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选刊(2013年第8期)》

第14章 中篇小说 第三种人(晓风)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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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许彤彤一起离开梅高凤家时,已经天色向晚了。夕阳的余晖仅透过低垂的云层洒下几个光团,若明若暗的让人觉得它也将谢幕了。而那穿透衣服并进而侵入皮肤、沁入肌骨的晚风则昭示着春寒料峭。

一向感性的许彤彤早已经陪梅高凤的父母哭成了泪人儿,这时还忍不住在抽泣。陈焉多少了解她的感情世界,知道她由梅高凤极不如意的感情生活联想到自己感情生活的极不如意,在常人都不免产生的痛失好姐妹的忧伤外,还多了一种“兔死狐悲”的自怜自艾。陈焉不由得搂住她瘦弱的肩膀,想让自己的热量通过手掌的轻轻摩挲传输入她体内,帮助她驱散内心的愁云恨雾。

许彤彤与陈焉同年,三年前也已经晋升为教授了。在国内新闻学界虽然还不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但举凡她参加的活动,已经不可能“水波不兴”了。她的性格不及陈焉豪放,却也算得上开朗、乐观,而且思想新潮,善于交际,人脉很广。人们总是喜欢以偏概全,看到身边个别女博士行为稍有些刻板、性格略有些孤僻,便以为所有的女博士都是这样,于是便把她们划归为男人、女人之外的“第三种人”——称她们为“第三种人”的意思,无非是说她们“另类”。在陈焉她们看来,这即便不是故意歪曲的话,至少也是一种远离真相的误解。实际上,女博士中的绝大多数都热爱生活,心态阳光,在为人处世和待人接物方面不仅没有任何乖张之处,而且往往还表现得更为大度、更为包容。除了梅高凤因为性格的原因平时不太愿意敞开心扉外,其余的俱乐部成员在圈内人聚会时还是乐于相互倾诉、相互慰解的。只不过有时曲高和寡,与文化背景、工作背景有较大差异的人交集时,难以找到共同语言;在另一些场合又有点自视清高,不能完全做到随俗入流。这就不免让某些人觉得她们有点另类了。后来,陈焉她们之所以欣然接受“第三种人”的称谓,并不是真的觉得自己这个群体多么与众不同,而多少有些自居另类、抗争世俗的意味。就陈焉、许彤彤她们平时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而言,其实一点也不另类。

因为都是教授、博导,陈焉、梅高凤、许彤彤三人在一起的机会比较多,而她们确实也联手演绎出了一段“三人行”的现代佳话。在气质上,许彤彤更接近陈焉,而不是梅高凤——当然,她的前卫打扮,又是陈焉不能望其项背的了。但是,在爱情婚姻问题上,她却与梅高凤更为相似——都有着难以言表的不幸。

其实,许彤彤迄今还没有走进婚姻,还属于世俗所谓“大龄剩女”。以她条件之优越,应该具备尊称其为“齐天大圣”的资格了。不嫁的原因,不是没人追求。恰恰相反,追求她的人至少可以编一个“加强排”,其中包括一些丧偶或离异的上市公司的董事长及有影响的新闻媒体的总裁。有的甚至就是为了能得到她的垂青而离异的。她也不是对这些追求者一概加以鄙视。不!用世俗的标准看,连她自己也觉得有两位还是与她很般配的。然而,她的芳心已经没有空间装下这些时代精英了,哪怕只装下一位;所有空间都已经被她研究生时代的导师赵庭松教授占得满满的,没有留下一点点缝隙。所以,虽然未婚,她却从来不肯承认自己“名花无主”。早已有主了!只是这个主人是别人的丈夫,他没有资格、也没有勇气来采摘这朵名花了。

这样看,许彤彤的不幸与梅高凤又有些不同了:梅高凤是婚姻的不幸,而许彤彤是爱情的不幸。梅高凤是所嫁非人,许彤彤则是所爱非人了。然而,爱情它难道是可以自主的吗?许彤彤并不想爱上他,因为她有理智,有道德的底线,也有现实的考量。但最终却还是不由自主地爱上了他。

追溯起来,早在本科生阶段,许彤彤就对赵老师心有所动了。心动的原因,她多次拷问过自己,却怎么也说不清楚。是他的课上得特别好吗?他的课确实挺吸引人的,但课比他上得好的老师还有。他的课逻辑严密,思想深刻,信息量大,表达却不够生动。就像一道用材考究、营养丰富,但缺少必要的色香味的菜肴,过后才会意识到它的名贵以及对身体的滋补功能,当时并不觉得它特别可口。那么,是他坎坷的青年时代的传奇经历打动了自己吗?像他这样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的老师哪一个没有经历过时代巨变所带来的震荡,没有一段浸透了人生五味的奋斗史呢?哦,是不是因为他风度翩翩,不失为一个老帅哥?他举手投足的确散发出成熟男人的魅力,也称得上仪表堂堂,但毕竟过了“白马王子”的年龄了,腹部已微微隆起,显示了多余的脂肪的累积,何况她的生活圈子里本来就不乏帅哥俊男?总之,这些都足以给她留下好感,却还不能使她心动。也许真正让她心动的还是他对“糟糠妻”的不离不弃、恩爱如初。

许彤彤刚进入这所大学的新闻系读书时,就听说了赵庭松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这个故事没有文字记载,却在一届又一届学生中口耳相传,成为不朽的校园经典。有好几个版本,许彤彤比较信奉、并曾得到赵庭松默认的一个版本是:

十年动乱时期,赵庭松的家庭几乎在一夜间遭遇灭顶之灾。曾经拥有老革命、老干部身份的父亲锒铛入狱,母亲承受不了永无休止的游街示众的羞辱而精神失常,而赵庭松自己则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来到遥远的北大荒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那是一段无比艰难的岁月!幸亏他身后有一双默默注视着他的深情的眼睛。这双黑如点漆、不沾一星灰尘的眼睛属于房东的女儿、他后来的妻子张玉兰。

尽管张玉兰利用一切机会向赵庭松展示她农家女儿的淳朴、善良以及对他的无微不至的关爱,赵庭松起先却没有对她投以异样的目光,一点也不像旧时沦落不偶的世家子弟在虎落平阳之际,总会对适时送来饭菜的漂亮村姑心存感激地多打量几眼那样。他并不想终老于这穷乡僻壤。使他开始转变态度的是他春节后由北京探亲归来的那个夜晚——

父亲出狱了,但仍处于监管之中,恢复工作遥遥无期。母亲的病时好时坏,根本无法自己料理生活。归途中的赵庭松满怀忧虑。北京到这个县的火车每天只有一趟,抵达的时间是深夜一点,而从县城到赵庭松插队落户的屯子还有几十里地。偏偏火车又晚点了两小时。所以走出车站时,面对漫天风雪,他的心情比当年因得罪高衙内而被充军发配到山神庙的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还要糟糕。忽然,他听到有人呼喊他的名字,循声一看,张玉兰正在不远处向他扬起沾满雪花的笑脸,而她身边停着一辆雪橇。他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回答带有几分平时不见的娇嗔:“我怎么不能来?”他又问:“那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她迟疑了一下,回答说:“我就是知道嘛!因为我能掐会算呗。”过后,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赵庭松才知道真相:她估摸着他快回来了,便每天赶着雪橇去县城车站等候,在哈气成冰的日子里一等就是几个小时,一直等到第五天凌晨,才在人群中看到他疲惫的身影,而那时她自己已经快要被冻僵了。

那以后,赵庭松每当看到她,心里总会涌起一股暖流。北大荒的日子冗长而又单调。同来的知青陆续招工或参军走了,只有他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还没有解决独自留在这儿。就像林冲当年也不免买醉一样,那个狂风肆虐的冬夜,他终于酩酊不起了。醒来时,满地呕吐物的屋子已被收拾干净了,一双粗糙而又温柔的手正在替他擦洗。不用说,这又是张玉兰。内心充满激愤与不平的他使劲攥住她的手,连声怅问:“为什么我的命运会这样?”他不断加力,她疼得龇牙咧嘴,却一声不吭。松开时才发现她的手已被攥得变了形,差点骨折了。

他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便试着给报刊电台投稿。但那时所有的稿件都要进行政审,这样,他呕心沥血撰写的文稿又只能明珠投暗了。当他收到第三十封退稿信时,他真的绝望了。深夜,他独自徘徊在流经屯子的大河边,心如死灰。就在他准备“举身赴清流”时,一直悄悄跟踪着他的张玉兰在身后死死地抱住了他,贴着他的耳朵羞涩地说:“你不是什么都没有,至少还有我呢!”

他们很快结婚了,第二年儿子呱呱落地,第三年就改变乾坤、恢复高考了。赵庭松一举考上钱江大学。临别前的那一夜,缠绵过后,她依偎在他怀里,一边擦去他脸上的汗水,一边叮嘱他:“这里的日子太苦了,你走了,就别回来了!我会把儿子养大的。”说这番话时,她是笑着的,却笑得有点苦。就在这时,他内心作出一个决定:“这辈子一定与她长相厮守!”

他果真做到了。毕业留校后,他马上把张玉兰母子接到了这个城市。每天晚饭后,学生经常能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在校园里漫步。他越来越有学者风度,仪表非凡;她却依然脸色黝黑,浑身散发着乡土气息。有的学生不免在身后指指点点。他发现了,却不以为意,每天照样领着妻儿出来欣赏校园风景,久而久之,这本身也成为校园里的一道颇具观赏性的风景。

许彤彤是读大二时看到这道风景的。也许因为从小生活在单亲家庭,特别推崇纯真爱情的缘故,感动之余,她觉得自己对这个男人竟有了怦然心动的感觉。从心有所动到心有所属,经历了漫长的过程。本科毕业时,她具备了“保研”的基本条件,便报名参与遴选。后来听说因为名额有限,要从报名者中淘汰三个人,而她就是三个人之一。淘汰的理由是她公开发表的文章数量较少。是赵庭松老师去学院办公室为她力争,反复强调她的学术潜力与发展后劲,争辩的过程中,这个人们心目中的谦谦君子还前所未见地拍了桌子。学院终于让步了。但这一过程,赵老师却从不对她提起。听说后向他求证,他也矢口否认。这是她最终对他心有所属的一个重要契机。

研究生和导师之间是可以双向选择的,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赵老师。这下子接触多了,了解也多了,赵老师的道德文章越来越让她折服,她那颗从来没有人叩开过的芳心一点一点地向赵老师身上转移,最终就完全属于他了。但她从来没有向赵老师表白过,不是缺乏勇敢,而是她知道赵老师对师母情深似海,又是众人眼里“非礼勿视、非礼勿言”的道德楷模,绝不会给她插足的空间。即使他对她也怀有同样的情愫,也会努力加以克制,不可能越过雷池半步。于是,她也只有竭力克制了。她一度甚至想扼杀内心的这份不道德的爱,尽管它并没有衍生为任何不道德的行为。但它却如同烧不尽的野草一样,越是清剿,越是茁壮成长,她只有徒吁奈何了!在这过程中,她不知拒绝了多少条件优越的追求者。她本来也想从中选择一位牵手走进婚姻殿堂,那样也许可以慢慢将心收回来,但披上婚纱的那一刻,她又后悔了,因为她实在无法将赵老师的影子从心底抹去,哪怕在与对方温存时,内心呼唤的也是赵老师的名字。这太可怕了!这对未来的丈夫太不公平了!既然如此,还是选择单身吧。这与其说是为赵老师苦守,不如说是为了捍卫自己内心的安宁,为了活得坦然。

读完博士,许彤彤也留校了。这时,赵老师的妻子却在自己精心照顾的丈夫功成名就之际病倒了。病情很严重:肝癌后期。这以后,住院,开刀,化疗,能用的医疗手段都用上了,赵老师也始终陪伴在生命垂危的妻子身边。除了第二天有课时请医院的护工守夜外,其余的漫漫长夜,他都与妻子相依相偎,因为他知道妻子已经来日无多了,而他欠妻子的又太多了!短短几个月,他仿佛苍老了二十岁。因为回天乏术,妻子很快走了。赵老师久久不能从悲痛中挣扎出来,更加形销骨立。许彤彤心疼至极,却不知何以安慰。一天,当赵老师当着她的面潸然泪下时,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空前勇敢地将他轻轻搂住。他却毫不犹豫地推开了她,并说出一番让她顿觉终身无望的话语:“请原谅,我已经没有办法接受她以外的任何女人了,哪怕是你这样的我真心喜欢的女人!她临终前,我给她读过元稹的《遣悲怀》,还给她解释过篇末的‘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两句,虽然她竭力反对,我却不能不遵守自己的诺言。”当年在上《大学语文》课时,许彤彤也读过这组悼亡诗,知道它是古代悼亡诗中的翘楚之作,最后那两句是自比为“鳏鱼”,“鳏鱼”的眼睛始终是睁着的,“长开眼”就是以“鳏鱼”自誓,也就是以后终身不娶的意思。许彤彤明白赵老师的心迹了,虽然老师的决定让她意识到今生已经不可能和他生活在一起了,但老师说出的“真心喜欢”四个字却如同“石破天惊逗秋雨”,让她激动得热泪盈眶,顿然觉得多年的苦恋终于得到了回报,尽管它只是一句相当含糊、且永远无法兑现的表白。这就够了!此生有这四个字陪伴,夫复何求?!

这些,许彤彤都没有隐瞒陈焉等姐妹。在陈焉眼里,如果说赵庭松不失为情圣的话,许彤彤也称得上是情痴了。但也有不理解赵庭松和许彤彤的想法的。古典文学博士李怀璧在感叹唏嘘之余,就对许彤彤说:“可怜啊可怜!你的赵老师竟然被元稹老儿忽悠了!你们去查查唐代史料就知道了,这个老滑头虽然在诗中信誓旦旦,他自己却并不受誓言的约束,写下这首诗不久,就不仅续弦,而且纳妾了。只有你们这样的痴情种子才会听信他的鬼话!还是金代元好问说得好啊,‘心画心声总失真’,千万不要把古人的话当真,尤其不能把他们情热之际说的话当真,言非心声的例子实在太多了,拜托你们不要轻信哦!”话本身很有道理,许彤彤却不愿向赵老师转述,因为她怕摧折赵老师的精神支柱。

现在,由梅高凤的婚姻很自然地联想到自己的爱情,许彤彤怎能不感慨万千、伤情无已?并肩行走的陈焉知道她内心正在翻江倒海,不想点破,也不想说任何宽慰她的话,因为语言在这时显得那样苍白无力和空洞无物!陈焉只是把她的肩膀搂得更紧。

回家的路上,陈焉接到了李怀璧的电话。李怀璧听说噩耗后,也已经与何丽娜、吴瑕、许梓涵相约一起去梅高凤家里吊唁过了。此时她向陈焉建议明天上午召集俱乐部的核心成员碰个头,重点商量一下为梅高凤举办一场追思会的事。因为属于非正常死亡,按照惯例,由官方举行遗体告别仪式,恐怕不太合适。只有通过她们这样的民间组织出面了。群众自发的追悼活动,官方是默许的。陈焉也正有此意,马上表示赞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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