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美人如名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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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虎

阿古达木伸手擦掉自己唇边的血, 古铜色的皮肤染上血迹使得他更加野性。他看了一眼徐应白身边执刀的付凌疑,又转头看向?徐应白,他鹰一般的目光冷冷扫过徐应白, 开口说:“是你, 找对了。”

徐应白捏着手指节, 不卑不亢道:“是我,徐应白。”

前世的戈壁战场上,他坐镇中军,与这位同他一样年?纪轻轻却战功赫赫的乌厥小王子阿古达木有过一面之缘。

与徐应白坐镇中军纵观全局调兵遣将不同,这位小王子喜欢打头阵, 带着?骑兵往前冲杀, 步兵紧随其后列阵分割兵马,打法既漂亮又凶悍。

“阿古达木, ”坐在地上的乌厥小王子开了口,他操着?一口十?分僵硬但还算流畅的中原话, 指了指徐应白道,“我们, 在战场上见过。”

而后阿古达木忽然?大喊了一声:“庆格尔泰!别管我了!快走吧!”

徐应白一挑眉。而外面还有打杀声, 应是阿古达木带过来的侍从还在和?暗卫交手。徐应白看了一眼坐在地上并不准备起身也不准备反抗的阿古达木, 目光放到其他暗卫身上, 对他们低声道:“你去外面, 让其他人把他的侍从放走。”

“然?后去告诉纪大人, 刺客已经逃走了,我受了惊吓已经睡下, 让他不用过来。”

外面的打斗声渐渐消止。

阿古达木笑了笑, 他又打量了一会儿付凌疑,撑着?地板站起来, 而付凌疑的刀稳稳地指着?他。

“这是你养的好狗吗,”阿古达木指着?付凌疑道,“打架挺厉害。”

“住口!”徐应白的神色霎时冷了,冷声道,“同他道歉,不然?我现?在就把你扭送到牢狱,让你的父兄来赎你。”

阿古达木呵了一声,冷冷道:“好,对不住。”

付凌疑没理会阿古达木,横刀仍然?没有收回去,牢牢地护着?徐应白。

徐应白捏着?手指节:“你从哪里过来的。”

“北边的沙漠。”阿古达木答道。

徐应白讶异地一挑眉,嘉峪关三?面环山,只有北边的沙漠是唯一的开口,这人竟然?是从沙漠那边过来的,看来走了不少日子。

只是北边守卫竟然?没有发现?他……看来嘉峪关的守军该狠狠操练一番了。

而阿古达木看着?徐应白,开口问:“你不问我是来干什么的吗?”

徐应白走到椅子上坐下,意?味深长道:“总之不是来找阿珠姑娘的吧。”

“若让我信你这样的人为了一个姑娘闯入敌营,”徐应白捡了两颗棋子在手心转着?,“还不如让我相信你是来杀我的。”

阿古达木面色一僵。

“我的人告诉我,”徐应白漫不经心地转着?棋子,“你有个心爱的姑娘被杨世清的弟弟掳走了。”

“我看不是被杨世清的弟弟掳走,”徐应白将棋子放回棋篓子里面,他抬眼看向?阿古达木鹰一般锐利的眼眸,温声道,“是你自己有意?让别人这样认为的吧。”

徐应白前世和?杨世清打过几次交道,他了解杨世清的尿性,这老?狐狸虽然?两面三?刀,表里不一,人却是圆滑的,不会为了一个人和?乌厥的小王子过不去。

这道听途说的故事?,只能是半真半假。

“这么编排人家小姑娘,”徐应白看着?阿古达木,叹了口气,“不大好吧。”

阿古达木哈哈笑了两声,一字一顿道:“中原人,你们不是有句话叫——‘天妒英才,慧极必伤’吗。”

付凌疑倏然?抬起眼,阴郁的目光盯着?阿古达木。

“你聪明,”阿古达木冷峻的面容泛上一点笑意?,他摊手道,“怪不得,病恹恹的,说不定?死——”

“闭、嘴……”付凌疑把刀子架在了阿古达木的脖颈上,咬牙道,“不许说!”

他拿刀的手都?有点颤抖。

阿古达木抬起手,像刚才一样回答:“对不住。”

付凌疑忍了忍,将横刀从阿古达木脖子上面挪开。

“说吧,来这一趟也不容易,”徐应白看向?阿古达木,单刀直入道,“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阿古达木深刻俊美的面容神情严肃起来,他道:“中原人,我来找你借兵。”

“借兵?”徐应白准备去拿棋子的手一顿,抬眼问,“乌厥七部叛乱了?”

阿古达木闻言冷冷看了一眼徐应白,不悦道:“不安好心的中原人。”

“那就是王庭争斗了,”徐应白神情温和?,语气也温和?,“你是被你父兄逼到这了。”

阿古达木不想说话,他一想到王庭的事?情就浑身不满的戾气。

他上有五个哥哥,各个对大汗之位虎视眈眈,而他的父亲是老?了的头狼,已经无力再桎梏这几个儿子。

乌厥正在决出新的领头人。

阿古达木用兵厉害,在阴谋诡计这方面却差了一截,又因为战功赫赫被几位兄长一同忌惮,首当其冲遭了迫害,失去了兵权。

为了保住自己岌岌可危的性命,阿古达木绞尽脑汁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说自己的青梅竹马被掳走,借机逃离王庭。

再前往嘉峪关,然?后让自己的侍卫回去报信,说自己已经被抓了。

实则是来借兵,准备绝地反击。

“我不能让他们当上首领,”阿古达木道,“他们当上了首领,我就没命了,他们对图蛇部的人还不好,之前雪灾,杀了许多老?弱妇孺。”

“那你为何不去找杨世清,”徐应白往后一仰,温声问,“你们乌厥不是和?他不清不楚么?”

“那只懦弱圆滑两面三?刀的老?狐狸,他连你们中原人都?背叛,”阿古达木十?分不屑,“他还和?我的兄长们有些许联系,我不相信他。”

徐应白“唔”了一声:“那我就值得信任么?”

“不,”阿古达木毫不犹豫地否定?了,“你们中原人都?是老?狐狸。”

“但我从杨世清那知道你即将来嘉峪关时,我就知道你要收拾杨世清,”阿古达木道,“因为我们乌厥人你是打不完的,我们会卷土重来,但杨世清不一样,你杀了他,收了他的土地,他不会活过来再和?你抢。”

“所以知道你在这里,我就过来了。”

徐应白但笑不语。

“英雄所见略同,”徐应白温声道,“但我借你兵马,有什么好处?”

他可不做赔本的生意?。

“等我拿下王庭,我借一支骑兵给你,再给你一千匹马,同你一起打杨世清,但战利品,你得分我一半。”

徐应白:“……你倒是不客气。”

但算下来,徐应白想,骑兵确实是需要的,齐王十?三?卫的第?八、第?九、第?十?卫和?宁王的骁骑军都?是英勇善战的骑兵,而自己的兵马则大部分是步兵,骑兵占得并不多。

虽说徐应白自己能打以步兵对骑兵的胜仗,可那毕竟损伤甚多。

思及此,徐应白道温声道:“你送我一支千人骑兵,不然?我不借。”

“不过你不能以我借兵的名义收复你的王庭,用杨世清的吧,这样若是你输了,”徐应白一边摆棋盘一边道,“我还能拿你去和?你父兄邀功,顺便找个借口把杨世清收拾了。”

阿古达木:“……”

狡猾的中原人!

但为了王座,阿古达木权衡再三?,还是咬牙切齿地应了一声:“好!”

徐应白满意?地颔首,笑道:“那今夜就委屈阿古达木王子和?我那些侍卫住一个营帐了。”

等阿古达木离开,徐应白面前的棋盘也摆好了,是一盘没下完的残局。

付凌疑这会儿还站在营帐内,手里紧紧握着?那把横刀。徐应白落下一颗白子,抬眼看向?付凌疑,开口道:“过来,陪我下一局。”

付凌疑闻言停了一下,而后听话地走到徐应白对面坐下来。

两个人你一子我一子的下棋。

付凌疑手心紧张得出了汗,他不自觉地吞咽着?,喉结一上一下地滚动着?。他还垂着?眼皮,恰到好处地挡住了自己那乌黑的眼眸。

徐应白则从容而和?雅,慢悠悠地落子,和?煦的火光映照在他身上,在脸上投下一片灰色的阴影。

好看得不似凡人。

付凌疑的眼底遮掩着?极致的贪,他静静地看着?徐应白,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

但棋下了才一刻钟,付凌疑看着?自己这边的黑子抿了抿嘴,直接缴械投降,沙哑着?嗓子道:“徐应白,我输了。”

棋盘上黑子被白子侵吞得无路可逃,几乎全军覆没。

徐应白:“…………”

明明摆棋局时黑子占的上风,不应该输啊。

这人疯的时候疯得没边,怎么下个棋傻成这样,白子都?杀到前面了都?不知道反击。

徐应白伸手把棋子捡回棋篓子,叹了口气,忍不住道:“臭棋篓子。”

付凌疑手指蜷缩了一下,他抱着?自己的横刀,忽然?开口道:“我是不是很没用?”

徐应白抬眼看着?付凌疑,不由得失笑,语气温和?:“为什么这么说?”

“我会的东西太少,字写得不好,棋下的也不好,”付凌疑声音沙哑,“谢静微能和?你谈道经,魏珩能和?你谈策论,梅大人能和?你下棋,就连阿古达木都?能和?你说上两句谋略之事?。”

“我不会这些,也做不好,”付凌疑喉结滚动了一下,执拗的目光对上徐应白的眼神,语气艰涩,“我只会打架。”

“会打架还不够吗?”徐应白把棋子全部放回去,温声道,“你会打架,我不会打架,其他人也打不赢你,所以在这里护着?我的是你,不是他们。”

付凌疑的眼睫一颤,胸膛里面的心跳得极快。

他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了自己想要扑上去的冲动。

“所以别说自己没用,人各有长,”徐应白敲着?棋子,灯花下落,“不必纠结其他。”

说完徐应白抬起眼,对上了付凌疑的目光,后者的胸膛深深浅浅的起伏着?。

最后付凌疑站起身来,将狐裘盖在了徐应白的肩头。

克制

乌厥一共有七个部族, 各个部族情况复杂,支持阿古达木的是?图蛇部,其余几部则分别支持他的几位兄长。

徐应白借了?阿古达木一支两千人的兵马, 准备秘密从嘉峪关出发往乌厥王庭那边过去。

与此?同时, 徐应白组了一支一千人的兵马, 预备突袭安西郡,趁乱让阿古达木借道通过。

安西郡如今是乌厥人的地盘,但因为乌厥王庭争斗,安西郡这边已经疏于防守。徐应白先命斥候打探了一番情况,发现安西郡兵力已然空虚。

防守的兵力也都?较为集中在城墙低矮易于攻打的北门。

而南门因为城墙坚固高耸, 反倒没什么人。

两门相隔较远, 来回救援需要一些时间。

徐应白看着舆图思索了?一阵,命纪明带兵昼伏夜出, 带着云梯突袭南门。

纪明不善守城,攻城却是?个好手, 他速度极快,乌厥人因为南门北门相隔甚远来不及回救, 被钻了?个大?空子, 安西郡果然因此?大?乱, 阿古达木成功借道而过, 往王庭那边过去。

徐应白则带着兵马迅速占领安西郡, 和杨世清的肃州遥遥对?望。

大?漠苍原, 风高天急,徐应白站在城墙上看往肃州的方向, 目光最先能看到的是?远处一条波光粼粼的河。

这条河流往肃州。

而城墙下的士兵正在修筑工事?, 徐应白穿着一身白衣站在上面,极为显眼, 那些士兵一回头?就能看见他如松如竹的身影。

“这就是?太尉吗?”

有士兵喃喃道,“像仙人一样!”

然后就被带队的百户敲了?脑袋:“看看看!看什么!赶紧干活!”

徐应白食指轻敲着城墙的栏杆,戈壁滩风大?,他被吹得?有点?冷,忍不住把手揣进袖子里面。

然而没什么用,他很快就开始咳嗽,一声比一声还要剧烈的干咳震得?人心?尖发颤。

而后很快,一件披风就罩在了?徐应白身上。

付凌疑喉结滚动?,一手轻轻拍着徐应白的后背,一手按着徐应白的穴道,好一会儿才帮徐应白止住咳嗽。

缓了?好一会儿,徐应白咳得?嗡嗡发疼的脑子才静下来,他长舒一口气,转头?看向付凌疑,后者垂着眼,手指拈着披风的带子。

付凌疑轻轻巧巧地?一推一拉,一个结实的蝴蝶结就出现在徐应白的领口。

而后付凌疑的手停了?好一下都?没拿回去。

徐应白:“………”

他又轻咳了?一下。

“江南那边来了?消息,”付凌疑瞬间将手撤下,手指不由自主的蜷缩着,仿佛还在眷恋刚才感受到的那一星半点?的温度,“肃王暗地?里整顿兵马,还买了?许多铁器。”

“幽州灵州那边,”付凌疑继续道,“也蠢蠢欲动?。”

“都?是?觊觎龙椅的人,”徐应白捏着指节,刚咳完的嗓音沙哑,但很温和,“先让他们斗上一斗。”

“我们静观其变,坐收渔利。”

与此?同时,肃州城内,杨世清看着舆图心?急如焚,一旁的乌厥人还在大?声质问:“中原人,你为什么要将兵马借给阿古达木!”

“我都?说了?!”一向脸上布满笑意的杨世清没了?平日的和蔼可亲,“不是?我借的!”

“我也没有掳走你们任何一个乌厥人!”

“你们主子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杨世清指着舆图道,“安西郡被大?晋的兵马打下,阿古达木这时候正好带了?兵马回去,还到处散播说是?我借的,如此?明显的泼脏水,你们都?想不清楚吗?!”

“你们的小王子是?和嘉峪关那边借的兵!又赖在我身上,好让嘉峪关那只黄雀找个借口吞了?我!”

杨世清说完一张胖脸气得?通红,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乌厥人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我现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杨世清摆手道,“别?来找我帮忙了?,我帮不了?你们。”

几个乌厥人只好退了?出去。

“现在要怎么办?”杨世康看着舆图也是?一脸担忧,他是?杨世清的弟弟,仗不会打,搞风月之事?倒是?十分在行,府里大?大?小小的侍妾该有七八十个。

杨世清看见他就来气。

“能怎么办?”杨世清道,“他现在连打我们的名头?都?有了?。”

杨世康不解:“那不是?假的吗?”

“一个由头?你管什么真假,”杨世清托着肥硕的下巴,愁眉苦脸道,“能用不就行了?!”

“不过现在也不是?没办法。”杨世清看着舆图上纵横交错的地?形还有代表着肃州的城池。

“前些日子,宁王给我送信,说长安不久就有大?变,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杨世清搓了?搓自己胖乎乎的手指,粗狂的眉毛抖了?抖,“我含糊过去了?。”

“谋权篡位的事?情容易丢命,我们就守着这地?盘不愁吃喝就好”

“咱们肃州城墙高耸、坚固,易守难攻,我们粮草也够丰盛,到时就拖,拖到长安大?变,他不得?不走!”

说到这,杨世清脸上浮出一个笑:“说不定还能占到点?便宜呢!”

到时徐应白带兵回转,他们就趁这个时候,杀他个措手不及。

肃州城内的老?狐狸兴致勃勃地?算计着怎么收拾徐应白起来。

而安西郡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下午吹的那阵风让徐应白在傍晚发起了?烧,军医乱作一团,生怕这位身体不好的太尉大?人出什么事?情。

徐应白裹着狐裘坐在发硬的床板上,捂着嘴咳嗽,脸色愈发苍白。

他身子骨很单薄,一件狐裘裹上去,也显出来人有多厚实,军医小心?翼翼给他把脉,他的手腕白得?近乎透明,青紫的经络在薄薄的一层皮肉下跳动?着。

“是?受了?风寒,还有一些,”军医愧疚地?低了?头?,“恕我无能,诊不出来。”

“无碍,按风寒给我开药就好,”徐应白低声道,“其余的不用管。”

军医点?头?匆匆退下给徐应白抓药去,刚出门口,就听到了?营帐内响起一阵剧烈地?咳嗽声。

营帐内,付凌疑手狠狠地?抖了?一下,然后冲上去扶住了?徐应白。

他咳得?额角青筋暴起,付凌疑觉得?他都?要把心?肝脾肺一起咳出来了?!

而后付凌疑感觉手上一热,血掉在了?他的手背上。

“徐应白!”付凌疑瞳孔巨颤,焦急地?叫着徐应白的名字。

徐应白叹了?口气,头?虚弱地?一仰,靠在了?付凌疑的肩膀上。

他唇瓣上还沾染着血迹,而他连抬手擦掉的力气都?没有。

“劳驾,”徐应白说,“帮我把血擦掉。”

付凌疑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抬起手,指尖发颤地?把血擦掉。

徐应白靠着付凌疑休息,他全身都?冷得?厉害,裹着狐裘也没用,他低声说了?一句:“冷……”

然后就被人牢牢抱住。

“你的病真的治不好吗?”付凌疑的嗓音颤抖着在徐应白耳边响起。

他紧紧盯着徐应白苍白无色的侧脸,目光偏执又痛苦,他看见徐应白那枯槁的唇瓣上还有零星干涸的血迹。

触目惊心?。

徐应白闭着眼睛,模糊的意识拉得?很远,再听到付凌疑声音时又骤然收回来。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娘胎里带的,治不好了?。”

“其实阿古达木说得?对?,我很难活得?长。”

话?音落下,徐应白感觉身后的人把他抱得?更紧。

“不会的,”付凌疑沙哑的嗓音坠在耳边,急切又哀戚,“你会长命百岁的。”

“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他一边说,一边将徐应白裹得?严严实实,两个人后背贴着胸膛,徐应白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付凌疑的心?在狂跳着。

徐应白闭着眼睛,忽然清楚地?意识到了?一件事?情——付凌疑这个疯得?没边的人现在在害怕。

他急促的喘息在徐应白耳边响着。

那样震荡的心?跳声,那样不稳的呼吸声。

徐应白的手指动?了?动?,他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力气开口。

如果徐应白自己还有一丁半点?的力气,他都?不会任由付凌疑这样抱着他。

徐应白向来克制自持。

这样亲密的接触,对?于自己和一个对?自己怀有别?样心?思的付凌疑来说,似乎太过头?。

但身后的怀抱温暖而又炙热,这些热度让这次发病时全身上下的冰冷,比他从前挨过的一次又一次的寒冷要好得?多。

至少?是?有些暖和的了?。

算了?,徐应白想,就这一次。

就放纵这一次。

放肆

折腾了半宿, 徐应白喝完汤药之后终于睡去。

付凌疑小心地将他搁在床上,行军时没什么好的条件,床板冷硬, 被子也冷硬。付凌疑就把自己的被子全部搬过来, 又找了好几件厚实的衣服铺好, 才放心?地让徐应白睡下。

徐应白静静地睡着,呼吸很浅,几乎没有起伏,间或有两声在睡梦中也抑制不住的咳嗽声。

付凌疑半跪在床边,一眨不眨地盯着徐应白, 一直看到眼睛发酸。

而后他小心?地将徐应白的手握起来, 轻轻地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徐应白的手很漂亮,肤色白皙, 修长好看,指甲盖也修剪得圆润, 但指节和手掌都?是?冰凉的,仿佛在冰水中浸过一般, 握着的时候冷得彻骨。

好似怎么努力都?暖不起来。

付凌疑小心?地握着着徐应白的指节。

他肤色较徐应白深些, 衬得徐应白的手苍白得不像话。

付凌疑温和地笼着这脆弱的手, 企图给徐应白留下点温度, 然而那?些温度稍纵即逝, 总是?浅浅地在手上停留一会儿就很快溜走了。

上一世徐应白也总是?这样, 吹不得冷风,也受不了热, 一点儿不仔细就要?生病, 病起来又十?足折磨人。然而徐应白最会强撑,就算是?疼得要?命, 也能一声不吭地把血全部咽下去,再云淡风轻地和人谈阴谋阳谋。

总是?要?等到真的受不了,才会显现出不堪一折的脆弱来。

让人又生气,又心?疼。

付凌疑小心?地握着徐应白的手,眸子黑得不见底,他的脊骨颤抖着,身体弯折下来,低下头?像要?去朝圣的信徒。他将额头?轻轻贴在徐应白的手背,声音艰涩,语气温柔得有点扭曲:“要?是?能把命分给你就好了。”

自己这条烂命没什么好要?的,如果能分给徐应白就好了,付凌疑的眸色很深,他紧紧地盯着徐应白的面容,表情又像是?平静又像是?癫狂。

波涛汹涌的情感被他压抑在并不结实的伪装下。

“这样你就能好好的活着了。”

付凌疑说完扯了扯嘴角。

活着,去完成他想完成的事,去看他想去看的地方。

苍茫大漠,烟雨江南,还有一望无际的海和层层叠叠的山峦。

前世最后一夜,徐应白温和的面容在他的记忆里面挥之?不去,那?语气温和的话语如附骨之?疽一般响在他的耳边。

“我?这辈子,没有机会再去一次了。”

烛火微颤,在营帐的墙面投下一片颤颤巍巍的灰影。

付凌疑小心?翼翼地一下又一下轻轻亲吻着徐应白的指尖,干燥的唇擦过冰凉的指节。

他尽量很轻,怕把徐应白弄醒了。

这是?漫漫长夜里面,他唯一能寻求的慰藉。

而床上,徐应白睡了一会儿又被疼醒了,他模糊的意?识还没有清晰,兜兜转转悬浮在头?顶。

但徐应白仍然很明显地感受到了指尖传来的那?干燥柔软的触感。

很轻的触碰,温柔,但带着说不清又道不明的痴与狂。

徐应白混沌的脑子断了好一会儿片,没搞清楚现在的状况是?怎么回事。而后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挣扎着睁开了眼睛,模糊的视线看见床头?跪着一个黑衣裳的人,低着头?细细密密地吻着自己的手指。

这感觉有点痒,又有点麻。

一种十?分诡异的触感。

徐应白:“…………”

不用看清楚,徐应白也知?道这人是?谁。

除了付凌疑,还有谁这么胆大包天。

但说付凌疑胆大包天,似乎也有点不对?,毕竟这人也就敢在徐应白睡着后胆大包天,徐应白若是?醒着,他就能乖得跟个鹌鹑似的。

徐应白积蓄了一下力气,抬起手敲了一下付凌疑的脑门,嗓音沙哑:“……乱亲什么……”

付凌疑在徐应白抬起手敲他脑门时猛地站起来了,也不知?道是?急的还是?怕的,胸膛起伏得厉害。

“我?不是?……被你吵醒的。”徐应白奇异地看懂了付凌疑仓惶神色中隐含的意?思,轻声解释道。

“过来,”徐应白对?着付凌疑说,“扶我?起来。”

深夜烛火摇晃,温暖的狐裘裹在徐应白身上,衣领处那?一圈雪白的绒毛将徐应白苍白的脸围起来,显得他整个人都?陷了进去。

干净又温柔。

他咳嗽了几声,看向付凌疑。

付凌疑跪在床边,留给他一个乌黑的发顶。

两个人无声地对?峙了一会儿。

付凌疑率先败下阵来,他开口道:“我?以后不会了。”

徐应白眼皮垂着,收拢的目光浅浅落在付凌疑身上。

温和又无奈。

付凌疑的手指收拢又放开,被这不轻不重的目光灼烧得嗓子发紧。

这道目光那?样让人眷恋。

徐应白听到他近乎告饶的嗓音:“徐应白,别这样看我?。”

“我?忍不住,”付凌疑低哑地嗓音传过来,“我?真的……忍不住。”

忍不住想要?弄脏你。

徐应白向来波澜不惊的目光动了动,脑子里面浮现出那?一日看见付凌疑拿着自己的发带自我?疏解的样子,眼角抽了抽。

他诡异地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你还是?忍着吧。”

付凌疑紧紧抿着自己的嘴,没有答话。

两个人又是?一阵沉默的对?峙。

谁也不说话,徐应白低垂着眼眸,眉心?朱砂鲜红,唇上有干涸暗红的血迹,恍若一座不可动摇,没有七情六欲的神祇。

让付凌疑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雪夜里那?尊伤痕累累却仍然温和平静的石像。

这世上似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动摇他。

斗转星移,时间流逝,营帐里的烛火烧过半截,付凌疑终于?扯了扯嘴角,看向徐应白。

徐应白捏着手指的动作一顿,幽深而平静的眼神看了过去。

两个人目光相对?,付凌疑看着徐应白琥珀色的眼眸里映着一点猩红的火光,和那?日铁花落下时一模一样。

“我?是?真的喜欢你,”他尝试着像徐应白一样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可最后还是?没笑出来,“徐应白,人世间有很多事情的,你不想试一试吗?”

“除了江山百姓,庙堂江湖……”徐应白看着付凌疑近乎着魔扭曲的神色,听见他沙哑到失色的嗓音,“你难道不想想自己吗?”

徐应白鸦羽一般的眼睫打了个颤,他顿了顿,嗓音温和,语气平静:“没什么好想的,等该做的做完,我?也许也到了该走的时候,何必再去想其他的事情。”

“即便?想,也都?是?妄想罢了。”

话音一落,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响起,徐应白猛地看过去,付凌疑把桌子的一角给掰折了!

那?木块瞬间碎成粉末,徐应白震惊地看着付凌疑,而后者额角淌着冷汗,目光如死灰一样寂静,又压着哀戚与癫狂。

“……徐应白,你怎么能这样想?”

付凌疑一边说一边朝徐应白走过来。

“你……”徐应白话还没说完,就被按住了后脑勺。

一个炙热干燥的吻压了上来。

徐应白猝不及防地被撬开了齿关,付凌疑乌黑的瞳仁近在眼前,让他有一种被发疯了的野狼盯上的感觉。

那?是?压抑而又放肆的掠夺,是?单方面的侵略,霸道到徐应白根本挣不开,他手指蜷缩着,紧紧PanPan抓住了身边的狐裘,浅蓝发旧的布料被他扯出一大片褶皱。

但这个吻又是?细致而认真的,似乎是?要?真真正?正?让徐应白体会到什么是?“其他的事情”。

他挣不开这个吻,只好发狠似的咬了一下付凌疑的唇,血腥味一下子蔓延开来,沾染到两个人唇齿间。

但让徐应白没想到的是?,付凌疑只是?顿了一下,紧接着那?深不见底的眼眸就好像放了光一样亮起来,吻得更加深。

徐应白:“…………”

这个混账……混账!!!

徐应白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脖子到耳尖红了一片,他几乎快喘不上气,眼尾霎时红了一片,像是?要?哭了。

那?抹绯红狠狠刺激了付凌疑,他松开徐应白的后脑勺,终于?结束了这个不合时宜的吻。

两个人都?气喘吁吁,只是?徐应白坐着,付凌疑站着。

徐应白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心?脏跳得飞快,好似本来在万里长空,却被人狠狠拽下人间,品了一番什么是?万丈红尘。

“……这是?吻,”付凌疑低哑的声音传过来,“……尝到了吗?”

徐应白的心?重重一跳。

“千滋百味,”付凌疑的语气有自暴自弃的肆意?,“我?都?想让你试一试……说不定试到了你喜欢的,你就愿意?留下来了呢?”

“即便?不能留下来,我?也希望你看看你自己。”

而不是?不顾己身,想着做完那?些事情,就坦然地死去。

满室寂静。

“你……”长久地沉默以后,徐应白终于?缓过气来,开口道,“混账东西……”

付凌疑嗫嚅了一下,终究没说话,他跪下来,任由徐应白发落处置的样子。

徐应白的心?还在跳着,连常年冰凉的手都?因为这个吻而有点发热。

那?颗冷硬的心?似乎也出现了一丝裂痕。

“付凌疑……”徐应白感觉自己的唇还带着血味,他一贯的维持温雅也露出了裂缝,“咳咳……你、你这个混账,怎么就非要?撞南墙……”

营帐内寂静了一瞬,付凌疑的声音响起来:“因为你在那?里。”

娇娇

徐应白的目光微微一顿。

这认真的话语在他的心上面敲了一下。

付凌疑不是非要去撞南墙, 他虽然没有徐应白那样聪明?,但也知道往哪条路走轻松一些。但他偏偏不走。

如果南墙那里不是徐应白,他也不会去撞。

徐应白沉默了片刻, 最后咳嗽了几声, 对付凌疑说:“太晚了, 睡吧。”

付凌疑的五指攥紧又放松,他扯了扯嘴角,说:“好。”

而后他站起?身,退到一边,将营帐内的烛火给?熄掉。

只一瞬, 光亮逝去, 徐应白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而后很快,等双眼适应了黑暗的环境, 徐应白偏过?头,果不其然看见了付凌疑。

付凌疑并没有出去, 而是在猫在营帐的一角用外衫把自己团了一圈,抱着?横刀休息。

徐应白将头转回?去, 刚才跳得失速的心跳这时候渐渐平缓过?来。

但他的唇齿间还残留着?血腥味, 刚才那炙热灼烧的触感似乎也没有消失, 反而随着?时间过?去愈演愈烈起?来。

徐应白闭上眼睛, 强迫自己不去想, 不去想那荒谬绝伦, 又理所?当然的一个吻。

长夜漫漫,不知过?了多久, 徐应白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时, 徐应白的烧已经退下去大半,出营帐时是清晨, 红日已经升起?,但还是冷,徐应白不得不裹了一件狐裘出门。

付凌疑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斥候这时候正好到了,还带着?阿古达木的那位侍从,给?徐应白送了战报。

阿古达木带兵攻入王庭,已然拿下他那些不成器的父兄,又用铁血手腕荡平了各部的叛军,不日就将成为乌厥新的大汗。

被借去的兵马会在几日内陆续回?来。

阿古达木在战报中问徐应白,什么时候攻打杨世清。

看来这位乌厥小王子也对杨世清这只肥狐狸十分不满,恨不得早点把这人弄死。

但肃州不是个好攻打的地方。先不说肃州城池那可是高耸坚实,易守难攻,并不好强攻,杨世清此人能稳在肃州十几年屹立不倒,也不是个吃素的家伙。

能在乌厥和朝廷军中间毫发?无?伤,也是要有本?事?的。

他看过?战报,十年前乌厥也打过?肃州城,但是惨败而归。

估计也是看打不下来,才结成盟友,一起?对付大晋。

而最近斥候来报,肃州城形容整肃,城门紧闭,看来也是预料到自己即将要拿他们开刀了。

“回?去告诉你们小王子,”徐应白对庆格尔泰道,“不要贸然强攻杨世清,他不是好对付的主。”

“三?日后,在马头坡会和。”

庆格尔泰抱拳应了一声是,随即飞身上马往大漠深处奔去。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清丽响亮的喊声:“娇娇!”

众人闻声看过?去,只见两?个穿着?飒爽骑装的姑娘纵马而来!

临近营帐,其中一个束着?高马尾的姑娘勒马停下,跳下马后就直奔徐应白过?来!

这姑娘眼睛很大,是实打实的杏眼,皮肤因?为风吹日晒没有那么细腻,外貌看起?来娇俏,气质却?自有江湖女子的一番风味。

徐应白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个姑娘,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后的付凌疑已经将刀抽了出来!

响亮的抽刀声和锋利的刀尖逼停了这姑娘,她忙举起?手道:“我没有恶意的!”

付凌疑阴戾的目光沉沉看着?这姑娘,显然并不会因?为她的一句话就轻易把刀抽回?去。

“娇娇!救命!”姑娘把求救的眼神投往徐应白,见徐应白没什么反应,哀嚎道,“娇娇,你不记得我了?!”

“娇娇?”付凌疑低声喃喃,难以置信地偏了偏脑袋。

她叫徐应白娇娇?!

“叶永宁……”这时另一位姑娘姗姗来迟,她用簪子挽发?,虽与高马尾姑娘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人显得温婉许多,她无?奈道,“叫什么娇娇,没大没小的。”

而后她从马上下来,朝徐应白行了一礼:“应白,经年一别,好久不见。”

付凌疑的手一抖。

“文绉绉的干嘛,”叶永宁眨眨眼,“以前我们不都叫他娇娇。”

话刚说完就被叶永仪瞪了一眼,叶永宁只好讪笑一会儿,道:“阿姐,我错了……”

徐应白怔愣了片刻,终于在记忆里?面搜寻到了这对双胞胎姐妹的身影。

“是你们啊。”徐应白眼角眉梢沾染上了一点笑意,他抬手按住付凌疑的刀柄,把付凌疑的横刀给?按了下去。

那把寒光凛冽的横刀被徐应白轻轻松松地压了下去,付凌疑喉结滚动,“铮”一声将横刀收回?刀鞘。

“的确是好久不见。”徐应白道。

营帐内烧起?了炭火,铁架子上烤着?只被现抓回?来的兔子。

叶永宁热火朝天地烤兔子,狡黠的目光在温文尔雅的徐应白和面无?表情的付凌疑之间来回?打转。

叶永仪正和徐应白说话:“我和永宁听说你在嘉峪关,正好我们从大漠回?益州,又刚好有益州州牧给?的通行令,便顺道过?来看你。”

“谢伯伯如今好吗?”

徐应白冷白的面容被火光映得有了些血色,他温和地笑笑,回?答道:“师父很好,如今在道观带我收的一个小弟子。”

“啊,真是过?得好快,你都收弟子了,”叶永仪认真道,“你怎么样,身体好些了吗?”

“还好,”徐应白捏了捏指节,面不改色道,“不碍事?。”

付凌疑乌黑的眼眸一动,手指收拢攥紧。

“不说这些了,”徐应白看向叶永仪,“永仪……”

永、仪……一个多么亲密熟稔的称呼,再加上之前这姑娘那一声亲昵的应白,付凌疑眼眸一暗,全身发?紧僵硬,喉咙梗塞得厉害,几乎能感觉到一股铁锈味。

“你们当年离开道观之后去了哪?”徐应白没注意到付凌疑的异常,继续开口问。

“四处走,”叶永仪笑道,“后来到了益州,上山当了山匪,永宁用从谢伯伯那学来的一点功夫,当了山匪头子,再过?两?年,益州换了个州牧叫李毅,他是个好人,我们便招安了。”

徐应白剔透的眼眸微微一动。

“娇娇,”叶永宁叫了一声,把烤兔子举起?来,分了一大只兔腿给?徐应白,“烤好了,这个给?你。”

叶永仪没好气拍了一下叶永宁的背:“我都说了多少遍,别乱叫应白。”

“无?妨,”徐应白眼角弯了弯,“叫就叫吧。”

叶永宁一昂头,闻言兴高采烈地又撕了一只腿给?徐应白。

奈何?徐应白病还没好全,没什么胃口,也吃不了辛辣刺激的东西,浅浅地尝了一口就吃不下去了。

他安静地坐在一边,没一会儿就觉得眼皮坠了铁,抬也抬不起?来。再加上坐在炭火旁暖融融的,舒服得很,徐应白索性闭上了眼睛。

于是不一会儿,徐应白就毫无?征兆地往旁边一倒,付凌疑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额角冒出冷汗,慌乱又小心地把徐应白接在怀里?。

怀里?的人安静,呼吸也平稳,颈侧的脉搏一下一下安稳地跳着?,只是睡着?了。

付凌疑跳得厉害的心缓缓平静下来。

他小心地将徐应白抱起?来放在一边的床上,又盖上两?层软和的被子,回?过?身时,他看见这对双胞胎姐妹正兴味盎然地看着?自己。

“阿姐,”叶永宁压低声音道,“我就说嘛,这个人喜欢娇娇!”

叶永仪:“………还没被人家的横刀指够吗?”

身为姐姐,叶永仪不得不在付凌疑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下开口给?自家妹妹打圆场:“对不住,我妹妹就是这样,直来直去的,还望公子不要见怪。”

“我是喜欢他,”付凌疑乌黑的眼眸盯着?叶永仪,他声音沙哑,语气温和又危险,“你妹妹没说错。”

这话说得其实没什么问题,但偏偏付凌疑是紧紧盯着?叶永仪说的,莫名其妙有一股巡视领地警告其他人的意思,很是诡异。

再加上那有如实质的压迫感,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这公子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叶永仪直觉不好。

她十分谨慎地开口,语气真挚,语速极快:“公子,苍天可鉴,我们对徐公子只有亲朋之谊,没有男女之情。”

叶永宁一口水喷了出来!

“男……男女之情?”叶永宁震惊得瞪大了眼睛,“阿姐,娇娇可难伺候了,和他成亲那不是自讨……”

叶永仪迅速捂住了自己妹妹那惹事?的嘴,朝付凌疑露出了一个抱歉的笑。

付凌疑手指动了动,神情难辨:“难伺候?”

付凌疑印象里?面的徐应白,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并没有什么挑剔的时候。

尽管徐应白身体不好,可是不论是风餐露宿还是吃糠咽菜,他从来没说过?一句苦,也没说过?自己不行。

就连重病缠身之时,只要他清醒,就没叫过?一句疼。

这样的人,还会难伺候吗?

“那可不!”叶永宁从叶永仪的桎梏里?面挣脱出来,“坐下来,我同你说!”

说完就兴致勃勃地把付凌疑拽下来坐好。

“我和我阿姐是在正德十三?年碰见的娇娇和谢伯伯,”叶永宁道,“那年我和姐姐八岁,被爹娘扔了,沿街乞讨,谢伯伯见我们可怜,就把我们带回?了道观。”

“那个时候娇娇才五岁,”叶永宁用手在肩膀处比划了一下,“就那么点高,穿白色的道袍,眉心点一颗朱砂,跟在谢伯伯后面像个小雪人,看着?可讨人喜欢了!”

付凌疑想像了一下那时候徐应白的样子,神色倏然温和下来。

“但回?了道观才知道,他可爱哭了,一天要哭上好几次,吃药哭,药太苦哭,没有蜜饯送药也哭,磕着?碰了一边喊疼一边哭,桌子上的草蝴蝶少了一只那更是要命,能哭到人都厥过?去……”

付凌疑的指尖微微一动,目光不由自主看往在床上安然睡着?的徐应白。

叶永宁则继续道:“他吃得也挑剔,不吃鱼,因?为有刺,除非谢伯伯给?他挑,不然不动一口;吃不了辣,吃到一点就得哭;他还不爱吃羊肉,说膻味太重;也不爱吃青菜,尤其不能吃芫荽,吃到了能吐半个时辰……每晚要吃一块小糕点,还要谢伯伯给?他唱小曲儿讲故事?,不然就不睡……谢伯伯还不敢说他,怕一说把人说哭了,哭厥过?去就完了………”

“谢伯伯那时养他养得小心翼翼,”叶永宁一脸不忍回?忆,“生怕把人养死了。”

“我们小时候沿街乞讨,觉得他实在是娇气,那时又调皮,就给?他取小名叫娇娇,”叶永宁哀叹道,“结果把他气哭了,足足哄了一个半时辰啊!”

“又给?他解释这称呼是夸人的,好话说了一箩筐他才信。”

叶永宁摊手:“我当时就想,就他这性子,以后哪能讨到夫人啊!”

付凌疑闻言抿紧唇。

“你别听永宁胡说,”叶永仪赶紧道,“那时娇……应白他刚刚没了母亲,身体又很不好,难免爱哭。”

“我和永宁都将他当弟弟看的,”叶永仪道,“那时一听他叫叶姐姐,我们心都软了。我们对他绝无?男女之情,这点还请公子放心。”

“后来到正德十七年,碰上天灾大旱,道观穷得都养不起?人了,我们不想拖累道观,就悄悄离开了,”叶永仪继续道,“这么多年没见他,他倒是和以前一点都不一样了。”

付凌疑的呼吸一颤,手指收紧,脊背僵直,喉咙疼得厉害。

是啊,和以前一点儿都不一样了。

曾经那样娇气爱哭的小公子,短短十几年过?去,能一声不吭面不改色地把所?有事?情都扛下来。

再没哭过?,也再没喊过?一句疼。

难忍

徐应白醒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

他掀开眼皮, 看到付凌疑安静地跪在床边守着他,稍远一点的案几那,叶永宁正和叶永仪下棋玩。

付凌疑在看见徐应白睁开眼睛的时候就伸出了手, 他将徐应白从床榻上扶了起来?。

徐应白眼底有淡淡的血丝, 眼下还有些青黑, 看起来?睡得并不是太好?。他看了看双叶姐妹,语气十分抱歉:“对不住,一不小心睡过去?了。”

叶永宁此刻又赢了棋,闻言弯着杏眼看徐应白:“没事儿,你身体不好?, 要多?休息的。”

叶永仪也点头?表示自家妹妹说?得对。

徐应白披衣起身, 被付凌疑扶着坐到案几那。他定睛一看,发现叶永宁和叶永仪下的是五子棋。

叶永宁不好?意?思地眨眨眼:“我?不会下太高深的, 就让阿姐陪我?下五子棋了。”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回益州?”徐应白一边问,一边捡了两颗白棋在手里转着玩。

“再休息会儿就回去?了, ”叶永仪将棋子捡回棋篓子,“正好?你醒了, 也能同你告别?。”

徐应白转着棋子的手一顿, 叹道:“这么快。”

旧友相见, 还不过几个时辰就要分?别?, 属实非常可惜。

“益州缺人, 不得不快, ”叶永仪也叹息一声,随后认真道, “应白, 我?们此次前来?,还想告知你一事。”

“益州李毅绝无反心, ”叶永仪斩钉截铁道,“他日诸王逐鹿,四方征战,益州永远都站在你这一边,若你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尽管去?信,我?们在所不辞。”

徐应白眼眸微动,随即道:“好?,我?信你。”

几个人又寒暄片刻,叶永仪和叶永宁便起身告辞,徐应白起身相送,付凌疑跟在三人身后半步远的地方,不打扰他们旧友告别?。

“娇娇,若是以后你空闲了,你上益州去?,”叶永宁笑道,“我?和阿姐带你去?山上玩!”

徐应白眼尾一弯,带出一个温温和和的笑:“好?,到时劳烦你们招待。”

叶永仪把两人的马牵过来?,叶永宁接过缰绳,正准备上马的时候往徐应白身后一看,又恍然大悟想起了什么,凑近徐应白耳边低声道:“娇娇,你身边那个侍卫喜欢你!他看着可不是个善茬,小心着些,别?被他拐跑了!”

徐应白一愣,手指蜷缩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温声道:“我?知道。”

他无比清楚地知道付凌疑喜欢他。

叶永宁惊讶地眨眼,露出一个灿烂的笑:“那倒是我?想多?了。但这事可勉强不得,一切顺其?自然,你高兴平安才好?。”

徐应白朝叶永宁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叶永宁也朝徐应白点点头?,随后与叶永仪翻身上马,与徐应白告别?后扬鞭纵马南下而去?。

徐应白目送他们远去?,直到看不见那两匹飞驰的骏马。

等他转过身,目之所及,见到付凌疑安静地站在他身后。

“你都听到了?”徐应白开口问。

话一说?出口,徐应白便觉得问得有些多?余。付凌疑武功很高,耳力与目力都是极好?,隔着墙都能听到自己压低的咳嗽声或是轻声的话语,更?不要说?只有半步之遥的叶永宁在自己耳边轻声说?的话语。

付凌疑乌黑的眼眸看着徐应白,他承认道:“一字不落。”

徐应白定定地看着付凌疑。

付凌疑喉结滚了滚,艰难开口道:“我?不会把你拐跑的。”

徐应白:“…………”

他咳嗽了几声,没再说?话,径直往营帐内走?过去?,付凌疑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营帐里面还算暖和,但徐应白也不敢拿下身上披着的狐裘,怕又受冷生病。

付凌疑蹲在一边弄炭火,时不时抬起头?看一下徐应白。

后者安静地坐着,呼吸很轻,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付凌疑想起叶永宁的话,又看了徐应白一眼,他实在是很难将徐应白和“娇娇”这两个字联系起来?。

徐应白合该是温和的,强势的,好?似天生不会动心动情,与爱哭、喊疼爱撒娇这些事情不沾边。

他到底是怎么从娇气?爱哭长成这样的?

付凌疑不解,但觉得心口抽痛。

十几岁见徐应白第一面时,徐应白就已经不是娇气?的模样。

少年徐应白的容貌在记忆里面失了色,但那温和坚定的感觉却在付凌疑心里划了一道不轻不重的痕迹。

他至今都记得那瘦削的肩膀和单薄的骨肉,背着自己往医堂走?去?,安安稳稳。

“娇……”付凌疑斟酌片刻,抬起眼对上了徐应白闻声投过来?的目光,鼓足勇气?道,“娇娇,你以前叫娇娇……”

徐应白面色没什么波动,他不由?自主去?捏自己的指节,听完付凌疑的话温和地笑了一下,坦然道:“是叫娇娇,小时候的确娇气?,被叶家两姐妹取了个小名。”

忆及往事,徐应白自己又忍不住弯了一下嘴角:“那时师父师伯他们也这么叫我?,不过我?现在记不太清那些事情了,兴许真的很娇气?吧。”

“不过后来?自己也觉得那样实属胡闹,”徐应白声音浅淡,语气?温和,“自己就改掉了,渐渐也就没人这么叫我?了。”

“胡闹?”付凌疑盯着徐应白,眼眸倒映着徐应白的身影,“为?什么觉得是胡闹?”

徐应白手指微动,静了一会儿。

“我?十岁就同师父下山游历,”徐应白解释道,“那时游民遍野,时常能碰到因病因灾家破人亡的百姓。”

“见得多?了,就觉得羞愧难当。我?自己那点事情不过尔尔,”徐应白语气?浅淡,“比起他们来?说?不值一提,于是再想起自己之前的事情,就觉得都是胡闹。”

不过尔尔?不值一提?

付凌疑的眼睫颤了颤。

徐应白鲜少提起少年事,被付凌疑这么一问,倒是想起很多?事情。

“我?那时还被师父弄丢过,摸爬滚打了半个多?月才找到城池,”徐应白想起往事,神色慨然,“碰巧在城门口救了一位快病死的少年。”

付凌疑闻言瞳孔一颤,压抑的目光慌乱了一瞬,被他及时垂下的眼皮遮住。

他竟还记得……他记得这件事情!

但他说?得那样轻巧,绝口不提为?了救人做了什么,只是平静地说?自己碰巧救了一个人。

“他算是我?真真切切,只凭自己亲手救的第一个人。分?别?时他问我?名姓,我?听见了,但那时实在匆忙,就没有回头?。”

“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徐应白叹了一口气?,慨然道,“十年过去?,他若是还活着,应当娶妻生子了。”

付凌疑抓着铁钳的手骤然用力,但他又很快放开了,怕露出什么异样来?。

但那铁钳还是弯了些许。

“你还记得他?”付凌疑开口问。

“记得,”徐应白神色温和,“那小孩看着乖巧,胆子却很大。”

“同你性子有几分?像。”

付凌疑扯了扯嘴角,笑了:“是吗?”

徐应白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徐应白……”一道沙哑的嗓音在营帐里面响起。

徐应白骤然抬起眼,付凌疑眼眶有点红,凑过来?看他,语气?认真又近乎哀求:“你同我?试一试,好?不好??”

徐应白一怔,他当然知道这个试一试是什么意?思,昨夜那个火烧火燎的触感似乎又涌上唇边,他谨慎地朝后一仰。

付凌疑的瞳眸狠狠一抖,那一瞬间他几乎想要直接将徐应白扑倒在地。

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不想再和徐应白只保持那么一个主仆的关系……因为?不够,远远不够!

干脆生米煮成熟饭好?了,付凌疑的心重重跳着,把徐应白绑在自己身上。

这样就不用分?开,徐应白也没法离开自己了。

不能放徐应白离开,因为?他真的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就像上一世一样……

绑起来?,关起来?……才是最有……

不……付凌疑很快又摆脱了这个念头?,心中对自己那肮脏的想法感到恶心。

他重新看向徐应白的眼睛:“我?……你……就试一试,你要是真的不喜欢,随时分?开,好?不好??”

“能多?久,就多?久,好?不好??”

“就像叶永宁说?的,一切顺其?自然,试一试就好?,试过了觉得实在不行?,也不强求,好?不好??”

徐应白闻言陷入一阵沉默。付凌疑的话语一字一句砸在他的心上,他琥珀色的瞳孔映着付凌疑那哀戚的神色,禁不住颤了颤。

他不知道要对面前的付凌疑说?些什么,竟然一时失了声。

他们靠得那样近,心跳声呼吸声千丝万缕地纠缠在一起,好?像他们一直以来?都那样的亲密。

徐应白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并不那么平稳。

急促得有些不正常。

那曾经坚固的心防也有土崩瓦解的征兆。

有谁能抵得住一个人两世的追逐……

而徐应白即便铁石心肠,也不过是红尘俗世中的一个人,敲得重些,那心门就开了。

他也清楚自己,动心就是动心,没有什么好?嘴硬的,但他对事向来?慎重,对感情更?是如此。

过了好?一会儿,徐应白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给?不了你什么。”他开口道。

“你不用给?我?什么。”付凌疑回答得斩钉截铁。

“………我?,”徐应白顿了顿,有些艰难地重新组织语言,“我?不会像你爱我?那样爱你……”

“你该明白的,”徐应白的声音低得近乎呢喃,“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心分?给?你……”

“这对你来?说?,太不公平;对于我?来?说?,也没有负责……我?不想你有朝一日——”

“后悔。”

“我?不会后悔的。”付凌疑着魔的目光笼着徐应白,他想要低头?亲吻徐应白,但又怕徐应白不喜欢,只能暂时按捺住躁动不安的身体。他的声音温柔又压抑:“只要是你给?我?的,我?都甘之如饴。”

“更?何况你给?我?的,我?到下辈子,下下辈子,也还不完的。”

徐应白目光微微一顿。

他心中百转千回,最后只化为?了一声叹息。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利弊同他说?得这么清楚,他还是要往火坑里面跳。

自讨苦吃。

徐应白在心中叹气?。

罢了。

“过来?,凑近点。”徐应白忽然开口。

熟悉的语气?,很温和,但不容置疑。

付凌疑眼睫颤了颤,往徐应白的方向凑了凑。

徐应白微微偏头?。

那温和又凌冽的兰花香气?瞬间笼罩了付凌疑,又蜻蜓点水地离开。

徐应白在付凌疑眼睛上印了一个吻。

付凌疑的脊骨顿时狠狠一抖,他疯了一样按住徐应白的后脑勺,不管不顾地吻了上去?!

齿关被强硬撬开,徐应白被迫仰起头?,喉间发出一声急促难耐的喘息。

付凌疑细细密密地吻着徐应白,那一声喘息让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面浮起近乎失控的暗光。

“徐应白……”他低声叫道,“娇娇……”

“嗯……我?在,亲慢点…我?受、受不了…”徐应白见缝插针地应了一下,随即那吻就慢了下来?,几滴滚烫的眼泪砸在他的脸上。

付凌疑哭了。

徐应白被吻得眼尾红了一片,付凌疑带着薄茧的指尖擦过那一片颤抖着的绯红,与此同时,徐应白抬手擦过付凌疑的眼角。

把付凌疑的眼泪给?擦掉了。

谋皮

马头坡是肃州和安西郡交界处的一坐山头。之所以叫马头坡, 不是因为形似马头,而是因为当?年?晋朝名相裴允明曾一人单骑闯进闯进驻扎在此的敌营,将当?时还是小皇子的晋武帝给?救出敌营, 期间还斩掉了敌军大帅的马头。

晋武帝即位之后, 干脆把这赐名为马头坡。

马头坡全是飞沙走?砾, 寸草不生,登上?坡顶,能遥遥望见肃州的城池。

一支形容整肃的军队沉默着往马头坡行进。

为了不拖慢行军的进度,徐应白没有再坐马车,而是骑了一匹骏马, 付凌疑紧随其?后, 寸步不离地跟在徐应白身边。

而不是往常那样跟在身后一步左右。

其?余暗卫看出来主子和头儿的关系似乎变得有点不一样,识趣地围出了一个大圈子, 让他俩相处。

而中军的骑兵则又围了暗卫一层,一众人层层叠叠地将他们的统帅牢牢围起来了。

没日没夜地赶了三天路, 终于到了马头坡,只见乌压压一群提着雪亮乌厥弯刀的骑兵正在那等着。为首的阿古达木穿着兽皮制成的衣裳, 耳边缀着银环, 一双鹰目扫了扫, 很快锁定了中军之中的徐应白。

徐应白裹着那件灰蓝色的狐裘, 山水画卷一般清丽又浓墨重?彩的容颜十?分惹人注目, 一双苍白而无血色的手牢牢拽着缰绳。

阿古达木眼尖的发现徐应白骑的是一匹性子暴烈的汗血宝马。

那马周身泛红, 皮红色的鬃毛像一团烈火,一步一步走?过来时, 像血在马皮上?流动, 高大威猛的身形和凶悍的外表在众马之中十?分出群。

阿古达木自己以前也有过这样一匹马,和徐应白身下这一匹几乎一模一样。但可惜的是没训成, 那马宁愿死都不愿意屈服于他,一度让阿古达木很是恼火,最后干脆把那匹烈性的马给?放掉了。

然而眼前的这匹烈马却甘愿受徐应白驱使,步子稳健,丝毫不见烈性。

阿古达木又看向徐应白身边跟着的付凌疑。

这位在阿古达木看来打?架很是厉害的凶悍侍卫牢牢跟在徐应白身边。

阿古达木很是不解地啧了一声。

这个中原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凶恶的人和凶恶的马,到他手里无一例外都乖巧温顺……不过也只对他乖巧温顺而已。

阿古达木对付凌疑不感兴趣,他看了一眼,又转过头去看徐应白。

大漠透亮而炙热的阳光洒在徐应白身上?,像是镀了一层金边,漂亮得惊人。

这样的人放在大漠里面,阿古达木想,会被他们乌厥的人叫做天神。

大晋的军队到了马头坡之后开始安营扎寨,徐应白被付凌疑从马上?半抱下来,落地时正好见阿古达木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自己。

徐应白揣着袖子,温良地打?了一声招呼:“阿古达木王子……不,现在应该叫大汗了,阿古达木大汗,几日不见,您风采更甚,看来王庭还是养人的。”

“嗯?”阿古达木被这一番话说得回过神来,嘴里僵硬的中原话有些蹩脚,“许……徐太尉。”

话刚出口,阿古达木感到了一阵带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但抬头去找时,那道目光又倏然收了回去。

阿古达木只能看见付凌疑乖巧地低着头,给?所有人留了个乌黑的发顶。

徐应白不知身边人和眼前人那稍纵即逝的交锋。

他朝阿古达木温和一笑,道:“你想好怎么打?肃州城了吗?”

提到正事,阿古达木正襟危坐,面色严峻地摇了摇头。

“我现在还不知道,”阿古达木说,“肃州城高墙坚,你说得对的,强攻是很难打?下来的。”

“但我只能想到两?个办法?,一个就?是花大力气去强攻,还有一个就?是围住肃州城,耗死这只狡猾的中原狐狸。”

“这两?个方法?,都要耗费巨大的兵力与时间。”

“但……”阿古达木摊手,锐利的鹰眸看着徐应白,“中原人,我直觉你想要的应该是速战速决吧。”

“我当?然想要速战速决,”徐应白道,“但不是现在。”

不是现在?

阿古达木皱起眉:“那你还等什么?”

徐应白温和一笑:“自然是在等一个绝佳的时机。”

肃州城遥遥伫立着,徐应白的目光静静落在建得辉煌坚固的城关上?,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大晋的舆图。

肃州与灵州相接,灵州和夏州又接壤,那是宁王魏启明的地盘。

而宁王魏启明的王府,就?在灵州城。

而彼时灵州城郊驻军处,宁王魏启明穿着冰冷厚实的甲胄,正在训练兵马。

他是幽帝的皇弟,肃王的兄长,此时已年?过五旬,人已经显出了疲老的态势,但保养得当?,面容又儒雅可亲,看起来还不算太老。

斥候急匆匆拿着肃州的回信赶到他的面前,魏启明让众人停下休息,自己将信打?开一看,是杨世清的笔墨。

这人在信中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片,表示自己对于兵发长安谋权篡位并没有什么兴趣,只想守着肃州的一亩三分地过他土皇帝的小日子,就?不陪宁王殿下过去了。

但杨世清还表示,他会是宁王殿下坚实的后盾,如?果宁王殿下要钱要马,尽管开口,他杨世清必然竭尽全力为宁王殿下送来。

“老狐狸,”魏启明嗤笑一声,“搪塞我呢。”

不过也好,魏启明想,留着那杨世清在肃州拖着徐应白,他才好发兵长安。

那老狐狸狡猾,当?了几十?年?的兵油子,即便打?不过徐应白,借着肃州城那坚固的城墙,拖他一两?个月绰绰有余!

况且在江南的探子也发来了密信,江南的兵马确实有调动的痕迹,大量的铁器也被秘密送往江南。

魏启安篡位之心昭然若揭。

魏启安那个老滑头,竟然想趁此机会谋权篡位……但皇位哪是那么好拿的!

皇族宗室那么多人,可不止一个魏启安,那龙椅,自己那荒唐的兄长能坐,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能坐,自己为什么不能坐呢?!

但还是得耐着性子等一等,等魏启安开始渡江,才以平反之名发兵长安。

思及此,魏启明沉声道:“众将士听令!继续练!”

丝毫不知远处的树丛中,正有两?双眼睛看着悄悄地看着他们。

“还要守多久?”

猫在树上?还特?意穿着绿衣服的暗卫问?自己身边同样穿着绿衣裳的兄弟。

“主子那边来信,”另一名暗卫道,“守至宁王发兵,弄清楚他到底带走?了多少?兵马,我们就?可以撤了。”

与此同时,马头坡上?的阿古达木问?:“什么时机?”

徐应白道:“这就?不劳大汗费心了。”

阿古达木呵了一声,牵着马匹看远处的肃州城池:“那你准备怎么对付杨世清?这城可不好打?。”

肃州城在金光下辉煌壮阔,远处的长河波光粼粼。

“先?打?游击,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再来一两?次装模作样的强攻,”徐应白揣着袖子挡风,“放松他的警惕。”

“至于如?何?攻下……”徐应白眼角一弯,转头看向阿古达木,“大汗看见远处的河了吗?”

“看见了,”阿古达木眼睛眯了眯,“但是那河有什……”

“水攻。”

一道沙哑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来,一直沉默的付凌疑忽然开口。

“聪明,”徐应白锋利的眉尾往上?挑了一下,而后温声道:“不错,就?是水攻。”

“肃州城低,但那河却在高处,”徐应白温温和和道,“筑堰开池,引水往下,淹了肃州城池,泡烂肃州城的土基,到时城墙塌陷……自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攻城。”

阿古达木一点就?通,随即一拍手掌,赞道:“好计!”

“所以我们得兵分两?路,一路秘密行进筑堰开池,一路引开杨世清的注意,放松他的警惕。”

“等攻下肃州城,阿古达木大汗,”徐应白话说得太多,此刻有些口干舌燥,“我们就?在肃州城这里开边市,互通有无。这样你们乌厥,就?不用来抢大晋的粮食了。”

徐应白刚说完,手里就?被付凌疑塞了一小碗水。他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

“这自然好,”阿古达木十?分赞赏地看着徐应白,“你这样聪明的人,大晋对你竟然如?此差,不如?来我们乌厥吧!我肯定比大晋人待你好!”

“我给?你荣华富贵,请你为坐上?宾,我们共分权柄,就?像你们中原人说的,我做主外,你做主内!要不是你太厉害,我定将你抢回去!”

付凌疑闻言抬起头,沉默地看着阿古达木,他偏了偏头,骨节咔嚓响了一下。

阿古达木大惊失色:“你这人不会又想和我打?架吧!”

“我说得有什么不对吗?遇到想要的人,自然是要想尽办法?得到了!你们中原难道不是这样找军师幕僚的吗?”

一旁的徐应白看了付凌疑一眼,后者忍了忍,把按在刀上?的手收了回去,他这才对阿古达木真诚道:“………这倒不必了,多谢大汗厚爱。”

几人商议完怎么对付杨世清,便转回自己的营帐布置兵马。

等安排完,天已经黑了。

徐应白几日没休息了,累得头疼,白日里强撑的游刃有余到了夜里碎成沫,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徐应白迷迷糊糊地睡着,感到鞋袜被褪去,双腿被放进了热水里,他被烫得哆嗦了一下,脚趾蜷缩,但很快又被热水顺得舒展开来。

他艰难地掀开点儿眼皮,看见付凌疑半跪在地上?,神情专注地看着他。

“舒服吗?”付凌疑低声问?。

“舒服……”徐应白叹了一声,温声道,“但你也不用做这个……我可以自己来。”

“我应当?照顾你,”付凌疑紧紧地盯着徐应白,“你是娇……”

“嘶……”徐应白倒抽一口凉气,抬起手敲了一下付凌疑脑门?,“长能耐了。”

付凌疑抿着嘴不说话了。

“我除了照顾你……”过了一会儿,付凌疑低声说,“也没什么能给?你的了。”

徐应白垂着眼皮,热水让他醒了些,他看了付凌疑一会儿,轻声道:“我不也没什么能给?你的吗?”

“不一样!”付凌疑先?是急了,而后低声道,“你给?了……”

“嗯?”徐应白没听清。

“没什么,”付凌疑猛地站起来,“这水凉了点,我去给?你打?一瓢热的补上?。”

“不用了,”徐应白摇了摇头,温和道,“这样就?好。”

两?个人在营帐内沉默了一会儿,付凌疑胸膛起伏着。

徐应白看着他。

说起来付凌疑面相看着凶悍,但并不显得老气,二十?出头的人,有时候看起来还像十?七八岁的少?年?那样。

挺显小。

“你今年?……多大了?”徐应白忍不住开口问?。

“二十?四。”付凌疑言简意赅地回答。

“……嗯?”徐应白算了算,“你今年?二十?四岁?”

“若是生逢盛世,像你这个年?纪的人,孩子都满地跑了,”徐应白叹了一声,“你是哪时生的?”

“正德八年?的冬至。”

徐应白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眼角眉梢沾染上?一点不分明的笑意。

“那你和我是同年?同日生的,”徐应白温声道,“有缘分。”

“以后还可以一起过……算了,”徐应白顿了顿,语气温和,“挺有缘分,你是什么时辰出生的。”

在徐应白说“算了”时,付凌疑的肩膀晃了晃,乌黑的眼眸泛了点水光,他喉结滚了滚,喉间一片干涩疼痛,而后很快把那点水光压下去。

“我是亥时一刻生的。”付凌疑低声道。

“亥时?那就?是深夜了,”徐应白玩笑道,“我是卯时三刻生的,那时天刚刚亮起,那算起来,你该叫我兄长。”

“过来,叫一声听听。”

他没想让付凌疑真的叫。

然而话音刚落,付凌疑乖顺地凑到他的颈侧,声音沙哑,小声地叫了一句:“兄长……”

耳垂骤然传来温热湿润的触感,徐应白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手腕细看之下还有点抖:“你……”

他没想到付凌疑居然真的叫了一声,叫了倒是没有什么,可这人居然还在叫的同时大逆不道地吻了他的耳垂!

简直荒唐!

然而付凌疑细细舔咬着徐应白耳垂那浅浅的痣,那温热濡湿的感觉让徐应白颤了颤,不由自主地急促喘息着。

付凌疑的眸光危险地一暗。

“兄长……娇娇,”他胡乱喊着,声音倏然温柔下来,“应白……”

上?一次只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吻,他们没有再深入,只是抱着睡了一晚。

之后他们虽然仍是形影不离,付凌疑胆子大起来还会偷偷亲人,但未曾越雷池半步。

徐应白觉得这样挺好,凡事都要循序渐进,顺其?自然慢慢来。

况且他对男欢男爱之事还未通晓完毕,又一向对事审慎,哪怕是这样的事也不例外。

但付凌疑要憋疯了。

“你给?我好不好?”

徐应白深吸了一口气,还算清醒的脑子转了转,轻声道:“我经不起折腾。”

“没事,”付凌疑哑着声音,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黑眸闪着兴奋又疯狂的光,“我经得起……我教你。”

他的手往下不安分地伸过去,而后徐应白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累了……”徐应白呼出一口气,他垂下眼,“况且这是在军营,军规森严,换一日吧。”

付凌疑呼吸颤了颤,最后道:“好,我听你的。”

不行

付凌疑嘴上这样说, 动作却不是往后退的。徐应白端正地?坐着,颈侧传来一阵逼人的?热度。

付凌疑牙齿咯吱咯吱地响着,徐应白眼睫颤了颤, 呼吸不由自?主地?重了几分。

他不重欲, 学道时又讲究清静, 对男欢女爱的事情只是一知半解,更不要说两个男人了,所以一向对这些事情并不热衷。

然而目光落在付凌疑身上不过一会儿,徐应白就?十分狼狈地?移开了自?己?的?眼神,而后他猛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苍白的脖颈骤然扬起。

他的?心剧烈地?跳着, 一下比一下快,脆弱的?命门突如其来的?一点刺痛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一种被野狼叼住脖子?的?感觉。

付凌疑在?徐应白的?颈侧咬了一口。徐应白颈侧细弱的?脉络在?他尖利的?犬齿下跳动着, 好似一用力就?能划出汹涌而出的?鲜血。

“付凌疑……”徐应白的?眼睫细微地?颤抖着,那本应该细微的?疼痛在?此刻让他觉得心惊肉跳, 使得他的?话音几乎有了告饶的?意思,“别亲了, 下去……”

付凌疑的?小?指动了动, 他深吸一口气, 缓慢从徐应白颈侧退下。

徐应白那苍白细弱, 好似不堪一折地?脖颈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青紫痕迹。

暧昧又嚣张。

像是不得不离开的?野狼留下自?己?的?印记, 等着下一次再反扑过来。

“……”徐应白平复了一下自?己?震荡的?心绪, 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一字一顿道, “你……混账。”

付凌疑乌黑的?眼眸直勾勾地?看着徐应白, 他深吸一口气,偏着脑袋道:“我这…算混账吗?”

徐应白:“………”

付凌疑却难得在?徐应白面前露出了一个张狂的?笑, 眼眸里面闪着点跃跃欲试的?光:“其实?还有更混账的?。”

徐应白:“………”

这语气怎么?跟邀功请赏似的?。

付凌疑不说话,他半跪下来,脊背弓着,像某种紧盯猎物蓄势待发的?野兽。

面对不知足的?野狼,不能太惯着,也?不能显出一丝一毫的?脆弱与疲态,不然就?会被逮住缺口的?野狼放肆又嚣张地?咬脖子?。

所以必须要有足以压制住他的?理智和手段,不然就?会被他带跑了。

“我不管你有没有更混账的?,你现在?都?用不上,”徐应白无?奈地?捏了捏指节,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静道,“我今日太累,没法和你折腾,你要是实?在?想,到?外头去自?己?解决。”

说完过了一会儿,徐应白终于将因为一个吻而引起的?不自?在?和细微的?颤抖压了下去。

他的?神色恢复了一贯的?游刃有余,锋利的?眉尾刀锋一般上挑,叹道:“反正,你很熟练,不是吗?”

付凌疑:“………”

徐应白好整以暇地?看着付凌疑,他苍白脆弱的?容颜与促狭而又游刃有余的?神情极具反差,仿佛是在?大漠或是雪原上踽踽独行,苍白消瘦却又经验丰富的?猎人。

又像是一尊布满裂纹的?名贵白瓷,让人忍不住想要怜惜,想要彻底拥有。

这样什么?时候都?能维持冷静淡然的?人,如果眉眼沾染上了绯红,呼吸和脊骨颤抖,双眼通红而落泪,苍白的?皮肤上满是…………那该是什么?样子??

付凌疑一边想一边看着徐应白,喉结不由自?主地?上下滚动了一会儿。

他的?目光小?心又放肆地?在?徐应白身上巡了两遍。

他想不出来……苍白的?词句不比亲眼见过……但可惜的?是,他没见过。

而徐应白泡脚已经泡够了,他将被热水泡红的?腿从木桶中拿起来,用布擦了两下,扯过一边的?旧毛毯将膝盖以下严严实?实?盖住。

营帐外风声猛烈,沙石被风吹得噼里啪啦打在?营帐上。

付凌疑神经质地?偏了偏脑袋,心里的?火星子?噼里啪啦往外冒,跟扬起的?铁花似的?。

他心痒难耐,可是不行。

因为徐应白是真的?需要休息,刚刚泡完脚,他就?有些困了。

没法胡闹。

这几日疯了一般赶路,他几乎没好好休息过,刚到?马头坡,又要费心思安排兵力,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能挤出点力气制止付凌疑,已经是三清保佑了。

再折腾就?得闹病了。

徐应白靠在?藤椅上,手指按着睛明穴,叹道:“休息吧。”

付凌疑紧紧地?盯着他一会儿,伸手打了个横抱,轻轻松松将徐应白从椅子?上抄了起来。

徐应白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然后就?被人结结实?实?拥在?了怀里面。

他乐得不用走路,难得心安理得地?往人怀里靠了靠,然后很快就?听见后者那快到?极致的?心跳得更加疯狂起来!

咚、咚……

很快,又很重,一下一下撞着胸腔。

徐应白愣了一下,有点哭笑不得。

付凌疑很快就?把徐应白放到?了床上。徐应白看见他眼睛里面布满血丝,也?不知道是憋的?还是累的?,又看见他小?心地?将被子?拉上来,盖在?了徐应白自?己?身上。

“睡吧,”付凌疑哑着嗓子?,斟酌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低下头亲了一下徐应白的?指尖,“我在?外面守着你。”

说完吹灭了烛火,跌跌撞撞地?出了营帐。

徐应白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还算柔软的?棉被盖在?他的?身上,疲累的?感觉瞬间席卷四肢百骸。

他沉沉闭上了眼睛。

而另一头,付凌疑出了营帐,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在?营帐投下的?黑影中半跪下来,呼吸粗重,手指颤抖。他伸手往自?己?心口一掏,拿出一条白帕子?。

这帕子?是徐应白给他用来按脖子?上伤口的?那一条,他故意没还回去。

上面属于自?己?的?血已经被洗净,但帕子?上还留着独属于徐应白的?味道。

很淡,但在?付凌疑闻来很香。

他将脸埋进白帕子?里面,一下又一下呼吸着,浅淡的?兰花香气灌入口鼻。

远处有值夜的?士兵巡逻,脚步踏着沙石,响动很大。

付凌疑毫不在?乎,只是深深的?呼吸着,那一股兰花香气萦绕在?周围,使得他的?脊骨在?暗夜里面狠狠地?抖着。

第二日,天光大亮。

徐应白睡了一夜,精神终于好了些。

他披衣起身,付凌疑踏进营帐,捞了藤椅上的?披风罩在?他的?身上。

徐应白任由付凌疑给自?己?系带子?,打了个傻里傻气的?蝴蝶结。

他看着付凌疑,发现这人换了一身全黑的?新衣裳。

不是很合身,稍微小?了点,而且有点眼熟。

貌似是暗卫们特制的?衣裳。

徐应白:“………”

“衣服哪里来的?。”徐应白一言难尽地?看着付凌疑。

“抢的?,”付凌疑将手从带子?上撤下来,“昨天那套脏了。”

徐应白:“………”

怎么?脏的?自?然不言而喻。

付凌疑什么?德行,徐应白自?己?还是有所了解的?。

“你抢了人家衣服,”徐应白不赞同地?敲了一下付凌疑肩膀,“那人家穿什么??”

付凌疑面不改色:“他们不缺这一套,有得穿。”

离营帐不远的?地?方,被抢了衣服的?倒霉蛋暗卫此刻正一脸严肃地?研究乌厥人的?兽皮衣怎么?穿。

其他暗卫看热闹不嫌事大,兴致勃勃地?指导这位倒霉暗卫怎么?穿更威风。

衣带全部?系好,徐应白出了营帐。

军队整肃,巡逻兵交叉互换,纪明带着一队兵马,正准备往肃州城那边过去。

他见徐应白过来,便上前辞行。

“万事小?心,”徐应白对纪明道,“不要恋战。”

纪明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而后就?带着一队兵马从马头坡出发了。

徐应白看着纪明带着军队走远,捏了捏自?己?的?指节。

戈壁滩起了大风,沙石遍走,徐应白后退了两步,付凌疑伸手将披风帽子?罩在?了徐应白头上。

不知长?安现今如何了,徐应白想,这会儿应当是春暖花开,杨柳依依的?时候了。

也?不知道那样的?盛景,还能维持多久呢?

远处一名暗卫匆匆赶过来,钻过巡防队的?巡逻,将一封信递给了徐应白。

徐应白接过信封,揭开一看,瞬间皱起了眉头。

魏珩还没被放出来……而且,他被刘莽断粮了!

大风瞬时又起,顺东而去。

长?安抽了绿芽的?柳枝随风摇摆,皇宫御花园里百花待放。

冷宫内,魏珩饿得头昏眼花,抬手咬住了自?己?的?手腕,啃了一点自?己?的?血。

刘莽不让宫女太监给他送饭,想把他饿死在?这里。

一个可能私联朝廷重臣的?皇子?,在?刘莽眼里十分危险,更何况那人还是徐应白。

虽然魏璋为了自?己?的?名声,不想杀了魏珩,但刘莽和焦太后不可能留个威胁活着。

前半个月,还有一日三餐,七天前,还送有水和有几粒米的?粥,这几天,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魏珩从房内出来,他被软禁在?此,哪也?去不了,外头的?野花野草甚至树上的?叶子?都?被刘莽派人拔掉,一条活路都?不给魏珩留。

魏珩咳嗽着走到?冷宫一间小?屋里面,这里曾经是供奉牌位的?地?方,他抓了一把不知多少年前留下来的?香灰,往嘴里塞了一把,然后用悄悄藏起来的?一壶雨水把香灰全部?咽下去。

吃完他抹了一把脸,从小?屋里出去。

不行,不能死……魏珩心想,我要……活着。

……在?信中答应过静微的?,要再见一面的?……

老师说过,做人不能食言。

这个念头刚浮起,魏珩两眼一黑,昏死过去了。

分别

徐应白眉头紧皱看完了整封信。

信是刘听玄写的, 他和留守在?长安的暗卫费尽心思,也没能把魏珩从冷宫里面带出来。

刘听玄一开始听了自己的话,以天象之说劝服魏璋, 保下了魏珩的性命, 但是魏珩还是被太后以教养之名软禁在?了冷宫。

一开?始, 刘听玄还能见到有人给冷宫送饭,但他很快察觉到了不对,因为送去的餐食越来?越少。

刘听玄便联系了梅永,但是如今正是刘莽和太后都盯着的时候,魏珩又是疑似私联重?臣的皇子, 又是皇帝的家事, 如今若是出?头上奏,往小了说是插手?皇帝的家事, 往大?了说,就是屎盆子往下扣, 说你和皇子有一腿。

梅永当上丞相还不久,根基还未落稳, 实在?不宜出?头。

暗卫们本?来?绞尽脑汁混进宫里面给魏珩喂点东西, 但等?好不容易进宫, 却发现冷宫那?一小块地方实在?是守卫森严, 连只麻雀都飞不进去。

实在?是没办法了, 刘听玄和暗卫们只好写了信, 指望自己能想点办法。

徐应白将信纸藏进袖袋,神色冷峻。

魏珩不能死。

不止因为魏珩是棋盘上重?要的棋子, 是他认定的未来?帝王……更因为魏珩与他有师徒之谊, 是小他几岁,和他血脉相连的弟弟。

可是怎样才能让他活?怎样才能让他活!

况且现今不知过了多少日……信件来?往也需要时间……魏珩……还活着吗?

思及此, 徐应白脸色顿时苍白了下来?。

……即便再天衣无缝的计划,也抵不过百密一疏。

冷风吹过……徐应白捂住嘴猛烈地咳嗽了几下,几乎要把肺咳出?来?。

付凌疑一把扶住了徐应白的肩膀,将人往怀里面带,他神色焦急得厉害,轻声?在?徐应白耳边叫道:“徐应白……”

徐应白抬起手?示意自己没事,他一边咳嗽,一边强迫自己思绪清明起来?。

要想让魏珩不死,那?就必须有让他不能死的理由……

魏璋现在?在?乎什?么呢?

太后、刘莽还是他莺莺燕燕的后宫……

等?等?……后宫……徐应白琥珀色的眼眸划过一丝冷光,他挣扎着直起身,从?付凌疑怀里面挣脱出?来?,跌跌撞撞往营帐走?。

才走?了两步,他就被付凌疑抄手?抱了起来?。

没一会儿,徐应白就看见了营帐的顶,他从?付凌疑怀里面下来?,找了一张宣纸就匆匆写信,写完之后他将信件封好,站起身来?准备让暗卫将信送回。

但仅仅走?了两步,徐应白脚步一顿。

按暗卫的速度,骑马从?这里到长安也要十几日的时间……十几日的时间,够不够抢回魏珩的一条命?

付凌疑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伸出?手?握住徐应白攥在?手?中的那?封信:“我去,我比他们快。”

徐应白倏然抬起眼看向付凌疑。

付凌疑的确够快,他能几天不眠不休跑死几匹马,从?长安赶上急行军,那?些暗卫们的确比不上他的速度。

可是那?是三四日,若是一直像他这样不眠不休地跑上十几日,人会垮的!

“你信我,我不会有事,”付凌疑似乎知道徐应白在?想些什?么,他直勾勾盯着徐应白的眼睛,承诺道,“十三天,给我十三天,我一定回来?。”

徐应白手?指动了动。

两个人无声?地对视着,付凌疑一个用力,将信从?徐应白的指尖带了下来?。

“等?我回来?了,”付凌疑低声?说,“我能不能亲你一下?”

而后他似乎觉得自己的要求有点过分,改口道:“抱一下也行。”

徐应白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他无声?地看着付凌疑,两个人中间只剩下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他伸手?轻轻抱住了付凌疑。

付凌疑一愣,心顿时像烧沸的水一样滚烫起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周遭顿时布满了徐应白身上那?股浅淡的兰花香。

他眼角的余光扫过昨日他咬过的,徐应白耳垂下的那?颗浅淡的痣,又落在?徐应白苍白脖颈处那?点青紫痕迹上。

十几日……这点红痕会不会散掉,付凌疑胸膛长久又剧烈地起起伏伏着,他很想再咬一次那?一点小小的痕迹,让它更深一些……再深一些,最好深到他回来?,还能看到一点未散的痕迹。

可是这里人太多了,巡防队来?回地走?着,暗卫们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守着,一群乌厥士兵又围在?周围,不远处,阿古达木正喝着马奶酒,也不知道有没有看向这边来?。

他不想让徐应白被吻时的样子让任何?人看到。

只有我能看,付凌疑阴戾又肆意地想,可是亲不到,又实在?是——

不甘心。

付凌疑的手?指收拢又放开?几次,终于按捺住了自己颤抖的身形,没有就地动手?。

“平安回来?,”徐应白的手?搭在?付凌疑的后心,顺着付凌疑刚才还在?颤抖的脊骨往下按,“听见了吗?”

付凌疑狠狠抖了一下,声?音沙哑:“听到了。”

语罢他半跪下来?,拉住徐应白的右手?,那?苍白细瘦的指节被他收拢在?指尖。

这是一个近乎臣服的姿势,却又因为他拉着徐应白的手?,又显得放肆而眷恋起来?。

徐应白居高临下地看着付凌疑,眼睫颤了颤。

这几乎算得上两世以来?,自他们遇见之后,最长的一次分别。

付凌疑亲了亲徐应白右手?的手?指,而后锋利的犬齿在?徐应白虎口处磨了一圈,留了个不深不浅的牙印。

而后他猛地起身,往营帐里面走?去。

他对营帐边守着的暗卫低声?道:“照顾好主子。”

两名暗卫重?重?点了点头。

而徐应白站在?原地没有动。

大?风卷起徐应白乌黑的发梢,他将右手?收拢进左手?手?心,左手?的拇指摩挲着右手?虎口那?的齿痕,那?上面还残留着付凌疑留下来?的,灼热到让他感觉到滚烫的温度。

半刻钟后,骏马长啸的声?音响彻大?营。

徐应白抬起眼,琥珀色的眼眸倒映着付凌疑的身影。

付凌疑骑着马,手?中拽着缰绳,在?几丈之外的地方与徐应白对望。

目光交接的那?一刻,巡防队从?他们之间穿过,长风猎猎,吹开?他们的衣袍,付凌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来?,而后无声?地对徐应白动了动唇。徐应白依稀辨得出?,他说的是,等?我。

徐应白的心颤了一下,下意识点了点头。紧接着,他看见付凌疑扬起马鞭,骏马如箭弦一般往远处飞去。

直到看不见那?道背影,徐应白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他咳嗽几声?,往营帐里面走?去。

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等?着徐应白来?打。

阿古达木的乌厥兵和徐应白带过来?的亲兵夜以继日地开?池挖渠,纪明带着兵马和肃州城的守军杠上了,你进我退,你退我进地推拉。

战报连连被递到徐应白手?边,他看完之后盯着舆图分析战局,一步一步和对面的杨世清对弈。

杨世清此刻则摸不出?徐应白到底要做什?么,虽然徐应白派出?了大?批士兵攻城,看起来?声?势浩大?,但他能觉察出?,徐应白似乎志不在?此。

按照常理来?说,徐应白应当速战速决,拿到相应的军功,以此为契机回到长安才对,他为什?么这会儿还不慌不忙地和自己扯皮?

去打探的斥候大?多也一去不返,徐应白在?守什?么?在?等?什?么?

大?军营帐内,阿古达木聚精会神地看着舆图,而徐应白按着睛明穴,头疼得很厉害。

此时距离付凌疑离开?已经过了六天。

徐应白也劳心劳力地过了这六天。

几名暗卫胆战心惊地守在?营帐内,想劝又不敢劝。

原先他们头儿在?的时候,还能胡搅蛮缠装乖卖惨地劝主子去休息,主子偶尔还会听两句坐下来?闭上眼休息会儿,再不行,头儿就抢了毛笔帮人批,能让主子动口就不让主子动手?。

主子喝药,他们头儿能弄来?蜜饯;主子休息,他们头儿能整来?柔软舒服的兽皮;主子起身,他们头儿能给主子披狐裘,系披风;主子要是咳嗽一声?,隔五丈远头儿都能听到……

他们可没那?本?事和能力,主子一个眼神过来?他们就退避三舍不敢出?声?了。

但想到头儿临走?之前的嘱托,又忍不住想上前说两句……不然头儿回来?会削死他们的!

可惜劝了也没用,都是徒劳无功。

一个暗卫左右张望了两下,终于鼓足勇气准备上前劝说两句,营帐却被人掀开?了!

徐应白闻声?看过去,冷峻的神情让人不自觉感到寒凉。

进来?的是两位穿着绿色衣裳的暗卫,两个人跪下来?,其中一人抱拳道:“主子,宁王的大?军于前日离开?灵州,带走?了灵州五万兵马,如今灵州还有约摸七千名守军,由宁王世子守城。”

徐应白闻言眉尾往上一挑,连撕裂的头疼感都顾不上了。

阿古达木闻言醍醐灌顶,惊讶地看向徐应白:“中原人,你胃口可真是大?,不怕一口气咽不下噎死吗?!”

“放心吧,我噎不死,”徐应白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冷笑,他一边用修长的指节拔掉了河边的小旗子,一边冷声?道,“传令兵!”

一名斥候闻声?赶来?。

徐应白将令牌扔到斥候手?中,斩钉截铁道,“传令冯安山,开?池!”

蓄势

长安, 天高风急。

城门处一匹骏马狂奔进城门,然后重重摔在了地上!

尘土飞扬,付凌疑被?马狠狠掼在了地上, 就地滚了一圈, 额角和手肘剐蹭出触目惊心的伤痕。

这是他跑死的第三匹马。

付凌疑双眼通红地从地上爬起, 然后拔足狂奔往梅永的?府邸赶过去?,他以送八百里加急战报的名义回到长安,能够名正言顺地去找梅永。

旭日悬天,付凌疑几乎快跑断气,只凭着本?能两眼昏花地往前跑, 绕过了好几条街, 终于遥遥看见梅府的?大门。

而对面,一辆马车正?晃晃悠悠往梅府的?大门过去?。

梅永此刻正?坐着马车赶回自己?的?府邸。

赶车的?马夫忽然一阵惊呼, 车子骤然停了下来,梅永一个踉跄, 睁开了眼睛,连忙掀开了车帘。

马车前, 一个风尘仆仆, 形容憔悴的?年轻人跪在地上, 将两封信高高举起!

“卑职付凌疑, 奉命送报!”

与此同时?, 冷宫内, 魏珩手里拿着一块断掉的?木板,正?在扒拉冷宫花坛里面的?泥土。

泥土里面有蚯蚓, 还有夏日里在土中产卵孵化, 现在还未成?形的?幼蝉。

旁边的?树木,皮已经被?魏珩全部剥掉了, 他的?双手血淋淋的?,沾染着木屑和泥土。

魏珩脸色青白,瘦得形销骨立,腕骨处骨头凸起,一片惨白,好似要突破这薄薄的?皮肉刺出来,整个人苟延残喘,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什么蚯蚓虫卵树皮衣服………他都吃过一遍了,冷宫的?花坛被?他掀得乌七八糟……魏珩几乎要觉得,这冷宫里面,除了他自己?和这被?剥了皮的?树,没有别的?活物了。

但没办法,他还是要撑下去?,他不想死。

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魏珩不知道的?是,宫墙外,正?有人谋划着救他出来。

梅永急急拆开了手中的?信。

徐应白的?字迹略有凌乱——他向来字迹工整,因此梅永一眼看过去?就知道徐应白写信时?心急如焚。

信里面只有寥寥几行字,梅永读完却立刻知道了徐应白的?打?算。

徐应白的?方法很简单。

他要从皇后焦悟宁下手。

魏璋后宫的?莺莺燕燕多得数不胜数,但不知是不是因为?魏璋过于沉迷丹药的?缘故,字他登基以来,后宫三千佳丽没有哪一位妃子有孕。

因此魏璋膝下无子,而焦皇后腹中的?胎儿,会是他第一个孩子。

这样一个皇嗣,必然受众人瞩目。上到皇帝太后,下到太监侍女,都对此十分关心。

徐应白要梅永买通焦悟宁的?太医,在把脉时?说焦悟宁胎儿不稳,恐有小产之嫌,但又探不出原因。

然后再让刘听玄进言魏璋和焦悟宁,说是因为?宫中有血光之灾,才让腹中胎儿害怕不稳,借机救出魏珩。

而魏璋听信刘听玄和那劳什子南海真人的?话,刘听玄又曾预言过皇后有孕,这等怪力乱神之事最难分辨,为?了万无一失,他们也会将魏珩放出来的?。

梅永看完当机立断就要去?派人去?找刘听玄,走到正?厅时?正?好见付凌疑整饬好衣装。

付凌疑连半刻钟都没休息到,此刻眼睛里面还是布满血丝,,下巴也生着青黑的?胡茬。又因为?连日坐在马鞍上,不知道腿磨成?什么样了,走路一瘸一拐,姿势怪异,看起来极其?狼狈虚弱,好似下一瞬就会瘫倒在地。

梅永眉头一皱,斑白的?鬓发在白日里极其?显眼。他问付凌疑:“你不休息一会儿吗?”

付凌疑摇了摇头:“不,我?得回去?了。”

梅永不赞同道:“你已经连日未曾休息,再这样赶回去?,人会垮的?。”

“但我?答应过他的?,”付凌疑按了按自己?的?指节,骨头咔嚓咔嚓响起来,“我?不能食言。”

而后不等梅永再劝阻,他拎着自己?的?包袱急匆匆出了门,赶着去?见自己?要见的?人。

梅永看着他走远,叹了一口气,拿着信往刘听玄的?府邸走去?。

彼时?,大漠戈壁,波涛汹涌的?河水裹着厚重的?沙石,朝着肃州城呼啸而去?!

浪潮拍打?在肃州城墙上,收到消息的?杨世?清大惊失色,他知道徐应白要干什么了!

他竟没想到,这人居然能想到水攻这样的?法子!

马头坡,大军立时?开拔,往肃州城前进。

徐应白被?围在中军正?中,他一身肃杀白衣,在阳光之下显眼得很,整个军队的?士兵只要稍稍一转头,就能清晰无比地看见他们的?将军。

接下来几日,徐应白和阿古达木的?兵马和肃州城的?守军交上了手。

河水源源不断地涌过来,肃州城池的?一角已经开始坍塌。

肃州城内,杨世?清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填补城墙根本?来不及,那些?水淹得越来越深,早晚那一面城墙都会倒塌!到时?徐应白的?兵马还不是如入无人之境!

他只能派遣更多的?兵马去?守着那面倒塌的?城墙,顺带着挖渠放水。

而曾经美美想过的?拖到徐应白离开,都成?了稍纵即逝的?泡影。

如今之计,守城已经是件难事,除了主动出击,似乎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了。杨世?清仔细地想,徐应白的?兵马要留守嘉裕和安西,想来并没有太多,靠着肃州城的?大批兵马突围死战,或许还有战胜的?可能。

而营帐内,徐应白平静而冷肃地看着面前的?战局。

北墙已经有坍塌的?迹象,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是杨世?清这只老狐狸。

“阿古达木,咳咳……”徐应白捂着嘴咳嗽了好一会儿,琥珀色的?眼眸动了动,他收拢手心,将手藏进袖子里面,而后转头看向阿古达木,“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阿古达木看着舆图,闻言头也不抬道:“自然是强攻突围,挣一条活路。”

徐应白笑?了一下,喉间的?血腥气淡了些?。

“他来不及了。”徐应白温声道,“我?要让这只老狐狸,死无葬身之地。”

肃州

话音下落, 营帐内寂静无声。

阿古达木啧了一声,看着徐应白道:“中原人,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凶。”

徐应白捏着自己的指节, 温声道:“过奖。”

斩草不除根, 春风吹又生。他上辈子也仁慈过, 也听了幽帝最?后的?遗言,尽心尽力辅佐魏璋,可是得到的后果又是怎么样的?呢?

孤身一人,万箭穿心,坠江而?亡, 死?无全尸。

这一世, 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徐应白一边想,一边看着舆图上的?肃州城池。

风沙遍野, 有风吹进?营帐里?面,他?咳嗽了一下, 血腥味重新?上涌,他?下意识叫了一声:“凌疑, 帮……”

话到一半, 徐应白止住了自己的?话音。

他?想起?来?, 付凌疑不在这里?。

付凌疑已经走了有十二天了, 但徐应白有时候还是会忘记这件事情, 下意识以为付凌疑还待在自己的?身边。

徐应白指尖动了动, 他?站起?身,自己到一旁斟了一杯茶。

茶水入喉, 压下了喉间那股难耐的?血腥味。

阿古达木饶有兴致地看着徐应白, 俊美?的?面容有揶揄之色。

“凌疑,是你那个……”阿古达木比划了两下, 勉强把之前那不太友好的?称呼咽下去,换了一个,“跟屁虫?”

徐应白转着茶杯的?手一顿,冷声道:“……再出言不逊,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阿古达木摊了摊手:“好吧,是我?不懂你们中原人。”

而?后他?指指徐应白脖子上那点还未彻底消去的?红痕:“这是他?咬的?吗?”

徐应白眉梢微动,抬起?手按了一下那点痕迹。他?肤色很白,再加上身体不好,留点痕迹就很难消除,付凌疑一个吻咬出来?的?淤青,十几天了还没消完,居然还剩一个浅浅的?痕迹。

阿古达木想了想,很认真地问:“按你们中原人的?想法,他?亲了你,应该是想娶你做他?的?可敦?”

可敦是乌厥人,尤其是乌厥大汗对自己妻子的?称呼。

乌厥人向来?奔放,对情爱之事并不忌讳,阿古达木也是想问就问,没什么遮拦。

“……”徐应白眼睫轻轻颤了一下,他?没应声,不承认也不否认。

“但你……”阿古达木继续真心实意道,“竟然会喜欢他??实在是不可思议。”

阿古达木见眼前的?中原人难得陷入了一阵沉默,斟酌了一会儿中原人那麻烦得要死?的?礼仪和接人待物时的?规矩,便不再问了。

中原人就是麻烦,阿古达木想,瞻前顾后。

良久,徐应白平静地开口:“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喜欢他??”

“我?的?直觉告诉我?,”阿古达木啧了一声,“你们不是一路人。”

徐应白捏着指节的?动作一顿,而?后缓慢地揉了起?来?。

“我?的?直觉和草原上的?鹰一样?精准,”阿古达木锐利的?目光看着徐应白,“大多数时候,我?都不会错。”

“大漠上凶猛的?野狼怎么会和原野上温敦的?白鹿走到一道上呢?”

徐应白揉搓着自己苍白的?指节,古井无波的?昳丽面容动了动。

阿古达木说的?其实不错。不论怎么看,他?们似乎都不该是会走到一起?的?样?子。

付凌疑那样?野性的?人,初见时凶狠得好像能咬断徐应白的?脖子,有好一阵子都不服管教,也不在乎别人甚至于自己的?性命,性子也不稳,颇有种?不顾他?人死?活的?感觉。

徐应白却不一样?,他?温和,好说话,性子平和稳定?,即便前世付凌疑顶撞得再厉害,他?都鲜少有生气的?时候,他?还会伸手救人,即便那人和他?毫不相干。

这样?两个人,性子天差地别,似乎八竿子打不着一起?,怎么会互生情愫呢?

阿古达木疑惑地看着徐应白。

徐应白垂下眼睫,轻叹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走。

他?最?后温声回答道:“大概是因为,大漠的?野狼和原野的?白鹿,都很孤独吧。”

“你呢,”徐应白转头问这曾经的?对手,如今的?盟友,揶揄道,“打完这仗,该回去娶你的?阿珠姑娘了吧。”

“嗯,”阿古达木爽快地承认了,“等到战事了结,自然就回去娶我?的?可敦。”

“我?们乌厥人,也不想打仗的?,”阿古达木絮絮叨叨道,“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但天灾人祸来?了,我?们和你们中原人一样?,也要活下去。”

“你们的?命是命,我?们的?命也是命。”

“所以,若是将?来?有一天我?们两个或是我?们的?子孙要战场相见,”阿古达木道,“就没有今天的?日子了。”

徐应白抬头望向遥远的?天际,没有回答阿古达木的?话。

第二日,驻军处兵马涌动,将?军士兵黑甲披身,在阳光下闪着冷铁特有的?光泽,如乌黑的?层云一般朝着肃州城而?去。

徐应白位于中军之中调兵遣将?,阿古达木带着骑兵打前锋冲杀,很快就对上了杨世清的?军队!

又有两支军队按照徐应白所说,往肃州城坍塌的?城墙杀去,遇到了顽强的?抵抗。

杨世清在这面要命的?城墙上布下了大量的?兵马。

肃州城中所有官员将?领都觉得徐应白一定?会兵行北门。

北门城墙坍塌,易攻难守,是最?好攻打的?地方。

大漠戈壁喊杀声震天。

徐应白稳坐中军,命冯安山带攻城兵绕后往肃州城的?另一堵城墙过去。

冷刃交接,金石撞击之声不绝于耳!

大片大片的?血迹落入沙石之中,很快就被淹没殆尽,城墙滚落的?巨石不知压伤了多少兵马,而?一簇簇带着火的?箭矢往城墙射来?,一批批士兵中箭受伤……杨世清双目血红地看着这一切,遥遥看见了敌军中军战马上那一抹鲜亮得近乎刺眼的?白色。

徐应白向来?如此,这一抹白色不仅是告知他?的?士兵们,主帅与他?们同在,也是嚣张地告诉敌手,自己的?项上人头就在这里?,有本事,就来?拿!

“传下去!”杨世清大喊到,“杀朝廷兵十人的?,奖黄金五两!杀百人的?!赏黄金百两!要是能杀了中军主帅!我?杨世清与他?平起?平坐!共享荣华富贵!”

一声又一声传令而?下,很快就有数道箭矢朝着徐应白过去!

而?后被随行的?暗卫尽数拦下!

周身散落的?箭矢箭头发黑,徐应白清丽的?眉目含着冷霜。

他?们从清晨战至下午,杨世清紧盯着与阿古达木正面对上的?西门和那被水泡得坍塌的?肃州北墙,丝毫没有注意到危险正在悄悄来?临。

冯安山带着一队兵马摸到了南门。

他?们拿着攻城器械,悄然无声地来?到了这扇因为城墙坚固无比而?疏于防守的?门。

当第一位士兵登上城墙时,这场战局的?天平已然完全倾斜。

等到杨世清意识到大事不好时,已经来?不及了!

“报——!”

斥候的?声音响彻云霄:“冯将?军已经攻入肃州城!!!”

“传令,”徐应白拽紧缰绳,冷肃道,“中军变前阵,两翼包抄,我?要他?们插翅难飞!”

而?半个时候后,马头坡,付凌疑从马上摔下开,被巡防兵扶回了营帐中。

他?抓着巡防兵的?手臂,嗓子沙哑:“你们主帅呢?!”

“在战场……”巡防兵话还没说完。

“战场?”付凌疑不可置信,“他?不是不用……”

巡防兵解释道:“是大人自己要……”

他?话未说完,付凌疑猛地起?身往外狂奔而?去!

时值傍晚,烈焰焚天。

肃州城城墙黑烟阵阵,城内,百姓家家户户闭门不出,一片萧索。

徐应白下令进?城后不得侵扰百姓,冷肃沉默的?军队穿过街道,往肃州郡守府走去。

杨世清被俘虏,昔日得意洋洋的?老狐狸此刻灰头土脸地被押解在军队中。

等到了郡守府,徐应白翻身下马,周遭浓郁的?血腥气和硝烟味让他?有些头晕。

那一身洁白的?衣衫沾染上了鲜血和灰尘,徐应白浑不在意,他?往前走了两步,而?后猛烈地咳嗽了几声,差点栽倒,被一边眼疾手快的?暗卫扶住。

很快士兵就在周围安营扎寨,埋锅造饭。

徐应白安排好所有事务,先是命人挖渠放水,又命人出城剿灭剩下逃窜的?士兵。而?后就出来?巡看,他?站在担架上的?伤员中间,给军医递药。

冯安山满头大汗地找到他?,脸上的?刀疤皱成一团:“诶呦我?的?太尉祖宗!你快坐下来?歇息吧!”

他?们是在嘉峪关认识的?,徐应白破格提拔了冯安山这个百户,让他?带兵一战。

“无妨,”徐应白把手里?面的?纱布递给军医,“搜得怎么样??”

“杨世清这个老家伙,”冯安山十分激动,“府库里?面全是金银财宝,我?滴个娘嘞,这得吃了多少钱才能攒一府库财啊!”

他?话还没说完,埋锅造饭的?士兵跑过来?大叫道:“太尉大人!冯将?军!没粮了!”

徐应白和冯安山赶紧朝着那边过去。

米袋干瘪,确实没有多少粮草了。

冯安山骂骂咧咧道:“喊什么呢?没粮不会去府库拿啊!!!”

士兵干巴巴道:“府库里?的?粮还在清点不能动……”

冯安山:“………”

他?转头看向徐应白,抓耳挠腮问:“要不咱们少吃点,或者找乡亲们借点,等点完了再……”

他?话还没说完,街道上紧闭的?房门忽然开了,一位老头牵着自己的?孙女,抱了一小袋米过来?。

徐应白一愣。

越来?越多的?房门打开,满面风霜的?老人,面黄肌瘦的?小孩,或是胆怯的?少男少女和身形佝偻的?女人……都是老弱妇孺。

他?们抱着从自己家里?面拿出来?的?一点粮,汇在了士兵煮饭的?锅子里?面。

士兵们激动得语无伦次说不出话来?,冯安山也是一脸惊讶。

徐应白站在原地,手指蜷缩了一下。他?的?眼尾染上了一抹浅淡的?绯红,琥珀色的?眼睛安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他?顿了顿,嗓音沙哑地开口,朝周围的?乡民弯下腰,说了一声:“多谢。”

天色渐暗,落日孤悬。

这一日就要过去了。

这一天正好是第十三天。

徐应白其实没指望过付凌疑真的?准时回来?。

那样?遥远的?路途,十三日往返,太过艰难了啊。

然而?——

“徐应白!!!”

一声沙哑又近乎破音的?声音穿透弥漫的?硝烟和嘈杂的?人声传了过来?!

那样?的?熟悉。

徐应白猝然回头。

那颗在战场上都冷静的?心狂跳起?来?!

破败不堪的?城池里?,涌动的?人群外,一个身影跌跌撞撞疯了一样?朝他?奔来?。

付凌疑赶回来?了!

徐应白呼吸一窒,他?拨开人群朝着付凌疑走过去。

付凌疑很快就看清了徐应白的?身影,他?朝徐应白奔过去,急得差点栽倒。

徐应白同样?风尘仆仆,衣服上沾着灰尘和干涸的?血迹,但是人看起?来?还是好好的?。他?压抑的?目光扫了徐应白一圈,没发现徐应白身上有伤,终于松了自己的?那口气,一直剧烈起?伏的?胸膛和不安尖叫的?心跳也缓缓恢复平静。

而?后他?猛地上前,想要抱一下徐应白,却又想起?了自己身上脏得乌七八糟,全是飞沙走屑。

徐应白看着付凌疑。

付凌疑下巴生了青黑的?胡茬,眼睛熬得通红,眼底下有明显的?青黑,人给瘦了一圈。一身衣服给磨破了,手肘那露出擦伤的?痕迹。

他?局促不安地在衣服上擦了擦自己的?手,把灰尘拍掉,围着徐应白转了一圈也没敢扑上去动手动脚。

徐应白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一直以来?带着冷霜的?眉目悄悄化了些。

最?后徐应白看着付凌疑眼巴巴地看了自己一会儿,声音沙哑又着急地憋出一句:“……有没有水……”

话还没说完,就得到了一个带着硝烟和血腥味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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