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长卿最近喜欢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鸟瞰车水马龙的雎阳城。他在雎阳当了四年市长，不能说没有感情。他是喜欢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的：喜欢那些凌乱穿插的街巷，乱得没谱儿却很有韵味儿；喜欢街道两边参差不齐的高楼大厦，有些大楼是在他的拍板下盖起来的；喜欢那些整天四处逛荡、好像从来没有正经事情干的普通老百姓们——尽管他们时不时给他这个市长制造一些麻烦，但他现在很愿意原谅他们。四年了，时间不算太长也不算太短，如果可以，万长卿情愿把雎阳城变成自己的独立王国——好在这一天已经为期不远。

在张德禄和市府办的其他工作人员看来，万长卿在落地窗前默默伫立的背影，挺拔而伟岸，已经有了某部经典影视剧里面伟人的味道。看到这架势，底下的人不住嘀咕，估摸着市长万长卿十有又要升了。时隔不久，即有小道消息传出，说是省委书记卢家达对雎阳的领导班子不怎么满意，嫌工作力度不够、太过四平八稳，有意要调整调整。脑袋瓜子转得快的人立马就明白了，卢家达说是对雎阳的班子有意见，但工作力度不够、太过四平八稳等意见，却明明是冲着书记刘定国去的。有好事者分析，省委书记卢家达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并不是真有什么意见，而是为了把自己的前秘书万长卿扶到书记的位子上去，先造造势。好事者们得出了结论，用了一个很时髦的词：Pass，说市委书记刘定国很快就会被Pass掉，用雎阳本地的方言说，就是他歇菜了，一边儿凉快着去吧。

万长卿一直有一种危机感，这种感觉是在他跟刘定国的关系变得很微妙以后出现的。作为一市之长，虽然也是一方大员，但毕竟中国的基本国情是党领导一切，人家市委书记作为党的书记，是事实上的一把手，他万长卿只能排第二。跟书记把关系弄僵，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一个班子，一把手和二把手之间闹矛盾，而矛盾的根源归根到底还是人事之争、利益之争，两个人最终都不会有太好的落结。“落结”是雎阳的方言，泛指下场、去处、后果、结局的意思。班子不团结，互相掣肘，互相拆台，能有什么好下场？尽管自己给省委书记卢家达当过几年秘书，但那只是聋子的耳朵——摆设，算得了什么呢？卢家达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娘老子，能够做到对你有求必应，对你吃喝拉撒睡样样上心，不可能嘛。你干得出色、干得漂亮，人家会给你个笑脸，偶尔扔一根半根骨头过来；你尿了拉稀了，人家会给你擦屁股收拾残局吗？当然不会。除非你万长卿是人家省委书记这艘航空母舰上的一员，除非你是人家利益共同体中的一份子，或者是人家利益链条上的一个小小的圆环，只有这样，卢家达虽然不是你的亲娘老子，但肯定胜似你的亲娘老子，你只要稍微咳嗽一声，或者打个喷嚏，就会引起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万长卿原本不想跟刘定国发生冲突，他只想平稳过渡，等刘定国被提拔或者平调走了，自己顺顺利利地接任市委书记，岂不两全其美？否则，鹬蚌相争，得利的就只能是渔翁了。但有些冲突是避免不了的，像万盛公司跟杨之栋之争，演变到后来，就成了他万长卿和刘定国之争了。一个书记，一个市长，就像斗红了眼的公鸡，在常委会上大肆开火。他万长卿无形中充当了万盛公司的枪手，瞄准的靶子却恰恰是刘定国和其在雎阳的铁杆杨之栋。但这由得了万长卿做主吗？根本不由他做主。他万长卿也是一只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狗，只能嗅着主人渗出的某些气味往前溜达，还得时不时地摇摇尾巴——至于究竟能走到什么地步，前面等待自己的究竟是鲜花还是荆棘，他也是两眼一抹黑，心里没底。

万长卿的危机感在沙丽娜的丈夫王大中亮出那叠照片的时候，演变成了一场无边无际的恐惧！他几乎都绝望了，两眼一闭，面前就是黑洞洞的深渊！他清楚，只要王大中愿意，他万长卿就会身败名裂，不但会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名利、权力和地位，而且，等待自己的将是漫长的牢狱之灾！好在王大中也是一个利欲熏心的小爬爬虫，无非是想要一顶官帽子而已。万长卿费尽心思，最终动用了省委组织部的关系，曲线救国，把王大中直接由副科级提拔成了梅林县的副县长。他不能直接出面来办这件事情，那样目标太大，也太明显。他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栽什么跟头，只要安抚住沙丽娜的丈夫王大中，危机就暂时可以渡过去。

但王大中显然是那种贪得无厌的小人。他扬言，要在三年之内当上梅林县的县长。这就更加加剧了万长卿内心的恐慌感。他深知，一个人，尤其是男人，只要步入权力的旋涡，只会越陷越深，在地位和权力的诱惑面前，没有哪个男人可以放弃渴求，而且是无止境的渴求！提拔王大中为副县长，已经让万长卿冒了很大的风险，现在又要当县长，当一把手，对一个党外干部来说，这样的要求无异于要摘天上的月亮，甚至比摘天上的月亮还难。他万长卿满足得了王大中的今朝明朝，以后呢，以后怎么办？这就跟喂狗一样，有时候，一两根骨头就成；有时候，光给骨头不顶事儿，得有肉——肥肉。王大中提出的要求，有些是他万长卿有能力满足的，有些要求，他万长卿即使贵为一市之长，也只能干瞪眼看着，没辙。他不是万能的上帝，王大中却要硬逼着他做一个万能的上帝。更为糟糕的是，王大中手中掌握的证据，远不止他出示的那一叠照片那样简单，王大中监视了自己在水榭花苑的秘密别墅，还录了音摄了像——天知道都录了些什么摄了些什么。

万长卿一度很后悔沾染上了沙丽娜这样的女人。怪不得社会上流行一种说法，说这年头玩女人，千万不要找有老公的，麻烦，容易出事；乖乖女漂亮妞多得是，一抓一大把，只要你有钱有权，招招手，身后就会排上长队。不敢说排长队，但明里暗里表示愿意投入万长卿怀抱的女人还真不少，女老板有之，女政客有之……只不过万长卿一贯行事谨慎，轻易不招惹女人。没想到，他认为最不会出事的沙丽娜，却给他带来了接二连三的危机：王大中的要挟和贪得无厌，给万长卿制造了一大堆麻烦；偏偏沙丽娜自己还有想法儿，她要公开嫁给他。这个虚荣的女人，想要一顶市长夫人的帽子。尤其在王大中出车祸死了以后，沙丽娜提这个要求的频率明显加快，沙丽娜甚至以这个要求为筹码，只要万长卿口头上不答应，就拒绝万长卿碰她的身子。万长卿只好一边口头上假装答应，一边迫不及待地扑到沙丽娜的身上去。但是，万长卿怎么会娶沙丽娜呢？这样的女人，玩玩可以，绝不可以当老婆，说不定哪天就给你戴顶绿帽子回来了，更何况，自己的老婆虽然病病歪歪的，长年在病床上躺着，但好歹还有一口气在，他怎么娶沙丽娜？

王大中出了车祸，当场身亡。万长卿暗自庆幸不已。出殡那天，万长卿去了追悼会现场，在致悼词的过程中，他表面上故作悲伤，心底里却在暗暗高兴王大中死得及时。万长卿甚至以为，这是老天爷睁开了眼睛。万长卿曾经不无后怕地想过，自己被王大中捏住了七寸，王大中有可能就会成为他后半生的一场噩梦——一场永远也睡不醒的噩梦，他以为自己的后半生就必须得在这场噩梦下胆战心惊地过日子。谁承想，这场噩梦由于王大中的车祸身亡而突然出现了转机。不过，王大中虽然死了，但王大中一直拒绝交给万长卿的录像资料，始终是他的心头之患。当时，他暗示张德禄想办法查一查，看能否找到这些资料并及时销毁。张德禄暗地里派人去查，没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却意外地查出有一份特快专递从梅林县发出，收件人是新工业园区筹建委员会行政科科长李文韬，而委托发件的人赫然是已经死去的王大中。这就又引起了万长卿新的恐慌，他担心王大中寄给李文韬的特快专递里面就是王大中掌握的能够置自己于死地的资料。

现实把万长卿逼到不得不铤而走险的地步。他交代张德禄，务必拿到李文韬收到的特快专递，一定要原封不动地拿到手。三天之后，特快专递拿到了，不过不是张德禄拿到的，而是万盛公司的孟少爷派人拿到的。特快专递里面，果然是存有录像资料的电脑U盘和王大中生前写的日记。这个王大中，还挺狡猾的，竟然留了这样一手。万盛的孟少爷当着万长卿的面烧了那本日记和电脑U盘。万长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知道，这场噩梦该醒了，但他也不得不面对另一个不争的事实，那就是，他万长卿的后半辈子，又得跟万盛的孟少爷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孟少爷会不会成为他的另一场噩梦呢？万长卿不知道，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

李文韬的双规在万长卿的意料之中，尽管他没有直接过问，但万长卿清楚，以万盛公司的实力，要想扳倒一个人，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不会费吹灰之力。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省纪委会直接过问李文韬的案子。之前，在证据确凿之下，纪委的常黑子竟然力主复查细查案子，说什么要坐实行贿受贿事实，可气的是，常务副市长欧阳一民也帮着常黑子说话，结果，本来可以速战速决的一场战斗，却要费一点儿周折才行。省纪委带走了李文韬，消息封锁得很严实。这让万长卿又有点儿惶惶然，不知道省纪委会不会查出某些破绽。

万盛的孟少爷却大大咧咧地告诉万长卿，说他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只要坐实李文韬的罪名，就等于封上了他的口，他想翻案都不可能。孟少爷说，你就放心当你的市长，省纪委是什么东西？它就是我们家开的……

尽管如此，万长卿的危机感不但没有减轻，而且越来越重。这种危机感一方面来自关押在省城的李文韬和业已死去的王大中，另一方面则来自市委书记刘定国。他知道，一旦刘定国上副省级没戏，弄不好会在背后对自己做手脚。事情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刘定国始终认定自己是省委书记卢家达的亲信，是来雎阳镀金的，接替他当市委书记是必然的，不管刘定国愿不愿意，都得给万长卿让出位子。在这样一种思路的引导下，刘定国自己如果提拔副省级提拔不起来，肯定会退一步保市委书记的帽子，如果是这样，万长卿就成了刘定国目前最大的敌人。

万长卿思来想去，觉得与其整天忧心忡忡地坐待事情的变化，还不如主动出击。也许，这个时候主动出击是改变他目前困局最好的办法。既然迟早都会成为刘定国的敌人，那么，不妨先下手为强，让刘定国先把市委书记的位子腾出来再说。他陆续跑了几趟省上，平时打点的一些关系派上了用场，这些人职衔不大，但整天在领导身边晃悠，偶尔给领导传递点小道消息，弄不好就能改变领导的想法或者决策。在外围动作的同时，万长卿跟卢家达有过一次正面接触。看得出，卢家达对自己的前秘书多少还念点儿旧情分，主动告诉万长卿，要给他压压担子。卢家达说，雎阳新工业园区不光是雎阳市的大项目，更是A省经济领域的重头戏，不然，省财政也不会拨下去大笔的真金白银……卢家达的意思，给万长卿加加担子，全力把新工业园区的工作搞上去。

加加担子的意思，就是省委书记卢家达有意让他这个市长再上个台阶，听话里面的话音儿，雎阳市市委书记一职，非万长卿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