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阳河从落云山脉的出云峰倾瀑而下，以九天银河之姿展现在世人面前，它蜿蜒前行，像天神遗落人间的水晶，如果说奉先城的人以什么最为骄傲，那这“掬水可饮，穿城如镜”的澄阳河一定榜上有名。

经过两天半的跋涉，马车来到了一座布满了精美石雕的巨大拱桥，而穿过这座大石桥，便是尹江慕名已久的奉先城了。高大的城墙拔地而起，朱红色的城门之上，奉先城三个大字古朴而庄严，城门内外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这种热闹的景象是尹江从未见过的。

他们自西城门进入城中，中央大街道路两侧是古老的银杏树，尹江乘坐马车穿行其中，感觉像是来到了异世界，这里的男人少有穿着长袍马褂的，轻便的锦织短衣五颜六色，显示着其色彩工艺的先进，直裾长袍被干净利落的修身长裤替代，上衣胸口处别满了各种丝玉装饰，那是荣华富贵的象征。

当然，仍然有很多穷苦阶层的人保持着传统，粗麻敝氅，草履皂衣，只是在这主干街道并不多见。如今的奉先城，正在经历一种变革，旧习惯和新文化碰撞，老传统和新时代交融，就像清浊两河的交汇，互相掩盖又互不妥协。

尹江当然不懂这些，他只知道这里的人穿的都很漂亮，扭头瞅瞅老爹，尹承危并没有关注车外这些东西，而是在仔细盘算着什么。

“尹大哥，我们马上要到客栈了，等会儿你们下车后，我要驾着马车先去我上工的地方报道，报道完我马上回来，带你们认识一下奉先城。只不过，明天去书院我便不能陪着你们了。”

“没关系，三祥，这几天辛苦你了，多亏你，我们才能这么顺利地到达。谢谢。”

“尹大哥看你说的，江娃子能来城里上学，我们都高兴，你平时帮了我们不少忙，我只不过顺路带你们过来，算不了什么。对了，尹大哥，这奉先城最有名的便是澄阳河水沏的奉先茶，在这家客栈便能喝到，几天赶路，估计干粮都吃腻了，你们可以在这里叫上一壶奉先茶，再添上几块酱肉饱饱肚子，晚上我请你爷俩尝尝奉先城的特色美食，好久没吃到了，我也很想念。”说着，马车已经来到一家客栈前。

正如计划的那样，尹江和父亲找了一间客房住下，秦三祥拉着车去了东家那里，尹江便和尹承危在客栈的大堂，点了奉先茶和几样小菜，等待秦三祥归来。

客栈中人声嘈杂，尹江根本静不下心来去品那所谓的奉先茶，而是一直观察着四周，他对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奇，这里人们的衣着，生活方式和他长大的小山村完全不同，他同时也生出了一些忧心，担心自己无法适应这里的生活，他看了看眼前正在喝茶的父亲，正巧，尹承危也在看他。

“怎么，害怕了？”

“怎么可能，老爹，你也太小瞧我了，我只是有些小小小担心罢了，老爹，你说，这奉先书院教的东西和你教的一样吗，我会不会跟不上这里的学生啊。”

“放心，我都打听过了，奉先书院具备九年教育的资质，课程分为初中高三个等级，而你，基本上已经完成了初级课程的学习，但是因为你是外来生，需要在这里完成初级课程最后一年，通过考试之后才能学习中级课程。

在全部学年满之后，你便可以参加西泽国的学院考试，进入比书院高一等的学院进行学习，这个时候，你就可以选择自己的专业了，手艺师，建筑师，学者，甚至政治家，执法者。当然前提是，你能够通过入学考试。不知道你的未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爸爸很期待。”

“啊，听着感觉好遥远，还是暂时先不去想了。”

父子二人对话间，突然，隔壁有人大喊了一声。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都说了，我们不认识你，你快走吧。”一名中年妇人声音尖锐，甚至带着哀求，一时间把周围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你丈夫姓公孙，你姓裴，我不信世界上还有如此巧合的事，我爹说，他的妹妹叫裴玉环，你难道连你的名字都不敢承认吗？”说话的，是一位衣着相当破旧的少年，和尹江年龄差不多，只是有些面黄肌瘦，风尘仆仆，听他的口音，并不像本地人。

“哪来的小畜生，要饭要到我们家来了，这天底下要是随便来个什么人都说自己是我夫人的侄子，那我们家是不是都要管他吃住了？”和妇人同桌的一名中年男子大怒道。旁边的妇人拉了拉他的衣服，示意他在这茶馆中注意自己的身份。

“你才是老畜生，我不是来你家要饭吃的，我只是完成我爹的嘱托，别以为有几个臭钱便高高在上，指不定日后你们家因为离心离德便家破人亡。”少年口中话语相当狠毒，神色也是不惊不惧，有着完全不符合年龄的镇定。

尹江看得有些发呆，心中却不停赞叹:“好霸气的小子！”

那中年男人气的满脸通红，站起身来势要打人，被旁边的妇人又拉回了座位。

“我给你点钱，你赶快离开好不好，这里没你要找的人，我之前就和你说了，我不认识你爹。你再不走，他真生起气来我也拉不住，到时候你别说找人了，就是你的命都得丢在这里。而即便你死了，西泽国的律法也不会为东皇国人申冤的。”妇人脸上现出焦急神色，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脸。

“我从来没说我是东皇国人，你却这么清楚，所以，你果然是裴玉环是吧，好，我记下了，怪我爹看错了他的妹妹，你的钱我不要，留着给你夫妻二人买棺材吧！”少年并不领情，反而言语更加狠毒。

“我打死你这个小畜生！”茶桌上的男人终于忍无可忍，拿起手中的茶杯便朝少年砸去！

尹江刚想起身去救，尹承危却按住了他，并摇了摇头。

就在尹江焦急地看向父亲，眼神之中似乎在询问“为什么”的时候，一只大手凭空接住了那即将砸向少年的酒杯。

“嘿，这么大的人欺负一个小孩子，羞不羞。”一声清脆如银铃的声音从那接住酒杯的大汉背后传来。大汉让出身形，一个和少年年龄相仿的少女跳了出来。

“你们是什么人？”中年男人冷静了一下，低声问道。

“我们是……”

“要你管，我是看不惯你的行为，行侠仗义的路人行不行。”那女孩身边的大汉刚想说话，却被她给打断了。

“路人？你知道这小畜生是个东皇国人吗，来我们西泽国，指不定是那边培养的什么奸细。你们若是包庇他，我有权向奉先官府举报你们窝藏敌奸！”

“你胡说，明明他只是来寻亲的，在座的各位都看得出来。”女孩并不吃这一套。

“我管他是不是寻亲的，反正不是合法来我们西泽国的，我马上就去告知官府，把他驱离出境。”那男人似乎是抓住了女孩言语中的弱点，说着就要动身。

女孩并不熟知律法，她真的只是单纯的行侠仗义，或者说多管闲事，此时被中年男人一呛，反倒没有了底气。

“少主，我们这次出来最好不要太张扬了，不然被你师父知道了大家都不好过。”大汉也在旁边小声提醒道。

“你，你！本姑娘今天……”正当小女孩指着中年男人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尹承危却走了过来。

“栓子，你怎么在这里，不好意思各位，这小孩是我哥哥家的孩子，精神有些不好，肯定是来这里寻亲寻岔了。”尹承危拉起那少年的手说道。

“你，你又是谁？”那男子看着尹承危，面色阴沉，一旁的妇人也是神色复杂。

“这位先生，如果外国人来本国寻亲，只要双方互相承认，他便可以合法居住在这里，我便是这孩子的叔叔，你恐怕是不能去官府告发他了。”

“你们！”男人咬牙。

“好，今天算你走运，最好别让我再见到你，否则有你好看！我们走。”男人恨恨地对少年说道，然后拉起身边的妇人便要离开。

“哎！等会儿，你刚才说给这男孩的钱呢，总不能他说不要你便不给了吧。”女孩看向四周看戏的人，再看看那妇人。

妇人脸色十分难看，她取出一个钱袋，就要递给少年。那男人却不干了，小声斥责着她，势要夺过钱袋，她冲着中年男人摇了摇头，把钱袋丢在地上，便拉着他离开了。

少年将手从尹承危握着的手中抽出，警惕地看着面前的几人。

尹承危向客栈茶馆的其他人抱了抱拳，说道：“大伙都散了吧，该吃吃，该喝喝。”

客栈茶馆又恢复了饮茶交谈声，少年也被尹承危请到和他同一桌，连同那小女孩和大汉。

尹承危又叫了几个菜，虽然他和尹江已经吃饱，但这少年明显饥肠辘辘的样子。

“这位先生，请问贵小姐是？”尹承危向大汉施了一礼。

“抱歉，我们的身份不便透露，不过刚才多亏先生机智。”大汉还礼道。

“我也是看出这孩子的难处，看样子，那妇人果然是他的姑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不认这个孩子。”尹承危道。

“唉，百姓家事，我们也无法深究，只是总不能真让那人伤了这孩子。”大汉叹了口气。

“是啊，多亏贵小姐仗义，想必也是家风良好，在下能与你们共叙也十分荣幸。”

“哈哈，先生不必自谦，我家少主从小便没有骄矜架子，当我们是普通人就好。听先生口音，好像也不是这奉先城人。”

“是，我是带儿子来这里求学的，准备让他入读奉先书院。今天刚刚到达。”

“原来如此，那如果你们不是本地人，那孩子该怎么办？”

“我刚刚想了想，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尹承危和大汉聊的很热情，他们并没有去质问那少年，免得给他更多压力。少年似乎也渐渐卸下防备，大口大口吃起菜来，他实在是饿坏了。

小女孩眼睛睁得大大的，她并没有关心尹承危和身边的人在聊什么，而是盯着尹江和男孩。

“你，你们真的是亲戚？”女孩问向面前的两个人。

“不是！”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所以，刚才是演戏咯，你们都叫什么名字？”女孩问道。

“尹江。”

“你先说。”

这次两人的回答并不一样。

“我叫商九曜”女孩并不避讳。

“少主！”大汉突然听到少主说出自己的名字，赶忙提醒。

“没事，没事，我这名字又不是什么秘密。”女孩不以为意。

“好奇特的名字，还是个女孩的名字！”尹江听到后睁大了眼睛。

“那么，你呢？”女孩看向那少年，尹江也看向他。

“我叫裴峻。”男孩的精神放松了些，毕竟，这几人刚刚救了自己。

“所以，你真的是从东皇国来的？”尹江问道。

“不关你的事。”裴峻听到尹江打听他的来历，立刻又警觉起来。

“喂，你这脾气也太臭了吧，我们刚刚救了你，都不能和我们说说你的来历吗？”商九曜反倒是觉得裴峻的语气过于冷硬。

“我又没让你们救我。”裴峻的语气依然强硬而冷漠，但所有人不知道的是，他虽然嘴上这么说，内心却对这几人十分感激，只不过，历经苦难的他有着强烈的自尊，也有着极强的自我防御意识。他虽然内心感激，但自己毕竟不认识他们，不知道他们是否有其他目的，这种语言上的自我防御几乎已经成为本能。

“嘿，裴峻，放松点，你不说也没关系，我老爹说，每个人都有秘密，如果时机到了，他自然会说出来。”尹江一番话说得很是自然，似乎这并不是相识不久的陌生人的对话，而是多年未见的朋友的关心。

“商九曜，你爸妈为什么会给你起这样一个名字，别误会，我觉得很好听，但是总感觉这是男孩用的。”尹江看得出裴峻不愿多说，转头向商九曜问道。

“我哪知道，大概，大概因为我是个……”

“少主，不可以。”大汉再次阻止了商九曜的话。紧接着对尹承危说道：“先生实在抱歉，家中长辈叮嘱，故不便告知少主身份。”

“我理解，尹江，少问这种问题，和他们说说你自己吧。”尹承危看向儿子。

“哦，我叫尹江，我不像你们都有秘密，我就是土生土长的西泽国人，我来自奉先城西北部的一个小山村，这次来这里，是来奉先书院求学。”

“求学？那你长大后想做什么啊？”商九曜问道。

“我还没想好呢，不过我会格斗术，我还觉醒了归元，所以，可能会当西泽国的执法者，抓抓坏人什么的，也挺好。”

“你是玄师？”这次说话的并不是商九曜，而是裴峻。

“是的，我的天赋也刚刚觉醒不久。怎么，你也知道玄师吗？”

“玄师有什么了不起的。”出奇地，商九曜竟然说出一句这样的话。

“那，你知道怎么加入引星殿吗？”裴峻没理商九曜，反而问尹江。

“引星殿？那是什么？”尹江从未听过这几个字，自然不知道裴峻在说什么。

裴峻眼神里闪过一丝失望，继续大口吃起饭来，不再说话。

“那地方可不是那么好进的，怎么，你想进去？你有什么本事？”

裴峻听到商九曜这么说，又抬起头来，“你知道怎么进？”

“我自然是不知道，但是我听说那里面的人都不一般，你有什么本事，能让引星殿看上你。”可能是因为之前裴峻的出言不逊，商九曜语气中也有几分不善。

“哼，你们这种富家子弟果然一个样子。”裴峻瞪了商九曜一眼，又低头吃了起来。

“哼，懒得理你，略略略。”商九曜朝裴峻做了个鬼脸，便不再理他，又和尹江聊了起来，两人有说有笑，滔滔不绝。

春日的奉先城似乎还未从冬天醒来，依然是昼短夜长。客栈外，澄阳河微波漫卷，长庚星伴着夕阳；茶桌上，两个男人聊着时局，三个孩子谈着梦想。

长空向晚，华灯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