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派掌门人、余沧海师父长青子是个老江湖。

老江湖的意思是，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了多年，不管遇见什么突发情况，总有以往的经历来当作模版参照。

但长青子的确是很少见到杨过这种明明死到临头却还是镇定自若的人。

江湖上有不少不怕死的人，不过再怎么样总会有些情绪波动，或大声怒骂敌人，或垂头闭目待死，或者也有淡定的，但不似面前这少年，似乎没想过自己会死。

有那么一个时刻，长青子依据自己老江湖的经验，想要带弟子抽身离开，待调查清楚这个与众不同的少年人底细之后再说。

但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按住不安的念头，朝杨过说道：“刚才已经跟你言明，你若乖乖束手，可以多活几天。你既然一意孤行，那么现在就受死吧。”

青城派弟子听掌门人这么说，知道再没有回旋余地，都拔剑出来。

长青子反倒没有用剑。青城派虽然也是剑派，但亦有摧心掌、鹤唳九天神功等武功。

虽然对杨过有些摸不透，可对方毕竟年纪太轻。与晚辈动武，一位体面的成名前辈，总会想法子让一些，所以长青子想以空手对付杨过。

杨过没有这些束缚，哪怕他现在的武功，当世已经没几个人是他对手了，他还是不喜欢强行在对敌时给自己设限。

木剑举起，即将出手，并且不打算留手。

有人想要杀他，他便出手反击，这无论放在古今何处，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举动，便是世上最苛刻的道学家来挑理，也不能说人没有这种权限。

杨过剑举起时，神情终于变化了，变得有些惊异。

长青子察觉到了他眼神里的变化，暗道你现在害怕却已经晚了。

但马上长青子发现杨过不是害怕，眼神变化也与他们青城派似乎没有太大的干系。

这个时候上嵩山的必经之径上突然又缓缓走出来一人，杨过是因这人而惊讶。

以杨过现在的武功，当世如果还有畏惧的人的话，这人就是其中之一。

——这人是黑木崖顶的那位魔教教主，是武道大宗师提到她也要倒吸一口凉气的可怕人物，是被公推为天下第一的不败女剑神。

她今天又换作了男装打扮。淡黄色的绸缎箭袖上绣白蟒，没有赤足穿了一双厚底黑色朝靴，长发如当世男儿般用珍珠镶嵌的束发冠收敛了，加上背上负着的一柄古朴宝剑，配合本身就有几分英气的外形，便连杨过恍惚间竟都错觉她是一位气度还在姑苏慕容之上的翩翩公子。

想起当日在海南渔村海边时与她交谈时的微妙，杨过心里涌起莫名滋味，如果要将这种感觉意象化的话，可以说，再见到她很开心。

这种开心不同于学成绝世武功、达成某项成就之后的获得感，只是单纯心房某一处里忽然开始鼓噪悦动。

但表面上，杨过当然不会表现出这种开心，或者说这种情绪是他下意识的反应，在这个时刻他自己都不知道其实他欢喜见到这位男装打扮的女剑神。

他还是一如既往苦笑着说道：“我们又见面了。”

不败女剑神微微点头。她今天穿的是窄袖射服，头发也被束起，任凭春风凌冽，衣发纹丝不动，多增了几分雍容。

长青子不知道走过来的这位便是魔教教主，见杨过与她打招呼，把他们当成了同伙。

这位风度翩翩的公子哥或许白皙俊美，想必是某个达官贵人家里的嫡子，可那又怎么样呢，江湖中人，谁会在乎这个。

夜长梦多，长青子没有听说过“反派死于话多”这句话，但他有许多类似这句话意思的人生经验，所以再不废话，提掌便上。

他是余沧海的师父，武功比余沧海厉害许多，这时候使出一掌催心掌，运七分掌力，留三分不发。是极老道的对敌手法。

掌风排山倒海而来，确实是有催心裂肺的气势。

杨过安然站在原地，气度之悠闲神似不远处道旁的不败女剑神。

此时不败女剑神这边竟也有几个机智的青城派弟子上来挑衅，在他们眼中，她是杨过的同伙，师父对付杨过时，他们正好把她拿下了。

女剑神的脾气并没有杨过这么好。虽然杨过一直觉得自己不是大侠，可能够少杀人的时候，他确实很少要人的命。

而不败女剑神，虽然对着杨过的时候似乎不是女魔头，可一旦出手，丝毫不留情。

几道白光闪动，这几名青城派弟子飞出老远后，人头从脖子上分离开，鲜血这才溅起。

看来是女剑神怕弄脏衣裳，以巧妙气劲令他们弹开一段距离之后才人头落地。

刹那间之后，她又负手站在原地，观看杨过那边的战局，其身上一尘不染脸上神情淡漠的样子，任谁无法想象刚才有几条鲜活的生命被她夺走。

青城派的其余弟子也有看向这边的，却都没有看到她哪怕一下抬手。

他们惊恐看着本门师兄弟人头分家的惨状，不管怎么脑补，都想象不出他们是怎么死的。

在青城派弟子脑子不够用了时，杨过看向长青子的这一掌摧心掌，看出了其左肩、右肋、腰间、面门等四处破绽，共计有一十三处要穴可以利用反制。

而杨过可以用独孤九剑“破掌式”中的五种变化来通过这些破绽破去这一掌的招式，或者以“破气式”里的七种变化，破解他的掌力。

这些都是独孤九剑里现成的变化，如同作算数题一般，只要使用出来，便求得了解，能够一击制胜。

不过，独孤九剑最高的境界还是无剑胜有剑，不拘泥于天下间任何的招数，化腐朽为神奇。

但凡两人对敌，所比斗的，其实本质是两个字，一曰“力”，二曰“速”。

只要力量足够强，速度足够快，那么将永远处于不败之地。

所谓招式、斗智斗勇，相对反而没有那么重要。

不光武侠世界是这样，哪怕孙猴子和如来佛斗法之所以落败，也是因速飞不过五指山、力挣不开镇山真言。

所以杨过没有在招式上取巧，而是以木剑实打实的抵上了长青子这一掌。

他的木剑极快，让长青子来不及变招避让。

他的真力极强，虽是腐朽木剑，还是像神兵利器一般，轻松刺透了长青子的手掌。

杨过有许多种法子可以击败他，最终选择的，是其中最简单直接的一种。

长青子实在是想不通，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用这么一把好像随时都要断折的木剑，为什么可以抵抗按理应该势不可挡的摧心掌。

这一剑太快了，第一时间竟没有带出鲜血，过了片刻，才有红色的液体从长青子手掌涌出。

长青子生平许多场比斗，除了当年被林远图辟邪剑法挫败外，就属这次的结果最令他震撼。

林远图的武功，在于身法诡异剑法刁钻，令人难以提防。

而此刻杨过给他的感觉，却是简单直接，真正的以力取胜。

杨过一剑重创长青子手掌，料想对方日后再施展掌法、剑法势必打个折扣，本着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心态，马上将木剑抽出。

他得胜之后，自己也没想到的是，第一反应竟是看向不败女剑神，想看看她对这一剑的看法。

她也是在看着杨过的，微微一笑，眨了眨眼睛，意思似乎是数月不见，你的武功又精进了不少，学会了这么一门精妙的剑法。

杨过回以一笑，忽然轻飘飘飞起，飞到她面前，对她说道：“你既然亲身来嵩山，看来还是放心不下五岳并派的事情...

是了，毕竟五岳剑派之所以结盟，最主要便是为了对付你们魔教，若是五派高手合在一起，同听一个盟主号令，虽然未必能抗衡魔教，可也无疑头疼。

只是，为什么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我，让我也过来呢？就不怕我突然和你作对，转而帮助左冷禅？”

女剑神道：“我想有这么个机会多见你一面，这理由够不够？”

这理由当然已经足够。两个人默契得都不再说什么，也不理会右掌受伤后丧心病狂左手抽剑要来报仇的长青子、结剑阵过来的青城派弟子，精灵一般在原地消失。

二人没有施展各自腾云驾雾般的轻功，一步步缓缓上嵩山。

嵩高惟岳，峻极于天，行至高处俯瞰苍生，尽皆渺小。

正是春天，两个当世最不凡的年轻人，领略山花烂漫，领略绿意盎然。

...

轻功须臾就能到的路程，步行翻山越岭，花了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的功夫，对于无所事事的人来说，无非是发会呆走会神的功夫。

但对于宫廷来说，一个时辰里，可让皇位易主，天下换人执掌。

对于江湖武林来说，一个时辰里，可能少了五个剑派，多了一个门派，以及一位武林盟主。

此时嵩山派里发生的事情，不败女剑神肯定是有安排的，既然她不急，杨过更不着急。

他们赶到嵩山派，赶到五岳剑派的人、左冷禅请来助兴的人齐聚的嵩山封禅台时，五岳并派的事情已经到了尾声。

不管商讨议论多久，武人的事情，终归是武力解决。

所以，五月并派事宜的尾声，是“比剑夺帅”。

期间当然发生了争执，泰山派的天门道人不同意并派，被本门几位师叔夺了权；

恒山派的几位师太想要退出五岳剑派，但君子剑岳不群提出，五岳虽然并派，但恒山派还是保留，并且其余四派还是一般维护支援恒山派时，她们终于默然不语言。

至于恒山派途中被袭的事情，左冷禅一口咬定是被冤枉的，并且表示一定会给她们一个交待。

这几位师太毕竟常年青灯礼佛，心地单纯，在岳不群和左冷禅的手腕之下，极容易被蒙骗。

至于衡山派的莫大先生，他自然也是厉害人物，并且不想和左冷禅同流合污。

但当嵩山派弟子提起几年前旧事，说嵩山派陆柏死之前曾有琴声响起，似乎便是“潇湘剑雨”的胡琴音调时，莫大也只能冷哼一声，不再强硬反对并派一事。

如果杨过在场，这些细节可能都会改变，发展出不一样的时间线。

不过，最终的结局，可能还是会相同，因为杨过和不败女剑神一同缓缓到场时，看到了她脸上那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情。

——他们进来时，正好是“比剑夺帅”的最后一场比武。

左冷禅手上运功，发出一阵强烈的寒气，让在场所有人都觉得冰冷无比，虽然是春天，却想找一件棉袄来穿。

旁观的人尚且如此，更何况左冷禅场上的对手。

他的对手是“君子剑”岳不群。

寒气到时，岳不群躲让不及。

寒气凝结成冰，刹那间竟把岳不群冰封成块！

“寒冰真气！”

旁观众人大声喊出。

早听出嵩山派掌门左冷禅有这么一样独门绝技，没想到竟能厉害至如此。

眼见岳不群变成了冰人，若是不及时解救，说不定会落下病根，华山派宁中则、令狐冲等人便要冲入场中，助他运功抵御寒气。

左冷禅冷冷说道：“单打独斗比武，旁人谁也不能干预。你们若是要救岳师兄，便先宣布你们华山派认输罢。”

宁中则咬咬牙，胜败乃兵家常事，救丈夫一命却缓不得，正要开口。

这时候，突然一阵氤氲紫气弥漫四周，岳不群身上的冰封慢慢出现裂缝、直至破裂开来，碎片飞溅四周，旁观的人被打中，但觉脸上生痛。

“紫霞神功！”

华山诸人喜道。

华山派大弟子令狐冲朝左冷禅说道：“左师伯，你的寒冰真气虽然厉害，可我们华山派的紫霞神功，似乎恰好克制你这门绝技！”

说这话替岳不群挽回了些面子，但场下人知道未必如此。

因为君子剑岳不群运尽全身的紫霞神功，将左冷禅的寒冰真气冰封挣破之后，脸上紫气不再，苍白虚弱。

甚至，岳不群已经开始发抖，似乎已无力抵挡此时场上的寒冷气息。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岳不群只是强弩之末，再不能抵挡左冷禅一合。

前来替左冷禅捧场的各派高手已经开始恭喜嵩山派的人，祝贺左掌门成为五岳剑派的掌门。

而许多忌惮左冷禅野心的正道人士，面露忧愁，担忧从此江湖难有宁日。

杨过此时看向不败女剑神，发现她没有看着场上战局，而也在回望。

就在关系武林格局的一场大战即将揭晓结果之前，二人四目相对。

女剑神忽然将脸凑到杨过耳朵前，轻声问道：“我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