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选刊(2013年第8期)》

第20章 中篇小说 成熟季(沙玉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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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妹张菊来了。宁羽一边把她往屋里让,一边不自觉地绷紧了脸。搬到这间办公室还不到一个月,新添的几组档案柜在日光灯下油光锃亮,像初次上身的新西服一样挺括。张菊兴奋地四处张望,直到撞见姐夫的冷脸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是不受欢迎的。她拘束地坐在墙边的木质靠背椅上,不安地嗫嚅说,“我,正好路过……”

张菊原来的单位破产后,在社区干临时工。她今年29岁了,终身大事一直处于高不成低不就的状态,妻子张梅没少操心。最近又给她物色了一个离过婚的某公司副经理,意欲逼她就范。但见面后张菊并不满意,到家里找张梅谈过,张梅认为是她太挑剔,不容分说就把她轰走了,叫她先处一段时间再说。宁羽猜她是为此事而来,心里已有些不悦。

宁羽给张菊接了杯纯净水,尽量和颜悦色地说,是为相亲的事吧,还是不满意?张菊接过水,小女孩似的低下头,吞吞吐吐地说,长得也太丑了,还离过婚!宁羽一听就皱起眉头,说人不可貌相……这时虚掩的门被轻轻叩了两下,宁羽高声说进来。话音没落,一颗花白脑袋伸了进来。是法制科的凌运秋。宁羽意外地怔了一下,但立刻招呼说,凌科长,请进请进!凌运秋看见了张菊,站在门口犹豫着。

宁羽走过去把门拉开,趁机对张菊做出送客的架势说,没别的事了吧,那你先回去,我再和你姐说说。张菊站起身,临走又嘟囔一句,“那麻烦姐夫了,你看我姐那厉害劲儿,我都不敢跟她说了。”

错身而过的时候,凌运秋有意无意看了张菊一眼。张菊是张家几个姊妹里最漂亮的,走到哪里都打眼。

凌运秋没有像张菊那样,对室内的新布置东张西望,他像个常来常往的熟客,很随意地坐在了张菊刚才坐过的地方。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盒渡江烟,抽出一支对宁羽举了举,见宁羽摆手,就自然地叼在自己嘴里,再慢腾腾掏出火机,把烟点了。

在这个过程中,宁羽已坐回办公桌前。望着对面一派从容的凌运秋,他眼里不由得浮上几许匪夷所思的神情。他们同在业务科待过十多年,但近几年再没有这样近距离交流过。从凌运秋露面那一刻起,他已在心里确定了一种不冷不热的外交姿态。他已经猜出凌运秋此行的目的,因此特别想从他故作镇定的举止里,窥见他心里哪怕是一丝一毫的虚弱。但宁羽硬是没看出来,这让他几乎要生出挫败感了……这时,凌运秋开口了。

“来几趟你都开会去了,没见着。你侄儿的事,想请你帮个忙。”凌运秋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磁性,不温不火,没有丝毫异样。宁羽更没想到的是,他就能这么单刀直入,跟没分家的亲兄弟似的。宁羽因意外不得不立刻调整自己的思路,嘴里应付着,“哦,啊,哪里,我们也不当家……”凌运秋把烟卷送到嘴里,深吸一口,再微微张开嘴,缓缓吐出一团团烟雾。烟雾缭绕里,他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好像在说,算了吧,谁不知道你现在是局长的红人,能当局长一半的家!

其实,这正是让宁羽心里时常打鼓的问题。几个月前,局里的人事刚刚经过一场大地震。先是局劳动人事科科长因徇私舞弊和受贿等行为,在准备提拔为副局长的过程中被纪检部门查处。接着单位一把手、党委书记兼局长老梁,又在出差途中突发脑溢血去世。弄得全局上下人心惶惶,风雨飘摇,什么样的猜测和谣言都有。尘埃落定后的现实是,本系统一位杜姓县级干部被调任局党委书记兼局长。这位杜局长年富力强,作风大胆,很有魄力。而且近几年与本局多有业务方面的合作,对局里的大事小情,包括一些业务干部都有一定了解,特别是与业务科科长宁羽接触较多。他到任后立即进行了一系列的人事调整,其中对宁羽的器重尤其引人注目,常找宁羽关门密谈不说,还把他调整到劳动人事科任科长,业务科暂由一副主任科员负责,宁羽还不能完全脱手。实际上他等于身兼两职。最近又专门给他调了一间办公室,置备了新的办公用品。

机关人私下议论说,这显然是提拔宁羽的前兆——还虚着一个副局长的位子呢。因为干部选拔条例上有这样一个新规定,副处级候选人必须有两个以上科级岗位主持工作的经历,宁羽可是进了业务科就没动过窝。这是让宁羽过渡一下好提拔。这一下宁羽就成了局里炙手可热的红人,机关人眼里除了羡慕、嫉妒,已经有了巴巴结结的意思了。这让宁羽很不习惯,又有点抑制不住的得意。晚上躺在床上却又忐忑不宁,患得患失,气得张梅骂他没出息。

“现在办事,是真难啊!”凌运秋欠身把一截烟灰磕到墙边一个弃用的粗陶花盆里。宁羽不抽烟,没有备烟灰缸。他脑子里想着该把花盆给他拿近些,身子却没打算动弹。老凌继续说道,“托了多少人,弄了一两年,这才上了党委办公会。”

宁羽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告诉宁羽,他儿子的事已经党委会通过,如果梁局长不出事,是不会有问题的。宁羽嘴角流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废话,此一时彼一时,上过党委会也照样推翻。别的事他不敢说,但老凌这件事,不夸张地说,有一半是捏在他宁羽手里的。他是人事科长,如果他不想帮这个忙,完全有办法把这事给搅黄了。

凌运秋的小儿子凌志,几年前调到局下属一个业务站里,是自收自支性质的事业编制。老凌一直致力于把儿子调进更有保障的全额拨款单位。每年这样的名额都很有限,而且逐年减少,据说明年就过渡到全市统一招考了。一统考凌志这样的关系户入编的难度就大了。况且老凌下个月就要退休了,他怎么能不急!

像是看透了宁羽的心思,老凌慢悠悠地说,“我这就退休了,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跟凌志也说了,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找你宁羽叔去。他非得叫我先跟你说说。这孩子,太老实。”老凌的语调低沉诚恳,透着亲近,还暗含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巴结。

他终于端不住了。宁羽想。感觉上似乎舒坦了一些,同时心底深处有一根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透过淡淡的烟雾看凌运秋,宁羽甚至有了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和他同室办公,相对而坐的情境里。他的心情复杂起来,一桩桩往事和各种情感涌上心头,把他的心坠得发沉。像是为了摆脱这种沉重,宁羽站起身,走到饮水机旁,接了杯水递给老凌说,“都定过的事情,应该不会有变吧!”

老凌忙欠起身,双手接过水杯,瘦脸上浮起标志性的微笑,两颊微微泛红,显得那样亲切、慈祥、真诚,与二十多年前一模一样……

二十岁那年,宁羽中专毕业分配到惠城这个局机关。那天他到政工科报到后,就被人领上楼,走进了业务科那扇油漆斑驳的小木门。

宁羽很兴奋,头天晚上一宿没睡好,一直处于晕晕乎乎的状态下。所以他给人的感觉有点心不在焉,眼神儿有点发飘。可是当他见到自己的顶头上司,业务科科长凌运秋的时候,注意力一下子被集中起来,变得心明眼亮了。这个人太面善了。

凌科长当时穿着一件半旧的藏青中山装,眼窝深陷,面庞清瘦。因为个子较高,显得略有些佝偻。他缓缓站起身,微笑着朝宁羽点了点头。等宁羽在指定给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凌科长又慢慢走到门后的盆架前,弯腰提起一只半旧的大花铁壳水瓶,给宁羽倒水,一边简要介绍业务科的情况。他的声音很好听,低沉,浑厚,不疾不徐……宁羽想起来了,这个凌科长像极了电影《英雄儿女》里的王文清,就是王芳那个志愿军师政委爸爸。

《英雄儿女》是宁羽最喜欢的电影之一,喜欢的主要原因是他痴迷女主角王芳。那时,少年宁羽坐在家乡的打谷场上,瘦小的身子在寒风里缩成一团,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宽大的银幕,盼着那个漂亮女孩出现。一颗咚咚乱跳的心充满了柔情蜜意,似乎自己等待的是他和她的一场约会……如果是别的村子放映,他翻山越岭也要赶了去。毫不夸张地说,王芳就是他少年时期的梦中情人。

现在,他就要和梦中情人的“生父”共事了,这让刚刚参加工作的宁羽感到很好玩,真有那么回事似的,心里涌上一些温暖和踏实。凌科长和善、沉稳的气质更加深了他的好感。那时单位刚刚组建成立,各方面还不健全,人力也不足,业务科只凌科长一人。现在又来了个中专生,凌科长也很高兴。两个人同心协力,把业务科的工作做得有声有色,是当时局机关配合最默契的科室。随着单位各方面的完善,业务科的工作越来越繁重了。凌科长是部队复员的,算是半道出家,所以在专业方面越来越倚重宁羽。宁羽那时年轻,热情高,加班加点、吃苦受累都不在话下。谁要说他辛苦,他立马不以为然地笑笑,说,比在家里干农活强多了。

宁羽的老家,在安徽西北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那时还叫宁雨的他,留着锅盖头,仁义,懂事,一对大眼睛亮晶晶的,比别的孩子更显出聪明灵透,各门功课成绩拔尖。兼着班里语文老师的村小学校长很喜欢宁雨。一天,校长用他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宁雨的锅盖头,混浊的双眼茫然凝望着漫天的雨雾,雨水里泥泞不堪的土路,土路上几个神情疲惫木然的农人,自言自语般皱着眉头说,年年涝,年年收成不好……老师给你改个名字吧,别叫宁雨了,叫宁羽吧,羽毛的“羽”,等羽翼丰满了就能飞起来,能飞多高飞多高,能飞多远飞多远……校长的神情过于凝重,说的话又过于飘忽。但宁羽听懂了,明白校长是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好好上学,走出小山村,走到更广阔的世界里去。

那一年的高考,远近好几个村庄只考中了宁羽一个。虽然只是个中专,却注定会成为吃皇粮的国家干部。这就不得了,他成了家乡的小名人。正如那校长期望的,宁羽是块读书的料,他最大的爱好就是读书。刚来惠城那些年,宁羽几乎从不和人扎堆闲扯或打扑克,没事就看书,多闹的环境都能看下去,开会都带着英语单词卡片。有时大伙儿闲聊,聊着聊着,不知谁说了句,不信问问宁羽!宁羽听人叫他,从书本上抬起头,一脸迷迷糊糊的茫然,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不过宁羽并不呆。他喜欢唱歌,打篮球,还写得一手好字。

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无声地流逝着。宁羽先是读完了函授大本,再拿了双学位,接着还准备考研,个人问题却迟迟排不上日程。也不是没人给介绍,或许是缘分不到吧,都阴差阳错成不了。有时晚上失眠,宁羽脑子里会掠过“王芳”的瓜子脸、大眼睛,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蜻蜓点水似的。最后是他一个同乡加校友,叫赵均的,给他搭成了鹊桥,和市灯具厂的女工张梅恋爱了。张梅从性格到长相,都与电影里的王芳没多少相似之处,但宁羽还是被吸引了。不知是缘分之故,还是宁羽自我调整的结果——理想和现实到底不是一回事啊。两年后他们结了婚,添了个女儿,过起有滋有味的小日子。

一天,隔壁办公室的唐树卫来找宁羽闲聊。当时凌科长不在,两人的话题就随便了许多。正天南海北地聊着,唐树卫侧身贴近宁羽的耳朵,目光变得闪闪烁烁,小声问,你怎么不写入党申请书呢?宁羽想了想说,我写过的,交给凌科长了。唐树卫说,哪年写的?宁羽算了算,好像是前年吧……唐树卫翻了翻小眼睛,天哪,都好几年了,你得每年写,最好每月再交份思想汇报材料,才显得你要求迫切。看宁羽悟不透的模样,唐树卫进一步指点说,你看小李多刁,盯得紧,还会表现自己。他比你还晚来一年,人去年就预备了,今年七一就能转正。

小李是个大专生,凭良心说,和宁羽相比,他在能力方面平庸多了,材料出手慢,还总给人写不到位的感觉,只好一遍一遍地改。宁羽早练出了一遍过的功夫,是局机关公认的快手。但小李眼头儿活,比宁羽会来事儿,几个领导对他印象都不差。去年讨论他入党的机关党员大会,就在业务科对过的会议室召开。当时宁羽独自坐在办公室,耳边不时传来只言片语的撩拨,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但转念又想,不就是入个党吗,也没必要跟人扎堆、比赛,自己还年轻,先把工作干好了再说。自己条件成熟了组织上会考虑的。这样一番自我安慰,就把心里那点不适调整过去了。

“你呀,一肚子才气白费了。”唐树卫笑道,“凌科长就是第三支部的书记,你多好的条件。你找他挑明就是了。不能光拿你当牛使,好事倒把你忘了。”

这话不太好听,还有点挑拨离间的嫌疑。宁羽警惕地看看他说,“凌科长待我很好的。”唐树卫一脸世故地笑了,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你呀,心眼儿太实。”

宁羽最反感小嘀咕。觉得那样的行为不够光明正大,无聊而且庸俗。但这两年他发现机关里小嘀咕不少,好在都是那些年龄稍大的。他年轻,没事就低头看书,互相都懒得多搭理。但唐树卫不同,他们之间已经建立起了互助互信的关系,或者说是友谊吧。

这有个渊源。唐树卫比宁羽大几岁,他父亲也是本系统的职工,退休时按当时的政策,高中毕业的唐树卫顶替父亲参加了工作,单位组建时被并入机关,转了干,当时还是个小办事员。他有两个孩子,老婆没工作,经济比较困难。有一次他去省城学习,家里出了点事,急着用一笔钱。但家里几千块钱的存款是定期的,差半个月就到期了。老婆电话请示他,他指示不能取,先找人借。老婆就亲戚邻里地借,只零星借到了一些,还差得远。唐树卫又指示找单位同事借。老婆就跑到唐树卫的办公室,坐了大半天,居然一分钱没借到。下班时间到了,几个熟人都借故溜了,他老婆急得抹起眼泪来。这时宁羽正好来送简报,见状就随口问了几句。唐树卫老婆一见是个陌生小伙子,本不想搭理,但心里正委屈,就不管不顾地说了借钱的事。宁羽一听没顾上去食堂吃午饭,就带着唐树卫老婆去银行取了两千块钱。

唐树卫后来得知,那两千块钱是宁羽的全部积蓄,也是存了一段时间的定期存款。唐树卫大为感动,从此对宁羽另眼相看,经常给他一些过来人的指点,虽然宁羽常常不以为然,但他觉得不能拒绝人家的诚心诚意,也就姑妄听之,一般不与他争执。

小李正式转为党员那天,快下班的时候,宁羽一脸决绝走到凌科长办公桌前,郑重地双手递上几页叠得方方正正的稿纸。凌科长从文件上抬起头,眼睛从老花镜上方不解地看着宁羽。

宁羽双目炯炯,脸上的表情既兴奋又有点不好意思。他笑眯眯地说,“凌科长,我……想入党!”

凌科长的表情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因为出乎意料,所以宁羽印象深刻。宁羽事先设想的是,他一提出入党这件事,凌科长就高兴地答应帮他,并夸奖他有上进心,鼓励他好好工作等等。可奇怪的是,凌科长听了他的话,没吭声,脸上的表情有点僵,没反应过来似的。凌科长足足沉默了五六秒,一秒钟一秒钟把宁羽一脸的期盼,满心的兴奋给抹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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