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英后来果然与本厂汽车队的装卸工洪壮结婚了。

崔英本来是瞧不起装卸工这个工种的，可是，洪壮说，他马上就可以拿到驾驶证，当司机。那年头，方向盘是很吃香的。

一有权，二有钱，三有听诊器，四有方向盘。这是描绘当时社会上四大牛B人物的顺口溜。

婚后不久，崔英就怀孕，来到医院，生了个儿子。

初当父亲那天，洪壮已经发现崔英情绪不好，他没在意。刚刚经历过阵痛，生生将一个七斤多重的婴儿从体内剥离出来，浑身肯定难受，当然不可能幸甚至哉歌以咏志，总之他并没往其他方面去想。

他其实应该想的。

崔英闷闷地躺在床上，脸侧转，眼闭着，嘴角抿紧。

她是前一天住进医院的。崔凤在她肚子上摸一摸看一看，让她提前住进来。快了，崔凤说，先住进来，适应一下环境，免得到时候慌张。崔英没有犹豫，乖乖收拾了行装。生孩子这件事，得听姐姐的。姐姐刚刚被姐夫从印刷厂调到中心医院来工作，虽然只是后勤部门的保管员，却认识很多医生、护士，这事儿听她的，没错儿。

洪壮陪她去，去了一天，肚子没动静，第二天，厂里举行拔河比赛，洪壮是主力队员，就走了。一走，崔英就生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有崔凤，洪壮在不在现场又有什么关系?

但崔英看法不一样，她认为有关系，太有关系了。崔凤只是儿子的姨，不是父亲，二者身份怎么可以替代?这是崔英脸色难看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跟军武有关。脐带恶露以及侧切的伤口都清理缝合完毕后，崔凤趴到崔英耳边悄声说，军武提副处长了。崔英人还处于迷糊中，半天没反应。过了一阵，觉得那股锐痛稍稍消停一些，才问，你刚才说什么?崔凤笑了笑，不再说话。出了产房，崔英躺在手推车上整个人虚弱地随着车子的震荡水一样晃动。崔凤陪在旁边，一手按住车子的边沿往前推。崔英把她手抓住，再问，你刚才说什么?

崔凤又嫣然一笑。我刚才看你那么难受，她说，所以想找点什么能鼓舞人的消息给你听，真是急了，没找出其他，竟说军武的事了。唉，那根本就不算什么事嘛。

什么事?崔英头微微欠起。

崔凤说，他工作有变动，副处级。就是刚才，你进产房前，他打电话来说的。

车子碾过一个小凹坑，颤动一下。崔英猛地觉得痛，是下身的伤口那儿，仿佛被人用手重重地重新扯了一下。眼前金星在飞，一直飞，从儿子未落地前就飞个不停。分娩是女人的鬼门关，这话她终于信了。从鬼门关上迈过之后，该是喘一口气定下神来的时候，不料一股惊慌与无助突然之间却又横生而出。她想转动一下脑袋，却发现不行，一丝力气都没有。胸腔里正嘎嘎嘎地响成一片，仿佛一条古街老巷已经尘土堆积的青石板，突然又一块块被撬开，七零八落地陈放着，石头底下黑糊糊的泥土**出来，潮气与霉味交织迸发。

崔英后来一直在想一个奇怪的问题，姐夫军武帮助她进入了市总工会，机关的生活对她而言实在没有任何新鲜感，官员也无需仰视才见，处长副处长司空见惯。可是轮到军武，怎么就马上不一样了呢?细想一下，似乎也不奇怪，就好比看刘仪伟主持的那个烹调节目，无论如何色香味俱全，它们都只在电视里，隔一块屏幕，眼观心动，想怎么把这一套学到手。但自家的厨房就不一样了，哪怕仅一星烟火气飘来，味觉就急不可耐地要参与进去，口舌马上生津。

军武属于自家厨房的?

军武是姐姐崔凤的老公，可是，他本来应该是崔英的老公。因为区区一个闪念作祟，崔英才没有嫁给他，却嫁给了洪壮，而这个洪壮为了一场无关紧要的拔河比赛，竟然连老婆分娩都毅然缺席。

崔英叹一口气，她的心事不好说出来，却一点一点堆积起来，利石般垒在胸口。那几日在医院，崔英脸一直难看。她没必要硬装好看。崔凤对洪壮说，女人得产后抑郁症的很多，你要好好体贴她。崔英听到这话了，她不去注意洪壮的反应，洪壮怎么反应无所谓，她只欣然发现有一件掩饰心事的好兵器从天而降。她抑郁了，这抑郁不是因为其他，而仅仅由于分娩，她希望每个人都这么认为。

她的眼前晃动着军武。不要几年，她想，军武肯定会越升越高的，高到令洪壮仰断脖子才能望得见。果然，她的预测很快得以证实，军武的副处长后来升为正处长，几年之后，又变成了副部长，主管全市干部的生杀大权。

权力是什么东西?不能当饭吃不能当水喝，无用的时候，真是狗屎不如。但是千万别碰到你需要它，一需要，它马上就风驰电掣电闪雷鸣。

崔英第一次领教它的威力是在自己升为办公室副主任时。那次工会处级干部大变动，提拔、调动、转岗，牵涉面很大。本来再大也轮不到崔英，她跟上面关系不好，说白了就是那个一脸雀斑、守寡多年的工会女主席看她不顺眼，具体的原因也不太清楚，反正人家就是对她不待见，左右都讨不来好脸色。她自己都认命了，只打算苦挨，挨过几年，那老太婆还能永远不退休?没料到，突然就有她的份。办公室已经待好多年了，实在有些腻，但有个职务，马上就不是被人吩咐而是可以支使别人，感觉还是很愉快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正奇怪老太婆哪根筋出毛病了，恰好那天去崔凤家，军武问，上任了吗?崔英眼睁大了。提拔的事，她还一个人没说，因为干部处才找她谈过话，还未公示，怎么军武就知道了?军武笑笑，轻描淡写地说起两个多月前的出访。那次市委副书记去南非，同行的有宣传部、工会、教委等单位的头头，军武作为工作人员也随团出行，一路上他除了伺候副书记，还匀出一些力用在老太婆那儿，关系因此就混得不错。聊天多了，就聊到崔英，气氛从僵硬慢慢转为柔软，看时机差不多了，于是说到职务。

崔英好半天没回过神来，她真的很吃惊，心咚咚咚猛跳几下。军武出访南非的事她知道，也听军武说过好望角多么多么壮观，开普敦如何如何漂亮，桌山如何如何别致等等，但他只字未提老太婆，更没提过曾经为了她的职务问题向老太婆公关。

他用力做了，却不说。

他做得非常漂亮，却不见得需要谁的羡慕或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