恐怕都要上去啃一口。

刘大鹅站在桌旁,打开一包糕点,是很常见的白糕,中间有用五个红圆点出来的一朵花,只留在点心皮上,作妆点而已。

这种白糕年货大集上卖的很多,比平时还便宜,可对他们家来说,只有过年过节时才会买。

给老人孩子一人分了一块,刘大鹅满脸笑容看着女儿儿子吃白糕。

“甜。”小枣儿边吃边说,二娃有样学样,也跟着姐姐说白糕是甜的。

刘老娘刘老爹一手拿白糕,另一手在下面接着,咬一口手心就落下碎屑残渣,他俩吃得极为仔细,连渣子也没糟蹋。

“芽儿,你吃一个。”见夫郎出来,刘大鹅连忙递一块白糕过去。

比起去年的病歪歪,白芽儿精神好了很多,人是瘦,但不再是病气缠身的模样,他笑着接过白糕,同样一只手在下面接着拦着,咬一口分外满足。

看见竹篮里的东西,他脸上是忍不住的笑容:“是东家给的?”

“嗯,这些都是。”刘大鹅语气很高,又说:“回来前,东家让过了十五去。”

白芽儿咽下嘴里的东西,明白这是明年还让过去干活,自然高兴万分,看一看竹篮,见今年又给了肉,心中长舒一口气。

昨天家里还在合计买肉的事,今年连工钱带卖蝎子的钱,攒下几两银子,不能过年就嚯嚯完,依旧要精打细算,一算账就不免发愁。

这几斤肉一下子解决了燃眉之急,更别说骨头和糕点,豇豆和笋干也都是过年能用到的。

全部都是吃食,可见东家的大方和细心,他们家穷,往年过年,来个亲戚走动吃饭,席面油水也不甚多,而这些东西像是一下子给到了心坎上,满心都是激动喜悦。

另一边,周大良家也是欢声笑语,都是家里日子紧巴巴的人,看见肉和其他东西,哪有不高兴的,能过个有肉有油水的好年了。

大年三十。

天黑得早,不知不觉就入了夜,门前新灯笼亮起,在地上映出暖光。

“嘣——啪!”

二踢脚升上半空,在空中炸响,闪出一抹亮光。

裴厌离篱笆大门有一段距离,放完一个炮仗,先回头看儿子。

星星藏在顾兰时腿后面,只探出半个小脑袋,一手抓着顾兰时裤管,一手捂着耳朵,见炮仗炸了,他一愣神,回过神后“哈”一声笑了。

下午村里就有人响炮玩,星星听见,还很疑惑,这会儿总算知道响声来自哪里。

见儿子没有吓哭,裴厌笑道:“胆子挺大,比去年强。”

去年星星还在襁褓里,炮声一响,立刻就吓哭了。

“长了一岁,胆子肯定大了。”顾兰时为孩子辩驳,低头看一眼星星,单手捂着耳朵,跟没捂住一样,他笑了下,将星星抱在自己身前,两腿夹着儿子,弯腰伸手,给星星捂住耳朵。

星星已经站得很好了,腿脚稳稳的,被阿姆捂着耳朵,他笑个不停,很高兴的模样。

裴厌手里拿着一根燃烧的细柴,见他俩捂好了,便从地上的炮仗堆里拿了一个窜天猴,攥在手里点燃引信。

“啾——嘣!”

窜天猴飞的比二踢脚更高,星星仰头看着,炸开的时候忍不住眨眼往后缩,等动静一消,就又啊啊叫起来,兴致很足。

裴厌给儿子放了好一阵子炮仗,星星高兴得很,又是叫又是笑的。

烟花腾空后,星星睁大了眼睛盯着空中的花团焰火,嘴里唔唔叫,十分惊奇。

大黑、灰灰和灰仔都昂着脑袋看烟花。

它们经验可比星星足,都看两三年了,没有慌乱狂吠,只有在星星高兴地拍小手跺小脚时,才汪汪叫几声,像是在助兴。

炮仗烟花买的多,响个尽兴才停,留了一点初五和十五还能放。

夜色浓了,两大一小才收摊子往回走,星星很少这么晚才睡,困得揉眼睛。

裴厌抱起胖儿子,在怀里拍哄,顾兰时关好篱笆大门上了门闩,果树上挂着小灯笼还有各色络子,小灯笼里头也点了蜡,亮起来很好看。

狗跑在前面,夜里有点冷,顾兰时双颊微热,他也点了不少炮仗,心里兴奋还未消。

星星今年能玩能吃了,但比起大人,还是太小,炮仗玩不了,只能在一旁看。

院门关了,三只狗忠心耿耿守在外面,寒风吹起,跑来跑去的灰仔觉察到冷意,才钻进狗窝里。

大黑早就在窝里躺下,脑袋底下是一根大骨头,它躺的分外舒坦自在,听到远处传来的人声炮声,睁开眼侧耳细听,没有危险,舔一舔骨头,脑袋又搁上去。

今天三十,顾兰时给一狗分了一根带完整肉的骨头,大黑三个一叼住,就各自找了地方去啃,灰仔吃到肉,高兴得一边啃一边呜呜叫。

旧年年底新年伊始,也该犒劳犒劳狗。

日子快到像是一晃神,冬雪消融,春风就来了。

雪消水流,哗啦啦汇成白花溅起的大河。

河面再看不见冰块,湍急河段水声如奔腾,赶得又急又快,流向遥远前方。

去岁干枯的黄草还未消失,顾兰时用小铲划拉开上面的一层杂枝枯叶,露出底下的绿野菜。

他用小铲铲下,抖抖根系上的土,将野菜丢进竹篮里。

灰灰从不远处跑来,不断在附近地上嗅闻,它歪着脑袋看顾兰时挖野菜,看一会儿像是明白了,两只前爪在那边也刨起来,泥土乱飞,不止枯草,新发的野菜也被连根刨出来。

“汪!”

顾兰时听见动静,抬头一看,就发现灰灰身前的小坑。

灰灰用鼻子顶了顶地上的两根野菜,示意他来拿。

顾兰时笑出来,上前蹲下一看,还真是野菜,不是杂草,菜叶子上虽然都是土,他拎起抖抖,见能吃,便丢进竹篮里,随后大力揉揉灰灰脑袋和耳朵:“可真厉害,都能找野菜了。”

灰灰会抓河里的小虾小鱼,如今还学会挖野菜,确实很了不起,它只是肥肥壮壮的小狗。

被夸了一通揉了一通,灰灰更来劲,刨野菜的动静都大了许多。

因泥土乱飞,顾兰时不得不离它远了一点,省得土蹦过来。

狗挖野菜虽然卖力,但不如人手更灵活轻便,竹篮满了以后,顾兰时捡起灰灰刨出来的野菜放进去,制止了灰灰继续刨土,一人一狗往家走。

一进门见只有裴厌和星星在,他问道:“大哥他们走了?”

星星一看见他,小腿扑腾着就来了,裴厌怕孩子摔倒,在后面撵了两步,见星星扑进顾兰时怀里才停住脚。

“孙哥说家里有事,先回去了,没留住,回头还会再来,商量地基和图纸的事,到时再留他吃酒。”

孙工头是顾铁山帮忙找的盖房工匠,在十里八乡有一定名声,手艺不错,人也厚道,不乱来。

顾兰时大哥的房子就是他领人给盖的,因此今天过来定下盖房这件事,顾兰生也来了。

原本想着出去挖些新鲜野菜,家里也有肉和酒,做顿好的留人吃一顿。

顾兰时点点头:“那行,今天这些野菜,咱们蒸野菜馍馍吃,蘸蒜醋水,解解馋。”

他拎了个板凳,在灶房门口坐下择菜,星星肉乎乎一团,看见鲜绿的野菜,蹲在竹篮前,伸手抓了一把。

顾兰时笑,说:“你也要择菜?”

话音还没落,星星就把手里的野菜揪烂了,他摇摇头,从儿子手里拽下野菜,吃的东西,还是不要乱玩。最近野菜新发,正是馋人的时候。

“给洗洗手,拿块酥点让吃,别在这儿捣乱。”他对裴厌说道。

裴厌见儿子蹲在那里,胖乎乎一团,眉眼里都是笑意,过来直接端走星星。

星星不情愿,哼哼唧唧小胳膊乱挥,还想下去捣乱。

“吃酥点,吃不吃?”裴厌问道。

“吃。”星星奶声奶气答应,一把搂住他脖子,用脸颊蹭蹭爹爹脸。

第247章

顾家院子里,小孩笑声和尖叫声不断,夹杂着狗叫。

二黑摇着尾巴在前面跑,停下后转头看向追来的小锁儿和星星,在孩子抓到它之前,它咧着嘴巴吐着舌头,转个弯又往屋子这边跑。

小锁儿三岁多了,脚下比星星更稳,跑得也快。

星星才一岁半,也就最近走得稳当了些,刚学会跑几步,落在后面啊啊叫,气鼓鼓的模样,显然是气哥哥不等自己。

“慢些跑,走着!”李月在灶房喊一声,小锁儿充耳不闻,依旧兴奋撵狗。

“小锁儿!”李月手里拿着擀面杖出来,襜衣和手上都沾着面,她站在灶房门口瞪儿子:“你一跑,星星也跟着跑,要是摔了,我可饶不了你。”

小锁儿吓得一激灵,连忙改跑为走。

李月依旧在絮叨:“又忘了前天跌一跤的事了?腿不疼了?”

小锁儿这才想起来,伸手摸摸左膝盖,前天摔了一跤,疼得他直哭呢。

顾兰时在堂屋抱着小丫哄,见二嫂训孩子,没有出声拆台,坐在桌前喝了半碗水。

直到李月进去做饭,他才让小锁儿过来,坐下歇歇,跑了好一阵子,脑门上都是汗。

他摸摸侄儿小脑瓜,笑眯眯说:“你跑慢些,等等弟弟。”

星星气呼呼过来了,嘴里呜哩哇啦也不知在说什么,最后趴在顾兰时大腿上,用屁股对着哥哥。

见儿子又气又急,连“得得”都不想叫,顾兰时满脸笑意。

星星说话还逮不准,“哥哥”常常说成“得得”。

小孩子喜欢追着大孩子玩,一人捡一根小树枝都能耍好半天,更别提追鸡撵狗,玩起来要是没人管,都能忘了吃饭喝水。

二黑跑累了,喘着气吐舌头趴在一旁,它今天倒是有兴致,陪孩子玩耍,也就是小锁儿和星星小,逮不住它,要是顾满几个大孩子过来老家玩,它早躲起来了。

那三个都是七岁往上的年纪,抓狗戳驴,甚至爬着梯子上房顶,连大人有时都烦的想打一顿。

顾兰时递给侄儿半碗温水,小锁儿端起就喝,显然渴了。

星星也干掉了半碗水,他喝得急,水沿着肉下巴流到脖子,打湿了衣领。

顾兰时掏了手帕,单手给他俩都擦擦嘴。

小丫在他怀里哼唧了几声,小闺女声音软软的,听得人心都像是化了。

今儿苗秋莲和顾铁山回娘家去了,喊李月过来做饭,花惜霜受了点凉,也不是什么大病,她想自己熬点草药喝,但顾兰瑜不放心,趁着顾兰时正好在这边哄孩子,带她去看草药郎中了。

这几天花惜霜因身上不好,都没给小丫喂奶,给喂的乳果,小丫吃得还算好,不怎么挑,又文静,很好哄。

顾兰时笑着拍拍小丫,对星星说:“妹妹,看妹妹多乖。”

星星依旧趴在他大腿上,抬起脑袋看向小丫,见小丫挥了两下小手,他就伸长了手。

顾兰时看着,见儿子没有抓或打的举动,只是用胖乎乎的小手指捏捏妹妹更小的小手,他脸上笑意更大。

“呜。”星星缩起肩膀笑,也不知跟谁学的,一天天各种小动作还挺多。

见他朝小丫脸颊伸手,顾兰时叮嘱道:“轻一点,摸妹妹脸蛋,记得要轻轻的。”

星星小胖手轻轻摸在小丫脸上,他收回手,高兴得笑出声。

小锁儿也围过来,表兄弟两个模样不说像,圆头圆脑倒是有几分相似,他也就三岁多,依然是个奶娃娃,见星星摸妹妹脸蛋,他不甘落后,也按着顾兰时的话轻轻摸一下。

顾兰时正想夸两个野小子还挺聪明,能听懂话了,不想小丫皱起眉,吭哧哼唧着,直接哭起来。

“噢噢,行了行了,别摸了,妹妹不高兴了。”他连忙阻止星星和小锁儿,拍着小丫不断哄,又道:“去,上院里玩去。”

顾兰时站起来,一边拍小丫一边在堂屋转,好在没人摸脸蛋以后,小丫不再哭了,倒是挺好哄。

顾兰瑜和花惜霜很快回来,拎了几包药。

见快到饭时,顾兰时没有多留,抱起星星要走。

李月刚下面进了锅,喊道:“兰哥儿,面都下了,你回去给裴厌端一碗不就行了,我擀得多,你二哥和顾衡一会儿也过来吃。”

“裴厌好说,还有刘哥和周哥呢,我还是回去做饭。”顾兰时笑着往院外走。

星星还想和哥哥玩,小锁儿也拽着顾兰时衣裳,想让弟弟留下,小丫太小了,没人和他玩。

顾兰时哭笑不得,好在顾兰瑜上前,一把抱起小锁儿,不让拉拽。

从家里出来以后,星星还在哼哼唧唧假哭,顾兰时没理他,走过村后最后一户人家,原本应该再往前走几步,到踏出来的岔路口再进入树林。

顾兰时想了一下,顺着人家院墙根往前走,这一排院落后面,还有另一排这些年新起的院落。

他们小河村人丁还算兴旺,这些年又没什么大的天灾人祸,朝廷也稳定,边关偶有动荡,但没有蔓延到他们这儿,便又平定了。

又是靠山沿河的好地段,一代代繁衍下来,该分家的分家,该起新屋子的起新屋子,村落便慢慢有了规模。

前后两排院落,中间有着足够宽敞的间隔,不至于前门挨着别人屋后。

顾兰时大哥二哥家都在这边。

他抱着星星过来,抬眼就看见那片空地,东边有邻居,西边则没有,以后房子盖起来,他们就是最后面一户。

这也不一定,要是村里还有别的人挨着他们的院子划地界,就不是最后一家了。

这一块场地已经划出来,东西南北四条线,还打了木桩做界定,和东边邻居没有实打实挨着,东边邻居在西墙外栽了几棵树,不至于让人家砍了,间隔约有两丈,离得较远。

顾兰时放下星星,自己踩着脚下的土地,放眼往前,只觉宽阔。

星星来过好几次这里,不理解新家的意思,他只是觉得这里宽敞,正好有风吹来,舒服得很,他十分高兴,抱着顾兰时腿直乐,一下子忘记了刚才和哥哥的“分别”。

不止地界划好了,连地契都办好了,之前裴厌找里正说要起新房子,里正很痛快,就带他在村里转了一圈,最后看中了这里。

跑了几趟县衙,打点、买地、办契,统统都是要花钱的,但是过了官府明路,盖好红印章,有了一纸凭证,这块地实打实就是他们的了,心里很踏实。

又看过一遍新宅子地界,顾兰时心满意足,抱起儿子才回去。

天越来越暖和,土地解冻,绿意不知不觉铺满大地。

裴厌和孙工头商量了好几次,又丈量一遍地界,图纸画了又改改了又画,满意后才敲定下来。

算了个良辰吉日,烧香摆供等事宜自不用说,祭拜过后,孙工头领了十几个汉子便开动了。

孙家村离得远,来回跑费工夫还耽搁事情,常干这些事,孙工头早有应对的法子,直接在旁边搭了两个窝棚,木床简桌,夜里睡觉足够了。

裴厌给这边搬来一口水缸,匠人们自己动手垒了个土灶,烧水喝茶就不用特地来送。

至于饭菜,自然是顾兰时在后山家里做,锅灶齐全,无需额外搭建。

大锅饭也不难,家里种的菜蔬还未到大量收获的时候,每天挖两筐野菜就是,糙馒头和米汤管饱了吃喝,隔几天也有荤腥肉油。

盖房是大事,一动工裴厌每天都要在这边来几趟,幸好请了两个长工,田里和家里的活有他们做,自己便能腾出手来,看顾新宅子这边。

顾兰时同样如此,每天至少要过来看一眼,星星见十几个叔叔伯伯热火朝天干活,挖地基打夯土,也想凑近了瞧热闹,但这不是奶娃娃该离近的,顾兰时很快就抱走他。

他俩没有长辈,顾铁山苗秋莲跟着操心,时不时就来转转。

方红花也是如此,小老太太没事做,一会儿看看地基挖的怎么样,一会儿又上后山瞅瞅买回来的木料和砖瓦,顺便帮着记数。

即便开春农忙了,庄稼人的热闹少,只要路过这里,无论老小都会驻足看一会儿。

盖房不是那么快的活儿,怎么也得几个月。事情渐渐顺当起来,有裴厌在,顾兰时不再操心,饭做好就行了,他还要带星星。

星星会跑了,小孩子别看腿短,跑起来还挺快,一个不留神,不是摔了就是乱钻乱摸,得时时留心。

花枝乱颤,抖得花瓣簌簌落下许多。

“星星?”顾兰时在堂屋喊,边喊边往外走。

看见儿子钻进花丛中,头上身上都是花瓣,小胖手拽着一根花枝往下薅,在外祖家一点不客气,想做什么做什么,有人惯着,比在自家还能耐。

顾兰时还没到跟前,就看见蜜蜂飞来,围着星星嗡嗡嗡转。

星星也看见了,他明显不喜欢蜜蜂围着自己转,小手在空中挥打,嘴里喊:“去、去。”

顾兰时有时候赶狗撵鸡会这样喊,他记住了。

苗秋莲和竹哥儿正好进门,一转头看见外孙在糟蹋花儿,她假装板起脸,吓唬星星:“哪里来的野小子?这样折腾,反了天了。”

星星冲着阿婆笑,胖乎乎小肉团子,没一点怕的,还当着苗秋莲面,故意揪下两朵开得正盛的花。

“哎呦,我星星都会摘花了。”苗秋莲乐了。

顾兰时从花丛中拽出星星,不满道:“娘,你别惯他了,这几天太皮了,你再给他鼓劲,让他得了意,真要翻天了。”

“好好,知道了。”苗秋莲敷衍应付他一句,转头看向竹哥儿,满脸又是欢喜。

顾兰时抱起儿子,一手摘掉星星头上身上的红色花瓣,瞧见竹哥儿羞涩的神情,他也笑起来,连忙道:“进屋说。”

竹哥儿今天去方金凤家相看了,还不知如何。

第248章

堂屋高桌上放了一溜晒干的小葫芦,按大小个儿排的,葫芦上下两个肚子都滚圆标志,没有太大也没有太小的,显然仔细挑过,看着很是舒坦。

顾兰时抱着星星进来,星星看见葫芦,胳膊伸着身子拱着,嘴里喊着“要、要”。

苗秋莲接过外孙,让站在高桌旁边的高椅子上。

星星在椅子上站稳,笑嘻嘻就伸手就抓住一个葫芦,小手啪啪拍在葫芦肚子上。

“噢哟,这小胖手,这么有劲。”苗秋莲在旁边捧场,星星更高兴了。

今天一大早,苗秋莲就让竹哥儿捯饬了一番,头发洗了,换了新衣裳,鲜鲜亮亮到方金凤家,找方金凤小女儿做针线玩耍。

当然,做针线是假,相看才是真。

今儿来的汉子是隔壁清水村的,姓刘,比竹哥儿大一岁,今年十七,家中殷实,上头有个大哥,底下三个弟妹,人丁是兴旺的,刘家大哥已经娶妻,嫂嫂是个老实性子,话少厚道,待弟妹真真不错。

顾铁山和清水村的刘向交情很好,特地过去仔细打听了一番,再加上隔壁村离得近,不说流言闲话,最起码一些人家的大事都听过一耳朵,心里原本就有底。

刘家汉子的事,在方金凤来说媒时,顾兰时就了解的差不多了。

小丫生下来后,家里其他人不说,花惜霜几乎每天都在,他没事就带星星过来转悠,说说闲话,顺便逗逗侄女。不过今天花家大哥过来,接走了花惜霜和小丫,说让回外祖家住几天,过段时日就送回来了,花老爹和花老娘想外孙女跟想心肝儿肉似的。

“怎么样?看见了?”顾兰时看向竹哥儿问道。

竹哥儿提起茶壶给几人倒茶,哪怕知道会有这一遭,还是微红了脸,尤其一抬眼,看见哥哥满眼的好奇,那眼睛都是亮的。

“哎呀。”他不禁扭捏了一下,想藏住脸上那一点笑意,但还是忍不住露出来。

顾兰时一看这模样,就知道有戏。

到相看这一步了,自己爹娘自己知道,对幺儿惯着呢,要是竹哥儿不愿,这事儿就不得成,可只要竹哥儿点了头,这事就好办了。

他拉着弟弟坐下,高兴极了,连声问道:“是个什么样的?他也看见你了?”

“你猴急什么,小声点儿。”苗秋莲瞪他一眼,得亏是在自家,不然让人听到他俩嘴里说的都是汉子,长八张嘴都说不清了。

顾兰时笑嘻嘻的,自家屋里,又有谁能听见,见竹哥儿害羞,他抬头又问苗秋莲:“娘,到底怎么样了?你俩都不说,让我干着急。”

苗秋莲抿嘴笑,随后才说:“你是没瞧见,刘家那小子那模样,还挺俊的。”

“个头儿没姑爷那么高,不过十里八乡,鲜少有能和姑爷比的人。”

顾兰时点点头,确实,他头一回看见从边关回来的裴厌,也被那么高的个儿吓了一跳。

苗秋莲又道:“却也不矮,挺壮的,不是瘦猴麻杆的模样,干起活来,你别说,真挺有劲的。”

庄稼人挑女婿,够不到什么钱权显赫人家,看重的自然是力气和干活的熟练,遇着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哪能愿意,连地都种不了,成了亲一家子都得喝西北风去。

“长得俊?”顾兰时在这么多话里,听到了这几个字,他揶揄笑着,用胳膊肘轻轻戳一下坐在旁边的竹哥儿,挤眉弄眼的。

竹哥儿没憋住笑,竭力咬住下唇,逼自己不要露出来,不然也太羞人了。

在看到顾兰时神色后,他一下子被戳中了藏在心底的那点小心思,又是羞又是急,伸手去推顾兰时:“哎呀,你怎么这样。”

他急得跺脚,朝苗秋莲嚷嚷:“娘!你看他,哪有这样做哥哥的?”

星星站在高椅子上拍小葫芦,啪啪响个不停,看见阿姆在笑,他停下手,也咯咯笑出声。

苗秋莲抱着星星过来坐下,满脸喜意,见竹哥儿羞恼了,才笑瞪一眼顾兰时:“行了行了。”

“那娘,你和我金凤婶子说了?”顾兰时笑眯眯问道。

星星抱着小葫芦不撒手,苗秋莲陪外孙玩,伸手拍了拍葫芦肚子,随后星星也拍一下,闻言她抬头,说:“可不,刘家小子一走,我跟你金凤婶子说了会儿话,见竹哥儿愿意,就同她点了头,后头就看那边怎么回话。”

顾兰时点点头,心想他们家竹哥儿模样好,年纪合适,再说了,他们家日子也不差,算得上门当户对了。

清水村。

刘知安同老娘张芸芳一起进了家门,他爹刘才和大哥刘知福都在家里干活等着。

他是外姓汉子,干完活不好停留,只能和老娘先回来,回头等媒人过来,再说后面的事。

刘才蹲在窗根下吸烟杆,见人进了门,将烟袋锅子往地上磕磕,随后起身,问道:“如何?”

话音刚落,就看见二儿子神色带喜,他心里一下子就松了口气。

刘知安没多言语,只朝爹和大哥点点头,示意自己愿意。

“这都几个了,再不乐意,非得急死我和你爹。”张芸芳在旁边道,边说边往灶房走,系了襜衣忙起来,这回和之前着急上火不一样,她面带笑意,心中那叫一个欢喜。

刚才回来的时候就问过老二意思,这不一路都是高兴的。

说起来刘知安相貌不错,他家日子也好,从十五岁起,就找媒人说亲,也有人见他模样好,特地上门来说。

可刘知安是个死脑筋,不但相看过一个了,还在路上无意碰见过另外一个,愣是说没对上眼,不愿意,嘴里还叨叨着什么缘不缘的,听都听不懂。

她常常骂老二,念两年书认得几个字,就长能耐了,连亲事都不顾,关起门来过日子不都一样的。

不过回想起来,那顾家小哥儿,模样周正又漂亮,要说还挺合眼缘的。

西屋。

刘知安将新衣裳脱下,露出健硕的身躯,他换上旧衣站在桌边倒水喝,微垂的眼眸被长睫覆盖。

再抬眼便露出一双没什么锋芒凌厉的眼睛,瞳仁黑而温和,鼻梁英挺,唇不薄不厚,是十分端正的相貌。

兰竹。

这名字一听就好。

刘知安坐在炕沿,眉眼里不觉带上一点笑意,从窗外看进去第一眼,称不上惊艳,可眼前就是一亮,他心里像有什么被拨动一下,轻轻的,但经久不散。

之前还相看过一个,是个姑娘,论模样和打扮,其实比顾兰竹还要胜两分,他也懂对方是漂亮的,可就是心里觉得没劲,打不起成亲的精神。

他娘骂他死脑筋,他确实这样,不乐意就是不乐意,无论家里人怎么劝,他都不愿成亲,直到今天。

——

竹哥儿和刘知安相看之前,顾兰时就知道对方是谁,就是他和清水村人不熟,不知道是哪家,还特地问了一下他娘。

等回后山了,他同裴厌说了一声,第二天裴厌去清水村屠户家买肉了,假作不经意闲转,到刘知安家门口晃了一下。

虽没见着刘知安,但见刘家家境不错,房屋院墙整齐,裴厌心里有了数,起码竹哥儿成亲后吃饱穿暖不成问题。

想想也是,岳丈岳母仔细挑的人家,肯定不会差。

方金凤那边第二天就同顾家回了话,两家人都欢喜,这亲事,自然就妥当了。

顾兰时惦记着竹哥儿的事,离得近,走几步的事,因此早早知道了,高兴之余,也有竹哥儿长大了的感慨。

小时候才那么一点点,小时候长得又白又好看,就是爱哭,泪包儿一样,捏一下脸蛋都要哭几声,如今竟到了成亲的年纪,真是不知不觉。

隔壁村离得近,比大姐姐二姐姐回娘家方便,而且他们村人不说买肉,买豆腐肯定是往清水村去的,能随时照看到竹哥儿,这么一想,顾兰时心里就踏实了。

第249章

清早,炊烟飘起,土灶锅中烧开了水,窝棚里陆续有人出来,洗脸的洗脸,说笑的说笑。

没一会儿,裴厌拎了馒头篮子过来,糙馒头都是热好的,还有一碗酸水芹,切成了小段,好捏在手里下馒头。

孙工头呼唤众人吃早食垫肚子,十来个汉子围过来,伸手就抓一个两个馒头,或蹲或站,很快大竹篮里的馒头就见了底。

见他们吃完开动,裴厌跟着看一眼,工匠们手下都有章程,他没有多说什么,将盖馒头的布放进竹篮,提起回去了,家里还有活要干。

孙工头正忙着,一抬眼看见方红花一大早又来了,他笑而不语,继续忙自己的活。

方红花背着手,转着头这边看看那边瞅瞅,走到木料堆和青砖堆前,仔细扫一眼,在心里比对和昨天的不同,末了心想,数应该没差。

木头竖起来,砖墙在垒,青砖墙就是和黄土墙不一样,看着就结实整顿,她伸手摸摸半截墙面,砸吧嘴点点头,随后直起腰,问正在砌墙的小辈:“早起送饭了?”

砌墙的汉子晒得黝黑,咧嘴一笑:“送了,这不吃完就开工了。”

方红花见他们都忙,到处又都是泥和水,便没有多留,避着沙堆土堆走了,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就往后山去。

她爱过来到处看看,问一问各种东西的数目,一看就是操心孙子孙婿的东西,生怕被人昧了,但很少指手画脚,同这些工匠吵嘴,有时见他们忙,还会帮着烧锅喝的水晾着,因此工匠们也不觉得小老太太烦人。

顾兰时带着星星摘春丝瓜和春扁豆,星星最先看见太婆婆进门,他站在顾兰时旁边,小手去拽顾兰时裤子,嘴里喊着:“太、太。”

“星星起这么早。”方红花一看见大胖曾孙就乐了。

星星很高兴,哈哈笑一声,小奶音直听得人发乐,他扔掉手里的一根扁豆就往那边跑。

“阿奶。”顾兰时将丝瓜放进竹篮,见星星脚下稳当,就没多管,问道:“阿奶你吃了?”

方红花费力气抱起星星,说:“吃了,今儿醒得早,你大伯要去镇上,一早就在院里套车,听见动静睡不着了。”

“阿奶,你别抱他,让他自己走,都过一岁半了。”顾兰时知道儿子分量,比起三四年前,方红花瞧着明显老了,这么大年纪。

方红花抱了一下也觉得挺沉,没有硬抱着,笑着将星星放在地上,干瘦满是褶皱的老手揉揉星星小脑瓜。

裴厌小时候是个没福气的,星星就不一样了,打生下来就有福气,吃的穿的,就没一样是凑合对付的,瞧这小模样,真是招人喜欢。

“阿奶,晌午在这边吃饭?我摘些瓜藤尖,和肉片煮汤吃。”顾兰时提着竹篮往菜地里面走了几步。

暮春天热,各种菜蔬都长得好,瓜藤尖儿嫩,滚汤吃滋滋润润的。

“今儿不了,你二姑妈说要过来,我回去等她。”方红花带着星星过来,站在菜地口没进去。

星星小,一钻进去身上头上都要被瓜藤叶子扫过,那东西有的带绒毛,之前星星就被刮的脖子红痒,一个劲儿挠。

“那行,阿奶,我多掐些,你带回去。”顾兰时应道。

星星不爱往藤蔓菜中钻,他自己走到春菜地前,蹲下去扯菜叶子。

方红花一转头看见,笑骂道:“臭小子,做什么呢?再扯菜叶子,要打手了!”

她快步走过去,想将星星抱走,胖娃娃不乐意,摇着脑袋嘴里啊啊喊,小手努力往菜叶上够,非要揪扯。

方红花再疼星星,也见不得他糟蹋好好的菜,一着急便在星星屁股上揍了两下,不重,但对孩子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委屈。

响亮的哭声顷刻间直入云霄。

后院,正埋头吃草料的毛驴耳朵竖起,躺在圈里的老母猪正在喂七只猪仔,肥肚子随呼吸起伏颤动,听见动静哼哼了几声。

星星哭起来就跟吹哨一样,气息很足,又很吵,张大嘴巴昂着脑袋,眼睛都不看人,只站在那里哭。

“这么倔,以后看还敢不敢糟蹋菜。”

骂完,方红花又心疼曾外孙,给星星擦擦眼泪,说:“以后可得乖些,就没人揍你了。”

顾兰时从阿奶的说话中就知道星星小手又不老实了,平时他爹娘惯着,他和裴厌又下不去手揍儿子,只有阿奶能收拾一下,听方红花在训星星,他没说话,继续掐瓜藤尖。

大黑三个都在院门口那边,竖起耳朵警惕,尾巴晃动十分焦躁,小跑着围过来,汪汪叫两声,见星星还在哭,便又团团转圈。

灰仔用脑袋顶顶星星后背,星星谁也不理,继续哭嚎。

直到顾兰时摘完菜,见儿子还没停住哭,心想嗓子够亮的,气儿也长,竹哥儿小时候哭一阵就没声了。

“哎呦,我们星星可真厉害,都能哭这么久了。”他笑眯眯上前,将菜篮子放在地上,弯腰和儿子平视。

星星能听懂他在说什么,更气,小嘴巴抿住,但没忍多久,最后还是一瘪嘴,哇哇又哭了。

“好了好了。”顾兰时抱起儿子在怀里哄。

星星搂着他脖子,眼泪还在掉,眼睛一圈都哭红了,可怜巴巴的。

见儿子小手拍了拍屁股,顾兰时知道这是诉委屈呢,他笑着帮星星揉屁股蛋儿,说:“真打疼了?”

“太婆婆不是说了,不让扯菜,那你非要扯,是不是不该?”

星星不说话,倔得很,脸埋在顾兰时脖子上抽泣掉眼泪。

“犟种,气性够大的。”方红花笑着摇摇头。

“我也说呢,从小就这样,也不知跟了谁。”顾兰时笑道,单手抱着儿子,另一手拍拍星星后背,脖子处很快变得湿哒哒,显然是星星的眼泪。

他抱着星星一边拍哄一边说:“阿奶,咱们进去,你把篮子里的菜分一分,带回去。”

“行。”方红花提起竹篮,两人往院里走。

狗跟在顾兰时后边,时不时抬头看星星。

方红花走以后,顾兰时抱着星星觉得胳膊酸,正好屋檐下有椅子,他坐下后,让星星面对面坐在他大腿上。

星星趴在他胸前,肉脸蛋埋在衣裳里,还在小声抽泣。

顾兰时搂着儿子拍哄,笑着说:“太婆婆又不是故意打你,星星做的不对,菜叶子是不是不该乱扯,要是都扯烂了,以后星星吃啥?阿爹和阿姆吃啥?”

星星侧脸肉嘟嘟的,跟个团子一样,委屈极了,人小性子大。

儿子还是不说话,顾兰时没有再追问,搂紧了星星嘴里哼起山歌。

大黑蹲坐在顾兰时旁边,眉毛似乎皱在了一起,灰灰趴在屋檐下,灰仔喉咙里呜呜叫,歪着脑袋看星星。

好一阵后,星星才止住哭泣,眼圈红着,他自己还用小胖手揉揉。

顾兰时笑着亲亲儿子脸蛋,星星又高兴了,笑着来啃他的脸。

玩了一会儿,星星高兴了,狗也叫起来,似乎在给他鼓劲,院子里又吵闹起来。

裴厌从地里回来,看见儿子眼圈是红的,眼睫毛也湿漉漉,显然哭过。

星星平时很皮,有时候还不爱搭理裴厌,留个后脑勺给爹爹,今儿受了委屈,哪怕是自己有错在先,看见爹爹,便伸胳膊让他抱。

裴厌接过儿子,胖儿子在他怀里看起来没那么胖了,瞧着也不重。

“怎么了这是?”他问道。

顾兰时笑:“他乱扯菜叶子,挨阿奶揍了。”

裴厌轻笑一下,怪不得。

于是他抱着星星,没有再出去干活,学鸟叫吹口哨,又让狗露肚皮让星星揉,还抱出去在河边找吃草的水牛,扶着星星坐在牛背上玩耍,总算让儿子忘记了委屈。

这么小的孩子,多半记吃不记打,委屈来得快,也容易散。

再带星星回来的时候,顾兰时领着儿子去挖那棵春菜,星星站在他旁边,显然认出了这棵菜,一声都不吭。

“晌午阿姆给星星炒菜吃,好不好?”顾兰时眉眼弯弯,没有丝毫责怪。

小孩子很会看眼色,也能觉察到大人的情绪,星星一下子笑了,奶声奶气说:“好。”

顾兰时将春菜拔出来,又说:“那以后星星不能乱揪菜叶了,不然,就没得吃了,要是吃不饱,就要饿肚肚了。”

一听要饿肚子,星星睁大眼睛,点着小脑袋重重“嗯”一声,这回总算听进去了。

“真乖,怎么这么乖。”顾兰时笑眯眯夸道,又说:“我就知道我们星星最乖了。”

他抖抖春菜根上的泥,一手拎着菜一手牵着儿子,边走边说:“谁最乖?”

“星星!”星星小手拍在自己胸口高声道,这两个字说得又准又好,听着就让人欢喜。

裴厌在水井那边打水,拎了两桶水往院门口走,见儿子奶音亮又高,他脸上笑意满满。

“总算好了,就是不知道能乖几天。”顾兰时笑道。

“才慢慢学、慢慢记,不着急,星星秉性是乖的。”裴厌说着,先一步进了灶房,将两桶水倒进缸里。

见顾兰时蹲在灶房门口挎春菜老叶子,星星蹲在他对面,一大一小分外和谐。

裴厌脚步一顿,将两个空桶放在一旁,一时没说话,眉宇越发柔和,没忍住弯腰,探出手揉揉顾兰时脑袋。

“怎么了?”顾兰时抬头,还以为他有什么事。

裴厌莫名卡了一下,不知说什么,像是掩饰,大手挪到星星脑袋上,揉了几下。

星星也抬头,傻乎乎冲着爹爹笑。

“没什么,我去打水。”裴厌情不自禁又笑了,提了水桶往外走。

第250章

问名纳吉,下婚书、赠聘礼,成亲前的礼节事宜都要备齐了,再加上各种农活,刘知安家近来忙个不停。

按着两家人商量好的,两人喜服由刘家买了布,送来让竹哥儿做。

顾兰时从苗秋莲口中得知,刘家想将成亲的日子定在年底,那会儿冬闲,各种事情能腾开手,他们家田地多,秋收交了粮税后,还能再卖些余粮,手里头有钱,能将亲事办得风风光光。

但苗秋莲和顾铁山一听年底就要嫁出去,虽还有大半年,但他俩心中舍不得幺儿,心想冬天菜式少,又是说万一下雪,雪地难走,天冷穿得厚,喜服臃肿也不好看,便想找找由头将日子往后拖拖,定在明年开春后,好多留竹哥儿一阵。

在刘家打发媒人上门商议的时候,因方金凤是自己村里人,都熟悉,不是外人,三人说了许久,今年年底确实有几个好日子能挑,而且刘家诚意也足,给竹哥儿下的彩礼是五两。

开春以后,春耕一旦开动,便忙碌了,不止自家,各路亲戚也得耽搁一两天活计。

年底农闲时,庄稼人办亲事本来就常见,况且清水村离得近,即便嫁了,时不时就能见着,多走两步路的事。

几番思量以后,顾铁山和苗秋莲最终没有让方金凤传话拖延,不过到底哪一天成亲,还得再斟酌斟酌,毕竟这么大的事,不能草率了。

竹哥儿好事将近,顾兰时也高兴,离得近,没事过去清水村买豆腐买肉的时候,就能去看一眼。

即便有长工包揽了田里和打草的活儿,裴厌也不怎么得闲,镇上、府城都得跑,天热起来后,菜蔬和鸡蛋都多,即便有三处销路,隔几天也要沿街叫卖吆喝,鸡蛋还好点,菜割了摘了要是不及时卖出去,没几天就蔫掉烂掉了。

今年开春后又买了五十只小母鸡,去年把老母鸡都卖光了,今年没让小母鸡孵鸡蛋,小母鸡正是下蛋盛的时候,而且孵出来的鸡仔公母都有,还不如花点钱,挑着小母鸡买回来养。

当然,即便挑拣,也有看岔眼的时候,几只公鸡仔混在其中,不过数目少,不打紧,养大后自家吃肉。

三处鸡圈各自都养着鸡,大的大小的小,喂鸡琐碎了些,得三处跑,但很明晰。

裴厌一旦出门,顾兰时就不怎么出去串门子了,带着星星在家里干干活,亦或是出门打草挖野菜。

乡下妇人夫郎,手里常干的活就是做布鞋打草鞋缝衣裳,他和裴厌穿的家常衣裳都是麻布做的,家里好的布也有,多半都给星星做了衣裳。

像星星在襁褓里穿的小衣裳,如今已经穿不上了,顾兰时都洗干净了,整齐叠好锁进箱子里,以后要是有老二了,二崽的衣裳就不用现做。

而无论什么衣裳,洗洗搓搓变薄变软,干活不免也有各种磨损,衣裳经常缝缝补补,一两年就得做两件新的。

他俩手里有不少家底,足够吃穿,不用过于俭省,而且裴厌要出门,远了还得跑府城,穿得干净穿得好点,总是有用的。

“别乱跑,跟着阿姆。”顾兰时一手拎野菜篮子,一手牵星星,边看边往新宅子里头走。

裴厌正在和孙工头说话,算木料和青砖还有后边的青瓦等各种数目。

宅子雏形已经出来了,顾兰时将野菜篮子放在木头堆上,星星看见爹爹,松开他的手,往裴厌那边跑,他没有管,自己从前边一路走到后面。

乡下宅子,晒东西很多,还要养牲口,前后院肯定要大一些,当初丈量之前,裴厌就和他商量过,等房子盖好,院里的各种东西挪走扫干净,地界自然就露出来了。

正房照样是三间,东西屋子加上中间的堂屋,前院有东西厢房,灶房柴房同样少不了,而正房和厢房中间,还有两间小房子,作杂间和粮屋正好。

前院整整齐齐,正房后边也起了两间房子,留作偏屋子和冬日养鸡的暖屋用。

后山的鸡屋照样冬天养鸡,在这边也做一个屋子,是为就近好照顾,也能多养二三十只母鸡下蛋,日后去府城寻找一门销路,就能多挣点,哪怕沿街吆喝呢,只要往有钱人家堆里走,冬天的鸡蛋是不愁卖不出去的。

至于偏屋子,裴厌说了,是留作备用,无论哪间屋子,以后要是请人洗衣做饭,就有地方住,以后家里人丁多的话,房间怎么着都够了。

他俩都打算好了,东屋肯定自己住,还有西屋和两间厢房,一共三间,孩子长大后,都能有自己的屋子,不用挤来挤去。

转着看一圈,顾兰时心满意足。

不过听到裴厌和孙工头算账目的时候,不免还是有点肉疼,盖房可真费银子,他和裴厌攒了好几年,一笔笔就这么出去了。

抱着星星提了竹篮往后山走,顾兰时抛开对银子的心疼,笑着说:“明年星星就能住新房子,大房子。”

“房。”星星很聪明,逮着听懂的话应和。

他成天和阿姆爹爹往新宅子这边跑,也听阿婆还有太婆婆念叨,他已经知道那里是自己家房子,就是年纪太小,还懵懂,无法和大人一样,对新房子有那么多喜悦。

顾兰时见儿子字咬得准,小奶音软软的,眉眼都笑弯了。

乡下人盖房简单,屋墙房梁结实就行,少有讲究手艺的,要花钱不说,还耽搁进度,这回请了孙工头,他带的匠人多,顶多半年工夫就能盖好。

不过盖好后晾晒巩固,各种箱柜门窗,都要木匠打,等置办好了,还得挑个吉日再搬进去,慢一点的话,差不多就到明年了。

后院院子房屋虽然旧,但修缮过,不漏风也不漏雨,顾兰时和裴厌都不着急。

盖房要花钱,挣钱更不能落下。

早起草叶还带着露水,毛驴拉着板车就到了宁水镇。

进镇口时,裴厌从车前下来,牵着毛驴往里走,见行人多,便吆喝开来:“鸡蛋——丝瓜扁豆春蒿黄花菜——菌子木耳地皮菜——”

做惯了小生意,叫卖称菜熟练无比,给酒楼酒馆送了菜以后,他没有立即回去,往宁水镇北边几条街道走。

太阳出来,渐渐热了。

行人不少,有乡下来卖货的,也有镇上人家出门买菜的,有的就近在街上等,有的结伴往早集去,从老到小,形形色色。

看见有捏面人的,涂彩描画,很是鲜艳,裴厌在面人摊前停下,因好几个小孩围着,他没能近前,不过他是大人,根本不用和孩子挤。

一个圆头圆脑扎了两个小揪儿的小男孩光着屁股,只穿了个肚兜,着急想往前面挤,觉察到头顶覆盖的黑影,便转头来看,登时张大了小嘴巴,好一会儿都没合拢。

裴厌留意到小娃娃的神情,忍俊不禁,星星有时候惊讶了,也是这般张嘴睁大眼睛的模样。

“小六儿?小六儿!”

一个夫郎气冲冲在街上寻人,看见光屁股跑出来的儿子后,立马冲过来,将儿子从小孩堆里揪出来骂:“皮痒了?一转眼就不见了,长本事敢跑出家门了?看我不收拾你。”

话音刚落,小男孩屁股上挨了几下,哇哇哭起来。

那夫郎骂骂咧咧抱着儿子回去,其他小孩年纪大点,都是附近人家的孩子,有的甚至自己拿钱买面人,看得其他孩子羡慕不已。

裴厌站在后头,仔细看了一番,最后长胳膊一伸,拿了一个精神奕奕脚踩祥云的孙大圣,问:“多钱?”

“这个大,贵一些,三十文。”摊主是个老头,笑呵呵的。

“二十八文,如何?”裴厌还价,见摊主点头,他数了二十八个铜板丢进钱碗里,老头儿喜笑颜开,今儿一早就做了笔大生意。

摊上摆的那些小面人,多半都是些小兔子小牛小驴,很便宜,按个头和色彩,五六文、十来文的都有,像孙大圣还有各种仙姑、神兽一类的,艳彩多姿,肯定要贵些。

裴厌举着孙大圣看,嘴角挂着笑意,带回去星星肯定高兴。

正好板车上有个空篮子,他把面人搁进去,用稻草遮盖了,放在板车较前的位置。

“菌子——新鲜山菌子——”

他牵了毛驴继续往前走,镇子离山远些,每每有了新鲜山货,卖得总是很快。

辰时过了大半,在镇上耽搁许久,连码头都转了一遍,板车上的菜和鸡蛋所剩不多,裴厌整理了一下,便往镇口那边走,该回去了。

人流不息,觉察到有人在看自己,他抬眸望过去,却是裴春艳。

对他来说,裴春艳实际是陌生的,根本没怎么相处过,见裴春艳低下头,他目光也移开了。

至于裴春艳跟着的那个汉子,他有印象,曾经在村里见过,姓王,陪裴春艳回过娘家,至于叫什么,他没打听。

裴厌走远之后,拐过街口,再看不见了,裴春艳收回目光,耳边的驴蹄声似乎也消失不见,明明街上还有别的驴车。

她每次在小河村见到裴厌,对方总是牵着毛驴,板车上拉着东西,驴蹄啪嗒啪嗒走过去,最常见不过的动静,但就是刻在了记忆中。

“春艳,春艳?”王毛儿喊道。

裴春艳回过神,愣愣抬眼看着对方,王毛儿习惯了她这幅走神的模样,常常如此,甚至不觉得有什么,只问道:“这个颜色看得上?”

王毛儿语气中带着喜意,布匹摊子上的布比布庄便宜点,有颜色,比自家织的麻布好看多了。

裴春艳看一眼,是匹浅青色的布,做上衣做下裳裙子都使得,便点点头。

王毛儿掏了钱,买下这匹布,又看见卖绢花的,握着钱袋想了想,挑了两朵便宜的。

裴春艳话很少,她没有钱,钱都在王毛儿手里,她从来都没有同王家闹过掌钱的事,因此也不在乎买什么,只看着,王毛儿问她,她总是点头,鲜少会有分歧。

“换新的戴。”王毛儿把绢花给她,自己抱着布匹。

家里穷,买这些东西已经花了不少,裴春艳看一眼绢花,依旧没什么表情,将绢花揣进袖子里,跟着王毛儿往回走。

自从叶金蓉死后,除了必要,其他时候她从来不回小河村,即便王毛儿要送她回娘家转转,她也从来不点头,只说离得远,家里活多,没那个必要。

王家人都以为她是因为爹娘都不在了,和哥哥嫂嫂不大亲,才不愿回去。

上回王瑶儿回娘家,说裴厌新起了大宅子,用的还是青砖大瓦,多少人都眼红。

裴春艳从不谈论裴厌的事,她只听,末了再呆呆发愣。

王毛儿喜悦之情悉数显露,她跟在旁边迈步子,想起裴厌那个孩子,她记得叫星星,胖胖的,无论裴厌还是顾兰时,都很宠。

垂在身侧的手悄然碰了碰肚子,在接触到后,裴春艳又突然放下手,瑟缩回原处,同时不敢置信。

她怀孕了,所以王家人才这么高兴。

第251章

“哈!”

星星拍着小胖手笑几声,看见阿姆举着孙大圣来撵他,他一边笑一边往前跑,小腿扑腾着,径直冲向裴厌怀里。

胖乎乎一团扒在裴厌身前,转头看见孙大圣离得近了,尖叫笑着,肉脸蛋往裴厌怀里埋,似乎这样,谁都看不见他了。

裴厌坐在凳子上歇息,钱袋放在桌上,原本想数数铜板,星星扑进怀里,便拍拍儿子肉屁股,玩耍起来。

顾兰时笑眯眯收回吓唬星星的孙大圣,其实也不算吓唬,近来星星爱玩这个,无论拿个风车还是狗尾巴草,只要往星星眼前一晃,他就往前跑,还示意大人追他。

有时候大人不追,他还让大黑几个在后面撵,也不知道狗是怎么明白的。

顾兰时很是费解,狗又不会说话,星星小嘴儿磕磕绊绊的,字音都咬不准,根本说不了几句整话,偏偏能凑到一块儿玩。

“行了行了,别叫了,小心声岔了。”他说着,在旁边坐下,倒了茶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

天越发热,跑一会儿就出汗就渴,星星看一眼孙大圣,啊啊叫一声,又把脸藏进裴厌怀里,玩得什么都顾不上。

“给他喝点水。”顾兰时将温水碗递过去。

裴厌接过,碗沿挨到儿子嘴边,哄着让喝两口。

顾兰时手里还拿着孙猴子面人,他一边歇脚一边端详,老师傅手艺算很不错了,猴脸一点都不凶,脚踩祥云手执金箍棒,彩绘勾勒出虎皮衣,精神奕奕目光炯炯。

他笑着说:“我和狗儿小时候也买过这个,缠着我爹磨了好久,才给买的,没这个好看,但是还有一个猪悟能,肥头大耳圆肚子,我俩都抢着要孙猴子。”

星星喝了水,看见不吓唬他,又走到顾兰时怀里,伸着小手要孙大圣。

顾兰时给他,转头看裴厌:“这个多钱?”

“老头要三十文,我给了二十八文。”裴厌见星星盯着孙大圣,小嘴巴微张,于是起了戒备,果然,星星送面人到嘴边,张嘴就要咬。

他手一伸,捂住了儿子嘴巴。

星星以为在玩,笑嘻嘻的,扒拉开爹爹的手,一边看着裴厌,一边又张嘴,作势要咬面人。

于是裴厌又捂住他嘴巴。

“二十八文。”顾兰时惊讶,又道:“怪不得好看些,还有别的吗?”

十文八文买个泥哨泥生肖,亦或是彩纸做的风车和吉祥轮,还要便宜点,即便乡下人,几文钱让孩子高兴高兴,也是掏得起的,但三十文的玩耍东西,确实有些贵了。

“师徒四人都有,还有仙姑、老虎狮子什么的,我看那些小孩都盯着孙猴子看,就买了这个。”裴厌和星星玩耍,嘴上也没忘了说话。

他抬眸,眼里带着笑意说:“我拿起来的时候,七八个小孩都仰起脸。”

原本想着孩子都喜欢,就给星星买一个,不过星星还没听过西游记,也太小了,给他讲估计也听不懂,傻乎乎的,什么东西拿到手里,都想啃两口。

他俩说话,没留神星星真的咬了一口,小孩子手快嘴也快,顾兰时连忙伸手从星星嘴里掏出沾了口水的面人,还好,齐全着,没有被啃烂。

“噗。”星星呸呸往外吐舌头,龇牙咧嘴的小模样,一看就是觉得不好吃。

“还吃吗?”顾兰时笑着,将面人递到他嘴边。

“不要不要。”星星小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样,小手也摆着。

顾兰时摇摇头,臭小子,回回都是这样,不让吃的东西非往嘴里塞,一次两次都不长记性,这还算好的。

前两天看见泥炉,膛里还有火呢,非要伸手去碰,他不让,星星就哭闹起来,还想趁他不注意,手往烧火的炉膛里塞,得亏他余光瞥到,手疾眼快拦住了。

最终裴厌让星星伸手去碰泥炉外壁,手指头被烫了一下后,嗷嗷大哭一场才长了记性,这不这两天看见泥炉都绕着走。

养孩子高兴是高兴,可也有操不完的心,时时都要留意。

春色转眼流逝,炎炎夏日在忙碌中也那样快。

初秋时分,秋意还未突显,依旧带着夏天的余温,历时四个多月,新宅子盖好了。

院墙和其他人家一样,都是黄土混着稻杆麦秸筑,高而结实,除非爬墙,否则没办法随意从外面看进来。

三间正房宽敞齐整,门窗已经安好,顾兰时每天都会带星星来转转。

火炕也盘好了,墙壁做了火墙,今年不急着搬进来,等明年,烧炕就连墙壁都是热的,后背靠上去,肯定是暖的。

光是想一想就让人高兴。

“走了,回去做饭,给星星煮鸡蛋吃。”顾兰时满眼笑意,抱起儿子往外走。

再有两个月,星星就两岁了,明显长高了一些,不过还是胖乎乎的。

“蛋蛋。”星星一听有吃的,很高兴,逮着喜欢的字眼重复。

“对,吃蛋蛋。”顾兰时笑道,出了院门后,先把星星放在地上,锁好院门,揣好钥匙,这才牵着儿子小手。

院门同样是新做的,为牛车驴车好进出,较为宽敞。

星星重,一路抱回去吃力,好在今天没有耍赖不想走,顾兰时松一口气,欢欢喜喜领儿子回后山。

他家宅子明显阔气些,新房新屋,小河村多少人路过时都看一眼,除了自家人,有的是背地里眼红的。

方红花不说,顾铁山和苗秋莲可谓是扬眉吐气,走路都带风。

当初裴厌穷,后山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即便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住,看起来那么破旧,而且名声也不怎么好。

村里一些碎嘴子不敢明面上说什么,可对顾兰时嫁了个穷鬼活阎王,难免有些风言风语,还有幸灾乐祸的。

如今新宅子盖起来,那么敞亮阔气,打眼一看,青砖大瓦,谁都知道这得花不少钱,更能想到,顾兰时的日子该有多好,连这样大的宅子都盖得起。

背地里幸灾乐祸的人心里别提有多酸了,光是从门前路过看一眼,都眼红牙酸的。

原先畏惧裴厌煞神一样的脾气,即便看不起对方是个穷鬼,也不敢当面有任何尖酸嘲讽。

背地里却能笑话一下对方穷困潦倒,脾气再大又能怎么样,还不是穷得叮当响,心里头便舒坦许多。

可如今,再也笑话不了了,自己的日子还没人家好。

至于到处说闲话造是非,光是想想裴厌几年间砍的手和手指,再眼红的人都不敢当真张嘴。

一回到后山,见裴厌打了草回来,顾兰时让他看着星星,自己进灶房做饭。

箱柜缸瓮等东西,后面添置,不急着住进去,慢慢来就好。

顾兰时一边切菜一边忍不住又在心里想花掉的银子。

攒了一百五十两的家底,盖房钱都从这里头出的,没有动过日子的那些钱。

昨晚他和裴厌算了算账,还有七十两,盖这宅子,竟花了将近八十两银子。

尽管房子彻底落成后,他俩心里就有数了,但还是为这八十两感到惊讶。

原先打算的,顶多花个六十两,应该就够了,庄稼人,哪有把全部家当都用来盖房子的,能住就行,手里还是得攒些,不然日子都过不踏实。

顾兰时大哥二哥盖房,再加各种简单置办,顶了天就四十两银子,他俩花了这么多钱,不咋舌都不行。

大瓦不说,顾兰生和顾兰河也用了,毕竟青瓦比稻草更耐用。

他们的新宅子屋墙是砖墙,青砖是一笔,地界儿大,厢房偏房还有杂间,屋子多,各种用料自然更多。

火墙是请了人特地筑的,工匠使了手艺,钱肯定得出。

不过,钱确实花得多,可也能一眼看出来,比别家的宅院阔气多了,要不然苗秋莲和顾铁山也不会如此舒眉展眼的,甚至有种出了一口恶气的感觉。

他家兰时和姑爷又没做对不起那些人的事,竟叫他们在背地里嚼舌根,真是人善被人欺。

眼下好了,知道兰哥儿和姑爷日子过得好,他俩也放心。

顾兰时几乎从不出门谈论赚了多少钱,跟自家也鲜少提起,只是给家里拿拿菜拿拿鸡蛋,让家里人知道自己吃得好过得好就行了,偶尔提一嘴卖蛇的钱,意思狗儿和大哥二哥若不怕蛇的话,也能跟着裴厌一起上山抓,赚上个一笔,好养家糊口。

就连盖房,裴厌也没怎么透露预备了多钱,被问到时,用四五十两的说辞含糊过去,而等到房子盖起来,识趣的人也不会打听那么细。

至于岳母岳丈,素来收敛低调,足够放心,他俩询问的时候,他才说了实话。

将近八十两银子花出去,手里还有七十两,就算什么都不做,也够好几年生活,因此顾兰时和裴厌都没感到慌张,等到了冬天,又能卖高价鸡蛋了。

这小生意平时看起来不大,辛劳奔波着,也养活了一家子,手里有货,外头有门路,便能稳稳当当过活。

“汪!”

听到院里星星和狗较劲,互相汪汪叫,顾兰时笑一下,高声道:“星星,猪怎么叫的来着?”

星星小跑着过来,站在灶房门口,一副阿姆连这也不知道的得意小模样,鼻子一皱,嘴里“哼哼哼”就出来了。

学得那叫一个像。

听见猪叫声,顾兰时笑意再也忍不住,自打星星学会猪哼哼声以后,他总是忍不住好奇,这么小点的孩子,听一听就能学会,真是神奇。

“真厉害,我们星星怎么学什么都行。”他大夸特夸。

星星挺起小肚子,很是神气骄傲。

第252章

经过一番鞣制后的兔皮变得柔软,顾兰时给星星做了一顶长耳帽子,两侧的长耳能护住耳朵,绑在下巴底下就行,要是不想捂耳朵,上翻绑在帽子顶上就好。

天没那么冷,星星不爱戴帽子,脑袋拧着,非不让戴,小手学着大人,拂过柔软的兔毛,觉得软软的,很是惊奇,末了咯咯直笑。

“来,我看看。”顾兰时想看看帽子到底合不合适,于是把星星夹在腿间不让乱动,给他戴上去,弯腰低头,仔细看一眼。

星星伸手扯着下巴处的系带,他拦住儿子小手,见帽子稍微大一点,遮在星星眼睛上方,连脑门都盖住了,这才给星星解开脱下。

冬天要是想出门赶集,戴这个就能捂严实,不怕孩子吹冷风。

“要。”星星往上伸着胳膊,想拿帽子玩。

顾兰时给他,叮嘱道:“不许乱扯毛毛。”

话音刚落,星星两根小手指就捏着兔毛想往下扯,他无奈摇摇头,从儿子手里夺走了皮毛帽子。

“这个不能瞎玩。”他捏捏星星肉脸蛋,即便是最常见的兔皮,皮毛也不便宜呢,严冬御寒的好东西,再惯着孩子,都不能让随便糟蹋了。

“汪”

院子外面,狗叫声响起,随后便是苗秋莲的声音。

犬吠止歇,顾兰时直起腰喊道:“娘。”

“去。”苗秋莲吆喝,赶走围上来闻她的狗,手里提了个竹篮,进来后不由自主先看了看两边的果树。

时至初秋,除了杏子果已经过季,别的树上都挂了果,大的小的,明显比去年更繁茂。

顾兰时一边应付想抢走皮帽子的星星,一边问道:“娘,提了什么?”

苗秋莲笑道:“你爹从集上回来,见有卖桃子的,买了些。”

果子成熟还得一阵,她看见星星,快步往院里来,提起手里的竹篮:“乖星星,看阿婆带了什么。”

星星前几天吃过桃子,认得是什么,一下子松开抱着顾兰时小腿的胳膊,迫不及待就往阿婆那边跑,高兴得啊啊大叫起来。

“皮猴子,不能摸!”苗秋莲见外孙莽的,径直要上手,连忙将竹篮提高:“小心扎手,要是抹到身上,又痒又扎的,看你怎么办,让阿姆洗了再给你吃。”

顾兰时上前接过竹篮,七八个大桃子不少呢,他进灶房舀水,要和裴厌吃还好,随便洗洗就成,星星是小孩手贱,看见啥都忍不住摸一摸,因此他抓了点盐,好生搓洗了一番,光滑了才敢放在小竹匾上端出来。

他洗了四个,正好够他们三个人吃的,等裴厌从新宅子那边回来,想吃了自己去洗,果子过了水不好放。

今天太阳不是很大,院里放了桌椅,两人在桌前坐下。

苗秋莲摆摆手:“我不吃,你吃你的,我给星星剥皮。”

这桃子软,皮能直接剥下来,星星人小鬼大,听懂阿婆说什么,小屁股一撅,趴在桌子上冲着阿婆张嘴巴。

“这老虎嘴,可真大。”苗秋莲手下不敢停,直到剥好。

顾兰时咬一口大桃子,桃肉软甜,见他娘要喂星星,他咽下后说:“娘,不用捧着,你给他,让他自己吃,他吃得好呢。”

星星小手扒拉着,想自己抱着桃子吃。

苗秋莲于是把滚圆的桃子给了外孙,看一眼星星,小手小胳膊抱着大桃子低头啃,袖子、衣裳顷刻间就弄脏了,她摇摇头。

顾兰时不以为意,衣裳脏了洗干净就好,费衣裳倒没什么,他们星星能耐着呢,何必那么惯着,不然以后,连吃食都拿不住,还得人追着喂。

见外孙满嘴桃汁,苗秋莲笑道:“星星,给阿婆吃一口。”

星星嘴巴脏脏的,听见阿婆的话,他抬头,似乎有点不情愿。

“给阿婆吃一口怎么了,你忘啦,桃子还是阿婆给的。”顾兰时在旁边说道。

星星还算听话,两手捧着桃子递过去,他手小,桃子大,剥了皮还滑溜溜的,为了抱紧桃子,几根小手指头都按进了桃肉里。

苗秋莲哪里舍得和外孙抢东西吃,喜道:“哎呦,星星真乖,阿婆不吃,你自个儿吃,都是你的。”

星星一看大人不吃,乐得直笑,连忙收回桃子,又抱着啃。

顾兰时原本想逗逗儿子,真咬一口看星星会不会哭,再加上他娘给星星剥的桃子最大,孩子胃口小,根本吃不完。

不过在看到桃子的“惨状”后,便歇了心思,还是自己手里的桃子好吃。

看见桌上的兔皮帽子,苗秋莲拿起来端详,问:“这是给星星做的?”

“嗯。”顾兰时刚咬下一口桃肉,含含糊糊答应道。

“软和。”苗秋莲摸了摸,想给外孙戴上看看,但星星忙着吃桃子,脸和嘴都脏,她又放下帽子,看向对面的顾兰时,犹豫一下问道:“兰哥儿,近来做什么梦没?”

顾兰时愣住,下意识摇头,问道:“怎么了?”

他说完,就明白他娘什么意思了,几年前做梦的事重新浮现,恍如昨日。

“呜。”星星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啃桃子啃得很用力。

孩子的声音将思绪拉回,转瞬之间,顾兰时又觉得那些事好像过去了很久,几年的工夫,人和事悉数变了,若放在十五六岁时,和裴厌成亲,是他绝不会想到的。

怕他想起那些不好的,苗秋莲连忙道:“娘就是问你,有没有梦到竹哥儿?”

她声音压低,但神色谨慎认真,显然当成件要紧事来问。

若非惦记这件事,桃子让竹哥儿来送就成了,她何必跑一趟。

顾兰时摇摇头:“没,要真梦到竹哥儿,我早就说了。”

苗秋莲长长舒一口气,也不是她非得来这一遭,当初顾兰时亲事那么不顺,到竹哥儿了,难免会多想一点,既然没梦到什么,应该是妥当的。

清水村离得近,她和顾铁山打听了不少次,还让顾兰生顾兰河闲着没事时,去和刘向家的儿子打听,看他都去了哪里,毕竟是年轻人,若真有什么风吹草动,总有露出来的一点风声。

还好,刘知安向来地里、山上和家里三头跑,有时还会和清水村的汉子搭伴去镇上码头做工,鲜少有什么独自去的地方。

因林晋鹏以前常常往镇上跑,甚至还住在镇上,村里人再怎么,少有花天酒地的,苗秋莲和顾铁山不免觉得对方就是在镇上学坏的,镇上那暗巷子里,什么都有。

年纪轻轻,好的不学只学坏,一想起这事,她就呕得不行,好在林家一家都搬走了,连面都见不上,自然少了心烦。

说一阵子话,苗秋莲起身回去了,家里活还多着。

顾兰时见星星吃不动了,手里捏着桃子玩,捏的又烂又软,粘在衣裳和手上,实在看不下去,就没送他娘。

他一把拽住想跑的星星,将孩子手里的烂桃儿丢给狗吃,又压着哇哇乱叫的星星蹲在水盆前,仔细给洗了脏兮兮黏糊糊的手和脸。

新宅子,裴厌看一会儿打井的众人,工匠手艺不是一般人看几眼就能学会的,他一个外行,就没往跟前凑乱帮忙,见今日有进度,没多久就回来了。

上个月和顾兰时商量过后,又找周井匠来,挑了个吉日,在新宅子那边打井,再有一月左右差不多就能好。

他们小河村依水而建,但去河边挑水,到底要走一段路,在自家院里打口水井,无需出门挑担。

比起吃水用水的方便,花钱都不算什么了。

一回来看见桌上的桃子,见是干净的,裴厌坐下拿了一个吃,换了干净衣裳的星星正在和狗玩耍,胖手捏捏狗耳朵,看见狗耳朵一个劲抖动,他乐得直笑,复又伸手,灰灰抖着耳朵再次逗他。

大黑趴着晒太阳,偶尔在星星尖叫时看过来,尾巴在身后轻摆,一副悠闲的模样。

顾兰时从屋里出来,抱了星星的脏衣裳和自己换下来的衣裳,见裴厌在吃桃子,问:“吃完换衣裳,趁着太阳好,洗了明儿就干了。”

“嗯。”裴厌答应道。

他很快吃完,洗了手进屋换衣裳,出来时顾兰时舀了水,坐在大木盆前已经在搓洗了。

大人的衣裳还好,只要不是下地沾了泥水,吃饭什么都会注意,最脏的还是星星衣裳,有时顾兰时一个没看住,就不知从哪里蹭的一身土一身灰,跟个土蛋子似的。

裴厌把衣裳放在木盆旁边,拉了个板凳过来坐下,说:“上回听花二哥说,要是冬天能种点韭菜,府里能尽数收了,要不,今年试试?”

顾兰时用棒槌捣烂一小堆野澡珠,裹在衣裳布料中搓搓,不一会儿就出了白沫子,闻言他抬眼,说:“冬韭,我以前也听人说过,白天晚上都得笼火,让屋里暖起来。”

“尤其夜里,那么冷,咱们没种过,可想也知道,隔一阵就得起来添添火。”

裴厌思索一下,说:“可以放在炕上,为养鸡,咱们本来白天晚上就都烧炕闷柴,炕面一直是温热的。”

顾兰时有点没想到,又觉得有道理,不免停了手里的活,开口:“堆土?母鸡会刨土的,菜种子估计都能刨出来给它们吃了。”

裴厌目光落在面前的大木盆上。

顾兰时也顺着看下去,恍然大悟:“对,弄个盆,放在炕上就行了。”

他又皱眉:“只是这样的话,母鸡还是会跳进去。”

“得想个法子,把母鸡和菜盆隔开。”裴厌说道,末了又开口:“最好是趁着深秋时就能着手种下,韭菜当真种出来的话,快了也要一个月才能割。”

顾兰时咂摸了一会儿,说:“弄个篾席板子什么的,只要把矮炕隔出来,别让母鸡能飞过去就成。”

“嗯,就是这个道理。”裴厌点头,不过到底该怎么做,还是得再想想。

第253章

西瓜藤爬在地上,绿叶多而繁盛,风一吹,才从叶片底下露出比拳头略大的三五个小西瓜。

顾兰时从另一边跨过来,弯腰拔掉周围的杂草。

看见小西瓜,他心中喜悦,没有伸手去碰,怕万一摸坏,可能就不长了。

去年夏天吃了西瓜后,裴厌将西瓜籽埋进地里,但等了许久都没有发芽,后来刨开土,里头的瓜籽都烂了。

今年炎夏时,陆续买了两次西瓜吃,星星比去年吃得更好,自己捧着一小牙西瓜,乖乖听顾兰时的话,蹲下吃瓜,尽量让西瓜汁水滴在地上,但还是太小,照样吃得手上胳膊上都流西瓜水,衣裳自然也逃不过。

西瓜籽随意丢弃了也是糟蹋,裴厌用清水泡了一会儿,第二天早上挖坑种进去,至于能不能出芽,就靠天意了。

当顾兰时发现有小苗发出来时,那叫一个高兴,天天都要瞅一眼,浇水上肥,看护授粉,总算有了几个果子。

“一、二……”顾兰时拔完草,站在藤蔓中间,拨开藤蔓叶子清点,六个小西瓜都在,这才放心。

家里有狗也有星星,一个比一个能捣乱,刨坑挖土,还不定什么时候就掐花摘菜,幸好裴厌严令禁止狗往西瓜藤这边来,星星也很少有机会独自在这边玩耍,小西瓜都守住了。

西瓜长大熟透还得两三个月,差不多到深秋那会儿了,即便称作秋西瓜,也是不太应季的,不知道这几个小西瓜今年到底能不能吃上。

顾兰时拍拍手上土灰,大步跨过藤蔓,走出来后又拍拍衣裳沾的土,这才往院里去。

裴厌坐在屋檐下的阴凉处,脚边放了凿子锤子还有几把大小不一的刀,两脚之间倒扣过来一个旧木盆,正戳戳敲敲,在木盆底部弄出来几个小洞。

星星在一旁玩耍,裴厌前段时间在府城看到有卖小木马的,花一钱给星星买了一个回来。

骑在木马上,星星前后摇晃,嘴里也不知在喊什么,哇哇啊啊乱叫,一会儿又伸长胳膊拍一下围过来的狗,小胖手一只抓着木马耳朵旁横出来的把手,这样好稳住,另一手则挥个不停,也不知他在忙什么。

顾兰时看一眼儿子,见挺乖的,就没过去管,在裴厌旁边坐下,说:“六个都在。”

“嗯。”裴厌知道他说的什么,问道:“这几个洞应该够了。”

“够了。”顾兰时点头。

于是裴厌将凿好洞的旧木盆放在一旁,又拿起另一个倒扣下来,两脚顺势夹住木盆。

顾兰时倒了茶水过来,一边喝一边同裴厌闲聊,等两个旧木盆都凿了洞,他俩一人提一个,就往鸡屋那边走。

“阿姆。”星星看见,连忙从小木马上下来,屁颠屁颠撵来。

鸡屋门开着,胖小子一进门,顾兰时和裴厌刚把木盆放在矮炕上,腿就被抱住了。

一天抱腿八百回,星星有时还哭着撒泼,非要吃不能吃的东西,抱着拽着不让他走,顾兰时早习惯了脚下多个拖累,敷衍摸摸星星脑袋,又和裴厌合计起眼前的东西。

“底下炕面热了,到时候往盆里放土,起码都得半盆这么厚,上头是不是也得盖一层麦秸什么的,就和之前外头菜地一样,捂住,不然热气就飘走了。”

顾兰时又伸手,把两个木盆竖着放齐整,冬天时要养三十只母鸡,横着放会占太多地方。

裴厌颔首,开口道:“是得这样。”

他看看矮炕,视线又落回木盆上,说:“炕面热,虽隔着一层木板,土还是厚一点,只要一直是温热的就好,万一炕烧的热,还得给盆底垫竹席和一层干草,别叫过热了。”

“嗯。”顾兰时点点头。

这些倒是其次,深秋后在里头种起来,才能慢慢摸索,如今谈论为时尚早。

最要紧的,还是如何隔开同在一个屋里的母鸡。

顾兰时把木盆往东边挪挪,挨住墙,伸手比划着,说:“这里,要是能立个什么板子,当堵薄墙使,高一点,母鸡飞不过来,就成了。”

裴厌同样想到了这个,开口道:“得弄个木板,竹板什么的,咱们自己随便倒腾出来,不够结实,正好村里有木匠,用不着使太好的木料,花点小钱,让徐木头来量量,做个尺寸合适的木板,到时从木盆这边,用棍子之类的支起来,应该就不会倒了。”

“这样行。”顾兰时深觉有道理,竹席篾片之类的东西,都软塌塌的,竖起来不方便,要么就得弄一堆固定的,又要占去一部分炕面。

他又看看炕沿这边,木盆东边挨着墙,西边有木板,三面都围住了,还剩炕沿这一面是敞开的。

“这儿呢?”他转头看裴厌。

裴厌想一下,说道:“还是得做个木板,当门使,用绳栓好,就不怕母鸡钻进去,人也容易打开照看。”

“成。”顾兰时点头,左看看右看看,如果按他俩想的,做出来没差的话,炕沿这一面的木板不用那么宽,窄一点,钉个绳索,打开关上就都好使。

“栓绳的钉子还是钉在墙上。”他又道,甚至伸手,在空中拉开无形的木板门,又闭上。

裴厌看见,没有忍住,也跟着学,拉开再关上,不过一个小小的动作,他总算知道顾兰时为什么这样做了,仿佛面前真的出现了一个木板。

末了他笑道:“到时应该就是这样。”

星星不知道他俩在说什么,松开顾兰时腿,手脚并用想往矮炕上爬,平时在东屋,他爬不上炕,这会儿大半个身子都上去了,只差两条腿,高兴得什么似的。

矮炕开春后将母鸡放出来,顾兰时和裴厌已经扫干净,平时开门开窗透透气,用扫帚在炕面上扫扫灰,但里头没住人也没放东西,又是养鸡的地方,顾兰时把小腿扑腾的星星抱起来,哄着往外走。

“不、不。”星星闹着,一个劲动弹挣扎,还要去爬矮炕。

“那阿姆自己去摘红了的葡萄了,你自己去玩,我和阿爹吃,没有星星吃的。”顾兰时哄儿子,作势要放下星星。

星星立即搂紧他脖子,不再闹了,着急说:“吃,星星也吃。”

顾兰时一下子笑眯眯的,抱着儿子出来,裴厌在后头关好房门。

葡萄还没到彻底成熟的时候,陆续有变红的,紫色的很少,顾兰时抱着星星在葡萄架下,抬头先去瞄。

星星一进来就抬着小脑袋,已经盯上两粒有红染的葡萄,他伸长小手想去够,但那两粒红的偏上,顾兰时也看见,踮脚伸手,可怀里有个胖小子在乱动,还挺沉,怕抱不稳,正好裴厌进来,他就收了手。

星星见阿爹长胳膊一伸,毫不费力就把葡萄摘下来,乐得直拍手。

裴厌张开手掌,看见儿子期待、高兴的神色,他笑了下,又抬头看看,将红了点的葡萄多摘了几个,自己和顾兰时也尝尝。

有味道了,不生涩,但还没到熟了后很好吃的时候,吃几个能解解馋。

灰仔踏踏踏跑来,见他三个嘴巴都在动,闻闻地上被星星随手丢的葡萄皮,它抬头“汪”一声,看看顾兰时,又看看上面挂着的葡萄。

顾兰时笑,等裴厌又摘了几个,他接过,丢给灰仔一粒。

趁着这会儿没事,再找不到偏红的葡萄,裴厌便出门去找徐木头,量好尺寸后,才能着手做木板。

“呜。”星星小嘴巴鼓鼓的,心满意足嚼葡萄。

“馋猫,吃什么都香。”顾兰时轻捏一下儿子脸蛋,这葡萄他和裴厌吃起来觉得味道就那样。

第254章

红石榴挂满枝头,树下,几个竹筐搁在地上,有三筐已经装满,有的还是空筐。

顾兰时拿了剪刀,站在高凳上,拽着红彤彤的大石榴,另一手用力剪下,随后放进腰侧的小竹筐。

一共五棵石榴树,今年终于等来了丰收,这几天天天都摘了红透成熟的石榴去卖。

昨天裴厌拉到府城去卖,顺便给花成方送了一篮石榴和一篮子硬枣儿,花成方和采买管事很熟,做主收了两筐石榴和两筐枣子,这两样再平常不过的东西,花成方懒得倒腾从中赚差钱,直接进了郑宅公账,钱也结的痛快。

放果子的竹筐没用又深又大的,不然放得多了,路又远,颠簸不平,最底下的容易被挤瘪压住。

另一棵石榴树下,裴厌拽下枝条,大手抓着石榴果旋扭两下,果子就摘下了,他脚边放了个竹筐,顺势就放进去。

他看一眼那边的筐子,说道:“四筐,足够了。”

“行。”顾兰时答应道,手里的石榴剪下,这才扒着树下了高凳,他背的是小竹筐,为站在凳子上好放石榴,都放进裴厌拎过来的竹筐后,便又空了。

两人擦擦汗,歇了一歇,不约而同去看星星。

七八步远的空地上,几张凳子椅子摆在那儿,星星坐在椅子上,手里捧了一半石榴,低着头,小手指头捏着晶莹如宝石的红石榴籽往嘴里塞,吃完汁水,便呸呸将硬硬的籽吐出来。

小孩子其实很聪明,看大人怎么吃东西,自己就会了。

星星还知道把覆盖在石榴籽上的白色薄皮揭掉,底下就藏着一粒粒石榴籽,剥得好吃得也好。

顾兰时笑了下,心想总算乖了点,他收回目光,问道:“我去摘枣,你卸柿子?”

“嗯。”裴厌点头,先将石榴筐往路边提,四筐摆了一排,末了便拎个空竹筐,往石榴树前面的柿子树下走。

枣树和杏树栽在石子路东边,顾兰时放下背着的小筐,提了地上的竹筐往那边走。

前天他和裴厌用竹竿打枣,枣子脆生,是硬的,噼里啪啦掉在地上,不少都摔伤了,有的还缺一块,直接摔烂。

自家吃自家晒倒是没什么要紧,只是要拉去镇上和府城,再颠一颠,卖相没那么好,还得先在家里将不好的挑拣出来。

用手一个个摘下,慢是慢了点,可都是完整的,枣子没有伤,即便卖不完,放三四天,也不容易坏。

比起别的果树,枣树更显丰收的喜悦,枝条上挂了不少青红相加的枣子,沉甸甸连树枝都垂弯了,都不用踮脚,只管摘就是。

最低的那一股树枝,连星星都能伸长了胳膊够到,小手每天都要摘几个,乐得什么似的。

顾兰时叭叭将枣子一个个拽下摘掉,轻轻丢进腿旁的竹筐中,转头又看一眼星星。

臭小子吃高兴了,脚放在面前的凳子上,肉乎乎的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比大人还舒坦。

他笑笑,见星星乖着,没有乱跑乱挖,回身继续摘枣子。

星星明显和平时的顽皮不一样,刚才挨揍了,这才老老实实坐在那儿,一声不吭。

摘石榴之前,裴厌一个人在这边忙活,周大良和刘大鹅外出打草了,已经秋天,多晒干草和野菜才是正理,几个大人谁都闲不下。

顾兰时带星星过来,想帮忙尽快摘几筐果子,趁着天色早好出门,于是跟儿子叮嘱,让他自己吃石榴玩耍,到晌午蒸鸡蛋羹吃,等下午爹爹从府城回来,再给他买个绘彩的泥人玩。

“诚意”这么足,可星星就是不依,连路都不肯走,非得让他抱着,他不想抱,星星就坐在他脚上抱着他腿干嚎,死活不让他走,气得顾兰时直接在臭小子屁股上揍了两下。

屁股挨了打,星星嚎叫了几声,知道阿姆不惯着自己了,于是扯着嗓子哭两声,再睁开眼睛看裴厌,如此重复好几次。

可阿爹始终在干活忙碌,明显不向着他,星星这才抬头看顾兰时脸色。

见阿姆一脸怒容,他抬起胳膊,用袖子擦掉脸上那几滴眼泪,接过顾兰时递过来的半个石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再不敢吭气儿了,自己坐在那儿边吃边玩。

柿子黄硬,摘下来放几天就能变红变软,为路上好走,裴厌摘得都是硬的。

柿子是常见的果树,能吃寓意也好,他们这儿十里八乡,几乎家家都栽,价钱要比别的果子便宜,不过一年卸一两树柿子,或散卖或卖给做干果、柿子饼的,也能赚一点,贴补贴补家用。

灰灰和灰仔门里门外跑,时而去蹭蹭星星,见星星没有玩耍的兴致,便自己撒欢乱跑。

大黑素来稳重,趴在最边上的杏树下打盹假寐。水牛自己出门吃草了,不用人操心。

抓紧卸了七八筐各种果子,太多不一定能卖完,裴厌从后院牵来毛驴,在果树旁边装好车,说道:“我在河边喊刘哥一起去,府城人多,手杂些,两个人好看顾。”

顾兰时点头:“行,小心些。”

他想了下,嘱咐道:“要是真遇到贼手贼脚的,偷一两个,夺回来就是了,要是脚下溜得快,被偷走也不用计较,骂两句吵两句都行,别跟人打架。”

裴厌笑了下,他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但没有反驳,认真点头答应:“好,我知道了。”

星星见爹爹和阿姆都在笑,大眼睛眨一眨,总算有了个台阶,他也笑着,抿着嘴巴扑进顾兰时怀里。

“真乖。”顾兰时抱起儿子亲一口。

星星吃石榴,衣领子里都有吐出来的石榴籽,他帮儿子拂掉,又拍打拍打星星衣裳上的土。

裴厌摸摸星星小脑瓜,笑道:“阿爹去府城,回来给你买泥人。”

“大的!”星星说话还没那么利索,有点含糊,但两人经常跟儿子打交道,一听就知道在说什么。

裴厌忍俊不禁:“好,买个大的。”

等他走远之后,顾兰时抱着星星回来,拎起半篮子红枣,说:“蒸红枣儿吃好不好?蒸熟了就软了,特别甜。”

“嗯!”星星点着小脑袋答应,一下子恢复了平时的活泼。

新宅子的水井打好了,给井匠结清账,一笔钱出去,但也到了果子丰收的时候,最繁盛的时候,裴厌天天都要去卖菜卖果子。

葡萄娇嫩,一串串剪下来,裴厌都是一大清早就牵毛驴出门,慢慢往府城赶,不像别的果子,可以在路上跑快些。

有时东西带得多,他会喊刘大鹅还有周大良轮换着一同前去。顾兰时毕竟要带星星,孩子小,出远门不方便。

果树丰收,长得比篱笆墙高,村里有人路过,有眼红羡慕的,也有交情不错的,看顾兰时在家,笑着进门,嘴里直夸果子长得好。

顾兰时哪能不知道婶子阿嬷的意思,便给摘了几个,杏子红时给杏子,石榴枣子熟了后也给几个,一个村住着,几个果子算不了什么。

有时顾安几个侄儿,还有堂侄堂侄女也会跑来,进门就站在树下盯果子,眼巴巴一副馋样,有的还流口水。

顾安顾衡年龄大点,个头也窜高了,他俩对小嬷家很熟,叫着嚷着说想吃果子,一听见顾兰时答应,自己就迫不及待窜过去摘。

外人和孩子,到底吃不了几个,即便有送亲戚的,也占不了太多,更多都是卖出去了。

葡萄价钱最好,再就是石榴和枣子,柿子结的繁茂,整整五棵树,卸了不少柿子果。

有挣也有花,秋时这四样果子,到后期没剩多少后,顾兰时和裴厌数了这段时日攒下的铜板和碎银子。

这一月左右,还有菜钱和鸡蛋钱,天没有之前热了,炖汤吃肉进补的人多,裴厌便在他们村和附近两三个村子收了四十来只老母鸡老母鸭,同样拉到镇上和府城卖,赚两三文钱的差价。

小本生意,收钱后都装在一个钱袋里,一笔笔都是小账,裴厌记性再好,主顾一多,哪能记得那么清楚,因此不好区分。

满打满算,拢共有十三两六钱。

数完后,顾兰时抓着一把把用细麻绳串好的铜板,几乎乐开了花。

星星傻乎乎的,看见一堆铜板,并没有赚到钱的意识,见阿姆笑,他坐在旁边也咯咯笑,手里刚买没几天的彩绘泥人已经缺了一条胳膊,泥人脚也不见了一个。

也就是裴厌惯着,每次出门看见卖小孩玩物的,都会给星星买一个,星星不缺玩具,本身又闹腾调皮,一天到晚摔摔打打,玩耍都留不下来几个完整的。

石榴和葡萄趁着新鲜,早早卖光了,剩下的卖相没有那么好,分给长工一些,他们三个人再吃几天,树上藤上就都没了。

柿子和红枣倒是家里留了不少,过了青硬的时候,都晒干装了麻袋,好留着过冬慢慢吃。

——

日子就这么过去,渐渐入了深秋。

六个小西瓜长得没有买回来的西瓜那么大,也就小汤盆的大小,四个切开都是生瓜蛋子,只有两个瓤红了,小是小,味道倒不错。

瓜瓤里的种子裴厌洗过后晒了晒,存放了起来,不知道明年开春种下的话,会不会再长出来。

深夜,万籁俱寂,黑蒙蒙的天,弯月藏在云层里,只有几点星辰闪烁。

顾兰时轻喘出一口热意,尽力压抑着呼吸,生怕吵醒炕里熟睡的孩子。他也是太过小心了,星星睡着后打雷都醒不来,睡得那叫一个沉,脸蛋都是红的。

裴厌伏在上方,同样在克制喘息,等到结束后,便翻身到顾兰时旁边躺下。

黑暗中,两人歇息的这一阵子都没说话,末了,顾兰时缓过劲,热意褪去,他往裴厌怀里蹭了蹭。

“明天不忙,星星这么大了,能坐车,要不去趟府城?”裴厌低声说道。

顾兰时原本累了,闭上眼睛打算睡觉,一听这话,立刻睁开了眼睛:“好,那明天起来我就收拾,也出去逛逛。”

裴厌笑了下,又说:“府城远,星星坐车不能赶太快,一来一回,再加上闲逛,估计都大半天,明儿我跟刘哥他俩说,让他俩在家里对付吃两顿,米面馒头都有,随他俩去做。”

“嗯。”顾兰时笑眯眯的,屋子里黑,看不太清脸,但声音带笑。

府城他还没去过呢,每次都是听裴厌说,他对宁水镇还算熟悉,心中的府城,应该比宁水镇更大更气派,只知道城南有个郑宅,旁边还有几个富贵人家的府邸,可到底是个什么样,还是难以想出来。

第255章

人头攒动,进城出城往来不息

查过符牌后,顾兰时抱着星星,跟在裴厌身旁往城里走,进城门之前,他和星星不由自主都抬起头,嘴巴微张,为府城城门的威严高大感到惊叹。

裴厌牵着驴车,对府城的路很熟,平时走街串巷,哪里有什么差不多都知道,他指着前方,说道:“前头有个客栈,后院能栓车马,不住店的话,掏钱就行了,比镇上陈三儿收的贵些,十文钱,按天算,一天十文,无论什么时辰,都能去取,夜里也有值守的伙计。”

“要是车马放到第二日,过了晌午的话,还得再添五文八文的,贵是贵一点,但不胡乱收钱,放车的时候,伙计都会说清。”

顾兰时点点头:“那就花个十文,不然还得牵着驴车到处走,不利索。”

他们一早赶驴车出门,昨晚还商量过,是坐船还是赶车,顾兰时长这么大,就坐过两三回行船,但星星小,驴车倒是敢坐,就怕上了船,一摇晃孩子不舒坦,还是赶车出门好一点,等过几年,星星长大了,再坐船来府城玩。

今天出来什么货都没装,就是为玩耍闲逛,驴车还是存放起来方便。

顾兰时一路跟着走,和星星一起转着脑袋,不停看左右两边的摊子和铺子。

刚进城没多远,各种大小车马都多,往前在十字路口朝三边散开拐走,各有各的去处方向。

“爹、爹。”星星看见面人摊子,插了好多好多彩绘的面人,飞鸟走兽、仙姑神童等应有尽有,围了不少孩子在摊前。

星星被抱在怀里,比地上的孩子高,一眼就看见了,裴厌从外面回家,经常会给他带各种玩耍,因此一看见面人,下意识先喊爹爹。

孩子在怀里拱,小手伸着,往面人摊那边一个劲挣扎,顾兰时连忙抱好星星,见星星眼睛都是亮的,急得直喊,笑着说:“好好,买买买,给你买一个。”

星星以前虽然逛过宁水镇大集,可太小了,那时才九个月左右,根本记不住,头一回看见那么多面人,简直不可思议。

“买!”他奶声奶气大喊,引来旁边人的注视,等靠近了以后,眼睛睁大嘴巴张着,很是惊奇。

别说孩子,顾兰时见摊上插了三排面人,也看得眼花缭乱,一个个都上了彩,花里胡哨的,都挺漂亮,他问星星:“要哪个?”

星星立即指向最大的面老虎。

面老虎因体型大,面和吹起来的糖人不是一个重量,底下没有支起来的小棍,是趴卧的姿态,就那么摆在桌上,尾巴那叫一个传神,仿佛正在身后轻摆,瞧着慵懒但又威严。

“这么大。”顾兰时下意识道:“你抱在怀里,拿不稳,几下就摔坏了。”

星星一听,便哼哧哼哧要哭不哭,发出声响。

裴厌原本想说话,但见顾兰时问摊主面老虎多钱,有给买的意思,就先听价,顺手从怀里掏出荷包。

哄小孩的玩耍,竟然要八十文,上回买了个孙猴子才二十八文,太贵了,连搞价的心都没有。

顾兰时强行按住星星不断往那边伸的小胳膊,没有理会儿子的闹腾,又问了另外几个面人的价钱。

最后星星开始抽噎,一听就是要撒泼哭闹,他还是十分坚定地开口:“我要那个张着翅膀的老鹰。”

老鹰虽然没有老虎那么大,但两个翅膀张开,体型也不小,起码是个中等的,鹰爪下还抓了一条面做的小蛇。

因是给孩子玩耍的东西,小面蛇涂的颜色并不可怖,捏的圆头圆脑。

星星眼巴巴盯着面老虎看,一听不买老虎,小下巴紧紧贴着脖子作生气状,下巴处的肉被挤出来,叠了两层。

裴厌掏了三十五文,这老鹰比上回的孙猴子体型大些,贵了一点,倒也说得过去。

他自己动手取了老鹰,一转头见星星生气了,笑着举着老鹰在星星眼前晃一下,说:“这么威风的老鹰,翅膀这么长,星星不要的话,那就给阿姆了。”

“给我,我要玩。”顾兰时作势去拿。

星星眼疾手快,飞快抓住了老鹰,两手护着咯咯笑,又不生气了。

裴厌给他塞进怀里:“好好拿着,别掉了。”

“嗯!”星星高兴得答应,一手抓底下的小棍一手抱老鹰,乐得咧嘴笑。

等存放了驴车,再出来,裴厌背了个竹筐,万一买什么,放进竹筐方便些,他接过星星,顾兰时一下子轻快许多。

不用顾忌驴车占道,两大一小混入人流之中,十分轻便,高高兴兴在府城转起来。

孩子眼睛尖,小脑瓜不笨,即便没吃过糖画,一看许多小孩围在那里,星星就知道可能是玩耍的东西,闹着要过去。

等看见有小孩舔糖画,是吃的,他眼睛一亮,不断喊爹和阿姆,也想要一个。

顾兰时出门也揣了个荷包,想着就是来玩耍,让星星高兴高兴,于是给买了一个兔子糖画,小一点,孩子舔舔咬咬,也能吃许久。

小的糖画没有那么贵,掏了钱后,看见摊主又倒糖作画,两人没有立即走开,和星星一起看,最后出现一个大尾巴的孔雀。

“哇!”围观的小孩都惊叹不已,齐声呼喊,连大人也看得心满意足。

摊主是个面相温和的中年汉子,见状,像是来了劲,又倒糖画出一条张牙舞爪的龙,他手艺纯熟,看得人目不转睛,好几个大人也在看。

星星一手抱面人老鹰,一手拿糖画,乐不可支,手里有了东西,哪怕看见龙和孔雀很想要,也没有哭闹生气,咯咯笑着,舔一口糖画,甜的眼睛都眯起来。

“给爹爹吃一口。”顾兰时说道。

星星很大方,直接将糖画戳到裴厌嘴上,裴厌笑一下,张嘴咬了一小点,夸道:“真乖,甜得很。”

星星似乎想了一下,又将糖画伸给顾兰时,顾兰时惊讶,笑眯眯啊呜假吃一口,就让星星自己去吃。

末了抬脚要离开时,想起裴厌平时爱吃一点甜的,他想了下,又掏出荷包:“我再要一个,不,两个兔子的。”

“成,稍等等。”摊主答应着,又倒糖作画,今儿生意很好,一直在现做。

裴厌停下脚步,询问道:“两个?”

星星太小,一回吃三个,怕是不妥当。

“嗯。”顾兰时依旧笑眯眯的,说:“不是给星星的,咱俩一人一个。”

他看一眼儿子,又开口:“要是买个比兔子大的,指定要闹了,不如都买成一样的,谁也不抢谁的。”

裴厌眉眼柔和,露出个笑,说:“好,不抢。”

等摊主画好,顾兰时接过,递给裴厌之前,认真对星星说:“你吃你的,这是阿爹的,不许都抢去。”

星星有吃的有玩的,还算乖巧,咧嘴傻笑一下,又忙着舔糖画。

“真挺甜的。”顾兰时咬了一口,在嘴里砸吧砸吧味儿,眉眼都是笑意,又说:“上回吃还是七八岁的时候,大了就没人给买了,自个儿也想不起来买这个吃。”

裴厌单臂抱儿子,另一手接过糖画,看着糖画兔子似乎有点犹豫,最终咬了一口,不像刚才吃星星的,只用牙齿磨了一点,这回是真正的一口。

幼时没人给他买这个吃,只见过裴虎子拿在手里,出门跟村里其他孩子显摆炫耀,长大后,真像顾兰时说的那样,即便自己能买得起了,也想不起来买,哪有大人吃这个的。

街上人多,顾兰时避开侧身而过的行人,往裴厌身旁离近了些,转头看见裴厌小口咬着糖画,一副吃得认真的模样。

星星小馋猫舍不得咬,一个劲儿舔甜甜的糖画。

顾兰时后知后觉,裴厌应该是第一次吃糖画。他心中微动,伸手轻挠一下脸颊,等人流过去后,又和裴厌往前走。

卖布卖果子,打铁刨木头,茶坊酒肆,胭脂绢花,挑担的推车的,街上人流不歇,热闹拥挤。

嘈杂中,顾兰时最终没想出来要说什么,心道,等会儿吃完了,再买一个糖画给裴厌吃。

念头刚落定,跟着裴厌从转角拐到宽阔的大街上,还不等他四处张望,就听见星星“哇”一声,他跟着看过去,原来是好几只骆驼,不知从哪里来。

骆驼长得高大,两个耸起的驼峰很特殊,星星没见过,满眼都是惊奇,糖画都不吃了。

驼队多是从漠北来,他们这儿养不了,顾兰时眼睛也是一亮,他小时候跟着爹娘到宁水镇时见过两次,驼队商人多是在城镇买卖易物,很少去乡下。

第256章

骆驼引来不少人驻足围看,人流之中,顾兰时和裴厌也顿住脚步。

几个小孩站在街对面,离得较远,哪怕只看骆驼嚼吃草料,也站在那儿不肯离开,一脸稀奇。

有骆驼打了个响鼻,孩子群中发出阵阵惊叹,有的小孩怕骆驼咬人,面露惧色往后退了几步。

顾兰时转头看一眼星星,星星眼睛睁得大大的,对这样奇怪的东西十分诧异。

“是骆驼。”裴厌说道。

“罗托。”星星头一次说这两个字,咬的不准。

裴厌笑,放缓了语速又说:“骆驼。”

星星认真跟着念:“骆、驼。”

“真厉害。”顾兰时在旁边夸。

星星可高兴了,知道那东西叫骆驼,小嘴巴叭叭的,接连念了好几遍。

“想不想骑骆驼?”裴厌问道。

星星没有立即答应,小眉毛皱起,忧愁地看向有两个奇怪驼峰的骆驼,面对陌生的东西,他明显在犹豫。

顾兰时看裴厌:“人家让骑吗?”

裴厌说:“问问不就知道了,或许花几个钱,好不容易碰到一次。”

“嗯。”顾兰时点点头,确实,碰到一回骆驼不容易呢。

驼队停在街上,正好有个皮货铺子,裴厌看见铺子门口的货,又往里面看一眼,看样子,应该是在皮货铺子里谈生意,外面只留了一个人看骆驼。

见看守的商人相貌和中原并无不同,应该不是外域之人,既如此,话语就相通,他抱着星星往那边走。

离骆驼近了,星星小手紧紧搂着阿爹脖子,目光依旧落在高大的骆驼身上。

顾兰时跟在裴厌身后,没有靠近骆驼,这么大体型的牲口,还是谨慎些为好。

裴厌同人搭话,没有拐弯抹角,径直问对方能不能骑骆驼,给点钱也行,孩子没见过,让上去坐一会儿。

商人挺痛快的,同样直言道:“二十文一刻钟,只原地坐,不走动,这街道人多车马多,骆驼不好来回转,一刻钟短,要是大人也想上去,只能一个人,和孩子一起,也就不用来回轮换了,没坐惯的人,上去下来到底不便。”

听他算钱和时辰如此熟练,裴厌就知道是做惯了这门生意,点头道:“行。”

二十文只能坐一刻钟,听起来挺贵,但二十文对有点小钱的人来说不算什么,上去坐一坐,也是件稀罕事。

裴厌在北边边境时,经常见到骆驼,也骑过,因此并不感兴趣,他数了二十文钱,递过去后,商人便让跟前的骆驼跪下。

“星星先坐,你跟着上去。”裴厌道一声,就先把儿子放在两个驼峰之间,让坐下去。

星星在家骑牛骑驴惯了,有时候还想骑狗,但每次顾兰时都把他拽下来,狗和负重的牲口不一样。

因此对骑骆驼这件事,他没有太害怕,盯着驼峰看,神色有点谨慎,但没有哭叫,一坐下去,就喊:“阿姆、阿姆。”

顾兰时心中忐忑,但裴厌扶着他,他有点晕头转向的,等再回过神,已经骑在骆驼上,抱着前面的星星。

见他俩很快坐好了,商人又让骆驼站起来。

骆驼用力往起站,顾兰时身子不免跟着摇摆,滑下去掉下去的恐慌感让他不安,星星也是如此,害怕啊啊叫了两声。

好在很快骆驼就站起来了,立在原地轻动一动,不再摇晃厉害。

顾兰时舒一口气,骆驼高大,坐在上面觉得自己也变高了,裴厌都得抬头看他。

只是这种莫名的得意还没显露出来,他一转眼,就看见周围围了不少人,无论大人小孩,都在看他和星星。

“哇!”星星习惯之后,见爹爹在旁边,他小手一伸,摸到了驼峰,乐得直笑。

小孩子只顾玩耍,不像大人,被这么多人看着,颇觉坐立不安。

顾兰时眼神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连忙看向裴厌,想下去又觉得刚上来,花了二十文呢,屁股刚挨住鞍子。而且骆驼要跪来跪去,他们这儿没骆驼,不大习惯这些举动,不免心有怜惜。

“二十文坐一刻钟,有想骑的,都来试试。”商人见铺子里的同伴出来,往铺子里搬货,知道生意做成了,不用再忧心,总算能分出神赚点小钱,便吆喝起来。

即便寻常人家,二十文钱是掏得起的,商人话音一落,顷刻间便涌上来不少人。

顾兰时见没人看自己了,一下子放了心,因裴厌就站在骆驼旁边,便觉得安心不少。

见他俩坐稳了,裴厌将糖画递上去,顾兰时飞快吃完自己的兔子糖画,坐在这上头太高了,别人一眼就能看见。

围看的一群小孩见一个小娃娃骑在骆驼上,嘴里还呜呜哇哇的,居高临下,一副神气的模样,还一边舔糖画一边朝着他们咧嘴笑。

“阿娘!”

“爹!”

一群孩子叫着嚷着,跑去找大人,非要骑骆驼。

街道越发热闹,驼队有十头骆驼,一个人看管不过来,又来了两个商人。

一刻钟后,裴厌将面人老鹰放进竹筐背好,先抱星星下来,星星不想下去,骑得正高兴呢,摇着小脑袋,浑身都在拒绝:“不不不。”

但他太小了,再挣扎都没用,裴厌一把就将他抱下。

商人让骆驼跪下,顾兰时下来,见商人喊掏过钱的人去坐,他俩抱着星星先离开了这里。

一到空旷处,不再那么挤了,顾兰时笑眯眯的。

“还想骑。”星星连糖画都不舔了,眼巴巴望着那边的驼队和人群。

“行了,都骑一刻钟了。”顾兰时笑着说,又道:“咱们再往前,前头还有吃的喝的。”

星星贪玩,对骆驼念念不忘,即便听见有吃的,也没有挪开视线。

裴厌抱着儿子,和顾兰时一起往前走,很多人都围在那边,这边的人流一下子少了。

看见他俩过来,一些小摊小贩连忙吆喝招揽。

府城很大,街道长而直,不少大街都宽阔,横平竖直,交叉连纵,大体构成四四方方一座城。

卖鞋卖衣裳和各种布匹料子的应有尽有,连街上走的人,许多衣着打扮都光鲜亮丽,论一句穿金戴银也不为过,坐车坐轿子的,两人抬的小轿有,更大的华丽车轿更不少。

从打铁的门前路过,只觉热烘烘的,再往前一段,有个染坊,挂出来的各色布鲜艳多彩,着实惹人眼。

星星看见,小手伸长了试图摸摸,裴厌抱着他快步走远,他吃糖画,小手黏黏的,有点脏,这不是给人家捣乱吗。

前头要上桥,下面是一条城中河,顾兰时开口:“去河边给他洗洗手,不然全抹你衣裳上了。”

“好。”裴厌答应一声,两人就往石阶那边走。

四个轿夫抬一顶轿子从旁边路过,轿子旁跟了个老妈子,老妈子下巴微抬,眼神也颇有些盛气。

形形色色的人,都奔往要去的地方。

沿着石阶往下走,河上停了几条船,裴厌和顾兰时来到河边,蹲下撩水,给星星洗了手,又用帕子擦干。

糖画已经吃完了,星星小手攥紧又松开,掌心没有粘腻发出的声音,他咯咯傻笑,指着船只说:“小船。”

他们村有河,自然也有人行船打渔,有几次星星看见了,顾兰时告诉他那是船,他就记住了。

河沿没什么看的耍的,裴厌又抱起星星,和顾兰时往上面走。

石桥跨过河面,一过桥,就看见个伞坊,摆了不少油纸伞出来,有彩有素,描画汇彩,摆了一堆,着实让人眼花缭乱。

色彩容易吸引小孩子,星星也喜欢看漂亮的东西。

刚才的染坊布匹不好乱碰乱扯,见儿子吵着要过去,裴厌和顾兰时便往伞坊那边走。

除了惯常用的油纸伞以外,还有小一圈的伞,明显是给娃娃用的,十来把小伞,伞面画的东西各不相同,有花鸟有草木,还有胖鲤鱼戏荷花。

裴厌放星星在地上,叮嘱道:“这是人家的东西,不能乱戳乱拿,摸摸可以。”

“嗯。”星星奶声奶气点头。

顾兰时看一眼胖鲤鱼,又看一眼胖星星,笑眯眯的,说:“给星星买一把小伞好不好?”

“好!”星星大声答应,乐得手舞足蹈。

糊伞面的店家起身,问要哪个。

顾兰时掏荷包,指了指画胖鲤鱼的油纸伞,店家合拢了伞面,将油纸伞递给裴厌。

星星在下面伸手,嚷着要拿伞,裴厌给了他后,他可高兴了,小伞更轻些,他会开伞,自己就把伞面打开了。

“不能打在头上,就这样,侧着玩。”顾兰时结了账,连忙阻止星星想打伞的举动。

他两手拧着伞木柄,转了几圈给星星看,星星瞧见伞面飞快旋转,乐得拍小手。

“试试。”顾兰时把伞递给儿子。

星星很聪明,学几下就会了,就站在这里转伞,直到转累,他抬头看看大人,笑嘻嘻将伞递给阿爹,说:“爹爹转,转。”

裴厌接过,卖力给儿子转了好一会儿,伞面旋转,在空中划出圆弧。

“行了行了。”顾兰时一把抱起星星,转下去就没完了,臭小子自己懒,还要让别人给他转。

见前面还有卖糖画的,顾兰时转头问道:“要不要再买一个糖画吃?”

裴厌收了伞,想反手放进背后的竹筐,想起星星的老鹰面人在里面,便卸了一条筐绳,将竹筐拽到身前,避开老鹰,将伞搁进去。

闻言他抬头,笑道:“不是都吃过了。”

顾兰时本想张嘴,但觉得不妥,哪有把十几二十年前的旧伤疤翻出来的,便住了嘴,没有多提,心道等回去的时候,路过糖画摊子,不用问裴厌,再买三个就成,路上歇脚的时候吃。

府城离得远,星星太小了,来时赶到半道,还停下来缓了一阵。

裴厌想起顾兰时吃糖画时说的,以为是他好些年不吃,馋了,正要说也行,就听见从他们身旁经过的人在谈论什么滴酥鲍螺、酥山,雪白绵软,入口如化了一样。

那两个汉子走得快,说着就进了前头一家酒楼中。

无心听了两句,裴厌眼眸微动,按那两人说的,酒楼中就卖滴酥鲍螺。他转头问道:“要不要进去尝尝,就他们说的滴酥鲍螺。”

顾兰时听过这样东西的大名,贵不说,宁水镇卖得也少,曾经他大伯去镇上吃酒,运气好,沾别人的光尝了一个,回来别说顾家人,全村都知道滴酥鲍螺了,这事都过去十几年了,他大伯想起来都会提一嘴,那个滋味儿,真是没吃过的人都想不出来。

见顾兰时犹豫,裴厌笑道:“走,进去,正好也饿了,点两个菜吃,坐着也歇歇脚。”

他往酒楼门前走,顾兰时抱着星星,只得跟上。

伙计见来了人,连忙招呼,在前头领着他们三进门落座,这会儿吃饭的人不多,刚才进来的两个汉子坐在窗户那边。

顾兰时打量了一下酒楼的陈设,明显是个好地方,处处整洁宽敞,也是,能卖滴酥鲍螺的地方,哪能是寻常酒馆子。

裴厌神色不变,问伙计都有什么菜。

跑堂招揽主顾的伙计最擅这个,很快报了一串菜名。

“来个卤鹅掌,荷叶蒸鸭。”裴厌想一下,又要了一道素菜,两荤一素,足够吃了,这两样肉菜家里没做过,尝一回。

他又问道:“滴酥鲍螺怎么卖的?”

报菜名时,其中滴酥鲍螺,作为他们酒楼的绝活,自然在其中,也是因为早念顺了嘴,没想过这两人会点,衣着再干净没有补丁,也能看出是乡下来的。

伙计有点诧异,但说话快,没有犹豫:“一碟五钱,酥花一对,酥山一对,另两对酥螺。”

也就是五钱银子才吃八个。

顾兰时暗暗惊叹,这也太贵了。

伙计又开了口,笑道:“咱们这儿价钱公道,一碟八个整,别处想要这价钱,遇不到,若只想尝尝,半份也是卖的,但要三钱。”

裴厌想一下,开口:“那来一份。”

伙计原是想他俩乡下的,花三钱尝尝就行,何必多费银两,才说了那一番话,不想是个有钱的,他笑着答应:“好嘞。”

又给他俩倒了茶,转身便往后厨吩咐菜式。

顾兰时端起茶碗,肉菜不说,贵一点没什么,这滴酥鲍螺实在是肉疼。

他一口气喝完茶水,自己又倒半碗。星星嚷着说渴了,他喊伙计给倒碗白水来。

裴厌开口道:“出来了,就吃些没吃过的,平时在家,一两年才出趟远门,钱都不算什么了。”

顾兰时稍稍宽了心,也是,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来府城,哪里吃过这些东西,总算没那么肉疼了,说:“点都点了,不好再说不要,还是吃吧。”

他又说:“这次吃了,五年都不惦记了,一年算一钱,也值当。”

自己给自己再宽宽心。

“对。”裴厌笑了下。

等上菜的工夫,顾兰时低头和星星玩耍逗笑,也正好背对着,因此没有看见坐在里头的两个汉子吃完酒起身。

走在后面的那个人衣着整洁,但明显是旧衣,相貌还算端正,眉间竖纹分明,显然经常皱眉,赫然是四五年没见过的林晋鹏。

林晋鹏在顾兰时和裴厌点菜时,听见一道略显耳熟的声音,只是时日久了,一时无法分辨,对方又是背对着,心中暗自疑惑,他哪里认得一个带孩子的夫郎,可那声音又着实令他在意。

这不快走到门口了,才转头看过去。

认出是顾兰时后,他如当头一棒,登时停住了脚,心中各种念头蜂拥而至,莫名有种心虚和后怕。

哪能不恨,却怕顾兰时当众将以前的事抖落出来,又怕这里还有小河村的其他人。

裴厌眼眸倏然抬起,如刀锋般锐利。

林晋鹏落荒而逃,临出门时,脚下还平地绊了下,踉跄身形反而吸引了旁人目光。

第257章

原以为是不知廉耻,随意盯着别人家夫郎看的不三不四之人,裴厌也没想到,竟是林晋鹏。

他记性好,见过一面的人就不会忘,更何况林晋鹏一家曾经住在小河村,怎么都打过几次照面,自然认得。

当年山林苟且一事,再没放在心上,印象也足够深。

林晋鹏本就在门口,心中发虚,莫名也有些惊惧,慌里慌张很快就跑出去了。

顾兰时余光被吸引,转头看过去,眼露疑惑。

他只来得及看见一个背影,还有那人转身往左边的一点侧脸,身形明显是个汉子,衣裳旧是旧,但挺干净,应该是个爱好的人。

顾兰时又看看地面,人家大酒楼弄得就是好,还是砖铺的,平平整整,瞧这桌子,都不摇晃。

他没认出林晋鹏,端起白水碗吹吹,喂星星喝了两口。

平时在家都让星星自己端碗喝水,出门在外,碗是酒楼的,孩子毛手毛脚,万一给掉了。

裴厌不动声色收回目光,再看顾兰时神情。

发现顾兰时没认出林晋鹏,他抿两口茶水,没有说话,只当没这回事。

听见其他桌有人要了一碗鸡汤面,他问道:“面要不要?给星星吃点?”

顾兰时放下水碗,给星星擦擦下巴的水迹,说:“也行,肉菜他吃不了几口,还是吃点面为好。”

裴厌点头:“行,那一碗就够了,星星三五口面,你尝一点,要是吃不完我再吃,等这顿吃了,还要在外头逛,有什么小吃小食,都尝尝。”

“嗯,留点肚子。”顾兰时笑道,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肯定要多看点多吃点,小吃一般花不了几个钱。

裴厌又喊伙计,要一碗鸡汤面。

两人说几句闲话,顾兰时对林晋鹏的出现浑然不觉。

裴厌心里倒是装了一点事,他忽然想起,顾兰时曾和林晋鹏定过亲,正是因为山林密事被撞破,这门亲事才作罢。

成亲这几年,他从来没想过这件事,眼下看见林晋鹏,方觉出一点真切感。

成亲之后的日子如同一场不可思议的梦,顺顺当当过到如今,他总也想不起来,在他之前,顾兰时和别人议过亲。

许是错觉,又或许是心底那些翻腾的纷乱念头所致,他从未有过任何疑虑,笃定而坚决,顾兰时合该同他成亲,这一切,才是顺理成章的。

合理到,他连顾兰时和别人定亲这件事都下意识忽略掉了,甚至记不起来。

酒楼门外。

赵老三诧异看向林晋鹏:“我说林兄弟,怎么了这是,为何如此惊慌,才几步路,脑门子都是汗。”

林晋鹏干笑两声,抬袖擦擦额头,找借口掩饰:“一下没留神,脚下给砖缝绊了。”

生怕赵老三看出什么,他迈步往前走,想把人尽快引开,定定神后心想方才的借口还是太蹩脚,忍不住又找补:“也不怕三哥笑话,楼里坐了那么些人,这不,活了这些年,若是在人前平地摔个趔趄,太丢份了,一着急就出汗。”

“嗐,这什么大事。”赵老三还以为怎么。

两人往城北那边走,林晋鹏尽管心里不爽利,时不时就想起顾兰时,但一路还是说笑讨好,尽量不让自己分神。

等到和赵老三说定了日子,分开之后,他在街口一片阴凉处停下,看看天色,掏出怀里的荷包,在手里掂掂,明显比来府城时轻了许多,他无声叹气,心疼得紧,但无可奈何,该花的钱总是要花,不然今天这差事还谈不成。

林晋鹏将荷包又揣回怀里,迈步往北边城门去,他眉头紧皱,神思不宁。

一会儿是为今天酒楼请人吃饭喝酒花的钱感到痛惜,一顿饭而已,竟花去三钱。

一会儿又想到了顾兰时,还有那个裴厌。

裴厌他哪能不知道,还住在小河村时,就对从边关回来的裴厌十分感兴趣,他没去过那边,只在书上看过,倒有几分兴趣,想找对方问问看,边关还有漠北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他和裴厌不熟,路上碰到了,想同对方招呼一声,示个好,或许能打听一二,然而裴厌跟没听到一样,完全没搭理他。

林晋鹏也有几分傲气在身上,神色一下子冷淡了,再没理会过裴厌,果然是个不知好歹的丧门星,只能住在后山那种地方。

和裴厌的交集少,倒没有什么,可顾兰时……

林晋鹏眉头紧蹙,一想起那天被顾家人压回村里跪下殴打的屈辱,一家子灰溜溜被赶出小河村,赶了几十里路投奔远房亲戚,至今还要看别人眼色过活,他脸色很难看。

打死也没想到,顾兰时竟然跟踪他上山。

若当初没发生那些事,他早就在宁水镇当了账房,即便没有大富大贵,吃香喝辣总归是不愁的,哪用像今日,就算想做个短工去记账,都得花钱请人吃酒,钱花了,还干不了长久。

林晋鹏脸色都是阴的,对顾兰时的怨恨,在瞬间又涌起,咬牙切齿,原本还算端正俊朗的面容,一下子变得扭曲狰狞。

出了城,身边不少驴车骡车跑过,还有马车,他只能靠双腿走。

他一家子住的村子离府城有十五里左右,来时沾了个光,遇着个认识的老汉,坐人家牛车来的,回去就没得蹭了。

心里再发狠,走了一段路,太阳虽然没有夏天那么炎热,但走动起来,身上不免出汗,嘴唇子也干,想到裴厌之后,那点儿狠劲顷刻间消散。

林晋鹏眯着眼往前迈步,种种情绪最终化为埋在心里挥之不去的阴霾,这几年颇有些流年不利。

他们从小河村搬走,原想着几十里路,够远了,但还是碰到了小河村人,甚至是顾兰时。

于青青今年夏天回过一次娘家,于赖子赌钱,输了不认账,跟人打起来,被打得鼻歪眼斜,在炕上躺了好几天,便托人四处打听,喊于青青回去伺候他给他做饭。

于青青伺候了两天,十分不耐烦,一听于赖子骂他,当即就有了借口,跟被点着的炮仗一样,边哭边回嘴,撂了活直接收拾包袱。

没有阿姆,爹又是有名的无赖混账,于青青心眼本就多,哪里是好惹的,连亲爹都没放在心上,原本五分脾气,硬是假作有十分,说于赖子要气死他了,趁白天直接就跑了。

于青青在文水村住了两天,哪怕他名声不好,少有人愿意搭理,也听到一些传言,尤其是小河村的。

顾兰时差点被糟蹋,但还是嫁了人,娶他的是裴厌。

裴厌就更厉害了,非但娶了顾兰时,成亲前就砍死了娄家村那个娄进,废了裴胜腿和手,也不知顾家人是怎么敢把双儿嫁过去的。

后来又打了李梅邻居——姓赵的一家子,做贼的刘庆子和刘栓被裴厌抓住,打了个半死,还连累了娄五几个,娄家村那几个有名的无赖地痞,再没了起来的势头。

桩桩件件都是狠事,砍人剁手这样的血腥事,寻常人哪里做的出来,真是个煞星。

而最让于青青耿耿于怀的,则是顾兰时和裴厌日子过得很好,甚至在盖大宅院。

林晋鹏也不痛快,可听了这些事后,哪里敢去找顾兰时麻烦,更何况离得这么远,小河村他也不敢回。

刚才裴厌那一抬眼,越发让他怯场。

本就只是个没什么见识和胆量的人,只靠念过几天书和皮相,装得斯文有气度,实则内里草包一个,只是他不自知而已。

心中各种烦恼,林晋鹏眉头始终不曾舒展,竖纹越发深。

他想起自己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的夫郎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温柔贤淑,十分体贴,对他柔情小意百依百顺。

梦醒后,见到于青青那张刻薄脸和尖酸嘴,忽然就戳破了他的美梦泡影,梦里都是假的,他也明白,自己就是因为于青青,才越发渴望有那么一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

今天突然看到了顾兰时,对方的性子可比于青青好多了,若当初没有认识于青青,那他和顾兰时,或许真能像梦里那样。

可天底下没有后悔药。

林晋鹏一边走一边唉声吁气,成日间烦心事太多,搅得他头疼不已,于是尽量不让自己再去想顾兰时。

说起来,今天请人吃酒,可谓是打肿脸充胖子,好不容易攒下几钱碎银,连贵些的酒都不敢点,至于滴酥鲍螺,提都不敢提,生怕赵三来了兴致,说要吃那个。

他想着想着,又嫉妒愤恨起来,裴厌和顾兰时竟然吃得起一整份滴酥鲍螺。

又或许,只是在外头摆阔,回去就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越想越觉得是这样,裴厌不过是个泥腿子,大字不识一个,带个五钱八钱而已,还跑到府城来装阔,也不看看他那副模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个乡下佬。

一番自我宽心,林晋鹏心里舒坦了些。

酒楼里,星星没见过很多东西,好奇看着四周,他自己坐在板凳上,因个头矮,两只小胖手扒在桌子上,只露出额头和眼睛,也不知在看什么,高兴地笑了几声。

“来了,滴酥鲍螺——”伙计端着一碟雪白的东西过来,放在桌上笑道:“这就是滴酥鲍螺了,用筷子既可夹起来,几位慢用。”

顾兰时和裴厌没有立即动筷,先看了一会儿。

“牛乳竟能做出这样的东西。”顾兰时感叹。

裴厌也是第一次吃,同样觉得奇妙,在他们眼里的牛奶不过是乳水,别人竟能想出这样精巧绝妙的点子。

这一碟里,共有八个滴酥鲍螺,都雪白绵密,最大不过星星拳头大小,小而精致。

跟伙计说的一样,一眼便能看清,酥花是攒成了花朵模样,有两朵,酥山是堆成一个小小的山峰,有两个小山,酥螺则是像螺壳一样旋几圈,这个多,拢共有四个。

“尝尝。”裴厌说道。

顾兰时执筷,因头一次吃,下筷子较为谨慎,先夹了半个酥螺。

星星一看他俩动筷子,着急不已,手在桌面上胡乱扒拉:“吃,吃,星星吃。”

“好好。”顾兰时嘴上安抚,还是先送进自己口中,不知道是什么味道,自己先尝才放心给孩子吃。

雪白的酥乳轻而绵密,真真是入口即化,甜而不腻。

顾兰时眼睛亮了一瞬,只听人说好吃,竟然是这样的口感,怪不得他大伯说,没吃过的人都想不出来那个味儿。

“好吃!”他惊喜看向裴厌。

裴厌也送了半个酥螺入口,神色同样有几分惊奇。

星星憋不住了,哇哇张嘴哭闹。

顾兰时赶紧给儿子夹了半个酥螺,喂进星星嘴里。

星星刚一尝到,小嘴巴咂咂,甜甜绵绵的,眼睛都睁圆了,不断扒拉顾兰时手:“阿姆,要吃、要吃!”

第258章

枝头枯叶被吹动,轻而无声飘落。

云疏天蓝,太阳在头顶,秋日暖光明媚。

临近饭时,酒楼里食客渐渐多了,顾兰时抱起在桌旁玩耍的星星,裴厌将数好的碎银子和铜板递给伙计,起身拎起竹筐。

伙计一边收拾碗碟一边连声说慢走,刚擦净桌子,就有食客顺势择桌而坐。

这一顿吃得很好,也算是见过世面了,顾兰时很高兴,花钱的肉疼都抵消了,只觉滴酥鲍螺香甜别致。

他们两个,再加上星星小馋猫,三个人分着吃完,也不枉赶远路来一趟府城。

才晌午左右,回去尚早,裴厌接过星星,说:“往前再走走,要是累了渴了,找个茶铺歇脚坐坐。”

“嗯。”顾兰时同样不着急回去,家里鸡鸭猪牛等牲禽,有刘大鹅和周大良喂食添水,不用他俩操心,就是有点担心星星会不会闹觉。

他转头看儿子,有时候带星星去祖宅,待久了小东西都不乐意,拽着他胳膊要回家,亦或是去找哥哥玩儿。

府城远比宁水镇人多,嘈杂热闹,星星在裴厌怀里东瞅瞅西看看,一双大眼睛睁得咕噜圆,对什么都好奇,压根儿没一点睡意。

三个人走走停停,到处都逛逛,或买或看,玩了个尽兴,一直到申时初,见天色不早了,这才往城门那边去。

驴车沿着官道跑起来,风从耳边呼呼刮过。

顾兰时坐在车上,怀里抱着累极睡着的星星。

刚才出城门没多久,星星坐在他怀里,就揉着眼睛打哈欠,小脑袋往他腿上一枕,都不用哄,眨眼工夫就睡沉了。

他给星星戴好虎头帽护住脑袋和耳朵,衣裳穿得厚,这会儿太阳没下山,日头挺大,暂时不用拿衣裳裹着。

裴厌坐在前面赶车,毛驴走惯了这条道,卖力拉车奔跑。

因迎风,顾兰时没有张嘴说话,吃进风容易闹肚子。

耳边是风声和驴蹄声,还有裴厌偶尔在空中挥打鞭子的动静。

在府城逛大半天,顾兰时也觉脚乏疲惫,他看着路边往后退的树木,神色有些困倦。

只是忽然,他脸色一滞,心里挥之不去的那种异样感,如浪涌般袭来。

他想起来了,酒楼门口看到的那张侧脸,是林晋鹏!

顾兰时顿觉心口阵阵发窒,没见到时还好,一见到,便又想起那些糟心至极的事,恶心、厌恶,他眉头拧紧。

府城离得这样远,城又大,不过随意找家酒楼吃喝,偏偏就碰上姓林的。

他满肚子怨气,那一天林晋鹏和于青青鬼混苟且的腌臜勾当,根本无法忘掉,简直恨得牙根痒痒,若林晋鹏在跟前,几乎都有咬死对方的心。

也亏将林家人撵走了,这几年再没见过对方,不然在村里天天儿抬头不见低头见,怨恨和怒气哪能不被勾出来。

畜生!

王八羔子!

偷人狗贼!

活该天打雷劈!

顾兰时恨恨在心里咒骂,因裴厌在前面,还不能出声,自己一个人在后头生闷气,同时又庆幸,幸好裴厌没认出林晋鹏。

不然,不然他都不知道要怎么和裴厌说了,毕竟他之前和林晋鹏议过亲。

也幸好,最后自己是和裴厌成的亲。

顾兰时愣愣看着裴厌后背,那些梦这几年他差点忘掉,今天忽又想起来。

都说梦里的事不准,梦是反的,可他不一样,一个梦应验了,而另一个梦,那个他死后,裴厌挖坑埋了他的梦。

这会儿想想,还是有些后怕,若当真和林晋鹏的亲事没有黄,那第二个梦,岂不是真的会应验。

许是在梦里经过那一遭,又或许梦里的身死并无真切感,顾兰时盯着裴厌后脑勺发愣,如若他死了,岂不是死后才能遇到裴厌。

心里那些愤懑和恨意突然消失,迷茫笼罩在心头,难以消去。

要是没有裴厌,那日子是什么样的?该怎么过?

习惯了两个人在后山的日子,光是想一想,就觉得无法适应。

若没发现林晋鹏的龌龊事,若爹娘不同意他和裴厌的亲事,当年一旦稍有差错,就不会有今天的他和裴厌。

怀里孩子动了动,顾兰时回过神,抱着星星拍了一阵。

也不会有星星。

幸好幸好。

梦里的糟心事都没有发生,至于林晋鹏,也就来府城撞见一次,对方过得一看就不怎么样,当年还能穿得起新衣长袍,如今只有没补丁的旧衣撑场面,显然家境没落了。

顾兰时心里舒坦了些。

路有颠簸,他一手抱星星,另一手稳住旁边用麻绳捆了的两坛酒。

出城时路过一个酒坊,闻见酒香清冽,裴厌买了两坛,放在家里,万一来客,就有好酒招待,平时裴厌闲了,起了闲情逸致,也会小酌几杯。

既然有好酒,明天做两个菜,开一坛让裴厌尝尝。刘哥和周哥干了大半年活,老实勤恳,处处细心打理,着实干得不错,也给倒几杯,让吃一顿喝一顿。

家里的各种人和事都如此有盼头,能挣到钱,也添了人丁,不愁吃穿,甚至还能到府城花大价吃一次滴酥鲍螺。

这样的日子,已经是他能想到最好的日子了。

星星在怀里睡得香甜,前头裴厌在赶车,是能看得见摸得着的安稳日子,他竟找不到任何不足之处。

顾兰时渐渐想通,爽利的风迎面吹来,吹走困扰,吹走烦恼,连带着心中畅快起来。

第二天。

傍晚,太阳还没落山,后山一缕炊烟飘起。

水牛悠闲甩着尾巴进门,看见在院里玩耍的星星后,温驯的大眼睛眨着,从孩子旁边经过,自己沿着通道进了后院。

刘大鹅、周大良陆续从外面回来,秋稻已经收了,再晒两天,旱田里的柴豆就能拔。

闻见肉香味道以后,两人已经不像以前,习以为常先收拾院子,听见喊吃饭的动静,便洗了手在外头等待。

因天色还亮,他俩的桌椅照旧是在院里,只是没想到,除了两样很足的肉菜以外,裴厌还给他俩一人倒了半碗酒。

和乡下常喝的浑酒不同,这酒清冽而香,一看就是好酒。

顾兰时和裴厌在堂屋门口坐着,星星捧着木碗,坐在顾兰时旁边的小凳子上,自己用小勺吃饭吃菜。

虽然衣裳上会沾米粒菜油,但他吃得很好,不乱跑也不挑嘴,阿姆阿爹给夹什么就吃什么,小脸颊鼓鼓的,看见狗吃完食过来,小身子一扭,将碗藏在里面护着,生怕狗和他抢。

大黑稳重,也最会看裴厌脸色,灰灰和灰仔挨过一次教训,在星星吃饭的时候不会用脑袋乱蹭乱拱孩子,要么过来转一圈就走了,要么趴在一旁。

顾兰时平时不怎么喝酒,今天喝了小半碗,倒叫裴厌有点诧异,但没说什么。

吃过饭,又收拾盥漱一阵,暮色笼罩,一天的忙碌和喧嚣渐渐平息。

星星玩了一天,洗脚丫子的时候就困得不行,一爬上炕,往最里面的小被窝一钻,没多久就睡沉了。

裴厌睡在最外面,听到顾兰时的呼吸声,就知道没睡着。果然,没一会儿,怀里就多了个人。

他调了调身姿,将人搂住,低声问道:“怎么了?”

从饭时的半碗酒,他看出顾兰时有心事,傍晚那会儿刘大鹅和周大良都在,他不好发问,这会子才寻到机会。

顾兰时沉默了许久,一条胳膊搭在裴厌身上,腿也不知不觉搭上去,末了开口道:“昨天,酒楼门口那个人是林晋鹏。”

“嗯。”裴厌说:“我知道。”

顾兰时惊讶:“你知道?”

裴厌顿一下,搂紧人,这才低声道:“没提是在想,你可能不待见他,我提起反倒不好。”

原本犹豫要不要说这件事,即便昨天想通了,可还是装在心里,无法真正释怀,闻言,顾兰时一下子心里不沉了。

裴厌又说:“如今你我已经成亲,连星星都有了,他左右不过是个陌路人,顶多在府城碰见,与咱们再无瓜葛。”

这些话,不但是说给顾兰时听,也是宽慰自己。

昨天回来后,他想了很多,最后发现都是无用的烦恼,可直到这一刻顾兰时主动提及,心中才似有所松动,不再那么煎熬。

“对!”顾兰时忍不住拔高声音,听到星星哼唧声后,连忙止了声。

等孩子再睡沉,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扒拉着裴厌,凑到裴厌耳边低声说:“咱们不跟他牵扯,王八羔子一个,不值当。”

头一回听顾兰时骂人,但莫名的,裴厌很高兴,跟着附和:“姓林的就是王八羔子。”

这话一出,知道顾兰时恼怒林晋鹏,他心里颇为痛快,烦恼和煎熬去得那叫一个快。

两人搂在一块,低声骂了一阵,颇有些同仇敌忾。

顾兰时一下子高兴了,觉得解气不已,果然话说开,心里就不装事了,还有裴厌跟他一起骂林晋鹏,真是痛快。

他侧头,笑着往裴厌脸上唇上亲几口。

裴厌原本沉浸在愉悦之中,突然被亲,眉眼弯起来,于黑暗中亲回去,纠缠、缠绵好一阵。

彼此都动了情,原本想解衣,可今晚星星睡得不沉,一有动静就哼哼唧唧的,怕吵醒儿子,顾兰时和裴厌不约而同停下来,缓过劲后,歇了旖旎心思,只抱在一起,亲亲密密说几句家常话,越发亲昵。

夜深了,顾兰时安安心心止住话头睡觉,明儿还要干活呢。

神思陷入黑暗,忽又踏入一片光明。

顾兰时站在山脚下,眼前山坡不高,半腰处有户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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