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子上水果，从来都是自己。她蹬着三轮车，每隔三四天，就会去粮栈街的水果批发市场，风雨无阻。商贩们没有喜欢要品相不好的水果的，可芳子却不。烂苹果和烂梨，她用极低的价钱买了后，会用刀削削剜剜，把它们洗净，放进锅中，添上水，兑上蜂蜜，熬成泥，分装在罐头瓶中，用油纸密封起来，藏入窖中。烂水果摇身一变，就成了身价不菲的果酱，九町目的人没有不喜欢吃芳子做的果酱的。她既能做苹果酱、梨酱、草莓酱和菠萝酱，也能做樱桃酱和荔枝酱。她在樱桃酱中加了玫瑰花瓣，使其散发出独特的芳香气；在苹果酱中加入了丁香花瓣，让它回味绵长；而在荔枝酱中则加入了枸杞，如同雪里埋藏着红豆，美艳极了。芳子做的果酱如同好酒，时间越久，滋味越醇厚。九町目的人过年，喜欢买上几瓶这样的果酱。

听说了拆迁的事儿，要说最不想离开九町目的，就是芳子了。她舍不得半圈楼，舍不得水果铺，舍不得门前的那些丁香树。能在旧舞场中开水果铺的，全锁阳也就她芳子吧。还有那个地窖，她更是视如宝物，不忍离弃。九町目的男人，都说这地窖神奇，哪有地窖经过了近百年风雨而不塌陷的?有一些人好奇，就举着蜡烛下到地窖去探个究竟。三伏天，你下到四米多深的窖里，身上的热汗立时就消了，而冬天，你打着寒战下到里面，感受到的却是如春天般的温暖。地窖不是用木头筑的，而是石头砌的，就连梯子，也不是木梯，而是用青石一蹬一蹬垒起来的。按理说，它靠近煤泥河，到了雨季，地窖应该渗水，可是这窖从来都是干爽的。

有一回，生了重感冒的尚活泉没胃口，想吃山楂酱，来芳子这里买。芳子举着蜡烛要下窖的时候，尚活泉说他要自己去取。下到窖里，只见烛火一抖一抖的，好像窖里有风，尚活泉连打了几个喷嚏，等他取着果酱上来时，头不昏沉了，烧也退了。他逢人便说：“那个地窖比医院好啊，你进去一趟，一分钱不用花，出来时病就好了。”从那以后，男人们赶上个头疼脑热的，就爱跑到芳子的水果铺，到窖里待上一刻。说也奇怪，几乎所有的男人上来后都说身上舒坦了，于是，他们就说地窖里藏着青龙。芳子不太相信“青龙”之说，她觉得那里若真有神仙鬼怪的话，其中飘荡着的也一定是舞女的幽魂。因为她每回举着蜡烛下窖时，烛苗都会颤颤跃动，恍如起舞。女人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对男人都是呵护的。

九町目的人接二连三地来到芳子的水果铺，问她七月底之前迁不迁出?芳子说，还有一个月呢，不要急。只要我的房子不动，你们的也就有希望不动。我的房子在中心，要想除了九町目，得先把它的心给掏出来啊!

芳子说，现在政府加大了对历史文化遗迹的保护力度，像中央大街两侧的那些老建筑，如今个个都是皇上后宫中的娘娘，谁敢动一手指头啊。你要是在它们身上扒一块砖，卸一扇窗，撬一片瓦，那就是犯法!芳子说她会整理一份关于半圈楼的材料，提交给有关部门，请他们来做评估。如果半圈楼留下来了，其他的房屋就是改造的话，要与半圈楼的气氛谐调，就不能建高层。

九町目的人听芳子这么一说，心里安定了。他们顺路在水果铺买上点瓜果梨桃，哼着小曲回家了。

锁阳的夏天，早晚凉爽，正午则很热。芳子吃了一碗莲子白米粥，坐在一个草蒲团上，倚着水果架子，查阅借来的几本关于旧锁阳舞场和妓馆的资料，希望能从中发现半圈楼的蛛丝马迹。如果这里曾来过显赫一时的要人，哪怕是日本关东军司令部的战犯，也算有过名堂啊。她相信出入舞场的男人绝非等闲之辈。然而看来看去，一无所获。正昏昏欲睡之时，一条伪满初期的《锁阳公报》的广告吸引了她的眼球；“欢乐园饭店，烹调西餐大菜，味美价廉，每晚八时以后，有音乐伴奏，有东洋美女陪伴跳舞”。

山本四十六现在中央大街的樱花西餐店做大厨，他的几道拿手好菜，就是当年市友谊宾馆的招牌菜。提起欢乐园饭店，山本四十六总是无限神往，慨叹生不逢时，没有在那个年代的灶房里一试身手。芳子没有想到，欢乐园那时经营的是两种食物：食和色。难怪它声名远播。以食和色为招牌的饭店，在哪个年代都会受宠啊。芳子叹息了一声，睡意渐消，起身拿了一杯茶，重新坐下。她怀中揽着的，除了纸页泛黄的资料外，还有从敞开的房门溜进来的正午的阳光。芳子喝了一口明前的绿茶，那微苦的清香就像一把素色的团扇，带给她无边的清凉。

二十年代，关于日本人在锁阳开的妓院，有如下记载：“日娼窑，皆散漫于中央路各街，共计二十余家。在一至八町目及买卖街，共六七家。华日客人均行招街。各妓皆可弄半通式之华语。春风一度需大洋三元，夜宿则需七元。例外用费，一概无之。街客和蔼，一视同仁，身体之清洁尤使雇主心安。”

芳子读到“春风一度”时，哑然失笑，心想那个时代的色情用语还挺文雅的嘛。她正看得入迷，山本四十六回来了。芳子家不装电话，她也不用手机，她喜欢过单纯的日子，所以山本四十六什么时候回家，她并不知晓。

山本四十六很少正午回来，那正是饭口，店里会很忙。通常，他会在午夜时推开家门。他一进门，那只宠物猫就会从水果架上跳起，飞快地蹿上楼，给芳子报信。山本四十六买了一套日本的漆器食盒，只要他提着它回来，那就是给芳子和小山本带吃的了。除了汤类，这些年芳子几乎把西餐的菜肴吃遍了。她最喜欢的，是烤小牛肉、杂拌青椒、烤葱奶汁草根鱼、鸡肝泥、苹果鹅、什锦汁猪肉、白菜卷和炸蛎黄。而小山本喜欢的，是大虾冻、酥炸狗鱼、炭烤羊肉和面食中的奶渣饼。山本四十六在樱花西餐店每月挣三千块，其中大约有五百块是给家人买了吃食了。他不像别的厨子，要么是偷着往家拿，要么是把客人吃剩的东西带回去。尽管山本四十六以前偷喝过啤酒，但他跟芳子结婚后，意识到偷是可耻的，而让亲人吃残羹剩饭，则是对家人的不敬。所以，他带回的菜，都是花了钱，在灶房里大大方方精心烹制的，这让山本四十六在行业内有极好的口碑，而芳子对山本四十六也是心怀尊重。有时，山本四十六还会带着一瓶红酒回来。若是小山本睡得香，他们不忍将其叫醒的话，芳子和山本四十六就会在卧室里享用美酒佳肴，然后再行鱼水之欢。

山本四十六看上去非常憔悴，他双目无神，脸色发暗。他跟芳子打了声招呼，就奔洗手间去了。方便完，他取了手电筒，掀开窖门，下去了。

芳子觉得山本四十六今天的举止有些怪异，便走到地窖口，俯身问道：“你取啤酒吗?”芳子在地窖中冷藏了几箱啤酒，山本四十六在夏天时最喜欢喝了。

果然，山本四十六回答说：“是。”声音从地窖传出，带着低沉的回音。

芳子说：“天太热了，给我也拿上一瓶吧。”

山本四十六从地窖拎着两瓶啤酒上来后，打了一串寒战。芳子说：“窖里有那么冷吗?”

山本四十六说：“冷，冷啊。不过冷得舒服，我头不昏了!”他看上去神情开朗了一些，在启啤酒的时候，问芳子看的是些什么书，摊了一地?

芳子说：“我在查旧锁阳的舞场和妓院的资料。要是哪里对咱住着的房子有个记载，那它就有被保留下来的可能。咱九町目兴许都有救了。”